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02

31

  谢家逸将车停进车库里,黑色的镂花铁门外有人等候,他抬头,一幢日式住宅建于六七丈的土坡之上,进门处奇石分布各处,假山上的小喷泉流水淙淙,拾着青石板筑成的螺旋阶梯而上,两旁沿梯栽种了叫不出名的常青树。
  步进庭院的石径,他踩在石板上,陡然间蒙生出一股怯意,庭院的左侧是一个小人工湖,湖边的灯火映得湖面五彩班澜,古典的日式房屋依湖而建,翠竹围篱,青松绵延;庭院右侧种有樱花树,树下是大片的紫色鸢尾,到处皆是人工造景,却与自然融合得的恰到好处,宁静幽远的气息让人踏入这里,便有如身处世外,有脱胎换骨的空灵之感。
  周于谦的财富还真是不容小觑,更是品味非凡,原以为南岭别墅就已是奢华至极,与这里比起来,不过是华宅旁的黄土坯,让人多瞥一眼的兴致都无。谢家逸想着自己在市区的豪华公寓,只觉得寒酸,又想到周于谦把地点定在这里,打的主意大概就是想让他自动放弃,心下略微地有了些恼怒。
  穿过内庭,保镖将他引到一间厅外,叩了三声门,待里面应了声“请进!”,方才拉开了门请家逸进去。屋内开阔,沿壁点了灯,靠湖的门户大开,竹帘子都打了起来,湖水近在咫尺,夜风从湖上掠进室内,阵阵清爽,门边置了矮桌,周于谦放下茶杯,淡笑道:“请坐!”
  “这里环境很好!”家逸在他对面坐下赞道。紧接着又有叩门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端了水果和茶点进来,把热毛巾递给家逸净手后便礼貌地退了出去。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周于谦斟了杯茶给他。“也除工人外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这里刚落成?”谢家逸仔细地闻了下,并没有新漆的味道。
  “不是,落成两年了,不过没人来就是了――这是我花了心血建成的,你知道,我的独占欲很强,不想被别人窥觑,所以至今无人来过!”周于谦意有所指地道。
  家逸浅浅笑开道:“所以你邀请我来也可放心,我窥觑的不是你最钟爱的!”
  “你怎么知道你窥觑的不是我最钟爱的,或许正好是呢?”周于谦反问回去。
  “是的话,你就不会约我来这里了!”家逸说得笃定,却揣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只能按话答复。
  “你想错了,约你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放心,不管是不是最钟爱的,她不会变成你的,至少现在不会!”周于谦说完抬头看向他微怒的脸,黑眸古井无波。“现在你并不是我的合作伙伴,仅仅是私下的关系,你约我的目的就摊开了说吧!我不喜欢将生意场上的虚伪用到这里!”
  家逸敛起恼怒,暗斥自己沉不住气,稳了稳神才道:“我想要回她!”
  “哦,怎么要?”周于谦微眯起眼眸,头转向窗外的,湖面静静的,岸边的枫叶被路灯衬得火红,郊外真是---秋高气爽!!!
  “两千万!”家逸啜了口清茶,又道。“或者,你可以再加钱,但我一定得要回她!”
  “你的价格出得太低了!”周于谦面无表情,心里却很想笑,南岭的那个女人估计跟许诺聊得开心,她要知道自己正在被别人议价,不知道作何感想,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心情,如果把话录下来,她一定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生闷气。
  家逸强压下怒火道:“那你要什么条件?我不是你,倾其全部或许还买不起你这幢房子!”
  周于谦掉过脸,突然笑了,见家逸已经气得脸发红,才敛起笑道:“不要介意!我刚刚只是想到---如果来茴知道她的价值跟这幢房子不相上下,会作何感想!”
  家逸愣了愣,不明白他扯到这个干什么。“你别竟耍着人好玩儿!”
  周于谦摇摇头,神色正经道:“四年前,我用钱买了她,你骂我别以为有钱就可以抢别人的女人;四年后,你做出同样的事情,看来,谢先生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啊!”
  家逸听到他的讽刺,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一个字。屋内沉寂下来,一阵凉风,外面松涛阵阵,慢慢的,家逸面有愧色,抿紧了唇不说话。
  “知道我为什么会建这个院落吗?”周于谦又道。
  对他的东拉西扯似乎已经习惯了,家逸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
  “两年前,我只顾着扩张事业,病了一个多月身体才痊愈,有人跟我说:‘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呢?’我问怎么才算舒心,她说,最让人舒心的就是有个依山傍水的家,即能参悟禅境,又兼些浪漫,漫天樱花飞舞,鸢尾如蝶振翅,这是浪漫,若浪漫让你厌倦了,还有松涛竹声,微风吹绉湖面,伴你静心参悟,工作累了,有这样一个地方,不是很舒心。”
  家逸这才想起庭院的两极分化,但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是来茴提议的!”
  周于谦颔首。“看来你还是很了解她。她是个懂生活的人,娴静怡然,跟她相处我总能不自觉地放松,也让我舒心不少---”他顿了顿又道:“几年前虽然是我买下她,但几年后,她不再是我指间的东西,更不是可以随手转卖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的颇为严厉,令谢家逸分外不自在,觉得那指责过份了些,他为自己辩解道:“不是转卖,我只是想要回她!”
  “那你就不该来找我!想要回她,凭你的本事!”周于谦垂下睫毛,眼睛覆了层阴影,他缓缓地道:“就连我,也只能用契约才能让她留在我身边!”
  他清楚地知道,契约结束,来茴拿了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而谢家逸找他要人,着实让他感到难堪,如果不是因为契约,谢家逸根本不会求他这个宿敌,更或者,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在来茴心中,他和谢家逸相比,恐怕谢家逸占的份量远远超出他的。
  “所以,这半年,我不会出卖她,半年后,她是不是会和你重修旧好,不再是我能管的了!”周于谦望向縠纹微皱的湖水,忽略心里的一丝丝不甘愿。
  “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半年?这半年只要你放手了,你不用付给她一分钱,反而还有赔偿金,为什么不愿意放弃?难道你---”
  不待谢家逸说下去,周于谦急忙打断他:“因为她给我了婚姻生活!”他无视谢家逸嫉恨的神色,继续说道:“我只要这半年!”
  他像是在对家逸表明自己并不贪恋的立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是为了钱才跟他的,爱在他们之间从来都不存在,若说几年前是为了从李月琴的痛苦中走出来,如今,她给他的恬静生活便是他还要她的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好像是这样。
  “我无法忍受!”谢家逸咬了咬下唇道:“对你,我其实是不怨恨的,若说有恨,也只是因为你谁都不要,偏偏要了来茴,几年前是我错了,但几年后,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她还跟着你!”
  “我不会同你去争论几年前谁对谁错的问题,但这半年没得商量!”周于谦放下茶杯,已有些不耐烦。“况且,就算我放了她,你们又有可能么?”
  周于谦说完自己一愣,他一直记得来茴曾在海岛上跟他说过,就算曾经爱得再深,一旦分开,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份感情在记忆里越来越淡,便什么也做不了。是因为她的那句话,所以才笃定了来茴即便与他合约结束,也不会回到谢家逸身边?
  如果,她的话只是随便说说呢?
  周于谦突然烦躁起来,他第一次想找来茴把话问清楚,转念又觉得自己太傻气,她跟不跟谢家逸在一起,真有那么重要么?
  想到和来茴相处的一幕幕,半年后就结束了,不觉又心酸起来。对座的谢家逸又是一副誓在必得的样子,来茴难保不被他的决心感动,如果在这半年内,是她提出离开,他该怎么办?也跟谢家逸说的一样:合约结束了再走?
  想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如今真要赖着张契约留人。左想右想都不是,几年来从未放在眼里的谢家逸此时竟让他觉得扎眼。
  正在他坐立不安时,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欧阳打来的,接完电话后他名正言顺地对谢家逸托辞有事,结束话题。
  开车回南岭的路上,他几次走神,与谢家逸的约定,结果是他早料想好的,他周于谦这种身份断是做不来买卖情妇的事儿,但被他忽略的是,如果来茴不愿意再跟着他---今日的谢家逸非同往日,来茴即便是离开自己,谢家逸的收入也能养活她们母女俩,她没理由还要屈就当个情妇。
  周于谦想着回拨个了电话给欧阳,咬牙道:“那老头要钱就给他,记住要他留下借条!”
  按照商家的说法,没有竞争的产品就没有价值。既然来茴升值,他再提高价钱,非要收入囊中不可。
  虽这样想,心里却是乱糟糟的,他又拨了来茴的电话,听到她慵懒的声音,竟奇异地感到安心,尽管来茴看不到,他还是自欺欺人地摆出一张冷脸说道:“许诺睡了吗?……那你下二楼来……不行,今晚你非得睡卧室!”
  挂掉电话,他嘴角扯开一抹未有察觉的笑,谢家逸,好歹我才是她的枕边人!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8

32

  谢家逸当晚没回公寓,关了手机在冷唆唆的山顶坐了一夜,A城秋冬交接时空中浮着幽蓝色的薄雾,轻飘飘地虚荡在山间海面。他在半山腰的寺庙前弃了车,循着山道往上步行,路边许多热带植物冒出了头,也种了矮矮的雪松,秋夜月光撒在树上,闪着冷冷的银光。上了山顶有处平坦的大石,手摸到粗糙的石面,有大小不一的刻痕,谢家逸不用看也知道,是初高中生在上面刻了“爱的箴语”—-无非是些谁爱谁到天荒地老的话。
  他和来茴也干过这事儿,竹子、树干,还有一些古迹,到了一处,认为这里是可以见证他们爱情的,便要刻上家逸永远爱来茴,或是我们永远在一起。再约定等到年老时回到这里重温一遍,回味初恋情怀。那时候是毫无公德心的,爱情最伟大,古迹文明又算什么,不过是个爱情存放处。多年后才懂得世事无绝对,树木与古迹历经风雨屹立不倒,它们将人寄放的爱情收藏得妥妥当当,然而,少有人再回头去看一眼当初的爱情。
  树木古迹的动辄存活上千年,爱情则是本身大病小病不断,勉强得以存活却也是苟延残喘,再来场风雨浇注,夭折得要多干脆有多干脆。
  家逸抚摸着别人的爱情见证,对他和来茴生出一种不可预知的茫然,风越发地狂肆,他把西服扣子系上,借此存了些温度,却又希望再下场大雨,彻骨的冷好过冷热同时焦灼。
  天快亮时,他下山钻进车里,开了暖气烘热身子,小睡片刻后开车回公寓,是该跟肖钰说清楚了,知道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不能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同肖钰生活。
  进门换了鞋在餐厅找到吃早餐的肖钰,意外的是徐亚也在,餐桌上摆着豆浆和油条,还有小笼包,见他回来,徐亚起身说道:“不早些回来,我都没买你的!”
  “昨晚去哪儿了?”肖钰把油条醮上豆浆,咬了口,平和地问道。
  “约了合作商谈事情,太晚了,就在外面住了一宿。”他回了肖钰,又跟徐亚说道:“我吃过了,你们先吃吧!”
  “哦,那你先去洗个澡,我待会儿有事告诉你!”肖钰头也没抬地说道。
  谢家逸应了声便去卧室找衣服,洗完澡出来,肖钰已经在书房等他了,看她精神很好,不禁问道:“昨晚你睡觉了?”
  “嗯,昨天十点钟就困了,早上五点起床的!”肖钰头靠在椅背上,仰起脸望着天花板。
  家逸点点头,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肖钰仍是仰着脸,腿交迭着跷在书桌上,高高在上一般,抿紧了唇沉默不语。家逸静静地等待,半晌后,肖钰双脚“砰”地落在地上,澄澈的眼睛润了层水雾。“家逸,我们交往了八个月,是吧?”
  家逸咬了咬唇,担心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转念又想,知道了也好,总不能瞒下去。“嗯!”
  “八个月中,你没有主动送过我礼物,没有一次发现我心情不好,没有一次说过爱我!”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秋阳暖暖地攀进屋内。“也许你心里爱我,但我想清楚了,我们不适合,我需要一个用行动证明他爱我的人!”
  家逸只是怔然地望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他不能表现得如释重负,但确实松了口气。要知道他斟酌了一整晚,也想不出一套好的说辞。
  肖钰见他沉默不语,单纯地想他是不是受到伤害了,又安慰道:“家逸,跟你分手并不是因为你不好,只因为我们不适合,勉强在一起不会幸福!”
  “不,不怪你!是我不够好!”家逸抬头对上她迷蒙的泪眼,心微微地疼了一下,又说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配不上你,知道吗?”
  他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顺利,然而心却在短时间内空空落落的,肖钰如往常吻了他的额头走出书房,骇然的静寂,不是他想的如释重负,而一种深切的悲哀在身体四处游走,他自厌地抓抓头发,自己还能让谁幸福的?
  他在一旁看着肖钰整理东西,床头的相框被她收进皮箱里,他夺过来说道:“这个就留给我吧!”
  肖钰凄然地抚摸着相框,是他们去意大利旅游时,在许愿池前拍的,她侧首对他说道:“我许的愿是我们相爱一生一世!你呢?”
  不管多大年龄,人们对厮守一生的爱情总是向往的。
  家逸说道:“我也是!”
  其实他不相信许愿池能实现愿望,当时玩笑般地扔了枚硬币进去,根本没许什么愿,但他觉得应该对肖钰这样说。
  爱情有时候是无望的,只有重要到让你无法忽略的时候,才会疑神疑鬼地去寄托神明。
  “不要留着了,我拿回去也是毁掉,家逸,我连牙刷都不会留给你!”肖钰拿回相框冲到洗手间里,把牙刷毛巾漱口杯一一地收起。
  一段爱情结束的时候,你与我无关,我的一切也与你无关!
  收拾妥当已是傍午,家逸提着她的箱子,肖钰拎着大大小小的纸袋方便袋,徐亚一直等在客厅。家逸说:“我送你吧!”
  肖钰摇头,没有看他:“不用了!”
  徐亚走过来说道:“还是我送吧!”
  肖钰没反对,徐亚从家逸手上接过箱子,又从肖钰手上分了几个大纸袋,才对家逸说:“你放心!”
  直到门关上,家逸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忘了问徐亚一大早来这儿有什么事。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他歪倒在沙发上,老半天没换个姿势,也忘了该去吃饭,很久很久,他才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的啊,老天真是公平!”
  相较于城区豪华公寓的惨然分手,南岭别墅则是另一番气象。来茴趁着周于谦午睡时,从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那件拆了多次仍未完工的毛衣,到厨房煮了杯咖啡,拿了珍藏的DVD,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享受悠闲的午后时光。
  虽然被周于谦打击得一无是处,但向来越挫越勇的来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趁他上班后,在她便在家里练手法,如今总算学会了漏针补针。
  把窗户推开了一扇,阳光从外面洒进来,湿冷的客厅与外界相通了,来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树上的鸟叫声,才心满意足地坐回沙发上,边看电影边琢磨毛衣的针法。
  周于谦下楼是看到的便是---一个女疯子笑得东倒西歪,擦了擦眼泪喝口咖啡,再戳两针。
  她不是说去买一件吗?眼眸微眯着看向那件毛衣,织得不少,什么时候不当情妇,改行干起地下工作了?
  他劣根性不改地走到来茴身后,鼻子哼了哼道:“再织多少遍还是很丑!”
  “耶,这么早就醒了?”来茴很意外,一部电影还没看完呢,他不是一夜都没怎么睡吗?
  周于谦没理她,挨着她坐下,只管盯着电视上搞得鸡飞狗跳的几个人,闷闷地说道:“你的品味就这样?”
  来茴不服气地辩解道:“年轻人哪有不喜欢看喜剧的!”
  、
  言下之意就是没新意的老年人别乱搭话,周于谦冷冷地射过去一个眼神,又瞄向电视里那个头上插满了花花绿绿发卷的人,好笑道:“你穿着睡衣跟包租婆挺像!”
  “胡说,哪里像了?”来茴霍地起身,再看了一眼身上的宽大的家居服,以往在家里穿习惯了,被他这样一说,还真有点难堪,她声音小了些:“也就衣服像!”念头一转,她死盯着周于谦,盯得他莫名其妙,才笑得好不开心道:“你才刚看怎么知道那女人是包租婆?”
  周于谦咳了咳,别过脸,又对上电视里的女人,口不择言道:“以前听你说过!”
  “我才没跟别人说过。”她眼睛眯了眯,低哼两声。“我以前不在家,你是不是偷来看过了?”
  周于谦被“偷”这个字眼儿扎到了,蓦地站起来:“是我上次放错了碟才看了一眼,这种俗不可耐的东西只有你才会去偷来看!”他看着来茴笑得越发开心,火苗“蹭”地窜上房梁,原本要离开的步子又顿住。“看你那德性,那包租婆分明是你扮的!”
  说完就要走,来茴忙抓住他,跟了他几年,对他的脾气也算是了解的,她稍稍敛了笑,才好言说道:“别走嘛,坐下来一起看!等等我去给你煮咖啡!”
  “我才不跟你一样低俗!”
  “是是是,你不低俗,我俗,你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看看低俗片也没什么!”
  “巧言令舌!”轻哼。
  “我说的是大实话!”
  “先去煮咖啡!”
  来茴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暗暗腹诽,明明就想看,还非得人家给他台阶下,烂脾气。
  等咖啡端上来,周于谦优雅地喝着咖啡,悠闲地对来茴道:“其实你很想从头看吧!”
  来茴掉过脸,笑得灿若春花:“当然!”她笑啊笑啊,按下遥控器的重播键。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8

33

  欧阳擎少离婚后,程兰与来茴相互间便疏远了些,近日里,竟又频繁了起来。几月不见程兰,来茴只望着这削瘦得没了型的女人,静静地听着她夹杂着哽咽的倾诉,她觉得自己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自己都挣脱不了,能做的也只是睁着慈善的眼眸看着、听着别人的苦难。
  “他这些日子再没去你那儿?”来茴问道。
  程兰用纸巾胡乱抹了泪,摇头。“自那事过后,他隔日来安抚了一阵,就再没来过了。”
  原来,欧阳离婚后没与程兰提起再婚一事,程兰想是刚离婚也不宜催他,只说是先领个证,她比来茴大了两三岁,想着要个合法的孩子,哪知欧阳当时听了只含敷衍了她几句便含混过关,之后来她这里就少了,一星期来个两次算是稀罕。程兰不是省油的灯,思来想去只得先留了个心眼儿,花了些钱买通欧阳的司机,才知道欧阳在外面又养了一个。
  程兰刚得知时只恍恍地犹似在梦中,见到欧阳出电梯开门进那屋里,她在门外守了一整夜,楼梯间里的小窗户透进的风“啪啪”地掴在脸上,打醒了她的酣梦。天将将亮时,她抱着冷透的手臂站在门口。那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送欧阳出来,险些撞上她,连声道歉,抬脸看到一张似被醋泡发的红脸,错愕地愣了神。
  程兰怒向胆边生,在欧阳还摸不着头的情形下,揪住那女孩儿的头发便是一拳擂到鼻子上,不等她叫痛,拳脚相加,打得那女孩儿鼻歪嘴裂。欧阳费了好大的劲才拉开她,歪嘴咒骂道:你他妈的在老子面前还敢打人。骂完提着她的后领往墙上一扔,她像只轻飘飘的纸鸢飞了出去,又顺着光洁的墙面滑到地上,全无适才打人的凶狠样。
  欧阳趁机把女孩儿抱进屋里,锁了门,又打电话叫了保镖来领人。隔日,欧阳回了小别墅,左哄右哄,连声道歉,程兰不理他,他赔着笑说道:那女孩儿是一个亲戚的孩子,刚毕业来这里工作,我不过是替人看管她。
  程兰冷讽道:管到要睡一屋去?
  欧阳脸僵了僵:那房子离公司近,我一直住那儿,后来拨给她用,偶尔也去住上一两天,我睡我的卧室,她睡小房间,你那天来了后,我就把她赶出去了。他见程兰不信,举手赌咒发誓:我要骗了你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事情的真相是,那小女孩儿只知道欧阳离婚了,天真的以为两人是交往,所以同居也无妨,只想着如何掳获这大财主,程兰那一闹,小女孩儿哪经受得起那般折腾,受了辱,心也凉了,死活不再跟着欧阳,而欧阳当初也花了不少钱在这女孩儿身上,还没扳回一成,就落得个人财两空,他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只能回来先安抚程兰,毕竟在众多女人中,程兰对他是死心塌地的。
  反正骗了也是别人被天打雷劈,欧阳最后把弃尸荒野,人见人剐的咒都赌了出来,谁说最毒女人心?
  哄了一天,程兰不再计较了,她想即便那女人是他养的,现在也赶出去了,说来说去,他还是在乎她的,当初他老婆对她动手时,他可是铁了心地离了婚,趁欧阳低声下气,她又提了一次要生孩子,欧阳只推托说忙过这段时间。
  来茴想程兰的愿望怕是遥遥无期了,但也对她说不得什么,程兰不是笨人,许多事比她这个外人了解得透彻,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送走了程兰,她无心打毛衣,呆呆地坐着,像根箭矢笔直地插在沙发上。她只想着:幸好我没爱上周于谦,幸好没有---
  一个情妇不能工作,没有亲人朋友,连自由行走的权利都没有,终日困在华美的牢笼里,等着金主赏赐一番雨露,卑贱到了极致。若是不小心被别人的老婆抓到,被打一顿,受些屈辱除了饮下苦楚,非但没有叫声疼的权利,还得叩拜感谢人家没将你告上法庭的恩典。程兰好歹还仗着爱,她呢?只为了钱,即是卖了自己,就是一件商品,商品不该有爱,不该有思想,一旦爱上了,不但拿不到钱,无穷无尽的空虚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如果这几年她爱上了周于谦,按他平均一个月来这里七八次的纪录,她是不是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大门口等他临幸。她想着打了个寒颤,嘴里喃喃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周于谦进门就见她傻傻地出声,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些什么,绕到她身前,见她脸上像被泼了水,湿乎乎地全是眼泪。
  冷峻的脸阴沉了几分,锐目里隐含了几不可觉得关切。“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妈的病情严重了?”
  来茴转过脸,痴傻地望着他。“你是为了我好,对不对?”
  “什么?”
  “每晚问我爱你还是爱你的钱,是为我好对不对?你也知道我不能爱你!”来茴盯着他,眼光却像是越过了他,看着他身后白茫茫地一片。
  周于谦有种被说中的难堪,见她飘忽迷茫的样子又有些心疼,厉言道:“胡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来茴还是茫茫然地,声音越发地飘缈绝望。“是胡说啊,原来都是一样的,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日子竟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呢?”
  周于谦这才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忙坐到她旁边抱她入怀,胸口如同煨了个暖炉,阵阵的热流汩汩地传送到体内,四肢百胲都被她的眼泪滚烫着,他竭力地想阻止那股不寻常的痛刺激自己的感官,最后竟发现无能为力,只能由着她哭,由着自己承受那种麻麻痒痒地痛。
  把绝望哭尽后,来茴总算拉回了神智,忆起刚才的恍惚,她诧异自己怎会落得这境地,强打起精神,她嗡着鼻子说道:“眼泪鼻涕的,弄脏你衣服了!先上楼换了,我晚上洗。”
  她说着就站起身,要先给他拿衣服,手却被周于谦抓住了。以往碰到这样的情况,周于谦都是顺着她,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不管。“是不是程兰来过了?”
  “哦,先来坐了会儿!”来茴试着挣脱他的手,反倒被他扯得坐回沙发上。
  “以后少跟她来往,你见她一次就受一次刺激!”周于谦锐利地看向她,又道:“以后只要你想出去就出去,不必因为我硬待在这房间里,许诺要明年才出国,你也可以去找她!”
  来茴蓦然转头,周于谦避开她惊诧的眼神,她越是惊诧,他就越觉得自己以前很苛刻,心里想着,就半年了,别太束缚她,至少让她在出社会之前,和外界多打交道,学会该如何在社会上生存。
  “你先上楼给我准备衣服,我待会儿上去!”放开她的手,周于谦交待道。
  来茴收起惊诧,恢复如初的平静,问道:“哦,待会儿要出门吗?”
  “不出去了,给我找套宽松的衣服!趁太阳还没落山,到后面走走吧!”
  南岭别墅群背着群山面朝大海,他们住的房子出了后门便是人工凿建的登山石梯,梯下是大面积的花园,有环卫工人在打理梯边的花草,A城入秋便少雨干旱,工人捡了水管,手指捏扁了管口,一股清流化成水雾,溅在花草上,也溅了些在来茴身上,黑黝的环卫工忙扔了水管过来道歉,周于谦见她手忙脚乱地拍去衣服上晶莹的水珠子,又连连对那工人摇头,说没关系,他恶劣的思想再上心头,跟她道:“你的运气还差了些,那水该当头泼下,省去你洗澡的功夫。”
  来茴头垂得老低,暗自翻了个白眼,负手先一步上了石梯,周于谦跟上,在她身后又烧了把火。“你背着手爬梯子,从后面怎么看都像个蹒跚的老太婆!真丑!”
  前面的伛着的身子蓦然挺直,背在后面的手指绞了几绞,颇不甘愿地松开,僵硬地垂在身侧,连前后摆动都不曾。
  周于谦再接再励。“你双脚跳到山顶吧,人家当是大白天见了僵尸,保证不敢跟你抢道。”
  前面的人倏地回身,暴怒的双眼紧瞪着他,周于谦似不明所以地又道:“你杵这儿干嘛,上前开道啊!”
  不要跟猪打架,不要跟猪打架!……来茴在心里反复地念了数遍后,才忿然转身,一路开道上了山顶。
  山顶是块平地,物业公司筑了些石凳石桌,栽种了许多一到秋天叶子便红的树木,站在靠海的那一边,树木是清空了的,一眼望去是无边的大海,一轮红日挂在海天相接处,橘红色的光洒在海面上,似一面落了胭脂粉的镜子,泛起绯红的光,美则美矣,只可惜---
  来茴用余光瞄着身旁的人,脚往左挪了几步,离他远了些。
  红日缓缓下降,在海平面呈了个半圆,来茴很是奇怪,在这么美好的景色里,他怎么总是说些不应景的话。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8

34

  来茴推开病房门,里间传出一阵欢笑声,她退一步再看了眼病房的号码牌,没错啊!她纳闷地走进去,一眼看到谢家逸双手抱胸倚在窗边,嘴边的笑还未来得及收起,徐亚坐在床边跟正在给母亲做手部按摩的小余笑着说什么。
  小余眼尖瞧到门边的来茴,笑着打招呼道:“茴姐来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她,家逸看穿她的疑惑,走到门边,拉着她的手走到来如芸面前,说道:“我前天就来过了,是吧,芸姨!”
  “你怎么知道这里?”来茴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他的手,见母亲的神色如常,松了口气。
  “你不告诉我地方,还不许我打听呀?”家逸头转向徐亚,又道:“徐亚吵着要来看芸姨,今天就带他来了。”
  徐亚横了她一眼,笑骂道:“死丫头,出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们说一声,一个人躲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来如芸难得开心一次,就怕来茴不高兴,忙说道:“说那些干什么呢?我也是没想到这条命还能留到见着你俩,嗳,徐亚,把你的笑话再讲两个给我听听!”
  徐亚眉开眼笑,跟来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芸姨,您要高兴,我就天天来跟您说笑话,说到您以后见我来了就让小余赶我,好不好?”
  来茴拍一下他的头道:“用不着等小余,我直接把你扫地出门!”
  家逸也道:“我帮你拿扫帚!”
  徐亚哼哼:“狼狈为奸!”又谄媚地跟来如芸道:“芸姨,您评评理,他俩从上学时就联合起来欺负我,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真不像话是不?”
  来如芸大笑道:“是不像话,这不管过多少年呀,有徐亚在总是开心的!”
  家逸向来如芸道:“他也就嘴皮子滑溜些!”
  徐亚不满地回击道:“你呢?闷声不吭,便宜尽给你占去了!”
  来茴“噗哧”一声笑。“这叫那个啥咬啥,一嘴毛的,妈,您说对吧!”
  家逸的手掐上她的后颈,徐亚也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两人同时冲吼她道:“你少插嘴,该干啥干啥去!”
  ---好像还是在那个昏暗的小客厅,电视里播着琼瑶剧,小桌上摆着切好的西瓜,红红的瓤,香甜的味道。徐亚说着笑话,惹得她跟妈妈总是被呛到,谢家逸则是奸诈地埋头捧着西瓜猛啃,等到离开时,他坐位前的西瓜籽总是最多的。妈妈收了瓜籽,洗了晾干,加盐炒了,他们再来,又有了零食。不一定总是西瓜,也可能是桃子,李子,有时是妈妈买,有时是他们带了来,那个小客厅,永远都充满了果香味和欢笑声。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徐亚和家逸的笑脸像蒙上了层白纱,飘飘缈缈,越来越虚幻。头一乍一乍的疼,若没有经历过幸福,就不会有痛苦。正是那曾经的幸福快乐都历历在目,一朝失去才让人痛不欲生;正是因为那时的回忆被掀开来,她才疑心自己这些年是没有生命的。
  负在身后的手突然被握住,是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温柔的,细腻的,曾经在她伤心难过时都会及时握住的手。她眨了眨湿润地眼睛,这次没有挣脱。
  十点钟时,家逸和徐亚告辞,来如芸说道:“你们到外面等等小茴吧,待会儿她跟你们一起走。”
  他俩点点头,说了几句保重的话便出了门。来如芸看着给她整理被褥的来茴道:“家逸跟他女朋友分手了,这孩子大概是不会放弃的,小茴,你自己考虑清楚。”
  来茴拉被子的手一顿,勉强地用淡然的语气说道:“没什么考不考虑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来如芸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等来茴把病房收拾好,拎着包要离开时,她才冲着来茴的背影说道:“小茴,你要真不考虑,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扔了吧!”
  背影猛的一颤,她回头问:“您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我让小余去买东西,你留的钱恰好不够,我让你小余从你的包里拿钱,看到那张照片了,就是你以前摆在家里,又扔到垃圾筒的那张吧!我看你都过塑保护了,小茴,真是忘了,你还留着作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是当着我的面扔了,但那晚你舅舅看见你在翻垃圾筒,小茴,医院的垃圾筒多脏啊,你舅舅说你戴着口罩跟手套,一边哭一边翻那些肮脏的垃圾,他都不忍心上前问你。”
  来茴再说不出话来,望着捅破她心事的母亲,心好像被戳了个洞,心酸苦楚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堵也堵不住,只能任着它们淹没自己。
  医院走廊里,徐亚靠着墙,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露在外面的四个指头轻轻敲着大腿,家逸问道:“肖钰还好吗?”
  徐亚垂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自然地说道:“嗯,还好!”
  家逸又问:“你是打算放弃来茴了?”
  徐亚抬头,嘴角噙着一抹酸涩的笑。“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不管过多少年,她都在我心里,但我不能勉强她啊,我爱她不见得非要她躺我怀里,只要她开心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笑,她难过的时候我能安慰她就行。”
  “那肖钰呢?”家逸突然问道。
  “你知道了?”徐亚再扯开一抹苦笑。
  “我猜的,那天你一早在我家里,还买了早餐,又没说找我什么事,我就猜到了!”家逸没有背叛的愤怒,仅是平淡地叙述事实。
  “你跟她吵架后,她就经常找我,刚开始是诉苦,后来---我和她都是要不到爱的可怜人,所以,我也不会跟你道歉,至于我们会不会在一起,目前我跟她还没有说起过!”徐亚背过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明明是到A城找来茴的,却发现不管过多久,他都是在背后默默看着她的角色。而搭上他表哥的女朋友,连他自己都意外,没法说是谁勾引了谁,或许是相互怜惜彼此的落落寡欢,或是深夜里萌发的原始冲动,或许是他们都喜欢偎在一起,借对方的体温取暖。
  徐亚的头重重在磕到墙面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滚下两行泪。“你鄙视我吧,但我也恨你,你不但招惹来茴,害我只能退让,肖钰你也不好好珍惜,我见不得肖钰哭,见不得她被遗弃的样子,我更恨她白天在我那里乖乖睡觉,你一下班她就得回去。”他蓦地转身,眼里布满血丝,他揪住家逸的衣领,牙齿咬得格格响:“我们是血缘最近的表亲,却两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又两个男人共爱着一个女人,知道这是多丑恶的事吗?我真恨你!但我又恨得不自己就是你!如果我是你,当初就不会离开来茴;如果我是你,如今不会伤害肖钰,更不会再去招惹来茴!”
  他猛地推了家逸一把,头也不回地走了。迎面走来一个护士,漠然地视而不见,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一个男人泪流满面再正常不过。
  家逸颓然地坐在长椅上,灯光照着一尘不染的走廊,地板明晃晃地刺痛眼睛,门牌号蒙了层雾,尽头处像一张魔魇的大嘴,吞没光亮,喷出黑暗,沉沉地射入眼睛里,渗进心房,胸口那里,是黑的,黑忽忽的,每个人都一样。家逸仰头讽刺地笑,这就是人惧怕黑暗的原因---怕看见自己心里的东西。
  他无声地笑着,脸上满是笑容的皱痕,密密麻麻,一条条地无比清晰,像是眼里溢出的泪,划得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痕迹。
  直到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收起了笑,转头看到来茴站在背光处,飘飘忽忽,他抬起手,想要握住,摊开却看到手掌布满了血痕,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心已被指甲掐得破皮流血。
  “来茴,究竟是谁错了?”他惨然道。“所有人都说是我错了!来茴,我只是一个爱你,又忘不了你的人,也许在你以后的生命中我是无足轻重的,可我还是要爱你,因为那不是我能去决定的,就算我错一百次,我还是要爱你!知道吗?我只能爱你,我爱不了别人!”
  他哭了,眼泪像溶化的冰,滴滴落在血迹斑斑的掌心上,透明的泪珠渗着红红的血丝,浅浅的伤,深刻的痛,无奈的怆然---
  他的痛苦,谁说不是别人的痛苦。
  来茴拿出纸巾,默默地拭净他手上的血迹,刚拭干净,泪又滴在手心上,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
  医院是个适合悲伤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不会对哀伤的人侧目,尽情地哭,尽情地释放,一旦走出这里,便没了悲伤的权利。
  但,可以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走吧!”来茴望着寂静的走廊说道。
  家逸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点点头。“走吧!”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9

35

  两人默默地在草地上并肩而行,医院到了夜晚只沿路点了灯,其余的地方是静幽幽,黑漆漆的,踩在渗了水的草皮上,“哧哧”的脚步声时有时无。近光亮处时,家逸旋身挡在来茴面前,吓了她一跳,原本在走廊上听了他那些话就有些慌乱,这下又不知道他挡着她要做什么,只管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们再走回去吧!”
  挨得很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像是在斥责自己的冒失。她可顾不得,只作没听懂地说道:“这不到停车场了吗?还走回去做什么?”
  家逸当是没听出她的拒绝,顺着她的话答道:“我有话跟你说!”
  “哦,有话在这里说一样的!”她不想跟他再走回去,路走完了,就不必要再回头,多添些留恋和烦恼。
  “你要我在这里说也行,只是你确定要低着头听我说完?”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纠缠和无赖。
  来茴急急地折身,走在前面。“现在说吧!”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想堵往他的口,不管她有没有猜对,都希望他能亲口说出来了,证实她猜对或是在她意料之外,她都希望听到,至于听了该怎么办,她暂时不去想。
  “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他的声音含了几分羞愧,来茴拎包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期待他说下去,又有些想捂住耳朵,若是跟她猜的一样,该怎么办?她又自问一次。
  “来茴,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们重新开始,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他顿了顿,黑暗中看不到她惊讶的神情,想了想,继续说道:“所以我不会说,哦,是现在不会说,周于谦不放你,我只能等,趁这段时间我证明给你看,我改变了,不会像过去一样不懂得珍惜你!”
  她咬紧了唇不说话,果然,果然跟她猜的一样,他竟然说出来了。以前她无事就想,他一定会后悔的,现在他真的后悔了,心情却不如她想像的那般畅快,半点虚荣心都挑不起来。
  “如果没有再见到你,或许我就随便同个女人结婚,这一生也就平平淡淡地过了,但我又见到了,算算看,重遇后我们也只见了五次,每见一次,我就带着你的影子回家,任凭你在我的生活中兴风作浪---”
  “你说这话有失公道,你与你女朋友分手,不要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来茴张口打断他,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她已经后悔了,不该听的,越听越是烦乱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在推卸责任,随你怎么想都好,你可以把我想像得更不堪些,但在你没有爱上别人之前,我还是要争取。”他执起她的手贴在颊边。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肌肤,想要退缩,却被握得更紧的,又听他叹息一声,闷闷地道:“你是不知道的,当年你离开我以后,我找你找得发了疯,这一切是我自找的,我只能埋怨自己,但我总想着,若不发生那些事情,我们便在老家过得平平淡淡,不管我们怎么吵,我们总是不会分开的!”
  来茴猛地抽回手,冷漠地说道:“你怎么知道就不会分开?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最后不都分开了?”
  “我当然知道,你仔细想想,大学时候我为什么要辛苦地去赚钱?我赚钱存钱都只为了买房子,毕业后就结婚我不是说说而已,大二起我就开始计划了,来茴,你记得我们那时候就连吵嘴都跟夫妻没区别,我想不管怎么吵,都像平凡夫妻一样,你始终是要和我在一起的,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你总是要在我身边,我那么确定,只是没想到你会彻底地消失。”
  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头阵阵发紧,胸口又开始抽痛。来茴仍是低着头,忆起大学时的种种,很多次半夜醒来,还见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温习功课,手托着脸颊,困倦得头一点一点,好几回险些撞到桌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去洗把冷水脸,日复一日,只为了白天要赚取她的生活费,好让妈妈不再那么辛苦地寄钱给她。
  平日里他要四处奔波,忙着工作,他是学校的资优生,却要为了赚钱低三下四地求人,收起骄傲拉拢人际关系。记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带她与同事聚会,席上所有人假意敬他酒,要他一口干掉,而自己却握着杯子一口不喝,别人欺他,他故作不知,反是为了称别人的心,一口饮尽,脸上挂着虚假讨好的笑直到醉得不醒人事。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把身体滚烫的他扶回巴掌大的出租屋,刚进门,他便推开她,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缘呕心吐肺起来。
  他狼狈的样子让她心揪得死疼,她又恨他卑微地讨好别人,让人瞧不起。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翻身便紧紧地抱住她,呓语般地在她耳边呢喃:宝贝,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不会再让你拿掉我们的孩子!
  那件事情,何尝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苦?
  他不是像其他的情侣一般,空口说着毕业后结婚的誓言,除却在校园里花前月下外,什么都不去做。他是用行动证实,他要在毕业后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那时候那真傻呀,他早就是把她当妻子看,所以才期望能一起扶持走到最后,她为什么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多体贴他一些?反倒是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他的苦心,如果她那天不要任性,留张纸条给他,虽然日子会过得苦些,但不至于分开啊!
  可---终究是迟了,时间又不能倒回去。现在憣然醒悟又有什么用,错都错过了,他们终究是无法回头了。
  但是,越想就越不甘心,鼻子微微发酸,她两腿一弯,蹲在地上抽噎起来。
  家逸跟着蹲下身,手伸了伸,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两人就这样蹲着,好半天,家逸才哽咽出声:“别哭了,我没想惹你哭,你要不愿听就当没听见,来茴,不管怎么样,我都等你,直到你愿意嫁给我,或者---嫁给别人!”
  她抬起头,单手撑着草皮,沁凉的露水沾湿手心,清洌的草香给她提了些神,她不再看谢家逸,起身奔向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逃难般地驶离医院。
  家逸惶惶然地站在原处,他想,她算是很明白地拒绝了吧,再不然就是逃避,命运多舛,她只想平静度日,不愿面对任何意外。因为,哪一种意外,都可能使她再次受伤。她是真的改变了,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他,拒绝多次仍不放弃,如今却变得怯懦只知逃避。他直直地望着停车场的路灯,暗处,只适合心灵相依的两人,他们显然是该寻个亮堂处说话,如此,才能看清对方的心思。
  “看来,你除了惹哭她以外,也没有别的本事!”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近,他听出那讽刺的声音,竟然是周于谦。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逸愤怒地质问,不知道他究竟看到多少,旋即,又因害怕他为难来茴,丧气道:“虽然是我惹她哭,但她也拒绝我了!”
  周于谦闻言,不知怎的竟放松了些。他也是突发奇想地来接她,不想在停车场撞到他们折返黑处,等了又等,只见到来茴哭着跑上车,想必是伤心透了,经过他的车都没发现。
  被忽略的感觉让他很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若此时去询问她不是理智的。
  周于谦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颀长的身形伫立的黑幕里,身上散发出压迫性的气息,直逼向谢家逸。“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再没有更重要的了!”家逸面对他的逼近,纹丝不动,他不是几年前的谢家逸,现在,周于谦对他来讲不具任何威胁性。
  “哦---”周于谦玩味地拖长音,刺他道:“太重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恐怕下场很惨吧!”
  “那也比某些人霸占着却不重视强!”家逸张口反击回去,他轻笑道:“不过,这倒是给我添了几分胜算!”
  周于谦面容依然沉着,胸中怒气却更甚了些,他竭力隐忍地开口:“如果她爱上我了,不计较名份地继续跟我呢?你知道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扳回面子,他毫无把握,相反,他倒是清楚,来茴不可能不计较名份地跟他,何况,他从来没考虑过,除了钱以外,要给她什么。
  家逸并未如他预料中地发火,反是冷笑两声,淡淡讽道:“你如果了解她,就应该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爱上你,周董事长是何等身份,何等家世,来茴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你认为她会傻得去做麻雀变凤凰的白日梦吗?”感受到对方的气势弱了些,他趁胜追击:“退一万步讲,即使你爱上她,她也不一定会相信,摊开来讲,你那名份对她来说,还不如你契约上给她的七百万更有安全感。”
  周于谦窒了窒,一时之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任凭家逸肆意地嘲笑他:“你上次说过,我们不过是一类人。我完全同意,即便你爱,也是爱得的自私,爱她给你的恬静生活;而我太爱,所以爱得霸道,爱得要她没有自我。说来说去,我们都爱得懦弱,谁也配不上她;但我可以为她改变,你又能吗?”家逸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轻蔑起来:“想想你离婚就弄得人尽皆知,你再婚也是一样的,你真能伟大到舍弃身份名誉和一个情妇结婚么?所以,我跟本不会把你当成情敌,来茴可能嫁给任何一个爱她、给她幸福的人,但那都不是你!”
  谢家逸说完走了,留下周于谦一个人郁结在胸,吐不出来的愤懑让他几近抓狂,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的他,此时却想狂奔一阵,痛痛快快地发泄。这段时间真的过头了,来茴是他买来的情妇,他怎么能依赖她,过着夫妻生活,甚至于流连忘返,更让他难过的是,她并不是真心的,如同谢家逸说的,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不会爱他,仅是当成一份工作,恪守职业道德而已。真是讽刺,这都是他以前所希望的,现在却乱了,再一次地,他对自己的事情无法把握,他痛恨死了这种束手无措的张惶。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9

36

  窗户是大开的,白纱帘子被西风吹得鼓蓬蓬的,是周于谦走的时候只拉了窗帘却忘了关窗吧。来茴走到窗台前,要关上窗户,拉开帘子,只见天上一轮浅黄色的月亮冒了头,微弱的光华,柔柔地浮在云层间隙中。已经立冬了吧,这个城市仍是可以穿短裙薄衫,遍地青绿,她突然想念起家乡入冬的初寒,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金黄色的叶子满街飞舞飘零,添了厚实的冬衣,夜晚和家逸并行在寂静的街道上,踩过干枯的叶子,“咵哧!咵哧!”的响,零落的店铺三三两两地拉下了卷叶门,入夜的小城总是有些清冷,而她心里却是暖融融的,仔细回忆起来,竟是那样的宁静祥和。
  很想回家看看,她掰着手指数,快了!快了!春天一过,入夏就可以回家了,这个生活五年的城市真没得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拿过床上的手袋,翻出深褐色的钱夹,里层那张照片是徐亚用傻瓜相机拍的,比起数码相机拍出的相质,这张揣了六年的照片有些模糊,甚至还布满了小白点,有了些年岁的味道。
  照片的背景是一棵活了几百年的古树,苍翠挺拔,家逸揽着她的肩,两人都沉着脸,那时候刚吵架呢。来茴看着当初孩子气的模样,不由得轻笑,青葱年华,总是来去匆匆。底片丢了,能保留的,也就这点儿回忆了。
  把照片放回钱夹子里,抬头看到周于谦进来,脸色有些阴沉,也不看她,便开始脱外套,她走上前接过他的衣服,问道:“谁惹你了?脸这么臭?”
  周于谦不答,迳直走向浴室,来茴忙上前说道:“我去给你放水,你先坐会儿吧!”
  他冷漠地瞥她一眼,绕过她,进浴室锁了门。来茴莫名其妙地坐回床沿,不明白又是哪儿惹到他了。但她实在没精力去管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家逸跟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说不动心是假的,但又知道不能动心,她烦乱得很,这时周于谦要耍性子只好随他去了。
  墙上的时钟走了一圈儿半,当来茴以为周于谦被溺死在浴池的时候,他才裹了条浴巾出来。来茴忙拿了浴袍给他从背后披上,又绕到前面系好带子,侍候周到如同帝王般。
  “你是休息,还是要工作?”来茴仰头非常“专业”地问道。
  周于谦没答她,只用两指捏紧她的下颏,深深地看进那双水融融的眼眸,让他沮丧的是,里面除了疑惑,没有其他的情绪,尤其是相关感情的,半点儿也没有,他缓缓开口道:“合约终止,这五年是不是没有丝毫可令你留恋的?”
  来茴望向他,他的表情不是若往常般地警告,而是很认真地问她,垂下睫毛,她也认真地回答:“不是没留恋的,只是,这世上谁的留恋又是重要的?对你来讲,留恋与不留恋并无差别!我想,我不会去留恋别人弃之如敝屐的回忆!”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违心地去逢迎,她知道他也只是要个答案罢了。
  周于谦淡淡一笑,松开她的下巴。“你还真是聪明,只不过,原先对我百依百顺的来茴,现在则是连敷衍都不愿意了。”
  “你要我敷衍也不是不行的!”来茴眼皮都未抬,今天实在不想应付他。
  周于谦冷嗤一声:“是想着合约就快到期了,不用再惺惺作态了是吧?”
  来茴抬眸,眼鼓鼓地望着他:“你觉得这样说能伤到我,能让你开心,能让你觉得我一文不值,那你就尽管说吧,我听着!”
  周于谦瞪着她半晌,反拉着她的手拖她的床上,旋身压在身下,冷笑道:“谁说我要伤你?谁说你一文不值?不是有人把你当宝?”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低头吻住她,牙齿用力咬着她的唇瓣,手探向她的襟扣,压抑的火气使得力道重了些,尖利的指甲划得嫩滑的肌肤,她吃痛地闷哼一声,使劲推开他,冲他吼道:“今天谁惹着你了?要迁怒也够了吧!你别忘了我是个人,我也有情绪的!”
  周于谦双肘撑在床上,怔愕地看着双颊气得鼓起的她,低沉地道:“我当然知道你情绪不好,不过,只要我说现在放你离开,你的情绪马上会好得对我千恩万谢!”
  “你要放了我,若不走,还等你来赶我?”来茴气鼓鼓地反问回去。
  周于谦突然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比起原来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可爱多了,心情好了些,坐起身把她拉到腿上,道:“你不想走谁也不会赶你!”
  “那可不一定!”来茴转头看向窗外。“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有你的生活,而我,只希望带妈妈回老家,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她说着,不知怎么竟惆怅起来,在一起五年了,一旦分开,就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
  周于谦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绪,双臂环住她,吻着她耳侧的发丝,低声道:“睡吧!”
  半夜里,月光透过窗纱,给地板铺上一层薄薄的银灰,周于谦睁着眼睛,身侧的来茴已经睡熟了,他收回压在她颈下的手,踱到窗边,点了支香烟。
  回老家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也好!除了钱,他给不了她什么。
  不是不遗憾,他能想像得到她离开后,他的生活又会变得单调,但那还不足以让他冒险到牺牲名誉,婚姻给不了,除非她心甘情愿地陪他,但又能陪多久,迟早哪天,他会再娶一个与他身份地位相符的女人。况且,他与她都是理智的,这道感情的鸿沟,谁也踏不过去。
  他熄了烟走到床边,弯腰凑近她的鼻息,浅浅地吻着她的唇---“即便分开,我也不会忘记你,忘记你给我的快乐,忘记你贴心的陪伴,忘记你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第二日,周于谦没留在南岭吃早餐,尔后将近一个月,没到过南岭别墅。其间,来茴因舅妈生了重病心急如焚,打电话向周于谦“告假”后便匆匆回了家乡。
  再回C城,来茴并无归宿感,房子借给了别人,舅舅住在乡下,不得已只能到酒店开房,这样的回归故里还真是凄凉,但容不得她悲春伤秋,当年母亲生病,舅妈衣不解带地照顾,卖房子,典家当地维系妈妈的命,这样的恩情,已经不是用钱就能报答的。
  市医院里,几年不见的舅舅愈渐苍老,鬓发染霜,瘦削得不成人形。来茴鼻子一酸,眼睛看向舅舅的一双磨得破皮的手,顿时又气上心头,问道:“舅舅还在工地上做事?”
  舅舅的眼神眼烁了几下,见来茴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倔强,笑道:“这身体还能做点事,我就想---”
  “我给你们的钱是不是都没用?”来茴打断他,嚷道:“老早不都说了,那钱你们就是不用,我也不会拿回来。”
  “你给的钱我们都留着,就怕哪天你跟你妈用得着,再说,我们家的日子也是能过的。”躺在床上的舅妈虚弱的说道。
  来茴又是感动,又气不过,抹了抹眼泪,又嚷道:“还说日子能过,舅妈不就是因为操劳才摊上这病的!---留的钱够付医疗费吧?”
  “够了,用不了那么多,我也是打电话跟你讲一声,没想到你大老远还跑回来!”舅舅回答道。
  “那钱本来就给你们的,还用得着跟我讲吗?---如果不是要付医疗费,你们大概也不会让我知道舅妈生病吧?我就这么一个舅舅、舅妈,你们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让我回来尽尽孝心?”来茴顿了顿,又跟舅舅说道:“我在酒店多开了个房间,您这么大年纪,就别去跟亲戚家的小孩挤了!”
  舅舅本来还要说什么,但又清楚外甥女的性子,便也不再推辞了。
  连日里,来茴守在病床前,跟舅舅轮流照顾舅妈,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地缴费,拿化验单,尽心尽力,只希望能多为长辈做点事情。
  这日中午,舅舅吃饭后到医院替换她,回到酒店,她低着头从手袋里翻找磁卡,没注意到前面的人,迎头撞了上去,捂着发痛的鼻子,她退开一步正要道歉,抬脸看清那人时,顿时张口结舌---
  她就知道是故意的,酒店这么宽的走廊,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撞上人。
  “你怎么在这里?”
  谢家逸温和地笑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19

37

  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来茴是不知道,她只想知道他在这里是不是因为她。
  走廊上的灯光暗淡得柔和,来茴还是能看清他的,仍是她熟悉不过的清俊的脸,温和的笑,笑得如此真诚却是少见的。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惊喜,凄凉地回归故里,还是让她遇到了一个熟人,这感觉真是说不出的亲切,本是随便一个旧同窗就可以做到的,更说不得他是为了她才刻意安排了相遇,她万分感激他成全了这种亲切。
  故乡,也不全然是陌生的,还有她的回忆,不是吗?
  她的脸上漾开笑,很热情地说道:“当然能,你什么时候想在这里都没人阻止---进来坐坐吧!”
  她先一步走到房门前,刷了磁卡,回头冲他笑笑,旋扭门柄先走进去。她住的是个单人间,一张双人大床,雪白的纯棉床单,窗帘是拉开的,临窗俯瞰,长江水滚滚奔流,远处的森林公园山峦叠翠,红枫灿似云霞。
  “你倒是择了个好房间!”家逸坐在落地窗边笑道。
  来茴倒了杯水给他,坐在床边道:“也没怎么好,到了夜间就黑麻麻地一片,白天我也没功夫站这里观景。”她大方地笑。“你羡慕,我可以跟你换!”
  “换倒是不必了,你要住得惯,我家多的是房间给你住!”
  他家?来茴这才想起,无家可归的只是她,家逸的父母还健在,自然是有个温暖和睦的家让他歇脚的。
  黯然地垂下头,她的大拇指抚着白瓷杯,低声问道:“你父母身体还好吧!”
  “都还好,下午到我家吃饭吧,他们也很多年没见你了,上次我回来还问起呢!”
  来茴端杯子的手一抖,去他家以什么名目去?几年前她也常在他家窝着,因为她是他女朋友,家逸都逼着她改口叫爸妈了,如今若是再去,该有多尴尬?她委婉道:“我要在医院照顾舅妈,可能没时间!”
  家逸没有勉强,看了看表说道:“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先去吃饭,下午我跟你一同去医院。”
  来茴想了想,才直言问道:“你回来做什么的?”
  “陪你吃饭啊!”他表情正经地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事实上,来茴离开的第二天,家逸去探望来如芸,得知她因舅妈病重回乡后,他便加紧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接着便赶回C城。倒不是因为这是个献殷勤的好机会,只是想到她家的老房子已经借别人住了,她回家定是没得去处的,有个熟悉的人总能暖暖心。
  来茴想不到那么多,家逸也不欲解释,让她猜不出目的,或是当成个玩笑也好,他只是想在他们都熟悉的地方陪着她。
  吃饭的酒楼是C城最负盛名的老字号王记菜馆,特色便是些家乡菜,80年代末还是个两面通风的小穿堂,里头摆了三四张桌子。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迹,十多年经久不衰,来茴和家逸算是与王记一同成长的。几年后,他们衣锦还乡,而王记新建的四层酒楼也在上月开张。
  酒楼装潢得古香古色,融入了些民族气息,乌木墙壁上挂着手工制作的西兰卡普,据说那是适婚女孩儿织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再熟悉不过的风土人情,使得来茴跟家逸心里产生了莫名地激动。
  “王记建这么大的酒楼,有那么多人来吃饭么?”来茴不解,C城的城市人口还不到一百万。
  “当然不是每天都客满,但这个城市的人聚餐都必来这里,还有途经C城的外来人口也会慕名而来,节假日食客也是骆驿不绝的。”家逸也是猜的,他和来茴都想像不到,离开几年,老百姓的消费能力已经高得惊人。
  服务员上了第一个主菜---磨芋烧鸭,王记的拿手绝活即是把一道家家户户都能做出的菜,烧成唇齿留香的美味。来茴闻着扑鼻的香辣味,直咽口水,家逸笑了笑。夹起一条晶莹剔透的磨芋豆腐,吹凉了送到她碗里,说道:“多少年了,都快忘了当年你总被豆腐烫得直叫唤的样子,唯一没变的是王记的这道菜还是让你馋得慌!”
  来茴为他的体贴感动,美食当前,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含糊地说道:“果然是家乡的味道,好怀念啊!”
  第二道菜是紫苏闷鳝鱼,第三道菜是小炒河虾……道道菜都是往年他们最爱吃的,来茴不太能适应家乡的呛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家逸拿了纸巾,如往常一样,轻柔地给她拭去汗珠和嘴角的油渍。她用手在嘴边扇着风,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得头晕了,脸一阵阵发热,恍若置身梦境---还未经历世事时无忧无虑的梦境。
  梦很短暂,一个穿着黑色茄克衫,短短的头发朝天竖起的男人望了他俩好半天,才走过来,双手同时搭上来茴和家逸的肩,惊醒了来茴的甜梦。
  “来茴?家逸?我还真没认错,就是你们,哈哈!”男人笑得很豪爽,嗓门儿大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他们俩都认识这个人,高中同学,也是王记的少东家---王昌渝,来茴记得他曾在讲台上解释过自己的名字,他祖籍是重庆的,王记老板热爱家乡,给儿子取名昌渝。
  家逸和来茴也笑着跟老同学打招呼,昌渝又说道:“好多年没见你们了,来茴的消息是打听不到,家逸也只听说发了大财,你们啊,都不跟老同学联系联系,正巧,今儿有一桌同学在我这里聚会,过去坐坐?”
  果真是左右逢源的生意人,说起话来就那么好听!王记生意忙,来茴就不信他还有时间打听两个失踪的同学,但面上还是笑着回应,跟着去了同学聚会的包房。
  她和家逸当年是学校最出名、同学间最羡慕的一对情侣,鉴于学习成绩好,老师劝说几次无果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年后两人同时回乡,大家都不意外地往修成正果那方面想。
  面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来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家逸跟同学闲侃得游刃有余,还不时地拨空给她添水夹菜。
  一个多年前喜欢家逸,如今结了婚的女同学眼尖地瞧到家逸的体贴,玩笑道:“谢家逸是几十年如一日啊,难怪两个人能八年抗战取得最后的胜利!”
  又一个男同学接话:“对了,你俩结婚了没?”
  来茴和家逸同时一愣,还是家逸先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还没,工作很忙,暂时还没计划!”
  男同学啊呀一声,跟刚才那个女同学打趣道:“听见没,于茉,你赶紧离了婚还是有机会的!”
  于茉啐他一口,转头为来茴打抱不平道:“结个婚也不麻烦啊,回来在王昌渝这儿办几桌酒席不就得了,你这样拖着来茴可不好,女孩子是经不起拖的啊!”
  误会!天大的误会!来茴脸红通通的,现下的情形又不容她去辩解,同学都认定了他俩还没分手,看一个个的兴奋劲儿,像是他俩的‘圆满’弥补了这班人初恋的遗憾似的,要说明白她跟家逸早分手了,这班人指不定立刻将他俩就地正法---把婚事儿办了。
  她这厢胡思乱想,家逸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地应付着:“唉,坏人都让我当尽了,天地良心啊,你们都知道我当年可是恨不得一夜间长大十岁,好娶了她,这下好,老天爷当真了,不到十年,就真不让她嫁给我!”
  众人哄笑,来茴脸红得可以掐出水来,她记得家逸以前在班上跟男同学闹着“拔萝卜”,脖子被箍得尽是红痕,还笑着说:这叫揠苗助长,你们最好能给我拔大个十岁,我好娶了来茴。之后,班上渐渐地兴起一股风,谁要追女孩儿,都得先让男同学“拔”上一顿。
  青春年少,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去得也叫人没有防备。
  似水流年,在人不经意的时候,带着快乐已经离你好远好远!
  蓦然回头时,什么都不剩了,除了残留的那点儿模糊的回忆---是快乐的,或是苦涩的,在如今的苍凉背后,都是美丽绚烂的。
  来茴兀自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中,心酸得几欲掉泪,这时,桌下的手被另一只柔软的大手握住,指甲轻轻划过她的手心,她如梦初醒,眨眨眼看向跟同学谈笑风生的家逸,他其实也难过,所以才会留意到她的伤感吧。
  她只猜对一部份,自从进到包房,家逸虽是若无其事的应付同学,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没离开她,她的眼睛看向那盘菜,他立刻会夹了送到她碗里;她舔舔嘴唇,他就立刻给她的杯里注满水;她的嘴角沾了油渍,碗碟旁立刻多了张结白的纸巾。
  从前家逸吃饭时也照顾她,但还没有做到这般细致,他不是刻意的,只是心里有个意识驱使他去这样做,所以才会做得自然而然,若不留心,是察觉不到的。
  一餐饭快吃完时,来茴才留心到,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家逸的侧脸,想起他说过的话---
  我改变了,不会像过去一样不懂得珍惜你!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0

38

  A城的国贸商业中心顶楼,林秘书敲门进了办公室,见老板背对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头略微偏向左侧,脸朝着窗外碧净的天空,左手支着太阳穴,似在沉思,指间夹着燃了半截的香烟,不知道想什么入了神,大截燃尽的烟灰竟忘了弹进烟灰缸里。
  林秘书清了清嗓子,恭敬地唤道:“董事长!”
  烟灰抖落到地上,周于谦应了声道:“什么事?”
  “MOIO的钱副总到了!”
  “预约的不是谢总吗?”周于谦的头略微一倾,疑惑地问道。
  莫非是因为上次在医院停车场的谈话,而造成谢家逸的避而不见?按理说,他断不会犯这种公私不分的错误。
  “是这样的,谢总早上因私事离开了A城,工作暂由钱副总代理。”林秘书见老板蓦然转了个向,面对着他,立刻垂下头请示道:“是否请钱副总进来?”
  周于谦略一点头,道:“把合约书准备好!”
  两分钟后,一个身形微胖,红光满面的中年人走进来,周于谦挂着笑迎上去与之握手,客气道:“烦劳钱总亲自走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
  钱副总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四环素牙,也寒喧道:“董事长客气了,谢总因临时有事回了家乡,突发的意外,过意不去的是咱们啊!”
  周于谦的笑脸僵了一下。回家乡?有这么巧?来茴舅妈病重回C城,他又是摊上了什么事儿?
  送走钱副总,周于谦站在窗边,烦乱地又点了支烟。窗外浮云缓缓地流过屋顶,指间烟雾缭绕,流云已近在咫尺,他不自禁地以手抚上冰冷的玻璃,那流云是远在天涯的,也是他触摸不到的。而另一个人,却比他勇敢多了。
  年轻就是好啊,不怕到头来落了一场空!
  他自嘲地笑了,玻璃窗倒映出一个黑沉沧桑的脸影,眼角起了细细的纹路,额头竟也有了几条不明显的浅痕,历经商海沉浮近十载,他头次认清到自己的无力。
  来茴,这个他亲自买来的麻烦,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伴了他近五年,无时不像只小猫乖巧地偎在他怀里,不吵不闹,却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成了他无法解决的麻烦。
  谢家逸比他多了七年的时间,又胜在来茴从未忘记过他。或许,她这次回来就会跟他提出离开吧。
  他很后悔,后悔这一个月有意避开了她,也许,那就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光。
  送钱副总下楼的林秘书站在门口望着老板的背影,这次他没有打扰,只站了会儿便转身离开了,直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还在想,谁知道那站在云端的老板也有落寞的时候,而且落寞得让人打从心底怜悯起来。就像---
  就像什么,林秘书比喻不出来,跟了老板十几年,他再清楚不过的是,一贯冷漠的老板不会示弱,即便情绪低落了,也会记得关上门,不让任何人瞧见。
  而这次,他竟然忘了。
  把周于谦扯回人间的是一个电话,来茴打来的,他欣喜地接起,以他对她的了解,没有重要事情她是不会来电话的,现在来电只有一个原因---大概是,她要回A城了。
  然而,这次他错了。
  “为什么要晚回一星期?”周于谦失去了平静,冲着一支已经断线的手机发火。他当然是不会这样问来茴的,于她,他要么是答应她的请求,要么是命令她立刻回来。但来茴请求他的次数少之又少,理智让他答应了。
  尽管,他想像得到来茴晚归的原因极可能是因为谢家逸,极有可能他们已经发生了一些他不愿去想像的事情,极有可能,来茴真的要跟他分手了。
  但,他只能压抑着心痛,冲着一只手机瞪圆眼睛。
  事实上,周于谦是关心则乱,来茴晚归只因为舅妈要在一星期后接受手术,她希望能亲耳听到医生宣告手术成功的消息,所以才决定晚些回去。若周于谦问她了原因,她会一五一十地告知,就算不问,他霸道些不让她在C城滞留,来茴也会解释。
  但他偏偏表现的毫不在乎,因此,也没人在乎他。
  挂了电话,来茴远远地看到谢家逸拎着痰盂走进病房,身体猛地一僵,她跟着走过去。
  谢家逸服侍舅妈吃完药,微笑着跟她闲聊,眼睛瞄到站在门口的来茴,起身跟舅妈说道:“您刚吃了药,先睡一会儿,有助于药效发挥!”
  舅妈笑着点点头。“真是麻烦你了。”
  “呵,都说了您别跟我客气!”谢家逸说着一手牵开被子,小心地按着舅妈的肩膀,服侍她睡下,又压紧了被子边沿,才走到门边,笑着问道:“电话打完了?”
  来茴没答,只看了他片刻,才说道:“其实你不必做这些事的。”
  谢家逸摊手。“我也没做什么!”
  来茴气闷地望着他,只想对他大吼:那是我舅妈,不是你舅妈。
  怔了半会儿,她转身走开了。那叫没做什么?端茶倒水是没做什么,按时送饭也是没做什么,陪病人聊天解闷也是更是没做什么,洗衣服倒痰盂当然还是没做什么……
  只要是她该做的事,他全做了,是,当然是没做什么!
  这个本该坐在办公室指点江山的总经理,做这些微不足道、任何人都会做的小事是不算什么,她知道,她都知道---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颚,璨璨地如深秋的露珠,她粗鲁地用手背抹去,他不知道,她根本不愿意他去做那些事情,从前的家务都是她做,他只要负责赚钱回钱,晚上抱着她就好了。
  又抹去一波汹涌的泪水,她的谢家逸不是会做这些事情的人,他该滚回办公室当总经理,他该开着他的百万名车出入高级宴会,他不该在这个小医院里端着恶臭的痰盂来回往厕所跑。
  一双手忽然从背后圈住她的腰,耳侧传来一阵热气:“宝贝,别哭了!我不想惹你生气的。”
  贴着她背的胸口正在剧烈起伏,他知道不该这么冒失的,但容不得他多想,就这样做了。抱着她,和几年前一样轻声哄她,不管多久,她都是他手心里的珍宝呵!
  他的声音也在哽咽,滚烫的泪滑进她的衣领内,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别哭了,宝贝!”
  就这么一刻就好,哪怕下一刻他会被推开,被她羞辱,甚至是扇他一个耳光,他都甘愿,只要这刻能抱着她。
  腰际的手收紧,家逸吻着她的发,一缕缕艳红的发绺含在嘴里,发丝后的耳朵灼热得窘红,怀里的身体轻颤着,他再忍不住地扳过她的身体,热切地吻住她。
  走廊上安静得不可思议,晚饭时间无人,就是有人,他也顾不得了,从在酒店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把她拥进怀里。咬牙克制到此时已是极限,他的手臂猛一用劲,她的脚离了地,随即双双抵到窗边,唇舌难分难解,爆发的热情全倾注到吻上面,她的头已悬出窗外,被他的大手支撑着,窗外是一片灿烂的红枫,他狂热地,忘情地吻着她,昏昏沉沉,如是与她一同跌出窗外,缓缓地坠入那一片妖艳的火红之中。
  直到她的手轻柔地揽住他的脖子,他才惊觉自己的粗鲁,看着她嫣红的脸蛋和迷离的眼神,樱唇微张急促地喘息着,他好贪恋,舍不得放开,以额抵额,在她的唇边低唤:“宝贝!你是我的!”
  灼热的唇又覆上,温柔地浅尝。“我爱你!不管多久,我都爱你!所以,别拒绝我为你所做的!”
  她开始回应他,交错在他颈后的手拉低他的头,浅浅地、柔柔地回吻,片刻后,她的眼泪如细雨般沾湿了他的颊。“家逸,如果我们没分开多好!”
  如果没分开多好!
  但他们分开了,一分开就是四年,他们爱了,恨了,又爱了,承受过这般痛苦的折磨后,谁又敢期盼往后会长相厮守,谁又不害怕下一次的分离。
  人生太长了,若是一瞬,他们是深爱的,但若是漫长的一生呢?
  “我等你!离开周于谦后,第一个考虑我好不好?”他低声问。
  来茴答应了,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她的爱情如同开了盖的香水,几年间挥发得剩一点点,只够垫瓶底的,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躯壳,他要便拿去吧!若能给她重新注满香弥的爱情,或许,她的后半生不是凄凉的。
  爱他吧,再差也差不过现在!
  家逸欣喜若狂地抱紧她,天色渐渐暗下来,火红的枫树染了层幽幽的墨色,暗红的叶,被包藏在黑色的帷幕里。
  “宝贝,你终于肯回到我身边了!我不会负了你!”他信誓旦旦地说。
  而来茴的脑中却闪过另一个人的话: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男人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1

39

  好人有好报,舅妈的手术成功,已转入普通病房疗养,来茴欣慰之至,又留了笔钱给舅舅,嘱咐他不可再去工地上工后,便随谢家逸返回A城。
  那里,还有她今生都康复无望的母亲。
  原本一直怀疑来茴背叛了自己的周于谦,在每日见她跪着擦地板,见她捧着织得松紧不匀的毛衣上下戳针,见她在厨房里刀法熟练的切黄瓜丝,见她蹲在卫生间里搓洗他的贴身衣物后,心里的那点疑惑跟愤怒随之被喜悦取代。
  来茴蹲在绿盆子旁,笼罩在淡淡的阳光下,双手泡在盆子里的,抓着周于谦的白色背心一搓一搓,洗衣粉泡沫鼓起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透亮泡泡,在那层透明薄膜里,瑰丽的七色光芒缤纷呈现,周于谦倚在门边,悄悄地用手机拍下了这般景象。
  手机屏幕中,来茴的下巴沾了圈泡沫,双手将背心拉平展,专注地检查污渍是否洗净。这样子很美,周于谦是不知道,原来她洗衣服的样子竟是这么地赏心悦目,看她纤长的手搓着他的贴身背心,胸口一热,也跟着蹲在她旁边,扳过她的脸就要往沾了泡沫的唇吻下去。
  来茴偏头躲开了。“别,让我把衣服洗完。”
  周于谦松了手,仍是蹲在旁边,不快地说道:“你都洗了一下午!”
  “那怪得着我吗?我离开才半个月,你就积了一堆衣服。”她用力地搓了两下子,又把一处黄黄的污渍摊到他眼前。“衣服乱放!你看吧,全落了灰,白一坨,黄一坨的,都怪你全堆在角落里,现在脏得洗也不干净!”
  “洗不干净就扔了再买!”
  “说得轻巧,那扔的都是钱,洗不干净就扔掉,你多大的家业也败得光!”来茴把背心扔回盆子里,泡沫溅到瓷砖上,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也是,你那份儿家业也败得起几件背心内裤的!”她倾身端了盆子到水龙头下,拧了开关,水哗哗地冲着,白背心在清水里鼓胀起来。“我是洗不干净了,这里面的衣服有点污渍不算什么,穿也能穿,你要觉得人家都能透视,怕被看到遭人取笑,那就扔了吧,横竖不是扔我的钱!”
  周于谦笑了笑,肩膀一耸一耸,今天的她特别唠叨,从客厅发霉的咖啡杯念到卧室地板上的烟头,真像一个久未归家的妻子训斥邋遢的丈夫。
  “衣服你用消毒水泡过没有?”他问。有人愿意给他节约,求之不得。
  “泡过了,不知道衣服生了多少细菌,能不消毒吗?”她拧干一件衣服,凑到他鼻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周于谦满意地点点头。
  “我很好奇。”来茴定定地望着他。“你以前的内裤都是谁帮你洗的?你前妻很娇贵,肯定不会给你洗。难道是佣人?”
  周于谦闻言一愣,脸破天荒的红了起来,赶紧不自在的别过了头。她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奇闻,大声嚷道:“不会是你自己洗吧?”
  周于谦脸朝窗外,磨了磨牙,考虑要不要大发一顿脾气,但是心里却平静得不得了,除去尴尬外,竟觉得---还有点儿意思。
  但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来茴又拧干一件衣服,神情古怪地绕到他面前,湿手摸着下巴,细细打量他一遍后,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你不可能自己洗---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一次买个几十打内裤,穿一条扔一条,扔完了再去买!”她摇摇头,又道:“啧啧……新内裤也要洗了才能穿啊,不然多脏,想想那内裤被摆出来卖之前被多少双手摸过……”
  已步到门边的周于谦双腿蓦地夹紧,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又羞又恼,却是发作不得,这时候发作不明摆着自己承认了?勉强站稳,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般,扯了扯袖子,背后又传来一阵让他牙痒的狂笑声---
  来茴笑得肚子疼,嘴里仍不停地挤出让周于谦狠不得剐了她的话:“哈哈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天啦,你真不讲卫生,哈哈哈……太好笑了,难怪你叫我洗不干净就扔了,原来是扔习惯了!”
  被冲动驱使,周于谦干了这辈子最幼稚却又最爽快的事,冲干净手上的泡沫,他扔下满头满脸全是白泡泡的来茴,得意地扬长而去---
  “白痴!”又骂了句极不符合身份的话。
  来茴抹开脸上的泡沫,望着那个嚣张的背影,低声咕哝道:你才是浪费钱的白痴,我诅咒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内裤穿!
  她真恶毒!
  咒完后,她极有自知之明地在心里惭悔,然后转身走到水龙头前,清洗某人这辈子的内裤。
  周于谦走到三楼的客房,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除去了衣物,冲到浴室哗哗地搓洗全身,心里还直想着:脏!真脏!
  洗够了出来,他瞪着地板上的内裤,是他新买的,想到来茴的话---被多少双手摸过,不禁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个不详的预感,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穿内裤都会有心理障碍。
  没洗的新内裤是不能穿了,怎么办?如果来茴离开了,难不成他要自己洗?
  一屁股坐到床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来,一阵吞云吐雾后,他身体上的不适减轻了些,想到还在卫生间里给他洗贴身衣物的来茴,不禁黯然,纵使他万贯家财,富足半生,愿意为他洗内裤的除了母亲,也只有一个来茴。
  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来茴洗完所有的衣服,提了桶到天台上逐一晾起来。远处的海面衔着半轮红日,风吹过棕榈树林,层层绿浪微微起伏,铁栏杆前是她种的香草植物,柠檬香蜂草的浓香随风四溢,她抱起几个小小的花盆,耗费心神养活这些植物,该放进卧室去,日夜闻香才不负了心血。
  她下了楼,周于谦才从拐角处走出来,空旷的小天台上,晾在竹竿上的背心如白幡飘扬,那竹竿是她去后山的竹林里亲手砍下来的,记得当时她还跟他抱怨:豪华别墅里什么都有,却找不到一根可以晾床单、晒被子的竹竿。
  手抚过光滑的竹竿表面,滑过一个又一个竹节,他看向栏杆前一排没有抽芽的小花盆,里面装的是她半夜去花园里偷偷撬来的土,如果她离开了,花盆里装的永远是干土,长不出薰衣草,也长不出薄荷跟迷迭香。
  她曾对他说过:你工作太忙,需要缓解压力,我种这些植物都有这功效。
  从未要求她做这些事,但她却细心地为他做了。他曾想,是她自己愿意的。但,如果她离开了,还有谁自愿为他做这些事?
  又有谁跟他说这样的话:最让人舒心的就是有个依山傍水的家,工作累了,有这样一个地方,不是很好?
  他缓缓蹲下身,那个舒心的家是为了他和他的妻子而建,然而,他却从没想过让提议的人住进那儿。
  抓了把褐色的土在手里,捏成粉末。真要放她离开,让这一切都彻底粉碎,成一场泡影么?
  他倏然起身,拍净手上的尘土,几步跨下楼梯,在浴室里找到正在给花草浇水的来茴,有如一个冲动莽撞的少年,用力地抓紧了她的双肩,脱口唤道:“来茴……”
  喉咙像是突然卡了根鱼刺,痛得发不出声音,他咽了咽口水,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慌张的脸。他在慌张什么?而他又要跟她说什么?
  “嗯?”来茴轻轻地应了声。
  他缓缓松开手,面容镇定,仿佛这个空间里原来是三个人,而那个急切莽撞的少年已经离开了。
  “茶叶你放在哪里的?”他问。
  来茴又蹲下身给草喷水。“怎么又忘了?在一楼储藏室靠墙的那个柜子里,从下往上数,第三排左手边的抽屉。”说着,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想喝茶吗?等会儿吧,我浇完水,摘几片薄荷叶给你泡茶,看你嘴唇都裂开了,要败败火才行!”
  她又埋头喷水,灰蒙蒙的水雾喷到绿叶上,凝成了一粒粒晶亮的水珠,周于谦心里一揪,胸口热乎乎的,转瞬又凉了下来,湿湿的凉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动,感动得心落了泪,像叶儿上的水珠,晶莹透亮。
  他哑声。“来茴……”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他没说话,来茴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应,才抬起头,又问道:“什么事?”
  “没,没事!”他结巴了一下,掉过脸。
  “没事儿你杵这儿干嘛?”
  “我就想在这儿。”他没好气。“这还要你管!”
  就想在这儿。莫名其妙的,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行啦,没人管你,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的,我想管也管不着啊!”
  你真想管也不是管不着!他仍是没说出来,转了个身,走到窗边,望着初亮的路灯,和远处黑霭霭的大海,“沙啦沙啦”的树叶声,在黑夜的掩护下,颤颤微微地低哼着,像是在提醒他:别只顾着想自己的失常,你的来茴虽是体贴,却已经不若从前般,处处让着你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1

40

  走廊上许多排队等候的人,问诊处一扇扇门敞开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白帘子前,准病患的脸色各异,紧张兮兮,来茴在喧闹的走廊飞跑,“哒哒哒”连串的脚步声,和病患或病患家属擦肩而过,她跑的速度算是很快了,为什么病患惶惶不安的神情还能看得那么清楚?
  冲到尽头的手术室,她才停下脚步,欧阳擎少嘴上叨了根没点燃的香烟,和所有病患家属一样,蹙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不安。来茴手抚在胸口轻轻喘息,原来不是她看得清楚,而是她对医院太熟悉,母亲生病后,她仿佛就生活在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洁白的帘子,铁架子钢丝床,就像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她习惯了却深恶痛绝的世界。
  可有人,还偏偏要把自己送进这里。
  “程兰怎么样了?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茴仰起脸急急地问走到她身前的欧阳。
  “是小手术,缝上针就应该没事了。”欧阳偏头,看了眼手术室前亮起的红灯。
  “小手术?缝上针就没事了?”来茴瞪着他,双眼恨不得在他脸上灼出两个洞,捏紧了双拳,她大叫道:“她是割腕自杀!”
  竟然还能说出缝上针就没事了,竟然还能这么地轻描淡写,仿佛在手术室里被抢救的是大街上随便一个女人。来茴不敢相信他竟淡漠到这种程度,她清清楚楚记得,三年前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程兰喝交杯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他爱程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珍惜程兰,而现在,程兰被他伤透了心,连宝贵的生命都放弃了,他怎么能没人性到说出缝几针就没事的话。
  程兰为他付出的感情是缝几针就能补得回来的吗?为他浪费的青春是缝几针就补得回来的吗?为他放弃了事业家人朋友是缝几针就补得回来的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担心,阿兰会没事的,肯定没事!”欧阳急急地摆手澄清,一双虎目睁得滚圆,挥动的手在空中劈来劈去,那样子像是要劈开来茴的脑袋,好把他澄清的话灌进去。
  向来八面玲珑的来茴只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绕到他身后才顿下步子,不掺杂任何情绪地背对他说道:“欧阳,你该关心的不是我怎么想!”
  欧阳移步到她面前,来茴不想看那张俗不可耐的脸,这让她觉得恶心,她低头望着鞋尖,在欧阳说出又一个借口前,烦闷地抢话道:“你要是怕面对阿兰,就先走吧!况且,如果阿兰手术结束,看到你也会影响她的康复!”
  欧阳怔住,他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来茴会说出这种不留情面的话,但碍于周于谦,他也只能压下火气,声音干瘪地说道:“这……哦……呵,我到楼下抽支烟!”
  等他闪人,来茴才抬起头,望着手术室亮起的红灯,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怎么那么傻?为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因失血过多,手术完毕后程兰被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输血,醒来时已是红霞漫天傍晚。来茴看着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如纸的程兰,柔声问道:“还疼吗?”
  程兰短短地吐个两个字。“不疼!”
  “想不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你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一会儿连路都不动!”来茴见她望着手腕上的绷带出神,忙找话岔开她的注意力。
  “来茴,别小心翼翼的,我犯傻一次,不会有第二次。我要是还想死,就不会给他打电话要他送我来医院了!”她虚弱的说着,眼神仍是空空洞洞,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连眼泪都不找出来一滴。
  “离开他吧,程兰!”她又说了一次。
  程兰虚无苦涩地一笑。“不离开也不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开了张支票说是分手费,叫我拿了钱滚得越远越好!”
  真是没良心的牲口!来茴在心里骂了句,心疼地说道:“那就离开他吧,离开他了照样能活!”
  程兰的神色很是凄凉,她低声道:“说来你不相信,跟他在一起这三年,除了生活费,我没要过他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他用来侮辱我的钱,我更不会要。你想想,我该怎么生存?我往后要怎么过日子?”
  换她可没这么傻,来茴心想。但她也没劝程兰拿钱,只说道:“你可以找工作啊,以前你在欧阳的公司不是做得很出色?”
  程兰抬起打针的手,覆到来茴的手背上,无奈地说道:“同行业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跟欧阳的关系,要进了那些公司,怕还没开始工作就被别人戳穿脊梁骨了。而其他行业的,因为我年经太大,几年没有工作,也不会接收我这个没经验的!”
  来茴闻言神色一凛,程兰已经快29岁了,没有管理经验,又抢不到年轻女孩儿的工作,在A城这个人才济济城市要找份工作比登天还难。她不禁暗自叹息,程兰跟欧阳在一起的时候年龄与她现在差不多,怎么还会幼稚到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现在落得人财两空,伤痕累累,结婚成家立业至关重要的三年白白蹉跎了去,直至被逼到绝路上。
  来茴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年纪一大把了还把爱情当成唯一,傻得不存点钱给自己留条后路,到今天这步田地,只能怪她的假精明,脑袋里装的全是豆腐渣。
  但想到她曾经帮父亲找到工作,来茴又忍不心看她自生自灭,咬了咬下唇,她犹犹疑疑地开口:“我找周于谦帮帮忙!”
  程兰听了一迳地摇头。“周于谦是大公司,很多高层都认识我,人多嘴杂,算了,让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来茴想想也是不妥,要是周于谦把她甩了,又不给钱,她去谢家逸的公司也不会去当欧阳的手下。她眼睛一亮,忙握住程兰的指头说道:“我有办法,我一个朋友是外企高层,晚点我去找他说说看!”
  “跟欧阳没关系?”程兰不敢置信,来茴除了周于谦哪来的人际关系,更何况是外企,说进就能进的吗?
  来茴飞快地点点头。“没有关系,他是周于谦的客户。”她见程兰眼里有了希望,忙又说道:“我还不知道行不行,但我试试看!”
  谢家逸正好缺了个助理,便爽快的答应下来,不过外企毕竟不像国内的企业,不是哪个人说进就能进的,面试考核的程序一样不能少,由于程兰是总经理亲自引荐的,也是在他手下做事,想来也是一路畅通无阻,直接上任进入试用期。
  来茴放下心来,家逸握着她的手道:“别担心,她养病这段时间我会教她些东西,好顺利地通过面试!”
  “不会给你惹来什么麻烦吧,万一有人说你循私呢?”来茴担忧地道。
  “她要是在面试和笔试时取得好成绩,不就没人说闲话了!我只是引进门而已,她如果做不好,通不过试用期的考核,照样是得离开的!”
  那时就不关她的事了。来茴低头搅着杯里咖啡,看着漾起的褐色旋涡,想着还了程兰一份工作,算是报答了,以后还得靠她自己。
  “徐亚怎么样了?”来茴蓦地想起A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不觉惭愧,起初只顾着躲他,到现在也对他不闻不问,好像过份了些。
  谢家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从上次两人将话摊开来说后,因为怕肖钰尴尬,他也没去找过徐亚,只偶尔的从电话里得知他的工作还算稳定,和肖钰仍是暧昧不清,也没听说他们正式交往。
  “哦……好像他工作挺忙的。”他只能含糊以对。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她看看表,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才十点钟!”家逸说道。他实在不愿意她回到周于谦的身边,这就像往他心上戳了一刀,然后提醒他,她还是周于谦的女人。而他要真正地拥有她还得等上半年,这半年不但要忍受自己最爱的人睡在另一个男人床上,更要遵守来茴的约定,不能与她有任何亲密的行为动作。
  他知道,这半年来茴希望跟他无任何关系,她不想自己当个很不像话的女人,同时与两个男人纠缠不清,而他也想完完全全地拥有她,所以宁愿忍耐,哪怕每日每夜都得承受心如刀绞般的痛苦。
  南岭别墅的墙角阴影里,周于谦疲惫地倚着墙,阴沉地看着从跑车里出来的来茴,再看着她进门,如铅沉般的腿微微挪动。
  找了她一晚,担心了一晚,原来是跟另一个男人约会了。
  他讽刺地冷哼,只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比可笑又愚蠢。从傍晚得知程兰自杀的消息后,便推却了所有的应酬,他太清楚程兰的悲惨能给来茴造成什么影响。以往只是些小事情,她都会失神哭上很久,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哀自怨。而这次程兰自杀更是非同小可,只要想到来茴难过惊骇的样子,他怎么也无法安下心,尤其是到医院听说她离开了,不知道有多恐惧她受了刺激,而在外面出什么事儿。
  是的,恐惧!一整晚心悬得老高,焦虑地满世界找她,可笑的是,真的找到了,看到的却是她神情自若地从另一个男人的车里走出来。
  而他,却窝囊得像只老鼠躲在角落里。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2

41

  卧室里有点儿清冷,窗外的风吹进来,脸上的皮肤寒丝丝的,来茴忙去关窗户,正好瞥见周于谦从大门外走进来,小径上的落叶没来得及清理,他仍是单手抄在西装裤袋里,皮鞋踩过黄叶,有些漫不经心,步子迈得缓慢而沉重---他好像很累,好像是的。
  又一阵西风,卷了些落叶,来茴冷得打了个颤,忙把窗户拉拢,今夜该降温了。转了个身到浴室把洗澡水放好,温度比平常稍稍调高了些。坐在浴池边缘,她把手伸到浴池里,指尖触到暖暖的水,兴许是刚才太冷了,她竟有些舍不得抽回手,任凭手掌在温热的水里翻覆划过。
  他看起来那么疲惫,泡个热水澡再睡一觉,明天会精神百倍吧?照顾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从一开始地察言观色,为了讨得他高兴,到后来便是不知不觉地去做这些事。就快要分开,或许她做的,他只会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
  胡思乱想着,她听到门柄旋转的声音,忙迎出去,从衣柜里拿出厚实的浴袍挂在手臂上,绕到周于谦身后,脱下他的西服,说道:“热水放好了!”
  周于谦闷闷不语,待她转到身前,给他解衬衫扣子时,才以手托起她的下巴,眼里全是困惑。来茴惊讶向来喜形不怒于色的他怎会有抑郁困惑的神情,心头微微一颤,她忙垂下了睫毛,不敢再看。
  他极不喜欢她的逃避,松了手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窝,懵懵地低语:“我很累,这几天特别累!”
  他这样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嗯,我看出来了,所以放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澡,再好好睡一觉!”熟悉的体味,却是陌生的周于谦,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向她吐露,却想不到,在快要分开的时候,他们之间竟多了些温情,多了些依赖。
  或许正是因为要分开了,他们才竭尽所能地表达心中恋恋不舍的缱绻。
  接过她手上的浴袍,他径直走向浴室,卧在浴池里,温热的水钻进毛孔,腿上的酸痛得到些缓解。常年忙碌地工作,缺乏锻炼,才奔走几个小时便感到不适了,是不是该找个时间,放下工作出去转转?顺便带上她。
  他知道自己又在找借口,到底是谁遗留给他这种性格,连自己心里所想的都要去推翻,都要去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愿承认是真的有了危机感,或许那是在灵魂深处蜇伏已久的,所以才在今天亲眼目睹后,心如针刺,只想着找个办法留住她。
  原以为他可以洒脱地放她离开,原以为这么长的时间她会爱上他,舍不得离开。
  原来都不是,他洒脱不来,尤其是见她从旧情人的车里出来后,才知道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纵使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耍尽了心机要留住他,只有她,仍是依循着自己的原则生活,尽心尽力服侍,却不爱他,也不纠缠他。
  如果年轻时无财无势而只能讨好李月琴不算,这是他在发迹后第一次想去讨得一个女人的欢心,而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情妇,就身份而言是最不需要他去讨好的人。然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开始在意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悲,甚至幼稚得在言语上欺负她,挖苦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看电视时她坐在一旁看书,玩手机游戏,打毛衣?
  他的眼睛蓦地睁大,她的每个表情都印在脑子里,竟然是那么的清晰,他甚至猜到了一出浴室,她肯定是斜躺在床上翻书,不是认真地在看,她只是要等他洗完澡给他擦头发,所以才拿本书打发时间。
  想到这里,他起身一脚跨出浴池,擦干温漉漉的身体,披了浴袍开门,像是证实一般地定睛望着斜躺在床上的她---
  来茴从书里抬头,见他站在门口,忙把书扔到一旁,走到他面前系好浴袍带子,又进浴室拿了干毛巾---“咦……你今天没洗头啊?”
  她没留意到他的表情,折回浴室挂好毛巾。周于谦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精明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证实,而结果却是他完全应付不来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彼此熟悉到了这地步,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
  等到他回神时,来茴已经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说道:“你杵这儿专挡路的吗?”
  “你要做什么?”门神颇不自然地问道,但还是侧了身让她过路。
  来茴手指向藤箧子里换下的衣物,又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浴袍。“我要洗澡,还得洗你的衣服,你一直杵这儿,害我进出不方便。”
  “你是瞧不顺眼吧,难不成你洗个澡还要跑来跑去的?”
  好心没好报,不是看他累了,想让他早点休息,她才懒得提醒他别站着发呆呢。挫败地垮下肩膀,她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爱杵多久就杵多久吧,我不介意洗澡的时候门外还站了个身家上亿的保镖!”
  说完,她就要关上门,周于谦忙伸了腿进去,格开门说道:“我没洗头的,你帮我洗!”
  于是,周于谦坐在浴池边缘的大理石台上,来茴站在浴池里面,双手狠狠地抠着他的头皮,边抠边想着,怎样抓掉他一把头发才不会被他察觉是故意的。周于谦舒服地眯起眼睛,嘴仍是不闲着:“泡沫掉我眼睛里了……给我抓抓耳朵……你少喷点儿水,都滑到脖子里了!……喂!你到底会不会洗头!!!”
  来茴闷笑,手里抓着一小撮粘了泡沫的黑发,慢悠悠地道:“不会,而且你问得太晚了!”话落,她又凶狠在他头皮上抠起来。
  周于谦哼了声,又眯上眼,这次是痛得眯了眼。“诶,下个星期跟我去趟北方!”
  “去北方?做什么?”
  “赶上你又老了一岁,我也顺便去度个假!”头皮又传来一阵麻麻的痛,他蹙紧了眉,把头扭开脱离魔爪。“你存心的是不是?痛死了!”
  “哦……对不起!”来茴忙回了神道歉,手的力度放柔了些。“为什么要去北方?”
  “正好可以到那边分公司视察!”他没说的是,前几天她还跟他念着,老家该下雪了,有好几年没看到雪景了。再说,他要不带她离开,铁定她生日是跟她妈和谢家逸一起过。
  “度假还不忘了工作?”她低低地咕哝一句,又为难道:“可是每年的生日我都是跟妈一起过的!”
  “你生日那天晚上回来不就行了?”
  来茴点点头,忘了他背对着她,根本看不到,手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好一会儿,又听到周于谦的声音。“往年你生日我都送你什么?”
  “没送过!”
  周于谦仰起头。“没送过?”
  “都是过了你才补了首饰或支票!”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他仔细回忆,以前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不太可能刚巧赶上她生日就来了这里,过后说起,也是敷衍了事。
  “还是送了东西,也不算亏待你了。”他为自己辩解,然后站起身。“好了,我自己冲水,你先去外面待一会儿吧!”
  来茴净了手走到外面,赤足踩在桦木地板上,脚板心有些发凉,蓦地回头,一步一个湿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连到那扇紧闭的木门,一泼泼的水声穿透那扇门,在空静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响起,她突然感到寂寞,希望那水声能大些,再大声些,她回走了几步,几近贴在门边,直到水声停了,才走回床边开了电视,连续地换台,新闻,广告,娱乐八卦---
  她只想这屋里有点声音。
  “你可以去洗了---怎么今天想到看电视了!”周于谦用手拨着湿发,在对上那似被遗弃的眼神后,他心神一震。
  来茴怔怔地望了他很久,才在心里问自己---怎么想到看电视了?
  耳朵里传来体育台的欢呼喝彩声,一浪紧接一浪,她蹙紧了眉头,然后望向周于谦,脸上漾起一抹舒心地笑意:“你也觉得吵对吧?我刚刚也这样想来着。”她关了电视机,他一说话,她就觉得电视是多余的噪音。
  周于谦见她又进浴室里拿毛巾,要给他擦头发,忙拉住她。“不用给我擦了,你先去洗澡吧!”
  夜间降温了,他们没有开暖气,周于谦紧搂着她,把她的手贴到胸口最暖的地方。黑暗中,他轻声问:“冷吗?”
  她摇了摇头。“不冷!你冷吗?”却没有问他要不要开暖气。
  “我也不冷!”
  窗户上树影摇曳,冬寒的风嘶吼咆哮,暖暖的被窝逐渐升温,他轻柔地吻住她的唇,愈渐热烈,他感觉到搁在他腰上的纤手慢慢地收紧,她的回吻也越发地热情。
  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没有欲望,没有发泄,仅是将心口里蕴藏了许久的柔情,一点一滴地释放。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2

42

  黑色的JAGUAR豪华房车往别墅驶去,望向柏油路的尽头,几栋尖顶的欧式蓝房子。来茴只瞄了一眼,便把头转向窗外,透过绿荫荫的玻璃窗膜,北方的海滩上只遗留了几串长长的脚印。当然,这是她猜的,浅白色的沙滩上见不到个把人,但这么美丽的海滩肯定是有人来过的,即便是冰凉的冬天,总有一些心怀浪漫的人无法抗拒蓝色的海水,一人多高的浪花,和微红的云霞。
  听着海潮的澎湃声,车子很快驶进一幢蓝房子院内,白色的镂花大门,两层的精致小楼,他们在底楼的大理石台阶旁下了车。清洌的海风拢上身,来茴拉紧了豁风的大衣领口,挽着闲适的周于谦进了新住处。
  在玄关处脱了鞋,来茴绕过红木格子屏风,踩在光可鉴人的复合式木地板上,低了头,看到自己苍黑的影子,孩子气般的,右脚在地板上磨蹭了几下,抬头赫然对上周于谦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她略微窘迫地道“这……地板是热的?”
  周于谦看看她的双脚,再把眼光移到她脸上:“要不要把脸也贴到地上测测温度!”
  来茴还他一个“无聊”的白眼。“我不是没见识过嘛!”
  “北方的冬天除了暖气就是地热了!”周于谦脱下外套递给工人,又向来茴道:“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先休息会儿,晚点出去吃饭!”
  他上楼后,来茴在屋里兜转,客厅不大,暖烘烘的,海蓝色的沙发一组靠墙,一组靠窗,与地板同一色的小几,几乎是贴到地面的,果盘里盛着几串紫灿灿的葡萄。她盘腿坐在地上,摘了颗喂到嘴里,眯起眼睛慢慢嚼,清凉的甜汁里带点微酸,把核吐到手掌心上,她从几下面找出几张影碟,全是获奖的大片。来茴一向自认是小市民,这些电影即使久负盛誉,她也鲜少去看。
  此时无聊,随意地抽了张《吹动大麦的风》塞进DVD机里,又爬回原处,靠在沙发边缘,抱了方枕,抓了串葡萄仰头咬下一颗,很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起电影来。
  运气很不好,她抽中的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影片。整部电影绿浪翻滚,绿色是爱尔兰国旗的颜色,到了影片最后,这个颜色才被灰蒙蒙的尘雾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什么都看不清了,茫茫的灰,她的心随着颜色的淡化而失落,年轻的爱尔兰战士被处决,泪不可仰制地溢出眼眶,当周于谦拿过她手上的葡萄时,影片已经结束了。
  “来渡假还选这么悲伤的影片看?”周于谦笑道。
  来茴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说自己跟本没听说过这部影片,忙道:“我以为我不懂欣赏,所以也不会伤心!”
  “你的意思是你还是有品味的?”周于谦从藤制的小桌上抽了纸巾递给她。“比起你那些吵吵闹闹的搞笑片来如何?”
  “那是雅俗共赏的,再说,小市民本来就需要娱乐!生活中原本就有许多的心酸事,谁还会去看那些悲伤沉重,还要费神领会其深度的电影!不是自虐嘛?”
  周于谦听着她头头是道的辩解,不可置否。来茴又惊讶道:“原来你也是会看电影的?”
  “我就不能看电影?别忘了我也年轻过,也疯狂地迷过电影和……电影明星!”说到最后,他的表情颇为不自然,声音也小了些。
  来茴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道:“意思就是你现在很老了?”故作打量般地在他身上巡梭一番后,得出结论:“也不算是很老,就是比我老了点儿而已!”
  他笑了笑,老气横秋道:“你倒是会说话,老的是心,你自然看不出来,当人把许多事看得透彻时,心就老了,人也老了!”
  来茴看他额头上浅浅的皱纹,突然感到心疼,他被前妻伤得很重吧。年轻时怀着炽热的心去爱慕一个人,把银幕上催人泪下的女主角娶回家时,想他的心情也是兴奋而喜悦的,只是生活太残酷,一点一点地夺去他的兴奋,他的喜悦,等到他从岁月的桎梏,生活的严刑中挣脱出来时,已是心如死灰。
  当人把许多事看得透彻时,心也老了,人也老了!热情没了!追求没了!处处防备着,给自己筑起高高的城墙,深不可测的背后是竭力压抑的寂寞!
  她突然想拥抱他,像自己的孩子般拥抱他,柔柔地拍着他的背,轻声说:不怕,我疼你!
  她也这么做了,攀上他的肩时,周于谦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后,她的脸在他的发鬓蹭来蹭去,讨好得像只小狗,只差伸出薄薄的,长长的舌头舔几下子,他很想笑,在笑出来前,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我也是看得懂那部电影的!”
  他的身躯陡然一震,还未牵开的嘴角凝滞了笑意,电视机屏幕一片深沉的蓝,里面没有任何图像,如同他暂时停摆的思绪。难道,她是在说----
  她也是懂他的吗?
  多具关怀和温情的拥抱!他怔了许久,身体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连同心一起,寸寸地沦陷,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都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连续工作了一星期后,找到张大床,想也不想,也想不起什么,更管不得什么,“砰”地就躺了下去。
  只求,一夜好眠。
  晚饭吃的是海鲜,不是大酒楼,而是一家知名的夜宵档。盘子里堆着清蒸的红蟹,掰开壳,里面是油滋滋的蟹黄,原汁原味的鲜香,来茴胃口大开,敲碎了一只蟹腿,拉出白嫩的的蟹肉,眉开眼笑地往嘴里送,而周于谦则是把元贝里的粉丝拨开,只拣了肉吃,她微微蹙眉道:“你真挑嘴!”
  撑着花布篷子的夜宵摊里,坐在板凳上的周于谦仍是贵气逼人,又挑开一缕粉丝后,他语气平平道:“这里粉丝元贝做不出南方的味道!”
  来茴无言,想他愿意来这种地方已是受了大委屈,就宽恕他浪费粮食,反正雷也劈不到她头上来。
  转眼间,四只蟹变成一堆空壳,来茴吃得饱饱的,见周于谦仍是没吃什么东西,关心地问道:“你不饿吗?飞机上你也没吃!”
  周于谦只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唤来老板买单。又问她道:“吃饱了?”
  来茴点点头,问:“你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吃?”
  “听别人说这里的菜色很好,显然上当了!”其实是听了下属的话,这里的菜最具地方特色,所以才带她来尝尝。刚说完,他转头便对上老板青黑的尖尖脸,尴尬地付了钱,拉着来茴匆匆离开了。
  马路坑坑洼洼,两旁的小摊首尾相接,时间尚早,夜市的客人不多,路灯零乱黯淡地亮着,冷风簌簌,来茴双手拢在嘴边,呵出热气暖手,断断续续地又夹杂了笑声,她睇了睇周于谦冷峻得仿若结了层霜的脸,咳道:“你说那老板的脸像不像炒糊了的栗子!”
  周于谦嗤地笑出声,冷峻的线条柔和了些,他曲臂握住来茴的手道:“的确很像糊栗子,黄黄的皮黑了一大块!”
  正笑着,路边摊冒出一个操着天津口音的女声。“嗨呀!先生小姐,我们家的栗子没有炒糊的,要不要买几颗尝尝!”他们转头,巧的是家糖炒栗子铺,一张热情过份的方脸,冲他们笑得格外殷勤,应该是老板娘,四十岁上下,她男人正从玻璃柜里铲了赤殷殷的栗子往纸袋里装。“我们是老字号,栗子颗颗都是精选的,饱满香甜,买一袋尝尝?”
  “你要吗?”周于谦问来茴。
  来茴看了眼不停搓手的老板娘,这天冷得,她们做生意也不容易,而自己也想吃,忙回答道:“要!”
  老板娘喜悦地笑着,手臂碰了碰男人。“给她们装底下热乎乎的!”男人看起来很木讷,闻言把铲了一半的栗子呼啦啦地全倒了,用铲子拨了拨,开始往袋子里铲热的。老板娘趁空又跟他们聊上了。“两位是外地人吧!吃过我们家炒的栗子保证你们以后还想吃!”
  周于谦指着柜子前摆了一排包装好的栗子,以商人的角度问道:“既然知道我们是外地人,你为什么不随便给我们一包就好?”
  老板娘哈哈一笑。“我呀,是看你们小俩口感情好,肯定是来这儿玩的,万一凉栗子冷了你们的感情,这罪过可大了,所以给你们热乎乎的栗子!”
  什么逻辑?来茴古怪地睨她一眼,问道:“那感情不好的,你就给他们卖凉了的吗?”
  “是啊,我要看到两个走路分得老远的,就给他们凉了的!”老板娘见来茴一愣,指着那排包好的栗子,笑得乐不可支:“哈,真伶俐的小姑娘啊,大姐这是逗你的,包好的也是刚铲起来不久要给人送去的,给你们底下热的,是祝愿你们的感情更好,像刚炒熟的栗子热乎乎的!”
  话说着,栗子包好了,老板把栗子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又转交给来茴,临走前,她又对两人说道:“栗子凉了不好吃,只要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会儿,保证还是和原先一样香甜!”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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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没有这么受过种冷了,裹得厚厚实实的,还是不知道风从哪儿灌进了衣里,或是从袖子,或是从裤管,凉意游窜到全身,贴着皮肤的内衫都是冷沁沁的。来茴双手捂着热乎的纸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捂手的小怀炉,扁圆的铁盒子,里面装了火红的炭芯,外面罩层蓝色的毛线套,挂在胸前,冰天雪地的上学途中,手掌心是全身上下最暖和的地方。
  “不坐车了,我们走走好吗?”来茴对打开车门的周于谦说道。这么冷的天,瞌睡虫都被冻死了,她不想回住处就洗了睡,也可能是这个陌生的城市勾起了她有了儿时的玩心,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虽不能游山玩水,但还是可以走走的。
  周于谦犹豫了一下,关上车门。“要去哪里?前面拐出去就是步行街!”
  来茴笑着摇摇头。“就在这条路上走走吧,我喜欢光线暗一点儿的地方!”
  大冬天的夜,蒙了层似有若无的雾罩子,他们并肩走在空静的街上,眼前万物都似空虚的影儿,灰绰绰地如轻沙浮面,风蕴了些水汽,一汪汪的泼到脸上来,满脸感到湿浸浸的。来茴适应了这种透骨严寒后,开始剥栗子吃。
  “那老板娘还说她家的栗子吃了还想吃,我也没嚼出来特别在那儿,不跟以前在超市里买的一样嘛?”
  “女人就是头脑简单,她不这么说,你会去买?”
  “我没说过我聪明!”
  “有自知之明最好。”他顿了顿又道:“我看那老板就是靠老婆吃饭的,要让他去卖栗子,一家老小得去喝风!”
  来茴抖着手剥下一颗黄嫩嫩的栗子肉,塞到周于谦嘴里。“你呀,有时候总爱挥一竿子,是人不是人都给你扫上那么一顿。我就挺喜欢老板娘的,最喜欢听她说“我们家”,虽然她比自家老公强,逢人说话还是不忘把老公捎上。你看她们多默契,这样的夫妻即使生活贫困也是让人敬佩的!”
  周于谦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不用在寒冷的夜里站大街上卖栗子嘛。你想想,他们是平凡的夫妻,他们平时也会吵架,但到了晚上,老板娘还是会陪着老公卖栗子!哎,算了,这种草根阶层的感情说了你也不会懂!”来茴趁着光线昏暗猛翻了几个白眼,正偷笑着得逞,冷得发痛的脸颊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眸中泪花直打转儿,被拉得老长的嘴吐出一句抗议:“你轻点儿!”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穷还值得你羡慕?”周于谦隐约看到她眼里的点点儿水光,忙收了手,又似心疼地在她脸上抚了几下。
  “你这人真不讲道理,我不是羡慕,是敬佩。”来茴揉着脸上的痛处,轻言道:“要我,我可不会这么冷的天还陪老公站街上。况且她老公也对她言听计从,我想老板娘是聪明的,跟着这样一个丈夫或许不能大富大贵,平平顺顺的却也安心。”抛开手上的栗子壳,她拍拍手道:“这就叫有得必有所失吧!虽然感情好,但生活上却很辛苦!”
  周于谦反复嚼着她的话,有得必有所失。他得到的是富贵,金钱,名誉,地位,失去的便是一个愿意同他在寒风中陪他卖栗子的妻子,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平凡温馨的家。
  那么,他愿意拿富贵权势去换一个平凡温馨的家么?
  没有名车豪宅,成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赚点蝇头小利养家糊口?
  他认真的思索了好半天,想像不出自己贫穷渡日的情形,也就不再想了,看了眼黑洞洞的路尽头,只一瞬瞬地为自己的傻气感到好笑。
  捉住那只在冷风中冻得颤抖的小手,抢了她的纸袋,他淡淡地说道:“待会儿上车了再吃!”不顾来茴抗议的眼神,他转移了话题:“每个人拥有的感情形式都不一样,诚然,如你所说老板娘和老板的感情深厚,但也非每对相爱的夫妻都如此,我父母为了家业,各自忙各自的,但年头年尾,或是平时少有的相聚时光也是分外珍惜,不能说他们的感情不深厚!”
  他揉搓着掌心里冷冰冰,毛乎乎的小手,应该是剔栗子那层毛时粘到手上的,搓着搓着,竟然还搓下了层脏兮兮的糖垢,奇的是他也不嫌脏,揉得更勤了些,不觉揉热了两只手。来茴也贴近他一些,把另一只手搁在他的手臂和大衣之间,像是抱着他的臂膀依赖着,手背还是僵僵的冷,心倒先潮热起来。
  昏沉沉的暗光中,她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周于谦,忽然说道:“其实你还是相信感情的,对吗?”
  周于谦表情滞了一瞬,语气复杂地说道:“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回去的路上,来茴被车里的暖气薰得昏昏欲睡,抱着那袋没吃几颗的栗子,闭着眼睛哼出一句不满的嘟囔:“这里也没雪看啊!”
  周于谦淡淡地笑,心里又一阵阵地发闷,夺去她几年快乐的正是他呀。有得必有所失,她也是在说自己吧。按在档位上的手伸到她的颊边,滞在空中半晌,却又退了回来,他只低低地道:“再等等,你生日那天就会下雪了!”
  他也只是看了天气预报,不完全可信。但他会想办法,延迟回程或是去另一个城市,总之,他会想办法,想办法满足她这个一点也不贪婪的愿望。
  为了来茴生日而费心的还有两个人,一是谢家逸,二是来如芸。往年来茴的生日都是在病房过的,没有蛋糕,只有两碗她亲自下厨煮的长寿面,用筷子缠了几圈喂到来如芸嘴里,通常一碗面喂完,她自己碗里的面条被汤酣成了糊。来如芸想着便泪眼涟涟对家逸道:“你今年说什么也把她带出去过个生,那孩子为我蹉跎了不少日子,眼看她年龄越来越大,最好的几年全磨在我这病壳子上了!”
  家逸从公文中抬起头来,这几天联络不上来茴,芸姨说她出差,但他可清楚得很,肯定是周于谦把她带哪儿去了。他也抱怨不得,把来茴每日探病的活儿给揽了过来,下班便跑来这里,拉拉家常。“她那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哪可能撇了您自己过生日,再说我也不会这么做。”
  “你们真是拗得很!”来如芸横了他一眼,又道:“你以为你们这样就算是尽孝心了,我看着她吃冷面的样子,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今年你们就出去过吧,晚上回来我这里坐会儿就行了!”没等家逸开口,她又自顾自地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小茴这么些年吃苦受累地照顾我吭也不吭一声,她现在就算不管我了也是……”
  “您这话可千万别让来茴听见,要不她又该伤心了!”家逸把脸一沉,不顾尊卑的打断她。心里忍不住地气恼,芸姨总把这话挂在嘴上,其实就是怕来茴哪天真不去管她了,所以才一次次地出言试探,他能体谅一个病人怕被遗弃的心理,但来茴都到出卖自己这份儿上了,还被最亲的人疑心着,不知道该多难过。“您以后少往这方面想,别说来茴不可能不管您,就算她不管你了,不还有我吗?”
  来如芸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净蓝的天,首次真正有了“死了干净”的念头。她不是存心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因为剩下的日子都要透过明晃晃的窗户去看那片天空,想着就百感交集,将心比心,换成了她,要被一个病人折磨这些年,也该厌烦了!小茴还能守着她多久?更不用说隔了层肚皮家逸!
  “您放心吧,今年我想办法让她好好过个生日,这可行了?”家逸认识到自己不该顶撞,忙收了公文,挂了张笑脸讨好道:“您说说看,她这几年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来如芸摆摆头。“自从我病了,那孩子就似变得无欲无求了,从没听她说起过要什么!”
  家逸一脸失望,挖空心思地回忆往事,想找出点儿痕迹来,思索良久,也未想出她一点儿半点儿的期望,不由得挫败,来茴是那种容易满足的人,跟他在一起时只想着怎么对他好,从不曾要求过他回报什么!等到他现在想回报,想付出时,却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你也不用特意地去讨好她,陪她吃顿饭,看看电影就行了!”来如芸看出家逸的苦恼,宽慰道,她自己的女儿怎会不清楚,心里想什么是从不跟人说的。
  家逸只点了头,心不在焉地陪来如芸到十点才离开。回到公寓,他仍在冥思苦想,正当他寻不着头绪的时候,电视里一句让人熟悉透了的广告词飘进他耳朵里---
  一切都为了爱!
  蓦然抬头,他凝神看着那段房地产广告---倚窗盼望的女人,草坪上扔球的孩童,进门便松了领带的男人,幻灯片似地张张切换,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激情和向往。眼睛一亮,他差点欢呼雀跃,怎么会想不到呢?来茴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所做的一切只因为爱他,那么,他要做的便是---
  承诺她一份永久且安定的爱!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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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周于谦系好领带,来茴抱了件大衣给他披上,再把公文包递给他,像极了一个温柔娴淑的日本妻子。整理妥当,周于谦拉过她,浅浅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难得地柔声说道:“我晚上会回来!”
  “工作比较重要,你是去另外一个城市,实在脱不开身,就别赶着回来了!”来茴笑着开了门,把他推出去。“好了,快去吧!”
  外面下起了毛毛雨,来茴站在二楼窗边,看到车灯在雾绡中亮起来,黄色的光渐行渐远,行至前方烟雾缭绕的林道中,突然间不见了轿车的黑影,仿佛是那么一下子就消失了,眼前只余雾沉沉的光景。“于谦!”她莫名地喊出声,然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那里被牵痛了一下。
  一整天的时间该怎么打发?来茴下楼找出那些电影,看了一部后便觉得无趣。工人在他们到的那天就被打发回家了,只做饭的时间才过来。她把楼上楼下走了个遍,都是些没人味的家俱摆设。百无聊奈时,上网进社区看了些帖子,却不安心,总记挂着外面茫茫的白雾,索性关了电脑,换了衣服,打电话到周于谦的公司叫来了车。
  这个中型城市实际上是没什么可逛的,来茴在中心广场停了车。车窗凝了层厚厚的窗花,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画了张笑脸,弯弯的眼睛,弯弯的眉,却有一张瘪瘪的嘴,哭笑不得,似乎她的心情便是这样的。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心湖荡起了一圈儿一圈儿的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处地方不妥当,她说不出来,如同眉开眼笑下那张瘪嘴,隐隐地难过。
  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下车进了商场,融入人群当中,听着四周的陌生方言,一张张端正的面孔,不怎么明确的指示牌……适才怪异的情绪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新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在陌生的人堆里,似乎有了探险的乐趣。
  中午时,周于谦到达邻近的城市,甫进入市区,他便让秘书通知分公司高层招开会议。时间紧凑,没来及吃午饭便跨进公司会议室,原本三小时的会议缩减至两小时。还有一堆文件需要批示,他计划是在一小时内全部看完。下班之前,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他看看时间,现在六点,晚上十点应该可以赶回去。
  孰知刚踏出公司门,分公司高层汗水涔涔的来报,新建厂房突发事故,电器设备被烧毁了一部份,仓库则是起了火,幸而发现得早,又因新厂房还未开始运作,工人也未迁移,因此,目前只有一名仓管员被烧伤,已送往医院。
  事出紧急,周于谦只得吩咐各个主管,先去工厂查明事故原因,计算损失。自己先一步赶到医院探了受伤的员工,得知是中度烧伤才匆匆去了厂区。
  七点钟,事故原因查明,起因是昨晚厂房电线被盗,早上报了电工修理,谁知接错了线路,拉开电闸,意外就发生了。
  忙到八点钟,警察介入,扣留了昨夜值班的治安人员,周于谦心急火燎,留下了保镖维护秩序,并要求秘书善后,且不能让警察随意传讯任何一个工人。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疲惫地走向车子。黑压压的天,零星落了几粒冰凉的雨滴,他掏出两张的机票,水滴子落在纸上,蓝色的字被放大,看不出目的地是到哪里。但他心里清楚,这是十二点钟最后一班飞往大连的航班,只有那里最近,也只有那里下着雪。
  原本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十点钟赶回去,十二点钟赶上飞机是绰绰有余的,而现在,他无奈地看着那晕开的水迹,胸口蓦地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愤怒地将机票揉成一团,抛在了身后。雨纷纷扬扬,白色的纸团静静地躺在湿了水的地上,被遗弃的,还有那份计划了许久的心意。
  豪华房车急速地在公路上行驶,到了两城的交界处,有两条路,一条是国道,平坦但绕了远路;一条是盘山公路,绕过山头便是一个小镇,相较国道可节约一小时的路程,但盘山公路因为鲜少维护,路面坑坑洼洼,除非赶时间,否则少有好车会开去那条路糟塌的。
  周于谦决定做最后的努力,把车拐上了盘山公路。山路曲折蜿延,路旁是悬崖,车灯的光束穿透山间的薄雾,濛濛的一圈儿越溜越远。他集中精神注视前方的路况,绕过一个个的坑,开到云雾迷蒙山头上,能见度大大地降底,只能减缓车速。山间安静得可怕,一路行来,竟未遇上一辆车,黑天半夜的,他开始感到不安,又踩了油门,一心想着赶紧脱离这地方。
  下山时,心口的不安扩大,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他向来不相信直觉这东西,况且,这条路也开过好几次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正当他宽了心笑自己多虑时,车子猛的一颠,一声刺耳的爆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来不及惊惶,车子已经往悬崖边冲了去,他忙把方向盘往里打,一脚踩下了刹车,撞上岩壁前,失控的车终于停了下来。
  惊出一身冷汗,他愣了许久,才暗骂一声晦气,下了车看到后轮瘪瘪的车胎,无奈地打开后备箱拿工具。身后的不远处,几个黑影正悄声息地围拢过来,把他圈到中间,待他拿了千斤顶回身时---
  来茴从沙发上猛地坐起身,手抚上冷冰冰的额头,挥开了汗水,平抚剧烈跳动的心脏,窗外黑黝黝的,如同她的恶梦一般,梦里的黑影是什么?好像是凶残的野兽,龇牙裂嘴,发出咻咻的声音,紧紧地追着她。
  好恐怖!
  她开了地灯,赤足下床拉上了窗帘,什么时候睡着的忘了,应该是躺在沙发上等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到一点,大概是被事情绊住了,回不来吧,她通情达理的想,然而心里可没那么豁达。
  像对自己耍性子似的,她“咚咚咚”地跑上二楼卧室,闷头栽到床上,蒙了被子。半晌又冒个头出来,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一点钟,就是她已经26岁了,可该死的人回不来就算了,少说也打个电话讲一声吧,把人扔在这儿算什么?
  越想越是憋闷,她爬到床边抓起电话,拨号前说服自己---生日是有理由任性一下的!况且,她明天中午就要回A城,问下他的行程好做安排也无可厚非。
  打定主意拨了号,手机却是关机状态,早上的不安又笼罩全身。拨了无数次仍是那个平板的女声,几乎是没考虑的,她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八点就离开了,可他跟本没回来!……不可能的,他手机关机,一定是出事了儿!……你们为什么不跟着他……”
  那边说着劝慰的话,毕竟时间只相差了一小时,没人相信这一小时能出什么事儿。来茴倏地想起刚刚的恶梦,又想到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宁,越来越笃定周于谦是出事儿了,她气冲冲地拿起话筒在床架子上磕了几下,那头安静了,她才说道:“不管他有没有出事,你们现在立刻派人去找,沿途路经的每个派出所都要讯问情况,一小时内,我要听到回复!”
  半小时后,两城交界处那个小镇的派出所打来电话,有人报案说山头停了辆黑色JAGUAR,车主下落不明,警察刚报完车牌号,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碰撞的声响,然后便没了声音。当警察正要挂电话跟第二个事主家属联系时,话筒里才传来一个颤颤的声音:“没错,是他的车!”
  凌晨两点半,来茴赶到了事发处,离车不远的地方,有几块尖尖的石头铺在路中间,划破车胎的大概就是那些石头中一块,车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连备胎也给搬走了,沿路上有些凌乱的脚印,一条长长的脚印刮痕延伸至山崖边缘,警察专业且冷酷地跟来茴分析---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反抗打斗时被推下了山崖;一种是劫匪杀害了当事人,然后将尸体扔下山崖后逃逸!”
  来茴几乎是不能呼吸了,耳边嗡嗡的,那些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耳朵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山崖边,下面黑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无止境的黑。
  周于谦---是不是就躺在那里。
  她跨前几步冲到一个警察面前,揪住他的袖子,急急地吼道:“那快下去找啊,不管哪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你们都给找出来才行啊!”
  警察仿佛是很理解她的冲动,温言细语地道:“小姐请稍安勿躁,我们必须先跟报警的人了解情况,而且还要等分局和武警调来人手,这大山里找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还是深夜……”
  来茴打断他。“到底还要多久,你说个具体时间!”
  “最多两个小时!”
  “调人手,了解情况还要两小时,搜救又要多久?你们不知道这是大冬天?在山里躺上一夜,没死也被冻死了!”她噎了一下,恨自己口不择言,说出不吉利的话,忙用袖子擦了眼泪,又道:“他还可能受了重伤,一分一秒都不拖不得,你们不去找是想害死他吗?”
  警察很无奈,过来看现场的就两个人,而且深更半夜的,要调人也不容易,即使调到人也不一定能找到,为了不刺激家属,他索性缄口不言,见同事正站在车旁就着一个小矿灯记录,默默地走了过去。而来茴也跟在他身后,顺手抄起矿灯,白光闪了几闪,她退到几步外,冷冷地说道:“你们不去找,我自己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3

45

  “小姐!”警察拦在来茴身前。“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也请您冷静一点!”
  来茴一听冷静火窜到头顶,像给人侮辱了似的,提起矿灯往那警察脸上射了去。“你说得几好听,是你的亲人掉到下面去,生死不明,你倒给我冷静看看!”趁警察被强光刺得别开了脸,她忙绕过他往前走了。
  警察应该是新上任不久的菜鸟,大概是没接过类似的大案子,本身有些兴奋,但又没有安抚家属的经验,血气方刚地把来茴拎小鸡似地拎到悬崖边上,不顾来茴嘴里叫嚣的“投诉”之类的话,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矿灯,往崖下一照,是个陡坡,尽是凝了霜的枯草,坡底有小片绿林冒了头,大概是青松一类的树木,余处便是层层叠叠的白雾,浩然连到另一座山头去。“你看看,这下面望不到头,你连下山的路都不知道怎么去救人?就算你知道路,你有在这样的山里行走的经验吗?这么黑的天,你以为就靠个矿灯就能找到人?你是去救人的还是去送死的?”
  警察说完收起了灯,来茴再次看向黑魆魆的崖底,如同被砸了一头的冰,头顶的火苗被砸灭了,连同希望一起,她明白力不从心的意思,只能哀哀地蹲在崖边,瞪大眼睛望着那片会葬人的树林子,除了等人来,就真的没法子可想了吗?
  菜鸟警察几句狠话冲出口便开始后悔自己的粗蛮,神色懊恼地跟着来茴蹲下。“我们办事都要有程序的,救人为先,所以,你也不要太着急,搜救队有经验,他们肯定能帮你找到人!……”
  来茴只听了几个字就自发地选择忽略他,拿了他手里的矿灯抱着怀里四处扫射,几道雾光亮嗖嗖地划过山野,她蓦地转头,问道:“这附近有农户吧?”
  警察也算聪明,一听就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指着右手边的路尽头道:“那边有个小村子!”
  “找个农户给我带路!”她说着站了起来,甚至已经面向右边,矿灯的光照得她一双眼睛澄澄亮亮,像是马上就可以找到周于谦一般,希望再度在暗夜里点燃。
  警察却有些为难。“这个……人家都休息了,这样算是扰民吧!”
  来茴懒得再听他一套套的,不顾礼数地拖他到车里。“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告诉他们,给我带路的给十万块,找到人的给二十万!”
  菜鸟警察眼睛瞪得老大,又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JAGUAR,和现在乘坐的BMW,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躺在崖下、生死不明的倒霉鬼应该是个大人物。可什么大人物深更半夜地不带半个人爬盘山公路?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来茴,这会儿都不敢正视了,想到适才自己凶恶地要把她扔下崖的野蛮行迳,不由得捏了两把汗。
  在泥巴路上行驶了十多分钟便到了村口,零零落落的砖瓦房子,黑灯瞎火的,警察找到户人家敲门,半晌没人应门儿,来茴走上前赶开他,抡起拳头就往门上擂,“轰轰轰!”地就听见那木板门要被卸了下来似的,警察头上直冒冷汗,这女人胆子也忒大了些,农民可是最不怕事儿的,这样吵醒人家准没好处。
  他正想着呢,就听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叫骂:“擂个死人!是哪个半夜闯鬼的!”接着门缝隙透出些灯光,木板门吱哑开了,他正要上前跟男主人好言解释,有人比他行动更快,一把将他推上前,小声在他背后叮嘱道:“你别讲太多废话,几句跟他讲清楚。”
  被这样警告,他也没好再多话,用方言跟那个男人道:“对不起,有人掉到山崖下去了,这位小姐说,谁给她带路给十万,找到人给二十万,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人手的?”
  男人思索片刻,怕是骗人的,也不作答,来茴又指指停在村口的车,警察会意,又说道:“您放心,不骗人的,看看那车就知道,多少钱小姐都出得起,您只管叫人来!”
  男人看看车,又看看来茴,点点头。“我去找找人,给不给钱没啥,忙还是帮帮!”
  又过了十多分钟,原本寂静的村子沸腾起来,家家户户灯火亮起,壮丁,妇女,老人小孩儿打着手电筒,全奔到村口看热闹,愿意去帮忙找人的有十来个,来茴点了个壮实的妇女给她带路,又塞了几个壮男在自己车里,剩下的人就挤了两辆三轮儿车跟在后面。
  原来下崖的路不在崖边,而是从一条分岔的石子路下坎,穿过大片的林子,就可以到于谦坠落的地方。人多林子里就变得热闹起来,手电筒昏黄的光束交织,树干上爬满了荆棘,男人用柴刀劈了给后面的人开路,不时惊起树上憩息的乌鸦,翅膀一展停在坟头上,“呱呱”叫得阴森。来茴暗暗庆幸,还好没冲动,这荒山野岭的,单凭她一个人,还没找到于谦就先被吓死了。
  进了林子深处,来茴不记得上坡上坎多少次,终于到了平坦的地方,那个每次在她摔倒前都会扶住她的妇女用方言说道:“这里是半崖,留一部份人在这里找,再分些人去上面!”
  警察立刻跟来茴的翻译,她点点头。菜鸟警察忙集合了人,分工完毕后,便领着三个壮男和来茴一起往上攀爬。直到这时,来茴才真正知道警察的好心和无奈,这么大的林子,别说一个人,就算是现在多了这么些人,也难找到。
  几年来,她也算是娇生惯养的,而现在皮靴上攒了厚厚的黄泥巴,高跟鞋被填成了平跟儿,抓树干的手也积了层黑木屑,往身上脸上一抹,花花白白的,头发被树枝刮得散乱,糟糟蓬蓬的,灯光一照,污头垢面,不堪入目,时而还扯开嗓子大喊几声:“于谦!于谦!于谦!”。
  菜鸟警察十分不厚道地拿她下崖前美丽优雅的样子和现在对比,得出结论?---女人的美丽果然不是天生的。
  一个多小时过去,来茴的体力严重透支,手脚并用几近匍匐状,妇女折了根树枝递给她,指着她的脚说道:“把泥剔一剔,鞋越来越重的!”
  她感激地接过来,找了颗石头坐下,抬起几公斤重的腿,沮丧地撬鞋上的厚泥巴。突然间,林子里传来一声叫喊。她倏的抬头,不远处的几道光束交错闪过,没错,应该是他们在挥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木木的站着,又听见那头喊了一声:“嘿!嘿!嘿!找到罗,找到罗!”
  “听见没,他们说找到了!”警察也按捺不住兴奋,蹦得老高。一回头,石头上的人早没影儿了,眼光四处搜寻,才见那个单薄地身影已经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地往光线那头冲了去。
  她抹掉一波又一波模糊视线的眼泪,顾不得脚下的坑和石头,在树丛中连跑带摔,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越是急,似乎就越到不了,都跑这么远了,那几道朦胧的光雾,怎么也没近点儿!
  仿佛是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才置身在那几道光之中,而她寻了好久的人---奄奄一息地半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头垂得死低。她突然没了往前走的勇气,定在那里,仿若全身的力气都在霎时间被抽空了,只有手指头不停地颤抖着。
  “他没大事!”那个神出鬼没的警察不知何时已蹲在周于谦身边,像检查尸体般的把周于谦的头掰来掰去。
  一句话惊回了她的魂,紧接着怒火中烧,她几步冲上前把警察推开,叱道:“离远点儿你!”
  她以手轻拭着周于谦脸上和额头擦伤的污垢,又拉了拉他的手,跟往常一样结实,还好,还好没断掉!接着,她又冲赶开他的警察喊到。“快检查下他的腿!”
  “我又不是X光机!”被折腾了一晚的警察也开始没好声气了,但因为找到了人,心里还是高兴的,忙走上前,挪了挪周于谦的腿,得出结论:“我看不出来!”
  来茴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冲怀里的人唤道:“于谦!于谦!于谦!听得到我叫你么?”
  “他都昏过去了,怎么听得到!”菜鸟警察十分客观地分析着,突然,他睁大眼睛,稀罕地看着“昏过去”的人眼睛张开了一张缝。
  “来……茴!”周于谦似梦非梦地望着眼前的人,光线刺得他又闭上了眼睛。“我……只是……虚弱,快送我……去医院!”
  “于谦,于谦!”来茴叫了几声再没回应,估摸着他能说两句话已是费尽了力气。这时几个男人又围上前,其中一个道:“我们背他上去吧!”
  来茴点头起身,两个男人,一个扶一个背,菜鸟警察靠到来茴身边,喜悦道:“找到就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来茴望着走在前面的身影,想轻松地吐口气,却发现呼吸困难起来,眼前的景像越来越模糊,如坠云雾里,白茫茫的,只有心落回了原处,还好找到他了,还好……
  昏过去前,她还听到菜鸟警察急急的叫唤:“喂,喂,喂……”
  菜鸟警察也是顶点事儿的!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3

46

  “大人物,大人物!……我的天!”医院的病房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飘来荡去,嘴里喃喃自语,过往的医生病人统统无视---
  “哟,小张,你到了啊?干嘛不进来?”来茴拉开病房的门冲他喊道,菜鸟警菜蓦地止步,裂嘴一笑,嘿嘿两声,摸了摸头进去了。
  菜鸟警察毕业后被分到小镇,上任还不到一年。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一时的好心,竟救了市长千辛万苦才拉来的投资商。昨晚将两人送到医院后,女的倒是很快就醒了,男的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腿伤到了,加上在夜间冻了几个小时,冷昏了而已,休养一个礼拜应该就可以恢复。原想着公事公办,做完笔录就该回去查案了,谁知一大早起来就接到同事的电话,语气酸溜溜的,这才知道小镇派出所在昨夜被市长,招商局长统统“关照”过了,而他也要赶到医院“说明情况”。
  这些在他飞黄腾达前不可能面对面的大人物,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只是对他微微颔首,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受到这些人的关注,菜鸟警察就不再是菜鸟。所以,他现在说的话对以后的仕途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可---
  “其实昨晚是来小姐坚持要下崖救人,并想到找附近农户帮忙,如果不是她坚持不懈的努力,后果不敢想像,而我,只是做了一个警察该做的,不敢居功!”话说完,他不敢看几个大人物僵硬的脸色,心里叹息一声,自己就是当菜鸟的命。
  来茴和周于谦显然没想到他会放弃大好的机会,她偷偷眨了下眼睛,周于谦会意,对市长笑道:“张警员很谦虚啊,我女朋友已经讲了事情的经过,昨晚多亏了他,而今天也不居功自傲,虽然在贵市发生这样的意外很遗憾,但有这样的警员,相信也是贵市老百姓的福祉。”
  市长闻言松了口气,只要这次谈的投资没有泡汤就行,忙笑着开口做了个顺水人情:“哪里哪里!周先生无碍已是万幸,小张同志也是值得嘉奖的!”
  众人也都礼貌客气地笑起来,只有小张还在为自己说了实话懊悔。医生进来检查,众人告辞,小张也跟着准备离开,被周于谦叫住。
  “来茴,你帮我去楼下买份报纸!”他对来茴说道。
  等来茴出了门,周于谦也遣了秘书出去,然后跟小张道:“说说她昨晚的情况吧!”
  小张把昨夜的经过说了一遍,又强调道:“昨晚本来是要等搜救队的,保守估计救你的时间要迟两个小时,但来小姐坚持,她甚至要自己下崖去找,后来找到帮忙的农民后,本来我跟她都可以不用下崖的,可她还是跟着进了林子,为了找你她受了很多苦。”小张说着抬起头,这才正视那个在电视,杂志上经常可以看到的男人,虽然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却丝毫不损他英武的气势,难怪那笨女人拼了命也要去救的。“我没想到大城市养尊处优的女孩子那么能受罪,你看她的手就知道,被刺刮了好多伤痕,她没吭一声,事实上,她早就累得撑不住了,还是坚持着,找到你没多久,她便晕过去了!”
  周于谦抿紧了唇,头转向窗外,阴沉灰涩的天空,没有下雪。半晌,他开口:“这就是你在市长面前说实话的原因?”
  小张摸摸鼻子,笑道:“怕良心不安!”
  “你不需要良心不安,有人也不一定希望我知道实情。”他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不易察觉其中隐含的一丝激动。
  小张啊了声,以为他说的是市长,挠挠头道:“虽然这次的事情让你失望,但市长也有他的难处,我虽是个小警察,也常关注新闻,自从你来这里投资后,很多外来公司也选择了这里,比如说你的供应商,也就近设了厂房,从而带动了经济发展……”
  小张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竟忧国忧民起来。周于谦笑了笑,插话进来:“我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撤资,上千人的工厂不是说撤就能撤的,你不必要激动。好了,开始做笔录吧!最好在我女人回来之前结束!”他顿了顿,开始讲述那晚的经过。
  当晚,他拿了千斤顶,转身就见五个衣衫褛褴的汉子围住了他,随后一把尖刀抵在他腰间,其中一人上前来搜走了他身上的钱夹,由于离得很近,他闻到这些人身上有很重的烟薰味道,应该是长时间烤柴火留在衣服上的,以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经济不该落后到有人靠烧柴火取暖,再以他的观察,这些人作案手段捻熟,极有可能是藏匿在附近山洞的在逃通辑犯。
  既然是通辑犯,他又看到了这些人的样子,即使交出财物也不可能放过他。由于他只一个人,荒山野岭的也逃不掉,案犯便放松了警惕,围拢到一堆清点他钱夹里的现金,拿刀抵着他腰的人也有些心动,频频瞄向那些红红的票子。趁他松懈时,周于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迅雷不及掩耳地侧身砸向那人的眼睛。
  还剩下四个人,寡不敌众,何况这些穷凶极恶的人都持有武器。他往身后看了看,以前走这条路的时候曾停车赏过景,下面虽然是悬崖,却有一个草皮的陡坡,可以减缓冲撞带给身体的伤害。刚估量完形势,一个人拿棍子往他胸前敲了一记,直接将他打下了山崖。
  “如果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你就很好查了,我的手机有GPS卫星定位,剩下的事情你跟我秘书沟通,他会帮你追踪逃犯,唔……这些人或许正是某大案的在逃犯,破了案,你是一定能立功升职的。”周于谦讲完经过,来茴已经在敲门了,他又道:“你先去忙吧!还有---谢谢你昨晚背她回来!”
  说完,来茴开了门进来,笑着跟小张打了招呼,又跟周于谦摊手道:“没买到报纸!”
  周于谦只是笑着,待小张出去后,他向来茴伸出左手。“过来!”声音很轻很柔。
  来茴听话地走到床边,抬手放进他的掌心,随之又被他带到了怀里,双手圈她圈得紧,她任他抱着,闷闷地说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快乐!”他低声说。
  “哪一点快乐?前几年生日都在病房里过,今年还是一样!”她抱怨,语气却是欣慰的。
  “对不起!”
  “嗯?”她想抬头看看他,却被一只大手按住,动也不动,只感到他胸口的起伏不断加快,她竖起耳朵,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和不规则的心跳声。“于谦!”她唤了声。
  “好好呆着,别动!”他命令道。抱得更紧了些,手一下一下地抚顺她的头发,也抚平自己的激动后,他才说道:“我会再给你一个开心的生日!”
  来茴闭口不言,这是他们合约期内的最后一个生日,他只是因为她救了他才随口安慰的吧,她这样想,却也不愿意这样想。
  病房里很安静,窗台上的玉瓷瓶里斜插了几枝腊梅,鹅黄的小花朵里寄上了他们沉沉的凝思,散出清郁的寒香。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却是呆呆的,怎么也想不透的。不明白为何两人的呼吸都越来越紊乱,道不明的纷乱情绪是从哪时开始,又该是哪时结束,他们想不透,所以只依偎着,在历经劫难之后,在冰天雪地到来之前。
  “来茴!”
  “嗯?”
  “如果昨天你找不到我,或者说,你找到我,而我已经发生意外了,你怎么办?”会不会回A城找谢家逸,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没想过。”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找到人,哪来的空闲去想其它的。
  “换成是别人你也会下崖去救吧!”
  “没想过!”昨晚的心情已经忘了,太复杂,复杂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孤身下崖找他。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有那么大的勇气,她忘了。
  周于谦不再问了,执起她的手,手背上深深浅浅的刺痕,有些只破了皮,有些已经结了血壳子,他吻着那些伤痕,低低地说道:“我很高兴是你找到了我!”
  他的唇软软的,温热的气息在她手背上游移,来茴心跳得更快,脸不自觉地热辣起来,她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仿佛那些道不明的情绪已经开始了,更不妙的是,她盼望着,不要那么快结束。
  直到他的唇移到她的颈,又移到她的颊,最后落到她的唇上。心里仿佛炸开来,腾起了亮灼灼的火花,她揽紧他的脖子,贴紧他的身体,不断不断地回应,一次比一次契合得更紧密。外面阴霾散去,白光透进来,投射到床上,白色的床单像被镀了层水银,色泽亮得眩目。她紧闭着眼,看不到,睫毛微微抖动,头往后仰着,他流连在她的颈间,又吻到了锁骨,低吟声销魂蚀骨,第一次,他和她都感受到了内心的愉悦。
  野火呈蔓延之势,他倏地直起身,甩了甩头,拉好她的衣襟,见她也清醒了些,才亲了她的脸颊,低笑道:“差点就给人饱眼福了。”
  来茴顿时羞赧地低下头,挣扎着离得远了些,周于谦又把她抱回来,吻着她的耳侧道:“我想出院了!”
  她转头瞪他。“你是病人!”
  “嗯,不过病人也该给生日礼物的。”正说着,秘书从外面进来,递给周于谦一个镀金的长方形盒子后,便又转身出去了。
  周于谦按了下凸出的钮,盒盖弹开,是条项链。亮闪闪的铂金链子,雕成了数朵百合,链坠子是心型的浅蓝色水晶,看起来很普通的链子,甚至不怎么值钱。来茴出于礼貌还是细看了会儿,才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摇了几摇,方指着浅蓝色水晶里面的玻璃水滴问道:“这是什么?”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3

47

  周于谦指着窗户对来茴道:“去把帘子拉上,再打开灯!”
  来茴对他的答非所问虽疑惑,却仍是照着他的话做了,拉上厚厚的帘子,房间内顿时变得黑沉沉的,开了水晶灯,眨眼间又亮堂起来。她坐回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周于谦---和链子。
  “你对着灯光再看!”
  来茴照做,在灯光下执起了链坠子,霎时间,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浅蓝色的水晶折射出七彩绚烂的光芒,梦幻若烟花的色彩一茬接一茬地变幻,如同一个小小的魔幻水晶球,炫丽过后,蓝水晶里的玻璃水滴有如魔术般地滑落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这让她想起了一个电影场景,与爱人牵手在烟花下幸福得垂泪的女子……
  “这……这是?”
  “这叫‘情人眼泪’,是水晶设计师Michael利用光学原理制作而成的第一条成品,他把爱情比作阳光,认为因爱而流的眼泪只能落在爱人心上。”从后面环住她,周于谦剥开了水晶,玻璃里水澄澄的,是真的水。
  “不会是真的眼泪吧?”来茴侧首盯着他。
  “是你的!”周于谦顺势吻了她脸颊一记。
  来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片刻后,她大声道:“骗人!”
  周于谦笑开了怀,捏着她的脸道:“你还不算笨!”他除下她颈上的钻石项链,给她带上‘情人眼泪’,又道:“就算把你的眼泪空运到德国,Michael也不一定能做出来,他的构思太理想化,眼泪可以封存在情人心里,却不能封存在玻璃器皿里。而这条项链的珍贵处在于,世上仅此一条,以后也不会投放市场。”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来茴疑惑地问。
  “Michael曾是我的邻居!我了解他是个贪财鬼!”他笑,尔后问:“喜欢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讷讷道:“喜欢!”说完,她垂下纤长的睫毛,如蝶敛翅,刹那间掩去眸中的泪光盈然。周于谦看得心弦一震,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她用指尖拨着垂在颈下的水晶,想不出他送她项链的理由。也不敢问,怕他回答说是救命之恩。虽然明知不是,虽然这条项链他早就准备了,可她怀疑他仍是要这样说,不这样说,又能说什么?总不可能是真的要封存她的眼泪吧?
  光这样想,她的脸就红了起来,又想起适才如火如荼的热情,拨动的水晶摩挲着她的肌肤,仿佛是他的唇还在吮吸,她的脸越发的热了,头只管垂着,红红的脸缩到了衣领子里,毛呢面料刮着薄薄的脸皮,像他粗糙的指尖轻轻抚过……
  天啦,她心里一惊,自己在想什么?却仍是不敢抬头,她偷偷的把手移到躁热不安的心口,那里竟生出了奇异地渴望---渴望周于谦能再抱紧些,甚至能嵌进他身体里去。
  如本能般的,她仰起了脸,美丽的双眸迷离地看着他。“于谦!”柔润的嗓声若雨滴溅在石上,碰撞出如丝如雾的柔情。
  听到唤声,周于谦若失了魂地望着她,大手扳过她娇小的身体,低首封住她的唇,及她即将落下的眼泪,瞬间,胸口仿佛是被什么涨满了,只想要过渡给她,他急切地吻着,藏在被子下的手滑进她衣里,顺势旋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周于谦又一次被惊回神智,懊恼自己再次失控,忙撑起身体,拇指在她的下唇来回摩挲,声音沙哑道:“来茴,别在这里诱惑我!”
  说完,他拉上被子盖住衣衫凌乱的她,只吻了额头,便躺在了她旁边。“一起睡会儿吧,昨晚你没怎么睡的!”
  来茴这会儿根本想不起来昨晚睡或没睡的问题,只纳闷着,他们俩都是自制力很强的人,怎么会在医院里失控两次,好像只要情绪一来,便不能自已,是情是性分不清了。只知道,一旦被他抱着怀里,她便希望能就那样赖着,如同此刻---
  她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前,咬着他的秋衣。尔后,一只手伸过来,粗鲁地拉回衣服,连她的牙也差点被一齐拔掉。“这是医院里,别乱咬,脏死了!”
  似梦非梦。周于谦何曾这样温柔又霸道过?他除了淡漠便是冷嘲热讽,如今,来茴窝在他怀里就像坠到一个美梦中,那个梦是---高高在上的周于谦爱上她了。
  摸着颈上的链坠子,她笑自己的痴心妄想,打了个呵欠,沉沉地睡去。
  周于谦却是睁着眼,毫无睡意,手指颤抖地划过她阴影浓重的眼眸,半是怜惜,半是挣扎。他清楚自己没有玩弄感情的天份,而现在,他又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女人的愿望,差点送到自己的命;为了让一个女人开心,让Michael连续工作一星期赶出这条世上绝无仅有的项链;几年来的相处都是平平淡淡,为何到了快分开的日子竟热络起来。分开?他低头又看了怀里的女人一眼,突然醒悟到,他从未真正地想过分开,就连现在想起,他也是下意识回避了。
  该怎么办?这让他头疼,他决定不去想,至少在回A城以前不要去想。
  在他们离开的前两天,这个城市终于落雪了。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车是开不了了,马路上积了两尺厚的雪,来茴和周于谦死了那条出门观雪的心,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屋里。站到玄关处抖落了大衣上的雪,方才脱了鞋踩到暖暖的地板上。
  “冷死了!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那雪花的直径该有三四厘米了。”
  “不正好让你长了见识?大惊小怪!”周于谦把大衣递给她,径直上楼。“上来时顺便把咖啡和红酒带上来!”
  “你昨天才出院就想喝酒?”
  “红酒有什么问题!哦---顺便把抹布也带上来!”
  来茴懒得搭理他奇奇怪怪的要求,他要什么全拿上去就行了,经验告诉她,周于谦是不会浪费时间去做无用的事情。
  端了酒和咖啡进二楼的卧室,窗帘已经拉开,落地窗结了层白白的窗花,如云似霞,千姿百态。周于谦拿了抹布踮了脚把的窗花擦掉,窗外的山海轮廓渐渐清晰,丘陵,道路,沙滩全覆上了皑皑的银雪,惟海依然靓蓝,仿若是一顶特大的雪白毡帽镶了颗耀耀生辉的蓝宝石。
  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温暖的地板上,喝着咖啡,品着红酒,看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飘然落下,闲情至此,直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来茴头靠在周于谦肩上,懒懒地道:“真希望这雪下一辈子!”见周于谦不理她,只顾喝着杯里的红酒,瞪圆眼睛,警告道:“病人该有病人的自觉,少喝点儿!”
  周于谦睨了她一眼,笑谑道:“昨晚没听你警告我是病人?嗯?”说着揽过她的肩,把酒杯送到她嘴边,逼她喝了一口,又假意皱眉道:“怎么喝口酒就脸了红了?”
  来茴爬开坐到另一边,抽出纸巾抹了嘴,咳道:“笑了一天还没笑够吗?懒得理你了!”
  他顺手一扯,她又被拉了回来。他笑着拥住她,见她气呼呼地样子,好言道:“行了,不闹你了,坐这里正好赏雪。”
  大片的雪花很美,相拥坐在窗边,几乎是可以看清雪花的菱角,风一吹,有的雪花撞到玻璃上,缓缓地融化成水迹。房檐上倒挂了一排长长的冰钩子,活像是圆柱形的门帘,尾梢又尖利若寒光闪闪的利剑。院子里的秃树挂满了冰花,枝梢晶莹透亮。马路上的松树裹了白雪,簇簇松针似银菊绽放,雪的洁白绵延了数十里,天那头,依然是一望无际的银白。
  “好美啊!”来茴感慨地跟身后的周于谦赞道。
  “舍不得走了?”周于谦问道。
  “是啊,雪一停就得离开了!”她惋惜道。
  “再美的景看多了也会厌!”他轻咬她的耳垂,低声道:“偶尔来一次就好了!”
  听了这话,来茴突然想起他的前妻,再美的景看多了都会厌,更何况她?心里忽地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她别开脸,避开他的亲热。她不想他再把她当成一盘菜,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冷了倒掉。
  她很委屈,估着自己连道景都算不上。这时,她也管不着自己不该计较,只任性地躲开周于谦,甚至挣扎地要爬出他的怀抱。
  “你怎么啦?”周于谦扳过她的脸,定定地看住她。没用,她索性闭了眼睛。“闹什么脾气呢?”
  “谁闹脾气啦?不要你抱不行吗?”脾气上来,什么也管不着了,来茴倏的掉过脸,摸摸被他捏得生疼的下巴。
  周于谦松了手,任她爬到另一边坐着,屋里的气氛霎时冷过冰天雪地的外界。他灌了大口酒进嘴里,半晌后,起身走出房间。门“砰”的关上,来茴还没来得及哭,门“轰”的声又被推开,周于谦又坐了回来,好像是意识到了两人的问题,他别扭地开口:“你别把自己当个景就行了!”
  不说还好,一说来茴只觉更加受了辱,哇地哭起来。“我知道,不是景,是盘菜嘛!”
  周于谦烦躁地松了领口上的扣子,多少年没哄过女人了,真费劲。可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两天吵架,只好坐到她身边,又抱着她说道:“还哭?你哭得倒有理了,你说说看,人就是人,景就是景,什么菜啊饭的,再说了,你见哪家的菜贵过你那条链子的?”
  没反应,哭仍是哭,只是眼泪全擦他身上了。一向爱干净的周于谦皱了皱眉,还是忍住了。“别哭了行不行?好好地赏雪,你闹什么别扭?”
  这句话奏效,来茴也觉察到自己失常,敛了泪,两眼汪汪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心里发毛。“对不起!”她道歉,又小声说:“可我还想哭!”
  周于谦笑了:“那也要你有空哭才行!反正你也无心赏雪了。”说完,长臂环住她的腰,将她勾到腿上坐着,手指俐落地解开睡衣的扣子。“我保证让你开心还不行吗?别气了,嗯?”
  她有抗议,也有挣扎,甚至提醒过这是在地板上,而他是病人,但统统被驳回,没空哭了,没空闹别扭了,外面雪花漫天飞舞,暖烘烘的屋里温度却在逐渐上升。
  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北方城市,却让他们在此交付了彼此不曾交付的热情。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4

48

  天下着雨,虽然下得不大,但风一刮过,树叶里积的水滴哗啦哗啦地打落。来茴泊好车,走过树下,正赶上这么一阵儿“急时雨”,头发湿浸了,脸上还挂了水滴子,有的水滴滑进脖子里,透心的凉。她直骂自己懒,下车时看路不远,雨也不大,想躲了个懒,谁知道给淋得透湿。
  远远的,谢家逸撑了伞走过来,看到她加快了步子,在雨里小跑,一口气跑到她身边,给她遮去了小雨,才心疼地捋捋她额前的湿发,责怪道:“你快到的时候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看看,这会儿都淋湿了!”
  来茴冲他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倒霉般,只扯了扯嘴角。“过树下淋的,怪自己没看路---哦,你跟妈怎么说的?”
  “只说你工作上遇到了麻烦,可能要晚些回来。你在那边---”家逸抿了唇,欲言又止。
  来茴连忙接了话。“哦,只要别让她担心就好!”说完,她避开家逸难过的眼神,仰头望着住院大楼七楼的一排窗户。
  家逸拉了她的手臂,“芸姨不担心,可我每天都在担心,来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来茴笑着安抚他,但笑得很是有些勉强。“没什么事儿,真的,我只是留在那边看了场雪而已!”
  家逸想问是不是一个人,还是强忍下来。他们说好了,这几个月内算是毫无关系的,他自然无权干涉,便随意应了一声。这时已进了大楼,人来人往,更不方便再说些什么,家逸也就强迫自己不去想了。
  病房的窗户开了条小缝,暖气从空调口里喷出来,在屋里循了一圈,从小缝里溜到外面,而外面的冷空气也换了进来,站在那缝隙旁边,呼吸要顺畅许多。来茴抓着帘子,吸了口新鲜空气,跟母亲心在不在焉的说话。
  “北方天冷吧?”来如芸问道。
  “嗯,冷,都下雪了!垫了多厚的一层!”来茴答道。
  来如芸看了窗外,七楼连片树叶儿也看不到,眼见处皆是高楼的屋顶或窗户,仔细看也是能看到别人家窗台上种的花,那种吊得长长的好多串,有紫色,有红色,有黄色,她总盼着那藤子开花,那是她几年来唯一能赏的风景。
  “多少年没见雪影儿了,这几天做梦,老梦见我们家那的火炉子,烧煤的,烟囱拐到窗户外,抽出黑烟,屋里可暖和呢!这大城市的空调再怎么热,也没那炉子暖和。”来如芸伤感地道。
  来茴和家逸听了都莫名地紧张起来,两人对望了一眼,家逸笑道:“是啊,那时候我和来茴还从院子里铲了雪到阳台上堆雪人,您老骂我们!”
  来如芸笑了笑,嘴一撇,嗔骂道:“嗯?不怪!不怪你们两个东西总给我找事儿做。不在院子里堆,非堆到阳台上,太阳出来,化了一滩水。”
  来茴也笑。“妈还说呢,要说怪,家逸的妈更该怪才对,您不知道,徐亚我们三个人到了冬天就在他们家天井里打雪仗,雪球满到处飞,有时都能从他家的棉被里抖出团雪来。”
  “倒真是个善良人,纵容你们胡闹。”来如芸说起往事脸上便是笑着,一直笑,笑到脸上的肉都僵了,还撑着半哭半乐的笑。“真想回去看看呀,近来总惦着那老房子,这会儿阳台上也该积了雪,火炉子该生上了。”
  眼见话又兜了回来,家逸忙说道:“您别急,先养着病,过了这个冬天,下个冬天咱们就回去过!”
  来茴也附和道:“嗯,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就回去,眼看快过年了,总不能把爸爸一家人赶到大街上去吧!”
  来如芸想想也是,她这个身子动弹不得,虽说家逸是可以开车送她们回去过年,但那家子人是自己允了让他们住的,这会儿要赶走人也绝情了些。
  “我也就是这两天想得多了点儿,你们别放心上,这家呀,总有哪天我是能回去的!”来如芸说着眼里滚出一行浊泪,她望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像是看到了空旷的山野,青黄的狗尾巴草,刺树上的红籽,绿茸茸的地钱,母亲坟头上压了黄纸,风一吹,劈劈啪啪地响。
  “啪”的一声,窗帘子被来茴猛拽了一下,她的手关节泛白,脸也跟着发白,家逸赶忙挡在她身前,手搭上她的肩轻轻抚摸,头微往前倾,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别胡思乱想,芸姨只是想家了,过了春就带她回去!”
  她拍拍额头,勉强笑,但笑得很难看。“嗯,我知道!”
  走出医院,来茴飞快地钻进车里,伏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家逸坐在旁边,拍着她的背。哭过就好了,哭过就不害怕了,他一声声地说着:“来茴,我陪着你,我会陪你的……”
  “家逸,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谁愿意把自己的妈妈扔在医院里?不这么做,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这世上谁都可以不理解我,唯独她,她怎么能老跟我说这些话?说这些让我难过得想死的话?”她抽抽噎噎地发泄完,抬起头,抹了几把眼泪,手颤抖着把车钥匙插进锁孔。
  “你现在不能开车!”家逸一把夺过她的钥匙下了车,不由分说地把她从车上拉下来,找到自己的车,塞她进去。
  车在大街小巷穿行,红灯绿灯,一盏接一盏后驶上郊区平坦的公路,路旁是支了大棚的草莓田,连着远处葱郁的荔枝林,到了五月间,树上和地面就全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往前五百米,是一处住宅片区,农民自家建的平房,白瓷砖墙,红色的琉璃瓦。A城怕也只这带有民居风格。过了民居,车便拐了弯,开往湖边,地产商沿湖建了很多新楼,全是独栋的。
  家逸在连着湖的一栋三层新楼前停了车。“下车吧!”
  一路上恬静的风景虽让来茴暂时抛去了不快,而家逸的行为又让她一头雾水,她不想说话,乖乖地下了车,跟在他后面进了大门。这楼该是刚建成的,地板上厚厚的一层水泥灰,窗户也未装上,一楼格局是一个大客厅,左侧是餐厅,靠里的是厨房和洗手间。客厅的走廊连向后门,外面应该是个小小的私家花园,但现在只是一块空地。
  “生日快乐!虽然礼物给得晚了!”家逸把一串钥匙放进她的掌心,清澈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
  来茴一怔,低头看着手上锃亮的新钥匙,问他:“什么意思?”
  “一个家,一个可以任你发挥的家,一个你累了可以休息的家,一个永远都有人为你开灯的家,一个爱你的人每天等你回来的家!”家逸浅笑,眼睛灿灿亮亮,十分地无邪。
  “家逸!”来茴惊呼。
  “来茴,原谅我的自私,我拿自己的愿望当你的生日礼物,这个愿望存在我心里好多年了,真希望你能收下!”他吸了吸鼻子,别开脸,又道:“别说不要,来茴,即使你心里不想要也收下,大不了你不来这里就是了,但千万别拒绝我!”他合拢她的手,确认她能握住钥匙才松了手,背过身去。
  手握得紧,钥匙的齿戳着掌心的肉,刺痛使她回了神,又扫视了一遍房子,她想起他以前对她说的---
  等我们结婚了,不管多晚都要为对方留一盏灯!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嗯,如果你回家晚了,我会等到你回来再一起睡!
  “家逸!”她颤声唤道。
  家逸只是背对着她,也不回答。来茴抓着他的手臂。“你听我说---”用力地转过他的身体,她突然松了手---他死咬着唇,眼睛红红的,狠狠地吸着鼻子,泪花在眼里挣扎,就快要掉下来。
  她的心像被撕了道口子,疼得说不出话,也同他一样咬着唇,隐忍了泪。
  那些过去是怎么也忘不了的,就像是筷子上没剔掉的毛刺,当你心满意足地嚼着自以为是的美味时,时不时地那么刺你一下。想扔了筷子,又不舍得那些美味,佯作不在意地继续吃,却要忍得住痛。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完美!
  就是没有让你能完全称心如意的。
  “家逸,我收下---就是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又回到她的身边,还要给她一个家,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来茴---”家逸睁大了红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被她捂住了嘴。
  “如果你愿意等我这几个月,我后半生每天都会等你回家!”她这样说,她不确定,但她就想这样说,仿佛这样说能给她安全感,仿佛这样说几年的分开不过是一瞬,仿佛这样说,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周于谦。
  可周于谦---她的心陡然空落了。
  他又不会爱她!
  她垂下睫毛,再抬眸,已是笑意盈盈。“家逸,我们回去吧!”说完,她转身,却被家逸一把扯回来,正当他想抱住她欢呼时,她颈上的项链从衣里抖了出来,灯光照过的一瞬,仅那么一瞬,他伸手抓住了---
  “他送的?”
  来茴连忙藏进衣服里,低头应了声。“嗯!”
  “很漂亮,一定很贵吧!”他状似轻松地笑,想像不出自己笑得有多难看。“我们走吧!”
  他走在她身后,悄悄地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合约就快结束了,她一定不会爱上周于谦!
  他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才笑着给她打开车门。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4

49

  周于谦是没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黛瓦白墙的中式别墅是他三年前买下的,院前的围墙是青砖砌的,院子里种了秋海棠,围墙角落里有一丛鹅黄的花毛竹,是他吩咐工人种下的,还有棵樱桃树,在他离婚之前,那树没结过樱桃,不知道今年五月树上会不会挂满鲜红的玲珑果。
  推开院门时,他摇头自嘲地笑笑,离婚时想也没想便把这栋造价不菲的别墅给了李月琴,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想起过院里的一草一木,偶然回到这里,竟然牵挂起一棵不知道会不会结果的樱桃树来,看来,他是真的老了。
  不是只有老人才会去记挂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么?
  李月琴准备了水果和咖啡,当然还有红酒,周于谦爱喝红酒,而且一定要年份好的红酒,好的葡萄决定了酒的口感,因此,他曾四处搜罗各地年份好的红酒,并在他名下的房产都建了酒窖,然而,这也只是他贫乏的乐趣之一,割舍起来也容易得很。比如这栋别墅里藏的上等红酒,他爽快地连房子一起送给了李月琴。
  李月琴曾经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这点,没品味,既不收藏名画墨宝,也不崇尚贵族式生活,看起来是一身贵气,实际上就是一个空架子,没有私人飞机,不养纯血宝马,不看歌剧,不聘请私人管家,抽的是香烟,而不是价格上千的雪茄。她认识很多的富豪,见识过许多种有品味的生活方式,而嫁给周于谦,让她的上流贵妇梦破灭了。
  离婚后,她以为靠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凭借以往的名气,能够再次一窜而红,尔后嫁个年纪大点的有品味的富豪也不是没可能。然而,事与愿违,多年好吃懒做,她的演技退步,借着和周于谦离婚的热闻红火了一个月,在周于谦彻底沉默后,媒体也一度冷了下来。当红新人对她冷嘲热讽,导演骂她蠢材,而朋友对她除了怜悯便是爱莫能助。偏偏这时周于谦却成了演艺圈炙手可热的人物,小明星都做着嫁入豪门的美梦,名门淑女更是抛开了矜持频频邀约。
  此时,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她也听说,周于谦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生活方式比离婚前更为保守,新闻媒体想为他做个专访,秘书拒绝后,曾试着在各种宴会上碰运气,皆无功而返。
  要挽回他的念头是在这时产生的,而他答应赴约更是坚定了她的决心。
  周于谦只在进门是看了前妻一眼,尔后便坐在沙发上,连她递来的红酒也没接,便直接切入正题:“要我帮什么忙?”
  李月琴讪然地收回手,在他对面坐下,坐姿很是端庄优雅,她自个儿喝了口酒后,缓缓说道:“听说Peter的下部电影在征女主角!”她见周于谦神情一凛,忙又捂嘴干笑两声:“呵,我只是问问,不是想演那个角色,但Peter是你的好朋友,我们结婚后,他也不跟我往来了,你知道在演艺圈也靠关系的,我希望你能做个中间人,让我跟他尽释前嫌!”
  周于谦听了在心里冷笑,当初她嫌Peter粗鲁,在饭桌上当着众人的面嘲笑他,却想不到Peter在几年后成了王牌导演,如果不是这几年他因为心存愧疚而投资Peter,她复出的第一天就被赶出圈外了,现在提出想尽释前嫌,是故意给他出难题吧。
  “如果你缺钱我可以给你,想打Peter的主意就算了,即使他原谅你,也不会让你出演他的电影。”
  李月琴暗暗诅咒一声,周于谦说的她何尝不知,这不过是她接近他的借口,当然,如果借此事,Peter原谅她了更好。“我不要求别的,只要他能原谅我就行了?你看能不能约他一起吃顿饭,我跟他道歉!”
  周于谦很想看看她大脑的构造,几年都没去向人家道歉,现在离婚又失势了,却想起来跟人家道歉,谁会相信她是有诚意的?按理说,她不应该这么蠢的啊?倏的,他目光冷冷地审视着她,须臾后,他起身:“你不要再想着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能帮你的就是钱,至于其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他的话,忙接起来,冷峻的神情忽地柔和许多,语气也和刚刚的严厉截然不同。“嗯,我待会儿就回去……你看着买就行了……对了,不要买海蜇丝!……唔,好,我挂了。”
  “你的新女朋友?”
  周于谦把手机收进口袋里。“这个要我怎么回答?她不算新的,也不算是女朋友,但却是我愿意花时间陪的女人!女朋友?”他冷哼一声。“这种虚幻又浪费人时间和精力的词早就不在我的概念之中,我还有事,你要钱就跟我秘书联系。”
  言毕,他欲转身离开,李月琴绕到他身前,不甘心被别的女人打败,她昂头问道:“是哪个女人?”
  周于谦傲慢地睨她一眼。“不是你认识的,也不是你们那些女人圈子里的,她只是个普通女人。”
  李月琴暗自松口气,嘲笑道:“是你的情妇之一吧!”她的喉咙像含了醋,酸水直往外冒。“能让你玩儿很长时间,又愿意花时间陪的,还有点能耐嘛。”得意洋洋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外露,她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在沙发上,周于谦随之俯下身,揪住她毛衣的襟口,字字警告道:“你记清楚了,她是我周于谦的女人!没有人敢侮辱她,包括你,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前妻。”
  他站直身体,抖了抖外套,无视李月琴苍白的脸,步到门槛,又回身道:“七年时间你都没真正了解我,真是遗憾呐,李月琴,如果你直接跟我要钱,我可能更瞧得起你些!”
  一脚跨出门槛,他走进阳光里,樱桃树叶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只看了一眼,他便钻进了车里,不过是棵树而已,结不结果又有什么好惦记的,来茴不是种了更多的花花草草,他顺手拿出手机,拨了号码,温和地说道:“嗓子不太舒服,帮我泡壶薄荷茶……刚刚冲员工发了顿火……嗯,我半小时后回去。”
  男人是比女人更善于忘记的,同样受伤,男人不会记恨,是时候便断得干干净净,区分得泾渭分明,尤其是在他有了一段新的感情后,你说是朋友则是朋友,你说毫无关系便绝不会再有瓜葛,如同李月琴,对周于谦来说,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前妻。若她想在这时回头,并纠缠不休,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透过窗户,她望着那辆驶离的跑车,心里顿时住进了个负伤的野兽,为自己的伤痛哀号着,却也不忘了虎视眈眈地盯住伤过它的人,好伺机而动。
  “喏,你要的薄荷茶!”来茴把托盘里的茶端出来,斟到茶杯里,递给周于谦。杯子接了,手腕也被扣住,周于谦拉她到腿上坐好,吻着她头顶的发,问道:“你洗过澡了?”
  “今天的菜弄得我一身油烟味,难闻死了。”她揉了揉头发,又识趣地道:“好了,你先工作吧,我出去了!”
  说着起身,被周于谦又拉了回去,手臂扣住纤腰,他看了眼电脑,懒懒地道:“工作做完了,你今天都在家干什么?”
  “没干什么,睡到十二点才起来,看了会儿电视就出去买菜了。”来茴倾身趴到桌子上,拖着鼠标点开扫雷,捻熟地玩儿了起来。
  “你倒是好命!”
  “什么---好命?我无聊呗,不睡觉---干嘛?”鼠标按得“啪啪”响,她专注在屏幕上,断断续续地回应。
  “我不是叫你出去走走吗?”
  “走?走去哪儿?……啊!该死!”她沮丧地望着那张小哭脸,和炸开的几颗雷,可惜道:“只差三颗雷,我就可以破纪录了。”说完,她点了Restart,准备新一轮地奋战,被周于谦给抱了回来。
  顺手合上电脑,他捏着她的耳朵重复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来茴显然还在为刚才的失误惋惜,心不在焉地答道:“没地方可去,许诺和程兰都要上班,妈这几天情绪不怎么好,我不敢去!”
  周于谦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想工作吗?”
  来茴也不掩饰自己的渴望,看了他很久,才低头小声说道:“暂时不想!”
  “为什么?想工作我会给你安排!”他其实是不怎么愿意的。但他不能太自私,束缚她太长时间,害她这几年孤孤单单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着就觉得心疼。
  如果工作能让她开心,就给她工作吧!这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
  来茴摇摇头。“暂时不要!”合约结束,就彻底分开了,那时再去找工作吧,这两个月,她想陪着他。“快过年了,你今年回美国吗?”
  “应该不回去,怎么了?”
  “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除夕那天我要陪妈妈,陪完她我就回来做年夜饭,晚上一起守岁可以吗?”她偎到他胸口,细声细气地征求。
  周于谦心头一热,点点头道:“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4

50

  张宗祥在病房门口踱了好几圈,额头的皱纹堆起,像晒干了的榆树皮,暗褐色的裂纹攒到一块儿,夹了些棕色的斑点。佝伛着背,不知真是因为年岁大了,还是因为愁成这样的,踱个一步就颠了几颠。身上的穿着比起初来A城时倒是称头多了,像模像样的竖条纹黑西服,蹬了双圆头牛皮鞋,头发往后梳了用发胶水固定,黑油油的反光,斑白的双鬓像是大冬天戴了对白毛耳罩子,两手揣在西服上衣的大口袋里,与这身儿装束极不协调。
  又颠了个圈儿,他定住步子,“笃笃笃”地敲了几下门,无人来应,半晌才看到门框上装了个门铃,想也没想便摁了下去。开门的是小余,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没多问便引他进了内室。
  来如芸见是他,惊讶得张了张嘴,尔后招呼了声坐。
  小余去外间给他泡了杯茶,张宗祥接过来,从衣服里掏了一百块钱塞到她手里,笑道:“嗳!嗳!小姑娘辛苦了,这钱拿去买点儿吃的!”
  小余像是捡了个烫手山芋,忙不迭地推回去,连连摆着双手,以示自己不得空拿钱:“老先生太客气了,这钱我可不能要!”
  张宗祥不高兴地呶了呶嘴。“小姑娘嫌钱少是不?你看我昏了头,来探病也没买点儿东西,就当老人家请你帮个忙,下楼买点水果上来,好不?”
  有多年看护经验的小余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要支走她,询问的眼光投向来如芸,见来如芸眨了眨眼睛,便收了钱,从衣架上拿了外衣跟张宗祥笑道:“我这就去买!”
  “身体还好不?痛不痛?”他问来如芸。
  “痛就好了!”来如芸白了他一眼。
  张宗祥喉咙里哽了口水,呛了几声道:“哎,看我这张嘴,真该有人来扇我个耳聒子。”
  来如芸也不计较,有个新鲜人跟她说说话是求之不得的。“算了,当你是好心。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小茴知道不?”
  张宗祥眼神闪烁了几下,说道:“哦---她不知道呐。”
  “那你来找我啥事儿?”
  “是有关小茴的。”他回话的声音细如蚊蝇,除他自己外无人能听见。
  假期的早上,平日里忙碌的人可以睡到自然醒,若醒来便有丰富的早餐和香浓的咖啡,这样的生活怕是很容易使人堕落。周于谦连续堕落了一个礼拜,并大有继续堕落的倾向。来茴在水龙头下冲完最后一个碗,无奈地看着倚在门口、眼睛半眯起的周于谦,解下围裙把他拉进电梯。
  “要不你再睡会儿?”她的建议略含了几分讥笑的意味。
  “嗯?”周于谦睁开眼睛,使劲揉了几下耳朵,才回道:“不睡了!”
  “你耳朵很痒吗?”她踮起脚尖,拉着他的耳朵看了看。“真脏!”
  两人进了二楼起居室,落地窗边铺了新西兰灰白色长毛地毯,矮桌上有咖啡和几样茶点,四周散落了好几个不同颜色的软垫,观景的落地窗是陡斜的,如同蔚蓝色的海水倾泻而下。透过蓝玻璃窗看去,是南岭的公共花园,A城气候宜人,冬天的草地仍是绿茵茵的,紫红的杜鹃花一簇比一簇艳丽。今天的阳光很好,淡淡的金黄色晒进室内来,来茴散了发背靠着窗户,阳光在她头顶落了个红红的光圈儿,周于谦侧身躺着,头枕在她腿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偶尔伸伸腿---
  “不是叫你别动吗?”来茴缩手把棉签扔到烟灰缸里,换了根新的,吹吹他的耳朵,再警告道:“不许再动了啊!”
  “嗯!”鼻子里嗡了个声儿,他摸到个垫子搁手,便听话地纹丝不动了。
  来茴把棉签伸到他耳朵里,轻柔地捣了几捣,扔掉脏棉签换了新的,又伸进他耳朵里,一点儿也不厌烦地重复着。“我们住的这里不禁烟花爆竹的对吧?”
  “嗯!”
  “那下午我们去买些回来!”她冲他耳朵猛吹口气。周于谦只觉得耳朵凉凉的,很舒服,手往上伸,摸到她的脸摩挲几下,说道:“这种小事儿交给小李去办不就行了?”
  “我要自己去买!可以选我自己想玩的!”
  “麻烦!”他垂下手,好半天耳朵都没了动静,才睁开眼睛,阳光刺目的很,他恍惚看到那白皙的脸蛋儿黑了几分,闭眼妥协道:“依你行了吧!但不许买爆竹,那东西危险得很!”
  “知道了!”正待说下去,桌上的手机响了,她顺手抄起,跟他道:“欧阳打来的!”见他点点头,她滑开手机盖贴到他耳边。
  来茴听他并不认真地谈些员工放假或是上班的事情,无聊的用手梳着他的头发,周于谦一边和欧阳笑谈,一边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十足的惬意。聊了近两分钟,他突然握紧她的手,然后坐起身,眼睛也睁开了。
  “她什么时候去找那老头的?……三天前?你现在才跟我说?还有,程兰怎么会告诉她老头在哪儿?……算了,欧阳,我现在没空听你解释。”他看了一眼来茴,怒火滔天地对手机吼道:“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次最好是没事儿,有事的话你就等着餐厅关门,给我滚回东北去!对了,还有程兰也一样!”
  “砰!”地手机被丢到窗角,周于谦低头深吸了口气,才对来茴说道:“赶紧打电话给你爸,问李月琴跟他说了什么!”
  病房里,一样的淡金色阳光照进室内,来如芸又问了一遍:“你找我有啥事儿?”
  张宗祥耷下脑袋,过会儿又东张西望,干咳了几声,神情似是在挣扎,两手紧张地揣进大口袋里,狠攥了几下,想起那个漂亮女人的话---
  ---虽然我离婚了,但我一样可以告你女儿!她以前的行为是违法的。
  ---你以为我老公会帮你们一家人?你知道他有多少情妇?如果我告你女儿,他一定会让律师辩护说是你女儿先勾引他。
  ---不信?你去跟酒楼的员工打听,这家的老板多少情妇?我老公的财产是他的十倍不止,你想想看他有多少女人。
  ---我会跟我老公复婚,你叫她赶紧离开。
  ---她只听她瘫子妈的话?那你就叫她的瘫子妈劝她离开,她要是现在离开了,我还肯给你一百万安家费,如果不离开,反正我手上有证据,你就等着让你女儿去坐牢。
  他的头如同被棰子狠砸了一下,透过皱眯了的眼缝望着来如芸,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小茴犯法了!可这怎么是犯法呢?”
  “什么?”这次来如芸倒是听清楚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愿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大声问道:“小茴怎么了?”
  “没……没什么!”张宗祥发觉自己说不出口,右手探进衣服里摸到那张一百万的支票,不说的话支票就要退回去,而小茴也要坐牢,她怎么斗得过那些有钱人啊?
  “你说不说?”来如芸见他直冒冷汗,心里有股很不好的预感,而且很强烈,强烈到她的心脏狠狠的收紧,她不自觉地拔高了音,厉声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你就带着你那家人滚出我的房子,以为我瘫了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是不?你忘了我还有两个弟弟,二十多年前你们没被打够不?”
  张宗祥虽然脸皮厚,但二十多年前赤条条地被打一顿的事,想起来总是觉得受了羞辱,而口袋里的一百万正好给他壮了胆,他也回骂道:“不住就不住,你当你自己多正经,女儿被你教得好哇,当了别人几年情妇,人家的老婆都叫着要告她!”
  站在门口的小余忙把水果扔到沙发上,几步跑到走廊,拿着手机拨出了电话。
  手机从耳边滑到地毯上,来茴心头一阵剧痛,俯低身子捂住了胸口,为了忍痛,她咬着牙揪紧了睡衣。周于谦连忙扶住她,一下下地抚着她胸口,好让她顺气。他知道事态严重了,更有预感,这次的事情不可能善了,而她的怀里的女人---
  他突然抱紧了她,脸贴着她的脸,手臂死死地箍住那虚飘飘的身体,像要把她揉碎了填进胸口般,嘴里吐出一句脆弱得不可思议的话:“别离开我!”
  可惜,怀里的人只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被抱住了,只一个劲儿地想蜷起身体,缩到地底里去,她自私得只想一死了之,那也好过去面对伤心欲绝的母亲。
  但老天总是适时地还给她理智和勇气,恐惧是短暂的,当心头的痛平复了后,强烈的太阳光射进她的眸子,酸痛得直掉眼泪。
  会掉眼泪就昭示着她又该坚强了,抹掉了泪水,她撑起身体晕晕忽忽地跑进卧室,扯开睡袍换了件套头毛衣,细细硬硬的毛刷过她的皮肤,是痒又痛,却也管不了了,拎了件大衣便冲向电梯口。
  周于谦跟着换了衣服,追上去拉住她,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冲他吼道:“你去干什么?去当证据吗?向我妈证明我是情妇的证据吗?”
  周于谦还想去拉她,却给她躲开了,他空扬着一只手,哀求道:“不要恨我!”
  她掀唇苦涩地道:“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几年来我一直怕有这天,纸包不住火的道理我懂,可为什么是这几天?为什么?”她怔了一怔,突然觉悟到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讲废话,于是,看也不看他,便进了电梯。
  周于谦还是跟着进去了,不顾她的推攘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安抚道:“相信我!相信我一次!”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5

51

  出门后,她后悔没在毛衣里加件秋衣,毛衣上细细短短的毛戳着皮肤上的毛孔,像是衣服里兜了一窝毛毛虫,痒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搔,脖子被她的手指甲抠得红了一大块,坐在车里,抵着真皮椅背擦来擦去,痒得不得了。她都是偷偷地搔,小心扭动身体地擦,然而周于谦还是察觉到了,拉开她的高领子,红痕上尽是些小血点,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红得发亮,他生气,却又不能在这时候责备她,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道:“抓破了皮容易感染,到前面买件衣服换上吧!”
  笑是笑不出来的,她只摇头。“不要紧的!”她很有经验,再难受也是开始那会儿,等到适应了,自然便忽略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只是这过程难熬些罢了。她任他握着手,神色坚强地道:“我不会把自己抓得破皮流血!”
  总会适应的,总会有办法的,也总会过去的,妈妈生病时她这样想,妈妈被她伤害了,她还是会这样想。
  周于谦没说什么,她的冷静和沉默他并不意外,如同五年前一样,她冷静地跟他讲述事情经过,冷静地跟他谈条件。想必那之前她也崩溃过,也哭得昏天黑地,只是振作得更快,她很能接受现实,也很能想办法,更能尝试着用想到的办法解决事情。
  这个女人,他看着她,看着她沉静似水的脸,她的脑子怕不是转过了千百圈儿,却什么也不说,他恼的便是她这点,她若是有主意了,跟他商量一下不好么?
  她一直沉默到医院,进了病房,张宗祥满面愧色地站起身,向她走去,伸了手,想拍她的肩说点儿什么,她仿若没看见这个人似的,迳直走到床前,抬头望了眼面如土色的母亲,“扑嗵”一声跪下了。
  来如芸刚睁开眼睛,泪珠就成串的滚到颊边,她紧闭着嘴,吸着鼻子嗡出几声抽泣,却不哭嚎出声,跪在床边的来茴也一样,咬紧了牙,抿唇忍着,不敢发出声音,闷闷的啜泣使她的头发起昏来。
  周于谦在一旁看得心酸,但也只是站着,在没弄清楚来茴的想法前,他不敢妄出头,然而心里却是着急的,只得怒瞪一眼张宗祥,发泄下火气,张宗祥被他冷峻的双目瞪得直打哆嗦,掉了脸企图躲开,哪知又撞上小余愤愤的眼神。他知道这房里的人都恨不得他滚,没出息地想---就称他们的意吧。正走到内室门边,又迎面撞上急急赶来的家逸,他“嗳呀”一声:“是你!”
  从小余打来的电话里,家逸已经得知事情的经过,心里本已是急煎煎的,又因为是自己给了张宗祥来茴的电话,才惹出这档子事儿,他又添了些愧疚,因此,两个罪魁祸首一撞上,家逸火大地捉了他的手臂,又把他推了回去,贴到墙壁上。小冲突打破了病房的沉默,来如芸颤着嗓子说道:“你起来吧,别在外人前丢人现眼!”她说着望了“外人”周于谦一眼。
  来茴也没起来,抬起一张悔不当初的脸说道:“都怪我以前糊涂,贪慕虚荣,做错了事,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就离开他,妈原谅我好不好?”
  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都愣了,周于谦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她的办法是这个,但也不奇怪,反正她妈已经知道了,狡辩无用,事到如今,她最怕的是她妈知道她是为了医疗费才当情妇的,如此一来,老人家受的打击更大,还不如承认自己贪慕虚荣,求得原谅更好。只是,她竟然一出口就是要离开他,这让他听得害怕,她该是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要离开他罢,不待他多想,母女俩的话又传到他耳朵里---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什么都跟小绿比,连辫子都要比她多,我给你结了满头的小辫子,第二天跟你说了什么?”
  “人不该贪婪,不该徒有虚表,完美坚定于心,知足常乐!”
  “还记不记得当初家里没钱了,你陈叔来我们家做客,他给你压岁钱,我不许你要,你跟我赌气时,我说了什么?”
  “穷人不随便受人馈赠,因为没有能力偿还!”
  “又记不记得你问我怎样才能变得有钱,怎样才能每天都吃到饼干,喝到牛奶,我跟你说了什么?”
  “富贵之源,食之欲,以手足勤劳获取。”
  “我当初教过你贪慕虚荣没有?教过你朝三暮四没有?教过你抛弃了穷男朋友另攀高枝没有?教过你为了钱去当别人情妇没有?”
  “没有!”
  她们不是以方言对话,周于谦仍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是第一次见到来茴的母亲,长年患病在床,瘦骨嶙峋,已然看不清样貌,而说出的话却是字字铿锵有力。来茴原来是被这样一个母亲养大的,有多少父母自儿女幼时起便循循善诱地教之做人的道理?难怪她身处物欲横流的圈子,仍是只拿自己该拿的。
  若他也有这样一个母亲,身处同样的境况,恐怕也会出卖自己换得母亲的生命。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来茴所做的全是为她母亲,虽然她也曾迷失过,但那是很短暂的,何况,她敛财的目的只为了保障母女俩的生活。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怕是比谁都了解钱的重要性。
  “既然没有,那我也没有贪慕虚荣的女儿!”
  所有人都看着来如芸,她没再说话,周于谦总觉得她的话还没说完,等着下文。谢家逸却是按捺不住了,忙为来茴辩解道:“芸姨,她不是这样的……!”
  来茴全然不理会他的好心,反是狠狠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又要跟来如芸说点儿什么,被来如芸打断了。“是啊,我教出的女儿肯定不是这样的!”她看了眼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张宗祥,又道:“是为了治我的病吧?”
  来茴断然否认。“不是!”
  “还撒谎!”来如芸凄然地看着她,又道:“从五年前你给我转了院,说在这里找到工作起,我就感觉到事情不对,纵使你们学校的人给你捐款,你的老板给你预支几年的工资,也住不起这样的地方。可我问你,你总能面不改色地答得条条是理,我与外界断了联系,无从得知真假,而我---”她说着又流泪了,这眼泪却含了几分羞惭。“而我也想活着!所以---”
  再无后话,但众人都知道后面的话,不说出来好啊,揭露出事实总是残忍的,他们这样想。只有来茴没由来地一阵晕眩,险些倒在地上,离得最近的周于谦上前半蹲着扶住她,手触到她的脸,摸到了一把泪水,心里麻麻地疼,不由得抱紧她,跟来如芸道:“这事儿不能怪您,也不能怪她,当初她险些被同学卖给黑道,是我从那些人手里把她买回来的,也是我胁迫她跟我的,你可以去找她的同学许诺来问,谢先生也清楚得很!”
  来如芸止了眼泪,望向家逸,他点点道:“是这样的,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又看向周于谦,质问道:“你买下她?把我辛苦养大的女儿,别人的女朋友当成东西一样买下?”
  面对这样的质问,周于谦无言以对,来茴挣扎了几下,想探头说什么,被他用手按住了,他神情自若地扯撒道:“不是,那时是因为喜欢她!”
  那个时候他因为不喜欢她,他也不欠她什么,所以有了这场交易。而现在,他喜欢了,离不开了,所以他便欠她的了。既然欠了就得还,她不想她母亲负疚,他便遂了她的心愿。
  “那你的妻子呢?五年时间,你们就这样伤害另一个女人?”这是来如芸最不能原谅的,她曾经就是那样一个受害者,孤苦了一生,把女儿养大,而女儿却去伤害另一个和她同样苦命的女人!
  一言难尽的事,周于谦是不会去细说的,况且他向来不会跟人解释,别人爱怎么想他都无所谓。来如芸没听到回答,怒火焚心,冲两人怒骂道:“还抱着干什么?不嫌碍眼么?你们两都给我滚出去!”
  周于谦自小没被人这样骂过,本是起身就要离开的,但想到来茴,还是忍了下来,刻意维持了平日的威严道:“这是你自己的女儿,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就因为她跟我在一起,你就喊她滚?她滚了谁来照顾你?你想着她伤害别人,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也在伤害她?”
  话说完他就后悔了,来茴终于抬起了脸,急急地冲他呛声道:“你能不能别说这些话?---”
  “你说得好,她为我吃多少苦?那我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养大她,这可好,养大了就被你糟蹋,她也自甘下贱,就算你当初买下她,谁说你给了钱就作了数,她大可不必跟着你,日后还钱即可了事,而现在,她不是自甘---”来如芸骂到这里倏地噤了声,被周于谦引开的话又绕了回来,她心底再清楚不过,女儿“自甘下贱”还不是为了她,为了空有傲骨,却缴不出医药费的她。残忍的现实像只巨手撕碎了她的心,她很想因为命运加诸给她的不幸而捶胸顿足地哀哭上一回,然而,终究是不幸到底了,她动也不能动一下。
  眼泪簌簌地滚落,无人上前给她擦拭,所有人都被她刻薄的话给吓呆住了,来茴的疼更是喊不出来的,不是没听过别人背地里骂她下贱,几年来听着别人的辱骂,佯作没事,只为了延续母亲的生命,却想不到最后听到的辱骂声却是亲生母亲的。刀子剜了心也不如这般痛吧,她想。活着做什么?受那些气做什么?她突然想仰头狂肆地大笑一番,她付出的一切有价值么?谁稀罕?谁感激?
  她呆滞地望向周于谦,凄苦惶然地说道:“妈要我滚,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周于谦点点头,扶她站起来,跪了太久,刚使了点力站起身,膝盖处一阵尖锐的痛,她又跌回了地上,他只好横抱起她,未走两步,来如芸叫道:“等等!”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5

52

  来如芸的心窝像被尖刀子戳得全是窟窿,一股股热烫的血流不进无知觉的四肢百胲,全涌到了脑袋里,胀得太阳穴“突突”的疼,说出这些气话她也悔啊,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从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错过了无数的良人,也都是怕那些人日子长久了待女儿不好,如今她怎么能骂出那么些难听的话呢?
  如果她能动,她还能拉住她,动不了,就只能试着叫住她,叫不回来,那就自个儿伤心吧。来如芸想着又淌下眼泪,唤了声:“小茴,你过来!”
  周于谦早在她叫第一声的时候就没再往前走了,他再清楚不过,来茴的母亲是不会让女儿跟他走的,来茴也是揪准了这点,以此让母亲主动跟自己合解。他低头看了眼来茴,许是怕他责怪,她藏起了脸不让他看到,腿却在往下滑,想溜出他的怀抱,他为她的这些小动作感到好笑,却也知道这时是绝不能笑的,因此,他放她下了地,看她走到病床前。
  “妈!”她站在背光处,梨花带雨的脸好不让人怜惜,心里却在想,周于谦肯定在恼恨她利用他,眼睛不敢往那边看,又总觉得有双眼睛企图射杀她,只好心虚地伏到病床上抱住母亲,以躲开向她射来的眼刀子。“妈,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就离开他?”
  饶是一贯冷静的周于谦此刻竟头痛得抚额,想哀叹几声,这个女人真是能认清形势,是时候便把他出卖的要多彻底有多彻底,全然不记得前几天还跟他说一起过除夕,早上也要他陪她去买烟花。
  来如芸不能回抱她,却为她肯回来感到欣慰,初听到女儿当情妇时的冲击也暂时被搁到脑后,她睁着双浑浊的眼,霎时间竟变得炯炯有神。“小茴,离开他就对了,他不会对你好的,男人对第一个女人不忠,对第二个女人也是一样的!”
  周于谦握紧了拳,仿佛是把这一生的羞辱都受尽了那般,抿紧了薄唇克制自己不发一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被自己的女人一脚踢开了去讨好母亲,又被她的母亲评头论足,尤其是谢家逸还明目睁睁地盯着他。罢了,他心里想,谁让自己欠她的。
  “我知道了!”来茴这时候什么都顺着来,这是她伺候周于谦多年的经验所得。
  虽然明知道这是她的权宜之计,但周于谦听到还是免不了的被利棘刺心了一回,他转过身,不再看病床上那幕“憾人”的孺慕之情。
  “知道就好,家逸,你也过来!”来如芸的眼睛又扫向家逸,待家逸走到病床前,她才道:“当初是看着你们在一起的,无论你们是不是能走到最后,算是芸姨拜托你,不管是朋友,兄妹还是夫妻,我都希望你心无介蒂地照顾小茴,帮助她,关心她,可以吗?”她慈爱地说道。
  家逸当然是不放过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保证道:“您放心,我一定会用心照顾她!”
  来茴很别扭,她知道,这是妈故意说给她和周于谦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俩都死心,也为了扳回面子,他“糟蹋”了她女儿,她就要让他晓得在女儿心里他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是,何必硬要给人难堪呢?周于谦又不可能爱她,顶多是不舍而已,她哀戚地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周于谦,见他也正看过来,积羞成怒的脸阴沉如寒冰,她难过地垂下头,只是一瞬的心虚胆弱,再抬头,只来得及看到周于谦离开的背影。
  她差一点就冲动得追出去了,脚动了几动,便似生生地粘在地板上一般,她自私地想,是他自己要来的,事情没解决,以他的性格不会离开。像是吃了定心丸,她回头跟母亲愉快地聊起来,风波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来如芸不说那么句话---
  “我这几晚总梦见你外婆,小茴呀,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妈这几天想她想得紧。”她的泪珠子只管往外滚,溜溜地几道亮痕割了她的脸,后面的话,来茴听得不甚真实---“梦里你外婆说我咋总光着脚咧,你看要有时间了就去给我买双布鞋,行不?”
  “好,我知道您要黑布白底子的布鞋,自己剪鞋样,针线纳的底是不是?妈---”撑了一个上午的来茴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来,这才想起,妈有几年没穿过鞋了?病痛磨死了人,她心疼得承受不住,只顾说着让自己安心的话:“不只买鞋,我还给您织了件毛衣,袖子接上就可以穿了,待会儿我连鞋一并给您拿过来,可是妈,您得吃胖点儿,我那毛衣织大了,妈这么瘦穿上可不好看……”
  来如芸黄皮皮的脸笑开了,笑得像朵花---黄褐色的树干上开了朵花,遗世孤立的美,美得让谢家逸心惊肉跳。
  “好,吃胖点儿,妈晚饭想吃红烧肉,小余呀---待会儿去给阿姨买好不?小茴,家逸,你们都走吧,妈累了,想睡会儿!”
  她吃了人生里最后一顿红烧肉,是等在外面的周于谦让欧阳的几个大厨忙了几个小时做出来的,红澄澄的肉皮,软腻的肥肉,入口即化,小余说---阿姨边吃边说好香,问她还想不想吃,她却说不想了。
  当晚,来如芸脑出血去逝,享年五十一岁。
  在来茴打电话让舅妈纳鞋底的后,在她刚接上毛衣袖子的时候,周于谦碰碎了一个茶杯,“砰”的一声,她的世界在眼前一块块地碎掉了,猝不及防。
  医生要给来如芸蒙上白布,雪白的布要覆上那张乌青发黄的脸,遮住来茴看了二十多年的脸,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哭,怕哭得眼睛模糊了就看不清了,这是最后的一眼,妈死了,真的死了!她冰冷地躺在那里,仿佛还跟她离开前一样,桌上红烧肉才吃了一半,余了一半搁在饭盒里,是温热的---
  她握了母亲的手,仿佛她还在对她笑,笑着说---
  小茴,大冬天的冷,桔子要烤了吃,不然会冻了牙!
  小茴,妈剪完这个头发就给你做饭,晚上有鱼吃。
  小茴,别哭了,谁说你没爸爸,今天开始,你想爸爸了,就叫妈一声爸好不好?
  小茴,高考抓得紧,别只顾着做功课,我给你做了夜宵,你爱吃的蛋饺!
  小茴,去别的城市上学了,有空多给妈妈打电话,别舍不得钱,妈给你出电话费。
  小茴,外婆去了另一个世界,妈哪天也会去的,到那天你别太伤心,哭就哭了,往后就忘了妈,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
  这些话再听不到了,慈爱的笑容也看不到了,生命的最后,还是光着脚,也没能出去晒会儿太阳,有些事也永远都无法做到了---栏杆积了雪的阳台,火炉子生上了,烟囱伸到窗外,抽出黑烟,炉上烤了桔子,暖和的屋里满是桔子的香甜味儿。
  她怎么能让自己相信,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妈妈就这样去了,那么多的事情没做,她还没站起来呢,布鞋也还没穿上。
  握着干枯冰冷的手贴到脸上,另只手颤微地抚上母亲密匝匝的头发,她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地跪地恸哭。“过了冬我就接你出院带你回去了,毛衣的袖子也接上了,舅妈过两天也做好鞋寄过来了,我撑了这么多年,你连这点儿时间都不等了?也不想想,你离开了,留我一个孤苦伶仃的,也不怕我活不活得下去!”
  她哭得像个疯子,头磕着床板,没命地磕,像是要把所有的痛都转移到额头上,谢家逸和徐亚都靠着墙,悲伤得泪流满面,只有周于谦忍了痛把她抱开,狠下心让医生覆上了白布,他的手和脸都被她尖利的指甲抓伤,怕她伤到自己,只好把她困在怀里,让她动弹不得,直到她在他怀里闷晕了过去,他才把她抱到床上。
  遗体被推进太平间,来茴沉沉地睡在床上---是新的病房里,一盏昏暗的小壁灯照着她苍白的脸,眼睛肿泡泡的,纤密的睫毛在灯光下覆了道阴影,周于谦把手伸进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握住---
  “多睡会儿吧,醒来又该伤心了!”他眨了眨眼睛,睫毛颤抖几下,英挺的眉纠结到一堆。“我也是有私心的,你醒来就该恨我了。一直以来,好像我都是你的灾难,认识我不久你妈就病了,男朋友也跟你分手,跟我在一起五年,开心才没几天,我前妻又害你失去了亲人,或许你会认为你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如果当初我宽厚一点,不计付出地帮你,现在你应该和谢家逸还有母亲过得比谁都幸福。”说到这里,他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坐到床头,扶起她,使她倚到他怀里。
  “白天我说五年前喜欢你,我心里是那么希望的,如果那时喜欢你,我就会无条件帮你了,人就是这样自私,不喜欢的时候便不会去顾虑别人的感受,也不愿让人占到便宜,等到哪一朝喜欢上了,之前的绝情就成了现世报,变成自己错到了底,付出再多也可能求不到原谅,这时就注定是我欠你了!”他顿了顿,俯首贴着她的脸,像要把自己的温度渡给她,贴得紧紧的,挤皱了她的脸---
  “我不知道欠了你多少,但我会守着你直到还清为止!”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5

53

  旧床单拿去烧了,换了新的,米黄色的被套,金线绣边,还有淡淡的茉莉薰香,其实是没必要的,躺在这床上她根本无法睡着,闭眼就觉得妈妈还躺在这张床上,冲着她微笑,睁开眼,房里空寂寂的,手伸出去,摸到一片黑。昨儿个深夜里,她听到有脚步声,还有窸窸簌簌的衣料磨擦声,知道不可能是妈妈,她这时候还在奈何桥上呢,外婆兴许在桥那边等着,头七才可能回来见见她。
  她还是追出门外,走廊上也跟病房里一样,清空寂静,只是点了灯,照得出影子,她却分辨不出,那是家逸的,还是于谦的,但她却宁愿那影子是徐亚的。
  窗帘子拆下了,今天是阴天,很平静,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躺在同一个地方,永远只能看到天的那一角,灰白色的一大块,“妈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天一样吗?”她不自觉地问出口,屋里没人答她。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床轮子滚动的吱吱哑哑声,有人病危被送进急救室了,她的心随着那吱哑的声音害怕得收紧,妈妈也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比自己更害怕吧,总担心着自己哪天也被送进去。
  妈妈没留下什么遗物,除了那套小房子,来这里只带了两身衣服,和床头柜上的一帧合照,大学暑假,她戴着遮阳帽,和妈妈在溶洞口处的瀑布下拍的,她比妈妈要高了一个头,所以弓了身子站在后面搂着妈妈,下巴搁在她肩上,笑得真好看---
  “茴姐,我们该走了!”小余穿着黑衣进来,头上别了朵小白花。来茴如梦初醒,下床顺手拿起桌上的黑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头红发。
  除亚和家逸坐在车里候着,见她们下来,徐亚忙打开了门,小余坐在前排,家逸跟来茴坐在后面,他担心地道:“来茴,你别勉强!”
  她摇头。
  殡仪馆门口,周于谦和秘书也早早地等在那里,他和来茴见面也没说什么,连个眼神也没交换,这时候能说什么?打招呼,问候都是不对的。
  她用温热的水给母亲净了身,换上了寿衣,尼龙面料做成的红衣裳,裤管很肥大的那种,订制的时候家逸问她为什么不订丝绸的,她说:穿尼龙料子走起路来会沙沙地响,她听得见。
  家逸哭了,她却没有。
  黑木棺里垫了金丝绒,灵堂很冷清,异地他乡,远道而来的亲戚只有舅舅,舅妈和几个表舅舅,来茴跪在棺木前,舅妈瞻仰遗容后便蹲下身搂着她哭了:我的孩子命苦啊,以后舅家就是你的家,出嫁了,也是你娘家。
  来茴还是没哭,亲友们都当她伤心过度,卯足了劲儿安慰,她条理清晰地回应了每个人。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舅舅正跟人争着什么,她细看才知道是她那父亲,委委琐琐地缩着头,舅舅已经扬起了拳头,来茴忙爬起来冲到门口,拉住舅舅,说道;“让他进去吧!”
  张宗祥从门口哭到遗体前,只看了一眼就胆小地别开了脸,然后走到来茴身前,想出言安慰,来茴伸出左手面无表情地跟他道:“谢谢,请这边走!”
  张宗祥讨了个无趣,也不再说什么,刚走出大门,来茴也跨出了门槛,唤住他:“我是来通知您,请您在三天之内搬出我的房子!”
  “小茴,我可是你爸!”张宗祥觉得来家人如此对他,自己还到了场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连亲生女儿也欺到他头上来。
  “林秘书!”她转身叫道。林秘书应声上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借据,送到她手里。来茴一张张地展开给张宗祥看,然后说道:“欧阳已经把你欠的债务转给我,一共是十八万五千块!爸爸,据我所知,那一百万您也没拿到手,我也不逼您,如果方便的话请在一年内还清!”
  她细声细气地说得很宽容,张宗祥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颤颤地指到她的鼻尖,还没戳上去,周围的亲戚全围拢过来,一双双虎目愤怒地瞪着他,张宗祥缩了缩脖子,退了几步,转身往殡仪馆大门飞快的跑去。舅舅用脏话啐了一声,跟来茴道:“这种人你怎么还叫他爸爸?”
  来茴漠然地盯着远处越来越单薄的黑影,说道:“有什么不能叫的?我叫他一声爸爸,就跟他要一次债!”
  她转身回到灵堂,身后的林秘书像根木桩子杵在原地久久,直到起了一阵冷风,刮下一片榕树叶子打到他的头,这才回了个神,喃喃自语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又是怎样的父女关系?
  来茴自己都不晓得,她从七岁起,想要爸爸时就叫妈一声爸,可以换颗糖吃,为了能吃到糖,她每天叫上数十次,后来生了蛀牙,她就再也不叫爸爸了。
  跪在母亲的遗体旁,她的两手攀在黑棺木边缘,就要盖棺了,这是她跟母亲最后的告别,从旁边的花盆里掐了朵白色的海芋,插进母亲交叠在胸前的手中,她咬紧了下唇,浓浓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咽了口水,才启唇说道:“妈,您在世时我付出所有都要尽孝;您去了,我不会在您的坟头掉一滴眼泪!”
  起身时,她在眩晕的那一刹那又狠狠地咬了次唇,疼痛使她振作了些,旋身闭上眼睛,她清亮地喊了声:“闭殓!”
  棺盖缓缓地推上,磨出的声响震动了人悲伤的神经,灵堂里哭声一片,夹杂着死者生前事迹的哭唱,此起彼伏,除了遗相上那张慈祥的脸,除了咬紧牙,握紧手的来茴,除了一直心痛着她的周于谦,均是泪眼涟涟地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之中。
  火化的骨灰柩暂存在殡仪馆,明日便要启程回乡安葬。
  来茴回了南岭别墅,书房里没有清香的薄荷茶,连杯白开水也没有,她坐在周于谦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远远不止的,哪怕几日前,她还坐在周于谦的腿上,和他一起玩线上游戏。
  这几日,也许会让他们错过彼此一生。
  “我要求终止合约!”她公事公办的口吻。“未完的两个月的报酬以三倍赔偿,你可以直接扣除!”
  周于谦毫不意外,灵堂上的所闻所见,足够他猜出她下步会做什么。“赔偿不用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陪我过完除夕!”他转动手上的圆珠笔,笔头是只透明小熊,这是来茴逛街时买的,买了一整筒放在他的书桌上。
  “请周董事长不要强人所难,你明知道除夕我不可能回到A城!”
  “不一定要在A城!”
  她深吸了口气。“你认为我在为家母的守灵期内还能过除夕么?”
  “是不能!”周于谦顿了顿道:“那就等你守灵期满后陪我一个星期吧!”
  “恕难从命!”她霍地起身。“看来是谈不下去了,若周董执意要为难我,那我只好什么都不要了,如果你执意要我赔偿违约金,对不起,你可以请律师告我,反正我孓然一身,钱是没有的。”
  说完,她摔门而去。周于谦“啪”地折断手中的笔,她为什么要这么倔强?非要一个人强撑着,依赖他不行么?还是在她心里,他是那么的靠不住?
  换了只钢笔,他掏出支票,写了个数字,追出门外,在客厅门口拉住她。“真的要离开我?”
  来茴低着头不说话,沉默算是回答他了。
  他把支票递给她,拉她的手却没松开。“是不是恨我?”
  来茴摇头。“你没有让我可以恨的。”
  “那你答应我,会回来!”他在哀求了,他心里也承认了,这是哀求。
  仍是沉默,她垂头盯着脚尖。“我该走了!”语毕,她迫不及待地转身。
  克制了许久,忍耐了许久的他,蓦然间失了理智,捏住她肩,他用了很大的力,冲着怒吼道:“即使我他妈的说我爱上你了,说我要娶你,你还是要离开是吗?”
  盛怒的他没察觉到娇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也没看到她又咬住了唇,待他平静下来时,听到的也是平静无波的回答。“周董事长,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普通女人,手上的这么点儿财产都是你给我的。”她抬头,和他对视。“所以,我只想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放开了她,她都那样说了,他还能不放开吗?
  身后,是空洞的别墅,豪华而冷清的,甚至没有一点温度,这屋里唯一的温暖已走到路灯下,莹白色的灯光照着她纤细的身影,风扫了枯叶落到她的脚边,她背对着他,所以,他仍是看不到,她咬破嘴唇了。
  冬夜的海风潮湿阴冷,她扯紧围巾,用力过度勒疼了脖子,咳嗽几声,咳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于谦---
  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的企盼,我心里的痛。企盼你在深夜里还能低唤我的名字,痛的是,往后的夜,我会一直一直唤着你---于谦,于谦,于谦!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6

54

  李月琴这几日都是惶惶度日,虽然也有良心不安,但还是得承认,在得知那女人离开周于谦后,她心里痛快地想喝酒庆祝,人说中国人十之八九迷信,她害怕自己恶有恶报,更怕鬼魂作祟,因此也不敢太放肆。
  她想过那女人会上门找她质问,所以早准备向她痛陈一番,并声泪俱下地说明自己被周于谦伤害了,一时冲动造成的。然而,几日过去,那女人连句责备的话也没让人捎来,令她不自觉地想,是不是那女人对她心虚愧疚,决定作罢了。
  她当然也想不到,几日后上门的竟然是自己的前夫。
  与周于谦在一起七年,她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这次,她终于招惹来了他的怒火。
  他没砸她屋里的东西,也没骂她,更没有打她,因为周于谦是从不自毁形象的,若有人让他愤怒到极点时,他只会选择报复来发泄怒气。
  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就算是我毁你七年青春,而你毁了我后半生的幸福,如今,是你欠我的。
  这一句话就够骇人了,谁欠了周于谦能还得起的?
  她还不起。
  周于谦从Peter的公司撤了资,并向熟悉的人坦言,李月琴与他周于谦从此各不相干。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请君随意。原本被李月琴得罪的人还持了观望态度,当日,Peter在圈内发了个声明,凡李月琴的经纪人永不合作,随后便传出她的经纪人立刻赔了违约金辞职,其他的人当然都蠢蠢欲动,有那么些人很擅长痛打落水狗,把她以前崇洋媚外的一些“恶行恶状”公布于众,借平民百姓的民族自豪感将她变成十恶不赦的民族罪人。于是,负面新闻一版接一版,李月琴在圈内声名狼藉,若是以前,再多的负面新闻,周于谦都能替她摆平,而现在,网络,电视,报纸,辱骂她的声浪越来越高。
  她不敢出门,打电话订了披萨外送,刚开门就有无数闪光灯的肆无忌惮亮起,拍下她憔悴萎焉的模样,第二天又有了新闻话题。
  她不敢看电视,娱乐节目里主持人总是恶趣味地引出有关她的丑闻话题,明星嘉宾纷纷闪烁其辞,欲语还休,把她从前的功力发挥尽善尽美,引人遐思。
  上网更是不能的,无论哪个网站,她的新闻都在首页,而网友的评论达上万条,大部份是羞辱她的,言辞淫秽的不在少数,还有人把她的照片PS后放到论坛上恶搞,博得众人回帖取笑。
  李月琴只能彻底地消失在演艺圈,那个她唯一能生存的地方。中国已无她的容身之地,没多久,她变卖了房产家当,搭上飞机匆匆逃到国外。
  要挽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很难,但若是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却容易得很。
  C城甫下完一场雪,山头上和道路边雪未完全融化,一簇簇洁白的斑点,缀在这个芳草萋萋的小城。泥泞的山路,黄泥巴水黏到裤管上,膝盖以下糊满了硬硬的泥,走一步,又湿又重的裤管便拍打一下腿肚子。他们迎着风爬上坡,累得有些气喘,来茴抱着黑木骨灰柩,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家逸几次趁她指路时,试着跟她搭上腔,可惜都被大风刮得断断续续地,听不分明。她又那么累,心疼之余,便同徐亚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后,以便在她不小心滑倒时能及时扶住。
  外婆的坟舅舅去年修葺过了,立了个汉白玉碑,也镶了照片。母亲的坟就在左侧,也是这两天造好的,骨灰盒埋到了冰冷的坑里,填了土,从此,她就长眠在这里了。新坟旁边长了棵红籽树,这树是冬天结果,小小粒的果实结成一簇,红艳艳的,吃进嘴里细嚼有些酸楚的滋味。上学时,她和谢家逸来这里祭拜外婆时也常摘了一把便往嘴里塞,那时候没甚人生经历,还嚼不出个中滋味来。
  如今他们不去吃了,谁也不会穷极无聊到找那酸溜溜的罪受。
  填完土,墓碑后拱起一个褐色的土包,春来就会长满青草,也许还会长上一两棵树,如同外婆的坟,几年前他们在坟头上拔了棵野梨子树,秋天拔的,居然还结了果,野梨子落到坟边,腐烂了,乌黑的烂肉上爬满了蚁虫,引来了老鼠和蛇。来茴想,她一定要常来照看妈和外婆的坟,不让这儿成了蛇鼠的窝。
  鞭炮震耳欲聋,烟雾腾腾,火药味被风吹到鼻子里,来茴呛了几声,呛出了眼泪,炮声持续了十多分钟,烟雾中的人却是越发觉得凄凉---谁愿意感受如此哀愁的热闹?
  点了香,磕了头,烧了纸钱,往后便是过年过节才来一趟了,家逸原本以为来茴想在此独处一会儿,却没想到,她率先离开了,留下道她无情的众人和鞭炮炸开了一地的小白纸屑。
  都走光了,新坟周围飘舞的纸钱落了地,周于谦立在坟前,弯身作了揖,林秘书站得远远的,听不见老板说什么,但他知道,一贯工作为重的老板安排了几日的空闲,来这里祭坟,要说的,必要是再重要不过的。他暗自为老板叹了口气,来小姐的母亲一死,便立刻离开,丝毫不顾虑老板的感受,加上经历这些事后她的性格大变,冷性绝情,而老板做的这么些也不让她知道,即便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酒店,周于谦连线开视频会议,林秘书冲了杯茶给他,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桌上的茶没喝过一口。林秘书以为是老板想喝咖啡,正要打电话让服务员送咖啡来,周于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立刻放下电话,走到周于谦身前说道:“这茶凉了,我重新去泡一杯。”
  周于谦摆手示意不用了。“好久没喝过凉了的茶!”他端着茶杯走到窗边,朝来茴住的那个方向望去。“自从我住在南岭后,她总是会及时拿走凉了的咖啡和茶,给我换上热的。”
  她当然是来小姐,林秘书有些惭愧,他在老板身边跟前跟后多年,也没能做到茶凉了及时换热的,却没想到一个情妇能体贴到这地步。老板是真的爱她了吧,不然怎么会跟一个下属聊起私话来。
  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像个初恋的小伙儿一样,跟别人分享爱情的感受,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爱情已经把他的胸口填得满满的,满得不再满了,只好掏一些出来,展示给别人看。
  “小林,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给你的薪资绝不比给她的少,相信我出事的那晚若是你在现场,肯定是等搜救队来吧!”
  林秘书更是汗颜,那晚他并不相信老板出事了,只当是来小姐因为老板晚归而无理取闹,确认出事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打电话给市长救助,却不是如来小姐一样,飞车赶到现场,并聪明地想到办法及时找到老板。
  “你也是结了婚的,如果那晚换成你出事,荒山野岭,睁眼就看到自己的老婆焦急又哭得狼狈的脸,你那时的感受是什么?”
  林秘书苦想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很矛盾吧,即高兴也心疼,往后一定加倍疼爱她!”
  周于谦淡淡地笑开道:“的确,这样的女人谁得到了舍得放开?”
  林秘书也赞成,脑子里且生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哪天他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故,他老婆或许会跟来小姐一样,勇敢又坚强地找到他,他真的很想尝试,虽然这无异于诅咒自己,那又如何,对一个男人而言,拥有这样一个女人是件多幸运的事儿。
  “你一定认为现在的她即坚强又绝情是吧?”周于谦突然问道。
  林秘书想回答是,但还是斟酌起来,毕竟这很伤老板的心。不待他想好完美的回答,周于谦又说道:“其实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她不哭,是因为不敢,怕一哭就再不能振作起来;她不在母亲坟前多待,也是不敢,怕待久了,她生存的意志就越来越弱;她离开我,还是因为不敢,怕外界给她压力时,我保护不了她!”
  林秘书听得似懂非懂,他怀疑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变差了,然而他的老板似乎不需要他懂,只要他听着就行了。
  “受过那么多伤害,她不相信我也是对的,毕竟,现在的她哪还能承受得起丝毫的伤害。不过,她越是不信任我,就越说明她心里有我,否则,她那么急着离开我干什么?”
  周于谦低头又笑了,那个呆瓜怎么想得到,早在他送出项链的时候,就决定身边的人是她了。虽然那时候的自己还理不太清那种复杂的情绪,而现在,他是百分百确定了---
  情人眼泪,就是要将灼痛了他心的眼泪封存,将她的爱,她的眼泪,她一切的美好都烧熔了,在他心里成为永恒!
  所以,他不单是要她好好活着,还要她幸福地活着,倍受宠爱的活着。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6

55

  张宗祥一家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来茴原以为他会赖上一段时间,故此都思索好了应对方法,却没想到他第一次干脆利落地带了老婆女儿搬到郊区的一套老房子里,据说那房子破得就快要拆了。他落魄到此是来茴没料到的,处理母亲的后事,她还没来得及去要债,照说,他应该还有些钱的。
  刚回到小屋,左邻右舍的阿姨伯伯就给她解了惑。自从张宗祥在A城工作有了较高收入后,他的老婆花钱便大手大脚起来,每天给高中毕业后辍了学的女儿扔些钱便不管了,自己不分白日黑夜地粘在麻将桌上,输得精光了才回来。他们的女儿到这年龄是要上大学的,但她读书从不认真,跟不上同学的进度,高考考了两百多分,也就不再往上读了,成日跟些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鬼混。
  张宗祥的女儿叫张琳,血缘上算是她亲妹妹,但多年来也鲜少接触,上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那时候张琳刚上初中,还是个寸丁儿大的小孩儿。
  家俱都被搬走了,来茴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谢家逸和徐亚,眼触及这间住了十几年,给她许多欢乐的空间,墙壁上发了黑,水磨石地板上能看出原本放置家具的灰印子,只有一张旧书桌还在原处,她和妈妈合照的玻璃相框也积满了灰,这个她午夜梦迴时深深想念的房子,再回来,给她的,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重重地压迫着她的心。
  待不下去了,她想。到家俱城去买些新的家俱填充吧,明天就是除夕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家俱城开着。再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城市,她自己的家,回来后竟然连一张属于她的床都没有。
  她两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楼梯间一如既往地逼仄昏暗,走到拐角处,便可以看到楼梯口白苍苍的光,几步踱过那光亮处,她蓦然怔住---
  “你要出去?”周于谦原本是打算在离开前见她一面,好劝说她事情处理完后回A城,才来了这里就遇上她,幸而来得巧,否则等她回来,他也赶不上飞机了。
  来茴眨了眨不知怎的有些酸痛的眼睛,心湖骤然翻腾起巨浪,实在是令她不可思议,周于谦怎么会在这里?她思忖着,然而,诧异却抵不过见到他的欣喜,险些就投进他怀里了---也只是险些而已。
  “我要出去买些家俱,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揣在口袋的手攥紧了,她习惯性地回答他,却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于谦闻言皱起了眉,林秘书难道没警告那老头不要动屋里的东西?他疑惑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哪来的店还开着门?”
  “我也不知道,上街去碰碰运气吧,不然我就只能住酒店了。”来茴先他下了楼梯口的台阶,就怕他心血来潮要上楼去看看,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可怜到这地步,这会让她感到丢脸。
  周于谦也没勉强,只说道:“我初来乍到,还没去哪里走走,下午我就回A城了,正好你带我去转转吧。”
  下午就回去了?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她勉强地笑着点头:“嗯,好,不过这城里也没啥可转悠的,怕你不习惯吧,你看这里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要多落后有多落后……”她像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碎碎地说着,直到周于谦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握住,又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才住了嘴。
  “我喜欢这里,很纯朴!”他轻声说。
  心忽然安定下来,说那么多,她其实是怕他瞧她不起,周于谦一辈子都身处繁华的大都市,这种小城市的贫穷落后怕是他闻所未闻的,他跟来这里,她很是矛盾,女人的虚荣心免不得让她心里乐滋滋的,同时,她又自卑得像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却穿着破烂的衣衫,真是给了她赤裸裸的难堪啊。
  她想,他不嫌弃就万幸了,哪知他竟然还说喜欢,管他是不是敷衍的,好歹她的心是落到了实处。
  “你不会在这里买车吧---咦,这是省府的车牌!”来茴指着停在院子中间的奥迪A8说道,真笨,这小城市哪来的车行卖得起这么高档的车?
  “那边分公司送来的,你们这儿的计程车真脏---”他见来茴的脸红了,忙打住话头,开了车门,准备拉她上车。
  “姐!”。
  凭空冒出的声音,让来茴循声望去,一个短发挑染过的女孩子朝他们走过来,周于谦注意到她和来茴的相貌有两三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远,那女孩儿把手抄在牛仔裤口袋里,穿着黑色的短夹克衫,走近她们后弯下身子,冲来茴问道:“是不是来茴姐?”
  来茴已经认出她是谁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张琳,看着那一张有几分痞气的脸,眼睛却是澄亮的,或许谁都不会对一张相似的脸讨厌,来茴钻出车外,答道:“是我!”
  “嚯嚯嚯!”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笑声,虽然不刺耳,却也不应该是个女孩子笑出来的,张琳走上前去就勾住来茴的肩,亲热又掩不住兴奋地道:“真的是姐姐,我是你妹妹张琳啊!”
  来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陌生的亲妹妹,况且她也不适应不熟的人对她如此亲热,正苦恼着不知如何是好,周于谦适时的把她拉到怀里,冷淡地对张琳道:“我们正要出门。”
  周于谦调查过张宗祥一家,对张琳的不良名声也有所耳闻,他下意识地防备着,而来茴则是突然跌到他怀里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故此,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张琳眼里一闪而过的受伤。
  “哇哈,好高级的车啊。”张琳陡然空落的手尴尬地摸到车门上,澄亮的眼睛里尽是艳羡,不一会儿,她看向周于谦,眼里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她眼睛笑弯弯地跟来茴道:“这是姐夫吗?好帅好酷的姐夫!”
  “张小姐!”周于谦有些不耐。“我们要走了!”
  张琳干笑几声,摸摸自己的金光灿灿的短发,仍是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了。“姐,我刚在街上瞎逛时,听别人说你回来了,所以就跑来见见你,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嚯嚯,你们去忙吧,我走了!”
  她的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仍是故作帅气地抄在牛仔裤口袋里。来茴盯着那张有几分痞气却稚嫩的脸,突然意识到她是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心下不忍道:“张琳,我现在要出去买家俱,再晚就来不及了,你看等我买回来布置好了,再来找我行不?”
  张琳笑眯眯地猛点头,又说道:“嗯嗯嗯,明天我来找你!---姐夫,明天见!”她跟周于谦挥挥手,吊儿朗当地走了。
  周于谦高兴这个麻烦终于肯离开了,手按住来茴的肩要把她推进车里,来茴却退开来,关上车门,说道:“我们坐计程车,要开着这车大街小巷地转,不是故意引人注目?”她冲他笑:“我们坐‘很脏’的计程车,或走路,怎么样?”
  刚刚张琳来怕是已经让他更加瞧她不起,豁出去了,脸都丢过了,多丢一次也无妨,这小城谁都认识谁,她可不想到哪里都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
  “那走路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猫腰钻进那座椅皮都磨破了的计程车,走路也好,多点相处的时间,好说服她。
  小城在周于谦眼中是很新鲜的,街上很多裹了头巾的农民,嘴上衔着短粗的旱烟杆,背着竹编的背蒌,要站在高处,能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头,背蒌里面都是装的是打细的糯米粉,来茴说这里的人少有自家买面粉的,过年过节都是用糯米粉做汤圆。小城真小,整个城区还顶不上A城的一个小镇,周于谦最好奇的是,这城市几乎是找不到红绿灯的,来茴告诉他,这里私家车少,马路上没多少车辆,装上红绿灯纯属没事儿找事儿。
  家俱店都关门了,来茴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想着大不了明晚还住酒店就好了,不就一个除夕嘛。他们在人潮中又握紧了手,来茴带他去了民族风俗村看了影子戏,又带他到古街买了些特产。周于谦惬意地被她拽着四处转悠,这里无人认识他,完全没有压力,只要跟着他的女人,就有许许多多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有时候,他会顿下步子,为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有时候,她也停下来,为他系好大衣的扣子,还小声说道:这里冷,别敞着衣着凉。
  只是,小城太小了,几条繁华的街道逛遍也没用去多少光阴。
  吃过午饭,他们回到了小院,等在院里许久的舅舅见到他们便上前道:“小茴去哪儿了?”
  来茴不自在地松开周于谦的手,也不敢看他,跟舅舅说道:“我刚想去买些家俱,您怎么来了?”
  她的手一松,仍处于兴奋中的周于谦如同从高处坠下,胸口陡然发痛,碍于有长辈在场,他只好隐忍了,跟她舅舅打招呼:“您好!”
  舅舅憨厚地笑着回应:“好好!”他转头又跟来茴道:“我来接你回去过节,没想到是两个人,都一起回去吧!”他不好意思地跟周于谦道:“我们那地方简陋,但过节是要在家过的,你说是不?”
  周于谦愣了神,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过一小时,他就该去机场了,容不得他多想,来茴急急地开口道:“舅舅,您误会了,他待会儿就要回A城了!”
  舅舅个性纯良,再兼热情好客,一听这话,责怪她道:“唔?你看你这孩子,明天就过年了,怎么能让人家走呢?不行不行---”他连连摆手,跟周于谦道:“你是大贵人,我们那儿虽然条件差,年夜饭也能做上一大桌,她舅妈的手艺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好,你看看,不嫌弃的话就---”
  周于谦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与此同时,他的手机也响了,林秘书打来的,应该是催他回去,他见来茴要开口说什么,想也不想就拉起她的手,横她一眼,警告她不许再说话。
  接起电话,林秘书刚说了几个字,周于谦就大声打断他道:“什么?机票弄丢了?……还是我的那张?……现在也订不到位了?……怎么会出这种差错?”他的语气重了些,脸色也阴沉沉的,好一会儿,他才平静道:“算了,你老婆在家等着你过除夕,就先回去吧,我再想办法,对了,保镖也让他们回去吧,就这样。”
  他刚挂电话,舅舅就跟来茴说道:“看你不懂事,这让人家怎么走?”他乐呵呵地跟周于谦道:“可要你委屈点儿了!”
  周于谦忽略来茴疑惑的眼神,也谦和有礼地笑道:“说哪儿的话,应该是我打扰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6

56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来了,周于谦真的要跟她和舅舅去农村过年,来茴想到舅舅简陋的砖瓦房子,硬硬的木板床,还有怎么打扫不干净的厕所,心里就恶寒,周于谦哪能住得下去?一定是他又想当然了,以为农村有什么新奇事儿,他完全不明白,小城还有他住得下去的酒店,但农村兴许连他的落脚处也没有。
  把周于谦拽到一旁,来茴小声跟他道:“听我说,你去的话肯定会后悔的,舅舅那里没什么好玩的。”
  周于谦轻笑,他的目的只是她而已,就算后悔也认了。“哪里有烟花卖?”
  来茴瞠目,继而又有了些感动,难得他还记住了除夕的烟花,她其实是想他去的,如果舅舅家的条件好点的话。可事实不是那样,她不想在舅舅家看到他鄙夷的神色,如此一来,他们以前好的回忆全没了,周于谦只会记得舅舅家的清贫。转念又想,他们之间横竖没有未来,趁此让自己死了心也好。
  周于谦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矛盾的神色,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从院门口进来的家逸,家逸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朝他们走过来。
  “在这里见到周董事长还真是意外啊!”家逸面上笑着,心里却乱得很。
  周于谦只笑着点头当作是回应过了。家逸不再跟他客套,当着他的面向来茴邀约:“明天除夕,去我家过年吧!”
  “不了,舅舅来接我回去呢!”来茴摇头拒绝了,又鬼使神差地跟他补充道:“过年总得在家的,你说是吧!再说你们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在也不好!”
  谢家逸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舅舅,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来茴既然有亲人,是决计不会去他家的,但免不得心下惋惜,他道:“那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初三初四就会回来吧!”来茴说道。
  家逸抿了抿唇,说道:“那你回来后给我个电话!”然后,他又跟周于谦道:“周董肯赏脸去寒舍坐坐么?”
  周于谦笑道:“若初三初四会回到这里,也许会去打扰!”
  他的笑很是得意,家逸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是说---你也要去她舅舅家?”
  “显而易见!”他仍是笑。那称心如意的笑让家逸眼前有些晕眩,明明脚下动也没动,却仿若被人推得跌了几十米远,他揉揉额头,问来茴:“是吗?”
  不忍让来茴为难,周于谦适可而止,于是抢着开口道:“明天就过年了,谢先生是不是该回家帮点忙什么的?”
  “家逸,我们该走了,回来后给你电话!”来茴觉得自己残忍,但她只想早点结束这样的尴尬。
  荒唐!周于谦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家逸又疑又惧,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勉强应了声:“好,等你电话!”
  忘了跟长辈问候,他转身走了,理不清自己的疑惑,惧的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如同身边有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尽管对他虎视眈眈,可他来来去去经过笼子多少遭,仍是感到无所威胁,谁料得到,在他毫无防备时,这只野兽已经来到他身边---
  腊月末的风刮得哧哧地干冷,他哆嗦了一下,身体凉了半截。
  周于谦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太美好,农村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世界。奥迪A8只能停在晒坝里,到舅舅家还得走一段路,如果春天来这里,还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但冬天---好萧条,村落前的小溪断流,干涸的沟里翻露出黑色的淤泥,树枝上的叶落光了,只有山上的青松还算葱茏,砖砌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基本上是没有粉刷的。
  刚到家门口,舅妈就迎了出来,房子是两层的,经过小小的穿堂,便是堂屋,生了火炉子,屋里倒是暖和,让周于谦愕然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沙发!都什么年代了,还只有几把红漆木椅子?来茴上高中的表弟在炉子上垫了块木板温习功课,见他们进来,叫了来茴一声表姐,便懂事地收拾妥当,走到外面,把空间让给客人。
  舅舅用他们买来的一次性水杯泡了茶,周于谦只喝了一口,强忍住吐出来的冲动,硬是咽了回去。来茴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别墅不回去住,偏要跟来,这会儿又嫌弃了,她低声问道:“想不想回去?”
  不想是假的!周于谦怎么想得到她舅舅家穷得这么离谱?连墙壁都未粉刷,砖缝里透了风,背后都是凉飕飕的。可若是这时走了,不是显得自己太没风度,再闲适不起来,他回道:“来都来了,问这话不是多余?”
  “都说了你会后悔!”她拿开茶,拎起炉子上的铝制水壶倒了杯白开水给他,又道:“你将就点吧,这水是井水,好歹也算个特色!”
  “这里没自来水?”周于谦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诮。
  “有啊,舅妈知道我爱喝井水,每次来这儿都会从井里挑水专给我喝!”她说起来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知道你招人疼行了吧!”周于谦喝了口水,略有些清甜味儿,他好奇道:“这里的井水是不是就是电视里那种有轱辘的?”
  来茴白他一眼道:“这里是南方,都是地上水。”然后她又劝道:“还是回去吧,你看你坐这儿都格格不入的!”
  “说了没关系,你老叨叨着烦不烦呐!”其实他烦的是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不解自己怎么就冲动地跟来这里,新奇倒是新奇,但条件的艰苦也是他难以忍受的。
  来茴也不再说了,想着他受不了了自己会走的。这会儿坐屋里也没什么事儿,见他闲得发慌,她眼珠子转了一转,拉起他道:“我带你去后面!”
  后院连着山,沿着泥土小径往上爬,山上植了许多高大的杉树,干枯的刺毛枝铺满小路,脚踏下去,“喀哧!喀哧!”的声音响在清寂的山野,树脚下生着一丛丛乌紫的野蕨菜,来茴挎着小竹篮沿路采摘,周于谦不认识那些野菜,只得在旁边看着。
  越往山里走,空气越发的清爽,他心旷神怡地放眼乡野,静静的林子,满天的浮云,摘野菜的女人,突然间,他觉得这好像一场戏,一场他亲手导出的戏,虽不尽人意,却仍是很有成就感的。
  不自禁的,他帮来茴拎了竹篮,牵手漫步,听她说着小时候的回忆,偶尔她摘菜时,他也蹲在旁边,问问名称什么的。山里还有芳香的野兰花,蓝色,紫色或是粉红的花冠,但大多是碧绿青秀的,来茴采了放在竹篮子里,袭人的香气便一路跟随着。
  约摸三点,是晚饭时间,装了满满的一篮子,来茴拍落手上的尘土,跟于谦道:“没让你失望吧?”
  周于谦看着她讨赏的神色,原本只是点头了事的,却很老实地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他道:“很奇怪的感觉,在这里我都觉得不像自己了!”
  自然环境总是让人迷失,身处繁华的都市他就是万名员工的老板,政商名流,睥睨世人;而在这里,山林,碧青的天,脚下的泥土路,没有半个多余的人,这一切镶成了一面镜子,照出另一个他,一个很陌生的他。几乎是忘了原来的自己,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个陪心爱女人拾翠的普通男人。
  他神色迷惑地望着来茴,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失去原本面貌的自己,浮世气息褪去,只专注地,那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
  来茴也看着他,任他的手伸到她脸上,任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她看到他眼睛里,自己模糊的影子。
  真美妙的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她也是的。
  在那个繁华的都市,她是他的情妇,钱货交易是她心上的一根刺,狠心拔了便失去他,心上虽留了个洞,时间长了总会愈合;若是不拔,那刺便长进心肉里,只要还见到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只要他还像刚才那样看她的一次,那根刺便会往肉里深入---
  可不可能,时间长了,刺长进肉里,就不痛了?
  他离得越来越近,黑眸里的她也越来越明晰,可仍是那么微小的,扭曲的一个,当冰冷的唇覆上来时,她再没了勇气,闭上眼睛任他搂紧了颤抖的自己。
  她想,我大概是疯了,明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却还想着跟他继续下去---
  “来茴!”他感觉到她的颤抖,额头抵着她,在她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很冷吗?”
  她眨了眨眼睛,当作回答,不能与他说,就让他以为她冷吧。其实她是痛,他待她越温柔,便把那刺又推进了一分。
  他把她包进大衣里,紧紧地贴着,又附在她耳边说:“冷就跟我说,非要我问吗?”
  他这样说,然后脸贴着她冻僵的耳朵,渡了些温度给她,却发现她抖得更厉害了,他只好抱牢了她---
  她在他怀里,身体渐渐暖了起来,而两颗原本冷酷的心,也渐渐地温暖了,交融了。
  然而,也仅是那么一刻,山下传来喊声,响彻山林,她遥遥望着俗世的炊烟,抬头说道:“回去吧,该吃饭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7

57

  吃饭没让周于谦失望,农家小菜纯朴的风味让他大开眼界,磨芋,蕨粉羹,莼菜等等的乡野菜盛在洋瓷盘里,琳琳琅琅摆了满满一桌,鸡鸭鱼肉不是伺料养殖的,肉鲜嫩滑---如果没有缺了口的碗和烧喉咙的苞谷酒的话,这会是顿很有口福的晚餐。乡下人热情,哪家哪户来了客,都会请左邻右舍较为健谈的人来陪酒,因周于谦是贵客,舅舅大老远跑到村子另一头,把村里最有身份的人---村长给请来作陪。
  周于谦到过许多城市,无论在哪儿,陪吃饭的都是市长,省长级人物,饭桌上大家都称兄道弟的,却看不出几分真心。但在这个小村落里,他第一次被当成一个普通人,没有人听说过周于谦这号人物,却依然不乏热情,只因为他是这家人的座上宾。来茴知道他只喝红酒,几次帮忙推托,无奈这些面朝黄土大半生的人就怕没招呼好,非得让周于谦喝了几口呛出眼泪的酒才作数。
  吃完饭后,陪吃陪喝的人没有立刻离开,一屋子人围着火炉坐着,抽着旱烟,讲一些从电视上看来的新闻时事,周于谦虽听不大懂他们说的话,然而经来茴一解释,他每每笑得不能遏制,心里想着,这些人土得掉渣,无知得让人汗颜,却纯朴得好可爱。
  如果说人无三急的话,周于谦倒是能适应农村十天半个月的,偏偏不是,每当他去完厕所回来,就恨不得立刻开车回城区,但每去一次,来茴都在外面等着他,回到屋里,她自发地兑好了温水,备好香皂和毛巾,然后再问他一次:“要不要回去?”
  “你一天问了多少遍?”他甩甩手上的水,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擦拭。“是不是我回去,你就跟我回去?”
  “回去酒店过年么?冷冷清清的。”她拿回毛巾,把盆里的水泼到院坝里,又道:“何况我明天还要给妈上坟。”说着,她的眼圈儿红了,忙背过身去。
  周于谦好不惭愧,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别人管了他吃喝,这会儿倒因为嫌弃伤了她的心。他挽起湿了水的袖边儿,手搭到她微微耸动的肩上,笨拙道:“不能回南岭过年么?你那天还说给我做年夜饭呢!”
  “那天是那天,在舅舅家过年不是热闹些么?”她想说她不会回A城了,但说不出口。
  “可我真的不习惯这里!”他嘴快地道,说完明显地感到她的肩膀一僵,不由得叹气,真相总是伤人的,只得弥补道:“也不是不习惯,但你想想在南岭就我们两个人过不好吗?不然,明天给你妈祭了坟,再回去行吗?”
  来茴自尊心受了伤害,气愤地转身瞪他一眼,丢下话:“我去帮舅妈铺床,你待会儿自己上来吧!”
  周于谦身体娇贵,来茴垫了六床棉絮,人躺上去,松蓬蓬地似躺在棉花团里,舅妈从柜子里翻出自家舍不得用的新床单铺上,同来茴一起给被套套上芯子,干活时,她嘴里直念着来茴不该跟周于谦生气的事儿:过惯了好生活的人,来我们家哪受得了,你呀,也懂事点,待会儿我去把热水袋灌上,你给他拿上来捂捂脚,啊?
  周于谦在门边听到来茴和舅妈的对话,大概猜出其中的意思,冷硬的心顿时柔软起来。这世上有多少对他好的人,而谁又及得上这家?
  他坐在床上反省,来茴抱了热水袋上来,送到他手里后也没说话,转身又要出去,他忙从背后抱住她,赔着小心:“对不起,别生气了。”
  来茴挣脱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你没事儿道什么歉啊?”
  “没什么,就想说说了,不行么?”他的语气虽不好,声音却是低低的,辞色间也流露出愧疚。
  来茴无所谓地耸耸肩,拉开了门,周于谦抓住她的手,有些气道:“我都道歉了,你还耍脾气?”
  “你拉着我,我怎么下去给你烧洗澡水?”
  周于谦虽然了解她,也不免诧异了,他不放心地问:“真没生气?”
  “没事儿跟你生什么气啊?”不生气是假的,气过后想想,她小时候来舅家都不怎么习惯,更何况他,她只是气他心里想着就好了,干嘛要说出来削她的面子。
  他的心落回原处,又问道:“他们呢?”
  “都睡了!怎么了?”
  “天这么冷,你也不用去烧水了,就一晚我还忍受得了。”他把她拉回床边,又说道:“不过你今晚要陪我!”
  “你疯了,这是舅舅家。”这次可气得不轻,她甩开他的手便要出去,被他抱了回来,动也动不得,一气之下,她嚷道:“你把我当什么了?先不说契约都结束了,就是没结束,在舅舅家也不许你轻贱我!”
  周于谦怔了一怔,笑道:“想哪儿去了,我只是不习惯,又不是要做什么,你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来茴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仿佛他就是只会说慌的狼,唇撇了撇道:“真的?”
  “真的!你当我那么不知轻重的?”他笑,笑得很阴险。
  来茴最后还是脱鞋上床陪他,农村入夜便是万籁俱静,舅家的窗户没有窗帘,眼睛望出去,墨青色的天,挂了轮微黄的月亮,院里的树都秃秃在立着,树枝被月光镀了层银灰,地上是枝枝节节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看不出起没起风。他们把枕头竖起来,倚着床架子,相互靠着,周于谦没感受过这样的静,眯着眼也不说话。过了会儿,月亮隐到云层里,窗户像被人泼了墨,黑漆漆的,许是这样的黑总让人灵魂脆弱,来茴往他怀里缩了缩,腿架到他的腿上,蜷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想睡了吗?”他问。
  “不,不想睡!”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问道。
  “于谦!”她的头快枕到他的肚子上,小声地道:“这里是我外婆的家,舅舅和妈妈都是被外婆带大的。”
  “你外公呢?”他直觉到她要跟他讲故事,但这个故事最好是不要听,因为很可能是她拒绝他的理由,可他还是问了,相比起得到她,他更想了解她。
  “外公和外婆刚成亲就参了军,长年在外打仗,偶尔回来这里一趟,后来当了个小军官,娶了个姨太太就再没回来看过外婆,村里人说,外婆一直是等着外公的,等了十几年,没等回外公,倒等回了外公的姨太太,三年自然灾害时,那个姨太太带了两个孩子来这里,村里的老年人说,那姨太太刚到这儿的时候都瘦得看不出相貌了,把两个孩子托给外婆后没几天便死了。”
  “后来呢?”周于谦心知那两孩子就是她妈跟她舅舅,当年内战时,这种家庭惨剧比比皆是。
  “后来外婆也没改嫁,农忙时,村里人干完自己的活儿,就来帮外婆,时常也会接济些米啊粥的,那年头给点儿粥米可不容易了,外婆常跟我妈和舅舅说他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平静地叙述,脸在他胸口上擦了擦,又道:“那么多年,没听说过外公的消息,村里人说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去台湾了,那都是猜测,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妈和舅舅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从不跟外婆问外公的事情,可每当村里人说起外公死了的时候,妈和舅舅还是伤心的,外婆就跟他们说:没死,你们的爹在台湾活得好好的。妈和舅舅犯了错的时候,外婆也说:你们再做些悖时的坏事,等你们的爹回来就不带你们去台湾了。妈说外婆自己也不相信外公还活着,但她要让儿女们相信。”
  “我妈结婚后生了我,开始还好,后来爸爸就不怎么守本份,直到妈那次抓到爸爸和张琳的妈妈---舅舅和妈不知道多难过,和表舅舅把两人打了一顿。其实,妈妈和舅舅的性格都跟我外婆一样的善良,但他们总有刺心的事,爱我外婆,敬我外婆,却又恨自己的亲生母亲害了外婆一辈子!”
  听到这里,周于谦如同被悔恨的箭矢穿心而过,她是因他才受了五年的伤害呀,只随便想想她五年中的任何一天,就足够令他心魂俱碎了。
  “妈其实就是给我气过世的,她跟舅舅最恨姨太太、情妇这些字眼儿,因为这总让他们想起自己的身世和苦命的外婆,所以,妈怎么接受得了一个当情妇的女儿。”她咬唇,哭得小声,说得有些断断续续。“于谦,你知道吗?妈生那病生不如死,辛苦地活着还不是放心不下我,尽管她怀疑我,可她还是想陪我一天是一天,于谦,你想想,我妈一死了之就可以解脱了,可我自私,非得出卖了自己让她生不如死地陪我活着,到最后还是被我活生生地气死了!”
  “来茴,对不起,对不起---”他狠狠地抱紧了她,此刻他真恨不得能回到五年前,他会无条件地帮她,她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就算是她和谢家逸最后会走到一起,他也不愿她那么痛苦地陪他五年时间。
  “你不用说对不起,本来你就不欠我的,可是于谦,虽然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却没办法面对那些事,如果妈妈还活着,我们能瞒着她一辈子,那还可能,但现在,除非我忘了—”黑沉沉的房间里,她抬起泪光斑斑的脸,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一边说着要离开你,一边还抱着你,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是这样矛盾,知道吗?这很痛---”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周于谦怕惊动了其他人,忙用食指抵在她唇边,痛楚的颤声道:“别说,别说,我都知道,我不勉强你了,我只要你幸福,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夜越深,房间里的哭声渐渐隐没了,周于谦抱着哭得昏死过去的她,这恐怕是她妈去世后,第一次真正地发泄出来,他的手指怜惜地在她脸上摩挲,心仿佛一寸一寸地碎裂了,他明白,往后的日子,他还会爱她,比以前更爱,却不能再理直气壮的爱。
  是否,每个人在年轻时都要愚昧那么一回,然后,爱的时候再饮尽自酿的苦酒。
  打开手机,借着微弱的蓝光,他从她的眉看到她的睫毛,尔后,又看着她唇,极自私地,他吻了她。
  天大亮,窗外是明透透的白光,来茴睁开浮肿的眼睛,有细细的雪花飘落,今天是除夕,下雪是个好兆头,她伸了伸懒腰,蓦地想起自己还在于谦的房间里,忙侧首看,空空的,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她心里一惊,要是舅舅和舅妈还不知道怎么看待她,胡乱地理了理头发,幸好昨晚合衣睡的,披上大衣开了门。
  门外是她的表弟,给了她一张纸条道:“周大哥有事走了,爸怎么留也留不住,他一早跟我拿了纸和笔,写个了条子让我转交给你。”
  她神情恍惚地接过表弟给来的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横着写了几行隽逸的钢笔字---
  尽头最终成空,
  而快乐优伤是必要经历的;
  如果你需要我,与你一起承受那些经历,
  我在南岭,一直在!
  如果你忘记了,那么,
  请允许我这样要求,在你还记得我时---
  为我珍重!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7

58

  窗外落下的是雪粒子,一粒一粒,像是她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垫了窗台薄薄的一层纯白,忧伤在窗外那条小路上延伸,她遥望着层层的白帘子,那人的踪影早已遍寻不着,山间空茫茫的,心似乎也遗落在那里,被冻得结了层冰,僵硬的,麻木的,也是易碎的。
  纸条被泪湿得皱巴巴的,飘落在地上,她不敢捡,那是她锥心的痛,触到一次,便痛一次,她不是真的想他走的,过去的记忆,不只他有,她也有,那么深刻地印在最疼的地方,可他却先她一步走了,他们一同盼望的除夕夜,被她搞砸了。是,这是她选择的,但谁说这是她愿意的?
  给母亲上坟后,来茴帮舅妈准备了年夜饭,少了周于谦,吃饭时清静了许多,她夹了冻豆腐习惯地旁边的碗里送,换来的却是小表弟嚷嚷:“姐,我不吃豆腐!”
  “哦,我忘了!”她又夹回自己碗里,埋头刨了口饭,嚼了几口,连同堵在喉咙的酸楚一起咽进肚里。
  她频频出错,舅舅给她一杯白开水,她以为是白酒,“他不能喝酒”这句话便冲口而出;吃鱼时用筷子剔了鱼皮,送进嘴里才想起自己是从不挑食的;她不时地把纸巾递给旁边的表弟,“嘴边上沾了油”,她说,表弟看她像看怪物,“姐,农村人没这么讲究!”
  她吃不下了,农村人没这么讲究,讲究的是他,即使身在农村的破房子里,他还是保持着优雅,也许,他早就想离开了吧,说不定昨晚她说那些话正成了他离开的借口。她没良心地想,可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替他辩解,正方反方在脑中激战,一顿饭吃完,胜利的总是周于谦,他赢了,走都走了,还让她食不下咽。
  男人永远比女人果断,当女人说离开时,一定是还留恋的,她们口是心非,即使知道非离开不可,行李打包好了,仍要以“最后的时光”为借口赖上个三两天。
  而男人,总是潇洒的,即使他爱着,他舍不得,开门的时候绝不含糊,走时也不拖泥带水,连他的足迹也寻不着半个。
  来茴想,女人是那么矛盾,男人是那么明确;女人在爱与忘记之间挣扎得那么辛苦,男人却是只要个结果,爱就爱,不爱就走得远远的。
  偏偏她还爱着远去的他,他却不再出现了。
  年初的三天,她都在寻找忘却的方法,一次次回忆涌上的痛楚,一次次比以往更甚的憔悴,她觉得自己就是在作茧自缚,只希望,痛苦挣扎的时间短一些,而蜕变成蝶的那天来得早一些,最好是---
  过往,再不回首。
  初四,她回到城里,打开门便吃了一惊,客厅里的新家具摆得整整齐齐的,和妈妈的几帧合照放大了镶在相框里,钉在墙上,墙壁是新粉刷过的,还能闻出新漆的味道,走进自己的卧室,雪白色的实木单人床,铺了她最喜欢的浅绿色床单,窗帘也是淡绿色的,旁边装了台挂式空调机,一盆没开花的吊兰倒悬着,长长的藤蔓沿着窗缘垂下。
  电器也是新的顶好的,她在屋里旋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从这个房间奔到那个房间,像看不够似的。原本还发愁回城里要在酒店住上一段时间,这可好了,省了她多少麻烦事儿,累了就可以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困了就躺床上眯会儿。
  她为白捡来的便宜兴奋着,趴在阳台栏杆上,头埋在手臂间,暖烘烘的太阳晒着后颈,像围了条毛绒绒的围巾,没一会儿,客厅传来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她想也没想就唤了声:“家逸!”
  开门进来的是张琳,她看到来茴愣了愣,随即蹦到阳台上,嚯嚯笑两声:“姐,你回来啦!”
  来茴想到除夕前一天她匆匆离开,第二天爽了约,有些愧疚地道:“对不住,那天舅舅来,我去他家了,你那天没等多久吧?”
  “没怎么等,只等了一会儿谢大哥就来了,他跟我拿了钥匙---姐,这是我跟他布置的,还不错吧!”
  来茴笑着点头。“嗯,不错,你们累坏了吧!”
  “我没做什么,就陪谢大哥去一个家俱城转了几圈,他是个人物吧,不然过年还能找到工匠,也让人家俱城给他开门做生意?”张琳说话时头一点一点,额前长长的金色头发轻轻拍打着颊,她笑得眯了眼。
  “嗯,大概是吧!”来茴拉她到客厅坐下,说道:“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水!”
  “不不,别忙了姐,我过来还你钥匙的,马上就走,还有个伴儿在下面等我呢。”她把钥匙给来茴,神色不自然地道:“锁你最好换了,爸妈都有钥匙的---”
  来茴的心被她的话扯疼了一下,妹妹提醒姐姐注意自己的爸妈,关系混乱成什么样,怕她的心思也是复杂的,说出来也觉得很丢脸吧,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坏孩子,她俩感情从来就生疏,她为什么不帮自己的父母,反而对她这个陌生的姐姐好呢?
  张琳大概也为自己的话头疼,坐不下去了,她拍拍大腿起身,独特地笑两声道:“那我走了,姐是要长住下来吧,以后我经常来找你,行不?”
  “是要常住的,你有空就来玩!”她本来是想问她要不要住过来,但一想到她家那两老人心里就不舒服,况且,她们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也没有过感情上的交流,让她住过来是给自己找麻烦,于是,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但她怎么也料不到,这个血缘上的亲妹妹,找麻烦的本事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范围。
  几天时间,谢家逸除了夜里睡觉才回家,其余时间都陪着来茴。两人趁此机会把城里大大小小的景点玩了个遍,新开的美食铺子,特色的织锦店轮番光顾,哪一处都是她曾在A城魂牵梦萦的,兴奋是兴奋,谢家逸对她也关照得周到,可不知怎的,她一不留神还是会想起周于谦牵她手逛街的情景,有时甚至想,如果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坏透了,但总是克制不住,幻想他能让自己暂时的满足一会儿,尽管过后要失落很久才能恢复,她仍是在这样,在一喜一悲的煎熬中乐此不疲。她对着家逸勉强地笑,她在人群中眺望相似的身影,她特别地寂寞,因为这个城市里永远也找不到与他相似的身影,每个身影都清楚地告诉她,他已经离开了。
  深夜一个人时,她也后悔,如果那晚她不说那些话,或许他现在正躺在旁边抱着她,所有的家电也会是他们一同去选购的,他选他喜欢的大件家俱,她选她喜欢的小摆设品,那这个房子会是什么样子?这样一想,她就睡不着了,打开灯将他留的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笔每划都在脑子里记熟了,熄灯前还会再复习一遍。到了下半夜若睡不着便是最难熬的,这时她总会冲动地想立刻回到A城,回到南岭别墅,她甚至会想像电视剧里的情节,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会对她说些什么。
  但天蒙蒙亮时,她又开始了理智的分析,自己这种状态是典型的分手后遗症,初时难熬,过了便是云淡风清的,当初跟家逸分手不也是如此,而现在,她不是照样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人男人痛苦?
  她就这样煎熬着,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现在不是好时机,即便要回到他身边,也得等自己彻底看开了才能回去。
  她这样欺骗自己,放宽了心胸过日子,倒不像从前那么难熬了,她还是很想念他,甚至是刻意地去想念他,或许在潜意识里,她自己也害怕哪天真的淡忘了他,那么,从前的一切都不复记忆了。
  自从来茴单独回到城里,谢家逸就估出几分他们分手的可能,以他的性格是要问出个确定的答案才爽快的,但来茴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惴惴不安,问是不敢问了,他只能把握好机会,晨昏定省,嘘寒问暖,对周于谦只字不提,尽管他几次都按捺不住,险些起了话头。
  明天初八,他就要回A城上班,而来茴也没跟他说过以后的打算,他是希望她同他一起回A城的,但因为他自己也没做出回老家陪她平静渡日的牺牲,那种自私的要求一直没说出口,现下眼看就要离开,他仍是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心里焦急,跟来茴吃饭也是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么呢?面都泡胀了也没见你吃一口!”来茴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敲,担忧地问道。
  家逸挑了几根面条送到嘴里,无味地嚼了几口道:“我后天上班,明天该回去了!”
  来茴夹面条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应了声:“嗯。”
  “你还会回A城么?”他想了想,还是问了。
  来茴摇摇头道:“不知道,可能不会了吧,回那里做什么?”
  家逸差一点就冲动地问她:那我呢?不是答应过要考虑我吗?然而,他也只是嘴皮子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
  “明天几点的飞机?”来茴问。
  家逸正要回答,面馆的一个隔间里传出叫骂声,不到一分钟,里面冲出几个扭打的女孩子,他见来茴的表情一僵,仔细看了看,那个几女孩儿中有个被人揪住头发的不就是张琳?几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抓脸袭胸,手脚并用,面馆里的客人都兴味十足地看热闹,却没一个人上前拉劝架的。
  来茴看着张琳被一个胖妞压在地上,脸和颈子被胖妞的长指甲抓出密麻的血痕,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胖妞抓过瘾了,接过旁边一个女孩儿递来的烟头,吹落了烟灰,火灼灼的烟头就要往张琳脸上烫,来茴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推开她,拉起张琳。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7

59

  张琳一见来茴怔了会儿,尔后倏然垂下头,垂得低低的,那样子像在找地洞要立刻钻进去一样。还没惭愧两秒钟,那胖妞爬起来就一把揪住来茴的头发,使了蛮力一拽,来茴没被人打过,只觉得头皮像被刮了一般地吃痛,顺着跌到地上,胖妞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揪住她的领子,往桌边拖,看那凶狠的样子,大概是要提了她的头去砸桌子。
  谢家逸立刻冲上前要救来茴,却被两个看热闹的男人拦住,他们不屑地对他道:“女人打架,男人看着就行!你要是跟女人动起手,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家逸焦急地吼道:“滚开,他妈的你们滚开!”。两个男人非但不听,干脆一左一右地把他架住,他只顾着挣脱,两男人力气大,他挣不脱了便往其中一个男人脸上揍了一拳,三人也打了起来。众人见多了场热闹,个个神清气爽地瞪大眼睛,欣赏加戏。
  “砰!”的一声响,再伴着女人凄惨的叫声,打打杀杀的人全停手了,呆呆地看着胖妞捂着出血的头怪嚎,倒在地上的来茴蓦地坐起身,两眼发直地瞪着砸了人后,跟板凳一起摔到地上的张琳。
  “先送她去医院!”谢家逸推开纠缠他的人,费了大力才抱起那个胖妞往门外走去。
  张琳被地上的血吓到了,也被自己吓到了,“哇”地便哭了起来,来茴爬起身想安慰她,却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带她去了医院。
  更麻烦的事还在后面,胖妞的哥哥是当地出了名的地痞杨二重,循规蹈矩的老百姓对他是又恨又惧,恨他平日三不无时便打发手下的小弟来勒索些钱,想不从,又怕他一条烂命不要害了自家性命,惹上他就像是惹上一条瘟狗,众人见了便绕道而行。
  按理说这样的人早该被收拾了,偏偏他又懂些江湖义气,手下跟他差不多烂的兄弟敬重他,唯他的命令而马首是瞻,几年来,他纠结了一股势力,兴风作浪,百姓胆儿小,怕被报复,不敢报案或是作证,这般纵容导致他的势力愈加壮大,开起了夜总会和地下赌场,敛了大笔不义之财,他摇身一变,也成了市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张琳长得漂亮,辍学后便跟几个女孩儿瞎混,认识了杨二重的几个小弟,其中一个便是胖妞的男朋友,因为胖妞其貌不扬,他借自己和杨二重的特殊关系玩弄了好些女孩子,在外混的女孩儿都不怎么乎,直到他把主意打到张琳身上来。
  “是那王八调戏我的,我没让他得逞,我更没抢她男人!”张琳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脸上泪痕未干,把来茴的手抓得紧紧的,她激动地嚷道:“姐,我真的没抢她男人,我妈抢了别人的男人,我死也不会干这种事!”她嚷嚷完把脸埋进手里,呜呜地抽泣。
  来茴心疼地抱住她,父母离婚时闹得满城皆知,这孩子算是在风言风语中长大的,应该自小就受了不少屈辱吧。她想着自己和妈妈由来都是左邻右舍同情的对象,老师也护着她,可这孩子呢?别人多半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琳,别哭了,我相信你,可你不该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他们不是好人!”来茴说道。
  “我知道他们大都不是好人,但我脑子笨,学习不好,家里没钱送我上自费大学,爸妈又经常吵架,同学也瞧不起我,有段时间我一个人孤单久了,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当时才会跟她们玩到一起,我想,我跟她们又有什么差别呢?”
  来茴连听边用纸巾温柔地给她揩泪,从她的眼睛里,来茴看到了受宠若惊的讶异,她笑了笑道:“你跟她们是有差别的,最起码今天你还知道保护我这个姐姐,但你太不知轻重了,要出了什么事儿,你这一生也毁了。”
  “我那时急了,她比我壮,我打不过她,看她要把你往桌上撞我一冲动就砸了,我以前不打人的,今天拿板凳砸她,也是看别人打架学来的。”张琳羞愧地别开脸,小声地说道:“姐,其实很小时,我就一直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我不能看着别人打你!”
  “嗯?”来茴讶然应了声。
  “爸妈的感情其实不好,听说是爸离婚丢了工作后悔了,吵架时就说是我妈害了他,我的学习不好,考试考倒数,爸开家长会时丢了脸,回到家也骂,说我妈生了个不争气的,看人家阿芸养个女儿,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从不让人操份儿心;他也骂我,说多学学你姐姐,别长个猪脑袋尽丢人现眼。”张琳说着心酸的眼泪直往下掉,尔后,她又笑了起来:“有的同学跑来问我:来茴是不是你姐姐。我一点头,她们都好羡慕,还记得你初中毕业考了全校第一名,回我们学校作报告时,我看你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跟我们讲你学习的经验过程,我听得很认真,你说的话居然全记住了,直到现在还记得你那句---我们要从学习的过程中找到乐趣,如果找不到,那就不要勉强了,从课外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吧。”
  来茴想起是有那么回事儿,可那句话却记得不怎么清楚了,年少时不懂得低调,常以叛逆来引人注目,她还记得当初因为那么句话被校长给训斥了一顿。“那你听了我的话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说得很对,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所以找了自己的兴趣,我喜欢唱歌,常常在家里练嗓子,但我的成绩不好,学校有什么活动也轮不到我上台表现。高中毕业后,爸妈不可能送我去学唱歌,当时认识了那帮人,在他们开的KTV里唱歌不要钱,我就天天泡在里面!”
  来茴沉默了,她知道张琳是很崇拜她这个姐姐,而且是崇拜到梦幻的地步,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缺乏家人的关心和同学间的友爱,所以陷入了自己假想的童话世界中,希望‘十全十美’的姐姐有天会注意到她,进而爱护她,因而牢记住姐姐说过的话,并奉为真理去执行。
  她自嘲地一笑,要是张琳知道她‘完美’的姐姐实际上是个情妇,做了她打死也不会做的事情,她的梦幻就毁灭了,更坏的是她还可能自暴自弃,对世上所有的人都产生怀疑。
  “你想去学唱歌?”她问张琳。
  “想,做梦都想,但我知道是做梦,也就想想而已!”
  “只要你跟那帮人断了来往,我送你去学唱歌!”
  张琳睁大和她相似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但我只负责你的学费,生活费要靠你自己打工赚取,你愿意去吗?”来茴提出条件。
  张琳摸了摸脸,确定梦想近在咫尺后,才猛点头。“愿意,我愿意,姐,工作后我会还你钱的!”
  “嗯,那最好!”来茴抓起她额前的黄头发,皱眉道:“不过,你赶紧把头发给染回来,别到处昭告你是个小太妹!”
  “我晚上就去染了,姐喜欢什么颜色,我跟你染同一个颜色好不好?”张琳此刻低微得如同虔诚的求佛弟子,她眼里的姐姐比那菩萨还要神气几分。
  “染成黑色的。”来茴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她见张琳怔了怔,语气柔和了些,又道:“我的头发哪天也会全变成黑色的!”
  当初烫了发,染成红色的,是为了时刻让自己认清情妇的身份,可以妖艳,可以张扬,但绝不能再保留过去的纯真,而今,她爱上周于谦,即使头发的红艳褪尽也于事无补,她和他的关系哪是轻易就能转变得了的?
  “来茴!”谢家逸从医院门口出来,小跑到她们面前,说道:“额头缝了六针,大脑没受什么损伤!”
  来茴拍了拍胸口,吁了口气道:“幸好幸好,徐亚呢?还在和他们交涉吗?”
  家逸点头道:“快结束了,我下来看看,虽然是看在徐亚朋友的面子上,这事儿只付了医药费就算了,但我想,他们可能明着答应,暗地里来阴的---来茴,跟我回A城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
  家逸和来茴都是早早离开了C城的,他们在这里没什么人际关系,虽然家逸身家千万,但在C城还不如徐亚的一个警察朋友。这事儿让他觉得自己没用之余,也算是有收获,他总算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用于劝说来茴跟他回A城。
  “是啊,姐,他们那帮人最擅长在黑巷子里堵截,而且平时也可能让小偷进你家里去,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说到这里,张琳露出焦虑愧疚的神色,又道:“姐,你还是跟谢大哥回去吧!”
  要回去么?来茴想到这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推了她一把,她没觉得被迫,倒是很容易地就接受了。A城,离他好近,她是想念他过度了么?怎么一听见回A城,她竟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呢?
  当天,远在A城的周于谦挂掉电话,神情阴冷地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一只小熊圆珠笔,沉思了一小会儿,他对书桌前的林秘书道:“那两个保镖回来后扣去半年薪水!”
  “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小姐可能会回A城!”林秘书自作聪明地道。
  周于谦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摔,透明的小熊头“哧哧哧”地在桌上转圈儿。“你以为我会因为她差点遭到毒打回A城而感到幸运么?”他说话时咬牙切齿,恼火中含了几分自责,思索片刻后又道:“给我找最好的侦探,半年之内,要把那个不会管教自己妹妹的流氓送进牢里!”
  从笔筒里抽出一只新的笔,又一次地掷到桌上,他暗暗地磨了磨牙,思及自己都舍不得动的女人竟然被别人打,便怒不可遏,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尊严被人挑衅,尤其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尤其是被伤害的那个女人正好是他爱着又得不到的女人。
  他都宁愿忍痛放弃她,也不想让她为难,不舍让她痛苦,甚至年过三十还痴傻地等待她回来,如此,谁又有那个权利敢去伤害她?
  “跟当地政府交涉,她舅舅那个村子的公路由我出钱修,但要借当地政府的名义,另外,我在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一些药材,找个内行人过去考察,看有没有投资的可行性!”
  林秘书记下他的交待后便离开了。周于谦捡回圆珠笔,手指拨着摇摇晃晃的小熊头,想起她从前在自己怀里摇头晃脑的样子,脸上浮出一抹温柔的笑---
  要回来了么?
  如果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我没理由再放开了吧?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5-28 00:28

60

  坐上飞机,空姐提醒关闭手机,系上安全带时,来茴还在恍惚,两个小时,她又会身处A城,那个她口口声声再不回去的地方。这么些年,她在南岭也积下不少东西,离开时一件也没拿,这时候回去,她不禁想,是注定了的么?命运就是不让他们分开,还是,她和他捉迷藏,他不找她了,她就主动出现认输?
  不,不是这样的,她是为躲避那些流氓而回A城,才不是为了他,才不是呢!
  她把头忽地别向窗边,望着浩浩荡荡地云海,阖上眼睛,脑中聚拢了一片漆黑,企图让那黑掩饰自己荒唐的念头。
  张琳第一次坐飞机,东张西望地兴奋极了,只隔了一天,她晦暗的生命便像是点起了火把,用心地学唱歌,辛勤地打工,她要点燃更多的火把,她要跟姐姐一样,做个优雅有气质的女人。这样计划着,她看了眼坐在过道另一边正在谈话的家逸和徐亚,又看了看小憩的姐姐,她想,我不能像个没见识的蠢货一样给姐姐丢人。于是,她也闭了眼睛,偏头微微挨近来茴,却没有真正地靠上去---不能打扰了姐姐,她浅浅地笑着,睡了!
  家逸折了报纸插进座椅后的袋子里,身体往后舒服地仰着,跷了腿跟徐亚道:“我以为你不回去了!”
  徐亚敛眉,微微抬起来,“唰”地拉下遮阳板道:“我只是再回去找个答案,非得找到不可!”
  家逸愣了愣,徐亚一直避免提起肖钰,这次为什么他主动提出了?“你们---怎么样了?”
  “我有三个月没见过她了!”徐亚揉揉鼻子,继而苦笑:“找不到她,哪儿都找不到,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啊,我就说她胖了点儿,结果两天不理我,然后人就失踪了,她还真不好伺候!”
  家逸心想,肖钰最不能接受别人说话没艺术性,也不能接受生活平淡毫无浪漫,徐亚的条件不算好,肖钰享受过宠溺后离开是必然的,但嘴上可不能这样说,于是附和道:“嗯,她是有那么点儿任性!”
  “不是一点儿!”徐亚火大,抓了扶手猛掰,血涌到鼻头,红红的像腌了的荞子头。“她脑子里就那么些虚幻玩意儿,成天听她讲,我其实早厌烦了,可还是装成兴趣盎然的样子,这年头谁他妈的像我一样,天天被一些公主王子,真爱至上的观念洗脑?这都不说,我因为怕记不住她的小说情节,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翻来覆去地啃她的稿子,就怕她问起,我说不出来她会失望,她一失望情绪就低落,然后几天写不出东西---”
  徐亚一直讲着他和肖钰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家逸看出他一脸忘我的神情,不禁低低地叹息一声,徐亚怕是爱了,尽管他一直嘴硬说心里第一位还留给来茴,可不知在多久前,他就被那种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给蚀骨腐心了。
  “我找得到她的,找到了我非问个明白,既然当初她是跟了你,不喜欢我那又为什么还和我上床?---”
  他这句话让谢家逸心头一颤,当初他和来茴分手时他也这样想,因此才误了来茴,事实上,这只是男人爱面子,被甩了不好看,逞强地说几句狠话。他脸色一变,郑重地警告徐亚道:“你要真爱她,找到她了就好好问,别说那些难听的话,伤她不是在伤你自己么?”
  徐亚低头住了嘴,手按着太阳穴遮住了眼睛,家逸分明看到他的嘴角痛苦地抽动,他知道徐亚是难过得想哭,那按着的手,是用来遮眼泪的吧。
  “爱她就别计较过去!”他说着看了眼偏头小睡的来茴,低眉苦涩地道:“虽然想起来刺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砍了都好,但也要忍着,想想她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哪个更痛苦?”
  他跟空姐要了两条毯子,给来茴和张琳轻轻地盖上,来茴被响动闹醒,只迷糊地睁了下眼,看是家逸,偏头又睡了。
  那些不好的过去,如果可以一笔抹去多好?
  他曾以逃避的心情这样想过,而当他看见她为另一个男人神伤时,方才明白,不好的过去,只是他看来而已,在她心里,那可能是很美好的回忆。
  嫉妒于事无补,不如学着包容,以深沉宽广的爱为她制造新的回忆,取代那些旧的,让他觉得难受的过往。
  来茴既没回周于谦买给她的房子,也没住家逸送给她的独栋别墅,而是在城区租了套家俱齐全的公寓,采购了一堆日用品后,她和张琳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就要在此安家落户了。
  她抱着枕头斜躺在卧榻上,张琳擦完了最后一块儿地板的角落,把她俩的拖鞋拎到卫生间将鞋底冲洗了一遍,才坐到窗台边上的电脑前开始搜索学校。
  “不用翻了,学校我给你找好了,就A城艺术学院,你只管准备考试就行了。”
  “可那家学校的学费很贵,我想找间便宜点儿的!”
  “反正你以后要还我,怕什么?”来茴趿了拖鞋,从沙发上拎了手袋,跟交待她道:“你自己玩会儿,我出去走走!”
  她没有目的,沿着街边的橱窗闲逛,有很多店铺是她从前常去光顾的,店长都还认得她,见她在门外,便老远迎了出来,她勉强敷衍两句后便逃得远远的,或许以后她都不会再去购物,所以跟这些店长聊天时,她有种被打进冷宫的妃子还摆着架子的心虚。
  一朵早开的木棉花挂在枝头,她把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懒散地拖动步子,时时与行人擦肩而过---他们都是急匆匆的,眼睛望着一处地方,目的明确,或是街头拐角处,或是公交车站,或是写字楼的进口处。她摸出手机给家逸打了个电话:我需要一份工作!
  她说完加快了步子,终于,她能有自己的生活了,与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一样,拎着笔记本电脑或是公文包,出入高楼大厦;穿着高跟鞋,踩在蓝色或灰色地毯上,抱着文件夹,赶到会议室;她的人生,就像已经打开的空白文档,可以往上记录些可爱的数据了。
  她拐进一家链锁发艺设计室,生意出奇的好,洗了发后,理发师边给她擦头发,边问她要剪什么样的发型。
  “把红色的全剪掉!”她说。
  理发师扳正她的头,对着镜子说道:“你确定吗?把红色的全剪掉就变成齐到耳朵的短发了!”
  “剪吧!”
  她顶着一头俐落的短发又混到人群中,经过停车场时,她驻足在一辆黑色轿车前,用手拨拨自己还看不太习惯的黑发,倒后镜里,她的发就跟那车的漆一样,黑光光地发亮。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远远的路边,一辆高级名车停在那儿,车里的人透过黑膜车窗,透过奔跑的行人,透过路边的棕榈树遥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
  她终于肯剪头发了。
  周于谦按捺住从她下楼开始,便想上前拥住她的冲动,硬是压抑了心潮澎湃的渴望,一路跟着她,他知道她租了房子,也知道她想找工作,但没想到她剪了头发,乌黑的短发,失去了从前的妩媚,却多了几分单纯的倔强。
  他的情妇彻底消失了,眼前只有一个他诚心想要守护的女人!他想像着,哪天他们在公务上狭路相逢时,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他微笑,她一定是很骄傲的,可以抬头挺胸地直视他,如果说,他能让那样一种眼光转变成爱恋,兴许,比她就这样回到他身边,更让他感到愉快!
  “去公司吧!”他对司机交待道。
  来茴照完了镜子,转个身往回走,她仍是漫不经心地扬起小脸,眼角只淡淡地扫过马路,随即便凝了神,偏头仔细地看去,黑色宾利已转弯驶到另一条马路,她的眼睛比平常睁大了两倍,也仅看到两个尾灯。
  车里面的人是不是他?她知道他有一辆宾利,A城里有那辆车的人不多,他也是前年才购得跻身于其中。
  “轰”的声猛地在她身后响起,她似被惊了魂,忙捂住胸口,脸色有些苍白,回过头才知道是别人用力地摔上了车门。退到一旁,给车让了路,再看向马路,又是那些随处可见的车,她摸摸脸,暗斥自己神经,宾利车虽然少,但也不见得就是他的啊!
  把手又揣回口袋里,她走出停车场,无聊地数着一棵棵凸着肚子的棕榈树,数一棵,她便想起一次那张冷峻的脸,再数一棵,她又想起自己剪发后的样子---
  呵,多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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