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被喷了一大块。我们会与巴黎的标本作一比较,看看他是自带的还是在马赛买的。那家伙可能是个新手。”
“别做梦了,马塞纳。那家伙绝对聪明,我可以肯定。他预料到了一切,预料到了事情的所有环节和链条上的所有反应,就像个化学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达到什么目的。如果那家伙是个科学家,我一点不感到惊奇。”
“科学家?我还以为你会说他是个文学家。”
“二者有天壤之别。”
“科学家与疯子?”
“自从1920年起,他脑袋里就有个幽灵。”
“天哪,伙计,你是说他是个80岁的老头?”
亚当斯贝格笑了笑。接触过以后,他才发现这个马塞纳比在电话里更热情。太热情了,因为他每说一句话都辅以具有表现力的手势,或抓住亚当斯贝格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或后背,在汽车里的时候还拍他的大腿。
“我看他介于20到40岁之间。”
“他用的可不是叉子,伙计,而是大一字开。”
“可他完全有可能80岁,为什么不呢?他那种杀人技术不需要力气大。一分钟就让人窒息,用活结鞋带,也有可能是有切口的锁紧环,电工用来切电缆的那种。一种极为保险的东西,小孩都能操作。”
马塞纳在离停尸房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车,在阴凉处寻找地方。这里的太阳比巴黎热,人们散步时衬衣都解开领扣,或者坐在门前阴凉的台阶上乘凉,膝盖上放着一盆青菜,慢慢地择。在巴黎,贝尔丹可能在寻找雨衣挡风雨呢!
盖着尸体的布被撩了起来,亚当斯贝格仔细地查看着。洒在尸体身上的木炭,范围与在巴黎发现的差不多,几乎覆盖了整个肚子,双臂、大腿,舌头也被染黑了。亚当斯贝格用手指摸了摸木炭,然后在自己的长裤上擦干净。
“已经送去化验了。”马塞纳说。
“他有没有被咬?”
“这里有两处。”马塞纳指着死者的腹股沟说。
“在家里被咬的?”
“按照你教给我们的方法,我们捉到了七只跳蚤,伙计,那办法真管用。跳蚤也送去化验了。”
“有个乳白色信封?”
“是的,扔在垃圾篓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报警。”
“他害怕,马塞纳。”
“一点没错。”
“害怕警察,比害怕杀人犯更怕警察。他以为能自卫,便多装了两道锁扣。他的衣服怎么样?”
“乱七八糟地扔在房间里。这个马尔莫,非常杂乱。一个人住还能怎么样?”
“很奇怪。案犯把受害者的衣服全都脱了。”
“伙计,案犯没必要替他脱衣服。他光着身子睡在床上。在这里,人们一般都这样做。因为天气太热。”
“我可以看看他住的地方吗?”
亚当斯贝格走进了那座离老港不远的房子,大门已经破落不堪,门口的灰泥是红色的。
“密码没问题吗?”
“坏了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马塞纳说。
他随身带着一支强光手电,因为楼梯间的定时开关坏了。亚当斯贝格借着手电光,一层一层地仔细地检查房门。
查完最后一层的房门,马塞纳关掉手电,问:“怎么样?”
“他到过你们这里。这是他的杰作,毫无疑问。灵巧、迅速、轻而易举,横杠的位置也对,就是他,甚至可以说他干得从容不迫。大楼里的居民没怎么注意?”
“在这里,”马塞纳解释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果看见有个人正在门上写东西,大家都不会在意。要是在楼内,更是如此。大家跟他一样,都在门上写字,他还有什么危险?伙计,我们到外面去走一走?”
亚当斯贝格惊奇地看着他。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跟他一样喜欢散步的警察。
“我在小海湾里有一艘小船。我们出海?这会给人以灵感,不是吗?我经常这样。”
半个小时后,亚当斯贝格已经坐在“爱德蒙•邓蒂斯”号上了。那是一艘机动船,在海上驶得很平稳。亚当斯贝格脱光上身坐在前面,闭上眼睛,迎着温暖的海风。马塞纳坐在后面,也光着上身。两个人都不想思考问题。
“今晚要回去吗?”马塞纳问。
“明天一早走,”亚当斯贝格说,“我想在港口散散步。”
“太好了。在老港也能产生灵感。”
出海散心时,亚当斯贝格关掉了手机,直到上岸后才去查信息。布雷齐永局长要他回电,局长对席卷巴黎的旋风感到非常担心;当格拉尔也来了电话,向他汇报最近有多少栋楼被写上了4字;还有一个电话是德康布雷打来的,给他念了今天星期一早上收到的“特别广告”:
“刚开始的那几天,它在低矮、潮湿和肮脏的地区扎了根。几天来,它没有太大的进展,甚至好像消失了。但刚过了几个月,它好像又勇敢起来,先是慢慢地向人多和富裕的马路蔓延;后来,它越来越大胆,出现在所有的街区,传播致命的毒素。到处蔓延。”
亚当斯贝格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段文字,然后拨通马克•旺多斯勒的电话,慢慢地念着,让对方的电话录音录了下来。接着,他又捣鼓了一阵手机,希望能寻找另一条信息。也许混在其他信息里面了,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卡米尔,求求你了。
晚上,亚当斯贝格在马塞纳的陪同下,吃完丰盛的晚餐后,紧紧地与这位同事拥抱告别,相约以后一定要再见。然后,他沿着南面的码头散步,守卫女神圣母院强烈的灯光照耀着他。他凝视着倒映在黑乎乎的水面上的船只,船上的桅杆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蹲了下来,往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所有的倒影都晃动了起来,长时间抖个不停。月光一缕缕地照在涌着涡流的小小海浪上。亚当斯贝格一动不动,五个手指按着地面。传播鼠疫的人就在那里。 他小心地抬起头,在夜幕中盯着散步者。散步的人还不少,他们乘着晚上天凉了下来,慢慢地走着。有成双成对的男女,还有几群年轻人,但没有单独的男子。亚当斯贝格一直蹲在那里,扫视着码头。不,他不在码头,他在远处,在别处。亚当斯贝格轻轻地往平静而漆黑的海面上又扔了一块跟那块一样大的石头。船的倒影又颤抖起来,月光在海水小小的涟漪上闪亮了一会儿。他就在那里,在水中,在闪亮的水中,在那些微光中。光亮在他眼前闪耀了一下,然后消失了。亚当斯贝格稳稳地坐了下来,双手按在地上,目光沿着白色的船身往下看。传播鼠疫的人就在这些光亮中。亚当斯贝格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前一天晚上在广场丢失的东西就像一块苔藓,从海底的岩石堆里剥落,轻轻地升向水面一样,正在慢慢上升。亚当斯贝格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他闭上了眼睛。在光亮中,那景象在光亮之中。
突然,它在那里出现了,整个儿出现了。光亮,在若斯宣读广告的过程中,快读完的时候。有人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亮,很快。是闪电?是火石?不,当然不是。那是一道更微弱的光,又小又白,就像今晚起伏不大的波浪上的光芒,一闪就不见了。它动了动,从下到上,是从一只手中发出的,就像一颗流星。
亚当斯贝格站了起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找到它了。那是一枚钻石发出来的亮光,在宣读广告的时候,一只手在护着它。传播鼠疫的人发出的亮光,他受到了吉祥物之王的保护。他曾经在那里,在广场的什么地方,手上戴着钻戒。
早上,在候机大厅里,他接到了旺多斯勒的回电。
“我花了一晚上寻找那段该死的文字,”马克说,“你给我念的那段文字已经被现代化了,它是根据19世纪的东西改写的。”
“查到什么了?”亚当斯贝格问,他对旺多斯勒脑库里的东西非常信任。
“特洛伊。1517年的文章。”
“三?①”
“探长,是特洛伊城发生的鼠疫。他在牵着你的鼻子走。”
亚当斯贝格马上打电话给马塞纳。
“好消息,马塞纳。你可以松口气了,鼠疫传播者放开你了。”
“伙计,出了什么事了?”
“他去特洛伊了,特洛伊城。”
“可怜的家伙。”
“你是说鼠疫传播者可怜?”
“我说的是探长你。”
“我得走了,马塞纳。广播在叫我的航班了。”
“再见,伙计,再见!”
亚当斯贝格又打电话给当格拉尔,把同样的消息告诉了他,并要他与那个受到威胁的城市紧急联络。
“他会牵着我们满法国跑吗?”
“当格拉尔,鼠疫传播者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
“是女的吗?”
“有可能,也许。我不知道。”
在飞机飞行的过程中,亚当斯贝格关掉了手机,一踏上奥利机场的地面,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他查了查信息,空的。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紧紧地咬着嘴唇。
就在特洛伊城即将受到袭击之际,亚当斯贝格匆匆下了飞机,赶往警队,然后又马上去了广场。德康布雷径直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问: “你的那个专家弄清昨天‘特别广告’的意思了吗?”
“特洛伊城,1517年的传染病。”
德康布雷一手摸着脸,好像在刮胡子一样。
“鼠疫传播者爱上旅行了,”他说,“如果鼠疫流行过的地方他都要去一遍,我们要在整个欧洲跑30年,除了匈牙利和弗兰德尔①的某些地方。他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他把事情简单化了,他把他的人马都集中在了一起。”
德康布雷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信他在法国跑来跑去是为了好玩,”亚当斯贝格解释道,“他的人马分散在各地,他要把他们重新集合起来。”
“他的人马?”
“他的人马分散在各地,”亚当斯贝格没有回答他,“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一伙人,一个团体,一桩重罪。鼠疫传播者一一收拾了他们,让他们遭受上帝之灾。这并不是偶然的,我敢肯定。我知道他在瞄准谁,受害者们早就被盯上了。也许,他们现在发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也许他们知道谁是追杀者。”
“不,探长。他们是想得到你们的保护。”
“不,德康布雷,是因为罪行严重。这就像是招供。马赛的那个受害者明白了这一点,他死前刚刚在门后加了两道锁扣。”
“可他们犯了什么大罪呢?”
“你要我怎么知道?其中有名堂,事情遭到了报应。谁干了坏事,谁就要被跳蚤咬。”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早就找到证据了。”
“有两点。受害的男性和女性都是同一年龄段的人,他们都住在巴黎,所以我说是一伙人,一个团体。”
他伸出手,德康布雷递给他一个乳白色的大信封。亚当斯贝格抽出早上的“特别广告”来:
“这一传染病将在1630年8月突然停止,大家(……)都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种快乐太短暂了。有人可怕地预告,从1631年10月到1632年底,一种极为可怕的瘟疫将再度爆发……” “受到波及的大楼有多少?”德康布雷问,亚当斯贝格正在查阅旺多斯勒的电话号码,“报纸上说,巴黎有1.8万栋,马赛有4000栋。”
“那是昨天的事,现在起码有2.1万栋。”
“太悲惨了。”
“旺多斯勒吗?我是亚当斯贝格。我把今天上午的‘特别广告’念给你听,你准备好了吗?”
德康布雷看着探长对着手机念“特别广告”,流露出怀疑的神色,还有点妒忌。
“他在寻找,他会给我回电话的。”亚当斯贝格说着关掉手机。
“那家伙很聪明,是吗?”
“非常聪明。”亚当斯贝格微笑着说。
“如果你能根据这段文字找到那个城市,那就太好了。他不单是聪明,而且有远见,或者有犯罪感。你只需放马过去。”
“早就开始动手了,德康布雷。那家伙没有犯罪动机。第一场谋杀,他不但有一个制呢商证明他不在案发现场,而且我此后就安排了人监视他。那家伙在家里睡觉,早上才出来做家务。”
“做家务?”德康布雷不解地问。
“他是洗熨工。”
“他不是鼠疫专家吗?”
“你做了不少花边小布巾。”
德康布雷有点尴尬,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他不会发现的。”
“他会发现的。”
老人又理了理他那头白发,正了正水手戴的领带,回到了他阴暗的书房。在那里,他没有任何敌人。
若斯的雷鸣般的大嗓门响彻整个广场,细雨之中,人们纷纷涌向海盗小饭店,吓得鸽子们四处乱飞。
“对不起,贝尔丹,”亚当斯贝格说,“我把你的雨衣一直带到马赛去了。”
“你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太太替你熨了一下。”
贝尔丹从柜台下面取出亚当斯贝格的上衣,把包得方方正正的衣服塞到探长的手中。自从买来之后,这件衣服从来没有烫得这么平整过。
“唉,贝尔丹,你开始拍警察的马屁了?你已经上了当,还想再上?”
高大的诺曼底人向刚才说话的那人转过身去,那人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然后把餐巾纸塞到衬衣和粗大的脖子之间,准备吃饭。
贝尔丹从柜台里径直朝那张桌子走去,一路把两边的椅子推得东歪西倒。他来到那个男人身边,抓住他的衬衣,猛地从后面把他提起来。那家伙一边叫一边反抗,贝尔丹扇了他两个耳光,抓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拖到门口,推到了外面的广场上。
“你别想再回来,‘海盗’不接待你这样的垃圾。”
“贝尔丹,你没有权这样做!”那家伙费劲地从地上站起来,叫道,“这是公共场所!你无权选择客人!”
“我选择警察,我选择男子汉!”贝尔丹说着,砰的一下关上门,然后用他的大手往后理了理浅色的头发,庄严而坚定地回到柜台后面。
亚当斯贝格悄悄地溜到了右边,坐在海盗船底下。
“你在这儿吃饭吗?”贝尔丹问。
“我在这儿吃饭,一直坐到开始宣读广告。”
贝尔丹摇摇头,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警察,但那张桌子他是永远留给亚当斯贝格的。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寻找什么,”诺曼底人用海绵替他把桌子擦干净,说,“如果没有若斯,我们的生活会更单调。”
“一点没错,”亚当斯贝格说,“我等着听广告呢!”
“好,”贝尔丹说,“你还有5个小时,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
亚当斯贝格把手机放在碟子旁边,茫然地看着它。卡米尔,求求你,来电话呀!他拿起手机,在手里玩来玩去,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机像转盘一样转起来。如果手机真的变成了转盘,他也无所谓。可是,来电话呀,既然一切都一样。
下午三点左右,马克•旺多斯勒来了电话。
“不容易。”他好像大海捞针捞了一整天似的。
亚当斯贝格满怀信任地等着他说话。
“沙特勒罗,”旺多斯勒接着说,“一个迟来的故事。”
亚当斯贝格马上把消息告诉了当格拉尔。
“沙特勒罗,”当格拉尔把名字记了下来,“局长是勒韦莱和布雷罗,我提醒他们小心。”
“特洛伊城出现4字了吗?”
“还没有。记者们没有破译出那条信息的意思,不像在马赛那样。我得挂机了,探长,雪球开始在新的灰泥里搞破坏了。”
亚当斯贝格关了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当格拉尔说的是那只小猫。他又盯着手机看了看,这已经是一天里的第五次了。“响呀,”他轻声说,“动呀,不就是吵架吗?以后还会吵的。你管你自己的事就行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那是我的麻烦,是我的事。让我自己解决嘛!响呀!”
“你的手机听得懂你的声音?”贝尔丹端来一盘热菜,问,“它自己能回答吗?”
“不会,”亚当斯贝格说,“它不会回答。”
“这玩意儿还不够完美。”“是的。”
亚当斯贝格一下午都在海盗小饭店,其间只有卡斯蒂永和玛丽-贝尔打搅了他半个小时,他们先后过来跟他聊了一会儿天。广告开始前五分钟,他和德康布雷、丽丝贝特、达马斯、贝尔丹、卡斯蒂永同时到达了广场,大家各就各位。亚当斯贝格发现忧郁的埃娃藏在莫里斯圆柱的阴影里。听众们都围着高台,人群还是那么密集。
亚当斯贝格离开他靠着的那棵梧桐树,走到若斯身边,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一一察看他们的手,任何一个能带来微光的动作都不放过。若斯已经读了18个广告,亚当斯贝格还没有任何发现。预报海洋天气时,一只手举起来去摸额头,亚当斯贝格马上捕捉到了它,捕捉到了那道光亮。 他惊讶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梧桐树边,一动不动地在树上靠了好久,犹豫不决,心里有些拿不准。
然后,他极慢极慢地从熨烫过的上衣兜里掏出手机。
“当格拉尔,”他轻声说,“马上带两个人来广场。要快!我发现凶手了。”
“谁?”当格拉尔霍的一下站了起来,示意诺埃尔和瓦瑟内跟他走。
“达马斯。”
几分钟后,警车在广场突然刹住,三个警察迅速从车里冲出来,直奔亚当斯贝格而去。亚当斯贝格正在梧桐树边上等着。那些讨论得还不过瘾、赖在那里迟迟不走的人感到有些好奇,尤其是看见那个高个子警察手里还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猫。
“他还在那里,”亚当斯贝格低声说,“埃娃和玛丽-贝尔正在向他买东西。别动那两个女人,光抓那个家伙。注意,他有着运动员的身材,可能很危险。带好武器。如果遇到暴力反抗,行行好,别打死他。诺埃尔,你跟着我。还有一扇门通过旁边的马路,若斯就是从那里走的。当格拉尔和朱斯坦,你们俩在前面。”
“我叫瓦瑟内。”瓦瑟内纠正道。
“你们在前面走,”亚当斯贝格重复道,他离开了那棵梧桐树,说了声,“行动!”
达马斯戴着手铐,在四个警察的簇拥下走出商店,立即被推上警车,广场上的那些人十分震惊。埃娃向警车追去,但警车开走了,她用双手抱着脑袋。玛丽-贝尔扑到德康布雷怀里痛哭流涕。
“他疯了。”德康布雷紧紧地抱着这个年轻女子,说,“他已经完全疯了。”
贝尔丹在窗后目睹了这一切,甚至连他也深感震惊,但他对亚当斯贝格探长抱有深深的敬意。
“达马斯,”他喃喃地说,“他们昏了头。”
五分钟后,广场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海盗小饭店里,开始激烈地讨论起来,大家有些激昂,如在演戏一般。
达马斯非常冷静,脸上一点都没有忧虑或疑惑的神情。他被捕时没有反抗,从上警车一直到警队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用手蒙脸。亚当斯贝格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平静的犯人。
当格拉尔坐在桌边,亚当斯贝格交抱着双臂,靠着墙。诺埃尔和瓦瑟内站在角落里,法夫尔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边上,准备用打字机做记录。达马斯把铐着手铐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十分轻松。他坐在椅子上,把长发甩向脑后,等待着。
当格拉尔偷偷地走出来,把小猫放在篮子里,要莫尔当和梅卡代给大家都找点吃的喝的,再弄半升牛奶,如果他们有善心的话。
“是给犯人吃的吗?”莫尔当问。
“是给猫吃的。”当格拉尔悄悄地答道,“如果你们能给它弄点吃的,那就太感谢了。我今晚都走不开了,也许要忙通宵。”
莫尔当要他放心,于是当格拉尔又回到审讯室,在桌边坐下。
亚当斯贝格正在替达马斯解手铐,当格拉尔觉得为时尚早,因为窗栅还没安好,而且,谁也不知道那家伙会有什么反应。然而,他并不担心,他最担心的,倒是毫无有效的证据证明被告就是传播鼠疫的人。达马斯极为平静的外表使他对此深信不疑,他们都以为案犯是一个博学的人或者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而达马斯头脑简单,甚至反应有些迟钝。这家伙完全不可能给若斯寄那些如此复杂的信,而且还一心想显示自己的身体呢!当格拉尔非常担心,心想,亚当斯贝格这样毫无理由地埋头逮捕人家,不知道事先有没有考虑过。他充满了忧虑,咬着牙关,他觉得亚当斯贝格这回要撞到墙上了。
亚当斯贝格已经联系了检察官,弄到了搜查证,搜查达马斯的商店和他位于国民公会街的家。一刻钟前,六名警察已经前往现场。
“达马斯•维吉尼耶,”亚当斯贝格查看着他破旧的身份证,说,“你被控杀死了五个人。”
“为什么?”达马斯问。
“因为你受到了指控。”亚当斯贝格重复道。
“啊,你是说我杀了人。”
“杀了五个。”亚当斯贝格把受害者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并一一说出了他们的名字。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达马斯看着照片,说,“我可以走了吗?”然后,他站起来就要走。
“你不能走,你被拘留了。不过你可以打电话。”
达马斯不解地看了探长一眼,说:
“可我想什么时候打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那五个人,”亚当斯贝格指着那些照片说,“在一周内被人掐死了。前四个在巴黎,最后一个在马赛。”
“很好。”达马斯说着,重新坐了下来。
“你认识他们吗,达马斯?”
“当然认识。”
“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们的?”
“在报纸上。”
当格拉尔站起身,走了出去,但没有关门,他想听听这场一开始就落俗套的审讯将如何进行下去。 “伸出你的手给我看看,达马斯,”亚当斯贝格收起照片,说,“不,不是这样,反过来。”
达马斯乖乖地照办,掌心朝下,向探长伸出他手指细长的手。亚当斯贝格抓住了他的左手:“这是钻石吗,达马斯?”
“是的。”
“为什么转过来戴?”
“怕修滑板时不小心弄坏它。”
“这个钻戒贵吗?”
“6.2万法郎。”
“哪来的?祖传的?”
“是用一辆几乎全新的1000R1自行车换的,顾客用这枚钻石来代替钱。”
“男人戴钻戒的可不多。”
“可我戴。既然我有钻戒,我就戴。”
这时,当格拉尔出现在门口,示意亚当斯贝格过去。两人走到一边。
“前去搜查的人刚来电话,”当格拉尔低声说,“毫无结果。没有木炭袋,也没有养跳蚤,活的死的都没有,更没有旧书,商店里和家里都没有,只有几本袖珍本小说。”
亚当斯贝格摸了摸脖子。
“放他走,”当格拉尔心急地说,“赶快去梧桐树那儿,鼠疫不是这家伙传播的。”
“是他传播的,当格拉尔。”
“你不能冲着这枚钻戒来。这很可笑。”
“男人不戴钻戒,当格拉尔。而这家伙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钻戒,而且钻石的面朝里。”
“那是怕把它搞坏。”
“笑话,没有什么东西能损坏钻石。钻石是预防鼠疫的最佳金属,那枚钻石是他祖传的,从1920年就开始传。当格拉尔,他撒谎。别忘了,他一天三次掌管着若斯装广告的箱子。”
“可那家伙一辈子也没读过一本书。”当格拉尔差点要咆哮起来。
“你怎么知道?”
“你觉得那家伙像拉丁语学家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认识拉丁语学家,当格拉尔,所以,我没有你那样的偏见。”
“马赛呢?他是怎么去的马赛?他一直关在他的商店里。”
“不是星期天,也不是星期一上午,而是晚上的广告宣读完毕之后。他完全有时间跳上8点20分的火车,然后在早上10点回到这里。”
当格拉尔耸耸肩,他几乎要发火了,回去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如果亚当斯贝格要犯错误的话,让他自己去犯吧!别拉上他。
一位警官端来了晚饭,亚当斯贝格在办公桌上吃着比萨,也不把比萨从盒子里拿出来。达马斯吃得津津有味,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亚当斯贝格静静地等大家吃完饭,把纸饭盒扔到旁边的废纸篓里,然后关上门,继续审问。
半小时后,当格拉尔来敲门,刚才的不满好像消失了一半。他用目光示意亚当斯贝格出去。
“户籍处没有达马斯•维吉尼耶这个人,”他低声说,“这个人不存在。他的证件是假的。”
“你看,当格拉尔,他在撒谎。把他的指纹送去检查,他肯定坐过牢。我说过多次,打开洛里翁家和马赛那个受害者家门的人是个老手。”
“指纹档案库出了问题,所以这混蛋证件蒙了我一个星期。”
“赶快去总局,老兄。要快,在那里给我打电话。”
“他妈的,广场上的每个人都有假名。”
“德康布雷说过,有的地方能给人以灵感。”
“你不叫维吉尼耶?”亚当斯贝格还是靠着墙上那个老地方,问。
“这是我开店用的名字。”
“是你证件上用的名字,”亚当斯贝格指着他的身份证说,“假的,造假用的。”
“这是朋友替我做的。”
“他为什么要替你做?”
“因为我不喜欢父亲的姓,它太花哨了。”
“说下去。”
达马斯第一次保持沉默,紧咬着嘴唇。
“我不喜欢那个姓,”他最后说,“大家都叫我达马斯。”
“好吧,我们就等一等那个姓。”亚当斯贝格说。
亚当斯贝格把达马斯扔给下属看守,自己出去散步。分辨别人撒谎还是说实话有时并不难。达马斯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杀过人,这倒是实话。亚当斯贝格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这一点,从他的目光中,从他的嘴唇和额头上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亚当斯贝格仍然觉得传播鼠疫的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半信半疑,莫衷一是。他打电话给还在达马斯的商店和家里搜查的警察,搜查完全失败了。一个小时后,亚当斯贝格回到警队,从当格拉尔那儿问来了传真号码,记在本子上。这时,他不无惊奇地发现达马斯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了,睡得很沉,就像心中一点没有事的人一样。
“他睡了三刻钟了。”诺埃尔说。
亚当斯贝格拍了拍他的肩膀:
“醒醒,阿尔诺•达马斯•埃莱尔-德维尔。我想给你讲讲你的故事。”
达马斯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
“我已经知道了。”
“航天工业家埃莱尔-德维尔是你的父亲吗?”
“是的,”达马斯说,“谢天谢地,两年前,他死在了空中,死在了他的私人飞机里。灵魂不能平静。”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的嘴唇轻轻地抖动着,“你无权审问我。问我别的问题吧,其他什么问题都行。”
亚当斯贝格想起了弗雷的话,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在弗勒里坐了五年牢,两年半以前才出狱,”亚当斯贝格读着笔记,说,“你被控蓄意杀人。你的女朋友被人从窗口扔了下去。”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你在审讯时就重复这句话,像个机械人一样。有邻居证明,他们听见你们像狗一样吵架吵了几个星期,几次想报警。为什么吵架,达马斯?”
“她精神失常了,整天叫喊,后来跳楼自杀。”
“达马斯,我们现在不在法庭上,不要再重复那套话。你可以改变话题。”
“我不改变。”
“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不是。”
“埃莱尔-德维尔,上星期,是你杀了那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掐死了他们?”
“不是。”
“你懂得开锁?”
“我学的。”
“那几个人,包括那个女子,他们伤害了你?你杀了他们,就像杀了你的女朋友一样?”
“不是。”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赚大钱的。”
“他对你母亲做了些什么?”
达马斯再次紧咬嘴唇。
电话响了,是预审法官打来的。
“他说了吗?”法官问。
“没有,他守口如瓶。”亚当斯贝格说。
“有突破口吗?”
“没有。”
“搜查呢?”
“毫无结果。”
“要快,亚当斯贝格。”
“快不了。我想检查他一次,法官。”
“不行,你没有任何证据。让他开口,要么就释放他。”
“维吉尼耶不是他的名字,他的证件是伪造的。他的真名叫阿尔诺•达马斯•埃莱尔-德维尔,由于被控谋杀,坐过5年牢。这还不足以推定他犯罪吗?”
“远远不够。我清楚地想起了埃莱尔-德维尔事件,人们判他有罪是因为邻居的证词影响了陪审团,但他的辩词跟指控一样有力。不能以他坐过牢为借口就把鼠疫的标签贴在他身上。”
“撬锁的是个专家。”
“那个广场上有许多人都坐过牢,你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我没弄错吧?杜库埃迪克和勒盖恩的嫌疑跟埃莱尔-德维尔一样大,再让他们坐一回牢完全没问题。”
阿尔代法官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同时又很敏感和谨慎,但这种罕见的品格今晚却对付不了亚当斯贝格。
“如果又放了这家伙,我可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事。他会再杀人,或者从我们的手中逃跑。”
“别检查他了,”法官最后坚决地说,“否则,你必须在明天晚上七点半以前弄到证据。证据,亚当斯贝格,不是朦朦胧胧的直觉,而是证据,比如说口供。晚安,探长。”
亚当斯贝格挂上电话,很久都没有说话,谁都不敢问他。他靠在墙上,或者在房间里踱步,低着头,垂着双手。当格拉尔看见他的脸颊上和褐色的额头上因精神过于集中而闪着奇异的光亮。但他尽管绞尽脑汁,在阿尔诺•达马斯•埃莱尔-德维尔身上还是找不到突破口。达马斯可能杀害了他的女朋友,又伪造了证件,但不是传播鼠疫的人。如果这个目光茫然的人懂得拉丁语,他宁愿把姓倒过来写。亚当斯贝格走出门外去打电话,然后又回到了房间里。
“达马斯,”他拖过一张椅子,在达马斯旁边坐下,说,“达马斯,你传播了鼠疫,一个多月来,你悄悄地把广告塞进若斯•勒盖恩的箱子里。你养了专咬老鼠的跳蚤,然后把它们放到受害者的门底下。这些跳蚤携带着鼠疫,具有传染性,到处咬人。受害者的身上带有它们致命的咬痕,尸体是黑的。五个人都死于鼠疫。”
“是的,”达马斯说,“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
“那些4字是你写的,跳蚤是你放的,人是你杀的。”
“不是。”
“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达马斯。你所带的跳蚤也在你身上爬,你很少换衣服,很少洗澡。”
“上个星期我才洗过头。”达马斯辩解道。
面对这个年轻人诚实的眼睛,亚当斯贝格再次犹豫了。他的目光跟玛丽-贝尔一样诚实,一样单纯。
“你身上也有这些携带着鼠疫的跳蚤,但有东西保护着你,你有钻石。鼠疫对你毫无办法。可是,达马斯,如果你没有钻石呢?”
达马斯又用手捂住钻戒。
“如果你没事,”亚当斯贝格接着说,“你就没必要戴戒指,因为你没有鼠疫病菌。你明白吗?”
亚当斯贝格沉默了一会儿,观察着达马斯脸上的微妙变化,然后说:
“把戒指给我,达马斯。”
达马斯没有动。 “只需十分钟,”亚当斯贝格紧逼不放,“我会还给你的,我向你保证。”
亚当斯贝格伸出手,等待着。
“你的戒指,达马斯,摘下来。”
达马斯没有动,审讯室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动。当格拉尔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什么东西开始动摇了。
“把它给我,”亚当斯贝格一直伸着手,“你怕什么?”
“我不能把它摘下来。这是定情物,是那个跳楼的姑娘给我的定情物。这是她的戒指。”
“我会还给你的。给我,摘下来!”
“不!”达马斯把左手塞到大腿底下。
亚当斯贝格站起来,踱着步。
“你害怕了,达马斯。你知道戒指一离开你的手,跳蚤就会咬你,这次,病菌就会传染了。你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
“不会。这是定情物。”
失败了,当格拉尔垂头丧气地想。想法很好,但是失败了。这个钻石的故事,太缺乏说服力了,太不幸了。
“那好,把你的衣服脱掉。”亚当斯贝格说。
“什么?”
“脱掉你的衣服,全脱光。当格拉尔,拿个袋子来。”
一个亚当斯贝格不认识的男人从门外探进头来。
“我叫马尔丹,”那人自我介绍道,“昆虫部的。你打电话叫我来的。”
“马上轮到你了,马尔丹。一分钟以后。达马斯,脱掉衣服。”
“面对大家?”
“这有什么要紧?出去吧!”他对诺埃尔、瓦瑟内和法夫尔说,“你们妨碍他了。”
“我为什么要脱衣服?”达马斯充满敌意地问。
“我需要你的衣服,我想看看你的身体。所以,脱吧,他妈的!”
达马斯皱着眉头,慢慢地照办了。
当他脱光衣服,全身只剩下一个戒指时,亚当斯贝格扎起装着衣服的口袋,叫马尔丹过来。
“非常紧急。寻找……”
“老鼠身上的跳蚤?”
“没错。”
“今晚?”
“今晚,马上。”
亚当斯贝格回到审讯室,达马斯低着头站在那里。亚当斯贝格举起他的一只胳膊,然后又举起另一只。
“分开大腿,30厘米。”
亚当斯贝格扯了扯他腰部的皮肤,扯了一边,又扯另一边。
“坐下,检查完了。我去给你找条毛巾。”
亚当斯贝格到衣帽间拿来一条绿色的浴巾,达马斯一把抓了过去。
“你冷了?”
达马斯摇摇头。
“你被跳蚤咬了,达马斯。你的右臂有两个包,左边的腹股沟一个,右边的腹股沟三个。不用怕,你有钻戒。”
达马斯仍然低着头,紧紧地裹着大浴巾。
“你怎么解释?”
“我的店里有跳蚤。”
“你说的是人身上的跳蚤?”
“是的。店后间不是很干净。”
“这是老鼠身上的跳蚤,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再等一等,不用一小时,一切都明白了。马尔丹会打电话给我们的。你知道,马尔丹是个资深专家。他一眼就能看出咬你的是老鼠跳蚤。如果你想睡觉,你可以去睡。我会给你床单和被单。”
他抓住达马斯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单间里。达马斯仍然很冷静,但已不像刚才那么满不在乎了。他有点担心,精神很紧张。
“那个单间是新的,”亚当斯贝格递给他两张床单,说,“床上用品都是干净的。”
达马斯一句话没说就躺下了,亚当斯贝格关上了铁栅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但心里有些不安。他抓住了传播鼠疫的人,他抓对了,抓得很困难。但那家伙在一周内杀死了五个人,他强迫自己回忆,回忆受害者的脸和那个被塞到卡车底下的年轻女子。
大家默默地等了一个多钟头,当格拉尔还是不敢说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达马斯的衣服里有传播鼠疫的跳蚤。亚当斯贝格用铅笔在放在膝盖上的一张纸上写些什么,笔画有些生硬。现在已是半夜一点半,马尔丹直到两点十分才来电话。
“两只老鼠身上的跳蚤,”他谨慎地说,“都是活的。”
“谢谢,马尔丹,这一证据太宝贵了。别让它们逃到地砖上去,否则,我的材料就要遭殃了。”
“跳蚤是公的。”昆虫学家又说。
“把衣服送回警队,好让嫌疑犯穿回衣服。”
五分钟后,被吵醒的法官允许了他要求检查的申请。
“你做得对,”当格拉尔艰难地站起来,垂着眼睛,浑身疲惫,说,“但你只抓住了一根头发。”
“但这根头发比我们想像的要硬得多。我们只需轻轻地不慌不忙地把它拉出来。”
“我可提醒你达马斯还没有承认。”
“他会承认的。他知道他现在已经完蛋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他不可能承认。” “会的,当格拉尔。他在干蠢事。由于他绝顶聪明,他的蠢事干得很高明。”
“如果那家伙会讲拉丁语,我把姓倒过来写。”当格拉尔说着走开了。
“祝你胃口好,当格拉尔。”
当格拉尔关掉电脑,抱起睡着小猫的篮子,跟值夜班的警察打了个招呼便下了楼。在大厅里,他又遇到了亚当斯贝格,亚当斯贝格从衣帽间里搬出一张折叠床,胳膊下还夹着一张床单。
“喂,你要睡在这里?”
“他会开口的。”亚当斯贝格说。
当格拉尔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知道亚当斯贝格不是很想回自己的家里,那里的火药味还没有散去。明天就会好一些了。亚当斯贝格是个恢复得极快的人。
亚当斯贝格安好折叠床,又把揉成一团的床单铺在上面。传播鼠疫的人就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那个写4字的人,写那些可怕的“特别广告”的人,放置跳蚤的人,传播鼠疫的人,掐死五个人并且在他们身上涂上炭粉的人。撒炭粉,这最后一个举动,是他犯的一个大错误。
他脱掉上衣和长裤,把手机放在椅子上。响呀,他妈的。
有人按响了夜晚报警铃,一连按了好多遍,似乎非常紧急。埃斯塔雷尔打开了大门,一个浑身大汗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此人穿着西服,扣子扣得匆匆忙忙,衬衣敞着领子,露出了胸前的黑毛。
“快,老兄,”这个人迅速走进警队的大楼,说,“我来报案,有人要杀人,要传播鼠疫。”
埃斯塔雷尔不敢叫醒探长,所以去喊副探长当格拉尔。
“他妈的,埃斯塔雷尔,”当格拉尔在床上说,“你为什么要叫我?去摇醒亚当斯贝格,他就睡在办公室里。”
“是的,副探长。可是,如果事情不重要,我怕挨探长的。”
“你是不是对我就没那么害怕,埃斯塔雷尔?”
“是的,副探长。”
“你错了。六个星期来,你见过亚当斯贝格发火吗?”
“没有,副探长。”
“在30年中,你都不会见到他发火。而我,现在就想发火。他妈的,去把他叫醒。再说,他也不需要睡很长时间,而我却要。”
“好吧,副探长。”
“等等,埃斯塔雷尔。那家伙想干什么?”
“他被吓坏了,害怕凶手杀他。”
“我早就说过了,不要理那些恐慌者。巴黎现在有一万名恐慌者,撵他出去,不要吵醒探长了。”
“他声称案情特殊。”埃斯塔雷尔补充说。
“所有的恐慌者都以为自己特殊,否则,他们就不会恐慌了。”
“不,他说他刚刚被跳蚤咬了。”
“什么时候?”当格拉尔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晚上。”
“这样,埃斯塔雷尔,叫醒探长。我也马上到。”
亚当斯贝格用冷水洗了洗脸和身子,又要埃斯塔雷尔给他弄一杯咖啡——新的咖啡机昨晚已经装好——然后把折叠床推回到办公室角落。
“把那家伙给我带来,警士。”他命令道。
“我叫埃斯塔雷尔。”年轻的警员自我介绍道。
亚当斯贝格摇摇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他的名字。现在,传播鼠疫的人已被关监室里,也许可以关心关心警队里这么多的陌生警员了。他慢慢地登记着:圆脸、绿眼,有些胆怯:埃斯塔雷尔。他还在后面加上:昆虫学家,跳蚤,亚——当的苹果:马尔丹。
“他叫什么名字?”他问埃斯塔雷尔。
“卢博•凯文。”
“年龄?”
“三十来岁。”埃斯塔雷尔估计道。
“他今晚被咬了,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他很惊慌。”
“挺好。”
埃斯塔雷尔把卢博•凯文带到了探长的办公室,左手还端着一杯咖啡,没有拿糖。探长喝咖啡不放糖。与亚当斯贝格相反,埃斯塔雷尔很注意生活中的细节,他记性好,并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有记性。
“探长,我没有给你放糖。”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说,然后又让卢博•凯文坐在椅子上。
“谢谢,埃斯塔雷尔。”
报案者摸着浓密的胸毛,坐立不安,很不自在。他浑身汗味,汗味中有酒气。
“以前从来没被跳蚤咬过?”亚当斯贝格问。
“从来没有。”
“你能肯定是今天晚上被咬的吗?”
“还不到两个小时,我被痒醒了,所以就马上跑来向你们报案。”
“卢博先生,你住的大楼门上有4字吗?”
“有两个。女看门人在她的玻璃窗上写了一个,写在磨花玻璃上;六楼左边的那户也写了。”
“那就不是他。不是他的跳蚤。你可以放心回去睡觉了。”
“你在开玩笑吗?”卢博提高了声音,“我要求你们保护我。”
“传播鼠疫的人在放出跳蚤之前,会在所有的门上都写上4字,除了一扇门,”亚当斯贝格清楚地说,“咬你的是别的跳蚤。你最近接待过什么客人吗?带着动物来的客人?” “接待过,”卢博有点生气地说,“两天前,有个朋友带着一条狗来看过我。”
“这就对了。卢博先生,回家吧,回去睡觉。我们都回去睡一小会儿,这对大家都好。”
“不,我不想回去。”
“如果你害怕到这种程度,”亚当斯贝格站起来说,“那就叫人来消毒,就这样。”
“这无济于事。凶手选中了我,不管是不是用跳蚤,他都要杀死我。我要求得到保护。”
亚当斯贝格回到桌前,往后退了退,靠在墙上,更认真地观察着凯文•卢博。三十来岁,有暴力倾向,忧心忡忡,目光游移不定,阴郁的大眼睛有点外突。
“好吧,”亚当斯贝格说,“他选择了你。他没在你家的门上写上4字,而你却知道他选择了你。”
“是因为跳蚤,”卢博低声抱怨道,“报纸上不都登了吗?所有的受害者身上都有跳蚤。”
“你朋友的狗呢?”
“不,那不是一回事。”
“你怎么那么肯定?”
卢博感觉到探长的语气变了,便重新坐了下来,说:“报纸上登的。”
“不,卢博,那是另一回事。”
这时,当格拉尔进来了,现在已是早上6点零5分,亚当斯贝格示意他坐下来。当格拉尔没有说话,在键盘前坐了下来。
“哎,”卢博恢复了自信,又说,“我受到了威胁,有个疯子想杀死我,而你们却难为我?”
“你是干什么的?”亚当斯贝格放慢了口气。
“我在火车东站后面的一个大型室内装饰店工作,负责亚麻油毛毡。”
“你结婚了吗?”
“我两年前离了婚。”
“有孩子吗?”
“两个。”
“跟你住在一起?”
“跟他们的母亲。我可以每个周末去看他们。”
“你在外面吃饭还是在家里吃饭?你会做饭吗?”
“看情况,”卢博有点不知所措,“有时,我在家做个汤,然后用快速冷冻食品做个菜;有时我去咖啡馆吃饭。饭店里太贵了。”
“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卢博有点沮丧地说。
“你有台音响,有台电视机?”
“是的。”
“你看足球吗?”
“当然。”
“懂吗?”
“懂一点。”
“南特对波尔多,你看了吗?”
“看了。”
“踢得不错,是吗?”亚当斯贝格并没有看过那场球。
“马马虎虎,”卢博做了个鬼脸,说,“踢得无精打采,最后一个球都没有进。上半场就可以打赌。”
“上半场你一直在看吗?”
“是的。”卢博机械地答道。
“可是,”亚当斯贝格又坐在他面前,说,“你却知道昨晚传播鼠疫的人被抓了。”
“我是听人说的。”卢博有些慌乱,嘀咕道。
“既然是这样,你又是在害怕谁?”
那家伙咬着嘴唇。
“你害怕谁?”亚当斯贝格穷追不舍。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卢博犹豫不决,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你们认识,是在杀人时认识的?”
卢博把整个下唇都咬住了,手指伸进毛茸茸的胸前。
“我受到了威胁,你们却指责我?”他重复道,“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警察,你一跟他们打交道,他们就跟你没完。他们就会干这事。我应该早点摆脱的,我原想维护正义,谁知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可你会有机会帮助警方的,卢博,而且能帮很大的忙。”
“是吗?我觉得你故弄玄虚,探长。”
“别卖乖了,卢博,你已经够聪明了。”
“是吗?”
“是的。但是,如果你不愿意帮助,你就回家去吧,乖乖地回去。回家,卢博。如果你试图逃跑,我们会把你送回家去,直到凶案发生。”
“从什么时候起我要听从警方的安排了?”
“从你欺骗我的时候起。不过,走吧,卢博,你是自由的。走。”
卢博没有动。 “你害怕了,是吗?你害怕他用细绳勒死你,就像他们勒死其他五个人一样?你知道自己无法自卫,你知道他会抓住你的,不管你躲到哪里,无论是在里昂、尼斯还是在柏林。你成了他的目标,你知道为什么。”
亚当斯贝格拉开抽屉,把五个受害者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知道你要去见他们了,不是吗?你认识他们,全都认识。正因为如此,你害怕了。”
“让我安静点。”卢博把头转到一边,说。
“那好,你走吧。走!”
沉默了两分钟。
“好吧,我说。”卢博下定了决心。
“你认识他们?”
“认识又不认识。”
“此话怎讲?”
“这么说吧,有一天晚上,很久了,至少有七八年了,我遇到了他们。我们喝了一杯。”
“啊,是的。你们喝了一杯,然后就有人要干掉你们了。”
卢博出汗了,整个房间都是他的汗味。
“来杯咖啡?”亚当斯贝格问。
“谢谢。”
“想吃点什么?”
“谢谢。”
“当格拉尔,叫埃斯塔雷尔去办。”
“还要点香烟。”卢博补充了一句。
“说吧,”亚当斯贝格对埋头喝咖啡的卢博说,咖啡非常甜,而且还加了奶,“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七个,”卢博嗫嚅道,“我们是在一个锚地上认识的。我发誓。”
亚当斯贝格立即看了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眼,看出他“发誓”的时候目光中闪过一些真实的成分。
“你们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干。”
“卢博,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跟他见见面,我闭上眼睛,不再谈这件事,半个小时后,你就会死去。”
“这么说吧,我们撩拨了一个人。”
“为什么?”
“说来话长。有人买通了我们,要我们让那家伙出点血,仅此而已。他偷了一家小铺子,他必须归还。我们去惹他。合约上是这样写的。”
“合约?”
“是的,有人雇了我们,让我们干点小活什么的。”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撩拨’他的?”
“在一个体操馆。有人给了我们地址和那家伙的姓名,还让我们到一个锚地集合,因为我们事先互不认识。”
“你们谁都不认识谁?”
“是的。我们七个人,互相之间谁都不认识谁。他是分别找到我们的,他很聪明。”
“他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们的?”
卢博耸耸肩:
“在那种花点钱就能找到许多人替你寻仇打架的地方,这不难找。至于我,他是在圣德尼斯路一家可恶的夜总会里找到我的。我发誓,我很久没有干那种事了。我发誓,探长。”
“是谁找到你的?”
“不知道,一切都记录下来了。一个女孩塞给我一封信。纸很高级,很干净。我非常信任。”
“是谁寄来的?”
“我发誓,我从来就不知道是谁雇佣了我。那个老板太狡猾了。有时,人应该多问几句的。”
“于是,你们七个人便聚在一起,去弄那个受害者。”
“是的。”
“那是在什么时候?”
“3月17日,星期四。”
“你们是在体操馆里找到他的。然后呢?”
“我已经说了,他妈的,”卢博在椅子上摇晃着,说,“我们撩拨了他。”
“有用吗?他吐了他应该吐出的东西了吗?”
“吐了。他最后去打电话,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讲了什么?关于钱还是关于毒品?”
“我听不懂,真的。老板一定是非常满意,因为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
“钱付得不少?”
“是的。”
“敲诈了,嗯?那家伙都吐出来了?你不如说折磨了他。”
“敲诈。”
“受害者八年后才报复你们?”
“我想是这样。”
“因为你们敲诈他?你在蒙我,卢博。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说的是实话,”卢博用胳膊钩住椅子,说,“他妈的,我们为什么要折磨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仅仅是看了我们一眼。”
“他们?”
卢博又咬住了下唇。
“他们有好几个人?快说,卢博,我觉得要加快速度了。”
“其中还有个女的,”卢博嗫嚅道,“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去抓那家伙时,他正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这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把他们俩都绑架了。”
“那女的也被敲诈了?”
“一点点。不是我,我发誓。”
“你撒谎。从这间办公室里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听天由命吧,凯文•卢博!我要去洗手了。”
“不是我,”卢博轻声地说,“我发誓。我不是个粗人,我走到了犯罪的边缘,但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我当时还笑呢,我在后面掩护。”
“我相信你,”亚当斯贝格说,但心里一点都不信,“你笑什么?”
“笑他们做的事。”
“快说,卢博,你还有五分钟,我要赶你走了。”
卢博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们脱掉了他的衣服,”他接着低声地说,“然后把汽油浇在他的……他的……”
“浇在他的性器官上。”亚当斯贝格提示道。
卢博默认了。汗水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滴在他的身上。
“他们打着打火机,转动他的身体,靠近他的……那玩意儿,他大叫起来。想到自己的那玩意儿将被火烧着,他害怕极了。”
“敲诈,”亚当斯贝格轻声说,“然后呢?”
“然后,他们把他按在体操馆的桌子上,用钉子把他钉在了上面。”
“钉子?”
“是的,这叫做给人化妆。他们往他身上钉图钉,然后用大头棒打他,打他的身体,打他的屁股。”
“太了不起了,”亚当斯贝格恨得咬牙切齿,“那女的呢?别对我说你们没有碰她?”
“不是我,”卢博大叫,“我是望风的。真的,我在后面大笑。”
“今天,你还笑吗?”
卢博低着头,双手一直抓着椅子。
“那个女孩呢?”亚当斯贝格追问道。
“被那五个人一一轮奸了。她都被搞得充血了,最后奄奄一息。我甚至怀疑他们在撒谎,说不定她已经死了。而事实上,她是疯了,她什么人都认不出来了。”
“五个人?我觉得你们是七个人。”
“我没有碰她。”
“那第六个人呢?他什么都没干?”
“那是个女的,” 卢博说着用手指着照片上的玛丽亚娜•巴杜,“她跟其中的一个人同居,我们不喜欢女的加入,但她当时在场,于是便跟着我们。”
“她做了些什么?”
“汽油是她洒的。她还捧腹大笑。”
“肯定吗?”
“是的。”卢博说。
“然后呢?”
“其中一人站在他的呕吐物上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就把那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连同他们的东西扔到外面去了。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美好的夜晚,”亚当斯贝格讽刺道,“是应该喝酒庆祝。”
“我发誓,我喝酒以后清醒了,以后再也没有碰这种事,再也不见那些人。我从邮局里收到了说好的那笔钱,此后便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一直到这个星期。”
“是的。”
“你认出了那几个受害者。”
“只认出了他,他,和那个女人,”卢博指着维拉尔、克雷克和巴杜的照片,“我只见过他们一个晚上。”
“你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
“那个女人死后才认出来。我认出了她,是因为她脸上有许多美人痣。于是,我看了另外几个人的照片,我明白了。”
“明白他回来了。”
“是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等了这么长时间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因为在这之后他坐了五年牢。他的女朋友,也就是被你们逼疯的那个女孩,一个月后跳窗自杀了。好好想想,卢博,你的罪行够不够严重。” 亚当斯贝格站起来,把窗开得大大的,大口呼吸着,让新鲜空气驱散屋中的汗臭味和令人恶心的味道。他在栏杆上趴了好一会儿,看着下面在马路上行走的人,他们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7点15分了,传播鼠疫的那个人还在睡。
“你为什么要害怕,他不是坐牢了吗?”他转身问道。
“因为你们抓错人了,”卢博轻声地说,“你们完全搞错了。我们所折磨的那个人,身材高大,但十分瘦弱,手轻轻一拍就能把他弹起来。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怯懦的人,一个狗屁不是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而电视里播放的那个人,壮实得很,像个运动员。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关系。你可以相信我。”
“你能肯定吗?”
“肯定。那人的脸很瘦,我记得很清楚。他一直在外面,监视着我。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要求得到保护。可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我只不过是……”
“望风,我听见了,不用再说了。但你不认为一个人坐了五年牢之后会变吗?而且他还念念不忘要报仇?你不相信肌肉是锻炼出来的,跟脑子不一样?你不相信,如果是你,你还是会那么蠢,而他却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自己?”
“为什么要改变?”
“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活下去,为了把你们绳之以法。”
亚当斯贝格走向柜子,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个乳白色的大信封。他在卢博的眼皮底下轻轻地摇了摇信封,问:
“你认识它吗?”
“认识,”卢博皱起了眉头,“刚才,我从家里出来时,发现地上有一个这样的信封。里面什么都没有,里面是空的,封口却是开的。”
“是他干的,传播鼠疫的那个人,信封里装着传染了鼠疫的跳蚤。”
卢博的双臂紧抱着肚子。
“你害怕鼠疫吗?”
“不怎么害怕,”卢博说,“我不是太相信那种蠢话,那是骗人的玩笑。我相信人是他掐死的。”
“你说得对。那个信封,你敢肯定不是昨天塞的吗?”
“我敢肯定。”
亚当斯贝格一手托着腮帮子,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去看看他。”说着边朝一扇门走去。
卢博犹豫不决。
“你不像以前那么爱开玩笑了,嗯?不像那个美好时光那样了?来吧,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那头野兽被关在笼子里呢!”
亚当斯贝格把卢博一直拖到达马斯的监室前。达马斯还在睡,睡得正香,侧脸躺在床单上。
“好好看看他,”亚当斯贝格说,“慢慢地看。别忘了,你已经八年没见他了。所以,他不完全跟过去一样了。”
卢博透过铁栅,仔细地看着达马斯,看得都几乎出神了。
“怎么样?”亚当斯贝格问。
“可能是他,”卢博说,“那嘴巴很像。我得看看他的眼睛。”
亚当斯贝格打开监室的门,卢博惊慌起来。
“你要我关上门吗?”亚当斯贝格问,“或者,你陪他聊聊,重温一下年轻时在一起享受的快乐,顺便好好地回忆回忆?”
“别这样,”卢博战战兢兢地说,“他可能有危险。”
“你以前也很危险。”
亚当斯贝格把自己与达马斯关在一起,卢博看着他,就像观赏驯兽师进入驯兽场一样。探长摇了摇达马斯的肩膀。
“醒醒,达马斯。来客人了。”
达马斯嘟嘟哝哝地坐起来,惊愕地看着监室里的墙。接着,他想起来了,往后甩了甩头发。
“怎么了?”他问,“我可以走了?”
“站起来。有个人想看看你,一个老朋友。”
达马斯裹着床单,站了起来,显得很听话。亚当斯贝格轮番看着这两个男人,达马斯的脸好像绷得有点紧。卢博睁大眼睛看了看,然后走开了。
“怎么样?”亚当斯贝格回到办公室,问卢博,“这使你回想起什么来了吧?”
“可能是他,”卢博心里还是不太肯定,“如果是他,那他已经胖了一倍。”
“他的脸呢?”
“很像,但他以前的头发没这么长。”
“你不敢冒险,嗯,因为你害怕?”
卢博摇摇头。
“也许你没错,”亚当斯贝格说,“向你们复仇的人可能不是单枪匹马。我把你留在这里,直到事情的眉目更清楚一些。”
“谢谢。”卢博说。
“把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告诉我。”
“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
“我明白了。不过,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们一共有七个人,减去死了的五个,还有两个。减去你还有一个。剩下的是谁?”
“一个瘦瘦的人,丑得像只鼹鼠。在我看来,他是七个人里面最坏的一个,抡大棒的就是他。”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互相之间不说名字,也不说姓。在这种事情里面,谁都不愿冒险。”
“年龄呢?”
“跟我们差不多。他那时在20到25岁之间。”
“巴黎人?”
“我想是吧!”
卢博进了监室
亚当斯贝格让卢博进了监室,但没有加锁,然后透过铁栅门看了看达马斯,把衣服递还给他。“法官已经决定搜查你。”
“好吧。”达马斯坐在凳子上,平静地说。
“你懂拉丁语吗,达马斯?”
“不懂。”
“你还是没有任何话要跟我说?关于你的跳蚤问题?”
“没有。”
“关于那六个人呢?某年的3月17日星期四,他们跟你有些关系。你没有任何东西要跟我说?还有那个捧腹大笑的女子?”
达马斯没有说话,掌心朝里,拇指轻轻地摸着那个钻戒。
“除了你的女朋友、身体健康和荣誉之外,他们还夺走了你的什么,达马斯?他们在寻找什么?”
达马斯没有动。
“好吧,”亚当斯贝格说,“我给你弄点早饭。穿上衣服。”
亚当斯贝格把当格拉尔拉到一边。
“卢博这个混蛋不敢确定,”当格拉尔说,“你可有活干了。”
“达马斯在外面有同谋,当格拉尔。达马斯已经被我们关在这里了,卢博家里却还是被人放了跳蚤。达马斯被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有人马上接替了他。此人的动作非常迅速,甚至顾不上写那个作为护身符的4字。”
“如果他在外面有同谋,他这么冷静就不足为怪了。有人前赴后继,他就指望这一点呢!”
“派人去询问他妹妹、埃娃和广场上的所有人,了解一下他是否去见过朋友。还有,给我弄一份两个月来的电话单,他店里和家里的电话。”
“你不想陪我们去吗?”
“广场上的那些人已经对我没有好感。当格拉尔,在他们眼里,我现在是个叛徒。面对不认识的警官,他们会说得更轻松些。”
“明白了,”当格拉尔说,“一场相遇,一个锚地,一天晚上,几个甚至互不相识的男子。这些共同点,我们本来可能要寻找很长时间。幸亏那个卢博害怕了。”
“有戏唱,当格拉尔。”
亚当斯贝格掏出手机,盯着看了看。由于默默地命令它响、动、出现某些有趣的东西,他最后都把手机与卡米尔本人混为一谈了。他对着它说话,讲述自己的生活,好像卡米尔能听到似的。但正如贝尔丹所说的那样,这种玩意儿只能给人以部分满足。卡米尔不会像灯中的精灵一样从手机里出来,但如果真是那样,他也不怕。他会把它轻轻地放在地上,免得把它弄疼。一点半的时候,他躺了下来,准备睡一觉。
当格拉尔拿来了达马斯的电话单,把他叫醒了。广场上的询问没有多大的结果,埃娃守口如瓶,玛丽-贝尔一直在嚎啕大哭,德康布雷板着脸,丽丝贝特骂个不停,贝尔丹问一句答一句,诺曼底人对别人不信任时就是这个样子。尽管如此,调查结果还是表明达马斯并没有离开广场,而是天天晚上都在酒吧里听丽丝贝特唱歌,在那里没有跟任何人联系。大家都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星期天他一直跟妹妹在一起。
亚当斯贝格翻着电话单,寻找最近几天的号码。如果有同谋,达马斯肯定要跟他联系,而且4字、跳蚤和凶杀案这些复杂的日期挨得是那么紧。可是,达马斯打的电话出奇的少,他家里的电话只往店铺里打过,还有可能是玛丽-贝尔打给达马斯的;店铺里的电话也没打过几个,而且很少有重复的。亚当斯贝格仔细检查了四个相对来说打得比较多的号码,最后发现都是滑板、滑轮和运动帽供应商的电话。亚当斯贝格把电话单推到了桌角。
达马斯可不傻,他聪明极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这也是在牢房里学的,出狱后他也没闲着,准备了七年。如果他有同谋,他不会冒险用家里的电话联系,免得暴露对方。于是,亚当斯贝格打电话给14区的警察局,要他们提供盖泰路公共电话亭的电话单。20分钟后,电话单传真过来了。自从手机普及之后,电话亭的使用率一落千丈,亚当斯贝格查起电话单来也就不那么费劲了,他发现了11个重复的号码。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给你查。”当格拉尔建议。
“先查这个,”亚当斯贝格指着一个号码说,“上塞纳路92号。”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当格拉尔一边在电脑上查询一边问。
“北郊是我们管辖的地段。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是在克里希。”
“查一查别的号码不是更保险吗?”
“他们不会跑的。”
当格拉尔没有说话,敲了几下键盘。
“是在克里希。”他宣布道。
“成功了。1920年发生鼠疫的地方。是在他家里,那是他的幽灵。他也许就住在那里。快,当格拉尔,查一查姓名和地址。”
“克莱芒蒂娜•库尔贝,奥普图尔路22号。”
“查一查户籍数据库。”
当格拉尔在电脑上查询时,亚当斯贝格在踱步,他的长裤上有一条线垂了下来,小猫在追着玩,他小心地避开小猫。
“克莱芒蒂娜•库尔贝,生于克里希的茹尔诺,让•库尔贝的妻子。”
“还有什么?”
“算了,探长。她90岁了,是个老太太。算了吧!”
亚当斯贝格做了个鬼脸:“还有什么?”他紧追不放。
“她有个女儿,1942年生于克里希,”当格拉尔漫不经心地念道,“名叫罗丝琳娜•库尔贝。”
“锁定这个罗丝琳娜。”
亚当斯贝格抓起小猫,把它放到篮子里面,但小猫马上又爬了出来。
“罗丝琳娜,姓库尔贝,埃莱尔-德维尔•安托万的妻子。”
当格拉尔看了亚当斯贝格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是否有个儿子,叫阿尔诺?”
“阿尔诺•达马斯。”当格拉尔证实道。
“他的外婆,”亚当斯贝格说,“他小心翼翼地在公共电话亭给他外婆打电话。这个外婆的亲属情况怎么样,当格拉尔?”
“死了。无法追溯到中世纪。” “他们叫什么?”
电脑键盘在迅速地噼啪作响。
“埃米尔•茹尔诺和塞莱斯蒂娜•德维尔,生于克里希,奥普图尔镇。”
“这就对了,”亚当斯贝格嘀咕道,“鼠疫的战胜者。鼠疫爆发时,达马斯的外婆只有六岁。”
他拿起当格拉尔的座机,拨通了旺多斯勒的电话。
“是马克•旺多斯勒吗?我是亚当斯贝格。”
“等一等,探长,”马克说,“让我把电熨斗放好。”
“克里希的奥普图尔镇,你有印象吗?”
“奥普图尔镇是鼠疫爆发的中心,那里都是贫民住的破屋。你那里有提到那个地方的‘特别广告’?”
“没有,只有一个地址。”
“那个小镇早就被夷为平地了,现在是一些小街小巷和破屋。”
“谢谢,旺多斯勒。”
亚当斯贝格慢慢地挂上了电话。
“带上两个警员,当格拉尔。我们去那里。”
“四个人?为了一个老太太?”
“四个人。我们先到法官那里去办逮捕证。”
“什么时候吃饭?”
“在路上。”
他们登上了一条破烂的小道,道路的两边都是垃圾,小道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小屋,小屋的两侧是用破木板钉成的,细雨落在瓦盖的屋顶。夏天有一股腐烂的味道,9月份还是如此。
“烟囱!”亚当斯贝格指着屋顶,“木制的,苹果树木做的。”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大而健壮的老太太,她的脸布满皱纹,脸皮下垂,头发包在一块绣花头巾里。她没有说话,极为阴郁地看着四个警察,然后把叼在嘴里的香烟取下来。
“警察。”她说。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个结论。
“是警察。”亚当斯贝格没有否认,他进了门,问:“你是克莱芒蒂娜•库尔贝?”
“敝人就是。”克莱芒蒂娜答道。
老太太把他们让进了客厅,在让他们坐下来之前用手拍了拍长凳。
“现在,警察局里也有女的了?”她蔑视地朝埃莱娜•弗罗瓦西扫了一眼,“我可不想恭维你们。现在玩武器的男人已经够多了,还要女人也跟着玩?你们有时不会有其他想法?”
克莱芒蒂娜说的“有时”带有乡下口音。
她叹了一声,走进厨房,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酒杯,还有一碟糕点。
“人类缺乏的永远是想像力,”她把盘子放在印花软垫长凳前一张铺着桌布的小桌子上,说,“烧酒、奶皮馅饼,你们喜欢吗?”
亚当斯贝格惊讶地看着她,几乎都被她苍老而沉重的脸迷住了。凯尔诺基恩向探长示意他想吃馅饼,在车上吃的三明治早就消化掉了。
“多吃点,”克莱芒蒂娜说,“可惜,现在已经找不到奶皮了。奶已经变成了水。我只好用奶油来代替。”
克莱芒蒂娜倒了五杯酒,喝了一小口,然后看着他们。
“不开玩笑了,”她点着一根烟,“你们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为阿尔诺•达马斯•埃莱尔-德维尔的事。”亚当斯贝格拿起一小块馅饼,说。
“对不起,应该说阿尔诺•达马斯•维吉尼耶,”克莱芒蒂娜说,“他喜欢这样叫。在这屋里,我们不说埃莱尔-德维尔。如果你一定要说,那就请到外面去说。”
“他是你的外孙?”
“哎,愁眉苦脸的美男子,”克莱芒蒂娜朝亚当斯贝格扬扬下巴,“别把我当傻瓜。如果你不知道,你不会到这里来的,不是吗?这些馅饼怎么样?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亚当斯贝格肯定道。
“好吃极了。”当格拉尔也说,他真的觉得好吃。说实话,他至少已经有40年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馅饼了,他开心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不开玩笑了,”老太太说。她一直站着,打量着这四个警察,“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换掉围裙,关上煤气,通知一下女邻居,然后就跟你们走。”
“克莱芒蒂娜•库尔贝,”亚当斯贝格说,“我有搜查证。我们要看看屋子。”
“你叫什么?”
“让-巴蒂斯特•亚当斯贝格。”
“让-巴蒂斯特•亚当斯贝格,我没有习惯让没有伤害过我的人去冒险,不管他们是不是警察。老鼠在阁楼上,”她指着天花板,“382只老鼠,加上12只死老鼠,它们的身上布满了饥饿的跳蚤,我劝你们不要接近,否则,我不能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你们想上去看看,必须先消毒。别碰了头。养殖的东西在上面,阿尔诺的机器,他用来写信的打字机在小房间里,信封也在那里。你们还对什么感兴趣?”
“书房。”当格拉尔说。
“也在阁楼上,但必须在老鼠前面经过。400本书,够吗?”
“关于鼠疫的?”
“还能关于什么?”“克莱芒蒂娜,”亚当斯贝格又拿起一块馅饼,轻声地说,“你不想坐下来吗?”
克莱芒蒂娜胖胖的身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坐下来,交抱着双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亚当斯贝格问,“为什么不否认?”
“否认什么?传播鼠疫?”
“五个受害者。” “去他的受害者,”克莱芒蒂娜说,“他们是刽子手。”
“是刽子手,”亚当斯贝格说,“施刑者。”
“他们可以死了。他们死得越快,阿尔诺便复活得越快。他们夺走了他的一切,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阿尔诺必须复活,但如果这些败类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不可能复活。”
“这些败类不会自行消灭的。”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些败类的生命力比荆棘还强。”
“得给他帮忙吗,克莱芒蒂娜?”
“只需帮一点点。”
“为什么要选择鼠疫?”
“茹尔诺家族是鼠疫专家,”克莱芒蒂娜说,口气十分生硬,“总之,不该伤害茹尔诺家族的人。”
“否则会怎么样?”
“否则,茹尔诺家族的人会给他寄鼠疫。他们是研究这一大灾难的专家。”
“克莱芒蒂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亚当斯贝格又问。
“而不是怎么样?”
“而不是沉默。”
“你们已经找到我了,不是吗?孩子昨天就已经被关起来了。所以,不用开玩笑了。跟你们走就是了,这不完了嘛!这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切都不一样。”亚当斯贝格说。
“没有什么不一样,”克莱芒蒂娜强笑着,“工作已经结束。你明白了吗,探长?结束了。敌人就在广场上。还有三个人一星期之内就要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我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太晚了。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八个人都得死。”
“八个人?”
“六个动手的人,包括那个残忍的女人和幕后策划者。对我来说他们是八个人。你们知道还是不知道?”
“达马斯没有说。”
“这很正常。在他不肯定工作是否结束之前,他不可能说。我们就是这样约定的,假如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被捕的话。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通过他的钻戒。”
“他把它藏起来了。”
“被我看见了。”
“啊,”克莱芒蒂娜说,“你知道一些,知道一些关于上帝之祸的事。这我们倒没想到。”
“我试图学得快点。”
“但已经太晚了。工作已经完成了,敌人就在广场上。”
“跳蚤?”
“是的。他们身上已经有跳蚤了,他们已经受传染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克莱芒蒂娜?”
“你们就追查吧。你们还想救他们的命?这是他们的命运,事情已经结束。不该伤害茹尔诺家族的人,但他们伤害了,探长,他们伤害了他和他所爱的女孩,那可怜的女孩,从窗口跳了出去。”
亚当斯贝格摇摇头。
“克莱芒蒂娜,是你劝他们报复的吗?”
“坐牢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说起这事。他是曾祖父的继承人,也是那枚钻戒的继承人。阿尔诺必须抬起头来,就像传染病爆发时的埃米尔一样。”
“你们不怕坐牢?你不怕,达马斯也不怕?”
“坐牢?”克莱芒蒂娜用双手一拍大腿,“探长,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和阿尔诺没有杀过任何人。”
“那是谁杀的?”
“跳蚤。”
“释放感染了病菌的跳蚤,就像向人开枪一样。”
“等等,跳蚤并不一定会咬人。那是上帝之祸,它爱落到谁身上就落到谁身上。如果说有谁杀了人,那就是上帝。你们也打算逮捕上帝吗?”
亚当斯贝格凝视着克莱芒蒂娜•库尔贝的脸,她跟她孙子一样平静。现在,亚当斯贝格明白了达马斯为什么那么平静,那么雷打不动:他们俩认为自己刚刚杀了五个人,计划还要再杀三个人,这完全是正义的。
“不开玩笑了,”克莱芒蒂娜说,“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我是跟你们走呢还是留下?”
“我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克莱芒蒂娜•库尔贝,”亚当斯贝格站了起来,说,“让你去作证。你被拘留了。”
“我无所谓,”克莱芒蒂娜也站了起来,“这样,我就能见到那孩子了。”
克莱芒蒂娜整理桌子,灭了火,关了煤气,这时,凯尔诺基恩却示意亚当斯贝格他不敢上阁楼搜查。
“她没有感染,”亚当斯贝格说,“你要这个老太太到哪里去找有鼠疫的老鼠?她在梦想,凯尔诺基恩,她是在幻想。”
“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凯尔诺基恩神色忧郁地回答说。
“她每天都在弄那些东西,却没有感染。”
“探长,茹尔诺家族的人是受到保护的。”
“茹尔诺家族的人在做梦。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吧!他们只进攻试图摧毁茹尔诺家族的人。”
“这么说,是家族复仇?”
“一点没错。带点木炭走,送到实验室去,快!” 老太太的到来,在警队里引起了好奇。她带来了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馅饼。她来到达马斯面前,怜爱地把饼递给他。达马斯笑了。
“别担心,阿尔诺,”她一点都没有压低声音,“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全都染上了。”
达马斯笑得更欢了,他抓住老太太隔着铁栅门递过来的盒子,转过身,平静地在长凳上坐下。
“在达马斯的监室旁边给她找间房,”亚当斯贝格命令道,“再从衣帽间里给她拿个床垫,尽量让她住得舒服点。克莱芒蒂娜已经90岁了。”说完,他回到老太太身边,“不开玩笑了,现在作证还是先休息一会儿?你是不是累了?”
“现在就作证。”克莱芒蒂娜坚决地说。
傍晚,快到六点的时候,亚当斯贝格又出去散步了,他脑袋昏沉沉的,满脑子都是克莱芒蒂娜•茹尔诺,也就是库尔贝的妻子的事。他听她说话听了两个小时,然后把祖孙的说法进行对照。他们一点也不怀疑最后三个虐待者就要死亡,亚当斯贝格告诉他们,放置跳蚤和受害者死亡之间的时间太短,短得不可能在死者身上放置感染了鼠疫的跳蚤,但无济于事。“那种灾难随时准备着,听从上帝的指挥。上帝高兴的时候便派遣和降临这种灾难。”克莱芒蒂娜曾回答说。她准确无误地背诵着9月19日的“特别广告”。亚当斯贝格向他们指出,化验的结果为阴性,这证明他们的跳蚤完全没有病菌;他把受害者被掐死的照片给他们看,但没有用,他们对跳蚤的信任仍然不可动摇,他们尤其相信那三个人很快就将死亡,一个在巴黎,一个在特洛伊,最后一个在沙泰勒罗。
亚当斯贝格在马路上散了一个多小时的步,最后在疯人院对面站住了。楼上,有个病人从栅栏中伸出一只脚。总是有人伸出脚,在阿拉戈大道的上空摇晃。没有一只手,总是脚。没有穿袜子,赤着脚。有个家伙像他一样,想到外面来散步。亚当斯贝格看着那只脚,想起了克莱芒蒂娜的脚,然后又想起达马斯的脚,他们的脚以天空为背景,缠绕在一起了。他不相信他们疯到了这种程度,除非是在这条走廊中,他们是被幽灵引到这里的。当那只脚突然缩回牢房时,亚当斯贝格突然醒悟过来:第三者仍在墙外,带着活结,准备完成已经在巴黎、特洛伊和沙泰勒罗开始的工作。
亚当斯贝格斜着走向蒙帕纳斯,来到了埃德加-基内广场。一刻钟后,贝尔丹将敲响吃晚饭的洪钟。
他推开海盗小饭店的门,心想那个诺曼底人今晚是否敢抓住他的衣领,就像昨晚对待那个客人一样。但亚当斯贝格溜进海盗船的龙头下面,来到他那张桌子前的时候,贝尔丹并没有动。他没有动,但也没有跟亚当斯贝格打招呼。亚当斯贝格一坐下,他就从柜台里走出来。亚当斯贝格知道,两分钟之后,广场上的人都将知道抓达马斯的警察正在小饭店里,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盯着他。这正是他到这里来的目的,甚至,德康布雷的晚餐也许会破例搬到“海盗”来吃。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五分钟后,一群满怀敌意的人推开了小饭店的门,走在前面的是德康布雷,后面跟着丽丝贝特、卡斯蒂永、勒盖恩、埃娃等人,只有勒盖恩对事情有点无动于衷。这些让人不安的消息早就不能再让他不安了。
“坐下吧,”亚当斯贝格几乎是在命令他们。他抬起头,面对着那些把他团团围住的充满敌意的面孔,“那女孩在哪?”他在寻找玛丽-贝尔。
“她病了,”埃娃瓮声瓮气地说,“她躺在床上。都是因为你。”
“埃娃,你也坐下来。”亚当斯贝格说。
那个年轻的女人一天之间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亚当斯贝格从她脸上明白无误地看出了仇恨,这种仇恨使她失去了忧郁的古典美。昨天她还那么楚楚动人,今晚她却咄咄逼人。
“探长,把达马斯放出来,”德康布雷打破了沉默,“你搞错了,大错特错。达马斯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温顺的人。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从来没有。”
亚当斯贝格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厕所去给当格拉尔打电话,要他派两个警察在国民公会路玛丽-贝尔的住处附近监视。然后,他又回到桌边,面对着那个老文人,德康布雷不屑地看着他。
“五分钟,德康布雷,”亚当斯贝格举起一只手,五指分开,“我讲一个故事。我才不管大家讨不讨厌呢!我要讲。讲的时候,我要采取我的节奏和我的语言。有时,我的助手都会听得打瞌睡。”
德康布雷扬起头,没有说话。
“1918年,”亚当斯贝格说,“捡破烂的埃米尔•茹尔诺平安地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回来了。”
“我们才不管他那么多呢!”丽丝贝特说。
“别说话,丽丝贝特,他在说话,让他说下去。”
“在前线打了四年仗,毫发未损,”亚当斯贝格接着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1915年,这个捡破烂的人在无人地带背回了受了伤的上尉,救了上尉的命。为了感谢他,上尉在撤到后方去治伤之前,把自己的戒指送给了列兵茹尔诺。”
“探长,”丽丝贝特说,“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听过去的美好故事的,别采取疲劳战术了。我们到这里来是来谈达马斯的事的。”
亚当斯贝格看了丽丝贝特一眼。她脸色苍白,亚当斯贝格第一次看见黑皮肤发白,丽丝贝特的肤色变成了灰白色。
“可是丽丝贝特,达马斯的故事是美好的过去的一个古老的故事,”亚当斯贝格说,“我接着说。列兵茹尔诺没有白白浪费时间。上尉的戒指上有颗钻石,那个钻石比扁豆还要大。在整个战争期间,埃米尔•茹尔诺都戴着这枚钻戒,面朝里,包着泥土,以免被人夺走。1918年退伍后,他回到了克里希,重新生活在贫穷中,但他没有卖这枚钻戒。对于埃米尔•茹尔诺来说,这是救命的钻戒,是神圣的。两年后,鼠疫在他所住的小镇爆发,整条小巷的人都死光了,但茹尔诺家族的人,埃米尔、他的妻子和他们六岁的女儿克莱芒蒂娜却全都安然无恙。于是有人嘀嘀咕咕,开始指责他们。埃米尔从到小镇检查灾情的医生那儿得知,那枚钻石保护了他们一家免受鼠疫的传染。”
“这是真的吗?开玩笑吧?”贝尔丹在吧台后面说。
“书上是这么写的。”德康布雷说,“说下去,亚当斯贝格。别拖泥带水的。”
“我告诉过你们。如果你们想知道达马斯的消息,你们就别打断我,乖乖地听我讲完。”
“消息,消息,总是消息。”若斯说,“旧消息,新消息,长消息,短消息。”
“谢谢,勒盖恩,”亚当斯贝格说,“埃米尔•茹尔诺马上被指控掌握鼠疫,说不定就是传播鼠疫的人。”
“这个埃米尔,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丽丝贝特说。 “他是达马斯的曾外祖父,丽丝贝特,”亚当斯贝格说,态度坚决起来,“人们威胁茹尔诺家族,说要私刑处死他们,于是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逃离了奥普图尔镇,父亲背着小女儿,穿过了排水沟,得了鼠疫的老鼠奄奄一息地躺在沟里。但钻石保护着他们,他们安然无恙地躲藏在蒙特厄伊的一个表兄家里,直到悲剧结束才回到自己的旧街区。他们的声名传播开去。昔日被放逐的茹尔诺家族的人,如今成了英雄,成了指挥者,成了对付鼠疫的大师。他们的神奇故事成了拾荒者的光荣和榜样。埃米尔非常喜欢那枚钻戒,迷上有关鼠疫的所有故事。在他去世的时候,女儿克莱芒蒂娜从他那儿继承了钻戒、荣耀和这些故事。她结了婚,崇拜茹尔诺家族的本领,自豪地生养了一个女儿罗丝琳娜。这个女儿后来嫁给了埃莱尔-德维尔。”
“扯远了,扯远了。”丽丝贝特嘟哝道。
“接近了。”亚当斯贝格说。
“埃莱尔-德维尔?航天工业家?”德康布雷问,态度有点生硬。
“他将成为航天工业家。当时,他还是一个23岁的小伙子,雄心勃勃,聪明而强暴,他想战胜全世界。他就是达马斯的父亲。”
“达马斯姓维吉尼耶。”贝尔丹说。
“那不是他的姓。达马斯姓埃莱尔-德维尔,父亲粗鲁暴躁,母亲泪水汪汪的。埃莱尔-德维尔打老婆,打儿子。儿子七岁时,他就多多少少抛弃了家庭。”
亚当斯贝格扫了埃娃一眼,埃娃突然低下头去。
“小女儿呢?”丽丝贝特问,她开始被吸引住了。
“他们没有提起玛丽-贝尔,她出生得比达马斯晚得多。如果可能,达马斯每天晚上都躲在她外婆克莱芒蒂娜位于克莱希的家中。外婆安慰着这孩子,鼓励他,不断跟他讲述茹尔诺家族辉煌的业绩,给他打气。父亲的打骂和抛弃,使外婆家族的名声成了达马斯惟一的力量。当他长到十岁时,外婆郑重地把那枚钻戒交给了他,有了那颗钻石,他就可以掌控上帝之灾了。对这孩子来说,那种在当时还是战争游戏的东西牢牢地扎根在他的脑海里,成了绝妙的复仇工具,虽然这种复仇还是处于象征阶段。老外婆在圣胡安和克里尼昂库尔的集市到处寻找,收集了大量关于鼠疫的书,1920年的鼠疫,他家的鼠疫,别的地方的鼠疫,这给家族增添了荣誉。你们自己去想像吧!后来,达马斯长大了,可以独自在关于黑色鼠疫的残酷故事中找到安慰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恰恰相反。他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鼠疫战中的英雄老埃米尔的钻戒。那些故事给了他以安慰,那是他对悲惨的童年时期的本能的复仇,是他的救生圈。你们明白了吗?”
“这里面有什么关联?”贝尔丹说,“这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达马斯18岁了,这是一个羸弱的小伙子,发育不良,长得不好。他成了物理学家,也许是为了超过他父亲。他博览群书,懂拉丁语,成了知识渊博的科学家和杰出的鼠疫问题专家,他聪明绝顶,但头脑中总有个幻觉。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航天领域中。24岁时,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办法,大大减低了蜂窝状轻质钢开裂的可能,就像海绵一样。我不再讲下去了,我不能告诉你们原因,但这种钢对航天制造业具有极大的好处。”
“达马斯在24岁就发明了什么东西?”若斯惊讶地问。
“一点没错。他想把它高价出售。一个家伙决定一分钱不出,把这种谁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的钢从达马斯那儿全部夺走。他派了六个人去对付达马斯,六条野狗。他们侮辱他,折磨他,强奸他的女朋友。达马斯全部供了出来,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他的傲慢、爱情、发明以及他的荣誉。一个月后,她的女朋友跳窗自杀了。差不多八年前,阿尔诺•埃莱尔-德维尔案判了,他被控逼疯了女朋友,坐了五年牢,两年多以前才出狱。”
“为什么达马斯在法庭上什么都没说就乖乖地进了监狱?”
“因为如果警察弄清了那几个混蛋的身份,达马斯就无法自己报仇了,而他想亲自报仇,尽一切力量。但他当时还不足以与他们对抗,可五年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原先瘦弱的达马斯在监狱里重了15公斤,他决定此生不再谈钢的事,一心只想着报仇。在监狱里,人是很容易专注于一事的。这几乎是惟一的拯救:专注。他出了狱,他有八个人要杀:六个打人者,陪同他们的那个女人和幕后策划者。在那五年当中,年老的克莱芒蒂娜按照达马斯的吩咐,耐心地追逐他们的行踪。现在,他们准备好了。要杀人,达马斯自然要求助于家族遗传的本领,否则还求助什么呢?这星期已经死了五个,还剩下三个。”
“这不可能。”德康布雷说。
“达马斯和他的外婆全都承认了,”亚当斯贝格盯着他说,“准备了七年,老鼠、鼠疫和旧书都在老太太的家里,还是在克里希。乳白色的信封也是,印刷的。所有的材料都在那里。”
德康布雷摇摇头。
“达马斯不可能杀人。”他重复道,“否则,我就辞职不干了,不再当生活顾问。”
“辞职吧,我喜欢收藏。当格拉尔的姓已经倒过来写了。达马斯已经承认了,德康布雷。承认了一切,除了剩下的那三个受害者,他现在正满怀喜悦地等待着他们的死亡呢!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他说了是他杀了他们?是他亲自杀的?”
“没有,”亚当斯贝格承认说,“他说是染上了鼠疫的跳蚤杀的。”
“如果这是真的,”丽丝贝特说,“我不会认为他做得不对。”
“如果你愿意的话,德康布雷,去看看他,看看他和他的‘玛内’,他就是这样叫她的。他会向你证实我刚才说的话。去吧,德康布雷,去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桌子四周一片寂静。贝尔丹都忘了敲钟吃饭了。到了8点25分的时候,他慌了,连忙用拳头去捶那块沉重的铜板,铜板发出了低沉而阴险的响声,其效果和阿尔诺•达马斯•埃莱尔-德维尔在昔日美好时光的残酷故事十分协调。
一个小时后,故事差不多已经讲完,尽管有的部分可能不大好消化。亚当斯贝格在广场上慢慢地走着,听了故事后的德康布雷平静地跟在他后面。 “就是这样,德康布雷,”亚当斯贝格说,“没办法。我也是,非常遗憾。”
“有些东西不对劲。”德康布雷说。
“是的,有些东西不对劲。木炭。”
“啊,你知道?”
“对一个杰出的鼠疫专家来说,这是一个大错误。”亚当斯贝格轻声地说,“德康布雷,我也不肯定,那三个将被杀死的人能不能逃脱厄运。”
“达马斯和克莱芒蒂娜已经被关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
10点钟的时候,亚当斯贝格离开了广场,他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件事情。他知道是什么事情。他想见见人群中的玛丽-贝尔。
“是件家事。”弗雷曾肯定地说。
玛丽-贝尔的缺席使海盗小饭店的小圈子失去了平衡。亚当斯贝格必须跟她谈谈。她是达马斯和玛内之间惟一的冲突。亚当斯贝格说出那个年轻女子的名字时,达马斯想回答,但老克莱芒蒂娜愤怒地向他转过身去,命令他忘记那个“妓女”。然后,老太太咬牙切齿地嘀嘀咕咕,亚当斯贝格好像听见他在说“罗莫朗坦的胖女人”之类的话。达马斯显得十分伤心,试图改变话题,他猛地看了亚当斯贝格一眼,像是求他不要再管他妹妹的事了。但正因为如此,亚当斯贝格才要管。
当他来到国民公会街时,还不到11点钟。他看见他手下的两个警察正在一辆车上监视,车上没有警方的标志,停在离那座大楼不远的地方。四楼的灯还没有灭,这么说,他可以按门铃而不用担心吵醒玛丽-贝尔了。可丽丝贝特刚才不是说玛丽-贝尔病了吗?亚当斯贝格犹豫不决,面对这个玛丽-贝尔,他就像面对达马斯和克莱芒蒂娜一样:一方面隐约相信她是无辜的,另一方面却坚决认为自己抓住了那个传播鼠疫的人,不管他多么狡猾。
他抬起头,看了看那座大楼的外墙。这是一座奥斯曼帝国风格的石砌高楼,用料高档,雕栏阳台。玛丽-贝尔的那个套间有六扇窗。埃莱尔-德维尔很有钱,非常有钱。亚当斯贝格在想,如果他真的需要这样工作,达马斯为什么不开一家豪华的商店,而是在阴暗拥挤的一楼开这家店呢?
正当他犹豫不决地在黑暗中等待时,大门开了。玛丽-贝尔挽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走出来,两人在人迹稀少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玛丽-贝尔跟那个男子说着话,显得很激动,很急切。是她的情人,亚当斯贝格想。由于达马斯的关系,两个恋人吵架了。他慢慢地靠近他们,借着路灯的灯光看清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金发,长得很标致。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回答玛丽-贝尔的话时,亚当斯贝格看到了他的正面。一个挺英俊的小伙子,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很淡,但长得很清秀。玛丽-贝尔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然后,在分别之前吻了吻他的两颊。
玛丽-贝尔上了楼,亚当斯贝格看见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小伙子则沿着人行道走远了。不,不是她的情人。情人不会如此匆匆地吻脸颊的。那就是她的别的人,也许是一个朋友。亚当斯贝格用眼尾随着那个走远的小伙子的背影,然后穿过马路想上楼,去玛丽-贝尔家。她并没有生病,她有约会,约的不知道是谁。
约的是她的哥哥。
亚当斯贝格站住了,手停在大楼的门上。她的哥哥。她的小哥哥。同样金黄的头发,同样淡的眉毛,同样的苦笑。玛丽-贝尔柔弱无力,脸色灰白。那个在罗莫朗坦的小哥哥曾那么害怕巴黎,现在却来到了巴黎。亚当斯贝格此时才想起来,在达马斯的电话单上,没有一个是打往卢瓦-谢尔省的罗莫朗坦的。也许,她妹妹不时地给他打,小哥哥不是得过且过的人,他希望得到消息。
但小哥哥现在在巴黎。茹尔诺家族的第三代。
亚当斯贝格在国民公会路快步走着,路很长,他远远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埃莱尔-德维尔。在离他30米的地方,亚当斯贝格放慢了脚步,在黑暗中跟着他。年轻人经常朝路当中看,好像是在找出租车。亚当斯贝格钻到一个门口,想叫辆车子。他把手机塞到里面的口袋里,但又取了出来,看了看。手机没有动静,他知道卡米尔没有给他打电话。五年,十年,也许永远也不会给他打了。好吧,算了,无所谓。 他赶走了这一念头,继续跟踪埃莱尔-德维尔。
小埃莱尔-德维尔,老二,他将去完成有关鼠疫的任务,因为现在哥哥和玛内都已经被拘留了。无论是达马斯还是克莱芒蒂娜,谁都不怀疑有人会来接班。家族的荣誉,这一威力在起作用。茹尔诺家族的后裔们知道协同作战,他们不能容忍有任何污点。他们是主人,而不是殉难者,他们要在鼠疫的血中洗刷耻辱。玛丽-贝尔刚刚把任务交给了茹尔诺家族中最小的孩子。达马斯杀了五个人,他将杀死剩下的三个人。
不能跟丢他,不能让他受到惊吓。跟踪越来越难,因为小伙子不断地朝人行道回头,亚当斯贝格也不断回头,怕出租车出现。他不敢肯定,在不发出警报的情况下是否能把车子拦住。突然,他看见一辆车子开着近光灯慢慢地驶来,一辆米色的车子。他很快就认出是警队的车子。车子一直开到他身边,亚当斯贝格没有扭头,悄悄地示意司机减速。
4分钟后,年轻的埃莱尔-德维尔来到了菲里克思-福尔十字路口,扬起手,一辆出租车沿着人行道停了下来。跟在他后面30米处的亚当斯贝格也跳上了米色的车子。
“跟着那辆出租车。”他轻轻地关上车门,低声说。
“明白。”维奥莱特•雷唐库尔答道。这个又胖又重的女警察在开第一次紧急会议时曾打断过他说话。
亚当斯贝格还认出了坐在她旁边的年轻警察,那是蓝眼睛的埃斯塔雷尔。
“我叫雷唐库尔。”女警察自我介绍道。
“我叫埃斯塔雷尔。”年轻的警察也说了声。
“悄悄地跟着他,不能有闪失,雷唐库尔。那家伙对我来说就像眼珠一样宝贵。”
“他是谁?”
“茹尔诺家族第三代中的第二个男人,一个小大师。我们一旦让他溜了,他将在特洛伊惩罚一个打手,在夏特勒诺惩罚另一个,在巴黎则惩罚凯文•卢博。”
“那些坏蛋,”雷唐库尔说,“我不会为他们哀伤。”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亚当斯贝格说。
“为什么不呢?”雷唐库尔说。
“他们跑不了的,相信我。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茹尔诺-埃莱尔-德维尔是逆向处理,先小后大。我觉得他们最先杀的是这个团伙里罪行最轻的人,最后再结果最凶恶的头目。因为别动队的成员们慢慢地明白了,比如说西尔万•马尔莫,比如说凯文•卢博,他们过去伤害过的人回来了。最后三个人都知道了,他们等待着,他们怕得要死。这使复仇显得更加强烈。左拐,雷唐库尔。”
“我看见了。”
“从逻辑上来说,名单上最后一个人应该是当年那场酷刑的幕后指使者。航天工业领域的一个物理学家,当然能弄到达马斯发明的那种办法的所有好处。这种人在特洛伊和沙泰勒罗应该不会多,我已经派当格拉尔去那里了。这个人,我们能够找到他的。”
“让那个小伙子一直带着我们去他家就行。”
“这样做有危险,雷唐库尔。只要有别的办法,最好就不这样做。”
“那年轻人要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在朝北直走。”
“去他住的地方,一家旅馆或者是一个租来的房间。他已经接受了命令,他要去睡觉了。今晚将平安无事。他不会坐出租车到特洛伊或沙泰勒罗的。今天晚上我们只要弄清他的藏身之地。不过,他明天就会动身的,他必须尽快行动。”
“他的妹妹呢?”
“我们知道她在哪里,有人在监视她。达马斯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了她,让她在情况紧急的时候能把任务转交给她的小哥哥。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他们满嘴都是‘结束工作’这个词。因为从1914年起,茹尔诺家族的人就没有失败过,他们不应该失败的。”
茹尔诺家族的人
埃斯塔雷尔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可我不是茹尔诺家族的人。我现在就可以肯定。”“我也不是。”亚当斯贝格说。
“我们靠近北站了。”雷唐库尔说,“他会不会坐今晚的火车走?”
“太晚了。他都没有带包。”
“他可以轻装旅行嘛!”
“那黑色的颜料呢?开锁的工具呢?装鼠疫的信封呢?催泪瓦斯呢?刀呢?木炭呢?他不可能把这些东西都放到屁股袋里吧?”
“这么说,小哥哥也是开锁的行家?”
“毫无疑问,除非他把受害者引到外面,就像对维亚尔和克拉克那样。”
“没那么简单,”埃斯塔雷尔说,“如果受害者现在就开始警惕。在你看来,他们现在已经有所警惕。”
“那他妹妹呢?”雷唐库尔问,“让一个女孩把男人引到外面来,这要容易得多。她漂亮吗?”
“漂亮。但我相信玛丽-贝尔只是一个联络员,接收情报,然后传递情报。我不敢肯定她是否知道一切。她很天真,非常善谈,达马斯可能对她很谨慎,或者是在保护她。”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男人的事,对吗?”雷唐库尔很粗鲁地说,“超级男人所做的事?”
“问题就在这里。刹车,雷唐库尔。关掉车灯。”
出租车在圣马丁运河边放下了那个年轻人,那是杰马普河堤人迹比较稀少的地方。
“一个宁静的角落,至少可以这样说。”亚当斯贝格嘀咕道。
“他在等出租车离开后才回家,”雷唐库尔说,“这个超人很谨慎。在我看来,他没有把自己的准确地址告诉出租车司机。他要走一段路。”
“跟上他,不要开车灯。”亚当斯贝格说。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开始往前走了。“跟上!停!”
“他妈的,我看见了。”雷唐库尔说。
埃斯塔雷尔惊慌地瞥了维奥莱特•雷唐库尔一眼:行行好,别当着探长的面说“他妈的”。
“对不起,”雷唐库尔低声说了句,“我脱口而出的。我真的看见了。我在黑暗中看得非常清楚。那个年轻人不再走了。他在河边等着。他想干什么呢?他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亚当斯贝格弯腰在两个警察的身体中间往前看了一会儿,观察着这个地方。
“我下车,”他说,“靠得更近点,到那个广告牌后面去。”
“到那个有一杯咖啡的地方?”雷唐库尔问,“‘快乐到死’?那地方不好藏身。”
“你的眼力真不错。”
“有时是这样。我甚至可以告诉你,附近有细粒碎石,会发出声响。超人点着了一根烟。我想他是在等什么人。”
“或者是在呼吸新鲜空气,或者是在思考。你们两人留在我后面40米远的地方,时速10公里或者慢于10公里。”
亚当斯贝格悄悄地下了车,接近正在河边等人的那个细细的身影。来到离那人30米的地方时,他脱掉鞋子,赤脚穿过砾石地面,走到“快乐到死”后面。在这个几乎是漆黑一片的地方,很难看清运河。亚当斯贝格抬起头,发现附近的三盏路灯都被人砸烂了,玻璃破碎。也许那个小伙子不仅仅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只见他把香烟扔到水里,然后拔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拔了一只手,又换另一只手,眼睛一直盯着左边的河堤。亚当斯贝格也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个黑影从远处走来,高高瘦瘦的,有些犹豫不决。一个男人,一个老人,落脚时非常小心。茹尔诺家族的第四个人?叔叔?叔公?
老人走到年轻人身边,在黑暗中停下了脚步,影影绰绰。
“是你吗?”他问。 突然,小伙子狠狠一拳,径直朝他的下巴打去,然后又猛击他的太阳穴,老人像纸做的房子一样倒下去。
亚当斯贝格连忙穿过河堤跑过去,这时,小伙子已经把那具一动不动的躯体扔到了河里。听见亚当斯贝格跑过来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拔腿就逃。
“埃斯塔雷尔!追上他!”亚当斯贝格大喊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跳到河里,老人脸朝下浮在水里,没有挣扎。亚当斯贝格抓住他,划了几下,把他拖到岸边,埃斯塔雷尔伸手过来帮助他。
“他妈的,埃斯塔雷尔!”亚当斯贝格叫道,“那家伙呢?我叫你去追那个家伙!”
“雷唐库尔在追呢!”埃尔塔雷尔说,好像是放出了一群狗。
他帮亚当斯贝格爬上岸,然后又把那具又重又滑的身体拉上来。
“人工呼吸!”亚当斯贝格命令道,然后向河堤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小伙子在逃跑,快得像兔子一样。胖胖的雷唐库尔扭着海鸥般的屁股,像坦克一样笨拙,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后面。渐渐地,那个胖胖的身影缩短了跟小伙子的距离,甚至接近了猎物,亚当斯贝格惊讶地放慢脚步。跑了二十来步之后,他听到扑通一声,一个沉闷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声,随后,远处再也没有人跑动了。
“雷唐库尔!”亚当斯贝格叫道。
“别着急,”那个女警察庄严地答道,“他已经被牢牢地抓住了。”
两分钟后,亚当斯贝格发现那位女警察稳稳地骑在那个逃跑者的身上,差点要把他上方的肋骨压断。小伙子透不过气来,四下扭曲着身子,想从这个像炸弹一样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下面挣脱出来。雷唐库尔甚至懒得掏出手枪。
“你跑得很快。我刚才都不敢指望你。”亚当斯贝格说。
“因为我屁股大?”
“不。”亚当斯贝格没有说实话。
“是的,这确实很碍事。”
“没那么严重。”
“不如说我力气大,”雷唐库尔说,“我把它坏事变好事了。”
“举个例子。”
“比如说现┰冢我就像座山。?
“你有手电吗?我的手电浸水了。”
雷唐库尔把自己的手电递给他,亚当斯贝格照了照被捕者的脸,然后给他戴上手铐,其中一个扣在雷唐库尔的手腕上,或者说是扣在一棵树上。
“茹尔诺家族的年轻后代,”他说,“复仇到此为止了,结束在杰马普河堤路。”
那人扭过头,看了看他,目光中充满了仇恨和惊愕。
“你弄错人了,”他一脸苦相,“那老头想袭击我,我是在自卫。”
“我就在你后面。你用拳头打他的脸。”
“因为他掏出了手枪!他问我:‘是你吗?’说着便掏出了手枪!我把他打倒了,我不知道那家伙想把我怎么样!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叫这个好心的女人不要骑在我身上?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压住他的双腿吧,雷唐库尔。”
亚当斯贝格搜了他的身,寻找证件,在他罩衫里面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个钱包。亚当斯贝格把手机放在地上,把钱包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放开我,”那人叫道,“是他攻击我!”
“住口!事情开始清楚了。”
“你弄错人了!我不认识茹尔诺!”
亚当斯贝格皱了皱眉,用手电照亮了他的证件。
“你不也叫埃莱尔-德维尔吗?”亚当斯贝格惊讶地问。
“不是!你看得很清楚这弄错了!是那家伙攻击我!”
“让他站起来,雷唐库尔,”亚当斯贝格说,“把他带到车上去。”
亚当斯贝格站了起来,衣服上滴着脏水,心事重重地走回去找埃斯塔雷尔。那个年轻人叫安托万•于尔凡,生于卢瓦-谢尔省的维蒂尼。仅仅是玛丽-贝尔的一个朋友吗?他受到了老头的攻击?
埃斯塔雷尔好像把那个老人救活了,老人正靠在他的身上,扶着他的肩膀。 “埃斯塔雷尔,”亚当斯贝格走过去问,“我要你追,你为什么不追?”
“对不起,探长,我没有执行命令,但雷唐库尔跑得比我快三倍。那家伙已经跑远了,所以我觉得雷唐库尔是我们惟一的希望了。”
“真奇怪,她的父母给她取名为维奥莱特。”①
“探长,你知道,人生下来的时候并不胖。谁也想不到她会变成一辆多功能的战车。不过,作为女人来说,她很温柔,”他马上补充说,“非常和气。”
“是吗?”
“必须承认这一点。理所当然。”
“他怎么样?”
“他能呼吸了,但气管已经进水。他还受了伤,筋疲力尽,也许心也累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这样做对吗?”
亚当斯贝格蹲下来,用手电照着那个老人的脸,老人正靠在埃斯塔雷尔身上。
“他妈的!是德康布雷。”
亚当斯贝格抓住他的下巴,轻轻地摇了摇。
“德康布雷,是德康布雷。睁开眼睛,我的老兄。”
德康布雷好像在作努力,抬了一下眼皮。
“那木炭,不是达马斯弄的。”他虚弱地说。
救护车在他们身边刹住,两个护士抬着担架从车上下来。
“你们要把他拉到哪里?”亚当斯贝格问。
“圣路易医院。”其中一个护士答道。
亚当斯贝格看着护士把德康布雷放在担架上,抬向救护车。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马上摇了摇头。
“手机进水了,”他对埃斯塔雷尔说,“把你的手机借我用用。”
亚当斯贝格发现,如果卡米尔愿意,她可以再也不给他打电话。手机进水了,但这没关系,因为卡米尔不要他了。很好,不再打电话了。走吧,卡米尔,走吧!
亚当斯贝格给德康布雷的公寓里打电话,是埃娃接的电话,她还没有睡。
“埃娃,让丽丝贝特来听电话,有急事。”
“丽丝贝特在小酒吧里,”埃娃没好气地答道,“她在唱歌。”
“那你把小酒吧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丽丝贝特表演的时候是不允许别人打搅她的。”
“这是命令,埃娃。”
亚当斯贝格默默地等了一分钟,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像警察了。他很清楚埃娃想惩罚全世界的人,只是现在还没到时间。
他花了10分钟才找到丽丝贝特。
“我马上要走,探长。如果你打电话给我是想告诉我你放了达马斯,我就听你的电话。否则,你白费力气。”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德康布雷被人袭击了,已经被送往圣路易医院。不,丽丝贝特,我想,问题不大。不,是一个年轻人干的。我不知道,我们会审问他的。别担心,准备一个口袋,别忘了在里面放一两本旧书,去看看他。他会需要你的。”
“那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让他去?”
“什么时候,丽丝贝特?”
“你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你们警察局里没有足够的人吗?德康布雷并不是预备役军人。”
“我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丽丝贝特。”
“那是你的一个同事,”丽丝贝特说得很肯定,“他是以你的名义打的。我没有疯,口信是我转的,要他去赴约。”
“去杰马普河堤路?”
“11点半,在57号对面。”
亚当斯贝格在黑暗中摇摇头。 “丽丝贝特,德康布雷不该离开他的房间。不管以任何借口,不管是谁打的电话。”
“那不是你们打的?”
“不是,丽丝贝特。呆在他身边,我会派个警察来增援你。”
亚当斯贝格又给警队打电话。
“我是加尔东。”对方说。
“加尔东,派一个人到圣路易医院去,看守埃尔维•杜库埃迪克的病房;再派两个人去国民公会路玛丽-贝尔家里换班。不,同样,他们只要靠近那栋楼就行。明天上午她出门时,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是拘留吗,探长?”
“不,是作证。那位老太太还好吗?”
“她和她的外孙隔着监室的铁栅说了一会儿话。她现在睡了。”
“说什么,加尔东?”
“准确地说是在玩,他们在猜中式谜语。你知道那种谜语。是一种颜色?一种动物?一种噪音?必须猜中那个中国人。不容易。”
“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一直不担心,老太太甚至还想松弛警队里的气氛。埃莱尔-德维尔是个乖孩子,他吃了她的馅饼。本来,玛内原来打算用奶皮做的,但她没有……”
“我知道,加尔东。她用奶油做了。关于克莱芒蒂娜的木炭,收到结果没有?”
“一小时前收到了结果。很遗憾,是阴性的。没有苹果树的痕迹。是木、榆树和刺槐的混合物,都是从外面买的。”
“他妈的。”
“我知道,探长。”
亚当斯贝格回到汽车边,浸湿的衣服贴在肉上,冷得他轻轻地颤抖起来。埃斯塔雷尔开车,雷唐库尔坐在后排,跟那个被抓的男人铐在一起。亚当斯贝格在车门边弯下腰,问:
“埃斯塔雷尔,是你把我的鞋子收起来了?我找不到了。”
“没有,探长,我没有见到你的鞋子。”
“算了,”亚当斯贝格说着上了车子的前排,“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过夜。”
埃斯塔雷尔发动了汽车。那个年轻人不再抗议说自己无辜了,好像是被雷唐库尔铁塔般无情的身体镇住了。
“送我回家,”亚当斯贝格说,“告诉值夜班的开始审讯安托万•于尔凡•埃莱尔-德维尔•茹尔诺,我都忘了他姓什么了。”
“于尔凡,”那个年轻人嘀咕道,“安托万•于尔凡。”
“检查身份、到他家里搜查,寻找不在场证明,等等。我去处理那该死的木炭。”
“在哪里?”雷唐库尔问。
“在我的床上。”
亚当斯贝格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疲惫不堪,白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有三样东西突显了出来:克莱芒蒂娜的馅饼、手机进水和木炭。他马上把馅饼从脑海中赶了出去,这对调查没用。但传播鼠疫的人和他的祖先那么冷静,则像延长号一样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也想起了他泡了水的手机,这手机就像是一个破灭的希望,一个残骸,一场海难,这场海难可能会出现在若斯•勒盖恩哪天的“历史一页”中。
亚当斯贝格的手机,充电可以用三天,从德朗布尔路空载起航,来到了圣马尔丹运河,走锚了。船员落水。船上有一女性,叫卡米尔•福雷斯蒂耶,失踪了。
说好了,不打电话了,卡米尔。算了,无所谓。
最后只剩下了木炭。
又回到那里了,几乎又回到了开头。
达马斯要么是一个博学的鼠疫专家,要么是他犯了一个大错误:这两种假设是水火不容的。要么达马斯对鼠疫几乎一无所知,犯了常人所犯的错误,涂黑了受害者的皮肤;要么达马斯对鼠疫有所了解,永远不敢犯那样的错误。没有一个人像达马斯那样:没有一个人对古文献那么尊敬,把省略的地方都标了出来:没有任何人强迫达马斯写上省略号,弄得若斯在念“特别广告”的时候那么费劲。事实上,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这些让人眼花的小黑点,是一个博学之士尊重原文的表现。对鼠疫学的尊重。不破坏古人的文章,不随心所欲地把它们混在一起,而是尊敬和尊重它们,就像信徒一样,不亵渎它们。这样使用省略号的人是不会用木炭把尸体弄黑的,是不会犯那种大错误的。否则,那将是一种冒犯,一种不敬,是侮辱从上帝可敬的手中降临的那种灾难。认为自己有信仰的人一定虔诚。达马斯使用了茹尔诺家族的本领,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个拥有这种权力的人。
亚当斯贝格起了床,在他的两居室里踱着步。达马斯没有粗暴地对待历史,达马斯使用了省略号,所以达马斯没有用木炭把尸体弄黑。 所以,达马斯没有杀人。木炭明显遮住了死者被掐的痕迹,这是凶手最后的举动,不是达马斯干的。他既没有撒炭粉,没有掐死人,没有脱光受害者的衣服,也没有撬门。
亚当斯贝格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机旁。达马斯只做了他以为做了的事情。他传播了那种灾难,发送了广告,涂了那个4字,释放了有鼠疫病菌的跳蚤。广告使他真的以为鼠疫又回来了,他如释重负;广告使舆论惊慌了,大家都以为它的威力重新爆发了;广告引起了混乱,使他可以自由行动。这个4字缩小了他以为正在进行的破坏的范围,也平息了那个想像丰富、性情多疑的凶手的内心;一个老手在选择受害者时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避免乱放跳蚤,瞄准目标而不是滥杀无辜,那些4字是很有必要的。达马斯只想杀死楼中的某一个人,他不会因此而把整栋楼中的人都杀死。否则对茹尔诺家族的一个子孙来说,那将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就是达马斯的所作所为。他相信自己做过。他对残害了他的那些人施加了使用了自己的威力,以获得新生。他在五个人家里的门底下塞了没有用的跳蚤。克莱芒蒂娜“结束了工作”,往最后三个打手家里放了跳蚤。这就是所谓的鼠疫者传播者所犯的罪行,没有什么作用的罪行。
但有人在达马斯后面杀人,他躲在达马斯的影子里,真正取代了他。某个很实际的人,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鼠疫,对鼠疫一无所知,认为得了鼠疫的人皮肤一定会变黑。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把达马斯推进了自己挖的一个陷阱里,让他走向不归路。这事做起来其实很简单。达马斯想杀人,那个人就代他去杀了人。对达马斯来说,任务极其繁重,从老鼠身上的跳蚤到木炭,链条的两端拉得很紧,他不得不一直往前走。根据那几个可怜的省略号,怎么能得出达马斯无罪的结论?可以说,就像是鸡蛋碰石头。没有任何一个陪审员会去考虑那几个小点。
德康布雷明白了。他发现,传播鼠疫者走火入魔的本领和最后那个大错误,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他遇到了木炭问题,并且得出了惟一可以得到的结论:两个人。一个是传播鼠疫的人,另一个是杀人凶手。但德康布雷那天晚上在海盗小饭店里说得太多了,凶手明白自己犯了错。他权衡了他所做蠢事的后果。这是个时间问题,德康布雷这个博学之人总会推出结论,告诉给警方。危险迫在眉睫,必须封住那个老人的嘴。没时间再精心策划了,只能是制造事故,淹死他。见机行事,顾不上无耻不无耻了。
于尔凡,一个恨透了达马斯、天天盼望着他死的家伙;一个接近玛丽-贝尔,想在她诚实的妹妹那里收集情报的家伙;一个瘦小、干瘪而弱不禁风的家伙,人们往往都以为他温顺,而他却从不胆怯,从不犹豫,眨眼间就把那个老人扔到了水里。一个暴力分子,一个动作敏捷的凶手。但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把达马斯直接干掉,而要去杀另外五个人呢?
亚当斯贝格走到窗边,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察看着漆黑的马路。
要不要去换个手机,弄回原来的号码呢?他摸了摸湿透了的上衣,掏出手机,拆开,想把里面的零件弄干。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因为那个凶手无法杀死达马斯呢?因为罪行很快就会落到他头上。就像一个有钱的老婆死了,人们首先会怀疑贫穷的丈夫一样。这么说,惟一的可能是,于尔凡就是达马斯的丈夫,富裕的达马斯的穷丈夫。
埃莱尔-德维尔家里有钱。
亚当斯贝格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到警队。
“他说了些什么?”他问。
“他说老人袭击他,他是自卫。他现在很难受,非常难受。”
“别放他。你是加斯东吗?”
“我是莫尔当,探长。”
“是他,莫尔当,是他掐死了那四个家伙和那个女人。”
“他不是这样说的。”
“他是这样做的。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他当时在家,在罗莫朗丹。” “彻底搜查,莫尔当,去罗莫朗丹搜查。看看于尔凡和富裕的埃莱尔-德维尔家族之间有什么联系。莫尔当,等等。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安托万。”
“埃莱尔-德维尔的父亲也叫安托万。叫醒当格拉尔,让他立即去罗莫朗丹,天一亮必须展开调查。当格拉尔在家族推理方面是专家,尤其是推理被破坏的家族。要他查查安托万•于尔凡是不是埃莱尔-德维尔的儿子,一个不被承认的儿子。
“为什么要查这个?”
“因为他就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儿子,莫尔丹。”
亚当斯贝格醒来时,看着他已经破膛的手机,手机揭了盖,已经干了。他打电话给通宵值班的技术服务处,要求换一个新的手机,保留被水破坏了的电话号码。
“这不可能。”一个疲倦的女人回答说。
“为什么不可能。电子机心是干的,把它换到另一个手机里就行了。”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这可不是你家里的衣服,而是磁卡,不能……”
“我对跳蚤太了解了①,”亚当斯贝格打断她的话,“它们是活的,有生命的。我希望你们把它移到另一件衣服里。”
“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号码呢?”
“因为我等一个紧急电话,可能要等10年或者15年。我是刑警队的。”亚当斯贝格补充说。
“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个女人有点吃惊。
“我马上让人把机心给你送过去。”
他挂上电话,希望他自己的“跳蚤”比达马斯的跳蚤更有效。
当格拉尔打电话来时亚当斯贝格刚穿好衣服。他套上一条裤子,穿上一件和昨天差不多的T恤。亚当斯贝格喜欢穿大众化的衣服,不想费神去选择,去考虑衣服的搭配问题。他想尽量少在穿衣方面费心。不过,他在鞋柜里找不到其他鞋子了,只有一双登山鞋,而这双鞋显然不适合在巴黎穿。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双皮拖鞋上,最后决定光脚穿拖鞋。
“我在罗莫朗丹,”当格拉尔说,“我困死了。”
“搜完那座城市后你可以一连睡四天。我们已经接近焦点,别放掉安托万•于尔凡的线索。”
“我已经查完于尔凡了。我先睡了,然后回巴黎。”
“慢着,当格拉尔。喝它三杯咖啡,然后接着查。”
“我接着查了,现在已经结束。我只要审问那个当母亲的就行了,她没有隐瞒任何事实,恰恰相反。安托万•于尔凡是埃莱尔-德维尔的儿子,比达马斯小八岁,家里不承认这孩子。埃莱尔-德维尔对他……”
“他们的生活条件怎么样,当格拉尔,穷吗?”
“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安托万在一家锁铺干活,住在店铺上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埃莱尔-德维尔对他……”
“太好了。上车吧,详情你可以回来以后再跟我说。你可以对那个折磨人的物理学家作进一步调查吗?”
“昨天半夜我在电脑上查到他了。是在沙泰勒罗。梅瑟雷钢铁厂是工业区一家很大的企业,空军的第一供货商,拥有全球市场。”
“大收获,当格拉尔。梅瑟雷是老板吗?”
“是的,鲁道夫•梅瑟雷,物理工程师,大学教授,实验室主任,企业主,独家拥有九项发明专利。”
“其中有一项是超轻钢,可以说是不可能裂的钢。”
“不会裂的钢,”当格拉尔纠正说道,“是的,其中有这项专利。七年零七个月前,他登记了这项专利。”
“是他,当格拉尔,打人和偷盗的幕后指使者就是他。”
“当然是他。但他也是外省的一个土皇帝,法国工业界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们要碰他。”
“我不信内政部会支持这一行动,探长。关系到太多的钱和国家的名声。”
“我们不需要通知任何人,更不用通知布雷齐永。万一走漏风声,媒体知道了,一传播开去,两天之后那家伙就会得到消息。那时候局势就会失控,事情会乱套。我们到了法院再抓他。”
“太好了,”当格拉尔说,“那于尔凡的母亲……”
“以后再说,当格拉尔,她儿子在等着我呢!”
值夜班的警官已经把报告放在他的桌上。安托万•于尔凡,23岁,生于韦蒂尼,住在卢瓦-谢尔省的罗莫朗丹,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并已经打电话给一个律师,律师马上建议他什么都不要回答。于是,安托万•于尔凡不再开口。
亚当斯贝格来到监室前。那个年轻人坐在小床上,咬紧牙关,不停地显示瘦脸上的小小肌肉,还把瘦指头的关节弄得咔咔作响。
“安托万,”亚当斯贝格说,“你是安托万的儿子。你是埃莱尔-德维尔家族中一贫如洗的一个成员。没有知识,没有父亲,没有钱,却可能受过拳打脚踢,有过不少伤心事。你也打人,揍人,打达马斯,家中的另一个儿子,被承认的儿子,有钱的儿子。你们是同父异母兄弟。他吃过的苦跟你一样多,这你肯定知道。同一个父亲,同样的耳光。”
于尔凡没有说话,朝这个警察扫了一眼,无情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你的律师要你不要开口,你听了他的话。你服从命令,很听话,安托万。对一个凶手来说,这很奇怪。如果我走进这间牢房,我不知道你是会向我扑过来,撕破我的喉咙,还是会在墙角缩成一团。也许二者都有可能。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是个行动派,我不知道你动不动脑筋。而达马斯则光想不练,显得十分无能。你们两人都是破坏者,你是用你的双手,他是用他的脑袋。你在听我说话吗,安托万?”
年轻人发起抖来,但没有动。
亚当斯贝格松开了铁栅栏,走开了。面对这张扭曲的微颤的脸,跟面对毫无表情、思维混乱的达马斯一样,他深感遗憾。埃莱尔-德维尔老爹可以自豪了。
克莱芒蒂娜和达马斯的囚室在另一头。克莱芒蒂娜跟达马斯玩了一局扑克,纸牌从地上塞过去。没有棋子,他们就用馅饼代替。
“克莱芒蒂娜,你能睡着吗?”亚当斯贝格打开了栅栏,问。
“不那么容易,”老太太说,“没有家里舒服,而且环境变了。什么时候放我和我的孩子出去?”
“弗鲁瓦西警官会带你去冲凉房,还会给你衣服。你们是从哪儿弄到纸牌的?”
“是你的加尔东给的。昨天,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达马斯,”亚当斯贝格说,“准备准备,马上就轮到你了。”
“轮到我什么?”达马斯问。
“洗澡。”
埃莱娜•弗鲁瓦西把老太太带走了,亚当斯贝格又来到了凯文•卢博的囚室。
“你可以出去了,卢博。站起来,你要转移了。”
“我在这里挺好。”卢博说。
“你会回来的,”亚当斯贝格把栅栏门开得大大的,“你去接受审问,你被控打人、伤人和强奸。”
“他妈的,”卢博说,“我是望风的。”
“极具暴力的望风者。在名单上,你名列第六,所以是最危险的人之一。”
“他妈的,我毕竟是来帮助你们的。帮助正义,这很重要,不是吗?”
“出来吧,我不是你的法官。”
两个警官把卢博带出了警队。亚当斯贝格查了查记事本。脸上有粉刺,下巴突出,敏感:莫雷尔。
“莫雷尔,现在是谁在玛丽-贝尔住处值班?”他看了看挂钟,问。
“是诺埃尔和法夫尔,探长。”
“他们在干什么?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也许她没有出门。自从她哥哥被抓之后,她没有再开店铺的门。”
“我去那里看看,”亚当斯贝格说,“既然于尔凡不开口,玛丽-贝尔会告诉我他从她那儿夺走了什么。”
“你就这样去吗,探长?”
“怎么了?” “我是说,你穿拖鞋去?你不希望我们给你准备点什么?”
亚当斯贝格看了看自己的脚,看缺了什么。他没有穿袜子,而皮拖鞋的带子也已经很旧。
“有什么不妥吗,莫雷尔?”他认真地问。
“我不知道,”莫雷尔说,他正在寻找退路,“你是探长。”
“啊,”亚当斯贝格说,“你是说外表,莫雷尔?是吗?”
莫雷尔没有回答。
“我没有时间买袜子,”亚当斯贝格耸耸肩,说,“克莱芒蒂娜比我的衣服更要紧,不是吗?”
“当然,探长。”
“你去看看她需要些什么。我去找那个当妹妹的,马上回来。”
“你觉得她会告诉我们吗?”
“也许会告诉。玛丽-贝尔喜欢讲述自己的生活。”
走出大门时,一个送货员给他送来一个包裹,他站在马路当中打开,里面是他的手机,他把东西全都放在汽车的车尾箱里,寻找“相关的”合同。活跃的跳蚤。旧号码可以保存,转移到新的机心里。他满意地把它放在里面的口袋里,然后透过衣服,用手按着,好像是给手机加热,和它重新开始被中断的对话。
他看见诺埃尔和拉马尔在国民公会路监视。长得比较矮小的是诺埃尔。耳朵,板寸头,夹克衫:诺埃尔;高大而严厉的是拉马尔,曾在格兰维尔当过宪兵。两位警察匆匆地看了他的脚一眼。
“是的,拉马尔,我知道。我稍后会买的。我上去看看,”他指着五楼,“你们可以回去了。”
亚当斯贝格穿过豪华的大厅,走过铺着宽阔红地毯的走廊。没到五楼,他就看见玛丽-贝尔的门上用图钉钉着一个信封。他十分震惊,慢慢地上了最后几步楼梯,走近那个白色的长方形信封,上面只写着他的名字:让-巴蒂斯特•亚当斯贝格。
她走了。玛丽-贝尔在监视着她的警察的眼皮底下走掉了。她逃跑了,不管达马斯就跑了。亚当斯贝格拆开信封,达马斯的妹妹逃离了火热的战场。
达马斯的妹妹,也是安托万的妹妹。
亚当斯贝格沉重地坐在楼梯上,膝盖上放着那个信封。楼梯间的自动感应灯灭了,安托万没有从玛丽-贝尔那里获得消息,而是玛丽-贝尔告诉他的,告诉了凶手于尔凡,告诉了听她的话的于尔凡。服从妹妹玛丽-贝尔•于尔凡的命令。亚当斯贝格在黑暗中打电话给当格拉尔。
“我在汽车里,”当格拉尔说,“我睡着了。”
“当格拉尔,埃莱尔-德维尔在罗莫朗丹的家族中还有其他私生子吗?有个女儿?”
“我正想告诉你这事。玛丽-贝尔•于尔凡比安托万大两岁,与达马斯同父异母。一年前,她到他在巴黎的家中之前并不认识他。”
亚当斯贝格默默地摇摇头。
“让人扫兴?”当格拉尔问。
“是的。我在寻找凶手,我找到他了。”
亚当斯贝格关了手机,站起来,打开电灯,靠在门环上拆开了信。
探长先生:
我给你写信,不是想帮你清理头绪。你把我当作一个傻瓜,我很不高兴。但由于我看起来就像个傻瓜,我也就不恨你了。我是为了安托万才写这封信的。我希望这封信能在法庭上控告他的时候念,因为他没有罪。是我从头到尾在指挥着他,是我要他去杀人的。是我对他说为什么、谁、什么地方、如何和什么时候的。安托万对什么都没有责任,他仅仅是服从我的命令而已,他历来就这样。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犯任何错。我希望在法庭上能够把这话说出来,你能替我说吗?我很匆忙,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你们有点傻,竟然打电话给丽丝贝特,让他去医院照看那位老人。丽丝贝特,这是秘密,丽丝贝特有些需要安慰,需要我的安慰。所以她马上打电话给我,把德康布雷出事的消息告诉了我。
杀老人的计划失败了,安托万坐了牢。你很快就会弄清谁是他的父亲,况且我的母亲没有任何秘密。你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来。楼下已经有你们的两个人,坐在一辆汽车里。我才不在乎呢!我照走不误。别想找到我,那是浪费力气。我有的是钱,是从傻瓜达马斯的账户上弄来的,我知道如何对付。我穿着一件非洲女人的衣服,那是丽丝贝特送我的节日礼物。你们的人会什么都看不见,我不担心。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疯癫的达马斯
我简单地给你介绍一些细节,想让你清楚地知道安托万完全是无辜的。他像我一样憎恨达马斯,但他没有能力密谋什么事,除了服从他的母亲,后来是服从父亲,当父亲强行给他另外找了一个母亲时。他小时候只会掐死母鸡和兔子,以发泄仇恨,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的父亲,也就是航天工业之王,其实他更是流氓之王,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弄钱和斗殴。他有了第一个儿子,合法的儿子,是在巴黎的安乐窝里养大的。我说的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达马斯。而我们呢,我们生活在一个耻辱的家庭中,是罗莫朗丹的无产者,他永远不想承认我们,他说是名声问题。而在耳光问题上,他从来不讨价还价。对我母亲和我哥哥,他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可我不在乎,我早就下决心总有一天要杀死他,但最后,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在钱的问题上,他从不多给妈妈一个子儿,仅让我们勉强能活下去,因为他怕我们生活富裕了,邻居们会问。一个混蛋,一个粗人,一个懦夫,这就是我的父亲。当他死的时候,安托万和我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名分了,为什么还不能分得一部分遗产。我们应该有这个权利,我们毕竟也是他的子女。可这需要证据。但我们知道基因测试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死在大西洋上空了。但还可以检查达马斯啊!他独吞了所有的遗产,不愿与任何人分享。我们想,达马斯是不会同意做基因测试的,因为这等于从他那儿抢走三分之二的遗产,除非他很爱我们,我是这样想的,除非他迷恋上了我。我对这种游戏非常在行。大家已经准备要除掉他了,但我对安托万说,别这样做:如果他被杀了,我们来要遗产,人们会怀疑谁?肯定是我们。
于是我来到了巴黎,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告诉他我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向他哭穷,让他收留我。这个达马斯,不到两天就像傻瓜一样上当了。他向我张开了双臂,还哭了。当他知道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就更伤心了。他真的像一个傻瓜,乖乖地听从我的指挥。安托万和我的基因测试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一得到三分之二的遗产,我就将抛弃达马斯。我不太喜欢这种男人,凭着自己的肌肉去管闲事,碰到一点点事情就哭。后来我才发现,达马斯有点疯疯癫癫。由于他事事都听我的,需要得到一些支持,他便告诉了我他疯狂的计划,复仇、鼠疫、跳蚤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得知了所有细节,他跟我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告诉了我那些家伙的名字和住址,一切。他已经找到了他们。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小跳蚤能杀死什么人。于是,我改变了计划,你可以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为什么可以得到全部的遗产而我们却只要三分之二?达马斯已经有了名分,这已经是巨大的财富了。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更巧的是,达马斯一点都不想碰父亲的钱,他说这会让人睡不着,是肮脏的。在这里我要插一句,我觉得他小的时候也不开心。
我说得快点吧。只需让达马斯去尊敬他要尊敬的东西,我们在幕后杀人。如果这个想法完成了,达马斯将去坐一辈子的牢。杀了8个人之后,我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让警察去追踪他。在这一点上我很在行。然而,由于他一切都听我的,我就可以支配他的所有财产了,也就是说,我和安托万从他那里夺得了财产。一切都结束了,物归原主。安托万只知道听从我的命令,只知道杀人。任务分配得非常合理,他喜欢这样,服从和杀人。而我呢,我不够强壮,我也不喜欢杀人。在里外都是警察的时候,我助了他一臂之力,把维亚尔和克拉克两个家伙引出了家门,安托万一一结果了他们,所以我才对你说,这不是安托万的错。他只知道服从我的命令,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做什么。如果我要他到火星上去打一桶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的。这不是他的错。所以,如果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或什么地方,而不是让他坐牢,这会更加公平一点,因为他不应该对这些事情负责。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达马斯得知那些人死了,他巴不得这样。他相信是自己的“茹尔诺力量”起了作用,他不想进一步打听情况。可怜的傻瓜。如果你不回来,我会把他管到底的。在精神病院或是什么地方治治病,这样对他很好。
至于我,我很好。我从来不缺乏主意,也不担心自己的前途。你不用为我担心。如果达马斯把他肮脏的钱寄一点给妈妈,这对谁都没有坏处。尤其不要忘记安托万,求求你了。我要给丽丝贝特和那个可怜的蠢女人埃娃一吻。拥抱你,虽然你挫败了我们的一切,但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不恨你。 玛丽-贝尔
亚当斯贝格把信叠起来,在黑暗中坐下,一手托着腮帮子。他坐了很久。
回到警队,他一言不发地打开达马斯的牢门,示意达马斯跟他走。达马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往后甩了甩头发,然后专注而耐心地看着他。亚当斯贝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他妹妹的信递给了他。
“是给我的吗?”达马斯问。
“是给我的。看吧!”
达马斯看完之后狠狠地擂了一拳,然后用手捂住脸,那封信夹在他的手指头上。亚当斯贝格看见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膝盖上,一时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兄弟姐妹对他充满仇恨、茹尔诺家族的威力完全是无稽之谈。亚当斯贝格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等待着。
“跳蚤身上根本就没有鼠疫细菌?”达马斯最后抽泣着问,头仍然低着。
“没有。”
达马斯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双手紧攥着膝盖,好像被迫喝一些十分难喝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咽不下去。亚当斯贝格甚至觉得看见了沉重的现实,像是一大团可怕的东西,融化在他身上,压碎了他的脑袋,压扁了他像球一样圆的世界,把他的想像压出了血。他在想,如果身上有这么重的负担,就像陨石压肩一样,人是否还能走出这间办公室。
“真的没有鼠疫?”他痛苦地一字一句地问。
“真的没有。”
“他们不是死于鼠疫?”
“不是。他们是被你的同父异母兄弟安托万•于尔凡掐死的。”
又是一阵沮丧,他的双手又在膝盖上痉挛起来。
“掐死后把皮肤涂成黑色,”亚当斯贝格接着说,“那些被掐的痕迹,那些木炭,难道没有使你感到惊奇吗?”
“我感到惊奇。”
“然后呢?”
“我以为是警方编出来的,想掩盖鼠疫的真相,免得大家惊慌。可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安托万跟在你的后面,把他们一一掐死了。”
达马斯看着自己的手,摸着那枚钻戒。
“是玛丽-贝尔在指挥他?”
“是的。”
又是一阵沉默,心又坠入了深渊。
这时,当格拉尔走了进来,亚当斯贝格向他指指落在达马斯脚边的那封信。当格拉尔捡起来,读完后使劲摇了摇头。亚当斯贝格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了他。
打电话给弗雷医生,让他来替达马斯:很急。通知国际刑警组织,抓玛丽-贝尔。没有任何希望,她太狡猾了。
“这么说,玛丽-贝尔并不爱我?”达马斯嘀咕道。
“是的。”
“我一直以为她爱我。”
“我也曾这样以为,大家都这样以为。正因为如此,我们弄错了。”
“她爱安托万吗?”
“爱。有一点爱。”
达马斯的身子弯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