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连载） 东风西风

娃娃妈

第三节        重逢陌路
      因循着男女交往的实质就是朝着婚姻迈步的观念。
      星期一在学校，晓棋见到阿成，她心里的疑问喷涌而出，话语毫无躲闪，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太太怎么没有一起过来呢？”提拎出新娘子的话头，就是想试探结婚是否属实。
      正捅到症结处，想起联欢会上的怠慢，阿成没好气地粗声回答：“你，不要管我的私事！”
      按捺不住，晓棋腾地火起，为阿成轻慢的态度，也为他说话的语调。虽然不悦，她却放慢语速地说：“哼，你的私事，好啊，别把我往里面搀合，我当然不是你的什么人，没权打听你的隐私，你太太，又关我屁事？”。
      见阿成魂空灵飞地戳在原地，呆头呆脑地像只土鸡，晓棋厚积薄发地释放心中的积怨：“你回国找上工作、赚上大钱，还上你爹垫的学费，跟新娘子过上好日子，不就结了，人生还有什么缺憾？非大老远地奔回来，几年博士可要几万英镑，念完博士却掉了价，到哪找工作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资格过剩，我看你，才真是没日子嘬了。”
      见阿成闷在那里，脸上满是悲愤，嘴上无还击之力，晓棋更加确定，直觉的猜测得到了沉默的证实。为了不沾染已婚男人，晓棋火上浇油地扔给阿成一串恶言恶语：“谁吃饱了撑的，非跟你这个结了婚的人一般见识，从此咱们各行其道，永别吧。”说完她扭身走掉，也不管阿成小声地叫了她的名字，她全当没听见，背影铁硬，心却跳松了一下。
      阿成福态了，没了当年的英气，简直今非昔比！若有人给晓棋介绍这么个对象，她非跟介绍人掰了不可，这是一个高度不够、气度更不够的男人，配她太逊色了。晓棋自我感觉良好，招招手就有男孩子冲上来，自然不会低就普普通通，矮，本就是心头的隐患，又加上胖，真要命，长得英俊，也得有英气贯穿，不然只是个空壳。晓棋一下子把阿成的谜彩看穿，不过是凡骨肉身、会炒菜、会读书、会体育的一个男生，这些宗立样样都会，哪项都不差，兴许更好呢。除非这个普通人身怀绝技，像电影《超人》里的克莱克，平时笑呵呵地冒尽傻气，戴副黑边眼镜，又愚又拙，女朋友也追不上，一旦抢险救危的关键时刻来临，摇身一变，就是兰衣红披风的超级大侠，双手赛铜墙，身强如铁壁，随心所欲地飞越苍穹，救急救难，智勇无比。若真如此，平时看上去窝囊些，还值得原谅，还值得降格以求。
      如此不人不鬼地回来，可不是晓棋的主意，她要的是从前那个光彩照人的英武男孩，两人同风流、共煮饭，甜甜蜜蜜地消磨岁月。假如他回国探亲时，跟从前的女朋友有过回合，不说也就罢了，谁都难免有个闪失，难道还炖了他、灭了他不成？现在，晓棋瞧见阿成，心里异常堵得慌，结了婚发了胖，光彩褪去大半，从精神昂扬蜕变成庸碌无为，曾经精瘦匀称的身材，肿胀地朝着水平方向膨松，说话吞吞吐吐，办事瞻前顾后，眼神捉摸不定，心思恍惚缥缈，整个从青春年少跃迁到老成持重的层次，巨变发生在三个月之间，精精神神地离开，衰衰老老地回来，简直让人无法消受。
      这种精神、这副仪表，怎能令人提得起情欲？爬上床没准气喘吁吁、借口满篇了，疲软的酸黄瓜，快歇菜吧。
      阿成也感觉这几个月晓棋的变化触目惊心，首先她刚来的时候装扮老土，穿着不到位，有时还脚踏一双布鞋，好像从远古时代走来，如今Ｔ恤牛仔，迷你超短，劲劲的，风风骚骚的样子，跟男生说话还飞着媚眼，仰着脖子，活色生香的，尤其她笑骂的男生已不再是我阿成，太窝火了，要知道，我为了与她再度重逢，费尽唇舌说服家长筹备资金，顶着强大的舆论逆流才终于梦想成真，再次落脚在异国他乡，才发现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错误，晓棋投入了别人怀抱，即便没有，她也不能原谅我顺水推舟的完婚，瞧她紧盯着我咄咄逼人的样子，真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过，当初也没答应娶她过门呀。
      又过了一天，阿成来到晓棋的实验室，他满脸堆笑地跟晓棋搭讪，企图恢复两人的情人关系。晓棋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话：“你结了婚，就不应该再回来！回来了，就别梦想着讨二房！”
      阿成轻巧地回答：“结婚怎么了？结了婚，还可以离啊。”
      万万没想到，阿成对婚姻持不以为然的态度，晓棋如遭遇当头棒喝，感觉胆寒齿冷，心里骂道：混账东西，兴好跟你结婚的不是我，新婚燕尔，竟敢把思绪飞跃到离婚上头，婚姻之水胡搅混趟，再清的底子也成了一锅浑汤。可怜的照片美人，命运不济，老话说得对：红颜薄命，谁让她拥有花容月貌来着。虽然心里放手了阿成，却还在吃着他女友的隔夜醋。晓棋曾经以为，阿成爱的仅只她一个，美人相片扔进了垃圾筒。如今，阿成娶进美人，却得陇望蜀地不安分，晓棋不想成全他贪婪的男人野心。
      晓棋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及时刹车，跳出阿成的情网遮罩，回到自己该站的跑道上，他结他的婚，我大不了重新起跑。婚姻是应该仔细计较、认真遵从和精心维护的，掺不进沙子、融不进杂质。天那，差一点就掉进井里，漆黑无路。在国内，平民嫁高干，婚后仰人鼻息地活着，人家若待你不好，你浑身解数无法施展，攥在人家手心里，告官他就是官，没入敢接手他的案子，婚都别想离个痛快。在国外，嫁入豪门旺族，钱攥在人家手里，说风刮风，说雨下雨，跟他们较劲准没好果子吃，连律师都姓着他家的姓，打官司还想赢？
      那段如痴如醉、疯狂情爱的日子，晓棋想起来就心如锥扎，开始的时候欲望无边，是摩擦运动，是青春游戏，更是抛开庞杂的社会关系，只求将情爱进行到底的纯粹施授。当初没有谈婚论嫁，也不打算干涉各自“内政”，早先的设想却没能贯彻始终，人，毕竟不能将感情与性爱绝对隔离，一件物品用惯了都难以割舍，更何况双方都是情感丰沛的人类。
      集腋成裘，是出错的前因，感情一深入，就增加了重叠交互的内容：一起煮饭，一起宵夜，一起赌博，再就是互相牵挂，互相干涉，吵架，咒骂，伤害……。然后，是死寂的别离，昏梦的等待，居然等来了空谷足音，柳暗花明，来的却是属于别人、身边不再空位的男人。晓棋也没料到，自己对阿成的婚姻这么在乎，这么不容商量，这么格格不入、有她没我。再次相遇，却无法再次摩擦，毕竟，发生关系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不是只活跃肌肤的生理现象，而是关联到心理健康、具有社会属性的人际活动，是开始和结束都改变生命轨迹的复杂游戏。
      从简单的性关系开始，到限制对方的交际，认对方为体己，再后来，竟然上升到妄想独霸对方的婚姻自主权。婚姻，是社会安排给男人女人交往的前提目标，假如世界上根本取消婚约，说合就同居，说散就走人，那么，人就失去了社会属性，也消失了终极向往，活的与其说随意，不如说是虚空无聊。
      晓棋毕竟思想古旧，因循着交往的实质就是朝着婚姻迈步的观念，觉得再没必要跟阿成浪掷情感，并彻底摆脱了“西化”情结，不再跟阿成来往，见面爱答不理，好像不认识一般。阿成跟了另外的导师，两人不在同一实验室，没有了课题上的接触，更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晓棋尝试从身边男生中寻找候选人，好把阿成忘掉，也把宗立也辞掉。寻来找去，没有一个“条件”合适的。当一个大活人降格为一米几、年龄若干、何种出身、几多才学的时候，横比竖量都不容易达标，恋爱是没有尺度的，是感性的，是不能用先入为主的条条框框来切割划分的。
      倒是有位年岁不小、城府颇深的男生，挺得晓棋赏识，此人的理想是回国找个老实巴交的、最好没什么文化的女人做老婆，追根究底，此人一直耿耿于怀他母亲的女强人姿态，整天扑在事业上，无心家务也没时间陪孩子玩耍，致使他的童年绝对孤独。晓棋欣赏此人的绅士风度和满腹学识，却因理想的距离无缘共处，就放弃了接近他的打算，戏谑他逃过青春的打劫。不久此人学成归国，找到另一半，喜结连理，而新夫人并非没文化，是硕士毕业的研究生。晓棋感觉上当，这人说的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没准是女强人妈妈逼迫成婚呢。人从父母处汲取许多生活的教训，立志日后矫正过失，然而，当人最终面对重大抉择时，往往还是延用了父母为人处事原则，这就是基因的神奇功效，也是世世代代难以逆转命运的根本所在。

娃娃妈

第四节        博士转正
      多了一条值得吹嘘的作为。
      一天，晓棋下学准备去练网球。系里要有单打比赛，晓棋报了名，男女同组混编，她得好好准备一下。网球场平时总有熟人，不用事先约定，时间一到拿拍子去了就成。今天邪门，球场冷冷清清，没人，也不是绝对没有，有倒是有那么一个，他在对墙狠抽猛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相好，如今形同陌路的阿成。
      晓棋新买了一只拍子，正憋着劲试练，时间宝贵，跟阿成打就打，又没有站错队之嫌，不过是打球比武，真正的体育运动。于是，在阿成扭头对晓棋表示友好的时候，晓棋不失时机地回以微笑，两人自然成了搭档，噼噼啪啪地到场内打了起来，一挥拍就是好几场，各有输赢，其他熟人这才陆续前来，大家一起双打，晓棋和阿成总是对方，面对面击球接球。
      打完之后，阿成当着其他中国同学的面，邀请晓棋去他家吃饭，晓棋不好拒绝，尤其听到他说，他从家乡带来了土产番石榴，再不吃就留不住了。抗不住诱惑，晓棋从容地跟他去了，心里却依旧坚定着不再沾染已婚男人的信念。
      饭后，阿成一语破的，他告诉晓棋，倘若他不娶亲，就无法从老丈人家搞到读博士的高额费用。婚姻，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买卖。海外华人，再阔也不会叫儿女拿钱去打水漂，总得上下有个交代，于是他就把婚结了，把学费生活费搞到手，买了机票，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晓棋听后深深吸气，心口紧抽，幸亏这场买卖没她什么事，她认为自由一样值钱，尤其在青春旺年。
      世界上的事情经常不能两全：没钱时有自由，有钱时却没了自由。仔细一想，原来阿成卖掉他的自由，千里迢迢只为回来见晓棋一面，她应该高兴才对，没必要给他脸色看，想想也怪感动，捞回不少面子，人家不是弃你而去，而是为你“失身”。
      感动归感动，晓棋仍然坚持，阿成应该把把夫人接来，好好做他的学问、过他的日子，事到如今，回天乏力，不要对不起父辈望子成龙的厚望，该牺牲的，只有两人的关系，大家都把从前忘个干净，全当不曾发生。
      分手的时候，阿成贴上来拉晓棋的手，并坚持要亲吻，晓棋的心却站在原则一边，没有动摇，她推推挡挡，没让阿成得逞，就脱身走掉了。出了门，体内的荷尔蒙激素却在强劲分泌，她想，她好想，想发生曾经的幕幕激情，理智却跳出来不让她想，不让她做。算了，有什么好想的，回锅的肉，吃剩的菜，隔夜的茶，不会再有新出锅的喷香。
      网球比赛开始了，第一轮晓棋碰上系里一名英国男生，此人头发不同凡响，耳朵附近全部剔光，头上正中间部分留长，再染成红色加金黄的交叉色，用发胶一粘就立在头上，整个头顶活脱脱像一束鸡冠，长溜金发昂然竖立着，耳朵上还闪光发亮地别着数个银耳环，很简扑的一种男式耳环，与女人耳环大有区别，再穿上一件吊腰皮夹克，长统皮靴，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帅呆了。这种人叫“旁客”，以奇装异服为特征，喜欢聚伙，对大众并无危害，伦敦满街都是，还骑摩托撒威，看煞旁人。
      与旁客的网球赛，结果居然意想不到，晓棋赢了，原来这男生徒有其表，球技不灵，是花拳秀腿，不堪一击，不过晓棋的臂力也挺过硬，跑动和判断都不差，绰绰有余地过关斩将，进入第二轮比赛。不少同学前来祝贺，晓棋心里美滋滋的。
      不巧，第二轮正碰上关灯，怎么是他？
      关灯半夜查房致使阿成诡计得逞，但跳楼那次来的绝不再是关灯，晓棋早跟他掰了，不再讲话。原因是晓棋听说，关灯在一次中国同学的午夜聚会上，当着好多男生的面，酒后撒疯，污蔑晓棋跟七八个男人关过灯。这纯粹是造谣中伤，妖言惑众，他自己的灯没关成，嫉妒人家阿成，就编造出一大堆“前科”，让女孩子不好见人。从此，晓棋在一些男生眼中，有了见人就上床的坏名声，其实，她连造谣的半数还远远没有达到。从前的恋爱，仅止是谈。
      跟关灯的网球赛，晓棋决定缺席。万一赢了，他向壁虚造关灯的故事四处传扬，造谣惑众，弄得尽人皆知，岂不是赢了球，输了人；若输了，叫他小人得志地到处吹嘘，关灯特在乎输赢、名气、地位等身外之物，爱与别人攀比，生怕自己不如人，特小家子气。关系还没绝裂时，关灯就整天嚷嚷要跟晓棋比试网球，两人的水平确有一拼，别看他个子高，跑的快，可协调性好是晓棋的底牌，控球不光要体力，还要技巧。晓棋吃亏的是，她羽毛球打的好，而此球跟彼球最不可相互借鉴，羽毛球靠抖手腕控制球的走向落点，网球却千万不能抖腕，一抖准完蛋，晓棋为了练网球，已经很久不打羽毛球了。
      书读了快一年，按规定得写一份转正报告，答辩通过后才算正式博士生。通不过答辩的话，要么再做一年预备工作，要么卷铺盖回家。关键时刻来了，数据需要整理，文献综述要去图书馆查阅，然后排沙简金，综合起来作成文章。
      导师的想法是，晓棋的结果最好跟阿成的比较一下，因为她做的是模拟、阿成做的是实验考证，理论用实践论证，才站得住脚。这样，晓棋需要阿成的帮助，捋顺思路，在结果上归纳总结。晓棋找到阿成，希望跟他讨论一下，把她的结果往现实性上引导。没想到，阿成推说他手头工作太忙，没时间帮助别人，让她自己独立完成属于她的个人工作。晓棋心里暗骂：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写论文时我全力以赴帮助你，到我写时，你却轻轻巧巧地黄了牛。假如两人只是一般关系，阿成也应该给个面子，坐下来仔细讨论推敲一下，不过是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阿成是个细心系统之人，试验步骤紧凑有序，结果清晰，自己讲来头头是道，可他却对晓棋拒之千里，不给机会。
      由此，晓棋看出阿成的本质：自私，擅于利用别人，不喜欢帮助他人。国外长大的一些人就这德性：你爱帮忙是你活该，我不帮你天经地义。
      今日非昨，两人的关系不好非坏地悬浮着，本是一个恢复友谊的转折，阿成却倔强地不下这个台阶。就在阿成今天推明天的时候，晓棋一笔三行地写完了报告，没有优等生的拔刀相助，照样通过了答辩。
      虽然是料想中的胜利，却也可庆可贺。晓棋一激动，决定宴客八方，自己烧菜，请一些中国同学来家吃喝，当然也请了阿成，想他未见得赏光，他却空着两只手来了，其它同学买了酒和饮料。婚后的阿成出手变得小气吝啬，当然，晓棋欠他一顿饭，是打完网球后的便餐，回请他是应该的。自从共同打了网球那天起，两人见面招呼，仅此而已，没有更深的交往，也不再势不两立地生分。
      晓棋列出菜单，共八个菜：干烧大虾，红焖排骨，咖哩烤鸡，清蒸平鱼，黄瓜鱿鱼，青椒回锅肉，蚝油生菜，凉拌海蜇。从上午就开始准备，先洗洗切切，蒸蒸煮煮，到下午才弄出模样。自从阿成离去，心头空落的晓棋自然不甘落后，拼命练习煎炸烹炒，果然练就一手绝活：干烧大虾用足葱姜蒜爆油锅，调味汁用料酒、酱油、番茄酱、蚝油、糖等先调好，最后要收汁亮油；红闷排骨要酥软进味，功夫全在火候大小、时间长短的掌握上；烤箱里端出来的咖哩鸡香气扑鼻，鸡腿先浸渍入味，烤也讲究火候，时间正好的话，肉嫩还挂着烤汁，骨头断血；清蒸的平鱼必须新鲜，才留得住原味，撒上一些剁碎的萝卜干，更添鲜香；鱿鱼先在开水中川烫一下，避免变硬赛皮筋，黄瓜和鱿鱼在大火中快速翻炒一下就出锅，保证清脆可口；回锅肉的生肉需要在开水中略微川烫，再裹上芡粉大油翻炒，下青椒的同时还要放辣椒；蚝油生菜是一道简单的素菜，生菜翻炒后下蚝油关火；海蜇要提前泡好，切成细丝，拌时加点炒香的芝麻，滑爽脆口。
      客人逐一前来，落座举杯，祝贺下箸，品尝之下发出阵阵叫好声：盖冒儿了，没治了。连晓棋自己都不信，她有这本事把每道菜都做得有滋有味，没有败笔。报告下了工夫，迎来了转正嘉奖，犒劳自己最好的办法是大吃大喝，平时舍不得买的“贵重”食品一并买齐，厨房里泡上几个小时，这不，又多了一条值得吹的作为：烧一手好菜。
      不知是遗传还是手巧，一年前从没炒过菜的人，如今出息得能掌大勺了，老妈不知该多高兴啊。

娃娃妈

第五节        美人出场
      长得惊人的美丽，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
      自从回到英国，跟晓棋话不投机半句多，唯一那次闭门相对，还一事无成，现在，晓棋同公寓住着两名中国同学，私自交往极不方便，加上晓棋对他恶语相向，阿成不再有非分之想，给夫人办了探亲，毕竟丈母娘等着送女儿出洋呢。一来二去的手续就办妥了，太太秀臻搭乘飞机前来，到曼城陪读。办手续需要时间，阿成的邀请耽误了一些时候。既然情人不再搭理，不如叫夫人陪伴左右。回归家庭，常是感情受挫的男人的想法。
      早就听说秀臻来了，却无缘一见，晓棋本想借故去看其他中国同学，但居心实在昭然若揭，碍于她跟阿成是同事，房子是晓棋垫付的押金，从离去的人手里接管下来，原封不动转租给阿成，不直接去看他倒显得怪异，她只有按下好奇心，静等机会。
      不用打听，就能听到对秀臻的纷纷议论：长得惊人的美丽，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装扮得体，淑女味十足。晓棋虽然见过照片，仍然焦虑地等待眼见为实。嫉妒，使人心口犯疼，或许这些同学夸大其词，毕竟华人女子太少，物以稀为贵，没准气质谈吐都跟不上趟。
      系里的外国同学起哄，闹着去阿成家给新婚夫人接风。阿成同意了，说搬家后他大张旗鼓地宴请八方。晓棋混在一群同学中，乐颠颠跑去吃新夫人接风宴。
      新家座落在老树参天、绿草环绕的幽雅区域，公寓是两室一厅带厨卫，墙上装饰颇多：大挂扇，中国结，贝雕画，大幅娟绣，屋子里错落有致的摆设很中国化：景泰蓝花瓶，软木雕刻，文房四宝等等，多是从唐人街礼品店购置的，跟先前相比，鸟枪换炮了。果然夫人活得有品位，不愿屈就在贫民窟地段，出手大方，讲究排场，不愧是富家女出身，把公寓装扮得典雅香熏。
      晓棋心说：阿成也不是穷人出身，何至于胡乱凑合地苦掐苦熬呢？她越是羡慕眼前的装潢，越是憎恨他从前的不讲究。
      秀臻也就一米五几，小巧玲珑的个头，细腰，大胯，双峰高耸，三围绝对优秀；肤色釉黑，大概是东南亚强烈的光照所为；两眼大而深陷，睫毛上卷，颧骨偏高，明显带有祖籍广东的特点；嘴唇略厚，嘴巴阔大，笑起来楚楚动人，给人诚实练达的感觉。晓棋寻着大众口径逐项验证，“惊人的美丽”，不妨这么说，的确千娇百媚，她的美是一种凝固的美，落落大方的西式美，有点朱丽叶•罗伯慈的味道；因为瘦，给人骨感，轻盈的姿态袅袅婷婷，当然是“亭亭玉立”；而“大家闺秀”指的是出身，也对；“淑女味”说的是气质，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从她热情好客，礼仪周全地为大家上菜来看，她是妇人味十足。新夫人的国语说得很流利，英语更是张口就来，饭做得清香可口，对客人笑脸如花，嘘寒问暖地客套，周旋于男士的奉承中应付裕如，阿成一看就是待客的配角，里外都是夫人应承张罗。夫人捧出马来西亚带来的稀罕水果，全盘奉献，让大伙尽情享用。
      晓棋仔细观察新夫人，秀臻时常微笑着看晓棋一眼，并询问是否需要添茶？晓棋被新夫人温文尔雅的姿态吸引，她暗自发誓也要修炼如此本领，高贵、娴雅、内敛。收回心事，晓棋报新夫人以微笑，她一概不理会阿成的任何招待，而阿成偏偏总朝她张望，就连他听个笑话仰头狂笑之后，眼睛落点都是直逼晓棋的座位，晓棋想：阿成若不是故意让夫人端倪可察，就是他演技太差，不懂假装清白；而那夫人，倘若不是心无城府的傻瓜，就是演技最佳的装糊涂者。此地不宜久留，果盘之后，晓棋随着第一拨人马先行告辞，夫人出面极力挽留地说：“你是唯一的女客，大家都是华人，很高兴认识你，刚才说的是英语，我们还没细聊呢，请留步。”一脸诚恳。
      “现在，他们要喝威士忌，我滴酒不沾，扫了大伙的兴。以后有机会再来吧，多谢你的盛情款待。”
      “哪里哪里。”
      “再见！”
      “有空来玩，一定哟。”
      从阿成家出来，晓棋感慨万千，幸福家庭模式雷同。没跟阿成梅开二度，成全了他的小康生活。当晓棋意识到，她在牺牲自己的情欲、充当维护家庭的卫道士的时候，又觉得酸涩难当，曾经想冲破的正是所谓的道德，以情欲为中心展开生活，如今又退回到道德线上来割舍情欲。假如没有她的礼让，这份生活或许就属于她了。
      能够捐赠他人一份谐和平安的夫妻生活，是做人的造化，尤其捐赠对象是曾经爱恋的男人，晓棋对自己有了新的肯定。
      国外呆久了，学会欣赏不同种族的美丑。中国人的审美观一个劲儿地往白人身上靠：什么大眼睛、双眼皮、深眼窝、上卷眼帘，什么挺拔鼻粱、深鼻沟，什么肤色雪白、粉里透红，加上高额头、卷头发、性感朱唇，但凡越不容易达到，就越梦想拥有。白种人未见得赛过中国古典美人：丹凤眼斜斜地往上吊着，瞟人一眼百媚生，樱桃小口嘟嘟粉红，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秀臻的美是西式的，凸凹有致，立体感强，大眼大嘴，大大方方；晓棋的美是中式的，瓜子脸，尖下腭，平面上透着天生丽质的俊俏。就说晓棋的鼻子吧，鼻头圆润，鼻梁微挺，在中国极其平常，拿到西方却生出邪性的效应，专有一白人女子吃晓棋的醋，怨她自己的鼻粱又高又勾，花了千儿八百镑大洋，把高鼻粱磨低、鼻头磨圆，脸紫了两个多星期，又疼又痒地活受罪，尖挺的鼻子终于不翼而飞。晓棋极其欣赏那女子高挺尖利的鼻型，认为漂亮得千金难买，磨掉了太太太可惜。改头换面要承受肌肤之苦，还要顶住外界指指戳戳的议论，万一审美观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惨了，这不，在中国不值一提的圆鼻头，到了西方竟然“价值连城”，居然有人效仿！
      一位台湾同学的太太在上美容培训班，毕业考试是现场化妆，老师打分。台湾同学找到晓棋，请她千万赏光，替他太太充当化妆模特。晓棋对人为的修饰有抵触，她更喜欢自然天成，是什么样就什么样，靠化妆造出来的形象太夸张，人模鬼样的，同时怕化妆品刺激皮肤，留下长疱隐患，就推辞了。而那台湾太太不依不饶，来找过几趟，就差磕头了，台湾同学说，其实那些电影明星，像林青霞、张曼玉什么的，不化妆很普通，可经过化妆师的魔手一造型，就焕然一新、面庞俏丽赛天仙了，晓棋死活不信，推说课业忙，愣把“焕然一新”的机会坐失了。
      中国人讲究一白遮百丑，晓棋皮肤白晰，跟秀臻的黝黑不可同日而语。想到黑美人每晚关灯之后跟阿成翻云覆雨，晓棋心里很不自在，她参观了他们的卧室，宽大的双人床舒适清雅，不知是否巧合，刚要转身出去，手却碰在了阿成手上，只那么轻轻一擦，却差点擦燃心底压抑的欲望。秀臻对她殷勤和蔼，挑不出任何欠缺，晓棋实在没有理由，从秀臻手里掠夺属于她的温馨。
      阿成最初选择秀臻，是依顺了母亲的多次举荐，约会下来感觉不错，加上她方方面面条件俱佳，就给她套上一只订婚钻戒，是母亲祖传给他的。谁知风云突变，横空出世个大陆妞，在他短暂的留学生涯中，谱下风云雾雨的情恋音符，他这才惊醒梦魇，体尝出心心相许的恋爱，是摒弃世俗、豪放追求的竭诚相待，不是权衡家族产业之后的闺中做秀。西方宽松的人文环境，使阿成对父辈苛求门当户对的观念产生逆反，他发觉秀臻和他，像两个牵线木偶，被家族里的人随意摆布，尤其当他刚下飞机，迎头赶上两家人畅谈婚礼，他感觉这不是他的婚礼，而是家族们的婚礼，他被利用了，被当作棋子在全盘考量下出击攻垒。他不愿趋炎附势，不想遭受操纵，于是，他把逆反情结降落在对秀臻的态度上，秀臻越是对他温柔体贴，他越感觉虚假造作，连秀臻的修养，都是为了取悦男人量身打造的。因此，他对她兴趣不高，总推说读书受苦，亏空了身子骨，而不能轻易成就床上伟业，而秀臻认了真，买来“海狗儿”丸药，让他壮阳补肾，死说活劝地让他吃，他更是啼笑皆非，心说：我每天不止一次都扛得下来，哪至于靠药来壮呢？他更加思念晓棋，因为她背后没有财产分割、利益权衡，也不用阴谋阳谋地精打细算，他俩关系单纯，火热触发，而秀臻连呻吟都透着伪装，够了，这个世界太虚伪！
      正好晓棋来了电话，就在他提笔回信的时候，像闪电照亮脑海夜空，他产生一个设想，那就是远离是非之地，再次投身留学生涯。这个想法，他首先告诉了晓棋，然后才传递到未婚妻和双方父母的耳朵里，变成争论不休的家庭议案，最后在不举行婚礼不能走人的一致结论下，他妥协了，娶了他曾经愿意、现在又不情愿的女人，达到他再飞英国的目的。
      秀臻发觉，留英归来的阿成变化多多，筹备婚礼的繁杂琐事让他烦恼，或许远走高飞会恢复两人先前的浪漫，而且她也想见识英国的堂皇，于是她积极为阿成的攻博游说，才最终筹措了三万英镑，促成他的远行，当时她执意跟他同机前往，而阿成坚决反对，说旅游签证不能转换成探亲，让她安心等待，一等就是漫长的两个多月，终于如愿以偿。
      虽然懂英文，但毕竟初来乍到，秀臻对英国的风俗、人文、甚至天气都有个适应阶段，忽然周围没了父母亲朋，各种杂活事必躬亲，她难于适应，特别想家，就常把幽怨吐到阿成身上，而阿成倍感烦躁，一味抱怨他得用功学业，没时间陪太太整理思路、适应环境，而且，他会强调：“想家就别到英国来，来了就别再想家！”
      秀臻在马来西亚做了几年银行出纳，由于她懂英语、粤语和普通话，陪读家属能获得工作许可，她又有工作经历，不久就在中国银行曼城分行找到了工作，收入不菲，也就踏踏实实地上班，当她的白领丽人去了，小日子上了轨道，夫人做饭、丈夫洗碗，可谓日子赛蜜，阿成壮起精神十分投入，兴奋地过了一阵子，就又兴致了然。跟夫人的配合不够刺激，缺少默契，夫人拿姿摆态，骨子里凌驾他的精神之上，他得曲意逢迎，小心谨慎，床是她买的洋货，别摇晃散了；被罩价格不菲，别弄脏了，如此在乎小节，使他扬起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阿成分明感觉不幸福，缺少爱的感受、活的激情，夜半三更，身边躺着熟睡的太太，被子各盖各的，床垫是两个单人的，中间有道不明显的沟，睡起来只能各占一边，而不能相拥而卧。太太购买时听销售员讲，这样翻身不会相互影响，太太娇生惯养，热爱睡觉，不喜欢睡眠被打扰，就选择一道小沟，隔开丈夫的翻身侵扰，也隔开了丈夫的夜半亲情。阿成觉得，面对无可挑剔的太太，他的生理机能却在沉睡，而每每想到晓棋，他就悄悄仰起昂奋不歇的能量，想起曾经的浪漫和疯狂，他春心骚动、寝食难安，失眠使他倍受煎熬，眼圈愈发的黑暗下来。

娃娃妈

第八章
      相识容易分手难，怨情易结却难解。已婚男人与从前女友再度重逢，这回能谈的除了私奔就剩分手了。情也偷了，人也得了，分手又怎能心甘？
      第一节        旧灰复燃
      一颗心碎成两瓣，进退维谷。
      出国快一年了，签证眼看就要到期，晓棋得去外国人局延长。心细的阿成，记得晓棋去年这个时间来到英国，他专门等在长途汽车站，并买好两张车票，专为陪同晓棋前往利物浦延签。路遇阿成，晓棋惊奇不已，为他的呵护感动，也为物是人非感伤。
      在汽车上，两人和解了怨冤，使劲地搂抱在一起，深深地亲吻对方的双唇，亲亲密密做回一对恋人，焕然冰释了隔阂。阿成对晓棋掏心地述说：“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特别特别想你，想得心口痛，想得头疼脑裂，你害惨我了。”
      晓棋说：“谁让你结婚来着！自找的，活该！”
      “咱们能不能不提结婚这个话题了？已经铸成的错误无法更改，但我爱你的心却永远不变。”
      “得了吧，你夫人那么漂亮，好三围，美玉无瑕，你还不得天天抱着她做美梦啊。”
      “是啊，我每天都做美梦，却一直没有实现，我的梦想，是整天抱着你！”
      “有病啊你？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你呢。可是，你家有娇妻，小日子又很到位，我想你也是白想，只有抱着枕头睡了。”
      “晓棋，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是你的了。”
      “好啊，我是大旱望云霓，就等着瓢泼大雨的浇灌了。来，让我考验考验你。这样吧，今晚半夜十二点，你到我宿舍来，千万不要勉为其难。”
      “我一定来，不来我是小狗。”
      他俩在利物浦照相、吃喝，游玩了大半天，阿成又匆忙回到系里做实验去了，他不想让人发现他俩同时缺勤。
      轻轻一个相约，男人是谁的就要见分晓。半夜十二点是考验，能从夫人的控制下脱身前来，说明阿成真正属于晓棋，当初错误地放弃，如今为时已晚，晓棋却依旧想跟秀臻一争高低，赌个输赢。不然，晚上九点神鬼不知地偷情寻欢，再放虎归山，就跟秀臻没了比拼和较量。任何地方，秀臻都没有触犯晓棋，或许，是她的雍容娴雅使她遭受无妄之灾。女人间的嫉妒，从来就是祸首。
      这次的约会，是名副其实的偷鸡摸狗，晓棋从来没想到，她会跟有妇之夫勾搭成奸，这不合乎她的做人准则，她一向崇拜婚姻，绕着结了婚的男人走。不止一次，她遇到结婚男人想跟她有一腿，每当她听到表白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总是借机仓惶而逃，再也不跟这种男人来往。好容易一场婚姻，拆台的缺德事坚决不干。结着婚的男人不再恋爱，只有欲望，一点都不美丽。
      一个不愁嫁的皇帝女儿，偏偏把自己往邪路上引，还满脸不服输的样子，拉着冲锋的架式，准备跟情敌一决雌雄。不是中了降头，就是吃错了药，或者年轻得发疯，要么就是遭了催眠，干了蠢事还不明就里。
      电视上有过这样一个节目：催眠师邀请观众上台，一排观众被同时催眠，有人变成大歌星随着音乐狂歌劲舞；有人抱着一把扫帚多情亲吻，以为这是他情人的酥胸；有人满地摸找遗失的隐形眼镜，其实他根本不戴眼镜；有人看见所有的观众全都一丝不挂，冠冕堂皇地笑着看他，把他弄得羞愧难当。反正不出尽洋相，催眠师不会把他们叫醒。还有更邪门的，催眠之后有人说出他上辈子是谁，此观众才二十出头，却说他上辈子曾经于一九零二年赢得奥林匹克运动会长跑冠军，并说出他朋友是谁，说他喝了什么牌子的啤酒，此酒三十年代就已经停产。说的全都对路，世纪初的奥林匹克冠军，不像现代名人邱基尔、斯大林、希特勒那样尽人皆知，这事确实有点邪性，真假难辨。
      催眠术跟气功、特异功能异曲同工，是信不信由你。
      阿成当然是晓棋的，晓棋被他几句情话催眠，身不由己。
      午夜十二点，晓棋准时等在公寓门前，听到静悄悄的脚步声，就打开了公寓门。阿成来了，带着一颗伤逝的心。这次的重拾旧欢来之不易，他异常珍惜，也加倍努力。两人全都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删繁就简，直奔主题，激情依旧，显然抛弃了游戏的成分，却嗟叹生不逢辰，无缘共同地老天荒。一直到清晨三点，两人才搂抱着迷糊睡去。
      没过多久，晓棋被一阵老拳击醒，重重地打在她的肚子上，潜意识里刚想叫喊，阿成也醒了，他倍感抱歉地一把将晓棋紧紧搂抱在怀里，亲吻的同时再三说着抱歉的话语，晓棋还是不解，他何以如此激动过度，用力甚猛，阿成说他做了噩梦，跟人打架，被人追杀。晓棋的肚子极不舒服，精神仍然处在惊吓中，为了防患于未然，她决定今后不再相拥而睡。四点多了，阿成起身回家，并诚挚地许诺，明天这个时辰，他会再度造访，因为他只爱晓棋，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明夜复今夜，偷人再偷情。
      该睡觉的时间却用来消耗体能，磨损最深的还是神经细胞，明知危机四伏，却探险般偏要深入虎穴。
      迂回在两个女人之间，阿成瘦得一脸憔悴。
      晓棋一颗心碎成两瓣，进退维谷，一瓣心呼唤她撤退，不再撕扯，做回一个完人；另一瓣心让她上前收回覆水，要回失去的情人、失去的天空。总共一个战场，两名士兵对垒，这方是她，那方还是她自己。偷情，难道是盼了半生的命运？一个男人，只有一半是她的，没有名份，完全是地下情人，还自带干粮，而不是金屋藏娇地被人供奉。有时晓棋相信宿命，命里无的莫强求。阿成怎么会是晓棋的，他分明属于他的娇妻，不然不必半夜四点仓惶起身回家，乘着夜色潜逃回家，万一被发现，还得编造难以自圆其说的谎话。
      自从恢复邦交，阿成每天夜半上门来找晓棋，来往的实质是一起睡觉，相互占有片刻的肉体进出，做爱做得昏天黑地，一个赛一个起劲，晓棋要留住阿成精锐的人气，灌溉她孤独的心田。阿成因为给不了名分，就给实质，不想亏待情人一毫一厘，何况，只有跟情人铿锵运作，才找到真我，才感觉活得有意义，有爱有情才有活头。
      只有一次，阿成推说身体不适，不能成就任何床上辉煌，晓棋马上警觉地说：“是不是跟她完事了才来看我？强弩之末，下次不要再来了，你跟她过日子去吧，我不要分享别的女人的残羹剩饭，呸，你走吧，拖着坏身子，还恬着脸来找感情！”
      阿成赶忙否认：“没有的事，我跟她已经几个月没上过床了，千真万确，不骗你。”
      “鬼话，谁信呢？”
      “真的，她不喜欢，她不要我碰，我也没心情碰她。我是你的，百分之一百。”
      望着阿成黑暗的眼圈，晓棋倍感神伤，想到雍容华贵的秀臻，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也够可怜的。从目前的状况看，频率比没有太太还紧锣密鼓，还丧心病狂，晓棋对阿成的说辞深信不疑。她只是怀疑自己是否患上恶疾，每天必须有强烈的刺激来维持荷尔蒙的平衡，阿成一天不来，她就神志恍惚。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理智不健全，感染上酣然情瘾。犹如身陷沼泽，不能拯救自己，拔身需要有支点的外力。
      摩登世界人人潇洒，可晓棋却别无选择地落拓。她幻想嫁到地球的尽头，直至世界的末日，把多余的情爱，化作一棵美丽的圣诞树，载歌载舞地尽情悲欢。敢想敢爱才是正经人生，欲欢就纵情，欲悲就嚎哭，整天偷偷摸摸，想爱还得说暗号，想恨也得避着人，没劲儿，含冤受屈地求个莫名其妙。当了第三者，插足人家小家庭，即使是晓棋先跟阿成相好，也得在人家一纸婚书面前认输服软，更何况夫人先跟阿成交的朋友，自己是在他们间歇隔膜的时候横插进去，又在人家珠联璧合的时候横生枝节。认知，啃噬着晓棋的良心。
      占有，抢夺别人的占有，是游戏的根本法则。
      即便占有了今天的逞欢，明天还是个虚无的问号。

娃娃妈

第二节        读书顿悟
      爱，原来是合弦。
      星期天早上，太阳爬得老高，晓棋还窝在床上，没吃饭没干事，一气呵成地读了篇小说——“南方的岸”，女主人公叫老Ｑ，与宗立日记里的称呼一模一样，姓名相同拉近了距离。逐字逐句地仔细读过，掩卷合实的时候，晓棋突然茅塞顿开、大澈大悟，书上说，爱是合弦，原来就这么简单，不是拼抢掠夺，不是争风吃醋，更不是秀给别人看的既定剧本。
      与秀臻较劲争夺，本没有实质内容，是舍本逐末，赴汤蹈火地跟已婚男人撕扯情缘，输嬴早已没有意义。晓棋想通了，要结婚也不嫁离婚者，要跟美人比赛输赢，也已经插足她的婚姻，拿到实质。几个月的私通磨折，自尊心搞得千疮百孔，精神世界人困马乏，再不罢手还等什么？大团圆的喜剧收场？倘若真能等来心之所向，则不该放手，问题是，这段交往并没往成就辉煌的方向设计，只是朝不谋夕的仓促偶合，间歇过后物是人非，有更大的不快乐等在苟且偷安的快乐后面。
      女人的贪心细密绵长，只给一个暗地亲吻是不够的，还要平日会心的对视、手牵手的街头踏足和展示给世界的公然浪漫。
      鼎足之势的三角关系像缠毛线，越拼命挣扯，就越没头绪，每条边都绷得紧紧张张，快断掉又死撑着。输，或许比赢强，没有责任，没有后患，早撤退早干净，输了别人，赢回自己。赢，还能赢来什么，带着伤痕、携着破碎、走一辈子叫人笑骂的坎坷路？已经存在的头一次婚姻，注定给生命刻上痕迹，再次婚姻肯定是跟前次的较量，比的是此长彼短，较的是此行彼不行。
      关键时刻，看一本指点迷津的小说作用真大，晓棋在一个早晨拍拍脑门幡然清醒，明若观火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她要抽薪止沸，改弦更张，挣脱日暮途穷的情侣关系，割舍所有的不应该，忘记感情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开始，投奔一名圈外人士，只要他承认她的绝无仅有，无论他是怎样的男人，晓棋决定，她将全力以赴地扑向崭新的人生出口，摒弃和废止眼前的不良循环。
      宗立不再考虑，他只爱拔头份儿的那个女孩，而不会屈就与旁人有染的失足女人，永远会有纯情女孩追求他、崇拜他。现在，宗立信里满篇都是一个女同事，她不遗余力地追求他。毕业后，宗立身价百倍，事业发达，早把晓棋忘脑后勺了。晓棋大意失荆州，出来打天下，没得一星半点的江山，反而荒疏了老家的一亩三分地。
      就在这个明媚温暖的星期天，阿成感觉出大厦将倾的苗头，他勇敢无畏地大白天敲门前来，寂寞得等不了夜半的幽会，他挑选太阳普照的正午时分，走出他貌合神离的婚姻，堂堂正正地前来拜访他的女同学。
      晓棋的心情今日非昨，她一下子感觉到，最后摊牌的时机来到了。白天，说长论短，口角是非，比在半夜强多了，半夜声音一大，就可能招致天机泄露，而白天，没人竖着耳朵听你屋里的交谈。天时地利，晓棋大胆地把握时机，严肃地向阿成挑明她的心底决定：“咱俩完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不要跟我有任何来往。我们均已长大，你已成家，这种偷情关系不正常，时间越久，越是百弊丛生。我将来结婚或是独身，全部与你无关。你是你，我是我。你从来也没有发誓娶我，我从来也没有答应嫁你。现在，只有彻底分开，才是我们的必然结局，让我们各过各的日子，各走各的路，从今天起一刀两断。”
      阿成幽怨难咽地说：“不好，不好，我不要这样！你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
      心静如水的晓棋，看阿成哭得像个孩子：家里老幺，不知天高地厚地叫父母宠坏，女人拉着锯地往家里抢，更叫他没了衡量自己的准星。
      阿成一个劲儿地说：“不好，不好，咱们再想办法，我求求你，别抛下我一个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说着话，阿成跪在晓棋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头埋得很低，泣不成声地说：“求求你，跟我私奔吧，离开这里，咱们去哪儿都行，美国，地角天边，就我们两个，永永远远守在一起，我爱你，真的，不信掏出我的心给你看。”
      字句虽多情，晓棋的心却冷得像冰，拒绝融化。面对一个哭咧咧的男孩，哪还生得出私奔的勇敢？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晓棋头一次见到男人哀哀欲绝的眼泪。阿成过人的优秀，兴许是杜撰，眼前这个没有荣辱的人，跟从前心里惦念的人无法相比，也许鬼迷了心窍，没能识破他的本来面目，现在晓棋倍感痛快，阿成原来是个胆怯懦弱、不敢正视现实，对即成婚姻不负责任，对婚外情人无限依赖，缺乏坚毅果敢的小男人。一句话，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晓棋庆幸自己长大，不再混沌，不再慌张，也不再心怀慈悲地耳软心活，三句好话就被骗得找不着北。她吃了秤砣铁着心地说：“你一个男孩子，干麽这么栽命？情人走了还会再来，哭个什么劲儿！你跟我私奔，我算什么？我跟哪个走都得名媒正娶。你结着婚又离不起，离了也是二婚头儿，即使我想嫁你，你还不够资格呢。”
      “你想抽刀断水，可水还会照样流的啊！”
      “你每天的作为，不过是剜肉补疮，越补越糟糕。趁早，你娶不起躲得起，退回家庭生儿育女算啦，老婆又那么出色，更不是她不要你，都是你的心野在外面，毁了当初金童玉女的门当户对。”
      “别提那些讨厌的门户之见了。”
      晓棋想起先前那致命的把柄，趁机挽回面子地戏落：“咱不是三围没够你标准吗？你的身高配我也差着一截呀，跟你奔了，出去怎么见人？往外一站，般儿高。你家小娇妻刚到你肩头，把你衬托得高大无比，像透了男子汉。你放着西瓜不当，非去装芝麻，现不现眼？”
      “别说了，我头疼死了，想跳河了。”
      “头痛，还不回家叫夫人揉揉，她等着你拉家常、吃大餐呢，再不回，人家找上门了，快走吧你。”
      晓棋连推带搡地把阿成赶出了公寓，心里一阵轻松，终于完结一出恋爱拉锯，把该说的回肠荡气地都说了，让该结束的瞬间关合电门。
      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是那种急迫的、深刻的饿，晓棋哼着小调下了厨房，安之若素地做了两道开胃菜，庆祝自己的新生。她感觉像戒赌之初的情景，虽然略有再踏赌门的欲望，却有股更强烈的压制欲，告诫她不能再赌下去，输掉金钱更输掉人生，进而，飙升出理性战胜欲望的快感，是那种顺从道德、合乎伦理的快感，不像从前肉体的快感夹杂罪恶的自责那样堵而不畅，现在的快感，像黑暗的房屋突然拂照进金灿灿的阳光，转瞬间明媚泰然。
      浩然之气充盈全身，晓棋一个人乘巴士去城外滑冰，心里重复筹措着字句，打算向宗立直言不讳地和盘托出她的境遇，他有知情的权利，也有抉择的自由，两人关系的最终走向，任由他钦定。交往，没有率直的交底，就没有坦荡的融洽。假如他认为瑕不掩瑜，关系依旧维继；假如他认为是奇耻大辱，那就让他弃之如敝屣，晓棋甘愿遭他唾骂遗弃。搁置心头的沉重，终于可以挪到别人肩上，晓棋倍感轻松地滑着冰，还来了一个难度较高的转身跳。没准宗立也有暗藏的故事呢，这样两人地位对等，她盘算着，祈祷着。
      留学一年后可以享受一趟公费探亲，是否履行，只看宗立对事件真相的态度和抉择了。假如他说不，晓棋打算两年后回国，让时间抹平缝隙，省得见面尴尬，无颜面对众多朋友。

娃娃妈

第三节        借钱要挟
      虽然没见过大钱，即便给个万儿八千的她也不稀罕。
      第二天，又是阳光直射的艳阳天，只是边陲地带趴着几片沉甸甸的乌云，缓慢地、贼心不死地蠕动。
      阿成来到晓棋的实验室，表情平常地说：“我想买辆汽车，缺钱，你若借我五百镑，就再好不过，等我太太发薪再还你，行吗？”
      既然经济困难，帮忙是应该的，晓棋同意写张支票给他，阿成非要现金。其实，晓棋存款不多，只是她的奖学金每年预支，因此年初数字可观。阿成看过晓棋的账户，知道她借得起。阿成的帐户晓棋从未过问，阿成也绝口不提，隐私被深深地匿影藏形，是阿成的老习惯。
      晓棋去了银行，提取出五百镑现金，送去时阿成刚巧不在实验室，晓棋让正在做实验的台湾同学转交。台湾同学开玩笑地说：“你就给我吧，我可是要独吞的，让你查无证据！现在后悔还可以，再晚就不给机会了。”
      “你敢！你若独吞了这五百镑，我就把你吞了。”晓棋笑着走了，吃定他没那个胆量。
      既然分了手，晓棋不愿再跟阿成正面接触，决心已定，驷马难追。朋友一场，钱场帮得起就帮一把，义气还得讲。阿成的痛哭和一连声的不不不，使晓棋觉得他像是这场期遇的受害者。
      系里有位剑桥来的访问学者，膀大腰圆，满脸胡子，英国人，讲起专业云遮雾罩、夸夸其谈，很有学问的样子。他邀请晓棋吃饭，说得相当客气，是让她介绍如何品尝中国菜，晓棋没犹豫就答应了。管它荤的素的，透透风再说，也让阿成知道，缺了谁地球照转不误。
      以前晓棋跟老外有距离，因为从没想过外嫁。据说异族通婚不能善始善终，晓棋没敢把自己当赌注押出去，赌个不知深浅。
      刚出国时，有位老英总爱磨叽她，此人说的土话含混不清，速度极快，晓棋听不懂，兴趣缺缺，不搭腔他还是笑眯眯的在周围转悠，找机会接近。一天，晓棋向他请教如何使用网络终端，他倒好，热心过了头，坐在离晓棋一厘米远，把毛烘烘的一条腿贴在晓棋的裙子上，她悄悄挪开一点，他又心不在焉地贴上来。后来，晓棋觉得他教的计算机知识相当值钱，没有几个老英对外族人这么耐心奉献，还管挠痒，只是越挠越痒，缘木求鱼地做无用功。他还执意请她去酒吧喝一盅，晓棋婉言谢绝了。
      跟学者的饭局是顿午餐。开始谈的全是学科上的大是大非，一个劲地答疑解难，晓棋纳闷，或许他想把她的科研成果偷去，后来话题突变，转为中国菜的做法、品尝方式、筷子的使用技巧，话音里，晓棋听出他有了孩子，觉得真是浪费时间。学者说着说着，还伸手刮了晓棋的鼻子，晓棋赶紧说，她要跟男朋友约会，才把自己从饭局中解救出来，没答应去他的住处接着喝酒。
      通过朋友，晓棋认识了乒乓国手张大华。他二十八九岁，体格健硕，精神饱满，离开国家队自费来到曼城，挥拳展脚地开辟天空，他原想走体操明星李宁的路数，用自己的名声开拓运动服装品牌，把中国制造推向西方，以价格取胜，为国家回收外汇。然而，缺金短银地游走商海谈何容易，几经尝试，虽然他找到以经营中餐馆为主业的大老板为靠山，但商海沉浮不定，渠道梗塞，空有一腔豪情、满腑理想，由于语言障碍等因素，加上英国经济的萧条低迷，服装业深受创伤，倾销品牌运动装的梦想遭受打击，于是，他考虑暂且回到老路上，用不凡身手进军乒乓俱乐部。
      坐在晓棋的宿舍，张大华怡然如释，晓棋心里却挺紧张，她分明感觉到一种矫健的、男性的、蓬勃的、名流的吸引，她提到女国手何智丽优美动人的形象，张大华哈哈大笑，说外界经常曲解他们男队员对女队员真正的看法。
      山不转水转。不久，晓棋在城里跟张大华偶遇，他邀请她去餐馆进餐，席间有说有笑，张大华壮志凌云地一展宏图伟略，饭后，他邀请晓棋去他的办公室小叙，指着办公桌上俱乐部的合同说，他先不急着签，还说出了合约数目。晓棋对一代天骄的乒乓国手佩服有加，依依不舍地跟他惜别。
      阿成的车买了，是辆四年新的二手奥迪，很气派。
      半夜里，阿成找上门来，要晓棋跟他出去试车，晓棋不去，他非拉扯着她的衣袖往外拽，动静闹大了邻居会听见，晓棋虽不情愿，也只好束手就擒地跟他走。中国同学当中，没人动过买车的念头，没驾照，也没资金。阿成以为晓棋没坐过私车，颇有显胜的得意。晓棋当然坐过，是公家的，她爹有权支使呢，却几乎从未私用过，只一次例外，晓棋突发热疹，病急去医院，司机边开车边开侃，说总统牌汽车最最高级，是世界上的顶尖货，全世界也没几辆，晓棋傻乎乎的信了，后来在英国一吹，叫人笑掉大牙，根本没有“总统”这个牌子。
      在阿成的奥迪里，他旧调重弹，想跟晓棋重修旧好，重圆旧梦，晓棋一听就烦了，强硬地说：“不可能，没门，别胡思乱想了你。”
      阿成见晓棋毫无松动之心，就以玩笑的口吻吓唬她说：“你不跟我好，我就不还你钱。”
      晓棋说：“不还拉倒，没有这钱，砸锅卖铁照样活得下去，回国少买一个大件儿就是了，没什么了不起，不能为两个钱卖身求荣，何况，这钱原本是我的，不必倒过来向你磕头求情，你宁愿为富不仁，是你自己问题。”
      阿成的脸越来越往下沉，最后两人沉默了，车内空气僵住，不再流动。
      晓棋这才想过劲儿来，闹半天借钱是假，要挟是真。晓棋太天真了，阿成怎么会少了区区五百镑的现金呢？笨，瞎了眼，好心真是不值钱的驴肝肺。晓棋的进项只有他们夫妻的九牛一毛，没占过他便宜，倒来吃一大亏。以前他还请客下馆子频频举箸呢，如今一毛不拔，分文不洒。
      用钱要挟，用车利诱，整个软硬兼施，阿成露底地说：“我可以从太太那里偷出好多钱，咱俩私奔后不愁衣食，能过上快乐如仙的日子。”
      骗术和俗招儿，彻底输掉了向往爱情的心，把晓棋推向反面。虽然从没见过大钱，即便他有万儿八千，她也不稀罕。偷，成什么了？从老婆手里偷，也不正当。布衣蔬食的日子可以甘之如饴，而行为不端的投机取巧却令人唾骂。
      晓棋愤愤地跳车而出，自己走路回了家，她从未羡艳别人的富贵浮云。曾经的爱恋荡然无存。
      从此，她心定如钢，理都懒得再理阿成，在系里见面也不招呼，阿成再不敢半夜去找她，没人给他悄悄开门，晾在走廊太难堪了。从前都是提前约好，晓棋守在门后，阿成门都不用敲，贼溜溜地来，贼溜溜地寻欢，再贼溜溜地离去。如今明着暗着，晓棋全不跟他来往，量他再贼也派不上用场。
      德国学生马丁转换办公室，搬来与晓棋为邻，他友善健谈，时常跟晓棋聊天，还一同去过希腊餐馆，各自买单。马丁爱好体育，约晓棋打过几次网球。
      晓棋决心坚定，不再跟阿成有任何男女瓜葛，她看透了阿成的本质，此人经营不起正当的恋爱，开始没想认真，过后又连蒙带骗，婚姻没能周全打理，外遇没能左右逢源，该坚挺的时候却放声悲哭，该决断的时候却毫无主张，简直欠风度，这种人绝对不能跟，跟了后悔一辈子。
      为了走出感情旋涡，晓棋应允与马丁一起出游。他俩乘着马丁的汽车到湖区郊游、吃餐、逛商店、划船。湖区是英国北部著名的风景名胜，湖连着山，山绕着湖，古树参天，草地碧绿，林荫小路曼妙多情，一天的游山玩水，孤男寡女共醉芬芳。
      马丁高鼻子凹眼睛，人高马大，双腿尤其颀长，讲话温文尔雅，性格悠闲，酷爱大自然，谈吐颇有见识。晓棋原本对马丁没什么感觉，就同意了他的出游计划。没想到一相处，发现此人除了具有日尔曼人的固执之外，不是不可取，颇有幽默感，谈性很旺，知识面很广，即便在没人的荒郊野外，他也不会随手将撕碎的胶卷包装纸扔掉，而是小心地揣在兜里。
      晓棋穿的是一双布鞋，马丁说这样没法爬山，晓棋说没事，我打小都是如此，爬过万水千山呢。马丁坚持说不行，必须买双高筒登山鞋，就把车子直接开到了旅游商店，晓棋不想被他看不起，花20镑买了双高筒鞋，穿着一走，发觉很不舒服，硬皮疙脚，于是又买了一双30镑的旅游鞋，这鞋处处合脚，走起来身轻如燕，马丁看她舒适了才放心。虽然50镑花着挺吐血，晓棋觉得值，餐馆的帐单也是她抢着付的，毕竟人家出车耗油。
      与洋人相处本不在计划内，但玩到开心处，情绪易发不易收。马丁邀请晓棋去他家晚餐，她高兴地应允了。
      来到马丁住的地方，这是一幢古典的小楼，座落在中产阶级聚集区，庭院不小，里面有八个停车位，周围是绿荫荫的草坪。拾阶而上，进了公寓大门，这是两室半的套房，装修豪华，一尘不染，晓棋有点灰姑娘进城堡的激动，但她并未声张，显出见多识广的样子。
      马丁做了意大利空心粉浇番茄肉末汁，味道不错。一聊，就到了午夜。马丁建议晓棋留宿，他看出晓棋的犹豫和躲闪，说他们可以依照中国方式，慢慢来，先相互了解再说，不必急于求成。晓棋对他的善解人意很欣赏，就同意了留宿，其实她想在那豪华的浴室里沐浴，马丁递给她一条印着花纹的大厚浴巾，她如愿以偿地在大浴缸里泡了好久。马丁睡在半间的书房，晓棋睡他的卧室，另一间是客厅。
      第二天早晨，晓棋先起来了，书房没关门，撞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鼻子深眼窝的熟睡男人，她吓了一跳，马丁的样子非常陌生，晓棋一下子反应迟钝，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马丁醒了，露出一个微笑，晓棋虚悬的心才有了踏实的感觉。

娃娃妈

第四节        失疯强暴
      他亲眼看到，属于他的女人在别的男人家里过夜。
      中午，晓棋去开信箱，拿到她父母和国内朋友的来信，刚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翻阅，阿成走了过来，气汹汹地一把将两封信抢走，让晓棋跟他出去谈谈。晓棋说："咱俩已经分手，没必要再谈下去。"
      阿成做状撕信，晓棋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知道他做的出来，为了两封还没阅读的信，只好隐忍悲愤，先跟他走，见机行事，晓棋不想在系里闹出事情。
      原来，昨天阿成看到晓棋没来学校，刚好马丁也没在，他就多留一份心，并打听到马丁的地址，赶到他家附近守候，傍晚才见马丁的车回来，里面果然坐着笑容可掬的晓棋，阿成心口发堵，意乱情伤，等他俩进门后，阿成就在外面等候晓棋出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彻夜不见人影，而且，他隐约听到楼上有响动，有说话声，他忍无可忍，几次想敲门进屋，又一忍再忍按下自己，双手的关节握得嘎嘎带响，他的悲，他的愤，竟然来自隔墙有耳的倾听，他听见了浴室里哗哗水声，也看见了晓棋裸体的剪影，只是毛玻璃将身影虚幻。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女人，却滞留在别的男人的房间，熏香洗浴，他想象出紧跟其后的场景，他血性方刚的躯体能不悲不愤吗？
      车子开到一条无人的街道，阿成停下车，猛然挥手掌箍在晓棋脸上，她嘴角立马渗出血痕。晓棋愤怒地推开车门欲逃，却被阿成死命抱住，并一连串地道歉。粗犷的一掌，是晓棋记事以来挨过的第一次，爹疼妈爱地长大，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掌箍她，千恨万怨凝成一个铁打不烂的决定：这辈子，晓棋再也不要跟阿成来往。
      晓棋与阿成大声争吵、谩骂："你多管闲事，你强盗逻辑，你公开抢夺私信已经犯法，还动手打人，简直不是人！"
      阿成双手紧紧钳制着晓棋，使她动弹不得，并且语无伦次地说：
      "洋人都不是好东西，吃亏上当只是早晚，我看你还敢不敢在别人房间过夜。"
      阿成狂野、粗鲁地一把将晓棋的衣服扯开，将胸罩撕坏，一只手使劲按在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胡乱地去脱她的裤子。晓棋大声抗议，说：
      "不行，不要，你走开！"
      在阿成狂怒的威逼下，晓棋反抗无效，遭到阿成歇斯底里的强暴。阿成臀力过人，狂怒得不可遏止，一边发泄，一边咒骂，还使劲揉搓着晓棋的前胸。她流着泪，怀着无尽的怨恨，死人一样毫无动作，任由阿成在那里丧心病狂地胡作非为，她恨，恨不得将阿成撕得粉粉碎，她怨，怨天底下不理智的衣冠禽兽叫她迎头遭遇。她知道反抗只有遭受更凶残的暴虐，阿成像一头发情的雄狮骑在晓棋身上，狂乱地让她喊他的名字，让她发誓，再也不跟洋人来往。晓棋死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她越不作声，他越有恃无恐。趁阿成不注意，晓棋悄悄把车钥匙攥在手里。
      心底一片冰冷，扭转的眼光永远不会为这个男人而再次温柔。完事之后，阿成说要把晓棋的下身锁起来，不让任何其他男人进入。穿衣服的时候，晓棋一使劲，就把车钥匙投掷得远远的，当阿成赶去拣钥匙，晓棋迅速地逃走了。
      忧愤满腔，走投无路，晓棋搭巴士去了马丁的住处。刚好马丁在家，他听了晓棋的叙述，领她去找楼下的邻居，此人是社会工作者，对这种事件极其有经验，她首先安慰晓棋，抚慰精神创伤，并讲些法律常识和别人的案例，最后劝晓棋去警察局控告阿成。晓棋担心她的控告不成立，因为她跟阿成早有不正当关系，社会工作者说，即便双方是夫妻，也不等于男人有权向女方施暴，而且，一旦姑息他这一次，他还会有下次再下次，晓棋觉得有道理，天理昭彰，她要为那耻辱浇心的时刻讨回公正，也为阻止罪恶的行径再次登堂入室，以强凌弱。在这位社会工作者的陪同下，晓棋来到警察局状告阿成。
      警察赶到阿成的住处，他不在。
      秀臻一直在以泪洗面，她不信，自己的丈夫会干出这等下贱的作为。在她心目中，阿成向来温文尔雅，不曾动过她一根毫毛，就连她厌倦了房事，阿成对她的决定也是尊重有加，她经常干涩，疼痛，周日要上班，能免则免地蒙混过去，然后逐渐推至周末，他们才准备充裕地行房一次。秀臻嗜睡，十点准时入梦，到天明七点才被闹钟惊醒，睡前丈夫在身边，醒来丈夫也在床上，她根本不可能居安思危地意识到，丈夫会在她睡熟之后，神机妙算地走出婚姻，走到另外女人的怀抱中，大肆地泼云撒雨。
      警察什么细节都没说，只说有个女人控告阿成强暴，秀臻马上想到，那女人不是别人，一定是晓棋，因为她觉出，丈夫看晓棋的眼神脉脉含情，而她不愿确定自己的猜度，从实力来看，不可能也不应该，晓棋是个大陆女孩，要钱没钱，背景迥异，秀臻觉得没必要驰马思坠，对这个女人加以防范，丈夫若当真跟她上床，也是情欲得不到满足的一时发泄，不会有真情实感。始料未及的是，晓棋这个大陆妞竟然不要阿成，而阿成却要她要得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秀臻哭着向警察发问：如此情况怎么处置？警察不正面回答，只说取决于法庭，秀臻问最坏情况能怎样？警察说，根据法律条款，殴打强奸可以判处十四年监禁。秀臻吓得大叫一声，当堂昏厥，警察叫来救护车，秀臻已经醒来，仍然被送往医院观察。
      没脸见人，是秀臻的第一意识，然后是自责，都怪她为人妻子，没有好好照拂丈夫，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让他陡生外心。这下，怎么对远在家乡的父母家人交代呢？而且，万一丈夫下了大狱，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从医院回到家中，警察已经走了，丈夫也不在家，大概是被带走问讯了。
      苍白着脸，秀臻想到了死，一死百了，既不用对父母交代了，也不用再跟同别人强行发生关系的丈夫过日子了。她拿出一把锋利的瑞士刀，向着手腕的动脉处划去，疼，她并未感到，因为她的心更酸更疼，冷，她只觉得冰凉彻骨的阴森……
      从警察局出来，阿成彻底苏醒了，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原本只想教训一下晓棋，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民主国家，对女性有如此坚强的保护，他从一个学有所成的硕士生，变成一个强奸嫌疑犯，坐在无数社会渣滓坐过的问讯椅上，被警察录供。他的自我认知倾斜了，倒转了，他对不起秀臻，更对不起晓棋。
      回到公寓，阿成想向秀臻跪地求饶，而门，却是反锁的，用钥匙打不开，敲门，并软话一大箩，可里面毫无动静，他纳罕，慢慢地，汗水爬上额头，他感觉大事不妙，也顾不得打电话找锁匠，就飞起恶狠狠的一脚，把房门踹开了，厨房里残杯冷炙地零乱不堪，客厅里枕东毯西地乱作一团，浴室，他看见了血，从门缝中往外渗，他冲进去抱起秀臻，摧肝裂胆地大叫：“阿臻，你醒醒，你这是干什么啊？”
      救护车再次莅临，阿成陪护着一同前往医院急救。
      第二天，阿成凄楚地找到晓棋，认错悔改地说：“晓棋，昨天的事我万分抱歉，都是我的错，以我的性命担保，将来绝不会再次发生。”
      递还给她那两封信，接着说：“下个月，我一定还上你的五百镑。”晓棋没甚表示，面无表情地接过信。
      阿成凄凄蔼蔼地说：“秀臻她病急，被送往医院了。”
      晓棋露出怜悯，阿成软弱无力地乞求说：“我请求你，跟我去警察局销一下案。”
      看在曾经相爱的份上，看在秀臻一条人命的份上，晓棋觉得只有息事宁人，毕竟两人的交往并不体面，阿成看样子是真诚悔过，没必要搬到法庭曝光所有的丑闻，她点头同意。
      阿成开车带晓棋去警察局，马丁一路跟踪他们，暗中保护晓棋。
      到了警察局，晓棋和阿成被分别带到两个房间，一位慈眉善目的女警察和一位表情严肃的男警察坐在晓棋对面，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话，他们说，阿成已经承认他的强奸暴行，假如晓棋坚持控告他的话，阿成将得到最多十四年的牢狱之灾，然后，又重复问晓棋，她是否自愿前来销案，而不是出于任何压力和胁迫，尤其若阿成强迫她销案，警察可以提供必要的人身保护措施。晓棋承认，她是自愿前来销案的。警察说，一旦阿成再有不轨企图，晓棋可以随时前来立案，不必耽心销案的事实，而且此次暴行已经永久记录在案，仗着阿成是初犯，晓棋又宽恕了他，就先不予起诉，但阿成正在得到严重警告。
      从警局出来，阿成再次向晓棋道歉并致谢，声称：“我是因为爱得太深，才失手动武。”晓棋说：“见你的鬼！”并坚决地表示：“今后，你别再有任何非分之想。”阿成要开车送晓棋回学校，马丁走过来，晓棋马上跟他的车走了，阿成失落地呆在原地。
      下个月初，阿成来还晓棋的五百镑，晓棋说，托他代买的随身听一起结算吧，阿成就写了张420镑的支票。阿成的哥哥在马来西亚开电器商店，阿成吹嘘说东西便宜，是英国价格的一半，于是晓棋写信托他买一个随身听，阿成再次回英国后坚持送给晓棋，说是从他哥的店里白拿的。没想到晓棋收了东西却没领他的情，依旧几个月与他爱搭不理，阿成为这随身听嘀咕了好几次，晓棋全没反应，当初给钱不要，事后又反悔，没劲。现在，两人帐目两清，谁也不欠谁，晓棋可不想贪小便宜，阿成就以昂贵的英国价格结的算。
      刚要分手，阿成补充说：“秀臻提出离婚。”晓棋没说话，心里却嘲笑他栽命，给他台阶偏不下，进而把自己的日子过瞎了。
      没有阿成反面的敦促，晓棋不会草率地搬去跟马丁同居，这事若让国内父母知道的话，他们会痛心疾首，未婚同居，在国内是跟流氓的定义划等号的。马丁的学业即将结束，跟德国公司的面谈旗开得胜，马上就要离开英国，就职德国海德堡，两人的关系，面临地理分隔的考验。
      滑冰时筹措的字句，还没有付诸笔端，就上演了一幕幕起伏跌荡的大手笔改变，给宗立的信，再也不用拐弯抹角，再也不用费尽思量了，晓棋一挥而就、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搬到一名男士的公寓与他同居，咱俩经营的恋爱宣告破产，无奈，愧疚，万分抱歉不能再爱，仍然心存感激，友情没齿不忘。
      宗立接到信，手颤心寒，他没去上班，也没告假，跑到郊区旷野，用石头狠命地去砸一块大顽石，晓棋曾经站在这块石头上，仰头望天，张开双臂，信誓旦旦地说，海枯石烂心不变，石头依然健在，她却神思不在他了，世上哪有磐石之固的山盟海誓？他恨，恨不得砸烂这块顽固不化的大石头见证人。
      短暂同居期间，乒乓国手张大华前来造访。
      八十年代末期，德国的经济兵强马壮，比英国强很多，薪水高出百分之三、四十，对工薪阶层是极大的诱惑。张大华考虑到德国俱乐部当球员，他找到晓棋，让马丁跟德国经纪人电话联络，对方的态度稍微拿堂，张大华颇感不快，此时，德国已经充塞着不下五人的乒乓国手，有老将梁葛亮、新贵蔡振华等世界冠军级的球员，而英国俱乐部的聘书张大华已经收到，是远走异地跟老同事竞争，还是留在此山无虎为大？权衡再三，张大华决定坚守本地城池，日后果然取得辉煌战绩，变身英国队，再次问鼎世界之冠。
      追求宗立的女人，有着母性的慈怀，她包容着他的狂躁，他的患得患失，他的高昂心气和失魂落魄，她在他失落的时候给他鼓励，在他懦弱的时候给他温馨，在他缺少爱的时候，送上她心底的赤恋，他俩终于相爱了，携手走入婚姻。
      帐目两清，人情了断之后，晓棋和阿成仍在同系，关系如同槁木死灰，再也燃不起任何火苗，直到阿成毕业回国，其间只发生过一次对话。那位墨西哥同学冈撒雷斯即将结业，此人长得跟三毛的荷西如出一辙：浓重的黑发络腮胡子，黑眼睛，母语也是西班牙语。当初晓棋、阿成与冈撒雷斯三人趣味相投，时常聚会，阿成与冈撒雷斯一同旅游爱丁堡，晓棋跟冈撒雷斯同事多年，她热心地为冈撒雷斯的结业张罗送行卡，留言已经写得满满的，所有同学都签了字，惟独没有阿成的签字。晓棋犹豫再三，若这么给冈撒雷斯，整页微残，不够朋友，假如托人去找阿成签字，显得小气，晓棋挺起胸膛，决定大大方方前去，刚走近阿成，他已经脸色如春，以为时来运转，笑得灿如玫瑰，满目生辉。晓棋冷峻地让他签字留言，阿成洒脱地签了，晓棋接过卡片，旋即返身走掉，阿成呆愣在原地，体温骤降，脸色由红转黯，凋零了一地玫瑰花瓣。

娃娃妈

第五节        玉兰花开
      脑神经偏偏挑选肮脏的瞬间跳闪放映。
      五年之后，晓棋跨进系里的电梯，抬头正遇上阿成深邃多情的目光，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知道场景不对，人物好似镜花水月，虚影重叠，一下子，她恍如失去记忆，没能明白眼前的景致。
      光阴荏苒，阿成混到今天这般田地，可谓步履艰难，他潜心向上，终于事业有成，乾坤在握。毕业回国后，他经历找工作的磨难，攒钱还学费的辛苦，眼瞧着兄弟到他父亲的工厂继任老板，他却毫不动摇，目光如炬，心怀鸿鹄之志，继续在美国公司拼搏向上。时来运转，他的博士学位变成奇货可居，洛阳纸贵。经过不懈奋发，阿成深孚众望地坐上了经理宝座，掌管着众多项目，能回到母校跟导师平起平坐，洽谈联手合作。由于手中经费一大把，教授对他特别温和谦恭，一扫从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
      过去的一段恋情，在阿成心里永生难忘。他后悔当初草率成婚，更追悔他对晓棋最后的暴虐。晓棋的身影，在他梦境里频频映现，他跟夫人离异了，一直没有再婚，虽然经常说客盈门，红娘如梭。若光为了谈项目，阿成可以去美国，顺便旅游世界。这个城市他早已待腻，可是，这个城市住着他的致命牵挂，她很可能留校做博士后，还消磨在此城，而并非消遁到他无法触及的红色国家。回到母校谈项目，阿成有个潜在的指望，就是与晓棋共叙离情，假如可能的话，甚至抛开一切障碍，共续前缘。只要晓棋愿意，阿成随时恭候，他觉得他亏欠她，他想补偿，更想完成一个早就深藏的心愿。
      其实，阿成是对青春时期的疯狂迷恋，对所犯的过错追悔，而晓棋，代表的是他青春时光的一个闪亮符号。感情，谁又能分辨感情的是非曲直？
      电梯里，晓棋终于看清阿成的模样：笑绵绵，柔情似海，还是那英俊的五官，还是那考究的穿着，紧接着，跳入她脑海的片段，竟然是阿成最后强暴时的丑恶情景，心脏被抽紧，神经被崩直，一口气吸进去，却没能呼出来地憋在胸口。曾经那么多激动人心的偷欢夜晚，那么多诗情画意的勾魂触摸，脑神经却偏偏挑选肮脏的瞬间跳闪放映。
      就在电梯即将关合的刹那，晓棋一个轻跳跃出了电梯，头脑发木地走去楼梯。大概阿成脸上表错情，引发心理对抗。其实，晓棋对阿成没有强烈的仇怨。理智地说，阿成给了她一段不了情，她用心用血去爱过，没结果不一定非得反目为敌，她不是偏狭的女人。然而，生理上对阿成暴虐的记忆犹新，无法抹平罪孽设置的鸿沟。她需要时间，来疗养阿成创下的情感伤痛。
      即使晓棋有心旧梦重圆，那罪恶的一幕也会横亘在天地之间无法超越，强暴，绝不是白璧微瑕的小事，她不能安之若素地面对。平日，晓棋根本不会记起阿成的故事，与女朋友白话恋爱史，她从来都跳过阿成这一段落。以罪恶结局的恋爱，无法张口诉说，只想彻底遗忘，至少是沉石落海，不再翻腾任何浪花。
      这天，阿成心里很不是滋味。晓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竟然连共乘一部电梯都不愿意。阿成感到揪心的难受，曾经抱薪救火地想挽回失落的情爱，却一时丧失理智，产生令他无限内疚的恶果，糟蹋了两人曾经共享的诸多美好。他提前从电梯里出来，故意等在楼道的防火门旁，晓棋登着楼梯上来，一拐弯，竟自进了洗手间，阿成只好徒步爬楼，去找教授商谈项目。
      下午，阿成邀请系里的同学上酒吧畅饮，闹哄哄去了一堆人。
      再也不会假装没事儿人地混迹其中，晓棋对阿成兴趣缺缺，甚至无法想象，当年如此疯狂，寥寥三、四个月间，用掉八十只避孕套，而且夫人就住在不远的隔邻。此男的功夫深不可测，却最终未能深入人心。曾经在纵横情场扬鞭催马，浪掷年华，也算徒增阅历吧，坎坷的过去，锤炼了宠辱不惊的性情。一切风云雾雨，都是成熟的代价。历经荒唐，更懂珍惜。倘若没有那些情感沧桑，不定哪天，还会飞蛾扑火地投身进去，燃烧生命的火焰，绽放生命的花朵。
      在晓棋下班的路上，大朵的玉兰弥天盖地的盛开，迎面走过来一帮人，那是从酒吧出来的同事们，其中个头不高、西装革履的一位，停下脚步，凝神了望，略有醉意的眼睛盯着她的方向，此刻，闪现在驻足人脑海的，是两人如火如荼相爱的分镜头：在宿舍，在客厅，还有在暗室幽幽的红灯旁……
      带着玉兰花的芬芳，脚踩醉人的春风，挽着皮包晓棋径直朝前，走到了阿成的面对面，她微微地、不易察觉地低了一下眼睛，就跟阿成擦身而过，背身远去。
      阿成心中绞痛难当，盛开的玉兰他视而不见，碧绿的芳草他熟视无睹，只见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实验室的留言板前，工整地写下了他在马来西亚的新地址，下面注明：欢迎老街旧邻与他联络。写完之后，他回到旅馆，没有进房间，却来到吧台，不醉不罢休地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系里一位漂亮的中国女生，风姿绰约地来到晓棋办公室，开门见山地为她咂咂惋惜，说她昨天也在被邀请的人丛中，观察到阿成偷偷扬起的盼望，也看到晓棋消失后，他深深的失落，他竟然眼角晶莹地奋步疾走，去写那瞎子也看得见的大字留言。
      女生还说：“真没想到，放着这么风度翩翩的男人找上门来，你竟然不要，想什么呢你？这男人成熟稳健，相貌出众，还手握大笔经费，能跟导师齐头并进，连笔迹都那么镌秀，是踏破铁鞋也寻觅不到的钻石王老五，等什么呢你？”
      望着比她小十岁的女生稚嫩的脸庞，听着新新人类发自肺腑的辛辣言辞，金钱观、恋爱观都和当年的她千差万别，晓棋感到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生命，一代接一代地缔造，生活，不断地翻新轮回，她讳莫如深地微笑不语，她猜想，现代女性对鹊占枝头的机会当仁不让。
      聪明伶俐的女生按捺不住，终于说了心里话：“你不要，我要！追上了，你别后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