“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嗯,那不是通常举行婚礼的地方,就这个。不过,参加婚礼的请柬一般是这个时候发出去——可她的请柬呢?而且米歇尔申请到结婚许可证,请牧师或者法官什么了吗?她不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在自己的婚礼中是一个被动的搭档。
她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了,威莉说。谁想去为餐桌上的摆设呀,花呀,请柬呀,为这些着急?她只要在婚礼中到场,然后结婚就得了。再说,她邀请的就汤姆一个人。为什么要去为一些米歇尔可以处理的细节问题急弯了腰呢?米歇尔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善于安排婚礼。汤姆是过低地估计了被动的作用。
“这么说米歇尔让你不去过多地考虑即将举行的婚礼。”
如果他要这么想,当然可以这么想。米歇尔是想让她集中精力写作。
“你的写作进展得还顺利吗?”
嗯,不顺利,不幸得很,一点进展都没有。处于一种迁居安置期。要熟悉新房子,适应再婚生活,就这些事。
“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汤姆说,“在那个幸福的日子过后我还会很幸运地再看到你。”
威莉摇头表示强烈的反对。汤姆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的男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
“米歇尔在波罗的集团工作。”
“波罗的集团是干什么的?你到过他们那个小帝国吗?”
他们在世界各地赚钱,就干这个。她怎么知道呢?她是什么,是商务记者吗?
“你注意到了没有,你说话尽护着他?”
好吧,好吧。她冲他笑了。汤姆·哈特兰有一种天才,能够通过讲实话来改观她的情绪。这就证明他是个天才。威莉一刹那间在纳闷她怎么不嫁给像汤姆这样的男人。跟汤姆结婚倒是很有趣的,只是性生活方面差一点。不过他们可以寻求别的东西。哎呀,我的酒喝完了!
威莉为自己要了第二杯酒,这时汤姆把他所了解的波罗的集团跟她介绍了一番。那是一家规模庞大、经营多种业务的公司,在瑞士、南非、沙特阿拉伯、华盛顿和巴哈马设有总部,与世界各国政府有联系,职员中有离任的内阁部长、退休的议员、政治家、退役的将军。它的分支银行为六七个XX政权提供帮助。海外签订大项目合同时,波罗的集团就像拥有神圣权力一样得到其中的大部分。
得了,汤姆不喜欢这个公司。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可她想知道汤姆是怎样理解这个公司的呢?
“也许我是个偏执的左翼极端分子,不过像那样的公司在我看来就是邪恶的化身。他们要在哪里获利就干预哪里的政治,购买合作,毁坏环境,在全世界进行肮脏的交易。威莉,我在考虑你的前夫可能就是跟波罗的集团有联系才被杀害的。”
有那么一秒,钟威莉听到了女儿鬼一般的嚎啕。失去丈夫和女儿的悲痛又涌上心头,她全身发抖。“非常感谢,”她说。“这不是什么新闻。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你这一边,不过我为你担心。别,等等,别太激动了,威莉。”
他究竟想把米歇尔的什么事情告诉她呢?他们到这里来就为这个。他最好还是说出来的好。
“谁也不愿看到你稀里糊涂地跟一个不合适的男人结婚。可你现在正在这么做,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真的不理解这个男人,更糟糕的是,他所代表的那种价值观跟你的价值观完全相反。”
我的价值观?
“你的男朋友原来在特种部队服役,后来被中情局录用。他在那里弄砸了,波罗的集团就迫不及待地把他调了过去。你在听我说吗?米歇尔·费伯在那里干了一件很臭的事,中情局炒了他的鱿鱼。他们并不是很在乎他做了什么,只是那件事很特殊,这一点可以肯定。就跟大屠杀差不多。威莉,我不是夸大事实。掩藏得这么深,就只能是这样的事情。现在他是在为钱卖命,只不过他只有一个顾客,而且收入很可观。” 汤姆是说米歇尔对她前夫和女儿的死负有责任吗?他就是要把这个告诉她?
“也许是间接地告诉,是的。”
现在,她惊恐地发现汤姆的生活向她敞了大门,那里是充满阳光的康庄大道,而她的生活萎缩成了一个洞穴、一个地窖、一个斑点。
她注意到汤姆停止了谈话。他正眯着眼看她,他的前额在梳理得很整齐的金发下面现出一条条皱纹。
“威莉,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
重要的事情,都听见了。
“你刚开始跟我讲你女儿的情况,我就知道需要专家的帮助。”
威莉拔腿就跑,摆动着双臂,也拉扯了别人的围巾和夹克。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她在庄园里还有事要做,路上堵车一定堵得很厉害。她可以打电话跟汤姆请教,请他帮忙……吗?
“我很想你给我打电话,”汤姆说。“威莉?”
她已经在酒吧柜台和桌子之间穿行。
一坐上贾尔斯·科弗利的汽车她就像是睡着了,她在大雨中朝敞开的后车门奔跑,然后站在洛基·桑托里尼举着的雨伞下面。这两个动作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在亨德森尼亚的倾盆大雨中,洛基·桑托里尼用手指着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树枝,下面是米歇尔办公室窗户上面的三角墙。贾尔斯打着一把格子图案的双人雨伞,也看着那个地方,嘴上喋喋不休地骂人。戴尔雷公司的工人拥挤在车库门口。罗曼·理查德光着头站在雨中朝文森特·桑托里尼怒吼。他全身衣服湿透,头发上的雨水直往下淌,活像一头海牛。威莉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接着又想喊叫。她想喊叫,因为喊叫可以把自己的麻烦变成别人的麻烦。她用双手的手掌压着嘴。
“我们跟你讲过会发生这种事的,”洛基说。他以为威莉是看到屋子受到了损坏而惊恐。
罗曼·理查德扭动了一下身体,伸出手臂,冲着洛基吼叫着。
“我不跟那个家伙打交道。就这么回事。出于对你丈夫的尊重,我们到那间房子里去,把乱七八糟的清理一下,在洞口上钉一块塑料布。没准还可以把地毯弄出来,还有一些没有砸坏的东西。可我们得有钥匙,那间房子现在是锁着的。”
威莉几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今天丢失的那几个小时仍然使她神情恍惚。其余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都是次要的。并没有人从她身上夺走几个小时,是她自己丢失的,因为她是只呆鸟,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
贾尔斯走上前去,鞋子上粘满了泥。“我说桑托里尼,门锁着是有原因的。费伯先生很注重个人隐私。你就在外面干行吗?”
“什么?你要我把他妈的那玩意儿拉出来?对不起,太太。”
“贾尔斯,去把门打开,”威莉说。她想尽快结束他们的罗嗦。
“对不起,没有费伯先生的同意,我不能开门。”
“你要是让他的办公室再受损毁,他是不会很高兴的。咱们还是避避雨吧。”
“威莉,那就由你负责了。”
贾尔斯转过身朝车库走去,威莉 紧随其后。桑托里尼兄弟俩跑过去捡起动力锯和几卷塑料薄膜。
威莉低声问:“我在车上睡着了吗?”
“我怎么知道?还是问问你自个儿喝了多少酒吧?”
科弗利发表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把泥泞的脚印留在了地毯上。他不肯再说什么了,径直从中间那个大楼梯间上楼,转身穿过楼梯平台,从另一排狭窄的楼道上继续往上爬,最后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透过办公室厚重的黑木传来大风和树叶的沙沙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棒球大小的钥匙圈,找了一把钥匙,举到威莉跟前,用愠怒的目光瞪着她,看她敢不敢开门。
“这件事我不负责任。”科弗利把钥匙塞进锁里,扭动着。一阵大风把门吹开了,撞着了科弗利的脸。他惊呆了,雨水和破碎的树叶从他的身边飞过。
“天哪。”科弗利一只手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里往外淌。“我不能站在这里看着自己流血,看着自己死。”他侧过身去,做了个假装欢迎的手势。
桑托里尼兄弟从他身边经过,来到费伯的窝里收拾残局。电锯像摩托艇上的发动机一样轰鸣,他们爬登上屋顶,再爬上树枝和损坏了的窗框上。木屑和锯灰在身边乱飞。
“这是你的主意,由你来管。”科弗利说。一股很粗的血线一直流到他的下巴,滴落在衬衣上。
“如果你愿意,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留点神,可别让这些家伙偷走了什么。”他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威莉脚步很迟疑地走进米歇尔的办公室,那感觉就像是闯进了别人的私宅。桑托里尼旁边飘过来一股木头烧着了气味,使她想起圣诞节。地板和巨大的长方形波斯地毯上覆盖着大面积的湿纸。威莉无所事事,就弯腰把纸拾起来,她蹲在地上迅速捡起一页长长的、散落了的文件纸。看到眼前这乱糟糟的样子她哼了一声,一只手着地,保持身体的平衡。接着她的眼光落在一个扁平的木匣子上。这个木匣子外面有复杂的雕刻图案,装有铰链的盖子敞开着。可能是大风或者是伸进来的树枝把匣子从原地扫落了下来。匣子下面是一堆照片。威莉低头弯腰地来到匣子跟前,盖上盖子,把匣子放在自己的右脚旁边。她伸手去拿相片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相片像恢复了生命一样抖动着。她从有深红色和墨蓝色图案的地毯上拿起一张,翻个面,看着相片的正面。“米歇尔拿詹姆士·帕特里克的照片干吗呀?”她心里纳闷。前夫的相片出现在未婚夫的办公室里,这引起了她的好奇。
在这种好奇心消退之后,她才明白丈夫的身体究竟怎样了。在这幅照片中,詹姆士·帕特里克的尸体躺在汽车旁边的沙石地上。他和霍莉的尸体就是从车里找到的。三颗子弹打进了他的体内,身体浸泡在血中。接着她看到他的手给砍掉了。她琢磨着这幅照片可能是一件战利品。
她的嘴里一定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洛基和文森特抬起头来看她,像两条好奇的狗。威莉全身剧烈地颤抖,挥手让他们走开。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躺在地板上颤抖不已,极力想睡着。她为自己的性命而担心:她担心贾尔斯·科弗利会打消原来的顾虑,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看到撒落在地板上的照片。她特别害怕有人敲她的门,可是没有谁敲门,谁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她避开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的视线,下了楼,从厨房走进车库,开着车没命地下了山,驶进亨德森尼亚。在这里她跟她的帐房先生有个约会。
过了充满惊险的一天之后,那天晚上九点半她把汽车钥匙交给米尔福德广场饭店门前的服务员,坐自动扶梯到了休息厅,把旅行箱拉到服务台前面,用威莉·布赖斯这个名字登记住房。这个名字是詹姆士·帕特里克生前要她用到美国捷运公司金卡上的。
第十五章
西拉克斯:混蛋,这件事的复杂性是无休止的,不过我们又到了一起,让我试试看吧。
哦,我干吗要喊你混蛋?是你自讨的吗?因为你不懂。在死这个问题上你是个傻帽。(喽喽)
卑鄙的东西,你会问我干吗要这么写?我过去是这么写的,今后喜欢的时候还要这么写,也就是说当你像一头公驴一样的时候。原因很简单,像我这样一个老男孩(可以这么说)不时地学一门新语言是很逗的,眼下我在学HAXXOR,这种语言是对mIRC网站和其他聊天网站上瘾的少年专用的语言。当然它不是真正的语言,只是一个由笑话和替换组成的系统,逗倒是挺逗的,不是吗?我出生在拜占庭迈克尔二世统治时期,这个皇帝的绰号叫结巴;我早逝(根据你的标准)但不是夭折(根据我的标准)于迈克尔三世统治时期,这个皇帝的绰号叫醉汉。我在有生之年掌握了六门语言的实际知识,作为一个信息的收集者和传播者,这些知识对我是很有用的。(自从我在地球的表面消失并进入永恒王国之后,我学会了六百种方言,包括一些“失落”了的方言。)你可以说,我称得上是一个记者。具体地说是一个漫谈专栏作家,只不过当时我们不把这个叫做漫谈。我们当时把它称做“新闻”。为了能持续地找到这种商品的货源,我在这个帝国里到处奔波,拜访那些急于把功劳传播到宫中的主管人和小王公。
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
因为像你一样我也是个作家,他们觉得你需要一个能跟你随和地交流的人。所以我西拉克斯就是你随和的灵魂。
你这头斗败了的狗,你有必要听我说!你办事无知、莽撞,把紊乱的大风,愠怒的潮水,混乱的波浪弄到永恒王国,这个王国又叫“那个世界”,“那一边”,随便你怎么说吧。你惹下了麻烦和乱子!你引发了混乱。
你会问:“啊,我是怎样引发混乱的?”答案好像很简单,仿佛跟你们称之为答案的东西一样。让我试一试看能不能回答,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让我试试看。能够直接跟一个21世纪的人交谈是我巨大的愉快——也请他来跟我交谈——至于要对付像你这样顽固的东西会很麻烦,和那种巨大的愉快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
为了明了起见,我要使用那种粗俗的排版方法,叫做“圆点”。
·你出生之后7年,你的翅膀擦到了这个王国——阿普里尔你姐姐先你的灵魂而到了这里,她是你灵魂的向导,而你被召回去了,可那是在你跟高级权力建立了脆弱的联系之后,这个高级权力就是身后的世界,就是伟大统治集团的基础部分。
·自从那天以后,你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东西,联系的亲密感,条理性和秘密秩序:这些都是大礼仪的迹象。这种亲密感是你靠近王国的结果。
·你的姐姐阿普里尔是你的向导,你进入神秘世界后她仍将是你的向导。对此你应该感谢主。
·哎哟,你的情形就是亲近=影响,是1,000,000分之1,这样你在那个国度里所做的一切是今后要起关键作用的正确条件,会影响到我们这里,特别是那些新近进来,仍然还在学习你称之为“诀窍”的东西。新近=过去的大约80年以内。
·我们这些曾经活着的影子和幽灵分为两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经过特别简化了的,为了咱们的方便也只能这样。
·新近死的属于“萨莎”这一类。“萨莎”是活着的死人,那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还记得他们,因为他们一起在地球上生活过一段时间。认识“萨莎”的最后一个活人死去的时候,这个”萨莎”就进入到“扎马尼”这一类。(我这里使用的是斯瓦希里人的分类方法。)“萨莎”都有很强的记忆力,急迫的性欲和情感,为自己和他们熟人的名誉而苦恼和担忧。“扎马尼”就把这些小玩意扔掉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去了解、发现、占据伟大统治集团中的正确位置,从而为主服务。
哦,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卑劣的傻瓜,可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等等,下面是一个有你名字的圆点。
·王国的无限太空中没有地狱或者冥界。恶人和有罪的人也有自己的位置,疯子和刑事罪犯同样有自己的位置,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忍受“萨莎”期,这个时期充满了认识的苦楚。他们的罪恶和过错和疯狂不断地回到他们身上,然后得到一种强烈的解脱,他们在折磨之中清洗自己的眼睛,以便正确地去看事物。
·由于“萨莎”接近“扎马尼”的条件,他得到我们大图书馆的知识,可以接触里头收藏的美丽和智慧。我们图书馆有人类失去或未失去的每一本书,如果有因为作者死去而没有完成的作品,它在这里也被人续写了出来。每一本书都是完美无缺的,都是作者所希望、所梦想的。没有人类作者因为发烧、酗酒、匆忙、遗忘而引起的瑕疵、讹误和差错,达到同类作品中的最佳境界。对了,这些完美的书籍有少量通过帘幕的遮盖流过、或者被运过国界,进入到你们那个罪恶和污浊的世界,在那里大放异彩。
·一个特定的“萨莎”在王国大图书馆的宝藏之中徜徉,眼花缭乱,他只能碰到特定的一册书。读了这本《迷失男女》后,这个“萨莎”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从前的激情和激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个智慧有缺陷的“萨莎”在王国的一个角落里大声怒吼,要求正义和惩罚和复仇。这个“萨莎”的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天哪,他就是约瑟夫·卡林德。
·尚不允许进入“扎马尼”的灵魂偶尔会从王国漫游到另一个国度,进入到一个高度,是死亡把他们提升到这一高度的。人们在这里把他们看成、描写成、当做是鬼魂。 ·鬼魂有很多种类,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从无形(一线阴霾、一丝灰尘、一缕烟雾,哦哦哦我真想来支烟,因为我知道我多么喜欢烟)到有形和肉体,至少是视觉、触觉、味觉和嗅觉能够感知,这种肉体的鬼魂也稀少,其中包括你的卡林德先生。
·贱货,这就只能怪你自个儿了。鬼魂卡林德具有你那本蠢书里所描述的一切特征!因此,他可以变形,以各种外表出现,他力大无比,诡计多端,可以变成一头野兽,既不是猪类,也不是狗类,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他还有隐身术!
如果你从来没有接触过我们王国,是的,你是对的,你这个夹生饭,约瑟夫·卡林德这位愤怒的读者还在发火,不过他的愤怒仅限于我们这边,可以很容易地控制住、忍住、得到理解。可是!!!!!!!!!你这个混蛋,你打开了顶住门的楔子!!!!!!!!!
我能做什么呢,可怜的我?
哦,你要西拉克斯给你提点建议?好好吧,太好啦,西拉克斯说:到时候你会知道个子丑寅卯的。我们希望如此。我们相信。我们要把这次入侵消灭在萌芽状态,而且我们一直会得到帮助的。
得到谁的帮助?
得到高等生灵的帮助,你这个蠢货,有一个你们称之为天使的阶层,高等生灵就是天使的代表,他们在第三级显灵中现出真身,是一个克雷瑞赛特(大约是这样),你们称之为WCHWHLLDN……他执行最无奈的使命,急于成功,你必须提防他在发火,因为WCHWHLLDN的道德准则跟你的不一样,保不准会让你死得很惨。在格兰德街他曾出现在你眼前,你看到过伟大的WCHWHLLDN,他是多么地讨厌、嫌恶、憎恨地球上那种拥挤、肮脏的环境。他的任务就是清洗。
我们在王国里的结构是怎样的?
你问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你不懂而且很傲慢。不过这正是我们喜欢
你们那个种类的原因,也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原因,混蛋。你们盲目勇敢、无意识、
愚蠢、不无贪婪,但又有价值,因为你们在数量上和质量上是我们王国里的原材
料,甚至是我们高层的原材料。那么就来试一试尺寸吧。你们有你们的《圣经》、
经书、《古兰经》、希伯来语《圣经》、《奥义书》,这些对你们都是不可或缺,还
有真理和主的像,经书里头还有福音书,福音书里头还有描述许多大厦的著名章
节。把每一栋大厦想像成一个平面,一个水准,你就有了某些思想。平面之上还
有平面,水准之上还有水准,最后连数学也算不出了。王国里的结构就像这样,
当然不完全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收到死去的同学发来的电子邮件?
事到如今你大概也琢磨出来了,因为那些认识你、死去不久的人,那些最?/p>
的“萨莎”到了新的地方,很不适应,没有着落,很乱,他们发现有机会可以通过
你与失去的那个世界建立联系,可以发牢骚,请求帮助,问路,用他们惟一的言
语方式含糊不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要理睬他们,让他们去找自己的路。因为
到时候——如果这个时间需要一千年的话——所有的人都会找到自己的路。我已
经到了第四级,在这里我尝到了极乐的滋味。
现在你把手从键盘上拿走,不要打扰,再仔细读几条:
·你姐姐阿普里尔,一个身穿爱丽丝服装的温柔鬼一有机会将会出现在你眼前,
可是阿普里尔不能和你的敌人卡林德对着干,因为他们俩是同类。
·克雷瑞赛特WCHWHLLDN可以替你跟卡林德斗,不过他发起怒来时可能会把他和你都干掉。他是你的卫士,是的,准确地说,他是低级王国里许多卫士中的一个。
·你得纠正一个错误,把它改正过来!正是你写的东西打开了通往混沌的楔子,因为卡林德看到了你书中的错误就乱来一气,你得活下去,尽管你面临着双重的危险,因为你塑造了第二个“黑暗人”,对不对?卡林德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威胁,所以你把他与一个黑心肝的坏蛋混为一谈,说他追踪你可爱的假小子。现在你面临着一个难题。
·因为那玩意儿会打中电扇、墙壁、地板、天花板,混蛋,跟以前不同,你得敏捷一点,想像力丰富一点,勇敢一点!
你会问,疯子约瑟夫·卡林德在你的书里发现了什么大错,气得他钻进你
的低级王国里?
你自个儿觉得是什么错误?你指控那头蠢猪多次强奸他的女儿,最后把他女儿莉莉给杀了,可他没有干那种事!!!!卡林德先生很生气,事实上,他气得老虎尿都撒下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想损坏那本歪门邪道的书,更不用提那位造谣中伤的作者了!
那么你的任务是什么呢?
混蛋,你让老西拉克斯失望了,你得好好补偿补偿!你已经知道了,搭档,你的任务是骑上马,出发往西部走,到你自己的拜占庭去,到这个故事的开头。回到莉莉·卡林德的真实命运中去,你对她的真实命运已经考虑得够多的了。
就像是玩魔术,你最近不是要被派出去搞什么古怪的“朗读见面会”吗?朗读自己的作品。其中一次“朗读见面会”不就在你自己的拜占庭吗?你弟弟不是要跟漂亮的契娜·比奇结婚吗?去吧!参加你弟弟的婚礼!难道你把礼仪和善良跟你书中的人物一道都抛弃了吗?
可爱的混蛋,如果你去的话,你就有机会得到奇特的、乱伦的、令人销魂的东西,这种东西是除了你之外其他头脑发疯的作者所无法企及的!
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得付出非常非常可怕、万分可怕的代价——一个巨大的损失,仿佛你的心会被人从身体内取走,你的脑袋会爆裂,你的灵魂会被吞没。你那是在犯罪,你会得到惩罚的。
我要说的就这些。
第十六章
“汤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威莉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思维是不是正常。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我只知道得从那栋房子里搬出来,越快越好。你知道,我只在你一个人面前骂人,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老骂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骂人是因为你在发火。你不习惯这种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不,不,”她说。“我心绪不宁,没火可发。”
她等男服务员出去后就锁上门,然后给汤姆打了电话。她又一次感觉到生活的悲苦和虚幻,除了汤姆之外还能给谁打电话呢?米歇尔·费伯仿佛运用某种可怕的、遥控的魔术力量把她的大多数朋友都撵走了。没有朋友交流她仿佛觉得自己把自己关在洗澡间里哭泣。她之所以没有自悲自怜是因为她想到,如果汤姆·哈特兰是她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打电话的人,那么汤姆就是她最可爱、最靠得住的朋友。
“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震惊,”她说。“你和莫莉错就错在对他太宽容了!”
“你的手在颤抖吗?”
“像发疯似的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把车开过桥的。”
“你完全给气昏了,威莉。当然你很震惊,但除此之外,你很气愤。”
“我有理由气愤!那个混蛋杀了我丈夫和女儿!”她拿话筒的手伸了出去,发现进行小小的体内调节可以把喊叫逐渐变成文雅的、时断时续的高声说话。“他骗我差一点跟他结了婚!那个精神变态的狗杂种,我还把他当靠山呢!”
威莉紧紧地攥着话筒,仿佛要把它掐死似的。虽然她没想到自己会哭,可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粗声地呼气和吸气仿佛是身体自己在呼吸。她萎靡不振,也不加理会。脸就像通了电似的滚烫,直冒热气。汤姆的声音从话筒里渗出来,但她听不清是说的什么。从每一个重要的方面来看,她的生命已经完了。没地方可去。很快一个邪恶的混蛋将会追寻她,这个家伙对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很亲密。威莉觉得自己受到了无法挽回的玷污。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便伸直了身体,把话筒放到耳边。
“好吧,在钱的问题上你说得很对,”她说。“我想杀了米歇尔·费伯。可问题是他可能也想杀了我。”
“威莉,你要杀人可得说个清楚明白。你是怎么知道他杀了你丈夫的?他干吗要杀你?”
“哎呀,你不知道的事还真多。”威莉跟他讲了那场风暴,讲了树枝倒在办公室窗户上面。“我进去之后,开始收拾东西,看见地板上堆着那些照片。照片旁边就是这个倒立着的木匣子,像个漂亮的烟盒,有很多装饰。可能是从架子上滚下来的。照片上全都是死人,其中一个就是詹姆士。他们把他的手砍掉了!他是给枪打死的,躺在汽车旁边,他们是在车里发现詹姆士的。”
“那张照片还在你那儿吗?”
“你疯了?他死了!帮帮我的忙,看我该怎么办吧。我全身直打哆嗦,跟发烧一样。我不能就此算了。贾尔斯知道我看到了照片,米歇尔一下飞机就会来找我的。”
他问她的房号。
“1427号。”
“我十五分钟后就到。”
“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威莉躺在她那大号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汤姆·哈特兰坐在桌子那边一张垫子很毛糙的椅子上,漂亮的脸蛋上充满了严肃的神情。
威莉·布赖斯和莫莉·威瑟斯普恩在布莱恩·马尔中学上学的时候,汤姆在哈福尔福德中学。在一次联谊会上相识之后不久,三个人就成了好朋友。读中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他们到法国旅行。几个人飘飘然地去参观著名画家梵高、高庚和勃纳尔的画,卢瓦河畔的城堡,兰波以及原创派诗人的旧址,吸着高卢香烟,进行热烈的谈论,度过无眠的夜晚,到酒吧间吃饭,到农村里去品尝乡村干酪和乡村葡萄酒。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太多的红葡萄酒,几个人在布洛兹住进一家廉价旅馆的三楼,挤在一张大床上,可是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有一些乱摸乱笑,威莉注意到汤姆的吻有蜂蜜味和咸味。多年以来汤姆和威莉相互读对方的作品,他们的作品都是在投稿之后两个月第一次被出版社接受的,汤姆的那家是学者出版社,威莉的那家是小布朗出版社。
现在,汤姆坐在旅馆丑陋的椅子上身体前倾,两肘抵住膝盖,手指朝上放在面前,那模样活像长大成人的泰迪·巴尔顿,那是他在小说中塑造的小侦探,很勇敢,很聪明,始终不渝,关心他人,乐于助人。
“比如,”威莉说。“我知道我锁着门在办公室里过了后半夜。有一阵子我的脑子不会想了,我只是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是吓昏了头,总想制订出一个计划。桑托里尼兄弟俩出来的时候在门口大声叫嚷,说他们俩明天还要来。我只想钻进车子里逃跑。可我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得弄点现钱,因为我想使用自动取款机得小心。”
“这个想法对头,”汤姆说。“如果你想逃走,千万别使用自动取款机,把你的手机扔掉。可是逃跑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只是拖延时间。”
“你说波罗的集团是邪恶的化身!”
“他们中饱私囊,但不是系列杀人案的阴谋集团。”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1-4 22:15 编辑 ] “你没看到那些照片。”
“威莉,那可以有多种解释。”她把头扭到枕头的另一边,阴沉地看了汤姆一眼。汤姆说:“当然,他是个病态杀人狂,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解释。”
“那还差不多。”
“另一种解释是,他参与了那些事件的内部调查。”
“‘事件’?那都是谋杀案哪,汤姆。”
“那波罗的集团就更要掩护自己了。”这一次威莉的眼神十分阴郁。他说:“我在这里可以帮你做的一件事就是充当魔鬼的辩护人。不过你一定得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但是,我的确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得听我说。”
“什么事?”
“等你把故事讲完之后再告诉你。”
“很重要?”
“是的,对我很重要。”
“现在就告诉我吧。”
“威莉,等你的故事讲完之后吧。”
“好吧,你这个傻冒。好的。我讲到在办公室里过了一夜,对吗?”
他点了点头。
“你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有没有过极力想使自己入睡?此外,我意识到我自己陷进那间办公室里,真是蠢蠢蠢哪。我看到照片之后本来可以马上跑出来的,可在那以后,贾尔斯知道我可能看到了照片,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做梦也不会让我在米歇尔回家之前离开庄园的。所以我只好一大早就出来,免得那两个混蛋在那里等我。还好,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
“米歇尔和我都有各自的银行账户,可是他让我把帐都转到亨德森尼亚的那家小银行里了。我不知道可以取到多少的现金。我想做的是把他的钱全部取出来,把他的钱带在我的身上。我想可能做不到,不过总可以试一试吧,对不对?”
“你做了什么?”汤姆问。
“第一,我设法逃了出来。我有一个小旅行箱,里面有些衣服。这个白色的皮包像个滚筒包,是米歇尔给我的,我打算用来装那笔钱。大约是凌晨五点三十。我下了楼,连个人影也没看见。然后我上了车,朝亨德森尼亚驶去。他们不会跟踪我的;他们还没起床呢。我把车开到帕斯马克商店停车场,累坏了,就睡着了。银行开门之前,我跟他们打电话,要找行长本德尔先生说话。我告诉他我丈夫出门去了,急着要大批现金,他能帮我干点什么呢?你要明白,我一直都在极力控制自己。”
“你开始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气愤了。”
“还有惊慌!我只是临时决定该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她赶紧背靠着床头板坐了起来。“这个姓本德尔的家伙告诉我他在考虑什么时候跟我见一次面,他想让我早上到他那儿去。”
威莉看了汤姆一眼,这一眼连他的脊梁骨都能感觉到。
“接下来我到了那里,他的办公室。记得我说过我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吗?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汤姆,就跟昨天一样。你还记得一点什么吗?在大都会美术馆和圣雷吉斯之间的那几个小时我完全没有了记忆!后来返回新泽西的整个行程也消失了。我上了车,轰,我站在亨德森尼亚我们家的草地上。这中间没有过渡——第五十五东街,吉尔德兰路,一个紧接着另一个。”
汤姆更凝神注视着她。
“太怪了,哈?好像我的生活还需要他妈的这种怪事。所以同样的事情反复发生,我已经不在我的车里了,我在本德尔先生的办公室里。显然我是刚到那里的,因为他挥手让我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告诉我说他很高兴我接到通知这么快就来了。”
“这是你的选择性遗忘症。”
“好像那两者之间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好像给删除掉了。无论如何,我面前坐着这个胖子,戴着眼镜,秃头,我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很快我就知道了是米歇尔搞得他神经紧张的。他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很高兴我把米歇尔·费伯带回了他的家乡。
原来米歇尔·费伯生长在亨德森尼亚。读高中时他是当地高中橄榄球队的队员。毕业后他在塞顿·霍尔大学读书,不过他在大学干得并不很漂亮,二年级的时候参了军,考进特种部队。他的父亲亨德森·费伯不仅是城里很有头面的人物,在整个新泽西州都有影响,他父亲很高兴看到儿子参军,因为米歇尔一贯有点野。说实话,正是因为他父亲的影响,他小时侯的恶作剧才有所收敛。军队生活能引导他的个性走上正轨,把他锻炼成男子汉。
他父亲是干什么的?哦,他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可这还不到他全部生意的一半。费伯先生是个很有影响力的人,他插手全县所有的行当。事实上,新泽西大陆信托银行的成立有费伯先生的一份功劳,当时那家银行就是他们开办的。不幸的是,米歇尔的父亲六七年前死于枪伤。开枪的人没有查出来。
“他父亲是被人谋杀的?”汤姆说。“当时他是哪个帮派的吗?”
“仔细听吧,”威莉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本德尔先生说银行很感激费伯先生和帕特里克女士带来的业务。当然由于费伯先生与银行的联系,诚信在这其中起很大的作用,他希望可以说是相互的信任。像帕特里克女士这样优秀的客户马上就要跟亨德森·费伯先生的儿子结婚,而亨德森·费伯先生是银行建立初期的“无声伙伴”,所以她当然可以享受普通顾客所得不到的优待。说到这里,本德尔先生衷心地希望他的关心不会被误解。如果银行机构的长官不对据说是夫妻账户的财务安排进行独立的核实,那就不是负责任的行为。比如说,对一大笔资金进行转账,在固定时间建立相同转账的协议存在,这个协议放在本德尔先生的办公桌上,要其中一方来签名,然后协议由该方拿到另一个地点进行附加签名。在这种情况下,本德尔先生相信核实的问题仅仅只是一种手续,为的是做到一丝不苟。
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大通之后,精神紧张的本德尔先生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协议,协议上规定立刻从威莉各种崭新锃亮的帐单里取出二十万美元转到米歇尔的储蓄账户上,在此后的八个月里每个月的第一天都把那个数目的一半从她的账户转到米歇尔的账户。这份文件上有两个签名,米歇尔的签名以及跟威莉的草书差不多的另一个签名。
“我不相信,”汤姆说。
“他在协议上伪造我的签名,在以后的八个月里把我的一百万元转到了他的账户上。”
“我是说,我确实相信,只是这事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他是怎样跟银行解释的呢?”
“他对银行里的人说我自己来存钱精神紧张,想让他替我来办这样的手续。他说反正我们结婚之后要开一个共用账户的。”
“那你们真的要开吗?”
“你以为米歇尔跟我谈起过财经问题吗?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家赀巨万,办事也像个富豪——他给我买了一辆梅塞德斯!看样子,用的是我的钱。我想我是自己花钱买了他的梅塞德斯。”
“威莉,你在那个讨厌的银行里究竟有多少钱?”
“大约三百万,”她说。“大部分来自詹姆士的地产。如果波罗的集团给了詹姆士那么多钱的话,我想米歇尔也能赚那么多。”
“米歇尔在那里的级别一定很低。你说你的签名是伪造的,行长听了怎么办?”
“我想他要切腹自杀。你知道那事可真逗。他一直知道那个协议有点靠不住,可又怕米歇尔。米歇尔吓唬他。我敢打赌米歇尔吓唬了亨德森尼亚的每个人。那个转账安排并没有从银行取走钱,只是把钱转动了一下,所以他没有问什么问题。他道歉了半个小时,请求我允许他把错误纠正过来。
汤姆笑了。“他整个下午都在‘纠正错误’。我敢肯定他那台文件撕毁机大有用途。”
威莉抬起脚,双手抱住膝盖。汤姆发现,在床头灯暗淡的光亮下,她一开始显得只比1985年的她大几岁,那时他所见到的她还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姑娘;接着汤姆看到她嘴上一道道细细的线条和眼睛下面模糊的皱纹,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威莉是他所认识的女性中最杰出的一个。
“当然另一种纠正错误的方法就是为你取款大开方便之门。你取出了多少钱?”
“十万。”
“我的天哪。”他从椅子上弓起身体,看着床另一边的地板,然后又看着厕所门。
“放在厕所里,我不知道还能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十万美元的钞票有一大堆。”
“我从来没有到过有这么多钱的房间。”
“本德尔先生告诉我,明天我可以再去取十万,不过我不想再去取了。”
“别去了,”汤姆说。“你离开银行之后干了什么?”
“我几乎把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压死了,就是干的这个。我走出银行,朝我的汽车走去,手里提着一只包,另一只手拉着旅行箱在地上滚,突然米歇尔的那辆车停在了我面前,贾尔斯开车,罗曼·理查德坐在他旁边。一刹那间我觉得四周笼罩着可怕而凶暴的云雾……我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呼吸……啊!”
威莉举起双臂,在面前用力挥动着,仿佛要扯掉蜘蛛网或者吓走蝙蝠。她眼冒凶光,目光散乱,一个劲地低声喊着啊,声音越来越高。稀稀落落的泪珠从眼中温湎吕础?/p>
汤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双手搂住她。开始时就像抱着一个掉到陷阱里的动物,在随后的几秒钟内,汤姆觉得在她的攻击下自己的自制力快不行了,接着威莉不再打他,不再捶他的后背。汤姆抚摩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最后她无力地靠在汤姆的身上,仿佛全身没有骨头似的。她说:“呜……,搂着我,好吗?”
“叫你再挣扎,”他说。
过了好半天威莉呻吟了一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刚才我说到凶暴的云雾,突然之间似乎真的有了凶暴的云雾,粘糊糊的,散发出臭气……”她搓着手,擦去想像中那粘糊糊的东西。
“是‘凶暴’,不是‘邪恶’,”汤姆说。“一团‘凶暴的云雾臭气熏天’。我觉得这样很不错。知道吗,你选词很讲究。总是想当作家吗?”
她又哼了一声,这次有点自我模仿。“我还没讲到我几乎压死了罗曼·理查德那头肥猪。他们在车里,我走近了我的车,对吗?”
“对。”
“贾尔斯刹住车,我继续往前走。我把包扔到后座上,这时贾尔斯和罗曼·理查德都下了车。贾尔斯说:‘威莉,你今天那么早就离开了家。’我说:‘这些天不准我早出门吗?’他们俩朝我走过来,不过走得很慢,就像平时很平常的谈话。我不知道贾尔斯是不是去了米歇尔的办公室,看见了照片,如果他进去看见了照片,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见了。‘别为我着急,’我说着,坐到了方向盘的后面。这时他们加快了步伐。贾尔斯说:‘等等,威莉,’我们对视着,突然,他明白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明白他明白了,现在我们不再是在玩捉迷藏了。贾尔斯冲着罗曼·理查德大声吼叫:‘拦住她!’两人跑了起来。我正好启动了汽车,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汽车飞驰起来。罗曼·理查德就站在我的面前。接着听到低沉的一声‘砰’,他跳到了路边。我撞着他了。”
“你怎么知道没压死他?”
“我想他撞得没那么严重。我看了看后视镜,看见他站了起来。不过他的确是气坏了。”
她朝床中间挪了一下,用双手拿起汤姆的右手,放到自己嘴上,吻了一下。然后把汤姆的手掌平贴在她的脸上。“你过来照料我真是太好了。但愿我说我爱你,你不会介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姆说。
威莉把他的手放在床罩上,轻轻地拍打着。“我到洗澡间去洗洗脸。”
她扭动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汤姆拍了拍她的屁股。一秒钟时间内,性欲抬头了。在这一秒钟时间里,汤姆想像着,在意识以下的那个层次上威莉使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个恋人,苗条而聪明的希罗,在读二年级的那年她解除了汤姆的童贞。接着他想:“不,是威莉,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撩拨得我上火。我这是怎么啦?”
洗澡间传来流水的声音。“汤姆,说真格的,你到这里来我很感激,”她大声说。
“我也是。威莉,他们没跟踪你吗?”
“我跑得太快。银行离高速公路只隔半个街区,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朝哪个方向去了。他们很可能想我到纽约去了。不过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在哪儿。”她站在洗澡间门口,用一块白色的小毛巾擦脸。“我只是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别为我着急。我想他没有办法知道你在这家旅馆里,对吧?”
“莫莉有一次告诉我,波罗的集团的人什么事都知道,不过我们是在说米歇尔,不是整个公司。而他还在法国呢。”
“你是怎么住进来的?是用信用卡吗?”
“旅馆只知道我是威莉·布赖斯。这是我在美国捷运公司卡上用的名字。我办那种卡的时候詹姆士·帕特里克叫我用这个名字。其实,卡是詹姆士办的,他告诉我用的是这个名字。不过,这个卡我们几乎没有从钱包里拿出来过。我们用信用卡付帐的时候总是用万事达卡。”
威莉用毛巾先擦一只手,然后再擦另一只,眼睛盯着移动的毛巾,仿佛期待着毛巾底下会掉下什么东西似的。她瞥了汤姆一眼。
“我估计是记帐程序出了问题,因为我们是通过他那个公司一个分支机构拿到美国捷运公司卡的。好像是利息降低了,反正是这一类的事。”
“现金是通过公司,还是直接到你手上的?”
“是直接到我们手上的。总是我写支票。就像我所说的,我们几乎从来没用过那些卡。”她停下了搓手的毛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吧?”
汤姆点了点头。
“你以为他是要设法保护我。”
“我想他可能是要盖住自己的尾巴。”
“你是说,要盖住我的尾巴。”她把毛巾轻轻抛到洗澡间。“他知道出了问题。真他妈的。他们那是个什么公司呀?哦,好像不是很清楚。可詹姆士人那么好,那么聪明——他很善良,你知道吗?你估计他带着霍莉是为了她的安全吗?是怕她给人绑架了吗?”
汤姆直直地盯着她,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的脑子里尽想这些玩意儿!我跟你讲过了吗,我几乎要冲进一个农产品仓库,因为我肯定霍莉就关在里头?可以听见她喊我!我知道女儿死了,可还是情不自禁——我走下车,打算砸破一块玻璃爬进去。汤姆,我向你发誓,真的,有时候我做什么事情好像是别人要我这么做的。好像我是个木偶,别人牵着线。”
她又眼冒凶光,双手高高举起,摆动着,仿佛受到木偶线的控制。汤姆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从她悲伤的表情上看出她快要丧失自制了。他走到房间的那边,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
“我想你应该来点伏特加,”他说。“等你喝的时候,我也来点。”
他打开小酒柜,拿出两小瓶酒,又从柜子顶上取下两个矮脚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告诉威莉说他出去买点冰,一分钟就回来。“你像个超人,”她说。“不,我想你就是个超人。”
他真的只去了一分钟就回来了,又花了一分钟两人对面坐了下来,威莉坐在床这边,他坐在垫子毛糙的椅子上,两人举起杯子,杯子里面装着小冰块和清冽的液体。
“为你干杯,”威莉说。“你是我风暴中的锚和港湾。”
“为我们俩干杯,”汤姆说。“我们一起发疯。”
她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然后直摇头。“我风暴中的港湾对我的性格有很大的影响。我不怎么喝酒,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喝一点。还有骂人。还有,咱们来支烟吗?”
他喝了一大口。“还有,咱们想个办法去找警察。泰迪·巴尔顿会怎么样?咱们需要证据来证明有人跟踪你,现在只是估计。好心的泰迪会纠集一帮孩子,一个孩子跟坏蛋纠缠,另一个孩子拍下坏蛋的照片。咱们纠集不到孩子,不过小酒柜里有个廉价的小照相机。如果有人跟踪你,我可以把他们的照片拍下来,拿到警察局去。为了安全起见,你早上得离开这家旅馆,然后到别的地方去住旅馆。到隐蔽一点的地方,比如说五月花。”
“五月花?”
“是中央公园西路山脚下的一家小旅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住到这里来的?”
“大约九点三十。”
“什么时候离开亨德森尼亚的?”
“好像是早上十点。你知道,我一整天没吃东西。这杯伏特加要了我的命。”她把酒杯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这中间你做了什么?”
“基本上都丢失了,我只记得跨过华盛顿大桥,就这些。那是在白天,接着是晚上。我在桥上,然后我把车停在这家旅馆的门前。不是我忘记了这中间发生的事情,而是在这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这其中的几个小时发生在你的生活中,却没有发生在我的生活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什么也别说。我想叫点饭菜到房间里吃。你饿了吗?能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不过你是得叫点饭菜。你是得吃点儿。”
她拨打了送饭菜到房间的电话,点了一个没有法国炸薯片的汉堡包和一杯可乐。“我想现在可以轻松一会儿了。真奇怪,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连一点计划都没有,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着急。我想下一步的事总是要发生的,然后还有再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她瘫倒在床上,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吗?”
“是的,”汤姆说。“可是我暂时不想说。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和盘托出’?啊哦。挺严重的嘛,很不一般。”
“嗯,是很严重。也许,明天吧。如果你明天想见到我的话,就这么定了。”
“明天想见到你?我不想你走,汤姆。我想让你在这里过夜。跟我一起。”
“那没准是个好主意,”他说。“我睡在地板上。”
“不,别,”威莉说。“你睡在床上,跟我一起。那样的话,如果时间不见了,你也能体验到。”
第十七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在处理我写新书中的不愉快之前,我得把发生在周围的一切写下来。就在我要描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觉得脑子越来越清晰——这种感觉不是我开始懂了,因为我并不懂,而是有一天我总会懂的,那样就够了。有了这种想法,我就不去马萨诸塞州斯托克布里奇的奥斯汀·里格斯治疗所了,不用去看好心的毕大夫了,虽然在2001年9月11日以后我在他们的护理下在那里住了六十天。
自从“西拉克斯”在我电脑屏幕的蓝色方框内装上整页整页的指南、忠告和他认为是解释的信息之后,发生的事情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像着他跟我讲的可能是真话。如果我能触摸到一个巨大模式的一部分,这个巨大的模式囊括多个世界,里头有“萨莎” 、“扎马尼”和名叫WCHWHLLDN的高大天使,那么具体的事件就不那么难以解释了。但并不是不具威胁性,因为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昨天下午我第一次去“911”现场,慢慢地步行回来的时候,贾斯帕·科尔企图谋杀我。
后来我注意到我无意中来到了西百老汇街。和往常一样,这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老、中、青,有的在人行道的上面,有的在人行道下面,有的在街区中间横穿马路,有的在商店门口逛悠,有的冲着刚刚消失了背影的人们大声呵斥。这里还有:巨大的气球闪耀着从身边飘过,各种广告牌、公共汽车两边的字和画、闪烁的霓虹灯、出租车窗口露出难以忘怀的一个脸蛋,还有运河街南端每日的喧闹。和往日一样,曼哈顿仿佛送出大批的人员,他们的工作就是在道路上一边奔跑,一边对着手机大声叫嚷。我正怒目注视着一个这样的“宇宙主人”,突然看到他身后一家泰国小餐馆的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影子迅速而诡秘的动作。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反正不对劲——是一个突然鬼鬼祟祟地躲闪到隐秘地点的动作,是一个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动作,是从一个隐秘地点转移到另一个隐秘地点的侧身躲闪。然后,那个对着手机大喊的家伙继续往前走着,从那家餐馆的窗玻璃上可以看到几个纽约大学的学生,一个流浪汉,还有在西百老汇街奔驰的出租车。我朝前迈了几步,那个流浪汉也朝前走,我心头猛地一震,意识到我正在看着自己。显然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在意身上的衣服。出门的时候,我在那件灰色运动衫上面罩了一件外衣,很不协调。外衣就像是慈善机构捐献的。蓝色的牛仔裤、运动衫、柔软而几乎没有形状的懒汉鞋是我最舒适的衣服,在我有很多活要干的日子里,它们就好像是两厢情愿似的溜到我的身上,仿佛它们也有活要干。心头的震惊消退之后我再看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可是那东西已经在我身边隐藏了起来。
很可能贾斯帕·丹·科尔还在企图惩罚我,因为我没有在他的书上写“我说话实打实”,或者因为我写作中出现了讹误,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惹恼了他。我在街上继续往前走,不时地扭过头去看身后窗玻璃上的影子。为了引诱影子现出原形,我拐了个弯,在街区中间横穿马路。
我转身离开第六大道,走进汤姆森街,心里还惦记着有人跟踪,便加快了步伐。身后仿佛有个肮脏的精灵很高兴能离我这么近,欢快地跳着、蹦着、舞着、走着。要想不扭过头去看身后是很困难的事。在有窗玻璃的地方我迅速地瞥上一眼,看到的却是格林尼治村里街道上平常的车辆。妈妈们推着马车似的婴儿小推车,大约五十个留着卷发的纽约人一边漫步一边说话,不时地挥着手。几个饿着肚子的小孩冲着食品匝嘴巴。我往家里走的时候心头笼罩着被人盯梢的感觉。
到了格兰德街我向右转,朝西百老汇街走去。人行道上的行人比刚才还要多,好像这些人生来就要在这一刻出现在格兰德街上。我意思是说,他们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而我却没有这种感觉。现在被人跟踪的感觉没有了,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还没有走到拐角的地方,我看见一道蔚蓝色碟子的闪光——那是粗野的英国蓝,亚当蓝,爱丽丝蓝!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里,原来我看见了街道对面的姐姐,穿着华丽但长相不漂亮的阿普里尔。她把拳头放在髋部,站在自己设定的小圆圈内,瞪着我。朝她走去的人下意识地在离她四英尺远的地方调整方向,从她身后绕了过去。她是一团小小的蓝火,一道蓝黄色的光芒。如果离她太近,她会烧了你的眉毛。我突然地停了下来,一个鼻子上戴着环子的妇女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背上。她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黑皮夹克,露出皮肤上的刺青,脚下穿着一双巴基斯坦的靴子。她说我是个无知的粪块,要用指头把我弹出路面。我的眼睛仍然注视着阿普里尔,对她说:“对不起。”我这完全是出于本能,既不懂得,也没有问,只是把手放在她髋部的上方,推了她一把。她举手打我,骂我。
阿普里尔正要吐出闪电,她把放在髋部的右手举起来,手指伸开,猛地挥向两英尺外的左边,示意我后退。我退了两步,然后又退了一步,阿普里尔把右手放回到髋部,仰起下巴,好像是看着我这边的上空。
我抬头仰望,看到一个小斑点从空中往下掉,越来越大。头顶上方附近一栋楼房的屋顶上有人往下望。我踉踉跄跄地又朝后退了几步,大声嚷道:“小心!”六英尺开外的地方,那个戴鼻环的妇女猛地转过身来,张开嘴巴朝我尖叫着。一个物体划过空气,太快了看不清是什么,“啪”地一声掉在我们俩之间的路面上,那个声音笨重、沉闷、嗡嗡直响,有点像炮弹。在一阵沙砾的烟雾中石屑飞溅。
“你他妈的!”那个女人吼道。“跟我闹着玩吗?”
我看着街对面刚才阿普里尔站着的地方,然后看看屋顶的边沿,那个黑色的小脑袋缩了回去。人行道上一个破碎的水泥块把地面砸成了一个大坑洞,把整段路面都震裂了。
“你真的听到了吗?”那个妇女朝我喊。
我什么也没说。
“你听到了吗?你就是为这个推了我一把?”我这才注意到她讲话带英国口音。
“是这么回事,”我说。周围的人涌上前来,指指坑洞,指指天空。
她从一个带拉练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我要911。我们差点没命了,你耳朵跟他妈的蝙蝠一样。”
一个小时后,一个名叫麦克门纳敏的警长没精打采地告诉我,贾斯帕·丹·科尔没有参过军,没有参加过选举,没有办过借书卡,没有购买过房地产,也没有签过使用电话公司的合同。他没有护照和驾驶执照。他没有地址和信用卡。他没有汽车。他没有被逮捕过,没有按过指纹。看样子他从来就没有出生。说到这里,麦克门纳敏中尉命令我离开警察局。
第十八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昨天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刚刚讲到离开“911”现场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没有抽出时间来叙述主要的话题,那就是我的写作情况。今天我决定把这个写下来,因为这样可以帮助我考虑正在做的事情——我主人公正在做的事情,以及我是怎样处理的——不过,在没有进入正题之前,我得讲讲我最近跟弟弟的一些事。
我弟弟对他儿子的失踪漠不关心,都快把我气疯了。他过早地放弃了希望,简单地以为马克死了。要是换了别人,这可能是现实的;对于菲利普来说,放弃希望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受不了那种焦虑、提心吊胆的生活,于是就干脆作罢,首先在自己的心里置儿子于死地。我受不了他那个样子,我讨厌他那样子,跟背叛没什么两样。菲利普放弃了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原谅他的懒惰和自私。我在最悲痛的那几个月当然没有兴趣跟他交谈或者跟他在一起。他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令人惊讶的是,我记得他以前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说的不是他个人的私事,他想告诉我,他在我最近那本新书里发现了一些讹误和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能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个人的私事。
接着他告诉我,他要在九月中旬跟一个叫契娜·比奇的女人结婚。这个女人最近刚刚改信基督教,自称原来是跳“外国舞”的,不过我知道那说穿了就是脱衣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话很感人。这个现年五十三、大腹便便、头上几根稀稀头发、令人生厌的家伙对自己的工作厌倦了,对他俗丽的女朋友入了迷,想用双手抓住幸福,把幸福搂到自己醉醺醺的怀抱里。契娜·比奇一定激发了他身上异乎寻常的技艺,一定在他面前展示了从未探索过的领域,使得他眼泪汪汪、卑躬屈膝,对她俯首称臣!为此,比奇小姐得到了补偿,可以住他那栋不算华丽但很坚固的屋子,可以花他这个副校长的薪水,还能得到新近改信奉基督教的那些人所看重的那种尊重。
我以前一直很喜欢也很尊重马克的妈妈南希。她的自杀就是我心头的一个伤口。我的弟弟本应该对再婚问题多考虑考虑的。菲利普以他固有的方式通过发脾气来宣泄心头的悲痛,把那一揽子事全抛到了脑后。随着契娜·比奇的到来,漂亮、贤惠、贞洁的南希·安德西被送到了深深的地底下,成了一个早到的“扎马尼”。事实上,阿普里尔死后,蒂姆的爸爸也是这么干的。爸爸想忘了阿普里尔,把她的痕迹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抹去。葬礼过后,爸爸从不再提起姐姐的名字,也不承认她曾经存在过。
就在菲利普婚礼前后,我为了写书要出差去米尔港。他的婚礼是九月十二号。我原来打算去参加他的婚礼,那也只耽搁两三天的样子,可我不敢说我对新娘和新郎会有太多的好感。
菲利普的第一个电话是三天前打来的,也就是收到那封排印跟谜语差不多、把他婚礼日期通知我的电子邮件之后一个月。西拉克斯在那封信中痛斥我丧失了所有的礼仪和善良,于是我想到要跟弟弟打电话,在写作的时候长时间地望着电话机。当我拿起话筒听到弟弟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时,我在那一秒钟时间里对他捷足先登有点恼火。
“喂,蒂姆,”他说。“你好吗?我想来看你。你的新书怎么样了?”
这番寒暄打破了他两个终生未改的习惯:他在询问我健康的同时还表达了,至少是假装表达了,对我的书有兴趣。我有点慌张,第一反应就是他可能要跟我借钱。菲利普从来没有跟我借过钱,即使是在我的收入比他多十倍的时候。
我也支吾其词地说了几句。
“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新叶书店每月发行一份通讯,他们请你过来朗读自己的作品,就在我婚礼的前两天。契娜和我希望你能来看我们圆房。”
来看我们圆房?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呀?我弟弟说话可不是这样子。
“当然我会来的。我换了机票改在仪式过后那一天返回。”到了该说“你们婚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会说了,便用了个“仪式”。“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嗯,我想你不会很在乎是哪一天的。不过我知道你在外出差日程一定很复杂。我们很高兴听说你能来。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事实上,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我想让你知道那对我是多么重要。”
“菲利普,真的是你吗?我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他笑了。“伙计,我们年纪不小了。我们得弄清自己,弄清我们的家人,弄清上帝。” 他的这番话需要进行解码。“我们年纪不小了,”是纯粹的菲利普口吻,他喜欢用陈词滥调;“伙计”则来自另一个星球;至于要弄清上帝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并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事情。
“这个姑娘好像对你影响很大,”我说。
“契娜·比奇为什么要嫁给我这样一个顽固的蠢老头子,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估计她发现了我身上某种闪光的东西!当然她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的年代。你回到纽约之后,我完全垮了。太可怕了。南希和马克都走了。哇,我的生活就像一堆直冒烟的瓦砾。我对一切都反感,情形就更糟了。这一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不过我非常非常生南希的气。”
“这很容易注意到,”我告诉他。
“我对自己当时的行为很后悔。那阵子的事情我现在都不记得了。很黑暗!我是个很不好打交道的人吗?现在可以肯定是的。请你原谅我太自私了。”
他的这番话我很吃惊,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必须进行内心的调整,那些适合于当时情景的话才能来到嘴边。“菲利普,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很让我感动。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原谅,那我当然原谅你了。”
立刻话筒里传来一个热情的女低音。“蒂姆,真的是你吗?能跟你聊真是太愉快了!你要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俩太高兴了。”
“嗯,我一定来,”我说。
“你弟弟需要的就是要看上去不会干蠢事,做一个真正的人,”她接着说。
我听到菲利普在后面嚷嚷:“见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真正的人!”
我心想,见鬼,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人。多年来我想当然地以为某种像“真正的人”的东西潜藏在菲利普可怕的外表下,可是这种想法已经腐蚀得没有踪影了。如果这个契娜·比奇能够发掘出弟弟身上我所希望的那种更快乐、更敏感的男人味,那么我第一次听说她名字时对她的评价就是完全错误的。
现在讨论我刚才回避的下一个话题。
我担心生活中发生的蠢事会渗透到小说中。贾斯帕·科尔、我姐姐、西拉克斯……如果把这些东西写进书里,谁也不会认为是直接从生活中摘录下来的;关键问题是要让这些东西与现有的材料相吻合。当然可以把WCHWHLLDN和漫游奇境的小爱丽丝写进我书中那个女孩的历险记里,特别是当她上了路的时候。也许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把死人发来的杂乱邮件,把那个发火的天使,把发火的贾斯帕·科尔(是黑暗人吗?),把西拉克斯都灌进这个“从蓝胡子那里逃跑”式的故事中。那不是我原来打算写的书,不过我对那本书已经失去了信心。
我再次读上个礼拜写完的那一章时,信息好像出来得太匆忙——在不到十五页的篇幅里,两场互不关联的阴谋给揭穿了。我们必须得到这个信息,关于女孩如何从坏蛋那里逃出来的信息,关于如何发现隐藏在她所想像的真实生活后面的真理的信息,不过我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那就是下载的时间太快了。问题出在叙述上,它是由百分之百的对话组成的。两个人在房子里谈话,写下来自然就是对话了,我能把习惯的写作方法创新到哪儿去?也就是说,背景有大部分是关于他们俩的,有多少空间可以扩充来容纳他们带到房间里的其他信息?如果把太多局外的东西塞进去,那就跟肥皂剧差不多了。
也许是因为背景是静止的,我得返回去把整个事件按时间顺序重新安排。风暴、照片、银行、回家、丢失的时间以及到达旅馆。然后是跟汤姆的谈话——但是如果我们已经看到女主人公的遭遇,还要背景干什么?让汤姆走进旅馆房间就是让他进入紧接着这一场之后的另一场戏。这样改动,就好多了。
我可以对自己说,一些要素凑合到一起产生了许多的激情和紧张气氛。我们已经叙述了威莉和汤姆之间的爱情(事实上,由于某种原因,我发现他们俩之间有性的吸引,爱情的火花使我惊讶,更使他们俩惊讶)这就增加了汤姆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于是我们受到他的意见的支配——或者至少我们希望他对事物的看法是准确的。汤姆很大方,富有爱心,善于体贴人,他有幽默感——最重要的是——他听到威莉对米歇尔大加吹嘘的时候,抱着怀疑的态度。
与此同时,贾尔斯可能到旅馆里追踪她,这样就加快了故事的进展。而威莉和汤姆最后决定转移到汤姆前一天晚上提到的五月花饭店去,这个饭店位于中央公园西路。 另一件没有解决的事也使场景分外紧张——也使威莉紧张。我们会纳闷,汤姆要告诉威莉的是一件什么事呢?那一定事关重大,甚至是至关紧要,可是汤姆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信息,姑且就叫信息吧,会让威莉不高兴,所以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他甚至希望威莉把这事给忘了,可那没门;在某种程度上整个早上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威莉都为这事纳闷呢,因此我们的读者也在纳闷。汤姆对这件事为什么如此谨慎呢?
我得说,我对这一章中性渴望没有能得到解决感到很满意。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好吧,他们处理得很好,不会走得太远。无论如何,这并不像是有必要进行性探索的最佳时刻。不过,啊哈,威莉太紧张了,睡不着。她又焦急又害怕,也知道她的好朋友汤姆是在假睡,更糟糕的是,汤姆是为了她才假装睡着的。如果他们俩不手拉着手,威莉怎么知道汤姆也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给抹去了呢?
于是他们伸出手,相互拉着,两人立刻就到达了极为亲密的境界。虽然威莉过了一会儿告诉汤姆她很害怕,如果汤姆不反对的话,很想他搂着她。汤姆回答道:“哦,亲爱的,没问题,”然后挪到床中间跟她靠近,把她搂进怀里。威莉可爱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脯上,他们的手刚开始接触时产生了惊人的性动力,现在更亲密的接触只是刚才的一种延续。他们俩都穿着内衣,能强烈地感知对方的肉体。汤姆觉得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可爱的朋友温暖,因为他相信温暖能减轻她的恐惧。于是他用双臂围护着她的上身,让她那苗条、笔直的左腿挨着他那粗壮、结实的右腿。汤姆的身体很热,威莉从中吸收到了宁静、安慰和平和。他那缓慢、有节奏的呼吸、他胸脯可爱的起伏,给她带来了一种解脱,这种解脱跟那种缓慢、扩张、不由自主的肉体快感没有什么两样。她觉得她所需要的不是像米歇尔那种充沛的精力,而是像汤姆·哈特兰此时此刻全心全意地给予的东西:那种愉快得“嗬嗬”直叫唤的感觉,那种缓慢、温柔、有节奏的嗡嗡声,这种声音开始于她肚子的深处,然后朝四面八方放射,所到之处释放出小小的愉悦。
(我得回到原地,把这些东西插进去。那是书里的,不是我日记里的。)
无论如何,经过这一切之后,下一章中汤姆被谋杀就是一件真正令人震惊的事。
读者可以期待五月花饭店里会有麻烦,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麻烦,但麻烦是礼拜一开始的,当时他们从新旅馆里出来。当然汤姆·哈特兰也在场。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帮助威莉度过他认为是巨大、偏执狂的混乱局面。如果威莉得经常换饭店的话,那就换吧,他会拉着她的手一起到新的饭店。一路上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她去寻求帮助。
我想,他们是走楼道,尽管汤姆说她太谨慎了。
他们朝楼下休息厅走去,手上拿着包(威莉的包),威莉听到声音就吓一跳,楼道上有开门或关门的声音,她就攥紧汤姆的胳膊。到了底层,他们走过休息厅,边走边四处观望,然后拐弯朝咖啡厅走去。威莉突然停下脚步,抓住他的胳膊,朝休息厅那个方向点头,休息厅里有一条绑着石膏板的手臂,一个又宽又直的背影,很像是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消失在一个拱门里。
于是汤姆的任务是陪着她走到咖啡厅的后面,然后通过员工进出的门来到厨房。这里在早饭之后和中饭之前很平静,汤姆解释说他的朋友威莉要躲避一个不想见的人,由他来对付这种局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先生,你的朋友在我们的保护下可以看到我们做一道地道的波伦亚小牛肉,是我们中餐的特色菜。”又说:“别着急,到我们这儿算是找对地方了,先生。”大师傅和主厨很高兴威莉到他们这里来。要么就是不高兴。反正没关系;我要做的就是让她呆在厨房里,这样她可以通过员工进出的门溜出去。
汤姆说他出去叫一辆出租车。与此同时,威莉得在通往街道的厨房门口等着,听到出租车鸣笛,赶紧冲出去,钻到车里。然后他在考虑到别的地方去。可能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朝休息厅走去。啊哦,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梯和饭店的门。他瞥了汤姆一眼,然后继续等威莉。汤姆办了离开的手续。(这并不重要,不过他是用信用卡办住宿手续的,他们自称是托马斯·哈特兰先生和太太。)斯皮尔卡没有注意他。 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汤姆看到一个金发、白皮肤的家伙穿着一件丝织的羊毛衫,颜色跟旅鸫鸟的蛋一样,他脸上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跟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聊得正起劲呢。如果这人就是贾尔斯·科弗利的话,汤姆肯定他就是的(首先,这个花花公子看上去就应该叫贾尔斯·科弗利;其次,威莉对这个人的描述就像一幅容貌拼具图,而他跟这幅图很吻合),那么威莉说他没有性别就不对——汤姆觉得这人明显的是个同性恋。再说,警察站在他一边,这很可能意味着他们站在费伯那一边。也许费伯已经回到美国、回到纽约了!突然之间危险加大了。汤姆 想,他最好把威莉带到机场去,让她坐飞机到那儿,南美,就说是哈特兰太太?不,她需要护照,坐飞机肯定不行,因为你要想上飞机就得把驾驶执照给所有的人看。只有飞机驾驶员除外。
警察和贾尔斯·科弗利跟罗曼·理查德一样,只瞥了汤姆一眼就再不理会他了。他站在路缘上,举起手。可那没用,眼前没有一辆出租车。饭店门口的那三个人让他心惊肉跳。他不停地想像着那三个人正看着他的背。他不时地扭过头去看后面,同时极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你要扭头去看后面,就不可能满不在乎。他的目光移到街道远处,四辆出租车朝他驶来,其中三辆有客人,第四辆车上亮着下班的灯。
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奔向哥伦布广场。汤姆再看街道远处,离他两个街区的地方,一个老太太推着一辆金属的儿童学步车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站在第六十三街的拐角,举起右臂。老太太身高大约四英尺十英寸,学步车的顶部跟她的胸骨一样高。
他说:“他妈的。”
他扭头去看后面,跟科弗利谈话的那两个警察注视了他好半天,虽然那是出于本能,但把他吓得胆战心惊的。他自己内心的紧张、不耐烦、有压力暴露给了这几个人,这样他们就把他的图象储存进了大脑线路图里。可以肯定,在一秒半钟时间内,从他身上放射出去的惊慌会冲击警察脑子里的天线。
那个小矮个子的老太太累了,放下右手。手臂举起或者放下都一样,因为中央公园西路没有空出租车来往。如果汤姆能够给老太太叫到出租车的话,他会马上就叫的,因为这既是为她,也是为自己,主要还是为了消除两人之间的竞争。
现在他害怕回头望那两个警察,可不朝后望又害怕,因为他们可能正朝他走来。
“先生,请您打开这个包,好吗?”
“对不起,先生,我们无意中发现,你看到我们就很不自在。”
他等不到出租车,他不敢回头看——是行动的时候了,伙计。他只是用余光瞥见那两个警察和贾尔斯·科弗利。贾尔斯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正准备去跟休息厅里的同伴会合。汤姆转过身,看了一眼手表,那样子就像个等待乘车去拉·瓜蒂亚或者肯尼迪机场的旅客。他经过饭店的大门,横穿马路,径直走过王牌国际饭店豪华的大门,右转弯来到交通拥挤的哥伦布广场。在这里他改变了方向,朝北到百老汇大街,往回走,边走边举着手。从他身边经过的是川流不息的私人车辆,偶尔有几辆黑色的市内汽车载着阔绰的绅士驶向神秘的目的地,还有许多许多出租车为了追逐可观的小费风驰电掣地朝城外开去。
第六十二街是单向车道,跟他要去的方向相反,不是朝东到中央公园,而是朝西到哈德森河。不过街区中间那段路上出现了奇迹:在他南边十英尺的地方一辆崭新的丰田出租车出现了。这辆车上是滑动车门。从其中一个车门里走出来一个漂亮但很端庄的姑娘,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咪,汤姆从来没见过模样这么死气沉沉的小猫。车门还没有关好,灯就亮了。汤姆微笑着大步走上前去。那个漂亮的姑娘和她怀里的小猫都朝他皱眉。
他希望这时候那几个厨师已经把威莉带到厨房的后门了。
汤姆还在朝前走的时候,那姑娘关好了门,可她不让路,脸上的表情也没改变,仍然是介于惊恐和蔑视之间。小猫咪在她的怀里蠕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对不起,”她说。“我挡住了你路,对吗?”
“有一点,”汤姆说。“请让开一下,你介意吗?”
姑娘朝后退了几步。汤姆打开车门,发现她还在审视着他。他坐到座位上关上门后,姑娘仍在车窗外面注视着他。
“往中央公园西路走,然后右拐到第六十一街,”汤姆对司机说。汽车没有动。他等待着,强忍住嘴边的“快点,快点”。
出租车终于穿过了第六十二街的绿灯,随之又陷入到从百老汇涌进来的一大堆出租车、汽车、卡车之中。这些车辆像公园小路上爬行的鼻涕虫。汤姆捶打着膝盖,知道不能怪司机。人行道上的行人比车辆还快。
这些人也让他不安。这里的人中间有一些可能参与了对付威莉的阴谋;他们可能是米歇尔· 费伯雇佣来充当侦察员、了望哨的,费伯可以在附近布满他雇佣的人,来抓获他逃跑的未婚妻。太可怕了,让人头昏目眩。突然,汤姆感到力所不能及:他应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继续写那本新书,继续讲述泰迪·巴尔顿故事,以及哈勒维尔商业中心弗里蒙大街“时间和运动”大厦里发生的可疑事情。泰迪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卡普斯通先生晚上十一点要在后院里挖地。他和安吉尔·莫拉里斯溜进“时间和运动”大厦,摘下卡普斯通先生的锁之后,一切都将在匆忙之中会合,也就是说大约六个星期之后,他可以把三百页的《月亮鸟的威胁》交给编辑。可是他得对威莉尽力;他得把她带出旅馆,不然的话科弗利和那个断了一只手的家伙会逮住她的。他得像拔牙一样把她迅速而有力地拔出来。
他得把威莉带出员工进出的门,穿过人行道,趁费伯的打手和警察朝另一个方向看的时候钻进出租车里。他本应该像泰迪·巴尔顿那样来一点转移视线的把戏,可他当时没有时间去安排这个,而现在又太晚了。他本来不应该离开威莉身边的。他不应该跑出来叫出租车,而是应该把威莉带到屋顶上,或者穿过五月花饭店的地下室,或者换上厨师的衣服从那条路上逃跑。
最后,出租车到了第六十四街,拐了个弯,经过一排双行停车的卡车。接着,路上有一堆玻璃碎片和扭弯了的金属,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不可能。更像是一辆汽车。几个身穿深色西服、戴着时髦帽子的男人站在这堆废物旁边,很可能来自罗斯威尔或者昆丁科。他们仔细地看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这辆出租车。汤姆意识到他们很谨慎,跟那个抱着小猫咪的姑娘一样,他们冷漠而毫无表情。对于他来说这种毫无表情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那就像自己头上放着一份名单,看着别人从名单上叉去了一个名字。 “好吧,就那个,在他的名字上画一条线。”
他觉得那些人仔细地看着出租车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他们身后的那堆破烂。
司机把车开到中央公园西街,说:“看见了吗,先生?”他是个印度人,讲话带着音乐般的口音。“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打保票,你在报纸上看不到一个有关这件事的字。可是这件事却是这个国家大多数人都非常关心的。”
“那倒是真的,”汤姆说。“继续往前走,一直到第六十一街,然后往右拐,走三十英尺的样子。我会告诉你具体在什么地方。然后停车鸣笛。我们是去接人。”
“因为你知道为什么吗,先生?因为是大家合伙保持沉默!”司机告诉他。“我出生在印度的海德拉巴,先生,二十一年前到这个国家来,不管是这里还是在印度,事情的表面总和实质不同。我每天都跟我老婆说:‘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不是事实!’”他从后视镜上看汤姆。“我希望,不会等太久吧。”
“我希望不会的,”汤姆说。
“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人是政府官员,”司机说。“可是他们使用的名字却不是真名。他们一死,就像是彻底从地球的表面消失了。过着虚假的生活,死后没人过问,那有什么意思。可是他们在我们中间所做的罪恶下一辈子会十倍偿还的。”
汽车到了五月花饭店的门前,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好了,我们就在这儿拐弯,”汤姆 说。
“你以为我不记得你要在第六十一街向右拐吗?你以为我忘记了停车鸣笛吗?”司机开车拐弯的时候,侧身瞪着头脑一片空白的汤姆。
“不,对不起,”汤姆说着,扫视了街道一眼。左边那个街区有两个家伙看不太清楚,在一栋佛罗伦萨建筑风格的公寓楼前聊天。和平常一样,行人在横穿百老汇的街道上川流不息。一辆朝北行驶的巡逻车闪着白光呼啸而过。各方面的条件都是最好的。
“我具体在哪儿停车,先生?”
汤姆的眼睛盯着那个黑色、有痕迹的门,想像着威莉蹲在门里面,竖着耳朵听,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好,停吧,”汤姆说。
“我现在鸣笛吗?”
“是的,”汤姆的声音比自己预计的要大。
司机轻轻地按喇叭,发出短促的鸣叫声。
“声音不够大,”汤姆说。“再按一按。”他把沉重的车门推开,走下车来,身体靠在车上,对着刚才打开的门缝说:“我是这个意思。再按喇叭。”
司机真的猛按喇叭,那个员工进出的门猛地一下子开了。威莉·帕特里克踉踉跄跄地朝第六十一西街跑去,挣扎着站稳身体,手上提着一个旅行箱和一个行李包,白色的衬衣像一面旗。
“哦,谢天谢地,”她说。“我急死了。”她摇摇晃晃地朝汤姆走来。“看到他们了吗?他们还在吗?”
“咱们得赶紧。”他抓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用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旅行箱。司机闷闷不乐、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一切。
“你不会相信,”威莉说。“他们真的在那里教我怎样做波伦亚小牛肉。”
汤姆把装钱的包扔到出租车的后面,等着威莉坐进来。现在司机望着正前方,手指着挡风玻璃。
汤姆朝北望去,看见站在公寓楼门口的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那个大个子伸手到夹克下面摸索着,可能不是摸钱包。那人很笨拙,因为他右臂上打着石膏,只好用左手,要摸到手枪套很困难。
威莉站在汤姆的身边惊呆了。汤姆用力把她往车里推,可推不进去。罗曼·理查德终于从套子里掏出了手枪,开始瞄准。看到罗曼·理查德那双大手上的武器,威莉一下子跳到车后面宽敞的座位上,随身带着那个旅行箱。
“快点,进来!”她尖声叫着,伸手去拉汤姆。
“汤姆·哈特兰!”贾尔斯·科弗利吼叫着。“快停下来!如果你停下来,我的朋友就不开枪。你们是跑不了的,最好还是跟我们合作。”
司机高速倒车,汤姆看到威莉的身体朝车的门缝里倾斜。她的脸仿佛在惊恐之中变宽了。
空无行人的街道以南二十英尺处,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用左手扶着打了石膏夹板的右手,扣动了扳机。枪口上仿佛跳出一团火苗,一声低沉、单调的爆裂声响起在两个奔跑的男人和这辆倒开着的出租车旁边。汤姆看到威莉鲜艳的衬衣前面洒上了血迹,与此同时感到自己的胸前像是给马蹄踹了一下似的。接着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朝后飞驰而去。他意识到自己直挺挺地仰卧在地上,脑子里记得就在自己盖上行李仓盖的同时出租车的门也关上了。
又一声轻微而低沉的爆炸响起在他身体上方的空中,他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消声器,这就对了。”汤姆在小说里写过手枪的消声器,但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他很遗憾没能看得清楚一点。威莉在尖叫,司机在骂人,可能说的是一种印度方言。要不就是古吉拉特语?汤姆不知道。他很遗憾自己从来没去过孟买和海德拉巴,也懊悔没有学一点那种语言。如果他学会了那种语言,在过去的十到十五年时间里可以跟许多出租车司机进行非常有趣的交谈。
在他的正上方,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巨大的身体挡住了无云的天空,遮住了他的视线。贾尔斯·科弗利也出现了。他半边油亮的脸皱着眉,破坏了脸部的对称。“你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他问道,仿佛这是一个很理性的问题。
“他妈的混蛋,”斯皮尔卡说着,怒视着地下。
“打中了脑袋,咱们把他搬到马路旁边去,”科弗利说。
斯皮尔卡的上半身像台起重机,他的手枪突然露了出来。汤姆注意到手枪的消声器看上去简单粗糙。他想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对此满怀感激。他希望威莉能逃脱这些坏蛋的手。消声器摆动着,跳到了后面,但汤姆没有看到它移动,因为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慌乱而惊恐地寻找自己的路,就像所有新的“萨莎”一样。
第十九章
那个叫哈勒维尔的小镇位于典型的中西部地区,有树林,有河流,有农场。一个名叫泰迪·巴尔顿的十六岁男孩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微妙而实在的变化。空气很沉闷,家里墙和床的色调灰暗了许多。床边桌上的那个大圆钟已经六点十分了,他父母亲还没有起床。泰迪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对这种古怪的变化会怎么解释。他刚刚在一两分钟之内发现的这种变化不仅仅只是颜色和色调上的变化,而是实质上的变化。也许变化的程度不是很深,也许只是视觉上的差异,而不是事物外表上的差异。妈妈和爸爸不会注意到的。泰迪希望会是这样。他一贯比周围人的目光更敏锐,更容易注意到细微的东西。他注意到人们对新环境、新事物、新家具习以为常,最后视而不见了,结果生活似乎没有了任何变化。另一方面,如果他的第一印象是对的,世界上的物质总是变化的,变得更加宁静,更加单调,更加柔和,更加缺乏生机,那么妈妈和爸爸也会注意到的,这样的话,他就得想想办法了。妈妈会忙得像个鬼似的,在家里擦东西,上蜡(虽然他朋友的妈妈周日在哈勒维尔城区上班,可他的妈妈尽管从前是纽约市的著名演员,现在却成了老式的家庭妇女。不过妈妈有许多很漂亮的朋友,经常来看她),爸爸会匆匆忙忙地赶到《哈勒维尔日报》的编辑部去上班。他既是编辑,又是明星记者。他会找出这种奇异现象的来龙去脉的。
通常泰迪觉得进入自己世界里的新乱子就一定会在自己的手上结束。这种情况历来如此:只要哈勒维尔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抬头,泰迪·巴尔顿那神奇的直觉就能捕捉到风声,然后他就会像离弦之箭冲到那里去。坏蛋可得小心!生活的神圣法则是,哈勒维尔的乱子不是一个个单独进来,就是秘密地结成伙伴成双成对地来。在过去的两个礼拜,泰迪全天候地为一件伤脑筋的怪事寻找答案。一辆侧面印有“月亮鸟”字样的大卡车在白天没人的时候出现在“时间和运动”大厦后面,这栋楼的新房客卡普斯通先生走出他在马里蒙特街的房子,在后院挖了一个大坑。这个案子牵涉到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能量突然而普遍的减少,这样的谜团是不可思议的。
泰迪意识到那就是这么回事。仿佛全世界所有电线里的电都在倒流,都从全世界所有的空插头里往外滴。
他起床去看窗户,真的,四周的一切好像失去了颜色和能量。他看着一棵哭泣的柳树,心里纳闷,今天他看到了严峻的现实,巨大的事实,这棵树的枝叶是不是比昨天下垂了一些——在某种意义上,他周围的世界死了,他得回到以前的世界里,而他过去一直以为那个世界跟现在这个世界是一样的,只是由时间把两者隔开了。
事实上,泰迪意识到他身上不会再有新的东西发生。他永远也琢磨不出卡普斯通先生在他的后院里要干什么,而那辆“月亮鸟”卡车也永远没有合理的解释。那扇门,以及门里头的东西永远地朝他关闭了。从今以后,他只能往回走,穿越过去的世界,仿佛是第一次解答那些已经被解答了的问题。
第二十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出租车正穿越曼哈顿西区。威莉又惊慌又恐惧,全身颤抖,坐在不断震动的后座上。驾驶这辆丰田出租车的司机是出生于印度海德拉巴的卡尔佩什·帕特尔。他不肯停车,也不肯去找警察,因为第一,他吓坏了,也很激动,因为他看到联邦调查局的人跟那几个家伙有联系,那几个家伙在第六十一西街跑过来开枪打死了他前面的那个乘客;第二,他卡尔佩什· 帕特尔首先很不正常,而现在他挂在高速档上。坐在车后又哭又哆嗦的那个女人没有告诉他上哪儿去。即使她说了,他也不会照办的——除非她说:“我给你一千美元,你送我到内华达山脉中一个绝密的政府机构去,”或者类似的话。这样他就会按亮下班标识灯,径直朝林肯隧道飞驰过去。
最后,威莉呜咽着说:“我不知道去哪儿!”她把手紧贴着脸,说:“他们打死了汤姆!他死了!”
随后,从她手后面传出很滑稽的噪音让帕特尔心神不宁,他盘算着把这个女人甩掉,不行就用强制手段。不过,她安静了下来,环顾四周。帕特尔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迹象。他跟这位心烦意乱的乘客一样不知上哪儿去,于是便开始寻找地标。
“我们在哪儿?”威莉问。
“是的,在几种意义上,”帕特尔说着,眼睛看到了一个街道标志。“我说是河滨路,在第103街附近。是的,有个标志,小姐。我们是在第103街。问题是,从这里我们往哪儿走?政府的特工马上就会动员起来,还有警察,也会集结起来对付你。如果你希望我继续帮你的忙,你就必须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给我解释清楚。”
“警察也会抓我吗?”威莉问。
“小姐,没有任何疑问。就我所看到的,警察跟追捕你的武装人员联手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那些假装干好事的人其实是邪恶的主谋。”
“邪恶的主谋是我的未婚夫,”威莉说。“他的名字叫米歇尔·费伯,他表面一套,骨子里一套,这可以肯定。他谋杀了我的前夫和我女儿。”
“这是你的说词,是别人教你说的,你现在对我重复一遍。这我懂。你得鹦鹉学舌。不过你的故事倒使我想起了今天早报上看到的新闻。是那个人的名字——你未婚夫的名字。我敢肯定。小姐,让我查一查。”
“米歇尔的名字在报纸上?”
这似乎不可能,跟米歇尔的性格不相符,威莉不相信司机的话。再说,这个司机虽然很礼貌,也是个怪人。她在治疗院里见过一些人,他们跟这个司机一样,相信自己掌握着政府和军队内阴谋集团的绝密情报。这些人的问题在于他们的理论往往包含一定的真实性,就像你听说的,有些政府官员撒下弥天大谎给逮了个正着。这种偶然(甚至是基本)的精确性使得他们相信政府的许多部门都有阴谋集团。
卡尔佩什·帕特尔在第103街拐角处一栋非常漂亮的灰褐色楼房面前停了下来,他低着头,正在旁边那个座位上的一堆报纸中寻找。
“是的,就是那个名字。显然,我们在谈论政府特工散布的假情报。”威莉听到报纸翻动的声响。接着,帕特尔的手臂停止了移动,努着嘴巴微笑着。“哦,天哪,这些人也好意思对自己管理下的公民撒谎。真不要脸。你知道吗,帕特里克女士,他们指控你抢劫银行?”
“抢劫银行?”
“你是叫威莉吗?怎么取了个男人的名字?不是正而八经的名字,是个小名吧?取这样的名字你妈妈是怎么解释的?”
“我小时侯爸爸妈妈就死了——我没有机会问她这个问题。我想看看报纸。”
“得读读你所谓的犯罪事实,”帕特尔说着,把一份折叠起来的《每日新闻》从车中间那个长方形的塑料间隔板递给她。
威莉马上就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是用监视摄象机的胶卷冲洗出来的,她坐在新泽西大陆信托银行总裁本德尔先生的办公桌前。照片上的她身着那天穿的牛仔裤和棉羊毛衫,放在本德尔先生漂亮办公桌上的手握着一把手枪,手枪在她的手中显得大了一点。这则新闻的标题是:“想像力丰富的新手抢劫新泽西银行。”
“我没有拿枪,”威莉说。“我根本就没有枪。”
“图象合成,”帕特尔说。“能创造奇迹的技术。我相信这种事差不多每天都发生。瞧瞧他们说你偷了多少钱。”
“我没偷,是他偷我的钱!”威莉尖声叫着,扫视那篇配有照片的文章。 威莉·帕特里克,三十八岁,得奖的小说家,专为年轻成年人写作,当地名人米歇尔·费伯的未婚妻,举着一把口径九毫米的手枪对准银行行长罗伯特·本德尔。帕特里克女士刚开始时请求向行长咨询业务,突然举枪要行长从她未婚夫的账户中提取十五万美元给她。本德尔先生说:“为了我的职员的安全,我就照办了。”她的这一举动令银行官员和新泽西法律官员不解。费伯先生是波罗的集团的纠纷调停人,据说他在欧洲某国首都开会,现已赶回来,给惹上麻烦的未婚妻提供帮助,同时协助当地执法机关的工作。波罗的集团的发言人阿尔多·皮诺什把帕特里克女士描绘成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妇女,有精神病史,急需治疗。”
“阿尔多·皮诺什,”帕特尔说。“明白他们的伎俩了吗?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你只需退后几步想一想,情况就明朗了。”
“‘纠纷调停人’,”威莉说。“他能把人给调停死了。”
“他会用枪打死你吗?”
“哦,打死还不过瘾,”她说。“首先他要打断我的骨头,然后用刀子一块块地割我身上的肉。”
“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我能送你去吗?不用说,计时器会停的。不过,我得尽快回来拉人。你在这个城市里有家,对吗?”
“我没有家,没有。要家干吗?”
“那么你大概希望我去警察局报告你朋友被谋杀的经过。或者我应该到《纽约时报》编辑部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们在找这辆出租车。”
故事就从这里继续——威莉是对的,一个开车行驶在西区高速公路上的警察看见了这辆出租车,反正是有个警察,我们知道这个警察喊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帕特尔急转弯到了百老汇,让她下了车。她待在出租车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得自己照料自己。在这本书的后面,威莉上了路,知道了她一生中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现在我得从自己的沙池里爬出来,尽管很不情愿,并开始为今晚的朗读见面会做准备。朗读见面会在纽约西区的“巴恩斯和诺贝”书店进行。这家书店位于第82街和百老汇交叉的地方,离这儿似乎有一百万英里。这件事是我的宣传员和书店事务经理两个人做的主;谁也没问过我喜欢在什么地方朗读自己的作品。阿斯特广场书店那儿很时髦,怎么样?联合广场有一个漂亮的朗读场所,怎么样?格林威治村东边的百老汇大街上有个书店,那儿又有什么错?不过第82街和百老汇街之间的这个书店是他们要我去朗读的地方,所以我得去那儿。
我得花五分钟厚着脸皮逗听众笑,然后从《迷失男女》中选几段出来朗读二十分钟。我听别人朗读他自己的作品最多也只能听这么长时间。接下来是常规的提问和回答。我很喜欢这个。最后我给排队的每一个书迷签名。
我保存了文件,查看了电子邮件——三封来自头脑混乱、心情愁苦的死人,就像擦掉墙上的污迹一样删除掉了——之后,除了朋友和向导西拉克斯之外谁还会走进来呢?他和往常一样出现在屏幕上一个空白的蓝长方形内。显然西拉克斯期待着在我朗读过程中会发生不寻常的事,他想要我经受住锻炼。
贱东西,今儿晚上你的伟大时刻到了
你得干得漂亮点,坚强点,勇敢点
虽然
对于你这样的孬种来说这并不容易
(喽喽!)
朗读你的书,朗读你写的
书中之书
听听大翅膀摩擦的声音!
亲爱的,你别无选择,
是该你修补的时候了,
你一定得修补!!!你所熟悉的生活
已经一去不复返因为你必须纠正错误!!
这个耍贫嘴、搬弄是非的家伙究竟想我发生什么事呢?贾斯帕 科尔,可能——我得请他们的职员对这个人留点神。
第二十一章
坐落在百老汇和第八十二街之间的“巴恩斯和诺贝”书店很大,朗读见面会就在书店的二楼进行。公关部的凯瑟琳·辛德曼朝面前的讲台望了一眼,说:“等待了这么久,我猜想你们跟我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天的客人,他就在这里……蒂莫西·安德西。”她那大号的黑框眼镜朝旁边看了一眼,对着他嫣然一笑,安德西从后面走过来,出现在全场三四十人的眼前。凯瑟琳·辛德曼退后几步,用一个喜剧性夸张的扫地动作示意他上讲台,有几个人笑了。
这时是晚上八点过几分。朗读的房间正对着街道那边的大窗户,那些窗户漆黑一团,不时地闪过一道道的光亮,是汽车在百老汇大街上奔驰而过。站在房间那一边的几个人朝下望,可以看见穿羊毛衫和夹克的行人。秋天——或者至少秋天和冬天即将来临的预兆——仿佛一夜之间就到了。
“昨天不是夏天吗?” 安德西问道。笑声比刚才主持人模仿性的礼貌动作时要大。他知道这个礼貌动作里面包含着真正的礼貌,是用来缓和自己的焦虑的。辛德曼女士把他脸上的焦虑误当作了怯场。其实,安德西长期参加朗读见面会、座谈、学术会议、演讲,已经忘记了怯场是什么滋味。
“我是说,跟昨天一样吗?”他说。又有几个人笑了。“突然之间世界对我们变得严峻起来。我想咱们应该做一个试验,跟我一起坚持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来听朗读的,而我则是来朗读的,不过首先咱们一起同心协力对周围的气候施加一些影响。这听起来跟《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差不多,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是值得试一试的。”
蒂姆似乎是即席讲这番话的。他事先不知道会讲这些,不过他估计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大多数人抬起头来,好像给逗乐了,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了期待和兴趣。
安德西嘴里说着,眼睛扫视一排排座位,寻找贾斯帕·科尔。这个家伙的眼睛可能会从破旧的风帽下面张望,或者身体前倾地坐在椅子上,或者驼着背靠在窗户上,或者像个鬼似的从书架后面偷看。他可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褐色包,包里可以是任何东西:一本书,一份中国盒饭,一支枪。
“让我们一起喀嚓立正,看是否能再有一个月的好天气。六月下了一个月的雨,所以我们纽约一年中最好的月份给骗走了。八月通常像炸鱼一样干燥。这个月下了两三场大雨。我们经历了一个基础性的结构失调。你们和我有机会走进来,改变一下。当然不只是为我们自己,想想街头的音乐家吧。想想那些睡在人行道上的人吧,他们并不希望冬天来得太早”。
不知是什么原因,中间座位上有两个人举手,极力想让他看见。安德西继续扫视着一张张脸。
“我提醒大家,如果你们不跟我一起努力,就会使我们置身于一种邪恶的环境之中,万圣节前后就会刮起北极大风。所以大家一起来,一起喀嚓立正三次,一起说——”
“这是澳大利亚的巫师,”坐在第二排的一个中年男子说。
他后面一个妇女将手臂举在空中,朝他拍手,微笑着说:“正是我要说的话。你是在谈论《澳大利亚的巫师》。”
“那是我说的,对吗?” 蒂姆问。“澳大利亚的巫师。一起喀嚓立正,还能是别的什么吗?除了‘希特勒的春天’之外。”
“不,”那个妇女说。“你说了——”
可是蒂莫西·安德西不需要这些人提醒他说了些什么。穿着蓝连衣裙的小爱丽丝变成他姐姐阿普里尔的形态,在最后一排靠左边的那个位子上看着他。她坐在两个新派嬉皮士之间,只能看清她的头和躯干。阿普里尔又从兔子洞或者镜子中回来了,不过她的目光中没有最近在格兰德街上露面时那种暴躁的焦急,也没有第一次出现时的那种安静的吵闹。他不知道她要来告诉他什么。显然这跟西拉克斯所说的伟大时刻有关,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于是他张着嘴巴,呆呆地、无声地站在麦克风跟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几个字仍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慢慢地消失。
他得说点什么,于是就说:“你们说得完全正确。我一定是老了。谢谢你们的指正——事实是,我最近脑子里老想着《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在一片回答他的小浪潮中,他朝那两个留卷发的嬉皮士瞥了一眼,发现阿普里尔·安德西仍然注视着他,于是感到一阵轻松。
“我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我们都会感觉越来越好的,特别是我。就像《澳大利亚的巫师》里的那个人,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女主人公。让我们大家一起喀嚓立正三次,一起说:‘再来点温暖的天气,再来点温暖的天气,再来点温暖的天气’。” 差不多所有的听众都照他所说的办了,绝大多数人笑了。每个人说了三遍,三四十双脚做了喀嚓立正的动作,发出一片断断续续的混杂声。参差不齐的声音同时把那八个字重复了三遍,大家说完后都有那种参加集体仪式的神秘满足感。
一会儿,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夜空,激发出巨大的隆隆雷声,仿佛是世界末日的大爆炸。像墙壁一样的雨砸到窗户上时,闪电变粗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悬挂在空中似的。
“哇,” 安德西说。屋子里每个人都瞪着窗外。“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又一道叉形的闪电划破天空。
还没等他朝最后一排望去,他就知道姐姐走了。那两个新潮嬉皮士跟大伙儿一样瞪着窗外,但他们后面的椅子上没有人了。
“我想还是停止谈话,开始朗读吧,” 安德西说。一阵因为惊恐而不是幽默而发出的笑声像火苗一样四处荡漾,等他拿起书的时候,笑声停止了。
二十五分钟后,他觉得朗读很成功,尽管开头雷声隆隆有点像众神的死亡,而且倾盆大雨一直不停地击打着百老汇那边的窗户。听众都为自己在屋子里头感到庆幸,仿佛大家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边似的。
安德西朗读的最后一节描述一个年轻女子的出场——进入到书中,也进入到成年男主人公的生活中——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现实中的人物,不过她给十几岁的男主人公指出一条富有想像力的方法,逃出坏蛋罗尼·劳伊德-琼斯为他挖掘的坟墓。这个年轻的女子自称是露西克雷夫兰,其实就是约瑟夫·卡林德的女儿莉莉。据西拉克斯说,正是因为他对莉莉的命运做了种种假设,才招来了上个礼拜那些古怪而具有威胁性的麻烦。在他的书中,莉莉遭受父亲的性摧残和谋杀之后,她的死是不容质疑的,但是死后却过着美好的生活,永远地爱着,也被别人所爱,永远地逃跑了。安德西这堆篝火的圈子仿佛被几张照片所感动,照片的最后有一行字:“一个瘦小的身影溜进了房子里。”如果不是感动的话,那就是入了迷。
“不管那是在哪里,反正我们在这里,” 安德西说。“谢谢大家。”
掌声之后,他请大家提问题。有两三只手臂像郁金香似的怯生生地举了起来。自从暴雨开始以后,他第一次朝阿普里尔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两个嬉皮士朝他微笑,传达嬉皮士幼儿般的爱意。在最后一排他们俩之间,安德西注意到一个性别难以辨认的年轻人,全身湿透了,用一种令人不安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这个人漫不经心地用厕所里拿来的手纸擦着手臂。显然他或她是跑进来避雨的,一边听他的朗读,一边等身上晾干。
“你,先生,”他说着,朝右边那个长着胡子的瘦个子点了点头,因为他举手了。
那人静静地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有两部分。找到代理人有多难,还有,有人真的读那些胡言乱语吗?我是说,要让自己的作品受人注意有多难?”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个问题,既讲究现实主义,又讲究乐观主义。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两个满脸惊奇的嬉皮士看去,发现那个全身透湿的人是个女的。她的白衬衣上点缀着水彩画抽象的红色花纹,里面透出X射线似的胸罩轮廓。她又用一块卫生纸擦去头发上的雨水,眼睛仍然盯着他,仿佛他提出了一道难题,某个凶狠的老师命令她来解答。
这个女人强烈的兴趣也激发了他的兴趣。她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子上,仿佛对他有一种支配力量。
有人开了头,大家便纷纷提问。大多是老问题,只需笼统地敷衍,而不必仔细回答。你的想法是从哪儿得来的?跟另一个作家合作是什么感觉?你害怕的是什么?最后一排的那个女人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我想问题就到这儿了,” 凯瑟琳·辛德曼说。“下面,安德西先生在你们右边的桌子上签名。请排好队。带了包或者行李袋,里头装着书的人,请排在最后。”
有四分之一的人站起来走了;另外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来到讲台前跟他谈话。他签名花了四十分钟。每隔两分钟他朝后面看一眼,那个女人似乎要等到最后。给塔米、乔、大卫、埃姆西写完了赠言,他最后纳闷这个女人会不会是贾斯帕·科尔派来的。他朝凯瑟琳·辛德曼做了个手势,把她叫到跟前,告诉她去跟那个穿着湿衣服的女人谈谈,看她是不是个危险人物,是不是疯子。
凯瑟琳·辛德曼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了点什么。蒂姆一边签名,一边朝那里瞥上一眼,看情况怎样。她们俩的谈话好像很平常,只是那个女的有点神情恍惚。凯瑟琳·辛德曼站起身来,朝他瞥了一眼,没有到他桌子这边来,而是到书店后面去了。她走了之后,那个女的一会儿看着地下,一会儿偷看他。现在朗读的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蒂姆看到她带着两件行李,一个是带轮子的箱子,人们一般带着上飞机用,另一个是个中号的皮革滚筒包。两件行李都是米色的,带点象牙色,看上去很昂贵的样子。
凯瑟琳·辛德曼拿着一条毛巾又回来了,她把毛巾递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接过毛巾,按在脸上,从下往上挪到头顶,再从头顶擦到脖子后面。排队的只有三个人了,前面两个带着购物包,里面装的是书。第三个人拿着一个大旅行箱。
“她不会制造什么麻烦,” 凯瑟琳·辛德曼靠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我猜不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点昏了头。她的大概意思就是想跟你谈谈。你是不是还要我们对她做点什么,你对付得了吗?”
“我也想跟她谈谈,” 蒂姆低声说。“看上去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把名字告诉你了吗?”
“对不起,我给忘了。” 蒂姆又回来签名。最后那个人砰的一声把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放在桌子上,打开箱子,拿出好几本蒂姆写的书,还有一些小册子、装订了的毛条校样和杂志。这人看上去七十到七十五的样子,像他的箱子一样衰老不堪。他那褐色、布满皱纹的脸掩藏在孔夫子式的胡子下面,深凹的眼睛显出很谨慎的样子。他的身边笼罩着一股香烟味,夹杂着一丝汗臭味。
这个不像藏书家的人一边翻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说:“你写得最好的是第一本《视线中的野兽》。想知道实情吗?出版后一直在走下坡路。”
安德西笑了,他是真正给逗乐了,很多人想在作者签名的时候把实话讲出础?/p>
“你能喜欢这本书我很高兴,”他说着,开始签名。他的面前堆放着五册《分裂的男人》、六册《血兰》。那个人还在把好几册《视线中的野兽》堆放在上面。“如果你不喜欢其他的那几本书,还买这么多干吗?”
那人的眼睛仿佛深深陷进脑袋里。“也许我不应该买这四册新出的书,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对你买书没意见。我完全支持,真的。”
“做一件事总有好多原因,”那人说。“也许别人并不懂得那些原因。”
“等等,” 蒂姆停下了笔,抬头看着那人。他的余光发现那个全身湿透的女人站了起来,拎起包,经过一排排空座位朝他走过来。凯瑟琳·辛德曼悄然出现了。“你不是个普通的藏书家,对吗?” 蒂姆说。“你也不是做书生意的。”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 蒂姆说。“我估计你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个老头显出自豪和疑虑的神色。“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没关系。”
凯瑟琳·辛德曼和那个从雨中进来的姑娘站在他右边十五英尺远的地方,面对着空椅子正在谈话。
“你找到了吗?” 蒂姆问。“你一定是找到了,不然就不会老是找。”
那人耸了耸肩膀。眯着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像马耳他的鹰一样,对不对,只是不止一本。你入了迷。你所关心的就是能搞到一本。贾斯帕·科尔只是假装,而你才是真的。”
有一阵子蒂姆狂喜不已。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贾斯帕·科尔,你不应该说这些。你甚至不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存在。因为如果你知道了,那么你就知道……你所知道的东西,我想。”老头弯腰靠在桌子上,把书抓起来,装进箱子里,不管是签了名的,还是没有签名的。
“你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老弟,谁也不会这么说话。不过我给你讲一件事。”他跟安德西靠得更近,呼吸像老虎似的。“这里和那里有很多联系,对吗?光阴流逝。所以,不时地有书溜走。”
“溜走,” 安德西说着,被那种可爱的轻快过程所感染。
“见过完美无缺的书吗?手里拿过吗?你能想像出那是什么滋味吗?你想谈论成批的书,可成批的书并不比那深刻。”他傻笑着,露出稀稀落落的蛀牙。“我是在说完美。”
蒂姆抬起头来,注意到那个拎着白包的姑娘还站在刚才凯瑟琳·辛德曼离开的地方。皮肤上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的寒意。
“多少?”老头说。“三本。就这么多。等你给我签完了名,我还要去买一本。”他啪的一声盖上箱子的盖,锁上锁。
“可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为什么要冒险去经受考验和错误?”
“有时候你得眼睛瞪半天才能看到完美。”他的身体靠着箱子,眼里闪着光,看了安德西一眼,发现了他嘴巴上的恐惧。“不过你一旦看到了,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他咧嘴笑着,把箱子从桌上提了开去,脚下后退几步,朝安德西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转身朝自动扶梯走去。
安德西看着他离去,忽然意识到他有一秒钟时间忘记了那个姑娘。姑娘站在十英尺开外两件行李之间,皱巴巴的裙子湿透了,衬衣贴着肉。他发现她是个妇女,不是姑娘,年龄三十五六,不过第一眼看上去很年轻。短发上盖着毛巾,特别的漂亮,他想,不是一般的那种漂亮。她身材苗条,很活泼,有点男子气,是个真正的假小子。接着他发现她衬衣上的红色图案是浸了水的血迹。
她迟疑地朝他面前迈了一步,仿佛整个地球都在晃动。他的肚子掉到了地板上,可是地板却不在原地了。他漂浮在半空中,手上的寒毛根根直竖。他认出了她,顿时感到自从越南战争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说。“你是叫威莉吗?”
“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威莉说。“咱俩认识吗?”
第二十二章
可怜的威莉——她在对一生中最奇怪的经历寻找解释,她想她找对了地方。卡尔佩什·帕特尔把车停在第103街和百老汇的拐角处,帮她把行李拿出出租车,不肯收钱,径直朝哥伦布 大街和中央公园那个方向开去。她漫无目标地在百老汇大街走着,心里估摸着如何走出闹市区。纽约对她有双重的威胁,既有米歇尔的打手,又有纽约市警察局。这些人在派出去逮捕她之前都看到了她的照片。钱倒不成问题,她可以钻进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她送到波士顿或者匹茨堡,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大城市,在那里藏起来,直到米歇尔找累了为止。可是她信不过那些出租车的司机,某一天晚上司机可能听到“全美国通缉”的罪犯,然后径直跑到警察局去报案。来到第九十六街,她想到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四通八达,谁也注意不到它们身上,特别是坐车的大都是穷人。如果她到了长途汽车站,可以买一张车票,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威莉想,坐长途汽车不会反复确认身份,她后悔没有让卡尔佩什·帕特尔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大楼去——照那个家伙开车的速度,几分钟就到了。
威莉走到路缘上,伸出右手,用左手提着装有百元钞票的白皮包,拉着旅行箱在地上滚。车辆从她的身边川流而过。她看到的几辆出租车上面已经有人。空气变得灰暗和阴冷,她真希望自己穿上了夹克。夹克还可以把血迹遮盖住——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她又想到了汤姆,一股灼热的惊慌、罪恶、绝望像河水一般流过她的全身。
一阵冷风从百老汇大街呼啸而过,她身体前倾去看车辆,与此同时打了个寒战。在白天的昏暗之中,她看到朝北过去两个街区一辆出租车顶上闪着黄色的灯光,像是明亮的灯塔。天空中雷声滚滚,远处的闪电不时地闪烁着,威莉希望下雨之前能坐上出租车。
红绿灯又变了。
旁边一个街区有一辆白色的汽车拐过弯,驶进了百老汇大街,看上去很像米歇尔的那辆梅塞德斯。但不可能是米歇尔的车。不过跟米歇尔的车一样,这辆车的速度很快、模样很标致,像猎犬扑食一样抖动着。一团像胡桃大小的恐惧塞在她胸口上,记录着全身的惊恐程度。那辆车闪着灯光,抖动着身体朝她驶过来,她不能再站在那里。
威莉弯腰去捡包,朝北边街道上那辆不可能是米歇尔的梅塞德斯望了一眼,清晰地看到贾尔斯·科弗利握着方向盘,罗曼·理查德坐在他身边。她只想走到他们前头去,别让他们看见了。她一只手拎一件,在人行道上奔跑。
在一长串的雷声中,天空更阴沉了。威莉迅速穿过人行道,当她的手碰到附近一家商店的门时,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和关车门的声音。胸口的恐惧展开了翅膀,碰到她的心脏。她听到喀嚓喀嚓的脚步声,便朝左边看了一眼,发现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正横穿马路朝她奔来。
她拼命地奔跑——像一只逃命的羚羊。旅行箱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不过那一只装钱的包在右边很碍事。整个天空都劈成了一道道白炽、迅速移动的闪电。雷声在头顶上爆炸,回响在百老汇两边的建筑上。到处的人都在奔跑。
子弹一样的雨点猛砸下来。不一会儿她就全身湿透了。接着她的右脚在前面滑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不听意志的使唤,而是听凭惯性。她踉踉跄跄地想站稳脚跟,两腿在身体前面伸开,好像是给人推了一把似的,仰卧在百老汇的人行道上。人行道成了一条雨骤风急的峡谷。她在穿过这条峡谷。原来无可争辩的百老汇现在不见了。她就像个木塞子漂浮在急流中,随着心跳而加快速度。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似乎在这条风雨交加的黑暗峡谷中滑行了很长一段路。一阵炽热发光的震颤攥住了她全身,使她惊慌失措,身体像受了重创似的,软绵绵的。正个世界都黑暗了,萎缩了,然后膨胀成一道急促的光亮放射出去,把她像一块碎布一样抛到前面。
接着,她又回到了有明亮窗口的大楼中间,她的脚在结实的路面上打滑。她意识到自己站直了身子。在季风气候带来的大雨中她受冲力的作用,趔趔趄趄地朝眼前最明亮的那个窗户扑过去。那是“巴恩斯和诺贝”超大型书店一楼的一个窗户。窗口上堆着很多书,还有一张不太大的海报,上面有一张作者的相片,这个作者要朗读他自己的作品。
相片下面写着:
今晚8点
蒂莫西·安德西
朗读《迷失男女》中的片段 她在情绪低落的时候经常读这位作家的作品,可笑的是,现在正是读他作品的时候。她得避避雨,坐下来喘口气,从汤姆被谋杀的悲痛以及自己在风雨和黑暗中逃跑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她的头仿佛真的在旋转,身体的中心似乎还在一个巨大的兔子洞里奔跑。她一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跟漫游奇境的爱丽丝有相似之处。
她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口,几乎看不清雨帘那边是什么,也不知道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是不是也跟踪她穿过了那个狭长的通道来到了这里。除了避雨之外她还有最后一种自我安慰的想法,那就是米歇尔的打手最不可能到这里来找她。转门的另一边,一个身穿便上衣的门卫上下打量着她。她腿上直淌水,流到脚下的地毯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威莉说:“安德西的朗读见面会在哪儿?”
“二楼,上扶梯,然后右拐。不过,你首先可以穿过儿童专柜到女厕所去擦干身子。”
“谢谢,”威莉冲他笑了笑,朝后退了一步,离开那个小水坑。她头发上,衣服上,腿上还在淌水。
“太太,请告诉我你衬衣上那不是血。”
“是化装用的血,”威莉说着强做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很潇洒地朝扶梯走去。
在洗手间里她剥下衬衣,用小纸片擦着手臂、脖子和上身。牛仔裤湿透了,要脱下来就得一边使劲拉,一边扭动着身体。她用卫生纸擦着腿,纸很快变黑,没用了。折腾了好一阵子,她看上去还是像只落汤鸡,不过像是刚掉下水的落汤鸡。威莉又从纸筒里抽出一卷纸,最后擦了擦脸,离开了洗手间。
走过书架中间一条弯曲的通道,来到朗读地带,坐在一张空椅子上,从一个消瘦的男嬉皮士和一个矮胖的女嬉皮士的脑袋中间看着蒂莫西·安德西。安德西身体靠在讲台上,请大家提问题。看到房间另一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她感到很震惊,立刻觉得今天发生的可怕事件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导她到这里来,而她按别人的意图来到了这里。这里——以及难以言表的古怪环境——离蒂莫西·安德西这位她非常喜欢的小说家很近。而当她并不是感觉良好的时候,安德西对她的关心溢于言表。她觉得蒂莫西·安德西要给她什么东西,要告诉她什么事情;安德西会画一张只有她能读懂的地图。她从前面的人头和人身的缝隙中看着蒂莫西·安德西,心里产生了一种愚蠢的信念:如果没有这个人,她会丢失的。
安德西看着她——两人的眼睛悠闲地对视着——然后目光游移,对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说:“你请,先生。”这个人问了一个枯燥乏味的问题,与出版书有关。蒂莫西·安德西在用客套话安慰这个人的同时,瞥了威莉一眼,目光中带有浓厚的兴趣,仿佛认识她似的。接下来很多人提问,安德西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时而挥动着手,时而自我嘲笑,并不时地看威莉,仿佛是要告诉自己她还在这里。
问题回答完了之后,一群人到讲台前围着安德西。威莉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她不知道轮到她跟安德西说话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不过她知道要说的一定是私事。
威莉意识到安德西使她想起了汤姆·哈特兰。蒂莫西·安德西比汤姆大十到十五岁,体重比他要重一点,蓬乱的头发已经灰白,模样并不像汤姆,只是能让人联想到他。此外安德西还有一种大难不死的神情,究竟是什么大难她就不知道了,而这种神情是汤姆所没有的。安德西又瞥了她一眼,她想,不,不只是能让人联想到汤姆,他就是汤姆。
安德西向那个好像是主持人的青年妇女嘀咕了几句,这个妇女随后很关切地来到她跟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并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忙。
“是的,可不需要你帮忙,”威莉在心里说,而说出来的却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遇上了雨,而且,瞧!我的卫生纸用完了,可我身上还是湿的。”
“我到书店后面去给你拿条毛巾来,”那个妇女说着,走了。她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条很大的红毛巾,上面印有“格拉德斯通书店举行盛大海滩朗读见面会”在字样。威莉把毛巾搭在头上,用力擦拭,最后头发和头皮好像基本上都干了。她把毛巾拉下来擦着手臂。衬衣也不那么粘着肉了。血迹像是湿纸上画的水彩画,融化后扩散开来,现在则有点马奈绘画的特征。
排队的最后一个人到了桌子跟前,威莉站了起来,拎着包,穿过一排空椅子。那个主持的妇女大步走上前来,问她是不是要安德西在她的书上签名。 “不完全是,”威莉说。“只是这个……我想见见那个人。”
那个妇女美貌的脸上显出一丝忧虑。“你不会在这儿制造什么麻烦吧?”
“绝对不会,”威莉说。
那个妇女伸出一只光滑的小手,指甲闪闪发亮。“我叫凯瑟琳·辛德曼。公关部的。是我邀请安德西先生今晚到这儿来的。”
“我叫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威莉说着,期待对方有某种认识自己的表示。可那个妇女并不认识她。“我给年轻成年人写小说。其中一本得了纽贝里奖章。知道《夜屋》吗?”
“什么?”
“《夜屋》。是我那本书的书名。”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本书。不过我估计你想跟安德西先生谈谈,作者对作者。”
“正是。”
“看样子机会马上就到了。”她们俩看着签名的桌子以及桌子前那个头发蓬松的老头。那个老头把许多本蒂莫西·安德西写的书装进一只破蛤壳似的旧旅行箱里,一边装,一边叫嚷。
“藏书家,”凯瑟琳·辛德曼说。“这种人一公开露面,你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见到过非常蹊跷的人,我是说真正的怪物。”
她朝威莉笑了笑。“我很惊奇居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们这个书店也有很多年轻成年人的书,我尽量把所有作者的作品都弄过来。你知道吗?如果你得过纽贝里奖,你的书我们就会有许多册。请你签签名行吗?我到儿童专柜那边去,拿几本过来,好吗?”
威莉本来很担心这位新朋友凯瑟琳会闯进她跟蒂姆·安德西的对话中来,而现在她有机会支开凯瑟琳了。
“好的,”她说。“你要待多久就请便吧。”
凯瑟琳·辛德曼迈开大步走开了。
威莉看着安德西的眼睛盯着那个古怪藏书家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真希望安德西能这么看她。仿佛她用自己的心灵触及了他的心灵,安德西在椅子上慢慢转过头来,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着审视和欣赏。他似乎在掂量她,估算她的年龄,甚至数她有多少颗牙齿。他的热情和幽默把本来是厌恶甚至侮辱的东西转变成了友好的观察和赞许。在威莉看来,受到他这样的注意正是她所需要的,而安德西在未经请求的情况下主动地给予她了。
接着,她看见安德西在注意她衬衣上的血迹。他明白那是什么,而这个最后的细节也表明他还明白别的事情。威莉朝前挪动了一下,现在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她看到安德西的脸上掠过一连串的表情,有不信任、震惊、爱、恐惧和完全的认识。他说:“这不可能发生。你叫威莉吗?”
他知道她的名字。通过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威莉找到了这个人,他既能发现她生命的意义,又能拯救她的性命。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是来自灵魂的声音。“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咱俩认识吗?”
第二十三章
摘自蒂莫西·安德西的日记:西拉克斯告诉我你的伟大时刻今天晚上到来,可他没有说这个伟大时刻会把我吓坏。嗯,他还说我应该干得漂亮点,要坚强,要勇敢,所以我猜想西拉克斯明白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两种相互矛盾的念头抢着要控制我的身体:我既想双手搂住她,又想赶快离开那里,越快越好。接着理智介入进来告诉我说,我这样做很荒唐。理智说这是一种巧合,只不过是一种高级形式的巧合。威莉,这个威莉,如果那就是她的名字,溜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刚好“露西·克雷夫兰”溜进到我的书里。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我的女主人公长得什么模样,我的脑子里就装着这个很像小说人物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的女人。
当然,理智不知道它自己在说些什么。
现在是早上四点三十。威莉终于在半个小时之前睡着了。就我所知,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谨慎地看了看汽车停车场的四周,没有发现费伯那辆银灰色梅塞德斯车的踪影。(关于这一点,以后再讲。)
再回到书店里:我们俩寒喧一番之后,威莉说:“你很像我相识很久的一个熟人。真是怪事——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对我极为重要。”
这并没有对我脆弱的信念有太多的帮助,我的信念就是:她的相貌在两种意义上都只是巧合。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说。“威莉。是你说的。”
“那真是你的名字吗?”
“你大概是读了我的作品才知道我名字的。”她说。接下来的几句话打消了安德西所有的希望,以为世界不再是以固有的方式在运转。“威莉·帕特里克。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
她的容貌很迷人,这样使事情更糟了。我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分离。一秒钟之后,我就要做自由落体运动了。
“这很尴尬,”她说着,迟疑了。“通常我并不拜访其他的作家,跟他们说一些蠢话。其实我很少见到别的作家。嗯,除了……”
接下来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阵含糊的支吾。“对不起,”她用略为清晰一点的声音说,把紧握着的双手放在眼睛上。
我想是该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她停止了谈话,让那个名字悬在我们俩面前的沉默之中。我只能说我已经说出的话。我本来可以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不过最后我却别无选择。
“除了汤姆·哈特兰之外,”我说。我身边的楼房,以及楼房里一排排的书,还有百老汇大街上的车辆和街灯都屏住了呼吸。威莉放下手,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充满了宽慰和悲哀,我恨不得把她搂进怀里。
“你认识他吗?”
楼房的墙壁没有倒塌,脚下的土地还在我的脚下,车辆仍然在百老汇大街上来来往往。所有的动物和所有的人仍然在呼吸,于是随着一阵呼吸,我深入到了最终将要还原为现实的小说之中。“我认识汤姆·哈特兰,”我告诉她。“我还知道他跟你很亲密。”在那一刻我只能讲这些。“我们应该在这儿把这件事谈谈。”
这时,凯瑟琳·辛德曼走到了我们的身边,威莉把头扭了过去。凯瑟琳装出一副突然闯进来干扰我们的样子。
“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她告诉威莉说。“我找不到你的书。在我们的数据库里也找不到你的名字。你觉得应该在哪儿?”
“这我就不明白了,”威莉说。“也许我的名字没写对。”
“是布赖斯·帕特里克吗?还有威莉,对吗?”
“这就对了,可是——”
“书名是《夜屋》吗?就是得了纽贝里奖的那本?”
她脸上的表情使威莉鼓足了勇气。“这就怪了。我写了三本书,都出版了。最后一本得了纽贝里奖。如果你们的书架上没有我的书,那说明你们的生意没做好。如果你们的数据库上查不到,那就说明你们的电脑应该更新。”
凯瑟琳转向我。“我在《出版新书》和纽贝里网页上都查了。”
“我肯定在纽贝里网页上!”威莉说。“你想说什么?”
“辛德曼小姐找错了书,”我说。“咱们走吧。”
我用一只手拿着那只装钱的包,用另一只手搀着威莉的胳膊。
到了自动扶梯跟前,威莉在我前面一两英尺,她说:“我得问你:你怎么知道汤姆死了?你说你原来认识他?”
我做了个手势让她上扶梯。上了扶梯后,她仰头看着我,既是告诉我什么,又是问我问题,她说:“你应该知道打死他的人在到处找我。” “我知道他们的一切,”我说。“你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我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
“汤姆用手机给你打了电话,对吗?奇怪,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跟你很熟。”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拿出我的手机,拨打411,询问我的宣传员家里的电话号码。
“布莱恩·杰克尔是谁?”
我示意她别做声。杰克尔的家在拉契蒙特,他在家里接的电话。听到是我打来的电话,他并不很高兴。给宣传员打电话的作者,特别是给家在拉契蒙特的宣传员打电话的作者,几乎都是抱怨又有人伤害了他的尊严。作者总是苛求,很自私,一点小事大惊小怪的——问问出版社的人就知道了。听我说完之后,布莱恩·杰克尔更不高兴了。
“你想取消波士顿的那场朗读见面会,还要更改所有电台采访的日期?你疯了吗?”
“也许是吧,”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会这么想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要开车到米尔港去,今晚就动身。”
威莉和电话里的布莱恩·杰克尔异口同声地说:“米尔港?”我跟他们一样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惊讶。
“记得吗,十号星期三那天我在新叶书店有场朗读见面会?我弟弟十二号星期五结婚,我要在那儿待到星期六。十三号以后的安排可以不必改动。而那占据了整个行程的百分之九十。”
最后我同意最重要的电台采访还是要搞,安排在十一号星期二的上午,在普福尔茨海姆饭店,用电话的形式进行。我回老家的时候总是住那家饭店。
威莉瞪着我,那神情就像新来美国的移民看着自由女神像。我展开双臂,让她走进我的怀里,然后我把她搂住。她依偎在我的怀里,脑袋靠着我的胸骨,双臂像泡沫一样抱着我,头发给毛巾搓揉得很蓬乱,衬衣仍很湿,把黑色的点子印在了我的衬衣上。是我给了她生命。不管这一切是多么的令人难以置信,毕竟就像西拉克斯所预料的那样,她的确就在眼前,我得应付她。
我的脑子里有许多问题:小说人物能真的像普通人那样活着吗,他们的生命也会有终结的时候吗?他们死的时候会怎么样?他们走进我们的世界里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历史现在成了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书店里发生的一切表明不是这样。威莉的名字不在《出版新书》上,她得的纽贝里奖是我在书中给予她的。)据西拉克斯说,我得把她带回米尔港,可我回家之后跟她做些什么呢?西拉克斯还提到某种牺牲——我可不喜欢这个。事情很明显,可我无法忍受西拉克斯引导我得出的那个结论。
天哪,我是不是要跟菲利普介绍威莉呢?
西拉克斯还跟我讲了些什么?根据我的记忆,我创造了第二个黑暗人,并把他跟卡林德合二为一了——的确,我认为米歇尔·费伯比卡林德更体面,但不像他那么精神错乱。
我最大的问题是,我怎样使威莉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果她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更可怕,更让人心烦意乱。既然现在事情是这样了,我只好照料她,让她慢慢地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真奇怪,你经常让我想起汤姆,”我们俩站在一楼扶梯右边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她说。
“我们俩有很多共同之处,”我说。
“你瞧,安德西先生,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他死了?你一定要告诉我。这让人毛骨悚然——难道你不懂吗?”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出了个所以然。”
她附和着我刚才撒的谎。“哦,你一直期待着他的到来,难怪你满脸惊慌的样子。如果你一下子就认出了我,那么他一定对你讲了好多关于我的情况。”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我还在惊恐之中。我看到为我未婚夫效劳的那两个家伙,我未婚夫叫米歇尔·费伯——我看见了那两个男人,贾尔斯·科弗利和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在街上跑,罗曼·理查德手里有枪,我上了出租车之后,他就朝汤姆开了枪。汤姆的血溅到我的衬衣上。出租车开动了,开动了,像火箭一样……”她说着抽泣起来。
“我敢肯定是这样,”我说着,把她搂得更紧。我的心为她而疼痛,我也很想哭。
“好像我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信得过你……任何事情……你让我感到了安全。”
“那太好了,”我说。“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能感到安全。”在那一刻,我真的能冲进一栋着火的楼房,把她救出来。 “我的未婚夫杀了我丈夫,”她说。“他还杀了我女儿。这够惊人的吧?是米歇尔·费伯。汤姆跟你提起过这个人吗?
“提起过一两次。不过请你告诉我,威莉:你是怎么从……”我意识到我不能说出第103街,现在还不行。“你从出租车司机那儿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发生在一场暴风雨之中,对吗?”
“发生了什么倒不重要。他们追赶我,是贾尔斯和罗曼·理查德——他们从米歇尔的那辆车里出来,沿着街道追赶——我给风吹起来了,随风飘荡——我的脚绊在了人行道上,就在你的海报前面。”
这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回答:她是给风从一个世界吹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定是在打那个炸雷的时候发生的——就是在我表演我的绝招让大伙儿喀嚓立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是阿普里尔为威莉打开了一个空间,而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在某种意义上,是阿普里尔把威莉赐给了我。然后我看到了西拉克斯的那只手,或者他写作的特点。我真懊悔不该看到的。
“我就像一片树叶给风刮出了隧道。”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只鸟给你窝在手掌上一样。“你知道,我有一阵子是疯了。也许我还会发疯的。”
威莉身体后仰,但我们俩还是依偎在一起。她那又短又蓬乱的金发就像是麦迪逊大街上的理发师花了好几个小时做成的,脸上充满了激情。我在书的开头曾经写到她像个迷茫的漂亮孩子,可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原来只是停留在表面的美,现在却由于悲伤、恐惧、智慧、努力、想像以及坚定而冷静地运用来应对局面和忙于事务的能力而变得深沉。我过去知道这样的作品,我也知道我对她的处理不够好。她考虑问题十分周到,超出了我的想像。当我俯视她的脸,注视她眼睛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要把她带在身边的部分原因——这个迷茫的孩子会在米尔港迷路的。一旦把她带到了那里,她就再也无法走出来了。
所以我决不能假装,决不能说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
“我觉得好像认识你的时间最长,”她说。“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有,就好像我跟你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似的。”
她那蓬乱的头又低到我的胸口中间,她的双手把我抱得更紧。我能感觉到她的双臂在颤抖。
然后她松开手,退出了我的拥抱。“你还想听一件怪事吗?我总是读你的书,当我……”
“沮丧的时候?”
我这一下又令她惊讶不已。“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了很多。我想我是个文学上的佐拉福特。”
她摇了摇头。“如果你的书是要安慰我,那我就不读了。这完全是另一个条件。”
我正在猜测她的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并且纳闷我为什么以前不知道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跟前面我问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也就是她生存的条件——有关的事。
“威莉,”我说。“瞧你的衬衣。”
她俯视着自己的衣服。她的衬衣已经干了,里面的胸罩看不见了。衬衣的颜色很鲜艳,纯白的,就像电影明星的微笑。
“汤姆的血是怎么搞的?刚才还在那里!”她把洁净的小手盖在衬衣前面。“怎么不见了?”
“问得好。”
“汤姆的血,”她说着,脸上又出现了惊慌和恐惧。“我想让它回来。这不公平。”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至少,这样的话,我在警察面前就不那么显眼了。他们也在追捕我。”她瞥了我一眼,看我敢不敢接受这个挑战,好像在问:“朋友,你作好准备了吗?”她说:“我不懂。”然后眼睛盯着衬衣上那鲜艳的白色。“我想现在我是在蒂莫西·安德西的世界里。”
我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水。“我们得搞清楚在我们上车的时候,追赶你的人是不是藏在外面。”
“你的车在哪儿?”
“我的车在运河街的车库里。咱们要去坐的那辆就停在前面。”她显出困惑的神情。“我的出版商安排了一辆车来接我,然后送我回去。布莱恩搞这种事很在行。”
威莉阴沉而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没问我警察干吗要追我。你连眼都没眨一下。”
当然我不能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伪造的罪状。“事情进展得这么快。还来不及去想。”
“我受到了诬告。是抢劫银行。真是荒唐,可警察还在追捕我。我意思是最好还是去米尔港——我可以躲在那儿,直到指控取消了为止。”她叹了一口气。“证据是一张图象合成技术制作的照片,上面是我拿着枪对准银行行长。全都是陷害。不过我的确带了很多钱,就在你脚下的那个包里。如果咱们给逮住了,那可就是罪证了,对吗?” 我带着她走出那条狭窄的通道,来到门口。“他们可能会乱编。咱们到门口去,我四周瞧瞧。如果安全的话,我就跟你挥手。”
她攥着我的手臂,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手。“快点。我不愿让你走开。”
威莉走到书店前面一个装满电脑游戏的架子旁,我拎那个白包,从桌子和没精打采的门卫跟前走过,打开两道门,来到了外面。空气像是洗过了似的,街道中间和人行道上泛起一股清净的石头香气,那是城市生活的乐趣之一。穿着黑色西服的“市内租车公司”的司机靠在方向盘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等一会儿,”我做了个手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刚才这场风暴来得异常猛烈和突然,跟那天下午我在格兰德街追赶贾斯帕·科尔时索霍区的那场风暴一样。子弹般的雨点,所有的噪音和狂暴的电流,都表达了科尔的愤怒。
我相信,我知道他藏在街道对面的行人中间,在商店后面那家泰国餐馆的门口,瞪着眼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到他那凝视的目光。我要尽自己的职责,如果他能不杀我,他就一定要得到满足。科尔是世界上最清晰的“萨莎”。很可能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乱闯边界,就是一场带电的风暴,就是令人扫兴、令人震惊,就是幻觉。
我虽然能感觉到科尔,却看不到他;我也辨认不出追寻威莉的那些家伙。她还站在窗户跟前。我用右手做了个手势让她过来。一秒钟后,她来到书店外面,跟我手牵着手,快步朝“市内租车公司”的汽车走去。司机从座位上爬下来,走到汽车后面。
“要我给你拿包吗,先生?”他问。
“我们自己拿,”我告诉他,“不过请你把这位女士的行李放进行李箱里。”
威莉和我坐在汽车宽敞的后座上,那个白包放在我们的中间,活像一条大狗。我想至少我们不必担心会留下信用卡的痕迹。司机从后视镜上看着我们,说:“我们直接回格兰德街吗,安德西先生?”他那意思是说:“跟你漂亮的书迷乐一乐吗?”
“不,我们径直到运河街的金山停车场车库,”我说。“请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后面有辆……”我及时停了下来,朝旁边的威莉瞥了一眼。
“一辆银灰色的梅塞德斯轿车,”她说。“里面坐着两个人。”她停顿了两秒钟,显出犹豫的神色。“开动的时候有点抖动,像是在路上滑似的。”
“我看见过好多那样的车,”司机说。“我总以为是运动员在开车。”
汽车朝南穿过市区,威莉一会儿对我进行评价,一会儿扭过头去看后面的窗户。“我不相信我刚刚走到你跟前的时候你就认识我。”
“你也不应该相信,”我心想。
她看着后面百老汇大街上川流不息、闪闪发光的车辆。“我想是汤姆出去叫出租车的时候给你打了电话!”
我心想:他当时并不知道他认识我。
“我从隧道里给吹出来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张海报,上面有你的名字!你不觉得这有点吓人吗?”
我想:比你想像的更吓人。
“我们到了米尔港,会在一起,对吗?”
我点点头,心想:“就跟你和汤姆在米尔福德一样。”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满焦虑,担心我听了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在过去的两天里,我发生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一连几个小时,通常是一种过渡性的时间段,从我的生活中删除掉了。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坐上车,开到街上,轰,一瞬间就到了目的地。有时候我甚至没有下车,就已经到了一栋楼房里面,跟人说话。”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腕上。“听我说,我可能要垮了。”
“是两天前开始的吗?”
她又长时间地望着后面。“我想是的。你知道吗?也许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只是两天前才刚刚意识到。就好像我生命的某些部分给略过了似的——不像是给删除掉了,而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我们可以带你去看医生,检查,检查。”
“不过现在又没有了,现在就是一种过渡,对不对?我们要去把你的车开回来,就这样。也许是让你治好了!”
我想:“如果血迹要一个小时才能褪色,一个活人消失掉要花多长时间?”
“哦,天哪,我得告诉你我是怎样弄到这些钱的——还有詹姆士·帕特里克的照片,我是怎样从吉尔德兰路的那栋房子里逃出来的——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有波罗的集团——还有……”她身体倒在座位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她的嘴张开着,仿佛她还没有告诉是什么事情而自己先惊呆了。 “威莉,以后再说吧。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
“那真奇怪,”她说。“世界上所有书店里的所有作家……”威莉伸出一只手,我接住了。“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被人操纵了,好像自己是一个木偶,给人牵着线,被迫去做这些我不会做的事情。你能想像吗?”
她又转过身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了出去,看着外面的车辆,喘息着。她的头栽了下去,身体挪到了座位的边缘上,朝外望着。“我想我看见他们了!蒂姆!他们在那儿,又回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吗?”我问司机。
“什么也没有,”他说。“可我不能老是看着后视镜。”
威莉呜咽着。“呜……,我不能肯定。像那样的车怎么能吹过那样的风洞呢?”她的脚滑到了地板上,双膝跪在座位上,两只手臂支着垫子。“蒂姆,我知道这不公平,可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也觉得像个傀儡。我是说,我干吗要在这里,在这辆轿车的后座上——跟你一起?今天晚上之前,我从来没跟你见过面,我看见你的那一刻,立刻觉得你仿佛就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人。贾尔斯和罗曼·理查德在追捕我,而你帮我逃跑,这就足够可以说明问题了。可是我在这儿,你在那儿,我们马上就要去米尔港!”
“难道那么做不对吗?”
“事情就这样给弄糟了。”
“那是对的吗?”
“那是对的,因为你说我们要这么办。如果你说要到别的什么地方,那也一样,我不知道。去查尔斯顿,去克兰科,去芝加哥。我的能动感很值得怀疑。你呢?你好像把这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
“我的能动感?”我心里纳闷。我从来不用这样的表达方法。
“威莉,我一直都把任何事情看成是理所当然的。整个世界似乎是一团巨大的混杂物,每一样东西都不得其所。”
“安德西先生,”司机说。“你让我注意找的那辆梅塞德斯刚才超车过来了,就是我们后面的第四辆。”
“哦,妈的。”威莉攥着我的手,极力想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甩开他们,”我说。司机在下一个拐角勉强闯过了一道黄灯,在随后的十分钟里他左突右拐地穿过一条条街,最后来到第九大街,又往南拐去。司机像个在逃的罪犯,一味蛮干,开着那辆大车穿过原本不存在、自己硬挤出来的缝隙,在畅通的十字路口闯红灯。威莉不时地看着车后,我也注视着车外。有两三次,那辆梅塞德斯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总是在行驶不便的地方——在交通堵塞的路段,或者是前面有一辆前后两节的大客车挡住去路的时候,抑或是一大群人横穿马路的地方。
到了运河街,司机说:“我想咱们赢了,安德西先生。有一二十个街区没看到他们了。”
威莉感谢她的上帝,我感谢我的上帝。汽车停在金山车库的前面,我给了司机五十美元的小费。一辆模样差不多的车子从停车场出来的坡上驶了下来,我们坐了上去。威莉·布赖斯·帕特里克坐在我的身边,我开着车在闪烁着千万盏灯火的夜色中穿过哈德森河。
我可能看见了米歇尔·费伯那辆鲨鱼似的车子从新泽西收费公路的路侧停车带开过来,也有可能就在威莉睡着之前,她看到那辆车在我们后面一英里的地方翻越一座小山,所以我回到房间之前要很快在停车场周围巡视一番。
我们住进了“失去的回声”旅馆的119房间,这儿离俄亥俄州雷斯蒂图辛镇的高速公路有九到十英里。我们离纽约已经很远很远了。要是他们能在这里找到我们,那真是奇迹,我想他们找不到的。在“失去的回声”旅馆已经出现了奇迹,有一个奇迹已经足够了。
我本来打算分住紧挨着的两个房间,可威莉告诉我没有必要把钱白扔掉,另外,她也不想一个人过夜。她说:“我很想旁边有个温暖的身体,既然汤姆死了,我们又不可能把他找回来,就选择你了。”
我们仍然站在旅馆外面,看着面前这栋豪华的建筑。它就像是某个做木材生意的百万富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盖的猎场旅馆,全是巴伐利亚式的,有数不清的分支结构。建筑的正面装饰着花哨的波曲形花纹,有图案复杂的角楼和窗洞。房屋的每一寸似乎都有装饰:黑色的木头上雕刻着巨大的常青藤小枝,飞翔的木头鸭子,站在树枝上的猫头鹰,半嵌在水泥上的大蛤壳。仿佛每隔六十分钟一只巨大的布谷鸟会从沉重的、双重加固的前门突然跑出来。大多数的窗户闪着暖融融的灯光。停车场旁边茂密的树木把枝叶挤进来,覆盖着楼房的后面和两边。 我们走了进去,要一个可以俯视停车场的房间。柜台上的服务员(一个面孔和蔼的小个子,名叫鲁隆·戴维,后来才知道他是“失去的回声”旅馆的主人)点头答应,示意我们登记。我用一个临时想起来的名字填了上去,支付了一个晚上的费用。然后他把我们带到119房间。
“我们的客人大多喜欢窗口朝树林的房间,”他说着,从那张大床边走过,来到房间那边的几个窗户前,“不过如果你喜欢停车场,这里就可以看到。”他拉开沉甸甸的锦缎窗帘,让我们朝外看。从树梢上面可以看到停车场的后半部分。停车场再过去便是一个覆盖着成千上万棵树木的陡峭的山坡。
威莉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我熬不住了。”
小个子轻快地走到房间中央——没有别的办法形容他退出房间的动作。像是跳踢跶舞,可他的脚又几乎不着地。“那么,哈莱顿先生和夫人,请你们享受完美的床,享受做梦的快乐,还有你们彼此的伴侣之情。”
还没等我给他小费,他就行了个礼,走了。
“我觉得咱们这位和蔼的主人有点像童话中的人物,”威莉说。
“不,”我说。“我才是童话中的人物。”
“那么咱们就上床做一回弟弟姐姐吧。”她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我想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动作了。“你想先去洗澡间吗?如果你喜欢,可以用我的牙刷。”
我走进洗澡间,洗了个澡,然后用她的牙刷刷了牙;接着她走进洗澡间,洗了个澡,然后用她的牙刷刷了牙。床上没有被套,只有一床很软和、印有雏菊图案的盖被,好像裹在我的肩膀上。床感觉有点冷,稍微有点凹陷下去,下面没有垫上地板一样结实的东西。
威莉的头从洗澡间探出来,看到我笑了。“你看上去很不错,一个老帅哥。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
“说吧。你不管说什么都能给我惊喜。”
“把灯关了。”
灯的开关安在洗澡间和门之间,她伸手来关灯的时候,我看到她一条光光的手臂和大腿。她的手摸到了开关,屋子立刻充满了紫色的影子和银色的月光。一个瘦小、苍白的躯体悄然从黑暗之中走过,钻到床上。那个躯体的胸脯和光滑的肚子下面有白色的带子。
“哦,我太喜欢这个床了,”威莉说。“我想这张床好极了,别的床望尘莫及。我太累了,不去考虑能动力的问题,脑子一片混沌,不能再考虑发生在我们中间的那些难以预料的事情了。我在这里,跟蒂莫西·安德西在一张床上。一切都是愚蠢,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就连最微妙、最弱小的东西也是如此。至少我有了完整的一天,没有丢失任何一个部分。”
她急匆匆地挨近我,我也朝她靠过去。
“你搂着我,行吗?那就跟在天堂上一样,我也不问为什么。我太累了。不过我要说一件事:再过一个半小时我就起床,到停车场去转悠一下,看他妈的那辆鬼车是不是又出现了。”
她的头轻轻地倒在我的胸口上,我伸出双臂搂着她,抚摸着她的背、肩膀以及那只冰凉、柔软、光滑的手臂。她的这只手臂横放在在我上身。她瘦长的腿依偎着我的大腿,我们这样躺了一秒又一秒,仿佛时间长得无穷无尽。我的手移到她的腰背部,抚摸着那块冰凉的皮肤。她不像是小说人物,更像个可爱的活人,髋部像个男孩,柔软、鸭尾似的屁股又像个女人,只是比大多数女人的屁股小一点。我很久很久没有跟女人上床了,而上一次无法跟这次相比。我想触摸威莉·帕特里克身体的每一处,想钻到她柔软的体内,这种想法是一种深邃的激情,是我二十多岁以后从来没有过的。
她的手摸到了我短裤的松紧带,我的一条腿移到了她的两腿之间。
“哦,天哪,”她说。
我说:“我知道。这是很奇怪。”
“你在哪儿?”她说。“你在吗?啊,我知道了,你在。我的天。你不觉得应该把身上那件蠢东西脱掉吗?你那玩意儿好大,会累死你自己的。”
我把那件蠢东西脱了下来,听到她的恭维气喘得更粗。她以流水一般的速度脱掉了胸罩和三角裤,接着我们的面前打开了一座乐园。我进入到她的体内,就像是进入了乐园。在她里面我神奇般地自由自在,欣喜若狂,仿佛终于到达了一个完美的地方。我恋爱了——那是一种最陈旧、最乏味但最真实的表达法。以前我曾经觉得自己开始了恋爱,而现在这个旅程完成了。我到达了目的地。我想后半生都搂着她,珍惜她,赞美她。这一切发生得这么快:我觉得自己跟威莉·帕特里克连为一体了,仿佛我们共有一个灵魂。我们就像是图画中情欲强烈的神仙,遗失在大丛林深处破庙的墙壁上。最后我们似乎漂到了一起,身上罩着彼此的皮肤,发现欣喜的宣泄是一种四条腿、四只臂膀、两个脑袋的高潮。
“天哪,”威莉喘着粗气。“好的,我情绪沮丧的时候就读你写的书。我不再为能动力烦恼了。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还想再来。”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了结,”我说着,吻了吻她的掌心,“不过我永远不想失去你。”
“你为什么应该失去我?”威莉问。“我是你的,对不对?”
很快她睡着了。我穿上衬衣和裤子,下楼来到停车场,有十二辆车沉睡在婆娑的树影下面。但没有那辆银色的梅塞德斯轿车。
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就是西拉克斯用Arial十号字体送到我电脑屏幕上的那句话:你就有机会得到奇特的、乱伦的、令人销魂的东西,这种东西是除了你之外其他头脑发疯的作者所无法企及的!
现在,令人销魂的威莉抬起头来,摸索着寻找她身边的枕头,这个头脑发疯的作者将要放下他的笔,让她找到我。
第二十四章
威莉跪在床上,脸上挂着微笑,全神贯注地翻找着她的包,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他看:她往那包里塞的东西可真不少。圆领衬衣、高领衬衣、针织套衫、内衣、正装、裙子、牛仔裤一件件地被展示给他,然后又一件件地被放到床上的箱子旁。“我该穿一件比较舒适的衣服,”她说,“尤其是我们要在车内呆上一整天。这件针织套衫再配上这条短裤怎么样?”她举起一件奶油色的棉丝混纺的船领长袖套衫,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这件衣服的重量大概和一包邮票一样轻。“我倒是很希望看你穿那件衣服,”他答非所问地说,弄得她最后不得不去猜测他的意思。“这衣服从哪里弄来的?”
“呣。”她把套衫递给蒂姆,疑惑不解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查看了一下衣领后的商标。“我不记得是在哪里买的,商标是‘格兰德街’,可这一定是品牌名。我不记得有哪家叫‘格兰德街’的商店。”
她当然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买了那件套衫,因为这件套衫只是在她打开衣橱、从衣橱架上抽出来的那一刻才问世的。
“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一家商店,”他说,“而我就住在格兰德街上。”
“住在复式楼里?”
他点点头。
“真好。我一直想住在复式楼里。要不是米歇尔·费伯找到我的话,我想我大概会离开我在东77大街上的公寓,在市中心找一个漂亮复式楼。”她开始把衣服重新放回到包里。
“你会吗?”她让他感到颇为惊讶,不过他很快会习惯这一点。这位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人表现出了与她在书中的形象一些微妙的不同之处。他笔下的威莉永远不会想到要离开自己在纽约东城区的公寓,但这只是因为他对她了解得还不够的缘故。正如他在书店里所看到的那样,他低估了自己笔下的女主人公。
“那当然,那得看我是否感到自己的病情已经足够稳定,能够搬家。”威莉说。“可是,在米歇尔将我重新安顿到亨德森尼亚之前,我感到自己的情绪非常稳定。我是说,在我遇到他的那天晚上,虽然不能说我的情绪完全稳定,但我总的来说恢复得相当不错。然而,我一到亨德森尼亚,哇,那就像我走进了一个怪异的慢动作梦境一样。我当时以为我需要米歇尔来保护我,结果却变得了这样。”
“我们必须特别留意米歇尔,”蒂姆说,他又想起了西拉克斯所写的卡林德与第二个黑暗人合而为一后带来的双重危险――“一个黑暗、黑暗的恶棍几乎立刻会对你那可爱的假小子穷追不舍。”
“你对这一切知道多少?”威莉问他。“米歇尔、亨德森尼亚、罗曼·理查德、贾尔斯以及波罗的集团公司。”
“如果从我们仅仅昨晚才相识这个角度来说,那么我知道的非常多。汤姆一直在把情况告诉我。”
“天哪,我从来没有料到他居然爱嚼舌头。”威莉说。
“他知道我非常喜欢你。”
“你喜欢我?仅仅听说了我的事就喜欢我?”她冲着他笑了笑,然后关上重新收拾好的箱子,将双腿荡到床边。“真是太好了。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你的期望值吗?”
“你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值,”他说。
“是吗?”她站起身,快步走过反射着光线的黑色地板,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她的躯体摸上去像是用西印度轻木和泡沫做成的。她亲吻着他。“我对你并不了解,但我们之间昨晚发生的一切都非同寻常。大家都说有过销魂荡魄的经历,可我觉得连我的躯体都完全离我而去。你刚才说超出了期望值!那就像是某种宗教体验。”
“也许那就是一种宗教体验。”
“我的整个躯体感觉非常轻――真的,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
他紧紧地抱着她,急于想保护她,因为他知道她迟早会离他而去――就仿佛她在那一刻就会轻盈地从他身边飘走一样。
“你的女人恐怕不下一千吧?”她说。
“那倒没有。”他笑着说,尽管她看不到他的笑容。“我和汤姆·哈特兰有一些共同之处。我倒没有成百上千,不过和我一起上床的基本上都是男人。”
她又是不信又是惊讶地望着他。“你?可是你――你一定是开玩笑吧?你真的是同性恋?不过你看上去不那么像。如果你不是假装的话,我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就像宙斯披着金色光芒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