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5 16:58
3、第二场试练
红丝带小女孩找着死神LXXXIII,死神便知道,第二回合考试即将展开。
这一次,死神照样与红丝带小女孩在坟场会合,但这一个坟场,比起上一回的要破落得多。光秃的树丫如鬼爪伸延,墓碑灰暗破旧,杂草丛生。死神就在站着的位置看到一条蛇由草丛钻出来,爬行到一列坟墓之上。
红丝带小女孩以红丝带蒙眼、芭蕾舞裙的造型重临死神跟前。当她走进坟场的范围,万物就起了变化,秃树急忙长出叶子;墓碑上的灰暗瞬间淡褪消失,还原数十年前刚下葬时的簇新色调;就连杂草都在霎时间变得绿油油,而那条路过的蛇,更加仰观得屏息静气。死神当然就毕恭毕敬了,他伸出双手替她拆下红丝带,让她以重新观看世界的眼神凝视此间的夜空。然后又把她的右手与自己的左手以红丝带相连。二人相视一笑后,便在月亮下向坟场的深处进发。红丝带小女孩的一头银发,在黑夜中闪出幽冥的幻光。
她神秘又极之重要,她就是这瞬间的命运主宰。
死神暗忖,要修行多少个千年,才有红丝带小女孩的道行。
红丝带小女孩对死神说:“待会我们会走到墨西哥的一幢大宅中,那里有一个很团结的家族。”
死神颔首,他有心理准备接受任何考验。
在坟场中愈走愈深,最后,他们穿越了所有坟墓,走进一片葡萄园中。红丝带小女孩亮起蓝色大眼睛,说:“这个家族百年之前富可敌国,现在家道中落,但也拥有全国最优秀的葡萄园、甘蔗园和咖啡山庄。”
死神问:“他们出现了什么问题?”
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家族中有人意识不正确。”
死神心念一转,大概猜想得到那会是什么。
红丝带小女孩与死神手牵手走过葡萄园。在那幽冥的山坡上,屹立了一幢面积宏大的白屋,充满着西班牙混合墨西哥的风情,大白屋的屋顶、窗框、露台、门框之上,全以彩色小阶砖镶嵌出美丽的图案,有花有鸟有人物的脸,热情又满载生命力。
红丝带小女孩与死神内进之时,正值家族的晚餐时分,五十多人一同坐于长台两旁,由佣人站于身后侍候。用餐的气氛尚可,虽不算欢畅热闹,但也和谐自在,偶尔有人小声说话,以及互相问候。
坐在长台最顶端的是家族长老,于他的跟前,摆放了豆和肉,还有一品脱的啤酒;然而,他似乎毫无食欲,死神看了半晌,发现他没动上半分。
死神再看真一点,才又发现,此名家族长老根本已无需饮食,他是一具衣着光鲜体面的尸体标本。
死神就明了了,这个家族,有人不想长老死亡。
红丝带小女孩看懂死神的思想,她并且给他补充:“不止不希望长老死亡,他们甚至不愿意看见有任何一名家族成员死亡。”
死神趋前把长老细看,这个身穿白色丝质刺绣恤衫的尸体标本色泽黯哑,就连头发都枯干脆弱,看来,这具尸体标本亦已年资甚深。
“二十年。”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二十年前,他们把他的尸骸由坟墓中掘出来,再制成标本摆放家中。”
死神说了一句:“死人当活人办。”
长老尸体没吃没喝,但佣人也间中走过来替他以餐巾抹嘴。诡异之极。
红丝带小女孩说:“你看吧!”她指向大厅暗角位置。死神望过去,意识模糊的亡灵伫立在幽暗的角落中,茫茫然、虚虚浮地望向长台两旁的人。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晓得自己离不开他们……
死神摇头。是家族中人的行径令长老的灵魂无法走到更好的地方。
然后,死神又感应了些什么。他望着长台前端右边的第一个座位,那名长老夫人的气息有异。他连忙掏出陀表看了看,继而说:“差不多时候。”
红丝带小女孩说:“长老夫人现正处于回光返照期间,三小时后她会昏迷,然后你会伴她上路。”
死神望向身穿洋装,但发型头饰仍然十分墨西哥化的长老夫人,然后转面向红丝带小女孩请教:“请问,这次考试有什么我要注意?”
红丝带小女孩告诉他:“长老夫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要求族人把丈夫变作标本,另外,她亦为自己的死亡向族人颁下同样要求。事实上,她一早已把死人当活人养的思想植根家族成员的心中,以后每一名家族成员过身后,也会被制成标本,摆放于家中与活人一同生活。”
死神扬了扬眉。“这的确是个问题。”
如果家族成员遵照长老夫人的心意办,那么,终于有天,这所大宅之内便会充斥着无路可去、无法投胎的游魂。家族成员的魂魄无错是会永远相聚,但却只能以一个残破散溃的意识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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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6:59
死神亦能想象二十年前长老过身后的故事。长老的灵魂照样被某一型号的死神带走,继而被安置在虚幻之地处于净化阶段。然而,长老夫人把长老的尸骸由坟墓中挖出来制成标本,这行径,直接牵引长老的灵魂,那迷茫的灵魂被强大的念力牵引回阳间,还以为自己依然活着。久而久之,那意识含糊的灵魂消耗了大部分能量,错失了返回净化之所的能力,更枉论重新投胎做人。
红丝带小女孩说:“这个家族的做法百害而无一利。”
死神认同地点下头。
红丝带小女孩作出吩咐:“请拯救这个家族的成员的灵魂。”
死神自信满盈地向红丝带小女孩点下头。“放心,我不会令阁下失望。”
红丝带小女孩就向死神绽放出纯真如百花盛开的微笑。死神望着她,觉得实在太美了,不由自主的,他就心花怒放。
红丝带小女孩告诫他:“请别轻视每一项考验。”
死神笑得魅力无限。“我没有轻视之意,我只是无法不被美色所迷。”
红丝带小女孩怔了怔,接下来就满脸通红。死神看着她的娇态,心情只有更好。
及后,坐着轮椅的长老夫人在用餐后被族人推往后花园欣赏结他演奏,而她的尸体标本丈夫当然也被一同带在身边。死神留意得到,长老的尸体标本被制成坐着的形状,大概是为了方便移动和安置。
结他手与歌手为这个庞大的家族唱奏出激情的音韵,而长老夫人就在年轻一辈的唱和下陷入昏迷中。
死神微笑,准备是次任务。
族人把长老夫人安置在床上,他们替她戴上传统的大耳环,又在她的发髻旁插上大红花。族人都意会到长老夫人命不久矣,她在清醒时的吩咐,大家都顺从地照着办。
而长老的尸体标本,则被放置于夫人的床边;一众亲人都聚集在房间之内,沉默不语。
医生前来为长老夫人检查,各人神色凝重。
红丝带小女孩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张着瑰丽的蓝眼睛,静观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表,便说:“差不多是时候了。”继而,他伸出极优美的右手,把长老夫人的灵魂自床上拉起。
长老夫人已年届八十七岁,身体虽不行,但意识与精神还很清晰。她被死神搀扶站稳,只望了死神一眼,她已知道面前的俊美男人是谁。
她朝他颔首,死神则礼貌地说:“长老夫人,我是死神,正准备陪夫人上路。”
长老夫人微微一笑,这样说:“上路?我看倒是不必了,我的子孙会替我的肉身进行仪式,继而我会长留于此。”
死神告诉长老夫人:“夫人,接受年老与死亡为生命的一部分,是令此生有意义的事。”
长老夫人却雍容地回应:“我与我的族人只相信生命永恒。”
长老夫人的神色高雅而坚定。
死神点下了头,告诉她:“夫人,你可有思考过,生命的永恒可以由轮回再生来延续?”
长老夫人笑起来,这样说:“我的族人如我,并不盼望轮回,我们并不希望因为轮回而各散东西,我们只想永远生活在这所大宅之内。”
死神明白她的意愿,但亦不禁叹息:“请夫人明白,无论现世的情景有多美好,在本质上它一定会结束。”
长老夫人轻轻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地对死神说:“你不会了解,亲人去世的悲哀。”她朝丈夫的尸体标本望去,然后告诉死神:“二十年前,先夫过身后的一段日子,我们每日都茶饭不思,病倒的病倒、崩溃的崩溃,因为他的离去,整个家族停止了运作。每日三餐,我们也在他的座位上摆放他喜爱的食物;而每一个晚上,我也在他休息的位置说过晚安才能安睡。我们的子女会抱着先夫的照片饮泣倾诉,我们每一天也盼望他能回来与我们重聚……先生,你可会明白失去挚爱的心情?我们这个家庭,谁也不能离开谁。”
死神望着神色悲恸的长老夫人,感受到这个家族强大的团结力量。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长老过身后那段天地失色的日子,葡萄园的果实腐烂堕落;甘蔗长出了虫;咖啡豆变酸。天是一片灰暗,在下雨之后,白色的大宅也蒙上一层灰;阳光不再走到这儿来了,它永远都在遥遥千里之外,这个家族失去了挚爱之后,就连太阳也忍不住伤感,躲避得远远。
死神的心因着这种悲伤而痛。然而,无论那种爱有多迫切澎湃,死神也不可以因为感动而屈服。他不可以容许这个家族任意妄为。
死神伸手指向房间一角,对长老夫人说:“夫人,请看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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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6:59
长老夫人随死神指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见一抹晦暗不明的人影,白影朦胧一片,没有五官轮廓,也不见得具备任何清晰的意识。那白影靠墙飘浮,明知需要依附些什么,却又无法作出肯定。
长老夫人看不明白,她疑惑地望向死神。
死神告诉她:“那抹白影,就是长老先生的魂魄。”
长老夫人惊愕万分,她急急忙走到白影跟前细细打量,一边细看一边摇头:“怎可能……”
精明勤奋出类拔萃的丈夫,怎可能如此沦落……
死神走前去,娓娓道出原因:“长老先生的魂魄经过多年无意识的游离之后,已丧失大部分能量。他既投不了胎,亦与你们沟通不到。他唯一能够做的是,依循你们的念力,栖身在你们当中。然而,他没意识去理解为何要久留,更无意识与你们相认。他的魂魄可说是被你们一手荒废。”
长老夫人听罢,就张大口凄然落泪,她悲伤地叫喊:“我的爱人,缘何你的魂魄竟凄清至此……”
死神静默地伫立长老夫人身后,任由她发泄情绪。
“我的爱人,留你在尘世,原是一片苦心……”
长老的魂魄什么也不明白,甚至感受不到爱侣的悲伤。
这一抹白,是何等的低层次。
长老夫人悲怆得无以复加,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询问:“可以告诉我,一切是我错吗?”
她按着心头,很痛很痛。
死神说:“那只是无知。”
长老夫人掩住脸,摇头悲叹:“你可以救活我丈夫的灵魂吗?”
死神告诉她:“我可以带他离开。”
但一想到“离开”的可怕,长老夫人便无法接受。她语带惊惶地说:“我们无一个成员离开过这个家庭……”
他们只信奉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死神尝试安慰她:“请持着信心到达那个必经之地。”
长老夫人泪眼涟涟,掩脸悲哭,她实在不能接受她坚持了半生的家族团结,就这样被死亡拆散。
死神告诉她:“你要是坚持己见,你与你家族的每位成员,都只能追随长老魂魄相同的命运。”
长老夫人站在丈夫的魂魄跟前,茫茫然不知所措。
死神指引她。“我让你返回肉体,请以最后一口气告诉你的家人,你决定放弃把自己变成标本,你并且希望你的家人能与你同样接受死亡的安排,不与死亡抗争。”
长老夫人犹豫。“我花了近二十年时间熏陶家人在死后变成标本的好处,我让他们明白,只有这个做法才可以一家人永不分离……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可以以几句说话去推翻这套二十年来我对他们作出的教育。”
死神明白长老夫人的忧虑,而这亦是整个救赎中最重要的一环。长老夫人一定要使子孙得悉以往信奉的全然是错的。
死神想了想,然后说:“就请你告诉你的家人以下的真理。”
“真理?”长老夫人问。
死神告诉她:“请他们持着信心去世,切勿因死亡感到沮丧。”
长老夫人默记着。
死神说:“只要想一想,来世还有机会为生命、为他人作出服务,死亡自然并不可怕。”
长老夫人抬起泪眼望向死神,而死神续说:“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新生婴儿的来临,要是你们无人愿意面对死亡,何来魂魄投胎到新生命中?”
是最后的这段话,成功地开启了长老夫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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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0
“对……只有先人死亡,后人的婴孩才有魂魄……”
死神微笑。“你也希望家族后人儿孙满堂吧?”
想到这里,长老夫人顿时心意明澄,她接纳了死亡这个概念。
有生,就要有死。长老夫人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抗拒死亡。
死神欣慰凝地视她。
她抬眼向死神望去,死神就再次牵起她的手,带领她步向床上的躯体,然后向她轻语:“家族日后的兴衰,全赖你了!”
长老夫人眼内灵光一亮,她已决定了心意。
她重新躺回自己的躯体之内,并且睁开原本正翻动不停的眼睛,众亲人立刻大呼小叫,紧张兮兮地围上来,然后,长老夫人运用死亡前最后的力气,向俯下身来的长子说出她刚学会的话。她说:“请把我与你们父亲的尸体一同埋葬于家族的墓地之中……”
长子以为自己听错,立刻伸手招来妻子,让她把耳朵贴近长老夫人的唇边。妻子听见的是:“只有我与先夫的灵魂安息长眠,我们才能得以重获新生……”
长媳妇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她恐怕自己误解了长老夫人的信息,是故把二公子拉过来。于是长老夫人的二子就俯身聆听母亲的话,他听见她说:“请你们也持着信心去世……”
二公子但觉非比寻常,继而又向自己的妹妹招手。这名长女儿立刻把耳朵贴近母亲,她听见母亲说:“来世还有机会为生命和他人作出服务,死亡并不可怕……”
长女儿不敢再听下去,这实在不像是母亲会说的话。她的丈夫走过来,接替她的位置。长老夫人正说着的是:“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新生婴儿的来临……”
而当女儿的丈夫把一双女儿又找到床边之际,长老夫人便断了气。她说完了半生人最重要、但又最违反家族观念的说话。
家族成员愕然地互相对望。长老夫人忽如其来的转变,惊异得叫他们忘记了她去世的悲伤。
长老夫人重新站立在死神眼前,她的魂魄溢满了释怀的喜悦。
“你做得很好。”死神赞赏她。
长老夫人轻叹,这就是她为这个家族尽的最后一分努力。她问道:“你可要带我上路了?”
死神神秘一笑,继而说:“那么,请长老夫人爱上我。”
长老夫人眉头一皱,表情并不好惹。“你不得要我变心!”她坚决地说。
“哈哈哈!”死神仰面笑起来,这样说:“长老夫人,你就当是赏赐在下那枯竭的心。”
长老夫人仍坚定不二。“我一生只爱一个人!”
死神紧紧盯着这位专一情深的女士,带笑说:“但如果,只要你说一句‘死神我爱你’,你丈夫的魂魄便能重新被修补重塑呢?”
就在同一秒,长老夫人双眼发光,急不及待高声叫嚷:“死神我爱你!”
说罢,更一脸的焦急,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响亮。
死神怔住。“长老夫人……果然甚具决断力!”
长老夫人的脸涨红,尴尬地说:“虽然我不明白因何你要轻薄阿婆……但为了先夫的灵魂,我在所不辞……”
死神的目光就慈怜起来。他说:“长老夫人请放心,长老先生的灵魂会健全无缺。”
长老夫人一脸晶亮。“真的吗……”
死神的笑容魅力无限。“死神,从不欺骗美人!”
长老夫人立刻掩住嘴笑,神态娇憨犹如怀春少女。
死神语带欣赏:“长老夫人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长老夫人说:“你猜先夫再见我面之后,会否再爱我一遍?”
死神一脸理所当然:“他怎能抗拒?”
长老夫人就安心了。阴阳相隔了这些年,她的期盼莫过于是重逢面对面的一刻。
死神深知时候已到。他伸出左手按在长老夫人的脸庞,在她全然放松的剎那,死神左手的蓝光发挥净化和安慰的作用。而怜悯飘荡出来以慈爱拥抱虚弱的她,补偿她一生中所有伤感与不满足。长老夫人就在死神送递给她的爱意、智慧、洁净中,步入一个她拒绝了半生的阶段。虽然轮回了无数次,但她早已忘掉了死亡所带来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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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1
那是一个多么明亮的境地,在无尽的光芒中,她领受了无边际的爱与恻隐,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原谅。
她落泪了,为着自己过往的固执。尤幸,她知道,她已完全被原谅。
她就在这美妙的光芒中前行,然后,她感到身后有人。当她把脸转过去的时候,她就看见她依恋了一生的丈夫。
他的容貌只有二十来岁,他的眼神清亮自信,他的笑容温暖又富男子气概。她的心就热烘烘了,她当然不会忘记他这副容貌。他俩在结婚当天才认识,却在第一夜相拥之后热恋到老。
他就是她梦想中的丈夫,他是她生命中的宝藏,为着报答上天的恩赐,她决意爱他更多于爱自己。她要永生永世,保留她与丈夫的爱……
她从没忘记过,自己有多爱这个男人。爱得尽心尽力,爱得超越了生死。
再给她重新活过,她也会一样的爱他;再给她生生世世,她亦只会奉献出更深更浓更不可思议的爱。
生命不再有别的责任。除了爱……
他把手放到她的脸庞上,她就触动得鼻子也酸了。温柔地,她合上了眼睛,让泪水温热眼眶。
她知道,连她也年轻了。在这个空间之内,岁月无须存在。
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笑容灿烂地对她说:“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她就感动得哭了出来。她记起了,当她头一次怀孕的时候,她与他有多快乐。
她为他诞下了七名子女;她为他筹划事业;她为他的人生带来爱与欢乐。她就是他的美酒、音律、丰盛的食粮、红霞漫天的美景……她是他的一切。
她掏尽一生心血去爱这个男人,最后,这个男人所拥有的,都来自她的塑造。
无私地爱了他一生,只有一件事她犯了错。
“对不起,我曾经留住了你,我以为,你不会舍得离去。”她咬住唇,歉疚地说。
他就摇了摇头,伸出强壮的臂弯把她拥入怀,然后说:“没关系,我们又在一起了。”
她的心涌出真诚的感激,她知道这个胸怀是死神的礼物。死神活化了她所爱的灵魂,让她得以享受此刻的抱拥。
她抬起娇小的脸蛋,与爱人的眼睛四目交投。
如果真有永生永世,但愿就此爱慕不止……
璀璨的华光忽尔照耀这双环抱着对方的恋人,他们仰脸朝光芒中看去,感受着无比甜蜜的欢畅。灵光七色斑斓,来自数不尽的光灵,每位光灵各自伸展美丽的翅膀,三五成群地张翼,组成幻美的景象。每个光灵流动着如红宝石的晶光,瑰丽得恍如太阳燃烧其中。这动人的奥妙反映在仰视着的一双恋人的眼眸里,说不出的惊喜,说不出的幸福……
——《神曲——天堂篇》XVIIII
这一回合的考试结果在一年后才被结论。长老夫人的子孙对于她临终时所说的话,反应不一,有些认为长老夫人交代遗言时神志不清,另外一派则觉得该如长老夫人所言照着做。
最后,他们既不敢把她下葬,又无法把她的尸体制成标本,只以科学方法把尸体保鲜,安放于寝室之内。
期间,死神把长老夫人的灵魂多次带回大宅之内,以报梦的方式向族人解释她的心意。终于在那名四岁的男曾孙向父母透露出他所梦见的细节后,这家族的人才议决安葬长老夫人,以及长老的尸身。
家族的人每逢梦见长老夫人,都会把梦境细节写于纸上,由长子保管。而基本上,每个梦的景象也大同小异。最突破的一次,就是四岁男曾孙所叙述的景象:“曾祖母穿着新年时穿过的那套绿衣裙,又戴了五叔叔结婚时所戴过的蓝色帽子。曾祖母坐在床头对我说:‘要是还不快土葬了我,七姑婆的二女儿将来就无法生出聪明的女儿。’”
族人明白,四岁的小孩子无法创作出这样清晰的梦境。在这次报梦之后,无人再反对把长老夫人下葬。
族人把长老夫人以及长老安葬以后,家族中人的行径益发自由自在,有几房人搬离开大宅自立门户,亦有年幼的子孙被送到国外求学。家族各人的感情仍要好,只是他们已不认同维系感情的旧有法则。
红丝带小女孩满意是次成绩,她在公布结果时踮起了脚尖,顺道给死神送上一个蜜意绵绵的吻。
闪亮着蓝色幻光的眼睛,红丝带小女孩如此说:“你是我在近年遇到的最有魅力的死神。”
死神LXXXIII反而不好意思了,他从眼尾溅出柔光。“主考官你过奖了!”
然后红丝带小女孩就愉快地把眼睛蒙上,转身并以芭蕾舞的姿势步离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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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1
第三章 窘迫之境
1、自杀
有一回,当死神LXXXIII与桑桑步过黑隧道与白隧道之后,他们在那迷离的空间中目睹一件可怕的事。
一个剖腹自杀的人跪在地上,重复着剖腹的行径。而这个人的跟前,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斗篷之内并没有脸孔,只暗暗闪亮出一双冷酷的眼睛。
斗篷人监视着剖腹自杀的人的行径,他要确定这个人无间断重复举刀剖肚的动作。自杀的人在苦泪中张开嚎哭哀求的口,呜咽着渴望救赎的叫声,然后举起滴血的军刀,向肚皮横切剖开,肠与内脏爆裂涌出,自杀的人看到流满一地的器官,心情实在沮丧到不得了,他既痛楚又无奈,只好悲苦地垂下头,再以双手把内脏塞回肚子中,继而看着肚皮的裂缝自动愈合。他哭着摇头,又抬起苦情的泪眼,乞怜地望向斗篷人,他渴望斗篷人会朝他点一点头,甚或是转身而去。然而,斗篷人却不给予他任何反应,那双在幽冥中暗亮的眼睛,无情地瞪着他不放。
自杀的人咬着牙悲叹,自知无路可逃亦无可选择。他又再提起军刀,重新朝自己的肚皮剖开去,内脏再一次涌泻四散,他也再次在痛苦与失望中徘徊。斗篷人没表示满意亦没示意停止,于是自杀的人只能重复着无间断的痛苦,情景再悲凄亦无法获得怜悯与救赎。
桑桑看得目定口呆,脸色发青。死神挤出惨不忍睹的表情,看不了一会,就拉着桑桑离开。有时候死神会误闯到这些空间来,这里发生的事他无从过问或管束,纵然,那个剖腹自杀的男人,原应是死神LXXXIII在三十年后接上路的亡灵之一。
死神与桑桑步进白色隧道之内,在柔光包围之下,桑桑才放胆问死神:“刚才发生什么事?”
死神告诉她:“自杀的人正受着Lucifier的折磨。”
桑桑皱起眉:“但他原本是你将来要接上路的人。”
死神叹了口气:“谁叫他今日自杀?他了结自己的生命,就等于放弃灵魂的自由,于是只好落入Lucifier那边,一直重复自杀的苦难,直至三十年后,那原本的阳寿死期。”
桑桑打了个寒颤。“好可怕。”
“对哩。”死神也感同身受。“无间断的苦楚。”
桑桑问:“自杀真的如此罪大恶极?”
死神点下头,然后说:“所以就算你在返回阳间后挂念我,也不要以自杀来见我。”
桑桑迷茫地望向前方。“自杀就见不到你了……”然后,她又说:“斗篷人很可畏吧!”
死神扬起一边眉毛,表情没奈何。“就算是神祇,面对他们那边的事情,也只有震栗的份儿。总之,一旦落入他们那一边,就永不超生。”
桑桑再次打寒颤。“真的好可怕……”
说着说着,死神与桑桑就步进片场之内。这阵子,死神也拣选不到回阳人,是故片场的气氛有点沉静,只有零星的搭建道具布景声。
死神就与桑桑走进放映室,观看一段又一段回阳人的电影片段。
银幕上,一名回阳人正死在外星人的死光枪之下。
桑桑问死神:“你认为做人幸福吗?”
死神的侧脸在轻笑。“我怜悯他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但愿他们可以更幸福。”
桑桑又问:“怎样才能更幸福?”
这侧脸在漆黑的放映院中亮出一种尊贵。“长命、少苦难。”他说得很简单。
桑桑垂下眼,思考着要否认同。
死神轻语。“人不想死,为何要他们死?”
“为何人不能似神?神不会病不会痛。为何只有人才要苦难重重?”
“轮回数百世之后,人依然苦。干吗仍要他们轮回?”
死神在漆黑中说。桑桑凝视他的侧面,感受着他的悲悯与慈怜。
桑桑说:“你对人实在太好。”
死神垂首,说:“我受不了他们那些苦。”
每次感应到人类的苦,死神的心都痛。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愈来愈靠近人类。
他笑着说:“我就快变做他们一分子了。”
桑桑轻握死神的手,以示明了与安慰。
死神说:“告诉你一件事,请别取笑我。”
桑桑温柔又可人地望着死神,然后,她听见死神如此说:“我深明所有死亡的技巧,也懂得让他们过身得愉快。然而,我但愿可以在他们临终的一刻,告知他们生命的意义。有时候我以为我明白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却又不。”
桑桑把死神的话听进耳里,慢慢地消化。银幕上,一名回阳人扮演着《Armageddon》中的Bruce Willis,他为拯救人类而牺牲自己。
死神径自微笑,这样说:“我懂得的会不会太少?”
桑桑不知怎回话。
死神说下去:“我知道的,不比他们多。”
然后,桑桑就想到该说些什么了。“相公,不怕啊!要学习些什么,有娘子陪你!”
顷刻,死神心中的哀愁一扫而空,他只管全心全意地鸡皮疙瘩。他把眼珠溜向桑桑,这样说:“我百分百相信你会使用魔法——你总能成功地让我毛管直竖,作闷兼反胃!”
桑桑笑得傻气,一脸天真可爱。
死神做了个怪表情,然后就站起来离开座位,一副避之则吉的神态。
桑桑仍旧笑眯眯的。死神虽被吓走了,但起码他已忘记了忧郁,顿时变得精神爽利。桑桑掩住嘴呵呵笑,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好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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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2
2、第三场试练
红丝带小女孩再与死神见面,地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人坟场。她选择了午间为见面时分,阳光明媚,风也暖。她穿着一贯的淡黄色芭蕾舞裙和红色芭蕾舞鞋,亦同样以红丝带蒙住双眼。那头银色的长曲发,在阳光下散发着闪亮的白金光芒。
死神LXXXIII恭敬地上前替红丝带小女孩拆下红丝带,于是,她就能以重新观看世界的姿态张开海洋蓝的眼睛。而眼珠上的黄金色长睫毛,美如天使的翅膀。
他们看见对方时都感到很高兴,内心热烘烘的。
死神自动自觉地把那条红丝带缚在自己的左手上,正准备把丝带的一端缚向她的右手,却料不到她如此说:“今回,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
死神禁不住愕然。“这次会面不是为着考试吗?”
红丝带小女孩便说:“试题已定,但不需要在今天完成。”
死神便把手腕上的红丝带拆下来,继而笑着说:“这次是第三回合的考试,我实在紧张得很。”
红丝带小女孩以双手接过自己的红丝带,也笑得很甜。“只要你能通过是次考试,我们便能正式考虑你的转职申请。”
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充满着朝气和憧憬。“我期盼已久!”
“那么,”红丝带小女孩仰起小脸,告诉他:“请你记着第三回合的考试内容:把编号MXL70968的灵魂接上路。”
死神立刻从西装内袋拿出死亡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全是符号和数字。这一回,他的双眼还未找着红丝带小女孩所说的编号,但内心却已蓦地活现出一个画面:一名美女的背影。
死神双眼一亮,呢喃:“是她。”
红丝带小女孩说:“这个女人有逃避死亡的本事,我们想请你收服她,并接她上路。”
死神笑得甚有含义,然后对红丝带小女孩说:“事实上,我已留意了她一段日子。”
红丝带小女孩点了点头。“那么正好。是次考试不设时限,我们只盼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死神的笑容极之灿烂,甚至乎夹杂了兴奋。“我定当竭尽所能。”
红丝带小女孩状甚满意。继而,她便与死神话别,并且转身让死神替她蒙上眼睛。
死神目送她离开,然后,他也转身离去。他边行边笑,双眼闪亮出喜乐的光芒。
“这算什么考试……”他欢乐得要以手心按着胸膛。简直是大赠送!
当了这些年的死神,要数今天最令他亢奋。
编号MXL70968的拥有者是名女性,她的全名是Aisling Gargan Ceramic,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陶瓷。她就是死神LXXXIII名单上那个忽明忽暗的名字,死神只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却在以后每逢想起她也笑眯眯兼心思思。
要找她半分难度也没有,死神的难处是该以何种方式与她见面。
于是,死神对镜自言自语:“陶小姐,我就是你在这生中最重要的人。”
说罢,连他自己也觉得兀突。镜中的他剎那惘然。
死神望着镜说:“我的另一半,有什么高见?”
镜中的死神没任何动静。死神的另一半从来不回话,亦从来不露面。
死神说:“若果不是一早知道我有另一半的存在,我根本不会察觉到!”
镜中人的动态,当然与镜前人一模一样。带点调皮,又带点焦虑。
死神蹙起眼眉,说:“我连你是肥或瘦都不知。”
就是嘛,死神的另一半神秘之极。
“金发?黑发?胸脯有多大?什么cup size?”
“比得上怜悯的风韵吗?”
“又或是,如桑桑那样青春?”
死神双手撑向墙,牢牢盯着镜中人。“我的另一半,”他说:“现在我要面对一个女人。而每逢想起她,我都会不期然的紧张。”
死神叹气。“那我该怎么办?”
死神双手抱头,又思量了一回,然后说:“算了吧,见到面之后自然就晓得该怎么做。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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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2
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半晌后就笑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令我安心,令我一切顺利。对吗?”
自顾自笑了一会儿,死神结论。“找机会出来与我见见面嘛!喝喝酒谈谈心,什么也好!”
然后,他眼珠一溜,又说:“对着那个陶小姐,我也大概可以照直这么说。”
“我该怎样称呼她?陶小姐?Miss Ceramic?Aisling?抑或……Mrs. Warren?”死神眨了眨眼,企图搜索她的资料。“她嫁了多少次?改了多少次姓名?就叫她陶瓷好不好?”
这么一桩小事,也令他如此伤脑筋,死神的神情懊恼到不得了。然后,灵感一闪,他就决定了:“你该叫Beautiful。”
然后,在接着的一秒,他满脸通红,由耳根红至鼻尖。
“救命……简直不寒而栗……”
镜中死神的脸却乐得傻呼呼。
吸了一口大气,他才能镇定神经。
“这样吧,就称她为陶瓷。”死神喜欢这个名字的矜贵细巧。
“MXL70968……还会有什么关于她?喜欢什么花?喜欢哪种零食?喜欢什么颜色……”
“还有,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实在太想太想太想亲近这个女人,太想太想明了她的一切。
死神对镜整理衣领。“终于有天,我们会很了解对方。”
话到此,已圆满。
明显得很,是次任务,不独只是考试那样单纯。
那名神秘对象,给予死神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什么也未发生,已喜乐甚深。
就在某天,死神于片场观看回阳人的拍摄情况时,一件罕见意外发生。
死神坐在他的导演椅中,正观看得聚精会神。忽然,从天而降一把大刀,利落快速地直斩在死神的头顶上,刀锋如闪电劈开,死神的头和脸,利落地劈开两半。片场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尖声大叫,正在扮演《爱情故事》中的病危女主角更被吓得当场昏倒,要劳烦工作人员拍醒继续拍摄,以便赶及及时回阳。
最镇定的却仍是死神。他伸手把大刀由下颚的位置拉出,刀身不见血也不见肉。当大刀被拉开来之后,死神的脸和头即时愈合。一把刀,伤害不了超然的神祇。
死神抬头向上望,他差不多可以肯定,此事有预谋。有人妄想杀死死神。
桑桑着急到不得了,吩咐工作人员极速调查。但结果也只得这个:“那把大刀,是荷里活惊栗片《Friday the 13th》中那个Jason所用的那把半旧不新的道具刀。”
死神一听见“荷里活”三个字,立刻扁嘴笑起来。这种事,除了那个女人,谁还够胆做?
居然,先下手为强,跨越时空来追杀死神。
“哈!哈!”死神仰面大笑。
简直史无前例,能人所不能!
“厉害!居然连死神都想杀!”死神交叉着手笑,佩服到不得了。
桑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见他毫无怒意,反而笑眯眯。
死神转身对桑桑说:“她竟然企图在我把她送上路前杀死我!”
“谁?”桑桑一脸狐疑。
死神边行边说。“好大的胆!”
而在心中没说出的一句是:“我中意!”
死神神采飞扬地从内袋掏出陀表。也是史上第一次,死神的陀表上出现了指针,时针指着罗马数字十二,分针则稍微停在十二之外。
第三个回合的考试正式展开。死神的心情,实在狂喜到不得了。
那个女人,无论怎样称呼她也不再相干。柔弱又或是凶残都已不重要。算她要斩要杀,他还是满心欢喜。
死神以指头扫了扫自己的下颚。他密切期待她的下一个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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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3
3、陶瓷
这是一个更宏大的片场。
艳舞女郎打扮的女人排成一列,正在练习彩排;三名驯兽师推着一个铁笼步过,铁笼内放有一头白狮;服装部的工作人员把一架又一架的华衣美服送到服装间;上百名临时演员正分批化妆与妆身;那十九世纪末的歌舞厅,设计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片场内正制作一出A级电影,制作资金动用过亿美元。这儿是荷里活,擅长以金钱炮制出梦想。
片场中央站着一名女人,她交叉着手仰起脸,正聆听身旁的人的讲解。看不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修长婀娜的背影,她棕色的头发不长不短地垂在颈后;她身上穿着杏色的连身裙,剪裁高雅名贵,小腿幼细纤长,脚上穿着三英寸高的鳄鱼皮高跟鞋。她的肌肤看来细白幼滑,就连手跟的部位也精致细嫩。就算只得一个背影,也已足够称呼她为美女。
她没有拿手提包的习惯,就连手提电话,亦是由身边的人为她拿着。现在,她的身旁跟着两名助手、两名监制、市场策划以及导演。她是这些人、这个片场以及整个电影王国的话事人。在荷里活,她的权力排行永远都在五名之内。
所有经过她面前的人都会谦恭地朝她颔首,而她亦惯于站在众人的毕恭毕敬之中。她一直仰着脸注视半空那盏巨型水晶吊灯的装置,同时分一点点心出来聆听身旁的人的说话。她的两名助手拿着笔记下所有要点;而通常,她都很少即时响应些什么,她要说的话,在开会时说一遍就成。
死神LXXXIII就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处。他为四周景物的富丽堂皇而惊叹。生命只是过渡也只是幻觉,但人类就有本事把这虚幻的一切当成真实般呈现,并且,比真实伟大得多。
他一直跟随她前行,像个影子般亦步亦趋。他没有超越她,也不妄想能窥见她的真面目。他已经太满足于她的背影,细巧的腰,纤长的腿,带动着动人而耐人寻味的故事。
那双小腿那么幼细,她走动了百年,难道仍然不累?小小的腰身支撑着的,除了上半身之外,还有秘而不宣的过去。死神把她的背影观看得巨细无遗,犹如观看一尊艺术品,价值极高昂,叫人看少一眼也不甘心。
他听见她说话的语调,淡定轻柔平和;她的举止含蓄高雅,没有多余而夸张的动作。死神微笑,这样雅致矜贵的女人,竟然掌握了操控死亡的本事,并且……试图捕杀死神。
他细细叹了口气。他所遇上的,是世上最动人的敌人。
还有什么更叫人心荡神驰?死神紧盯着她的背影,自顾自笑起来。
女人要聆听的都完了,接着,她就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死神跟随着这个背影,他发现自己跟随得很忠心,他甚至愿意如影随形,而这种相随的忠心竟然叫他心生快慰。
死神仰起面傻傻地边走边笑。他感应着一些史无前例的事情。
女人走过两出电影的片场,然后步出片场之外,于阳光下走了数分钟,然后又走进一所三层高的大宅中去。她吩咐她的助手返回工作岗位,而自己则步行至三楼的办公室中。
她推开房门,一直走到靠窗办公桌前,而房门与办公桌的距离足足有五十英尺。她站在办公桌后垂头转身朝向死神的位置。她一边随手翻揭桌上的文件,一边说话:“请替我关上门。”
死神站在门边,左右张望。附近并没有其他人。
她依然垂着头,重复刚才的话:“请替我关上门。”顿了顿,才又说:“死神,麻烦你。”
死神当下一怔。而这个女人,缓缓地把脸容抬起。
请念记住这一刻,死神首次目睹她的芳容。
而整个世界,不由自主地,静止了。
这是一张完全不可思议的脸,脸胚小巧,呈鹅蛋形,略长;皮肤白皙得如经漂染一样;鼻子秀巧高挺,嘴唇薄而棱角分明;最特殊的是一双眼睛,在修长的眼形之下,她的左眼是绿色,而右眼是深棕色。
死神屏息静气。而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恬静地望着他。
死神深呼吸。在知觉清晰了之后,他就记起她的吩咐。他伸手把门关上。
然后,她才稍稍放松表情,坐到大班椅上,轻声朝他说:“我们终于面对面了。”
死神上前,在办公桌之前装作潇洒地坐下来,也说:“我也实在盼待已久。”继而,他也就开门见山。“你那把道具刀,我已请人放回你的道具房内。”
笑意慢慢由她的脸上绽放,虽然笑得灿烂,她的气质仍是含蓄的。“那很好,麻烦你。”她甚至向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死神莞尔。这个女人的态度如此温文典雅,完全不像她的所作所为。他笑了笑,然后说:“你也该知道,你避不了死亡多少次。”
女人温和地轻笑,回应他:“与其等待你来追捕我,不如我首先杀了你。”
死神又一次愕然,实在令人哑口无言。他朝她看去,她却仍然优雅地笑意盎然。
真令人啧啧称奇。死神忍不住自顾自笑起来。“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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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4
女人看见他笑,她亦显露较为开怀的笑容。
当笑容静止后,她就与一尊慈怜的圣母像无异。
静态的、无垢的、受尊崇的。
死神笑了一会,就伸手掠了掠头发,这样说:“你知道吗?你所做的事,完全是前无古人。”
女人慷慨地盛放笑脸,迷人得连眼角也溅出笑意。“我知道死神也会死,只是,还未知道该如何成功地置你于死地。”
死神凝神望着她。他发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右眼深棕色眼珠比较亮,那深棕色闪呀闪,形如琥珀。
死神耸耸肩。“我建议你最好用心一点想想杀死我的方法。这一次,我是受派到来非把你接走不可。你避不了我多少次。”
女人就垂下眼作思量状。死神又发现,当她垂眼之时,眼帘上的双眼皮仍然那么深刻,而一双弯月眉,薄薄幼幼的,看来温柔明媚。
她的行为那样冷酷,偏偏外貌气质又柔情似水。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在不明所以。
当她重新把眼睛抬起之后,便说:“那么,即是说,由今天开始,每天都是我的死期?”
死神笑着点下头来,称赞她:“聪明。”
女人露出明了的表情。接着,她站起身,伸出右手,说:“谢谢你的拜访。只可惜我还有要事,无法周到地招呼你。”
死神也站起来伸出手与她握上。天啊,这个女人的手软若无骨。无比的性感,而且温柔……
死神不期然地摇了摇头,又暗自叹息。
女人对死神说:“你可以称呼我为陶瓷。”
死神非常高兴。“我也打算以这个名字称呼你。”
当她把手缓缓缩回,死神这才舍得放开她。
唤作陶瓷的女人告诉他:“很少人叫我这个中文名字,多数人都称我为Aisling或者Mrs. Warren。”
死神由衷地说:“陶瓷是个极漂亮的名字。”
陶瓷带点含羞地笑,“谢谢。”
她半垂下脸,而脸胚微红。
无论由哪个角度看去,这个女人都是可人的。
死神咬了咬牙,又再摇了摇头。
死神准备转身离开,而临行前,他嘱咐:“小心交通。”
陶瓷的笑意依然。“好的,好的。”并语带感谢。
死神就在陶瓷的目送下离开她的办公室,他在关掉房门前再次向她道别。
陶瓷礼貌颔首。在房门关上后,她坐下来签署一些文件,接着吩咐她的三名秘书准备稍后开会的事宜。
日理万机。似乎没把死神的到临放在心上。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时,陶瓷便被司机接走。
Bentley房车直驶向另一个山头,山顶上的巨宅便是她和丈夫的居住之所。而就在拐弯的栏杆前,忽然从对头冲来一辆自行车,陶瓷的司机急忙剎掣,但房车的尾部还是与自行车相碰,自行车驾驶者连人带车冲落山坡。
司机大惊,匆匆走下车外检视自行车驾驶者的伤势,他看了一眼,就回头对陶瓷说:“太太,那个人并没有受伤。”
陶瓷一直冷静地安坐房车车厢内,她既不愕然,也不惊慌,也只瞄了那半挂栏杆上的自行车一眼,然后便拉上车窗布帘。
而就在司机准备坐回驾驶位置时,山路上传来一声巨响,一架大卡车奇异地冲向Bentley房车的尾部,司机连忙后退躲避,在不消三秒的时间内,陶瓷和她坐着的房车便被大卡车冲撞出栏杆,房车飞堕山崖的半腰,打了两个筋斗。
十分钟后,救护员由直升机载着到达现场。然后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把陶瓷由反转了的房车中拯救出来。
她的脸色有点发青,手跟也擦伤了,但其余一切无恙。
倒是表情有点气冲冲。她叫司机替她致电助手,然后她就在电话中吩咐:“以后每天的行程留十五分钟空白,以防有意外发生,耽误了一天的进度。”
陶瓷被要求由直升机送到医院检查。她不满意又无奈。对于死神这种死亡安排,她觉得实在无聊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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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4
4、婚姻
Sir Warren已七十二岁,因为身体不好,已退休了近十年。这十年来,也是由夫人陶瓷打理他的电影王国。每天早上七时,陶瓷也会走进他的寝室内与他共进早餐,如过往数十年,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给丈夫喂食银盘中的食物。今天早上,床上的银盘内放有牛肉汤、鱼子酱、面包与提子,陶瓷一边给丈夫送上食物一边闲话家常。她告诉他拍摄中的电影事项,奥斯卡金像奖的入围名单、明星们的花边新闻、公司的新政策、与外资的合作计划等。
Sir Warren对夫人所说的每一项细节都很感兴趣,也积极提出意见,毕竟,这个电影王国是他在三十年前千辛万苦地从竞争对手手中争夺回来,用来送给新婚妻子作礼物。
Sir Warren与陶瓷已结婚三十年,他娶她时,她告诉他自己二十七岁,而过了三十年之后,她依然看来只有二十七岁。他已垂垂老矣,而她洁白鲜嫩如昨。
呷着早晨香槟的Sir Warren坐在床上与床畔的夫人说着一个匈牙利人的笑话,说笑者很高兴,听者亦笑脸如花。Sir Warren以眼尾偷瞄夫人,她笑的时候半分皱纹也没有,皮肤光洁得如少女。他垂下眼不敢再看,亦不想再去想。他暗地清了清咙喉,表现泰然地带起另一个话题。
他什么也有兴趣对她说,除了整容。陶瓷总告诉他,她让医生替她注射了药针,又在假日拉了面皮,兼且因为本身有中国血统,因而看来青春如昔。在十多年前他已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如今就更加没有相信的理由。但再觉得无稽,他也不会再在整容这题目上深入研究。这个女人是他娶回来的,她喜欢杜撰些什么,他也只得接受的份儿。Sir Warren再呷了口香槟,吻了吻夫人的手背,嘱咐她上班要小心,不要累坏身子。
陶瓷俯身给予丈夫一个深情的吻,并告诉他她已吩咐了厨子做是夜的菜式,这天是他俩的订婚周年纪念,很值得庆祝。
他俩制造了很多纪念的日子,相识纪念日、订婚、结婚纪念日;甚至吵架纪念日、公司上市纪念日、搬进新居纪念日……全部都是Sir Warren定下来为着讨夫人欢心,他从来都知道,那种铁汉式的柔情该如何表达。
三十多年前,他追求她的时候,他惯于以一种大男人式的爱情去征服她。他给她事业上的发展机会,给她名誉钱财、给她呵护。那时候,陶瓷的律师丈夫刚过身,她是新寡,Sir Warren一看见她,就被她的异色眼珠所迷住,他一生酷爱奇珍异宝,想不到最奇异的感觉竟来自一个女人的一双眼睛。
陶瓷的前夫过身时是六十多岁,Sir Warren还自信地认为,他所能给予的定能比这个年老的男人多很多,多得无法比拟。这名律师也是显赫之人,只是,年轻的Sir Warren认为,老夫少妻,那名娇美的妻子一定没法满足。
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情。
他看着自己的夫人,会愈看愈惊心;那个男人在生之时,心中所有的惊恐不会比他为少吧!
陶瓷香软的身影已离开Sir Warren的寝室,于是,他不需要再装出欢颜。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对这个女人产生出爱情,他只能以敬畏、惧怕的心情去面对她。
佣人进来扶他起床,把他安置到轮椅之内,推他到花园散步。陶瓷把这间大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五十多个房间、三万英尺的园林花园,继而再以二十个下人侍候Sir Warren的起居饮食。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一名体贴周到的妻子,在任何一方面都没叫他失望过。
有些事情在回想起来之后就能搜索出伏线。陶瓷自新婚之后就拒绝应酬他的友人和工作伙伴,理由是害羞、不懂应对。她非常低调,抱着一副愈识得人少愈安心的态度。十多年前Sir Warren中风,生意惟有靠陶瓷处理,然后他就发现,她故意把头发漂得灰白一点,待大家看惯她的样子后,她才把发色还原。
执子之手,但那双手,却永远不老。
陶瓷一向话少。而每逢Sir Warren询问她的愿望,她也只是这一句:“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第一次听进耳里之时,Sir Warren还以为她感怀身世,是故他只有更怜惜她,答应全心全意待她更好。第二次陶瓷说出同一句话之后,他就怀疑她身患绝症。第三次,他则以为是她天性悲观。而如今,他似乎渐有头绪。这个相伴他三十年的女人,她口中那句“好好活下去”,内藏太多故事。她不会说给他听,他亦无胆量去知晓。
这个久病的老人看看电影又听听录音带小说,继而又日落西山了。下人会把他推到园圃的角落,让他亲手摘下一些鲜花,然后摆放到陶瓷的寝室。
在黄昏之时为爱妻献花,已是数十年来的习惯。只是如今,送花到她床畔的举动,只像侍奉神明。敬畏、工整、深怕打扰开罪。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已到达了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Sir Warren朝梳妆台上陶瓷的黑白照片望了一眼,接着木无表情地自行把轮椅推离她的寝室。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曾斥资巨款兴建卫星接收站,企图与外星人接触。万万料不到,最怪异、不寻常的事情就发生在身边,而当惊栗入心之后,他就连去爱的力量也失去。
他听过中国人的神怪故事,那些美丽的女妖精幻化人身与人类相恋之后,无胆匪类的男人总在得悉妻子真身后立刻恩断义绝。从前,他会认为这些男人胆小又无情,但原来,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反应与感受也如出一辙。
惊惶已盖掩他剩余无几的男子气概。他以为可以无限量的爱意,半分也挤不出来。
但当然,要怪责的不会是自己,永远被责难的是那只妖精。
晚上,陶瓷准时返回巨宅与丈夫进餐,她捧着丈夫送的小礼物显得很开心,兴致很高地与丈夫边吃边说,她的语调总是那样甜美又温柔,也体贴地关注丈夫吃的每一口食物,生怕切得太大块、太硬,又甚至是煮得不够熟。
她除了是夫人之外,更是得力的生意拍档以及看护。结婚三十年,她都尽心做好本分,在丈夫患病的这十多年,她更加无微不至,大处小节都呵护得到。
饭后,Sir Warren要服药,然后就由陶瓷把他推送回寝室。陶瓷侍候他更衣就寝,最后给他一个good night kiss。才不过是晚上十时,巨宅内已没有任何夜间活动。
陶瓷返回自己的房间浸一个泡泡浴,在香熏的气息中思考翌日的工作与计划。无时无刻,她都显得冷静沉着,以及认真。
她与丈夫已分房生活近二十年,每一个晚上,她都独自睡在巨型而华丽的大床上。床边放有一张圆桌,圆桌上面放着十多个相架,当中陶瓷的服装、发型与化妆相距甚远,可说是跨越几个年代;然而,她的容颜始终秀丽青春,从无变更。
她总是很快便能入睡,也总睡得好,每天的工作都繁重,她不容许自己不够精神。她从不多愁善感,也甚少缅怀过去。丈夫的容貌很少入侵她的思海,她亦从不会特别在睡前念挂谁。她把自己操控得很完美、很专业。
明天早上,她又会梳洗整齐地步进丈夫的寝室,亲自侍候他用餐。十多年来,规律重复得如动物的自然作息。她也总会温和轻巧地展开一天的运作,周到地完成她作为夫人的角色。
她是一个好女人,知道什么是不忘本、不会忘恩负义。
唯一叫她稍微困扰的是Sir Warren的神态,偶尔,恐惧会掠过他的脸上。陶瓷明白那代表什么,她之前的两任丈夫在年老之时也表现得害怕她。她的第一任丈夫甚至索性把她认作干女儿,他不能接受妻子如斯模样。
如无意外,与Sir Warren的婚姻也会持续至他老死才结束。陶瓷有心理准备侍候他至最后一天。
她不怕责任重大,也不怕困身。甚至,已学会不在乎这些男人心中想什么。她没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好好地活。
活得好……最重要是活得好……
一想到此,陶瓷便能会心微笑。求仁得仁,她才不会再贪求与妄想。
其实陶瓷最懂得感恩。当初,她还以为Lucifier会常常打扰她;然而,他根本没有出现过。她得到平静安逸舒适的生活,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中国人的那一句:“托赖吧!”最为贴切形容她的心情。
她从事电影知道别人怎形容Lucifier。《Devil's Advocate》中丧尽天良的律师、《Omen》中的野心家、《Fallen》内那只像传染病的魔鬼、《End of Days》中的企业财阀……统统都错,都不该是那些形象。当她读着《神曲》的“地狱篇”时,看到“千个阴魂如雨般下泻”、“女妖们用指甲把胸脯撕剥”、“提着头颅的阴魂”等等描述后,她都不禁眉头深皱。她心目中的Lucifier都不是这些模样,她认识的这股力量待她十分之好。
是Lucifier救了她一命,让她可以好好地活。
陶瓷从不忘感恩。只因Lucifier,她大可不用有下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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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7
5、悲泣的命运
人生,真是一场苦难。
好苦……好苦……
那一年陶瓷看见Lucifier,她才五岁。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岁。
就算判官要审判,都会认为交易合理吧!还有谁的命,可以比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愁火泻落在命运中,生命是一场在烈火中的地狱……
陶瓷五岁的时候,爱尔兰裔的母亲Eileen Gargan被中国裔的丈夫陶雄毁容,这个苦命的女人躺卧在木板床上,气若游丝地向女儿叙述一个爱情故事。陶瓷记得,母亲那张被利刀划破了的脸不住地渗出血水和脓,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亲斩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坏死发霉的烂猪肉一样。母亲已人不似人,但她说着那个爱情故事时,破烂撕裂的脸容上却隐隐透着光华,幽冥的烛光映照着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亲用力地紧握着,母亲絮絮地说着,她愈说愈陶醉,甚至挤出笑容来。她一笑,脸上的裂缝就绽开了,血水和毒脓滚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泪,随着母亲那迷离怪异的笑脸大颗大颗地淌下,母亲愈是开怀,她却愈感到伤痛。
小小的心灵痛得抽动翻腾,陶瓷张着口嚎哭。才只有五岁,已知道什么是苦……
苦,是一场凌迟,缓慢的、连绵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那年该是1900年,十七岁的爱尔兰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达美国纽约。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丧生。尸体被船员抛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栏杆高声哭喊,她日以继夜地哭,悲苦得丧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见、闻不到,甚至,在最后,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她凄厉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应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则沉落在丧失一切的痛苦中。娇小而虚弱的身体哭至昏竭。未到达美国这个新世界前,她已一无所有。
怀着梦想与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进死亡的怀抱。
在朦朦胧胧间,她完全不明所以。
船泊岸之时,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随人群下船,甫一踏上这片土地,她就双脚发软。她已五天没进食,缺粮缺水,景况堪怜。她的衣衫尽是呕吐物,头发稠稠的,又脏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说着话,时哭时笑。日以继夜,她摇摇摆摆地游荡在码头附近,肚子饿了,就抓住路过的人讨食。
盘踞在码头的意大利人和爱尔兰同乡本想占她便宜,但见她脏臭不堪又胡言乱语,反而放过了她。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缩在码头的一角,全身发紫又口吐白沫。在码头做苦力的中国人发现了她,围住她看了一会,而陶雄在其他同乡走了之后,找来几块木板围住这个悲怜的女人,又给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岁,他觉得他想救活这个女人。
他每天都带食物去看她,心情犹如看顾一只流浪狗那样,总觉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该如死不掉的狗儿那样,会朝他吠几声摆一摆尾,以作报答。陶雄认为这是一件有乐趣的事,他等待着她报答他的一天。
在风雨不改的这数天里头,陶雄自觉甚为英挺神气。
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来,形态如一头初生的小马。她张开灰绿色的眼睛仰视跟前这个健硕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后面红。他把她带往华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来看她,而渐渐,他发觉她愈来愈不像狗儿,清洁后又渐趋康复的她,原来真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绿眼珠,白里透红的皮肤,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圆圆大大,发育得很好。
陶雄摸着自己的头顶,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样解释这种感觉?他捡了她的命,但最后脸红耳热的却是他。
那时候,陶雄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高大黑实健硕,梳一个清爽的平头装。陶雄的父亲是早年来美筑铁路的中国工人,后来落地生根。虽然陶雄在美国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语,他在码头当苦力,最爱到赌档搏杀。
陶雄长得好看,他的眼睛圆大有神,鼻子高而横,嘴巴很阔。Eileen看着他,觉得他像古罗马神话中的战士,于是,她就开口告诉他。陶雄大概是听不明白的,他只顾摸着自己的头顶傻呼呼地笑。
无人介意这个洋妞住在华人妓院的地牢,任谁看着她也觉得很有趣。男人前来光顾的,更加垂涎三尺,这种时候,陶雄就发挥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开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这种举动,Eileen当然满心欢喜。有一回,陶雄甚至与一个无赖打起来,为的是那个男人盯着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处置完无赖之后,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着他移近前来的身形,忽然娇羞得垂下小脸。当抬起带着胆怯的绿眼珠时,她就看见陶雄以爱怜和柔情的双眼注视着她。
她的心狂跳,连忙溜开眼珠,避而不见。
只是这么一剎那,空间就像返回爱尔兰的山崖上,草绿得像油扫的画;风卷着白云,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犹如苦情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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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8
是不是不该离开那响彻音韵又美如诗的故乡?一个决定的结果是家破人亡阴阳相隔。世上最美的梦想早已在颠簸的巨浪中淹没消散,所有回忆都被蒙上死亡的灰与血染的红……
Eileen以双手掩脸。陶雄的眼神让她忆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为什么感触万千都涌上来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载不了。她的双手,把小脸掩得好紧好紧……
灰白的旧石、苍茫的山峦、清而高的天、海浪彻夜不停拍打。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累了之后就躺在草地上,仰视天上多变的白云。云飘动得很快,时而放射性地四散,时如丝般轻柔。有一回,云的末端被拉得很长很长,如仙女刚晃动过魔术棒一样……
那里的风再刚烈再凶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热暖。故乡的山崖与海浪、老石与绿草,都是爱。
Eileen的双眼,在她的手心内温热起来。
陶雄以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脸的手,细细检视她的眼睛。
就在这四目交投的瞬间,Eileen落下了泪。
她轻轻说了一句:“以后,你就化作我的爱尔兰好吗?”
陶雄无理由听得懂。但他感应了些什么,以致满心激动。他紧紧拥她入怀,强而有力地,企图令落泪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视为他的拥有物。他觉得怀中这个女人的悲与喜,都与他相连。
有一晚,他为她带来一块玉,告诉她:“娶你为妻,总得有点表示。”他是一贯地笑得傻气。
Eileen不明白这块玉代表的严重性,但她知道这是一件贵重的心意。然后,陶雄就开始吻她,她也没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弯围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时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辗转难眠……
除了他,还会有谁?
对了,除了他,不再有谁……
命是他捡回来的,她能爱的,也只有他。
缠绵在他的怀抱内,她淌下了安乐的热泪……
陶雄是极精壮的汉子,粗活亦令他的身体健美诱人;Eileen拥有所有洋少女的特质:胸脯丰满美丽,愿意放胆释放感官,对于情欲之事表现自然与热情。
他俩的身体有着完美的契合,肉欲到不得了。就如两头动物,在互相需要之时只消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心意,而言语,完全派不上用场。
开始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回一碰面,他俩定必爱得热情如火。
陶雄目不识丁、好勇斗狠又爱赌;Eileen喜欢缝制衣服、爱念诗与幻想。两个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运与肉体的摆弄下,就走在一起。
爱情,就是这个男人拥有这个女人。
爱情,也是这个女人那颗感激的心。
最后,爱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来。他俩的确有过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国妇女的服装,把棕色的长发盘成发髻,在杂货店中帮忙做些买卖。陶雄继续当苦力,每天出入赌场,然后为着娶了洋女而趾高气扬神气十足。每一天,他俩都能相视而笑,开心快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炽热的爱欲和新鲜感冲破了言语与种族,在这个段落里头,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在年半之后,陶瓷出世。陶雄对生下的是女儿有点失望,但看着女儿中西合璧的脸,感觉又很新奇。他捧着她在世叔伯跟前炫耀,然后就有人说:“怎么这个娃儿右眼棕色左眼绿色?”陶雄立刻定神观看女儿的双眼,果然,她有着一双奇异的眼睛。
他不觉反感,但亦不见得喜爱。对于一些他不明不白的事,他只觉得事不关己,或者,有点陌生。
Eileen很爱女儿,她为女儿的异色眼眸子骄傲。爱尔兰是神仙的聚居之乡嘛,女儿当然就有仙女的奇妙特质。她把女儿名为Aisling,解作爱尔兰语中的幻景。
“你是妈妈的小仙女,一生一世以魔法庇佑妈妈可好?”
女儿瞪着绿和棕的眼珠,望着母亲美丽的脸欢乐地笑。
在母亲怀内的小小陶瓷怎会料到,余下的人生竟会那样的凄苦。昨天明明一切是希望,然而翌日就噩运接踵而来。
谁能站出来解说一声,为何有些人是为着受苦而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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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09
陶雄替女儿拿出世纸,他一直想不出女儿该叫什么名字。而他自己的名字,在纽约的人口档案中有着一个独特的姓氏:Ceramic。那一年他的父亲入籍美国,因为言语不通,形容不到自己的姓名,于是他指着一件陶塑,意谓那就是自己的姓氏,亦因此,Ceramic从此就变成他们的姓氏,感觉满洋里洋气的。
而替女儿拿出世纸的那天,陶雄照样对官员指着一件陶塑,最后,女儿的出世纸上,就只有Ceramic一个英文字。陶雄懊恼极了,不停重复摸着自己的头顶,最后,他索性把女儿唤作陶瓷,整件事就显得合情合理。
在陶瓷一岁之龄,发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赌,欠了巨债,走投无路,他决定卖掉女儿。两名大汉凶巴巴胁持神情沮丧的陶雄归家,而当丈夫一手抱起女儿之时,Eileen就猜到是什么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妇人把小手握成拳头搥打丈夫,哭着抢回女儿,陶雄还手,Eileen就抱着女儿倒跌地上。她以背挡着意图抢夺女儿的男人,捱了些揍。
卖不成女儿,但债仍要还。最后,陶雄与那些人达成协议,让Eileen当一个月的娼妓。Eileen纵然不情愿,但相较之下这已是最好的办法。看着妻子被别人带走,陶雄颓然瘫痪在椅子内,脸如死灰。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无天日地过了一个月,在咬紧牙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母爱及爱情的伟大。受苦算得了什么,但求救得到女儿和丈夫。也或许,陶雄就能从此戒赌。
爱尔兰的风一向凶悍,声音猛裂得如疯人的连绵咒骂,当风吹动海浪时,浪就如镰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这种凶狠,但她更加明白,当狂风暴雨散尽后,湖面如镜那种美,那时候天地都被洗涤了,山与水便会脱俗起来。来吧,让风狂啸、浪着魔般拍打,环境再恶劣,她仍会感到安全。
从爱尔兰而来的女孩子一定要对生命抱有希望,雨过之后定必天青……
而一个月后,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边,她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喝得半醉的丈夫。正当她满怀激情地走上前之际,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继而站起来伸手把她抓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她打个半死。他骂她不要脸,全埠的华人都操过她,他骂得声嘶力竭,他说一看见她的脸就感觉羞耻。
Eileen很愕然,瑟缩一角以手臂挡住脸,悲痛地嚎哭。干吗,与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怎么,他以怨报德,把她的无私奉献当成罪恶般惩罚。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饿又惊惶,她的哭声正好与苦命的母亲互相和应。
Eileen又再次跌进悲剧的漩涡中。就算再乐观,也无法否认悲剧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会愈走愈差。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当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于他,他也原谅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败、不济事,然后,他把失去男性尊严的痛苦转嫁到她身上去。
他喝酒喝得很凶,愈看这个女人便愈不顺眼,骂上一句粗话后,就又抓起她来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畅,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这个女人想装伟大?休想!他不会给她机会。如果他是个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当上同样不堪的女人。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爱意她的无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你凭什么伟大?我下贱,便要你比我更贱!
Eileen无从反抗。陶雄力气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这个男人捡回来。现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气壮地向她讨回。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脚畔,凄凄地说出他听不明白的哀求话。他真的听不明白,他瞪大愤怒凶狠的眼睛,使劲地伸脚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体。所有他喜欢过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点的情。
她张大口悲凄哭叫,叫声连绵而悲恸。她叫了一整夜,甚至惊动了邻居。邻居劝陶雄别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别人跟前以铁罐猛敲她的头。
Eileen头破血流,愈叫愈疯。邻居摇着头离开,而陶雄抓了些钱就跑出街。她的头一直淌血,到血块凝结贴住头发之后,仍然没人理会。
这个被所爱的人遗弃的女人,正准备遗弃自己。
渐渐,Eileen就变疯,状态坏的时候,形如那流落码头的日子,衣衫褴褛,四处游荡。病情稍为转好时,她就抱着陶瓷对她说故事,说爱尔兰的景色,说小时候家中养的羊,说别人念过的诗。陶雄仍旧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变疯了,他自然就更无恻隐,出手更重。
已经无人再记得这名爱尔兰少女为这小区带来过的清新与惊喜。不消数年,她已由最出众漂亮的女人,变成最丑陋滑稽的一个。
什么是坎坷,这就是坎坷。
生命,无理无由地,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陶瓷日渐长大,牙牙学语,显得聪明伶俐。母亲给她一本书,她就自己学认字;邻居递她一本书,她又仔细研究。才三岁,已懂得看简单的中、英文,与成年人对答如流,字句组织毫无错误。
是这个女儿缓和了父母的关系,陶雄减少殴打妻子,他也被女儿的天赋迷惑起来。陶瓷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看一眼就能毫不遗漏地背诵。有一回,她翻看一本旧日历,然后她就记得当中每一天所属的星期。
其他人就常以她的特长来考她。他们会发问:“1902年5月13日是星期几?”陶瓷溜了溜眼珠,然后回答:“星期二。”“1900年11月21日是星期几?”陶瓷又答得出来:“星期三。”“而1946年6月13日呢?”陶瓷皱住眉,显得有点困难。
这是将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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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是能够推算出来。陶瓷告诉发问的人:“星期四。”
任何人都对陶瓷的天资叹为观止,凶狠横蛮如陶雄,也忽然知道要珍惜这名女儿。他带她到区内的宴会场合表演,最后,一间专门展示怪异事物的博物馆看中陶瓷,于是就聘请她每天往博物馆表演她的惊人记忆力。
除了日历记忆外,陶瓷也会记下扑克牌的牌面,就算一次过要她记上十副扑克牌,她也游刃有余。当陶雄发现了她这方面的能力后,便试图带她到赌场赚钱,可是,在连赢三局之后,陶雄便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陶瓷明白发生着的事,纵然她才不过四岁。她知道她是家庭经济支柱,父亲是个坏人,而母亲是个好人;父亲利用她,而母亲疼爱她。虽然,母亲常常表现得半疯。
Eileen最爱与陶瓷玩这个游戏:她会用手掩住女儿的左眼,然后说:“你猜这只眼睛是什么颜色?”陶瓷会快乐地回答:“绿色!”继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儿右眼,问:“这只眼又是什么颜色?”陶瓷高声回答:“棕色!”接着,Eileen就会重复以上的行径,通常在连续十多遍之后,她才肯罢休。
陶瓷并不认为这个游戏太好玩。但当母亲玩完之后搂着她来亲之时,她就觉得已经得到这游戏的全部奖赏。
况且,母亲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快乐,她笑得狂放开怀,抱着女儿翻滚在木板床上,快乐得如返回童年时代。陶瓷喜欢看见母亲笑,纵然母亲的笑声偶尔起伏不定,怪诞骇人。
笑比凄厉地嚎哭优胜。再没什么比看见母亲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母亲,不要哭不要哭……
她伸出小小的臂弯抱住脆弱可怜的母亲。
我爱你我爱你……
此生此世不会离开你……
而忽尔,陶瓷想到一回事,便抬起小脸问:“妈妈,你是否会比我早死?”
Eileen于心中一怔,张大灰绿色的大眼睛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半晌后,她的神情逐渐崩溃,最终,以嚎哭代替对女儿的回答。
Eileen的心很痛很痛。而陶瓷亦意会得到,更悲惨的命运是何模样。
有什么悲怜得过,失去把自己生下来的人……
所以,此刻,活得再艰辛,也仍是幸福的。
陶瓷一直没忘记她与母亲的片段。她悠长的一生经历无数,然而唯一能令她心头抽痛的是她的母亲,一想起母亲的哭与笑、狂与柔,内心的海浪便翻腾汹涌。
阅人无数,丈夫也有过三个。但唯一她爱过的人,就是这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脸望进母亲灰绿色的眼眸内,寻求那道爱意的连系;而每一次,无论母亲处于何种状态,也不曾叫她失望过。她不可能忘记,这种只需要一抬起头便能获得的安全感。
不是因为我漂亮啊!也不因为我聪敏过人。只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就爱我至深。
小小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如果可以的话,但愿一世不用离开。
就在陶瓷五岁那年,惨剧发生。
Eileen与陶雄吵架,原因是她重遇了由爱尔兰到纽约的同乡,对方答应给她找一份工厂工作,地点在爱尔兰人聚居的小区,陶雄听得明白,就因为明白,因此故意刁难。他的宗旨一直没改变,但凡能令Eileen快乐的事,他都会竭力破坏。
这个女人是无权开心的,他也当然不会给她机会独立与自由。
Eileen还是偷偷溜走,临行前吩咐陶瓷要生性,她终有一日会回来接她离开。Eileen了解女儿对陶雄的重要性,她知道陶雄不会待薄女儿。
Eileen又再次满怀希望,她憧憬着一个自给自足的新生。
那是一间食物加工工场,每天工作时间为早八晚九,包住包食,待遇不错。在起初的一个月,Eileen每天的心情都很快乐,工作又轻易上手,新生活显得顺利愉悦。
工厂经理发现了Eileen懂得简单的中文,于是让她与中国籍的清洁工人沟通,Eileen亦显得乐意;渐渐,她与工厂经理也熟络起来。
工厂经理也来自爱尔兰,他的妻子在到达纽约后丧生,已事隔三年了,他也没有结识其他女人的打算。当Eileen告知他她的可怜身世后,工厂经理就对她产生了爱怜的感觉。很快,这两个人便由投契变成情投意合,Eileen在上班的第三个月,就背叛了陶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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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0
工厂经理是名正派的男人,他鼓励Eileen离开丈夫,他说,他会给她与陶瓷幸福。为着这个男人的这段说话,Eileen哭了数小时,到泪干了之后,她就一直咧嘴而笑,笑至天明。
看着这个男人,心情就像从没离开过爱尔兰一样。最快乐的时光,又再回来了。
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Eileen就返回陶雄的家。眼见陶雄不在,她连忙拉着陶瓷往家门走去。可是,不幸地,陶雄刚输了钱回来,就在门前碰着她。陶雄骂Eileen,又不准她把女儿带走,二人推推碰碰,很快便打起架来。
Eileen决定不再退缩,她索性告诉陶雄已另觅心上人,陶雄怒火中烧,随手抓起灶头的菜刀朝Eileen斩去。Eileen避过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夺门而出;然而为了转头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那一刀差不多斩开了她的脸,由左耳斩破到右耳,横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极痛中双膝跪地,她只叫了一声,然后那张大了的口便没再出声。忽然,她什么也明白了,就因为这横切在脸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灭。还叫什么?还需要反抗吗?她原本憧憬着的,已经无可能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双手垂下。当陶雄瞪着怒疯了的眼光向她的脸再斩上第二刀第三刀时,Eileen没哭叫也没逃避,她是认命地由得他要斩要杀,她决定,以后什么也不要了。
活像一个宗教仪式。受害人在心底说服自己要甘心情愿。
杀吧杀吧杀吧!横竖,早已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么希望?所有出现过的好,全只是幻觉一场……
最后,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痉挛抽搐。陶雄在冲动过后才知道闯了祸,于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这宗惨剧的唯一配乐。暴力无声,刀锋亦静悄悄,血在寂静中淌下。陶瓷的惊惶,就成为这章节的悲痛内的唯一声音。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进屋内帮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两条街找大夫治理。无人理会陶瓷,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喊着,试图跟随成年人的步伐前进。但她走得很慢很慢,还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该怎算好。
世上她最爱的人遭逢厄运,而她完全保护不了。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声声凄厉。她站立在街头,领受着命运带来的无助。
怎么办……怎么办……悲苦至此还可以怎么办……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够胆闯进去又斩又杀。Eileen昏迷后醒来,当一张开眼,她就认得这个角落。当初,陶雄把她由码头检回来之时,也是被安置于此。顷刻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的右眼流出眼泪,而左眼滴出脓水。
陶瓷伏在母亲身旁饮泣,Eileen听见她的哭声,就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于是,陶瓷便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事到如今,Eileen仍会把心神分出来安慰她。
Eileen对陶瓷说:“在家乡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过一个山头,就能坐在对面的河岸远远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致,墙身也特别的白,看上去似个公主的城堡。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进修道院生活,但我当然知道,当女孩子住进修院道之后,过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陶瓷握着母亲的手,心伤得不能言语。
Eileen从破烂的脸孔上挤出一抹笑容,她轻轻说:“想不到,今日我所过的日子,比再苛刻严厉的修女生活更苦。”
说罢,鲜血就由伤口滚淌出来,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泪水,一并掉到女儿的手背上。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哗”一声就抱头嚎哭。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阵子,接着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扬,她笑得很凄冷。
断断续续的,Eileen说着在爱尔兰的种种,明知吐出的每个字也会带来剧痛,她也坚持要对女儿说下去。“山头上有很古旧的教堂遗迹,凌乱的旧石伴着一道残破的拱门,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乱石间走来走去。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Celtic的十字架,特点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个大圆环的形状。照理,这个十字架超过千岁了,但看来却是不可思议的簇新。不知怎地,当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来,而其余的小朋友也跟着做。而明明蓝得明澄的天,忽然就变色了,乌云都聚在我们头顶,后来更行雷闪电,我们吓得各自奔跑回家。当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诉长辈,长辈就说,我们已得罪神明,从今以后,我们都只会噩运连连……”
陶瓷瞪着红肿的眼,不懂得反应,而Eileen,是这样说:“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陶瓷伏在母亲的胸前,落泪又摇头,她只懂重复说着:“不……不……不……”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陶瓷凄凄地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
Eileen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说话了。
隔了一天,Eileen 看来精神抖擞了许多,她从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条约一码长的蕾丝花边,这样对陶瓷说:“这是我在爱尔兰的房子中剪出来留念的,我们所住的小房子里头,窗前都挂有爱尔兰的手制蕾丝花边,这原是挂帘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让我握在手中怀念。”她把蕾丝花边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后说:“该送给你了。你也是爱尔兰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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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1
陶瓷细看这块精致的针织品,然后,她又听见母亲说:“我的名字,Eileen,在爱尔兰语中,解作阳光。”
陶瓷望着母亲,不禁在心中一阵抽痛。
Eileen垂下眼轻轻说:“爱尔兰的阳光很轻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心痛地抱着母亲,她对母亲说:“妈妈永远都那么美。”
Eileen抚摸女儿的头颅,静默地没说什么。她仰脸深呼吸。在这地牢的角落,连空气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还妄想着爱尔兰的阳光。
她是一名什么也得不到的女人。爱尔兰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傍晚时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问他们讨点吃的,通常,那些人会慷慨地送给她饮料与干粮,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为当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话题。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时,陶瓷就看见了她永世难忘的画面。
陶瓷推门而进,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亲,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着血的伤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边,地上躺着一把染血的刀。
陶瓷明白这幅画面的意义,Eileen自杀了。
她连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离,她跌了一交,但觉脚畔碰上了点什么,她垂眼一看,发现那张木板床前,居然跪着另一个母亲。
这个跪在床边的Eileen,有一张万劫不复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刚才那不为意的触碰,她只专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脸,以表情向着前方的空间哀求些什么。
“妈妈……”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这样,一道震栗如寒意那样直冲她的血脉,她浑身软弱无力地瘫痪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弹动不得地,陶瓷瞪着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并没看见陶瓷,她背着女儿抬头仰视,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无声的话语。
然后,陶瓷看见,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顷刻,血花四溅。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声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声,致令跪下来的Eileen惊觉,她扭动被割破的脖子,转头朝女儿望去。
“妈妈!妈妈!”陶瓷吓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图对女儿说些什么,但血水在喉咙中涌泻得太急,叫她无法言语,她只能以极苦极苦的神情凝视着女儿,并以流泻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说的话。
陶瓷从不知道,世上会有一双如母亲那样凄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脸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说着:“妈妈……妈妈……”
Eileen以含泪的目光望着陶瓷。就在瞬间之后,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动愈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无缺。
正当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时,Eileen的眼神却转变得更绝望。
陶瓷望着母亲,剎那间有点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淀在绝望的深处。她慢慢地背着女儿转回头去,重新仰视着一个空间。
陶瓷随Eileen的视线向上望,而渐渐,她也感应到母亲所面对的绝境。纵然无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亲仰视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看不见脸看不见身,只能隐约地窥见那双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见他,于是就与她对望。当一触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浑身震栗、头皮发麻,接着弯身呕吐。
只与这个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躯就没停止颤抖过。她看着她的母亲重复着以小刀割喉的举动,血流泻,伤口自动痊愈;继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举起,重新割破母亲幼嫩的脖子。
小小娃儿目睹自己的母亲历尽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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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1
重复的、无间断的、没完没了的、不获赦免的。
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张着牙关不住打震的口,与母亲一起沉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苦难中。
重复又重复地伴着母亲一起沉沦之后,陶瓷就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母亲自杀,于是要受惩罚,而那惩罚,惨烈浩瀚得连地狱也无法承受,只得遗留她在地狱边缘,重复无尽的生死折磨。
陶瓷虚弱地流着眼泪,目睹着世上最可怖的惨事。她的母亲,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为什么……为什么生命会凄苦至此?就连了结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给予。
母亲,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选择了结生命,想不到,意图寻求解脱的结果是永远不被解脱。
陶瓷掩住脸,悲痛得虚脱。
Eileen转过头来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绝望,空洞苍茫,如死亡的幽谷。
当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咙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溅出来之时昏厥过去……
在昏迷的无重感之内,陶瓷看到母亲自杀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见,母亲踏着轻盈愉悦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两旁繁花盛放,母亲满怀希望地走呀走,最终,居然发现了,那座修道院原来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堡垒……
母亲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来……
母亲有那安然而放松的脸……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点中落下泪来。
在泪眼中她看见,母亲的脸由愉悦转变为愕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绝望。
为什么,母亲得到过的幻象,一闪即逝……
为什么,死亡要把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进万劫不复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亲只不过是想死……
为什么要生为人?居然连死亡的自由也没有……
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甚至,死也没法安乐。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亲只不过是想一死了之……只不过……
陶瓷含着眼泪跌堕进休克里。
Eileen死了之后,陶瓷就被父亲送到妓院,他不打算养她了,把她卖进妓院去。她逃走过一次,赤足走回家,但陶雄不准她留下来,他毒打她以示惩戒。陶瓷别无他法,想活命的话,只得走回妓院去。
她做些下人的苦工,洗烫煮饭打扫,辛劳但安稳。已无人记得陶瓷是名过目不忘的高智商小孩,他们只视奀瘦的她为童工一名,当她变成少女之后,就会加入成为其中一名妓女。
陶瓷知道自己的前景是何模样,但她尽量不去想,如何可以再吃饱一点才是当前要知道的事。或许,可以把冷饭收藏在睡枕之内,那么就不会被人看见她偷饭吃……
她常常想起母亲,更加不能忘记母亲自杀后的情景。一直都不明所以,只知道,那震栗的感觉仍未驱散,每逢一想起,她小小的脸就一片阴霾。她也就明白了,有些恐怖的事,是会笼罩一生的。
就在半年之后,陶瓷重遇那个斗篷人。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推着垃圾车往后巷,然后她看见那名小区内的著名坏蛋奄奄一息躺在烂地上。他做尽天下间的坏事,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忘恩负义、残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视他那双不断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为讨厌他,于是她趁机用力踢他的头和脸。
而在踢得兴奋的时候,陶瓷发现她身后站着些什么。她放下提起的腿,缓缓地把眼珠向后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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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2
那双鸳鸯色的眼珠溜动得很慢。就在绿色眼珠的视线接触到身后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颤,惊栗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看得见她身后站着谁,是那个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对面。斗篷人没打算理会她,只在意执行要做的事。然后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躯体中浮出,那魂魄呈绿色,神情仓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与魂魄对望,当中并无言语,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陶瓷看见那魂魄的色调散乱浮动起来,它甚至虚弱得无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脚边。
陶瓷从来不知道,灵魂可以比肉身更无助。这个等待着被瓦解的魂魄,弥漫着不安而绝望的电波。
灵魂的苦与怨、罪与孽,感染着旁观的人类。陶瓷小小的身躯震栗不停。
魂魄发出苦怜的哀鸣。“呜——呜——”
怨灵的声音,都不外是这样。
陶瓷意会得到斗篷人正准备把魂魄带走。只见斗篷人张开黑斗篷,以一个拥抱的姿势遮掩魂魄,继而不出数秒,斗篷人与魂魄一同消失于后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个寒震,然后,她全身乏力地倒下来,毫无选择地躺在那具十恶不赦的尸体的旁边。
当被送回妓院之后,陶瓷就病了一个星期。
在迷迷蒙蒙的病发期间,她都在想着坏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亲的魂魄的惨况。
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也会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种人才会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于是身体的热度就烧得更旺。
死后的世界,原来比活着更可怕。好可怕……
这是自母亲死后,陶瓷遇过的一件比较奇异的事。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妓院辛勤劳动,无机会读书,无机会玩耍,她也知道,她的童年就会是这样子完结了。
别人的童年可会不一样?听说,别人的童年可以上学,可以交朋友,有父母疼惜……
陶瓷暗自慨叹,人生最基本的,她都无法得到。
在八岁那一年,有一个娈童的嫖客光顾妓院,他要求一名孩童处女。他付出的金额很大,于是妓院的老板就乐意应他的要求。在芸芸孩童中,陶瓷的年龄最符合,因此,就成为买卖的目标。
老板和老板娘游说陶瓷,告诉她,以后不用再做苦工,会吃得好穿得好。陶瓷一边听一边流眼泪,她觉得他们的话实在太滑稽了,所谓吃得好不外是有鱼有肉;而衣服吗?作为一名妓女可供穿着的时间不会多。这是一间低级的妓院,光顾的多是低级的华人,而妓女们日夜接客,做不上数载已人老珠黄,病的病,死的死,疯的疯。幸运的可以嫁人,而结局是被丈夫虐待终老。
陶瓷哭得抽搐,她从泪眼中看到绝路一条。她也根本没有点头或摇头的权力,老板所说的话,只是知会她一声。有没有女孩子在听完那番废话后会信有好日子过?再天真无知的,也不可能满怀高兴笑着答应吧。
这样子哭了一天,翌日便有人来教导她男女之事以及替她妆身。他们为她化了一个如成年女人那样的妆容,才八岁的她立刻容貌诡异起来,她像那种瓷脸手绘五官的洋娃娃,美极了,但又看不出有生命力。陶瓷看进镜里,觉得自己像一具貌美的尸骸。
晚上,中年胖汉在一间简陋的新房等候她。陶瓷垂下脸,木无表情地走进挂满红布和大字的房间,她看着自己的红布鞋,每踏一步就等于向苦难迈进一步,于是,她愈走愈细步,最后,她站在房间的中央,不肯再走前。
中年胖汉上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后拉她坐在床边。陶瓷感受到他的粗鄙,于是,立刻就扁嘴了,眼泪又再流满一脸。
中年胖汉扯下那块挂在陶瓷脸上、装模作样的红头巾,以大手托起她的下巴端详她的脸。陶瓷抬起眼望向他,继而,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中年胖汉就一手把她推开,再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门外大嚷:“人来!人来!”然后转头瞪了陶瓷一眼,兼且凶恶地说:“岂有此理!”
陶瓷吓得瑟缩一角,不知所措。
未几老板娘走到房间来,中年胖汉便与她理论。原来他接受不了陶瓷的鸳鸯眼睛,他走到床边扯起陶瓷使劲摇晃,这样说:“两只眼睛不同颜色!根本是个怪物!”
说罢,就把陶瓷摔到地上。陶瓷雪雪呼痛,但她已不再流眼泪了,她由床边急急爬到房门,她知道这个男人会放过她。
果然,中年胖汉不肯碰她,于是,她就被老板娘泄愤地毒打了一晚,纵然被打至口肿脸肿,但她也没再哭泣,她甚至觉得自己满好运气。
那么中年胖汉的需求如何被解决?听说,老板从街上买了一名十岁的女孩子回来,她的黑眼珠又圆又大,而她就成为这间妓院的新雏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5 17:13
陶瓷替这名女孩子倒便桶时看过她的样子,这名小女孩沉静虚弱清秀,她如木头地躺在床上不发一言。陶瓷的心里很难过,她含着泪把那个便桶抱走。
这种可怜的命运谁会想要?为什么,世界是这样满目疮痍?明知活下来要承受这种惨剧,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这种生命,有什么意义?
陶瓷为着生命的苦难哭得很凄凉。人生是那么苦,而且更是苦得不明不白。
由自出娘胎开始,陶瓷目睹的是一幕又一幕苦不堪言的悲惨,从来从来,她都没看过谁的脸上洋溢过幸福。
她哭得泪流披面。完全不明所以。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国被一股病疫突袭,死伤无数。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没退烧,缺水、虚脱。妓院内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过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闭着眼看着成年人把尸体抬走,她已有足够心理准备,自己随时是下一个。
要死了吗?就快可以脱离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吗?但是,死了的话会往哪处去?死后的世界是不是更可怕?斗篷人把母亲折磨得不成人形,后来又把死在后巷的大坏蛋吓得魂魄不全。看来,死了之后只会更凄凉、更不堪。
那么,为何仍要有生和死?根本生与死都那样悲苦莫名,那么没意义。
生时受苦、死后亦然。陶瓷口吐白沫,她发现人生原来并没有解脱。人生,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躺在陶瓷身旁的老年下人已死去两小时,尸体在封闭的房间内沁出异味,陶瓷也已奄奄一息,身体再无力量转动,无可选择地,她的鼻子贴着尸体的颈畔,那腐臭之味一点一滴地透进她的鼻腔中。就算是临死,她也抵受不了这种难受,在感官如此不欢的情况下死去,真是一件不情不愿的事。
陶瓷的意识渐次薄弱,她是满心的无奈与不快乐。
究竟,匆匆活了八个年头,所为何事?
除了一眶又一眶的眼泪,还得到什么?
母亲失去了她的爱尔兰,而她就失去了她的母亲……
短短的一生,她得到过的是母亲的爱,然后又失去……
这算是什么人生?唯一她确切的,是得到过之后又失去……
不知不觉,她从眼角渗出了泪,走到人生的尽头,她最清楚的滋味,就只有那深沉的苦味。
辛涩的、厚重的、纠缠的、化不开的、悲哀莫名的……
泪流到嘴边,她的心就感叹了。除了苦之外,她最熟悉的就是眼泪之味。
心头凄凄地冷笑,这样子丰盛的人生……
房间内的木板床上躺了八个人,都因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应到房间内的人逐渐去世,她的耳边回荡着一声又一声魂魄的叹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已经睁不开来了,她平静地等候死亡降临。
沉静地……沉静地……沉静地……忽尔,心瓣猛地抽动。
“噗通!噗通!”
她连忙张开眼,瞪着放大了的瞳孔。然后便看见,在木板床的床头前,站着那个斗篷人。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轻如燕之后,她甚至得到站起来与他对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双隐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视,不知不觉间,便有点着迷。
那里,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发问:“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着那双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并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内有笑意。这双眼睛问下去:“怎样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双眼睛里软化下来,她告诉他:“富裕、无病无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对她说:“我都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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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3
陶瓷没多加考虑,她点了点头,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诉她:“你在死后要把灵魂留给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这样说:“这样吗……那么,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着他,没脸红也不尴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对她说:“那么,我让你永远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会永远青春健康。”
“啊!”陶瓷细细地想象。“真还不错!”
斗篷人问她:“你可满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着他来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斗篷人说:“没什么的,你常常看见我,就当我们是有缘。况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灵魂便属于我。”
陶瓷问:“灵魂属于你?结局会怎样?”
斗篷人告诉她:“在天荒地老之尽,当你再次生无可恋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陶瓷又再溜动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斗篷人继续目光含笑,没再答话。
陶瓷因着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悦,她也颇喜爱与他交流。她告诉他:“那一次我看见你折磨我的母亲,心里很害怕。”
斗篷人便说:“我还会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皱眉。“为什么呢?她是一名可怜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简单地说:“但她自杀。”
陶瓷扁着嘴,企图争论。“她根本生不如死啊!为什么她不可以自杀?”
斗篷人告诉她。“她可以自杀。只是,但凡自杀者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后,她又问:“后巷那个大坏蛋呢?他也是属于你的吗?”
斗篷人说:“他坏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会要他好过。”
陶瓷就弯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问:“他日我的灵魂给了你之后,你会怎样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着太过不明所以,于是索性哭了出来。“但你现在对我很好哇,将来为什么会对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内的绿色光晕柔柔地旋动。“我已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陶瓷仍旧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这样子发生。”斗篷人说。
陶瓷擦了擦眼泪,只好说:“那么我永远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语。
然后,陶瓷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她发问:“如果你今日不来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斗篷人说:“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么,一切将与我无关。”
斗篷人此话说罢,二人片刻无话。
气氛,倒有点心照不宣。
陶瓷望进他的眼睛里,但觉,宇宙间唯一可供她依赖的,不外是他。
于是,她便说:“请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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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4
斗篷人的眼眸内星光闪亮。他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陶瓷凝神与他对望,继而肯定地点下头来。
斗篷人告诉她:“那么你回去吧,以后的日子不再一样。”
陶瓷听了吩咐,便转过身去,她看见了自己那具气若游丝的肉身。
她没再费神想些什么。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进生命中。
再从木板床醒来之后,也只觉得刚才作了一个漫长、细致又奇异的梦。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边缘的躯壳,忽然一切都事不关己了。
她将得到的,其他人不会想象得到。
那场疫疾完毕之后,美国大部分地区亦已元气大伤。陶瓷当童工的妓院也倒闭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区的孤儿院,那里的修女收留了她。也是自出娘胎之后,她首次领受到三餐安稳的感受,在孤儿院度过的第一晚,她就感恩得流下两行热泪。
孤儿院的生活规律平静,也充满爱心,陶瓷乖乖的,静静的,尝试当一名普通平凡的小女孩,与其他孩童一同学习,一同游戏。她当然觉得幼稚了,然而,她又享受这种简单无忧。大家排排坐一同吃喝、上堂读书、玩游戏、祈祷……她深知现有的生活是一种福气。
她也渐渐忘记了天才儿童的本能,也故意令自己忘记华语。旧有的日子,愈离愈远。
就在一年之后,陶瓷被一个白人家庭收养,他们是荷兰裔人,属中产阶级,无儿无女。这双夫妇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规则,又让她学习钢琴与芭蕾舞。陶瓷开开心心照着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尽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现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这种平静安然的好日子不会变更。
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发长得丰盈漂亮。她的亚裔血统特征日渐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显然比陶雄的亚洲人因子强。她的一双鸳鸯眼珠仍是焦点所在,有人觉得怪异,但有更多人会被这异色所迷倒。
成长的影响力改变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显得斯文娇贵,隐隐透着闺秀的风范。
就在十七岁那年,养父母的一名远房亲戚由南方到纽约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这名金发男孩子比陶瓷年长五岁,正于纽约的股票行当练习生,满怀野心。他们很快就爱上了对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初恋的感觉是想象不到的复杂,迷乱、反复、忐忑、炽热、不安稳。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与心都但愿每分每秒贴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她所深爱的人,已变成她的耳目与官感。
在这种形影不离的爱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诉男朋友,她可放弃学业做他的妻子。那个男人面色一沉,接着抱住她沉默不语。翌日当陶瓷放学回到家里之时,养父母就告诉她,那个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尽头,她勉强地抬眼望进镜子里,她发现,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脸,完全不是她自己。
母与女的命运是如此被相连着,她在凄苦的失恋之际,怀念起她的母亲。
陶瓷在镜前抱头痛哭。还谈什么恋爱?爱上一个人,结局只落得跟母亲所得到的一样凄惨。
爱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陶瓷找了个黑市医生堕胎,那些麻醉药服用与不服用都无分别,她在半昏迷间仍然感到痛楚,而悲伤的眼泪一直流淌。她在极痛中冷笑,爱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欢愉是那样短暂,她所得到的全是残酷与不仁。
母亲……母亲……我现在比谁都更明白你……
陶瓷在虚弱无力间,听见黑市医生与护士的对话,这次手术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声,泪水又再滴下来。她为自己感到好心痛。
心痛,心痛死了。因为爱上一个人,就被摧残至此。
究竟做错什么事?究竟错在哪里?
为什么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母亲的一生被她所爱的男人毁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会否相同?
渐渐,陶瓷的身体逐渐冰冷。那黑市医生与护士商量着要否把她抛弃到数街之隔的后巷。
陶瓷有预感,她的死期降临了……
她感觉到她被人抱起,继而放进一架木头车中,有人把她推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把她遗留下来,并以旧报纸遮掩。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缓慢而无力。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动,继而,渐渐看见幻觉。
——她看见,自己死在这条后巷中。
然后,有人带她走,她走过一些隧道,看见一些漂亮的景象,于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又跌堕进一个陌生的通道内,未几,她听见婴儿的哭喊声……
婴儿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孩子,看来是个小男孩,但长得如女娃般娇柔。小男孩上学放学,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钱,然后又在禁锢期间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迟迟不送钱来,于是那些人就残害小男孩的身体。最后,他盲了眼又断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5 17:15
“啊……”陶瓷暗地惊呼。“不要!不要!”
她在这幻觉中挣扎。“不要……不要……”
她变得心情激动,彷徨又愤怒。“不要……不要……”
最后,她在心中说出非说不可的话:“不要……不要死!”
力量渐次重来。她在心中再说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剎那间,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捣她的血脉,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来。她的眼球稳定了,眼帘平静地张开;她的双腿能随意活动,她下体所流的血亦已停止,体内的伤口自动愈合。
她伸手拨走遮掩着身体的报纸,她在痛楚的余韵中撑起身来。她发现她可以安稳地站立,并且扶着墙行走。她知道,她还活着,她死不掉。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种不妥当,她觉得她离开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怀疑她遗留了些什么。于是她走回原路,蹲下来,翻开那堆报纸。一看之下,她就惊愕得头皮发麻。——她看见一个苍老残破病弱黯淡无光的自己。
陶瓷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我不是重新活着了吗?怎么,我的肉身是如斯败坏?
怎可能,才十七岁,就苍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里去了?怎可能,就这样不说一声便溜走?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抵受不了这种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后移,不敢再看。
蓦地,那具残破的肉身苏醒,并且坐起来与陶瓷对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双失却所有希望的眼睛,她凄怜地意图向陶瓷表露些什么。
陶瓷屏息静气,凝神注视那肉身的眼睛,继而,她读出了一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
苍老的肉身再无话,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着眼,默默地领受这句话的意思。
该不该相信她?抑或,已经再无不去相信的理由。
风冷而萧杀,陶瓷跪在肉身跟前,无声地落下一串泪。
是因为贪爱,所以,才令肉身与灵魂都受苦。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会,然后抹掉眼泪。事到如今,该心息了。
她的肉身告诉了她一件极珍贵的事.她要自己记住爱情的教训。
一遇爱情便苍老。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爱情而来。
老而残破、溃烂不堪。
就在十七岁那年她许了一个愿,她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沾染爱情。永不。
她要自己永远美丽、永远矜贵、永远不被触动得到。
陶瓷伸手抚摸地上的肉身。那具堪怜的肉体在灵魂的爱意下缓缓回复青春,她的肌肤渐渐透出光泽,皱纹也平复了。陶瓷的肉身,不再透露出绝望的气息。
肉身得到灵魂的答允,于是安然。
陶瓷咬了咬牙,决定返回肉身去。当灵魂与肉体二合为一之时,夜空传来了一阵悲鸣。
空荡的、怪异的、不属人间所有的。
斗篷人守了他的诺言,陶瓷不会死去。翌日,就有人在后巷的旧报纸堆中发现了她,然后,把她送往诊疗所中。她的身体康复得极快,精神也很愉快爽利。很快,她就忘记了寄住家中那名金发男子,她像个无事人那样返学放学,继续当上一名典型的中产美国少女。
她显得开朗、自信、矜贵而淡定。她是每逢遇上困难都能冷静地解决的人,别人再束手无策的事,她都能迎刃而解,永远处之泰然,有风度。
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孩童时代的故事,她不认为世上有任何一个人需要知道;而事实上,她亦没有分享的意欲。
美丽的她遇上过很多男人,她挑了身家地位显赫的来共同生活,一嫁再嫁,她累积了大量财富。就如斗篷人当初所言,她会生活得好,无须再捱苦。
每一段婚姻都平静而长久,每一位丈夫都善待她,而她又对他们每一个都体贴周到。只不过,当中并没有爱欲,她对他们从来没衍生过渴望。
而事情的结果就如她所愿:她美艳如昔,永远不会苍老。
她避过了无数次的死亡,她以不老之躯游走人间,她平静安逸,活得很好。
是Eileen和小小陶瓷都梦想不到的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5 17:16
6、困扰
死神LXXXIII又挑选了一名回阳人,他是一名二十三岁的华尔街神童,在遇上意外之前,他拥有二十三亿美元的财富,堪称华尔街魔术手。
桑桑接待他。华尔街神童看见少数民族打扮的桑桑立刻表现好奇,不停向她发问。由头饰到她的年龄,以及她因何会在此,他问完又问,十分有兴致。
华尔街神童说:“我回阳之后可以约会你吗?我会乐意以私人飞机接载你环游世界。”
桑桑故作奸诈地笑了笑,眼珠一溜。“我有相公的呀!”
华尔街神童笑着问:“谁那样有福气?”
桑桑向站于片场一角的死神抛了个媚眼,说:“不就是他!”
华尔街神童扬了扬眉,见是如此只好作罢。
桑桑及后向华尔街神童讲解拍摄的片段,华尔街神童这样说:“由我们这些业余演员演出死亡的一小段片段……我早前才在纽约一间小型电影院中看过。”
桑桑狐疑:“怎会有这种事?”
华尔街神童说:“是连续不断的,每五分钟一小节,全是由业余演员演出著名电影的片段。我那时候正约会一名电影系学生,她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只觉得怪诞!”
桑桑直觉事态严重,于是便向死神报告。
“会不会有人想泄露出去,故意陷害你?”桑桑紧张兮兮。
死神却亮起眼睛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桑桑觉得他的反应不正常,于是质问他:“你一早知道?难道那是你的主意?”
死神潇洒地转身,故作神秘。“有些女人,能人所不能……”
“你说谁?”桑桑追着问。
死神没理会她。这阵子,他只全心全意理会一个人。
死神不知多高兴。又有机会与那个人面对面。
桑桑看着死神那风骚的背影,心理满不是味儿。
她皱起眉来。她着紧这个男人,但他似乎正纵容另一个女人。
当死神找着陶瓷时,她正于片场内的试影室观看最新制作。死神悄悄坐在她身旁,轻轻于她的耳畔说:“你又一次陷我于不义。”
陶瓷没有望向他,她对着荧幕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把你的杰作安排在小型电影院放映。但我不排除全国放映的可能;也或许,有天我会宣传你的杰作的意图与出处。”
死神的笑意很浓。“我们那边的高官很少下凡。你若想他们知道我所做的事,就该在天堂或地狱放映。”死神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胸有成竹:“我亲手把你送上死路之前,他们不会革我职。”
陶瓷仍旧一贯轻笑。“请放心,我会继续思考一些更能威胁阁下的事。”
死神摊摊手。“悉随尊便。”
陶瓷垂下脸愉快地笑起来,眼波一溜,然后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追捕我?你都不喜欢死亡。你不忍心别人死,所以才制造回阳人。那么,你怎可能会忍心要我死?”
死神接触到她流盼的眼波,立刻就心荡神驰了,这种四目交投,果真销魂得很。
他说:“我最想你死。一想到你可以死在我手上任由我处置,就心情大好!”
单单想起那美妙的一天,就已兴奋得摩拳擦掌。
陶瓷侧起脸来看他,问:“我有那样讨你厌吗?”
死神把脸凑前去,与她靠得很近很近。他是这样说的:“我只是不想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归宿。”
陶瓷以一双异色瞳孔望进死神的眼眸里,告诉他:“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用替我操心。”
死神抿住唇摇了摇头。“不!不!你的一切都会与我有关。”
陶瓷冷冷一笑,对于死神的自以为是表露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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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7
死神明白她的神色,但他才不会退让。他是这样说:“没办法。或许我已爱上了你。”
陶瓷有一剎那的怔住。到回过神来之后,她就高声笑了三声:“哈!哈!哈!”接着她交叉着双手,望向荧幕继续面露鄙夷。
死神不介意她继续这种因他而衍生的表情。无论她对他有什么反应,他都觉得很有趣。
而且,格外的好看。
他把她冷傲的侧脸看了一会才离开。而她没再说话,亦没望向他。
她在心里说了一句“不知所谓”。但却在他离开了她身边之后,她解除了一种陌生的紧张。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句无意义的调戏说话会叫她浑身绷紧。是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输掉了。
“讨厌。”她从心坎中磨滴出一点恨意。
简直讨厌死了。
再与陶瓷见面之后,死神的心情持续大好,无时无刻都笑眯眯的,表情十足十那些怀春的少女。
桑桑就恼恨得咬牙切齿,瞄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说:“中了爱情蛊!蠢相!”
死神听到却当听不到。无人能破坏他的美妙心情。
终于,桑桑忍不住这样对他说:“她玩弄你、伤害你,你也开心?”
死神凝神望着半空,一脸缅怀的旖旎。
桑桑不可置信地摇头,语调怆痛地说出心底话:“我对你鞠躬尽瘁、忠贞一片,你却从来无为我笑过!”
死神听罢,就笑眯眯地望向她,当作补偿。
桑桑愤怒又愕然。接着气冲冲地别转脸,决定不再与他说话。
她返回她的休息室,鼓着气坐下来。而不知不觉间,就落下了泪。
是羞恼的眼泪,也是失望的眼泪,她多么渴望得到这个男人的关注与爱惜,他却从来没把她放到心上。
她觉得被伤得很深。她掩住脸饮泣,爱情居然就这样落了空。
很想得到一个人,却又终归得不到。失败、失败、一直的失败。多么令人泄气。
她抹着眼泪不住地摇头。是在这沮丧之际,桑桑才又再想起陈济民。
多久了,她没再想起他。
“陈济民……”
这个熟悉的名字,居然一度变得陌生。
曾经因为陈济民而疯狂,也是因为陈济民才去靠近死神。料不到,她忘却了心中人,恋上了眼前人。
桑桑把双手抓往发间,愈想就愈不知所措。
知道死神不会让她得逞,所以陈济民这个人再次映入心坎。而在日复日之后,陈济民的重要性可会又比死神高?但万一有天死神对她忽然产生爱意呢?那么,到其时又再次把陈济民抛诸脑后吗?
死神、陈济民;死神、陈济民;死神、陈济民……
抑或,明天出现了第三个令她心动的人之后,她又会把之前的两个忘掉。
她头发蓬松地窝在沙发中,极度惘然。
万万料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人。以为可以情深一片,却又无声无息间爱上了第二个。
以后,是否也会见一个爱一个?
究竟有多爱陈济民?对死神的感觉又是什么一回事?
抑或,一生人只爱一个实在太傻?这样子的话,一生人会爱上多少个?
而又如果,陈济民与死神一同走到她面前表露爱意,她会选择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5 17:17
桑桑溜了溜眼珠,其实她想两个都要。她那咬着乱发的嘴唇不知不觉地奸笑。
“唉……”她呼出一声叹息,混乱得浑身香汗淋漓。
爱情是什么一回事?或许爱情正是这么一回事。
蓦地,她觉得太幼稚,也太可笑。
当初,因为陈济民的死,她花了多大的狠劲才跑到这里来;现在,她为着另一个男人,而内心紊乱。
她由沙发滚到地上去。不如,什么也不要好了。
究竟该怎样区分与死神和陈济民的感情?死神代表着欲望吗?陈济民是否一面纯爱的镜子?
A君一早死去;B君又不会爱上自己。她根本什么也没有。那一堆又一堆的烦恼与苦涩,全是自己制造出来。真是又蠢又无聊。无用死了。
还跟着死神做什么?他不会爱上她,又不见得真的很需要她。她在地上爬来爬去,觉得自己如狗儿一般卑微和多余。
未几,她就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这个游戏要完结了吧,已没什么可以再玩下去了。
在这心念逐渐清晰之间,她同时候感受到死神的可爱。他一直大大方方让她任意妄为地玩这个一个人的游戏。就算他没爱上她,但也容忍她。这种男人,算是仁爱慈悲的了。
桑桑呼了一口气,也是时候回去。
泪水由眼角淌下。灵魂也在哭了,不知肉身如何?
幸好还能记起自己有一个肉身。虽然差一点也就忘记了。完全是个贪玩极的野孩子,玩呀玩呀玩,忘记归家。
桑桑离开死神之前,呈交了一个剧本。
那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她仰慕之极的人,她决定把她澎湃如深海的爱情制成曲奇饼送给他。她的理想是,让他每天吃一块她的爱情曲奇饼,到把最后一块也吃掉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他会觉得她特别的美,特别的出众,特别的值得去爱。
这个剧本无人会死。而桑桑觉得,这个剧本是史无前例地写得好。无一个剧本,及得上这个好。
她以眼泪混合在红色的滴蜡里头,当滴蜡凝结后,她就替这个剧本密封。她把它放到死神的台头,当作告别。
不会说再见了,她怕看着他说再见,她会哭喊得疯掉。再见面的话还怎会舍得走?
以完结一份得不到爱情的心态去离开这个男人,她步离得分外唏嘘。
她认得所有回家的路。心再野,也犹幸没变作无主孤魂。
她的肉身被父亲照料了两年,除了有点浮肿之外,看上去一切都安然。桑桑望着自己的肉身,叹了口气,然后说:“谢谢你没离弃我,谢谢你容许我任性,谢谢你让我回来。”
说罢,她就进入自己的肉身,结束了相伴死神的历程。
灵魂安躺肉身之内,肉身的眼睛就渗出泪水。一段旅程完结了,姑勿论结果如何,都会不舍。
舍不得舍不得……
指头动弹了,眼皮在抖颤后张开、干涸的嘴唇微启。就在感官归位之后,桑桑就决定了一件事,她不可能忍受被“舍不得”所操控,待身体完全康复后,她要体验这个现实的世界,并且走得愈远愈好。
不为寻找什么真命天子,这一次,她要寻回自己。
当念头落实,桑桑便笑得很开怀,她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骄傲。
所有爱情都该由自己爱自己开始。
与父亲商量后,桑桑便被安排出国,她会到巴西的亲戚家中寄住,她会体验截然不同的生活。立下重新开始的决心,热炽得只有最热情的国家才衬得起。
她脱下她的民族服装,穿上小背心与短裤,把长发束起,在里约热内卢的艳阳下,她变成另一个人。她学习当地语言,在亲戚的餐馆帮手,捧着一瓶汽水在沙滩发呆,细心打量热浪下的每一个俊男美女。
当热汗流淌之际,桑桑便想,纵然身畔无人,纵然言语不通,但世界新奇,一点也不寂寞。
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或许还是生的世界比较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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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8
也就愈活愈勤快了。她踏单车到市场买菜,帮手煮东西,甚至学会驾驶。她发现她爱上了一切劳动的工作,当身体活动着时,她感应到生命力。
挥着汗,领受着身体曲线的摆动,桑桑看着自己的肌肤和身体,慢慢学习爱上它。爱上身体就是爱上生命吧!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相同了。
她跑进一个满院巨型花卉的院子中,南美洲的繁花巨大鲜艳得如外星品种,奇妙又不可思议。嘉年华会的日与夜同样纸醉金迷,香艳狂热,目不暇给。乘船到海中心垂钓,那尾上钓的鱼足足有半个人那样肥大;回家烹调时,巴西人把椰油满满倒在鱼身之上。
离开了山区,淡忘了父母的故事,放下了陈济民和死神之后,桑桑大概会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模样。
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能从陌生的感觉中启发出自己。
将来想要一种怎样的日子?打理一间小店?当游牧浪人?学习成为舞蹈员?总之,无论将来是怎样,都一定要很充实和很满足。
有一天,桑桑从超级市场买了一排巧克力,这是一件她考虑了很久才决定实行的事情。每一次她都在巧克力的货架流连,思考着该买哪一种款式,以及,究竟是否要买。别人看见这名少女的举动,会以为她是因减肥而犹豫。只有她知道,那原因动人得多。
巧克力代表一份曾经得到的爱,今天是否有勇气重温?
曾经,在那年少无知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深深地爱着自己。
现在他在哪里?
以后漫漫长路,还会尝到那种爱吗?
隔着巧克力的包装纸,她嗅着一种爱情的味道,不知不觉间,心头就酸起来。曾经曾经,有一个人那么爱过自己。这种被爱的宠召,是否一生只有一次?
最后,桑桑就把巧克力买回家。
这个热情的国家有着热情的夜空。亲戚的小店外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挂上圣诞的闪亮灯泡,桑桑就在这种永恒的节日气氛中活化自己的回忆,这一个夜,她要自己集中想念陈济民,她要自己心中只有他。
巧克力融化在舌头上,有点苦,有点孩子气,有点浓郁,有点黏糊糊,有点霸道……所有感官正蔓延四散。爱情的巧克力,复杂又单纯。
还未完全把它吞滑喉咙里,已经热泪盈眶。
当陈济民就在面前的时候,那种爱是那么直接而原始;今日的怀缅,混杂又缥缈。
我知你很爱我,我知我们很相爱,我知我知……
但你今天在哪里?你今天还认得我吗?你今天还爱我吗?
你有没有等待过我?当你看见我哭泣之时,你有否为我哭过?
你知不知你离开的时候我有多迷失?
现在,你在哪里?
一个人活下去,你知不知有多寂寞?
寂寞得,我找着死神来依靠,然后又爱上他。
现在我谁都没有。
如果你在那一年没死去,今日我们会是怎样?
你会长大,而我也会。但你长大后的样子会是怎样?
如果你没死去,今日的巴西,就有你抱着我。我们一同躺在吊床上,一同看星,一同听海,一同吃巧克力。然后你会告诉我你有多爱我,而我会有多么的幸福。
但如今,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摇摇摆摆,在吊床上淌泪。
所有关于你的事,都只可能是幻想。
因为你已经无法活下去了。而我,仍留在世上。我会长大我会变老我会死去。是否,要当我真正死去了,你我才会重逢?到时候,我八十岁,而你永远十六岁。那怎么办?你还会要我吗?
那一大片巧克力被放在心头上,夜空的热融掉了一小角,渗进她的衬衣里。
而她在哭累了之后,沉沉地睡去。
陶瓷继续陷死神于不义。毁灭死神已成为她近期最重要的工作。
她制作了一套电影,目的是教唆别人自杀,卒之,全球有十八名观众在观看此出电影之后自杀身亡,当中有两名本应在死神LXXXIII的名单之内。
另外,陶瓷又开拍了一系列有关死神的电影,电影中的死神无恶不作,剥夺活人的性命,残害死人的灵魂,令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而那名扮演死神的男主角,外形与LXXXIII有八分相似。
陶瓷为她的杰作骄傲。无论如何,她也要死神LXXXIII处于极度下风。
而Sir Warren也终于过身。死神LXXXIII并不是把他接走的神祇。在Sir Warren下葬当日,死神来到坟场中。
一众具名望的亲朋戚友云集坟场之内,死神也现身其中,但只有陶瓷一人看得见他。她看了他一眼,便在黑色纱帽之下轻轻冷笑,她是决心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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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18
牧师颂读祷文,又简述Sir Warren生平,兼且赞美他的为人。陶瓷一直默然地瞪着棺木,她没有流泪,亦不打算以眼流作悲伤的点缀,她有任何感受,根本无须让其他人知道。她有她的哀悼方式,而她不期望有谁会了解与明白。
她的心情沉重而伤感,也已有数晚睡得不好,始终,这是一个相对三十多年的伴侣,姑勿论有没有爱情,也姑勿论大家的关系有多真挚真心。
在入土的那一刻,陶瓷叹了口气,她在心中絮絮地说,希望他明白,她已尽了妻子的本分,她为他鞠躬尽瘁,而且忠贞,她但愿她在这些年的表现,可以补偿不能给予爱情的遗憾。
看着丈夫长埋地下,陶瓷有一剎那的哽咽。永别了,我俩已无法再相见。
或许,在数十年后,Sir Warren又会再投胎为人。但陶瓷相信,再世为人的丈夫,会选择避开她,远离她。
Sir Warren怎会希望再见这个怪物?陶瓷深明与她相伴的男人的恐惧。
葬礼完毕之后,宾客聚首闲聊,陶瓷故意独自走进专供遗孀休息的房间,好让死神有机会与她说话。
陶瓷捧着茶坐下来,死神走近她身后,体贴地以手按着她的肩膊,对她说:“节哀顺变。”
陶瓷仰起脸望向死神,微笑着说:“谢谢,有心。”
死神坐在她的身旁,凝视她那双异色眼珠,然后这样问:“你从什么地方找来我的翻版人?”
陶瓷的目光亮出喜悦,她喜欢这个话题。“你也有欣赏我们的电影吗?请多多指教啊!”
死神耸耸肩。“电影中的死神的所作所为略嫌太漫画化,非常幼稚。”
陶瓷轻轻皱眉,表情带着认同。“我也考虑这个问题。在续集中,死神会表现得有深度一点,他将会是个令人难忘的大奸角。”
死神看着陶瓷认真与他作对的表情,然后,会心微笑起来。就这样,他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陶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垂头呷了口茶,又清了清喉咙,问:“你半分不高兴也没有?”
死神说:“难得你心目中每分每秒都有我。”
陶瓷瞪大眼,蓦地满脸通红。
死神的神情就更得意了。“说中你的心事,难免令你粉脸绯红。”
陶瓷立刻故意脸色一沉,这样说:“你是一名非常惹人讨厌的家伙。”
死神对她的说话听而不闻。他说:“如果你还未开始寻找第四任丈夫,不如趁有空档考虑一下我。”
陶瓷望着他不屑地笑,如此说:“其实你究竟所为何事?”
死神的眼眸满载笑意。“没什么,我只不过在追求你。”
陶瓷侧起头,斜眼看着他,说:“你也有兴趣这种事吗?”
死神抓了抓头,说:“你是我第一个追求的女人。”
陶瓷点了点头,神情满嘲弄的。
死神说下去:“我是非要把你追到手不可。”
陶瓷的笑意渐浓,忽尔,她也觉得颇好玩。
死神定定地望着陶瓷,又伸手抓了抓脸庞。他说:“其实,真有点棘手……”
陶瓷索性笑出声音来。“哈!哈!”她说:“先给我说点动听的话。”
死神见事情有转机,立刻把握机会说:“我答应我一定会令你幸福!”
陶瓷先是怔住三秒,然后仰脸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这样对死神说:“简直弱智!”
说罢,她就放下手中热茶,站起身来。她俯望依然坐着的死神,这样告诉他:“你要爱我?好,我让你去爱。但别妄想我会爱你。”
死神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凝望她,他的神情显得愉快而甘心。他说:“我从来都是一名有信心的男人。”
陶瓷步向房门,然后转身回头,朝死神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狠狠打击你。”
说完之后,她优雅地开门离开。
房间中,留下得到追求机会的死神。他以双手按着鼻尖,掩不住的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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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20
7、一个愿望和一件礼物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死神开始他的追求大计。他的计划是,先在早上满足陶瓷的一个心愿,再在黄昏瓦解陶瓷的一个遗憾。
死神细心思量计划的细节,他预计会有一定的成效。
第一日
现为早上七时,陶瓷自床上苏醒。一如每一天,她的作息很有规律,虽然是刚醒来,但脑筋已经清醒和灵活。而当她步进浴室,准备把水注满浴缸之际,猛然地,她尖声大叫:“呀——”
她看见,死神满身鲜血躺在浴缸之内。
死神身穿踢死兔礼服,但白恤衫上染血,浴缸边放有一只喝剩少许的香槟杯。死神尸体的脸色刷白,渗透着紫蓝。
陶瓷坐在浴缸边沿望着死神染血的尸体,渐渐,她就露出笑容。
浴缸的死神睁开眼睛,当他的眼神触及陶瓷的目光之际,二人就相视而笑。
死神从浴缸中坐起来,笑着问:“开不开心?死神终于因你而死。”
陶瓷托着头笑,笑容是罕有的灿烂。她不讳言,这算得上是个有趣的铺排。
死神说:“要我死,是你的心愿嘛!”
陶瓷拍了拍他的肩膊,继而站起来走近浴室的门边,作出“送客”的神色。死神就乖乖地由浴缸爬起来,施施然步过陶瓷身边,并从眼尾抛给她一个风骚的眼神。
陶瓷的嘴角轻笑,而内心则大笑。她不介意如此展开新的一天。
返回办公室之后,开了两个会,又看了一套试片。服装店的人拿来最新的秋装让她选购,她花了点时间挑选。然后,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在车厢内喝了杯香槟,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心情真好。
返回家之后,管家给她送来一只包裹,陶瓷把包装纸看了一会,那署名是“LXXXIII”,她看着这包裹笑了一阵子,然后才把它拆开来,从包裹中跌出来的,是一只光盘。
陶瓷吩咐管家把晚餐送到放映室中,她打算边用膳边欣赏。
光盘被推进放映机内,墙上的荧光幕显示了以下的句子:“The Happy Childhood。”
陶瓷呷了口酒,舒适地坐在米白色的皮沙发中,对于这种小本制作,她的内心一定有着轻蔑,但基于这是死神的心意,于是好奇就大于其他感觉,她准备拨出一个小时欣赏。
正如其他女人,对于追求者都会抱着一种“看看你又出什么招数”的心态。矜贵如陶瓷,她的神态也正说着同一句话。
荧光幕上,一名背着镜头的小女孩正伏案画图画,她身处的环境是一所简朴而整洁的房子。电影只有黑白画面没有音响,小女孩猛地抬头,像听见召唤那样,她跳下座椅直奔到走廊中,她的步伐蹦跳愉快,明显地对走廊尽头有所期待。
未几,走廊的尽处有身影晃动,陶瓷先看见一双小手,小手上捧着一碟食物,陶瓷意会得到,那名小女孩刚由厨房走出来,看来是替母亲把食物捧到饭厅中。
慢慢,小女孩的脸孔就由走廊的暗处移向前,就在同一秒,陶瓷但觉脑内轰然一响。她那双异色眸子的瞳孔渐次放大,她看见,荧光幕上的端菜小女孩,正是她自己。
那是童年时代的陶瓷,有着同一张脸,同一双小巧的手。只是,荧光幕上的小陶瓷,与陶瓷所记忆的那一个,有着非常不一样的表情和神态。荧光幕上的那个小女孩,无忧得多。
陶瓷放下酒杯,握住拳头,凝神细看。
那个小陶瓷把菜肴放在饭桌上,然后天真活泼地坐下来,等待母亲由厨房走出来。不一会,母亲也捧着饭菜走到镜头前,陶瓷的母亲,也就是Eileen,荧光幕上的她闲静惬意,贤慧又甜美。
Eileen坐下来,与小陶瓷在饭桌上说话,听不见对话是什么,只见小陶瓷傻呼呼地点下头来。
忽然,饭桌上的两母女朝同一个方向望去。看着她们的表情,就连陶瓷也紧张起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进镜头内,他放下一个蛋糕盒在饭桌上,然后坐下来,陶瓷看见,那个男人是陶雄,而Eileen两母女看见陶雄,都表现得很欣喜。
陶雄趋前亲吻Eileen的脸,小陶瓷也伸出胖胖的手臂绕住父亲的脖子。陶雄看上去有点累,但表情安逸满足。
他坐下来与Eileen笑着说话,Eileen则把盛载蛋糕的盒子拿走,再拿火柴来燃点蛋糕上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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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5 17:21
小陶瓷看来很高兴,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座椅上吹熄蜡烛,继而就等待Eileen把蛋糕切割分配。
看到这里,陶瓷的眼泪热烫烫地滚动下来,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已看不清荧光幕上一家三口的举动。
事隔了这么多年,原来,有些东西,她依然盼望。
死神送给她遗憾的补偿,让她感受快乐的童年。陶瓷掩住落泪的脸,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黑白的画面,无声的语言,仿真度极高的人物,这仿佛就是一辑真实的家庭录像,陶瓷看着看着,感觉如幻似真。
只是,童年时的她不曾住过如此像样的房子,也没试过庆祝生日;母亲从未这样子的优悠过,而父亲亦从没这模样的和气可亲。
那在心头回荡的触动良久没消散。想不到,居然在今天得到一个梦想中的童年。幸福、平安、相亲相爱。
陶瓷哭得抱住头,禁不住心头的激动。
荧光幕上的一家三口继续小家庭式的温馨。陶瓷一边看一边哭喊得抽搐。多少年了,她频频说着“只想好好地活。”这一句话当中所包含的,根本就是简单不过的事。权势?财富?显赫的名望?都及不荧光幕上那种平凡的幸福。
寻常人拥有的东西,她偏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平静安乐,代价大得要与Lucifier 去交换。
“我想要的就是这么多……”陶瓷在饮泣中呜咽。
她把死神送给她的光盘重复播放,最后,看得累了又哭得累了,她就伏在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她听见房间内传来爵士乐的抒情调,然后,她看到死神跪在她面前,牵着她无力的手,温柔地问她:“赏面与我跳一支舞吗?”
她迷迷离离地笑,接着在沙发上翻转,继续沉落到睡梦中。
算是拒绝了他吧!但那只被他牵着的手,仍然半垂在沙发旁,让他好好地握着。
可能因为哭得太累了,因此身与心都特别的虚弱,于是,很需要很需要男人手心的温暖……
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
第二日
翌日早晨,陶瓷又回复了应有的强硬,她甚至吩咐佣人先检视浴室才步进内。一觉醒来之后,她就有了反省的知觉,昨夜实在表现得太脆弱,她不该给这个男人太多机会。
用过早餐之后,陶瓷坐司机驾驶的车上班。当沿山路下山时,车子忽然不受控,并且撞倒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陶瓷刚巧从座位中看到,那个被车撞得抛上半空的男人身穿得体的西装。于是,她就在车厢内偷笑起来。
司机紧张地下车看个究竟。陶瓷把头伸出车窗外向后望去,果然,地上躺着衣着优雅华贵的死神,那躺在车轮边沿的姿势,亦分外有型迷人。
陶瓷把他看了一会又笑了一阵子才把头伸回车厢中。实在有点感激死神逗她开心的心意。
她朝向正在检视死神尸体的司机,对他说了句:“别再理会这个人,他死不去。”继而,她又再自顾自笑起来,心情变得无以尚之的好。
亦隐约明白死神的进攻模式,他会在早上以自己的死亡满足她,在同一天的其他时分,他会有另外的行动。
怀着“等着瞧”的心态度过半天后,就在黄昏被司机送回家,在管家把门推开让她内进时,她已有心理准备迎接某些惊喜。还以为会从管家手中接过些什么,却在一抬眼之际便当场呆住。死神没再制作光盘,这一回他连时空都为她改变了。
陶瓷鼻子温热起来,她当然认得眼前的景物,这里已变成养父母的家。她的目光软化,已猜到死神为她准备了些什么。
陶瓷垂头,微笑叹息。
从二楼楼梯走下一名金发青年,陶瓷看着他,笑容灿烂起来。没见数十年,她的初恋情人依然俊美。金发青年热情亲切地拥吻她,问候她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口说了几句,继而他就领着她走到后花园。
陶瓷朝墙边的直身镜望去,她看到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金发青年拖着她的手走到花园的凉亭中,在坐下来之后,他告诉她:“我考虑得很清楚,我们应该结婚,然后你把小孩生下来。我会工作得很出色,让我们三个人生活得很幸福。”
陶瓷亮着少女的妙目,享受着男朋友的甜言蜜语。金发青年似乎能看懂她,他认真地皱上眉,这样告诉她:“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待会你的养父母回来,我会向他们提出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