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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第二类死亡》--作者:大袖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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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29 只怕来不及

   李云桐的家离公司并不远,车子拐了两个弯,远远地就望见小区内林立的新房。粉红色的房屋衬托着蓝得透明的天空,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我和欧阳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依照记事本上记载的地址,找到了小区内的第10栋楼房。

  5楼左边那户人家,就是李云桐家。欧阳伸手按了按门铃,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后,忽然想到,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陈静很可能不在家。欧阳回头望了望我,笑道:“别紧张。”

  门内传来脚步声,猫眼上光芒一闪,有人在门内问:“谁呀?”欧阳回头看着我,我听出这是陈静的声音,往前站了站,紧张地道:“陈静在吗?”

  门开了,陈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李晓虎正在客厅里的地上爬来爬去地玩一辆小汽车,昨天李云桐失踪时那种悲伤的神情,现在已经完全从他们身上消失了。

  “你好!”我说。

  陈静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是?”看到她的神情,我已经觉得不妙,再听她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没希望了。陈静也不记得李云桐了,她到过我们办公室,现在看到我们却好像不认识一般。虽然如此,我仍旧抱着一线希望,舔了舔舌头,深深呼吸一口:“我们是李云桐的同事。”

  欧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看他的神情,他也没有认出陈静,他和陈静之间本来就是因为李云桐才认识的,现在李云桐消失了,那么他们当然也没必要认识了,是这样吗?看着他们互相间那陌生的眼神,我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人和人之间的纽带,有时候竟然这么脆弱,你还没有去碰,它就自动断裂了。

  “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叫李云桐的人。”陈静笑道。

  “啊?”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继续说下去,欧阳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说:“我们走吧。”

  我摇了摇头,迅速转头面对陈静:“李云桐是你丈夫啊。”欧阳在我身后咳嗽一声,我装作没听到。听到我这么说,陈静又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丈夫不是李云桐。”

  “那你丈夫是谁?”我急匆匆地问。我这话很是唐突,如果李云桐真不是陈静的丈夫,那么她完全可以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陈静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似乎没觉得我问得有什么问题:“我的丈夫是个海员,早已经去世了。”

  听到她这么回答,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十分荒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太荒唐了,公司的人不承认李云桐曾经存在过,而他的妻子则更甚,不仅仅忘记了他的存在,甚至还有了另一个丈夫。

  “江聆,我们走吧。”欧阳说。

  “能给我看看你丈夫的照片吗?”我继续问陈静。

  陈静还没有说话,欧阳已经开口了:“江聆,够了啊,该走了。”他轻轻拉着我朝楼下走去,我抗拒地用力站在原地,望着陈静。

  “我丈夫没有留下照片。”陈静说,“他去世后,我们将他所有的照片都扔了。”

  真彻底。我苦笑起来,这就像办公室的人将李云桐的所有物品清理干净一样,陈静也清理掉了李云桐的所有照片,不用说,这个家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了,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像落在地上的垃圾,被人扫进了垃圾堆里,现在能够证明李云桐存在的那些东西已经成为真正的垃圾,而他这个人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了,顺从地跟着欧阳朝下走,快要转弯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却看见门缝中伸出了李晓虎的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叫李晓虎?”我问他。

  “是!”他大声道。

  我笑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你爸爸是谁?”

  “一个海员。”他说。
 
    门关上了,欧阳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哭了?走吧。”

  我怎么能不哭呢?李云桐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就算他还没有死,也肯定是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背叛了他,欧阳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了,可是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就算他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他的儿子却还在。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需要后代了,生命不是永恒的,记忆不是永恒的,一切都有消失的一天,只有这代代相传的基因,因为后代的存在而始终延续着,李晓虎的身体有一半来自于李云桐,那么,只要李晓虎存在着,李云桐身体的一部分也就依然存在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陈静才以为自己有一个已经去世的海员丈夫?就算她可以忘记关于李云桐的一切,却不能对这个属于李云桐的孩子视而不见,他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必然有一个父亲,无论陈静说他的父亲是谁,无论他们说那个父亲的身份和名字是什么,那些都只是一种符号,而最真实的证明就是孩子本身,他就是李云桐的孩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可是它发生了,这种遗忘让我觉得绝望,而李晓虎的存在,却让我看到了希望。欧阳担心地打量着我,他不知道我流眼泪,只是因为发现总算还有希望。

  总算,李云桐的消失并不那么彻底。

  “不要太激动,”欧阳说,“你昨天可能烧得太厉害了。”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时间:“现在不早了,我们赶到医院,医院大概也下班了。”

  “嗯,”欧阳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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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路上,欧阳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我看出他是故意要引开我的注意力,不让我去想李云桐的事,这让我很感动。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交通堵塞很厉害,车子缓缓挪动着,汽车尾气从窗口灌了进来,让人头晕目眩。当车子经过流芳湖那个小公园的时候,我忍不住探出了头。几天不去,流芳湖上的风光更加妖娆,几树桃花红云般灿烂着,平整的湖面像一汪绿色的果冻,朝天空反射着柔嫩的光,湖岸边有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李云桐失踪以后是不是来过这里,即便来过,也和没有来过一样吧?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经常在树枝上、墙壁上看到“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当时只觉得荒唐,现在想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大概都害怕被人遗忘吧?每个人都拼命在世界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人曾经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还有人说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世界上的坏人好人,都不愿意随着自己的死去而永远消失,所谓的“混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因为知道,粉身碎骨固然可怕,在人世间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却更可怕。李云桐究竟被遗忘到何种程度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同时遗忘了他?为什么我没有忘记他?死后被人遗忘固然可怕,活着的时候就被世人完全忘记,这种滋味,是不是比死更要痛苦百倍?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朝座位深处缩了缩身体。

  “冷吗?”欧阳问,“关上窗?”

  “不用。”我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被刀砍了一下,最初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要过上一小会,那种疼痛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也是这样。李云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对我的震撼过于剧烈,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恐惧,直到现在,远离了李云桐曾经生存过的那些地方,车子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时,我忽然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越是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越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我的头脑不愿意更仔细地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仔细想想,我就会明白一切真相,而我更知道的是,这种真相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如同一杯毒药,它已经散发出致命的气息,我的思维自然地绕道而行,虽然喝下这杯毒药是必然的,然而,能够晚一点,也就能够将眼前的平静维持得久一点。

  汽车的车轮比我的思维更加缓慢,但毕竟在前进着,云升街的容颜还没有进入我的眼睛,它的腐朽和沉默就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云升街特有的气味,六号门牌下黑乎乎的楼洞在车门右边大敞着,像一个居住着野兽的洞穴。

  汽车无论多慢都会到站,思维无论多么迟钝,也总会明白一切。

  我和欧阳下了车,进入云升街六号,就从阳光下进入了黑暗,从外面看来,他们不会看出这里有人。楼梯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经过二楼时,欧阳疑惑地看了看202号房敞开的房门--幽暗的绿光照常散发出来。

  在302号房门口,我刚刚将钥匙伸进锁孔,门就开了,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欧阳和她打了声招呼,她点了点头。

  “你在家就好,”欧阳说,“江聆有些不舒服,你别让她一个人呆着,明天早晨我来接她上班。”

  “哦?”许小冰疑惑地看着我,撇了撇嘴,“你没去看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和她说起李云桐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你记得我公司的同事李云桐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她不解地望着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欧阳。

  欧阳皱紧了眉头,仿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咳嗽一声,不相信地问:“真有李云桐这个人?”

  “有啊,她老提起他。”许小冰指了指我。

  “他是我们公司的?”欧阳侧着头,脸皱成了一团。

  “是吧?”许小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不是同一个公司的吗?”

  “他长什么样?”见许小冰语气这么笃定,欧阳有些动摇了。见他这么问,我心里忽然古怪地跳了一下,仿佛是噎着了--许小冰从来就没见过李云桐。

  果然,许小冰很快就说:“我没见过他,都是听她说的。”

  “哦。”欧阳慢慢地挺直了身体,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我,想了想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我疲倦地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是不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许小冰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似乎有些恼怒,转身朝厨房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欧阳吧?现在听到孟玲的名字还头疼吗?”话一出口她仿佛后悔了,马上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欧阳,似乎担心他再次发病。我也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甚至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幸好,欧阳没有发病,但他接下来问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孟玲是谁?”

  “啊?”我还算好,虽然吃惊,也只是望着他,许小冰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大得似乎要将欧阳的整个身影都直接塞进脑子里去,她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欧阳:“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们一起去向碧华家找孟玲!”

  “什么啊?”欧阳怀疑地看着许小冰,“记得啊,不过我们找向碧华不是为了买毛线吗?孟玲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许小冰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转向我:“他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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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也疑惑万分,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讪笑着望着我们,那表情似乎认为我和许小冰都疯了。

  “不知道,” 我回答着许小冰的话,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我们都疯了。”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欧阳和许小冰在门外叫了一阵,见我没有回答,也就渐渐没有了声音。

  无论我多么想逃避,都是没有用的。真相就这样自动展开了,欧阳对于孟玲的态度,就像是所有事情上的最后一把锁,现在,这把锁铿然落地,真相的门敞开了,无尽的虚空包围了我,吞噬着我。当欧阳问出那句“孟玲是谁”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到“铮”的一响,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多么愚蠢,一直以为孟玲和其他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另一种生物,我将他们不被我们所知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我们的社会--假如我的这种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欧阳就不应该忘记孟玲。依照我的假设,孟玲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应当是从无到有,这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认识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不应当有人这样彻底地忘记她,而我也知道,欧阳向来是记忆力很好的。

  孟玲之所以被欧阳忘记,是因为事情的趋势本来就是如此。我早该想到,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那个假设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却恰好与真相相反。孟玲,顾全,李云桐……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种生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孟玲他们不被我们所知,不是因为他们进入这个社会不够深,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渐渐地远离我们的社会。就像李云桐一样,孟玲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同样,也和李云桐一样,她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连她的妈妈也不记得她了,所以她才会对欧阳说“就当她从没存在过”,那天我们听到那个的士司机说的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我忘了吧”,只不过孟玲不是像电视中女主角一样真地希望对方忘记自己,而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因为她发现自己被人遗忘是必然的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对孟玲的记忆会比她母亲更为持久,也许,他和孟玲真的曾经真心相爱过,只是他不记得了,就算他还记得孟玲,却已经忘记了这段感情,现在,他更是连孟玲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了……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究竟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人的记忆怎么能被这样随意地删改?

  难道,真的是我和许小冰两个人疯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执拗地寻找着原因。现在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李云桐,李云桐在这个世界上从存在到被遗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我很清楚。我慢慢梳理着李云桐和孟玲两人被遗忘的经过--在所有这一类人中,这两个人是我最为熟悉的--渐渐的,我所发现的一个事实,让我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李云桐表现异常,是从流芳湖的女人开始的,之后他就不断看到各种别人看不见的人,最后,他就被人忘记了。我记得在向碧华家中见到的孟玲的那一页日记上也说明,孟玲也曾经见到过那种“看不见的人”,那个时候她显然还没有被人遗忘,因为她在日记中提到了她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这些人都和她正常交往着。就在写过这页日记后没多久,她就搬入了云升街六号--她大概是和许小冰一起搬进来的,但是没过几天,她就被人们彻底忘记了。

  从这两个人被人遗忘的过程,我得出一个令我绝望的结论:被人遗忘并不是一瞬间产生的,就像某种疾病,它有潜伏期,而潜伏期的特征就是……我浑身颤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死死地咬着被角--是的,潜伏期的特征就是:能够看到那些“看不见的人”!

    如果这真是潜伏期的特征,那么,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不是已经具有这样的特征了吗?这是不是说,接下来被人遗忘的,就将是我?

  我连连摇头,由于痉挛,这种摇头的动作也做得不利索了。

  我不愿意被人就这么遗忘!我想好好地、正常地活着!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往日生活的种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的头脑里绚烂地绽放着,每一件事都那么亲切,连那些讨厌的工作,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也变得无比亲切,我透过泪水看着这件小小的房间--连喜欢和我吵架的许小冰也变得那么可爱了,在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辣椒鱼,是徐阿姨送给我的,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任何东西,我忍不住爬了起来,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我所无比热爱的这个世界。真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一切,快要失去的总是显得特别宝贵,就像孟玲以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所写的:“失去以后才觉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孟玲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种滋味。

  我忽然那么强烈地思念我熟悉的所有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电话号码--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看到他们的电话号码,看到他们和我通话和发短信的痕迹,心里就觉得温暖。看到妈妈的电话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还不知道呢,她很快就要失去女儿了,而这种失去她却丝毫不知情,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空从透明变得深沉,最后完全黑暗了,我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许小冰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饭,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地开了门。

  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冰一眼就看出我哭过,她惊疑地问:“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我几乎是带着柔情对她说。我甚至还想拥抱她一下,不过为了不让她太吃惊,还是放弃了。

  如果能够,我想要拥抱我所熟悉的一切。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播放着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住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嘴里的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我怕真的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许小冰小声问。

  “没什么,”我哽咽道,“一个朋友死了。”

  “哦。”她朝我的碗里夹了些菜。

  朋友的死本来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让我很快想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朋友死了。

  韩晓峰的葬礼,就在今晚举行。同学录上说他也在南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7点半了,可能已经迟了。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该送他最后一程。我顾不上再吃饭,匆匆跟许小冰交待一声,拿了包就出门。

  三楼的窗口里,依然飘荡着那歌声--“直到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逃也似地狂奔起来,拼命逃出了这片歌声笼罩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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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30 往事如烟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韩晓峰的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礼,我便退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觉到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多人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再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悲伤已经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耳边听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和别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至悲痛也不会持久,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他走到灯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地笑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在殡仪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我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话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妈,你看,我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起来。

    “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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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世界末日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待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们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想到被人遗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真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说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一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苦涩地说。

  挂在树上的灯光被被人调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着,总不能同时出现在灯光下,就好像两个时空的人,他从另一个时空里带来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觉得那并不属于我,就像已经割掉的手臂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记忆和感情,也无法恢复了。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虽然他说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说了一两句,他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重新开始,这次说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而是他被人遗忘的过程,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鼓点在耳边敲响,起初是轻轻几下,甚至听不出在敲打,越往后,鼓点声就越快越重,以至于成为急风暴雨般的雷鸣,让人感到窒息。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我仍旧记得他说的那一番话。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没多久,我发现他们在偷偷地毁掉我的东西,譬如我用过的笔、我亲笔签的合同、我做的策划案等等,每次都被我发觉了,被我发觉之后,他们都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好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在当时,我却感到十分的愤怒,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为此,我还和几个男同事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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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我将自己签好字的合同地给客户,客户正准备签字时,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们发现这份合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撕成了两半。客户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给他,他一边责备我一边拿过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合同又被他撕成了两半,而他浑然不觉,发现手头的合同又被撕毁之后,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没有再解释,我终于发现,这些事情已经没法解释,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后来我留意上了这事,发现不光是同事们,连我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在毁灭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东西,我没法解释那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似乎不是明确的意识,只是当我看到某样东西,并且意识到它是我的,某种强烈的冲动就产生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就发现它已经被我亲手给毁掉了。而我的那些同事们则好像根本不会清醒,他们毁掉了我的东西,除非我提醒,否则不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次的事情影响了公司一笔很大的生意,我没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总命令我出差去另一个城市,完成我几笔单子的扫尾工作,然后便自动辞职。对这个安排,我没有理由提出异议,平心而论,依照那段时间我的表现来看,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相当人道了。老总还说,等我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随时欢迎回来,虽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也让我心里舒服了些。在离开那座城市前,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变得极其多愁善感,对这座城市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之情,虽然我只是要离开一小段时间,心中却有种生离死别的缠绵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的人对毒品的渴望,无法遏制,无法抵挡--我甚至连抵挡的念头也没有产生,你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以为自己真的那么爱他们所有的人,既然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为什么要抵挡这种冲动呢?被这种情感操纵着,我转遍了整座城市,见到了每一个我曾经打过交道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似乎不见到他们,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因为关于我精神异常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我所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见到我,他们表面上很客气,眼神却很冷淡,有时候我费尽周折找到一个人的家,那人却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就站在门口随便和我敷衍两句,奇怪的是,对这种情况我并不感到生气,只要一见到我想见的那些人,那种强烈得像洪水一样的思念,仿佛突然从某个闸门泄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就会奇怪自己为何会有那样奇特的感情,对眼前的人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交谈--何况有些人甚至还是我所讨厌的--但是,对已经见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对其他尚未见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我彻底疯了,我知道这个,却毫无办法。

  “见过所有的人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车上,经过某个地方时,路边烧起了一堆大火,看着熊熊的火光,我感到异样的兴奋,没多想什么,一抬手就将自己的包给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后,我觉得很高兴,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出差的城市,下车到了酒店,准备开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身份证和手机、文件都在那个包里,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办理酒店住宿。没办法,我只好走了出去,摸了摸口袋,幸好钱包还在,里头还有几百块钱,我的银行卡也在里头,有了这些,我随便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了下来,多塞给经理一点小费,他们也就没有看我的身份证了。住进旅馆后,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没告诉你我丢了东西,最近我已经习惯丢失自己的东西了。到了需要去见客户的时候,问题来了--客户的号码都存在手机里,没有手机,我没法和他们联系。于是打电话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户的电话。公司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接电话的是公司的前台贺雨,她报完公司的名称之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余非,她在那边自言自语:“余非是谁?”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的确是贺雨没错。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她本来脾气就很急,听我这么一说,声音骤然高了起来:‘谁开玩笑?你到底找谁?’我不想和她吵,随便说了一个同事的名字,那同事过来接了电话,我又把刚才告诉贺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和贺雨一样,他也打断了我:‘你是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胸口好像被一个大锤猛然锤了一下,半天没回过气来。过了半晌,对方不耐烦地催促我,我才慢慢地说:‘我是余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贺雨一样,很不耐烦地问我:‘余非是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们公司没人认识余非吗?’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我在话筒里清楚地听见他朝着别的方向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余非?’通过话筒,我听到一片声音说‘不认识’,不等他转述,我又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哦,打错了,谢谢。’挂上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就这样被公司的同事忘记了。这种事情沉重地打击了我,我摇晃着身子走回旅店,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来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走到旅店门口,柜台上的姑娘拦住了我:‘要住店吗?先办理手续吧。’我惊讶地看着她,说出了我住的房间号。她翻了一阵记录,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么个客人。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觉得我的表情惨不忍睹,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却分明感到它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表情,所有的肌肉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颤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那姑娘害怕地看着我,我竭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严重结巴着说:‘给……给……我看……看……’因为结巴得太厉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用力朝她走过去,双腿一个劲地打颤,膝盖时不时弯上一下。这个样子吓坏了那姑娘,她尖叫一声就从柜台跑出去了,我没顾上理她,用力拖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正在各自为政地胡乱活动着的身体移动到了柜台,抖抖地拿过那本住宿登记本,那个大本子已经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页,的确没有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这本记录最新的一页已经被撕去了,留下来的部分是重新誊写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那姑娘已经叫来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就倒在了地上。

    “我在地上晕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感觉他们又抬动了我几次。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现自己被他们扔在垃圾堆的边上了,垃圾恶臭熏天,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我眼前花花绿绿。我动了动,发现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但力气还没有恢复,肚子里饿得厉害,便到一处夜市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饱了肚子之后,一个人走在路边,这才有能力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公司里的人彻底忘记了,连一点我存在的证据也没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记我的不仅仅是公司里的人,连刚才那旅店里的人也忘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语一样。我感到极度恐惧,偏偏周围又特别安静,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样--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我,那么,在我的世界里,的确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找了一个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你才接听,睡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有忘记我,能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奇怪,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关系,虽然在南城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随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的电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头唱歌,没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白天没有去找他。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个地址,我说马上去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算以前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喝了好几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开口道:‘你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我是余非。’他们说:‘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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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一走进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记,这次更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什么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理住宿登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住宿。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有我记得而别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于是对他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

  “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男人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和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柜台拿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然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你喝,你记得给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

  “她没有像其她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我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没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这表示,她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柔情,我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

  “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一起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没有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没给她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最后我回头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焉了的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旧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觉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我还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币,我说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脑小票,我说好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

  “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

  “其中有一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渴望和人亲近,这种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四散开了。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难闻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看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样他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看到我,兴奋地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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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房走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觉得异常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我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

  “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 ,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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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来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个电话,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约好见面的地点,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独、绝望、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我的脸上,我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让你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

  “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么互相望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

  “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们一路走,一路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

  “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识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有时候你会露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醒着,却不知道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话,说你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原来被你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一看,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眼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说:“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他的讲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开我,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明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其中,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而这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家会越来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就是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聚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闹的光彩,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阔的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什么车,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田野。余非形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在跟着我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都知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礼也不会让我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可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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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31 原来如此

  两点钟的时候,大家终于散去了。只剩下我和余非。

  “我们也回去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你真的住在我家的对面吗?”

  “假的。”他笑了起来,“我住在你的楼下。”

  “啊?202号房?”我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那天你彻底忘记了我,转身离开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你走,一直走到你宿舍外面。你还记得你寝室对面那栋废弃的旧房子吗?那几天我就住在里面,你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经常来敲那栋房子的门,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开门。没过几天你就搬走了,我尾随着你的出租车,跟到了云升街六号,你住在3楼,我就在2楼住了下来。二楼那户人家有电脑可以上网,我忍不住用‘西出阳关’这个名字和你交往,虽然无法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们至少还能保持联系。”他说。

  我这才知道,在我原来住的宿舍对面,那所旧房子里,为何总发出诡异的声音和光芒,原来竟然是余非住在那里。想起自己当初的恐惧,我不由笑了起来--也许世界上所谓的鬼屋和凶宅,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被人遗忘的人的住所吧。

  “其实我们后来还见过很多次面,”余非说,“我常常忍不住上去找你,每次都说自己是你的邻居,你也很客气地接待我,不过一转眼就不记得我了。我甚至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所有的情况,希望你看到之后能想起点什么--那封信我一直没敢送出去,直到有一天,你和许小冰匆匆出门,我尾随在你们身后,一直跟着你到了流芳湖,匆匆将那封信递给你,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虽然接过了信,却在一转眼之间就将信给扔了。”

  “啊?”我忍不住惊呼起来。他说的事情提醒了我,的确,在流芳湖捞尸体的时候,李云桐曾经向我提到过一个男人,他说我和那男人说了话,还从他手上拿过了几张纸……原来那个时候李云桐看到的就是余非,可惜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还以为是李云桐看错了。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人?有多少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曾经擦身而过、而我毫不知晓?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忍不住抽痛起来。

  余非看出了我的心情,他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被忘记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忘记过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人们年纪越大,记忆力也就越差,实际上那不是记忆力的问题,只是因为年纪越大,接触的人越多,忘记的人也就越多,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于忘记了--你还记得孟玲吗?”

  “孟玲?”当然,我当然记得她,“你见过她吗?”

  他点了点头:“我经常去找你,当然常常看见她了。”他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先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吧,否则你没法弄明白孟玲的事--她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

  “那不一样,我告诉你的是人们被遗忘的经过,而不是原因。”

  “啊?”我瞪着眼睛望着他,“这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原因吗?”

  “有吧,”他说,“也许有吧。”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起先我也以为这就是原因了,我以为掌握了被人遗忘的秘密,就是掌握了事情的原因。但是,当我搬到你楼下的房子里之后,我认识了一个人。”

  “ 等等,”我疑惑地打断他,“你不是转眼间就会被人忘记吗?怎么可能重新认识别人呢?”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同类,只是他还没有到达我这样的阶段--他和你一样,还没有被人遗忘,只是处于这种‘潜伏期’,所以他能够看见我,身体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也闻不到我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哦?”我等着他继续朝下说。

  “我认识他的过程和认识别人的过程一样,没什么好多说的,这样的人我也认识了不少,”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一声,“你为什么忽然眼睛发亮?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能有很多朋友了?”他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这些人都处在潜伏期,他们很快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身体散发出异样的味道--我们这种人,是注定不能和人长久的交往的。我刚才跟你提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在我和他交往的那几天里,他告诉了我关于所有这一切的真相。

  “也许不是真相,也许仅仅是推论。他告诉我说,这种事情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个别的,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像我们这样的人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从有人类以来,这种事情就已经在发生了--所以,对于这种事情的研究,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这种研究的资料通过潜伏期的人们一代代传了下来,当潜伏期的人发觉自己终于开始散发出异味的时候,便会将手头的资料交给下一个适合进行研究的潜伏者--我这么称呼潜伏期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通过这样的传递,关于这种现象的研究,总算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研究分好几个方向,我认识的那个潜伏者手头的资料,主要是医学方面的。因为那个潜伏者本人是学医的,所以他成为这一类研究的继承人。他告诉我说,根据几千年来对我们这种人的调查和分析,以及近代现代以来实体研究的成果,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来自于人类的大脑。”

  “原因很简单,”他说,“是大脑的某个功能区开启了。你知道的,人的大脑被利用的部分不到10%,大脑还有许多神秘的区域不为人所知。人的大脑,在远古时代就有某些功能区,其中一项功能就是遗忘。这种遗忘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不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是以遗忘者为主体,遗忘的对象是遗忘者以外的事物;而这种遗忘的功能,则是让遗忘者以外的世界遗忘本人。”

  “什么?”我听糊涂了,“这如何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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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别急,听我说。这个功能区,既然是让别人遗忘自己,那么必然要对别人发生作用,也就是通过强大的脑电波,影响对方大脑内的同一功能区--我忘了说了,这种功能区具有两个功能,第一是影响他人的大脑,第二就是接收其他人相应功能区发出的信号--类似于一个发报机,可以收发电报。通常情况下,这种功能区是关闭,但是有的人的功能区会打开--这种打开是随机的,根据人的体质和情绪而定。

  “功能区开启之后,凡是与本人距离在一定范围内的人,都会接收到功能区发出的信号,自动删除与发出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记忆。这里涉及到记忆在人脑内存放的机制,这个问题,连那个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朋友也不是很明白,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记忆如何存放,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像文件的存储一样,记忆的存储也是有某种标示的,但是这种标示更加复杂,举个例吧,譬如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它并不是完整的一块存在你的大脑中,它是和许多事件包裹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人和事是无法分开的,但是,当我大脑中那个特殊的功能区开启之后,你的头脑接收到我的信号,于是记忆系统在功能区的调动下,开始搜索所有与‘余非’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余非’这个人的名字、容貌、特征以及其他一切,都将被你从头脑里删除。这种删除作用会保持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在这段时间之内,你也许会在表面上彻底忘记我,但是在你的大脑里,仍旧残余着我的某些记忆,只是没有被你的意识调用。

  “所以,当我的任何信息重新进入你的大脑时,都会自动和你大脑深处残余的记忆自动发生关联,然后由功能区引导识别并且删除。因此,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谁是余非,你不但不会记得余非是谁,甚至连有人曾经问过你‘余非’这个名字的事情,也会忘记,因为这一切都在功能区的引导下,与你大脑中对我的记忆相对照,然后自动删除了。但是,当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被彻底清除之后,功能区无论怎样引导,也无法在你的大脑里再发现‘余非’这个名字,也就不会产生相应的删除动作。

  “在这个时候,假如有人对你说起‘余非’以及‘余非’的相关故事,你不会再忘记--除非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实际上,在功能区被开启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独立存在的人所发出的信号,已经成为一个唯一的标识与我这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标识将终生停留在每一个接收到这信号的人头脑里的功能区内。而名字、事迹等等元素,都并非一个人唯一的标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余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当你彻底忘记了我之后,只要不和我见面,你的大脑便不会将那些元素与我这个人对应起来,也就不会删除相关的记忆--你会记得这个重新进入你脑海的‘余非’,以及重新告诉你的那些相关的事情,但是你没法将它和真正的我联系起来,那些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故事而已,现实中并不存在一个对应的实体。

  “假如我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并不告诉你我是谁,那么你的功能区会很快发现我是被唯一标识的那个人,所有你头脑里和我相关的一切都将被删除,也就是说,我不会在你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由于我没有告诉你是谁,所以你不知道我是余非,因此,之前你获得的关于余非的信息并没有和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产生关联,也没有和你头脑内功能区那个唯一的标识产生关联,所以,那个故事中的余非仍旧存在--即使我告诉你自己就是余非,也未必就会让你头脑里那个故事中的‘余非’被删除,除非你确认我这个‘余非’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余非’,两者产生了关联,这才会删除那些信息--你明白了吗?

  “你将我忘记得越彻底,就越有可能记住‘余非’这个名字;相反,我在你的记忆中停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可能记住‘余非’这两个字--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默默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徐丽向我提到余非的名字时,我会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而他的名字因为没有和他这个人之间产生关联,所以我没有忘记徐丽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西出阳关这个名字也是如此,它没有和我头脑里功能区中那个关于余非的唯一标识发生对应,所以西出阳关的事情也被保留了下来。

  “徐丽记得余非,是因为她远在美国,余非还来不及见到她,她的大脑没有接收到余非的信息。今晚她就已经不记得余非是谁了,因为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她的功能区开始运转……还有小管,望月小学管档案的女孩,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头脑中一定还残留着关于孟玲的记忆碎片,随时都会删除孟玲的一切信息,所以,虽然许小冰向她问起过孟玲,可是我随后再问起这个人,她仍旧好像第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样……

  余非继续往下说着:“不仅如此,这种对于--我们称开启了功能区的人为消失者--这种对于消失者的遗忘,是具有传递性的。传递性的意思是说,某一位消失者将自己功能区的信号,也就是他自己的唯一标识信息传递出去之后,接收者在删除自己头脑里信号的同时,也会将这种信号传送出去--每一位接收者就好像一座中转站,接受并传播着信息。

  “这并不是说接受者本人的功能区已经开启了--要知道,那种功能区并不是在开启之后才存在的,实际上它一直具有大脑之间通讯的功能,只不过相对微弱,但是这种标识信息的介入使得这种功能加强了,这就好像一座闲置不用的信息站,并不是设备废弃了,而是因为没有信息,所以才没有信息传播,当信息出现在接受者的功能区时,功能区天生就具备的传播功能便自动运行起来,它不会使接收者变成消失者,但却会让消失者的识别信息不断传播出去,所以,即使没有和消失者本人接触,而只是接触了消失者接触过的人,大脑里也会接受到消失者的信息,也就会将与消失者相关的记忆自动删除。”

  “继续。” 我听得有点糊涂,但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遗忘会如此彻底--就算消失者本人多么厉害,也无法一一拜访所有记得他的人,我本来还侥幸地以为,总会有一两个人被遗漏掉,总会有些人记得我们--现在看来,既然这种信息传递可以通过任意接收者传送出去,那么这种信息的传递几乎是无限的。可以设想一下,有一个人,就像徐丽那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避开了一切人传递过来的信号,但是,只要她一回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那种信号就会传到她的脑子里,因为只要有一个曾经在我们周围生活过的人将这信号传出去就够了,在这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年代里,这种信息传递方式,范围之广,速度之快,是可以想象的。也许身在国外也无法逃过这种信息网的笼罩。

  “不仅如此,这个功能区的开启,还能让发信号的人和收信号的人产生强烈的销毁与发信人相关物品的欲望,”这句话很长,他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止,“也能刺激发信号的人,让他急切地想要和熟悉的人接触,以便将这种信号散布给更多的人,遗忘的速度就加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其实是功能区作用的结果,它分泌出某种类似吗啡的物质,这种物质迅速渗透到人的记忆存储区域--你要知道,人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人脑中,时刻都与你的意识发生联系,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的意识忽略了,而当这种类吗啡物质与记忆相结合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细节也会被自己记起来,并且能从反复回味中得到快感,甚至形成某种依赖性--我们以为那是思念,其实只不过是对于那种物质的依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我的记忆力会忽然增强,能够记起一些原本已经遗忘的细节。”

      他转头看了看我,我默默点头--我总算明白李云桐的手机中为何会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一定和余非一样,在那种销毁欲望的驱动下,将自己的手机扔掉了,也许恰好被一个女人捡到了。

  余非的声音仍在继续:“遗忘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是删除与发信号者相关的旧信息,接着,便是禁止发信号者的信息进入长期储存区--也就是说,关于发信号者,所有的人都只能产生短期记忆,所以才会在一转身之后就被别人遗忘--在这一个阶段,因为功能区分泌出大量特异物质,会直接刺激人体的腺体发出某种异味,但是这种异味的识别机制,恰好也包含在产生这种异味的物质之中--也就是说,功能区没有开启的人,因为头脑中没有产生这种特异物质,也就无法识别这种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闻到那种味道的缘故,你现在还闻不到,是因为你的功能区还没有进入第二阶段,那种特异物质还没有在你的头脑内产生。实际上,功能区的开启,还有一个效果,它能产生一种逆向的电屏蔽,能够屏蔽其他人的相同功能区发过来的信号,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彼此之间才会互相记得、互相看见,因为我的头脑发向你的信号被屏蔽了,而你的也同样,你看,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够拉进,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头脑不能相通,有时候想到这个,我会觉得这是种古怪的矛盾。”

      他说到这里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云桐的影子,这段叙述几乎完整地解释了李云桐被人遗忘的过程--还有余非自己被人忘记的过程。这件神秘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被人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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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余非眼睛直视前方,低声道:“到了第三阶段阶段,功能区所发出的信息,会抑制信号接收者的大脑,使其无法翻译与发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示,我站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睛看到我,你的耳朵听到我说话,你的身体可以触摸到我,你的鼻子也可以闻到我--你的一切感觉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一切的感觉传到大脑之后,那个功能区发挥了作用。

  “它发现这些感觉是与我这样一个信号发布者相关的,便将这些感觉阻挡住了,没有传递给你的意识--于是你也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你的一切感觉,因为缺乏了大脑的翻译机制,而无法被你认知。由于阻挡这种感觉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大脑本身是一个精确的器官,它的一切设计都天然含有节能的功能--为了避免能量被不必要的消耗,在接收到这样的信息之后,大脑便会自动对身体发出指令,使得身体尽量避免接收这样的信号,譬如尽量在消失者身边绕道而行避免接触、远离消失者存在的区域等等。”

      这一段解释让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人们都在顾全身边绕道而行,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继续说着:“同时,在第三阶段,功能区会作用于消失者本人的大脑,使消失者的大脑形成某些回路--这是一种复杂的电路,它形成之后,消失者对于世界的看法会发生改变,他会近乎本能地害怕周围的一切人类--可以这么说,那个新形成的回路,表示消失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生命,因为这个回路让消失者感到其他人都是异类,这世界上他唯一的同类就是他自己。

  “消失者进入这一阶段之后,会竭力避免和其他人靠近,尤其是避免身体上的接触--我在其他人家中见到的那些寄生者,全部都处于第二阶段,当他们到达第三阶段的时候,便会自动从其他人家种搬出去,因为他们头脑中新形成的回路,使得他们无法和其他人居住在一起--这就好像人类无法和其他动物生活在同一个笼子里,或者说,人类无法和鬼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排斥是相同的。你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到这里时,我想起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对我的畏惧,没错,他似乎很怕我接触到他,原来是他大脑里的回路再作怪。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假如全世界的人,你都渴望亲近,却又恐惧他们的亲近,那是怎样令人撕裂的矛盾?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感觉,不敢想像,有一天我自己竟会落到那种境地!

  “等等,让我想想。”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在我身边走着。我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脚步时快时慢,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怔怔地想上好半天,才重新开始走动。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试着用余非告诉我的原理来解释那些事情--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只剩下三个问题,让我感到疑惑不解。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孟玲的。我不明白,既然孟玲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孟玲这个人做的,也知道她长什么样--也就是说,我们头脑里所有关于孟玲的资料都应该和孟玲这个实体自动产生关联,照这么来看,我们头脑里根本就不应该有“孟玲”这个概念,关于她的一切都应该早已被删除了,即便我是个潜伏者,但是在我还没有变成潜伏者之前,我就没有忘记过关于孟玲的事情,这件事完全不符合余非所说的道理。

  我们甚至不应该记得在我们周围曾经发生过那些怪事,因为那些怪事也是与孟玲相关联的,关于那些怪事的记忆也应该和孟玲她本人的唯一识别信息一起被删除。

  “你问得很对,”听我这么说了之后,余非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必须先跟你说明白原理再来说孟玲的事--因为孟玲是一个特例。”

  “特例?”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想想,既然这种事情的发生来自于大脑的功能区,那么,假如一个人的大脑有病的话……”

      接下来他说的话我没有留意听,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某个人的影子--在孟玲母亲家附近那条小巷子里遇到的那个智彰男人,他不就是一直都记得孟玲吗?当我和欧阳离开厂房的时候,欧阳的脑子里正在忘记孟玲,因为他和孟玲直接见面了--我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潜伏者,而那个智障男人也曾经和孟玲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过,他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他的脑子不正常!

      对的,一定是这样,既然这种遗忘原本就是大脑的作用,那么,假如一个人的脑子有病的话,也许他的病灶正好会影响功能区的发挥……我总算想明白了这点,怪不得在302号房的时候,余非发现我的头疼后会那么高兴,他一定是认为,也许是我的头疼影响了功能区,他不原意我也成为一个消失者--然而那并不是头疼的影响,我的确即将成为一个消失者。我看了他一眼,悄悄叹了一口气--

      虽然明白了这个,孟玲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余非没有注意到我走神,仍旧在继续说着:“……巧的是,我虽然去过你们房间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孟玲,只是在那天夜里,你们去喝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你们还有一位室友。后来,在网上,你告诉我你们家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这才明白,原来孟玲本人也是一个消失者。为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跑到你们家里去找她,和以前一样,不过那次你们不在家--当然,就算你们在家,你么也不会记得我来过--孟玲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到我,她呆了一呆。我也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尤其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根本就不应该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但在房间里留下了各种痕迹,而且还让你们猜到了她是谁--你没发现这不正常吗?她本来应该销毁关于她存在的一切证据的。”

  “对,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书店老板不是一直都记得他吗?可是他和我接触过之后,应当已经接收到从我这里转发出去的关于孟玲的信息,那么他怎么还能记得她呢?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

  “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

  “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

  “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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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嗯。”余非点了点头,“孟玲解释完这件事,却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不会销毁与自己相关的东西,我便带她去见了我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带着她到医院里作了检查--这种检查对我们来说很容易,因为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医院,而那个朋友自己本身就是医院的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孟玲的头部长有一个肿瘤,恶性良性的暂且无法判断,问题在于,那个肿瘤恰好长在功能区的上方,功能区遭到了压迫。

      通过实验,我那朋友说,孟玲的功能区功能不够完整,发出的信息和正常信息有些微的区别,对于孟玲自己,这种信息的差别在于:它不会像我们一样产生强烈的思念和销毁的冲动,所以孟玲从没想过要去和她认识的人相接触,也没想过要销毁自己存在的证据--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欧阳仍旧对她保持记忆的缘故吧。这种信息对接收者的差别在于:它有时候会引发接收者转发的机制,有时候不会。

      这意味着,关于孟玲功能区的信息,未必会通过每一个接收者传递出去。我想,孟玲所有的客户和同事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这大概是通过这种转发机制转发了她的信息;而租书店的老板之所以记得她,也许是这种转发机制恰好在你们身上丧失了功效。另外一件幸运的事情是,她的头脑无法分泌那种带有异味的物质,所以我虽然多次去过你们的房间,却从来没发现她是我的同类。

  “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孟玲之后,孟玲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劝说下,她同意离开你们居住的那套房子,以免再使你们感到害怕。临走之前,她决定和欧阳见最后一面。有些人因为体质不同,在清除头脑里的记忆--尤其是重要的记忆时,会出现剧烈的头疼,欧阳在见过孟玲之后,删除记忆的过程让他的头疼得很厉害--你说欧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是孟玲自己的说法却不同,她坚信欧阳对她也是很有好感的,她说,”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她要让欧阳彻底忘记她,好和你重新开始……”

  “ 我?”我刷地红了脸。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他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曾经暗中跟踪过欧阳和你,虽然一次也没有靠近,但是觉得欧阳对你不是一般的好……是这样吗?”他目光微弱地看着我。我轻轻移开眼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这样吗?”他又问了一句。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苦笑道,“这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们又尴尬地沉默起来。余非似乎有些伤心,搔了搔头,脚在地上咔嚓咔嚓地蹭着。我偷眼打量着他,心里觉得很抱歉,也觉得十分悲哀。我们都很可怜,不是吗?孟玲、余非、我,都注定要被自己所重视的人忘记。也许只有欧阳是幸运的,然而,那真是一种幸运吗?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总是孑然一身,那算得上幸运吗?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拍了拍自己的头颅,让它发出空荡荡的声音--都是它惹的祸,那个功能区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现在损伤它是否还来得及?我望着坚硬的地面,突发奇想:也许我该对着地上猛撞一下试试?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过了很久,余非问道。

  我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的。”我将李云桐的妻子陈静所说的话告诉了他:“陈静忘记李云桐是谁我不奇怪,我不懂的是,她为什么要说自己的丈夫是海员?这种记忆是从哪里来的?”刚问出这句话,我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是对我的问题恍然大悟,而是明白了李云桐的心意。仿佛是种顿悟,我忽然就知道了他为什么离开--

      顾全不是早告诉我了吗?是的,正是那样,顾全将真相告诉了李云桐,李云桐便决定远离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决心远离他们,并且决心远离所有有可能和他们产生关系的人--这是他的垂死挣扎,他以为这样的远离就可以阻止遗忘的发生,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前,那种遗忘就已经发生作用了……

      我感到异样的悲哀,不知道这种悲哀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我仿佛看见他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被任何人记得--这样一幅图画长久地悬挂在我脑海里,李云桐在我的脑海里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小得几乎无法辨认,却还在一直走下去……

      李云桐的遭遇,远比余非的遭遇给我更大的震撼,虽然余非和我的关系更为密切,但是,在我的意识中,李云桐是一个好朋友,而余非只是一个陌生人……

      想到这个,我又无名地悲伤起来--无论我多么被余非的叙述打动,却始终无法恢复对他熟悉的感觉。他永恒地成为一个陌生人,即使现在,我们因为共同的灾难而重新成为朋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李云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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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没有听?”余非的话将我拉了回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刚才说什么?”

  “陈静的海员丈夫,”他说,“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海员。”

  “我知道,但是陈静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个海员呢?”

  “因为他们有个儿子。她不能忘记儿子--人们对自己的记忆总有一种本能的维护功能,尤其是这么重要的记忆,她不可能在删除李云桐的记忆的同时将关于儿子的那一部分也删除--头脑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它不仅仅要维护自己的记忆,也要维护自己的正常运行--她有一个儿子,却没有丈夫,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为了维护大脑不受这种背离逻辑状况的伤害,她的头脑便自动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海员丈夫。”

  “啊?”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下意识地问道,“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点,她怎么跟别人解释?还有,她的那个‘海员丈夫’生活中的细节、存在过的证据,这些难道也可以凭空制造?”

  余非笑了起来:“你忘记了,人的功能区原本就有传递信息的功能?由于这个‘海员丈夫’的出现,是因为李云桐的记忆消失而产生的,所以这二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关联,这种关联和李云桐本身的唯一标识信息一起,通过功能区传递着,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信息,每个人也就都认为她原本就有一个海员丈夫。至于这个丈夫本身的真实性,因为人脑的自我调节功能,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要调查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对于他存在的痕迹,也就不会去想了。实际上这种情况很普遍,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人和事的记忆是捆绑在一起的,人们可以忘记那些人,却未必能忘记所有的事,这个时候大脑便会自动重组那些记忆,让所有的记忆绕开应该忘记的人,换一种面目继续存在。”

    “是这样……”我想起当初,当余非以西出阳关的身份在网上和我说话时,曾提到许多我们过去一起经历的事情,可我却认为那些事情是我独自完成的,这么说,在那个时候,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究竟我的头脑中,有多少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我还能相信自己的头脑吗?

  这个世界真的是如实反映在我们头脑里吗?

  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漂浮不定,自己丝毫把握不住什么,连身边这个人,也变得漂浮起来。他走在我身边,四周是深色的夜晚,这让我感到,他也并不真实。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竭力想维持一点真实的感觉--不能怀疑那么多,如果需要,一切都值得怀疑,我总该相信点什么,对吧?我低着头,不去看余非--越看就越觉得他陌生,而这种陌生的滋味让我舌尖发苦。

  “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在DV中看到顾全?他不是应当被人看不见的吗?”我问。

  “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余非说,“顾全那种人,已经处在第三阶段,他的任何信息都不可能被其他人的大脑翻译,既然没有翻译,也就没有记忆的短暂存储--你要知道,即使是删除记忆,也需要某种对照,你所说的那种DV,对观众来说,只不过是屏幕上的某个活动的人像--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相同的人名也很多,谁也没有将屏幕上的人像和顾全这个实体相联系起来,那么看到顾全的影像自然也就是正常的。”

  “但是,你不是说功能区有唯一的标识吗?”我感到疑惑。

  “对,可是唯一的标识必须和头脑中的记忆产生关联才行--对于一个连他本身的基本信息都无法被大脑翻译的人,你以为会留下多少关联呢?呵呵。”余非说到最后苦笑了一下。

  我想象了一下顾全的状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以为被人忘记已经很可怕了,但是,顾全的情况,却比被人忘记更加糟糕--他依旧存在于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但是,即使他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看不见他--不是我们看不见他,是我们的大脑不肯接受他。我想起租书店里的那个黑衣人--怪不得当时每个人的眼中都会有他的影像,因为他原本就在那里,他本来就应当被看见的,却不被看见。这是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事情还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和余非将走到哪一步?我又打了个寒噤,猛地揪住余非的衣襟,几乎有些颤抖地问:“第三阶段,是不是就是最后一个阶段?”

  余非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我,望了好一会之后,才将目光转开。他看了看天空,叹了一口气:“天快亮了,我们回去吧。”他的态度让我感觉极度惊慌,我揪着他,不让他朝前走,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

  又过了很久,他用力点了点头:“是的。”

  我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到一阵轻松,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吧,至少我不用再揣测我的命运,命运已经注定了,在所有的恐惧中,没有因为未知而来的恐惧,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安慰。

  天空隐约泛出了白色,的确,天快亮了,我们在寂寥的大街上走了这么久,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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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32 噩梦

  我和余非终于走回了云升街六号。爬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时,余非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说,只觉得全身酸痛,想要好好地睡一觉。

  “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202号房门口,幽幽绿光从敞开的房门里漏了出来。

  “嗯。”我拖着脚步准备上楼,又被他叫住了。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从来不关门吗?”他指着202号房门问。

  “为什么?”我迟钝地问。

  “这里住着一个老人,”余非说,他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倾诉欲望,尽管我已经极度疲倦,却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他一个人恐惧了那么久,我至少该认真地听听他所说的话,面前这个人曾经对我如此重要,假如连我也不听他说话,他还能对谁说呢?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坐到我身边,低声道,“他的老伴死了几年了,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打电话回来,单位的人也不记得他了,以前他还每个月到单位领一次工资,后来,工资直接打到了银行的卡上,他就不用去单位了。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万一死了只怕也没人知道,所以就老敞开着门,想着自己如果死了,会有人闻到味道发现他的尸体……”听到这里,我的汗毛竖了起来,余非注意到这个,笑了笑:“你又觉得感动了吧?你每次感动,总是会寒毛直竖。”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确是了解我,连我的这个特点都知道,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坐得离我这么近,还是让我很别扭--据说人与人之间依据亲近的程度,都有一个安全的距离,安全距离越近,表示你和这个人越亲近;越远,也就越陌生。我和余非之间现在的距离,小于我对他的安全距离,却显然大于他对我的安全距离,这是一个不等式。

  “后来我为了和你距离最近,便住到了这里,”他继续说着,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心思,“他突然见到我,也不觉得吃惊,反而很高兴终于有人肯来听他说话了。你知道,他一转身就会忘记我,通常人们再次看到我时都会很惊慌,以为家里来了坏人,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惊慌过,每次都很高兴。他还告诉我说,他一直期待着有人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进来的只有我一个……”听到这里,我颇为动容。我觉得这老人似乎比我们更可怜,他没有被人忘记,可实际上,每个人都不会再想起他了,他已经被这个社会遗弃了。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很多,报纸上不是常常说有人死后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直到尸体腐烂才被人知道吗?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是,有个老人独自在家,摔了一跤,血管破裂而死。两年之后,他的儿子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和我们这样的人,谁更悲惨、谁更可怜。

  “住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希望你会从敞开的门里走进来,可是你没有。”余非说。我听得一怔,不由望了望那散发着幽光的门缝,不知道在这样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等待别人拜访是怎样的滋味?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寂寞的人啊?这种寂寞是谁造成的呢?他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我一次也没有走进去过--是我让他白白等待了,这个世界就是由我这样的人构成的,我们都这么寂寞,却谁也不肯打破寂寞,于是寂寞更加深沉,一个一个的人,越发的疏离隔阂。

  “以后,我会主动来找你。”我愧疚地说,“也许我会给你送花。”我竭力想弥补一些什么。

  余非苦涩地笑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我抬起沉甸甸的头问。

  “没什么,你去睡吧。”他看了看我,“你早就累了,可我还有很多话……以后再说吧。”

  我们道了晚安,便各自准备回房去睡。朝楼上走了几步之后,我忍不住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我,那种眼光,好像是从此永远也看不见我了一般。他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个时候,他的这种眼光。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心里似乎有刀子在搅动,总觉得他仿佛就永远留在了云升街六号的楼梯上,一直等着我从敞开的房门里走进去,只要我走进去,就能看到他这种眼光。

  “走吧。”他轻轻对我挥了挥手。

  一步又一步,302号房终于出现了。

  许小冰已经睡着了,客厅里亮着灯,她的房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小心地关上门,却还是吵醒了她。

  “你怎么才回来?”她睡眼朦胧地问,“弄得我都不放心睡。”

  “你睡吧。”我说。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你睡吧。”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亮以后,我匆忙起床。许小冰在客厅里扫地,经过她身边时,我忽然感到莫名的颤栗,似乎身边有某种可怕的生物出现了。我不由自主地远离了许小冰,她浑然不觉,依旧埋头扫地,眼看就快要扫到我身上来时,她转了一个弯,又扫别的地方去了。她离我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厉害,当她终于掉头去别的地方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想着扫地?”我故作轻松地问,问出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恐惧的颤栗--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走到她身边,想要拍拍她的肩膀,然而,手举在空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到她肩上--许小冰的肩膀仿佛成为一个禁忌,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极度危险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我踉跄着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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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许小冰对我的行为视而不见,她自顾自地扫完地之后,居然在我面前换起了内衣。这在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虽然都是女孩,但是我们都很注意各自的隐私,从来不在对方面前换衣服。这次她的举动十分奇怪,完全不符合常规。

  “你干吗?”我忍不住提醒她我还在场。

  她仍旧不理会我,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自顾自穿好衣服,拿着包便出门了。

  许小冰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不早了,容不得我多想,匆匆洗漱出门,走出了云升街六号。

  才一走出幽黑的门洞,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扑面而来。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似乎许多猛兽和妖怪集中在一处,我忽然有些害怕走出去了。

  我朝外探了探头。

  明媚的春光在天地间涂抹得时厚时薄,早晨匆匆上班的人们在云升街衰朽的路面上匆匆来去,公交车来来往往--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我小心地离开了云升街六号,将自己暴露在天空下,无所遮蔽地暴露在所有的人的目光里。

  我感觉到强烈得无法躲避的恐惧,四面八方都是让我恐惧的东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这种恐惧的带动下,我朝一辆刚刚停下来的公交车跑过去,刚刚冲进车门,车子便开动了。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野兽的巢穴。车里坐满了也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木然地看着车窗外,有些人在低声交谈,看起来仍旧一切正常--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这是不正常的。

  恐惧从四面八方辐射过来,而我依旧不知道它从何产生,只是紧紧地贴着车内冰凉的金属柱子站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车子猛然摇晃了一下,车内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倒去--我到向一个中年妇女的怀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倒向我的怀里,我的身体两侧和她们有了霎那间的接触,一种极度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我猛然跳了起来。

    “啊!”我大叫一声之后,连忙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他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站姿。
 
    但我已经恐惧得无法自已。

  我发现自己害怕的正是他们,这些包围着我的人们,他们身上有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那是什么呢?

  车子刚一停下来,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公司。

  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我极力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恐惧,勉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面小耿的双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像树枝一样叉在我的桌子底下,让我胆战心惊,生怕碰倒这双让我害怕的某个动物的脚……啊?这分明是小耿的腿,我怎么会认为是某个动物?然而,他们所有的人,的确都向动物般充满了攻击性,像鬼魅一样的暗藏着杀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害怕,我像惊弓之鸟,随时都会吓得跳起来,汗水出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

  而全公司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耿,出什么事了?”我低声对小耿道,“大家好像都不对劲呢?”

  小耿从我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块橡皮,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就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

  就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心中一沉。

  余非说过,我们这种人,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就会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我已经到了第三阶段?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绝望,我故意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要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现在,和他们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然而,即使是冒着这样大的恐惧,也丝毫没有收获--没有任何人看到我。

  他们果然都看不到我了。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冷汗滴下来,地板砖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头脑里轰隆隆直响,摇晃着站起来,在公司里搜寻了一遍,这才发觉,所有我用过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原本属于我的办公桌上,也写上了别人的名字……

  公司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们的记忆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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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飘一样离开了公司,飘飘荡荡地在街上走着,躲避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既害怕他们,又渴望他们。远远的,我看见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走出来,我大声哭喊着朝他们跑过去,可是他们的眼光连扫也不朝我扫一样,我抱着他们的腿--抱着他们的腿时,我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抱住的是什么凶狠的野兽,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恐惧,我仍旧紧抱着他们不放,将眼泪擦在他们身上,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看我一眼。

  他们一个眼光也没有施舍给我,尽管我抱着他们的腿让他们行动艰难,他们却依旧朝前走着,丝毫不理会我,就好像我不是他们最心疼的女儿,就好像我只是一坨粘在他们鞋底的垃圾!

  我终于被他们甩开了。

  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头,我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将自己的衣服弄得肮脏无比--反正我不需要顾及形象了,反正,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

  我持续不断地哭着,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叫醒。

  是许小冰的声音,她在门外大声问道:“江聆,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声哭泣着,心头仿佛哽着一团铁块,盘绕着一种坚硬的痛楚,被子已经湿了很大一团。我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慢坐起来,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之后,耳朵里听到许小比叫我的名字,感到异常亲切,又觉得无比轻松--原来那只不过是个梦!

  可是那个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你快出来!”许小冰擂门擂得更凶了。

  我没有理会她,独自哭了好一会之后,用被子擦干眼泪,这才起身打开了门。许小冰询问的脸出现在面前,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你真的有些不对头,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摇了摇头。

  我不光想拍她的肩头,还想像小猫一样蹭她的胳膊。忽然之间,能够与人亲密的接触也变成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在我手中,就像《驴皮记》里的那块驴皮,正越来越薄,薄得透出了亮光。

  “我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许小冰狐疑地看着我,慢慢退出了房门。

  看看时间,我也该去上班了,但我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假如我永远也不去上班,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头脑里那个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将信号发送出去了?想到这个,我站了起来,蹬蹬蹬走到楼下,敲了敲202号房敞开的房门。

  余非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我:“你找我?”

  “功能区的信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去的?”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我急忙问道。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我,“你哭过?”

  “我的意思是说,”我掠了掠额头上乱糟糟的刘海,“现在,我的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开始发射信号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谁也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功能区就开始发射信号了。也许那些信号在你的潜伏期就已经发射出去了,也有可能更晚,但不会更早。没法确定你的信号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出去了。”

  “哦。”我点了点头,便自己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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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33 生命之外的死亡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去上班。我想,也许他们都还没有接收到我头脑里的信号,也许遗忘的机制还没有启动,只要我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们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几天里,陆续有人打电话过来问候,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凄凉地想:也许今后,我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网络与这个世界交往了。然而,这样也足够了,总比被人彻底遗忘更好。我像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许小冰和余非之外,谁也不见。欧阳曾经来过两次,他在门外大声地敲门,我都没有回答。

  我最不想见到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就是他了。

  越是靠近,就忘记得越快。当他敲门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我不知道,门外和门内的距离,是否可以阻挡脑电波的穿越,所以我不仅仅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还用棉被包住了脑袋,直到敲门声停止。

  余非经常来看我,他常常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强烈的思念所控制,像犯了毒瘾一样地抖个不停。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我可以忍受孤独,却没办法忍受思念。我常常感觉到思念像石油一样从每个毛孔中冒出来,带着毛簌簌的触角--思念让我全身发痒。最难受的时候,我用指甲将身体抠得一道道全是红色的痕迹,或者就将自己泡在冷水中--但是这一切都没用,思念像荒草,你越不搭理它,它越是疯长。

  “你坚持不了的。”余非说。

  “你要鼓励我。”我说。

  余非的确是常常鼓励我,整个白天他都陪在我身边,要不是有他的鼓励,也许我早就冲出去上班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思念对人的折磨竟然可以如此厉害,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它已经不再像我的脸了,瘦得可怕之外,整个面部的表情都充满了沧桑,这还是原来的我吗?

  许小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对我变得格外的温柔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对我发过火。她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甚至有些怨恨: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在我快要被你忘记的时候,才显得这么善良?她越对我好,以后对我的忘记也就越彻底--许小冰肯定会是第一个忘记我的人,我宁可她一直都那么怒气冲冲地对我,这样我就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这样的封闭生活大概持续了五、六天,有一天,余非在我身边安慰我的时候,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惨白,望着我,什么也不说。我朝他走过去,想要问他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我越朝他走近,他就越是显得害怕,最后,他终于大叫一声,从我的屋子里跑了出去。

   他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梦中的自己,我知道,他终于走到了第三阶段了。

   后来的两天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抵受住心头的思念的,第三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带着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经过202号房门的时候,看着敞开的房门,我停了下来。

   余非还在这里吗?

   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离开了--第三阶段的人是没法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旧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客厅,一个旧的电视机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21吋的电视机,客厅中央放着一把木头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我站在门口,正在迟疑着,一个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花睡衣从里面一间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招呼:“你找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不是。”我摇了摇头,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余非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202号房间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在那里面,时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时光将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跑下了楼。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随着时间朝夏季推进,春天的光线的越来越成熟,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绒毛,渐渐地显露出一点粗犷的味道。这副景色和我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有好一阵子不敢迈步,怀疑自己已经梦境成真。

   一路上都觉得忐忑不安,从其他人的眼光中,我发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在车上,我从车窗朝外看着人群,揣测余非的去向--他肯定不会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现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同时也在渴望着亲近人类,这种感觉我知道的,那是一种好像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楚。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又一次让他偷偷消失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不堪。

   当我出现在公司时,同事们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我微笑着回应他们的关心,眼角湿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泪来,连忙抑制住了。我无比珍惜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笑脸,每一句话,都被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好成为以后漫长寂寞岁月的回忆。

  人们散去之后,欧阳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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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

  没错,我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个上午,欧阳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中午的时候,他提议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被我拒绝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装注视着电脑屏幕,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江聆,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着我。

  我笑了笑,装出更加忙碌的样子。

  不光是对欧阳,对所有的人,我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们仍旧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们不再属于我,仿佛我们是在不同的时光里,他们属于过去,并且永远停留在过去,流向未来的那条时光中,只有我独自行走。这种感觉让我对一切的关怀都有虚幻之感,尤其是对欧阳,他的关心竟然让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么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这种关心,然后彻底失去他们。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欧阳小声发脾气道。我注意到他手里正在撕着些什么,心头猛然一跳,顾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正是属于我的一份文件,落款处还有我的签名。

  已经开始了吗?他已经开始销毁我的资料了吗?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风不断灌进去,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寒冷而打颤了。

  “你干吗撕了它?”我几乎是悲愤地对欧阳吼道。

    欧阳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这份已经作废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吗?你看!”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给我,我扫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早晨的时候的确曾经打过一份文件的草稿给他,后来正式的文件出来,草稿自然是必须销毁了。看来是我多心了,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嘘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一连几天都这样,我异常珍重地过着我的日子,因为过于珍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我的不自然,而我毫无办法。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受到回家的冲动,对于父母和其他亲人的思念疯狂滋长着,我只好躲在厕所里,用手指将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常常寻找顾全的踪影,但是他好像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之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拒绝欧阳送我,独自乘车走了。车子经过望月小学那条路的时候,我朝那边望了望--这期间我曾经去过望月小学,那栋旧楼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栖息在旧楼上的孩子们,现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了。

      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这样流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余非曾经告诉我,每一栋旧楼都会成为第三阶段的消失者们的栖息地,人们远远地看到那些旧楼里有人影晃动,便产生了闹鬼的传闻。

      据他说,我在原来公司宿舍对面见到的那栋闹鬼的荒宅,里面住的并不是鬼,而是一些无法被人看见的消失者,起先是别人,后来是他,他走后又是别人,总是一些被遗忘的人们,住在那些被遗忘的地方。现在,望着望月小学的方向,想到那栋旧楼,继而想到了余非--余非现在住在哪栋被废弃的房子里呢?

  下车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余非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余非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为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影。过了几秒钟,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人影正晃荡着慢慢远去,忍不住大叫一声:“余非!”

  他身体猛然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仿佛也变黑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费力地想了很久,才迟疑地问:“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忘记了余非,他怎么会忘记了我呢?我感到强烈的恐慌。

  他依旧迟疑地望着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丝苦笑:“差点就忘记你了,”他强调了一句,“只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走过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便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去,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途遇到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及时地闪开。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你曾经问过我,第三阶段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他说,“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真话,因为我想,应该给你保留一点希望。可是现在,我自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不能不告诉你了--你应该有权知道这个。”

  “什么?”我的眼睛疼了起来,头脑中有某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阶段之后,还有一个阶段。”他低着都说,手指头在墙壁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很快便被深绿色的苔藓填满了,“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消失者本人,会逐渐忘记自己记得的一切,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

  “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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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块苔藓,扔在地上踩来踩去。

  我觉得心头被愤怒所填满--究竟要捉弄我们到什么地步?全世界都忘记了我们,这样还不够;全世界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这样还不够;那个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让我们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彻底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气得哭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余非,仿佛他就是这一切的主谋,“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些事情?”

  他苦涩地笑着:“关于这个,也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于这种现象的研究,分为好几个方向,医学的解释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也参与来研究,他们对这种事的解释,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来的。他们的说法是,人生来就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自然性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社会性,则是指社会意义上的人类。通常人们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失,并不表示人的社会生命也随之消失,因为他的社会关系依旧存在,他在社会中依旧保持着所谓社会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认为,人的社会性,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这种生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其他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个人社会生命的组成部分,假如这一切都消失了,那么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死亡方式--通常人们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对于社会生命的丧失并没没有引起重视。而事实上,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在人类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后,社会生命也总是随之消失了。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人类,但是到今天,人们记住的有几个呢?大部分人的社会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传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们所记住的,也只不过是关于他们社会生命的记录--他们的社会生命依存于他们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与他们相关的其他人,随着那个时代和相关人员消失,他们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头脑仿佛变得迟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一生中可以死两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会死亡?而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两种死亡中的第二类,也就是社会死亡?”

  “是的。”他在几米开外深深地望着我,“你觉得哪一种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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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34 垂死挣扎

  “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

  “够用吗?要不要我给你打钱过去?”

  “够了。”我努力吞下一口泪水道。

  “要多吃点东西,没有感冒吧?”

  “ 嗯。”

  ………

  妈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从来不会忘记,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只要我不在她身边,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自从余非失踪之后,是妈妈每天的电话支持着我,让我勉强抵受这毒品般作祟的思念。我努力让自己停留在南城--我离家乡越远,就离母亲越近。

  这样的努力是异常辛苦的,我已经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晃荡了。欧阳总怀疑我有什么病,几次提议要带我去医院,都被我拒绝了。我在恐惧中等待着他们销毁我的存在的一切,而这一天迟迟不来,我却被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这种感觉,大概只有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啊,不对,或许应当说,是那些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我们都知道自己即将死亡,都这么渴望亲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却又偏偏只能远离……我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柄斯摩棱克斯之剑,那把剑悬于一丝,随时都会落下,将我和我的生活斩得粉碎,碎得连渣滓也不留下。

  我常常会看到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处于不同的阶段,有着相同的寂寞。我们知道彼此是同类,却从来不肯互相亲近--假如必然要互相忘记,那又何必亲近呢?相识之后再相忘,还不如从来不认识,明知会要忘记,强行去相交相识,只是徒增遗憾而已。

  欧阳当然不会知道我这种想法,他常常疑惑而担心地看着我,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忍心。但我知道,总会过去的,他已经忘记了别人,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像冰山上最后的幸存者,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清凉,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火焰包围了我所在的最后一块浮冰,冰面在迅速缩小,越来越小……我将再无立足之地。

  我常常会想起李云桐、余非、孟玲……所有那些不幸和我同一命运的人,我们都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作为一个暂未消失的幸存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回想他们的一切--总该留下点什么吧?总该有人记住这一切吧?

  总不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嘀嗒,嘀嗒,嘀嗒,我能感觉到它锋利的尖端一圈又一圈地从我面前划过,每次我都以为它就要划破我的面颊了,而每次它都只是贴着我汗毛擦过。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不觉,夏天快到了,我仍旧在垂死挣扎着,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到来,我会继续垂死挣扎下去,直到我的社会完全将我抛弃。只要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个阶段,我就永远不回家,这样就每天都能接到妈妈的电话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在我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之后,就立即回家,否则……每当想起这个我都觉得心颤:否则我忘记了妈妈,妈妈却还记得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假如我来不及回到家中就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这个想法总让我有立即回家的冲动,又总是被我强行抑制住了。

  这样的折磨每天都在继续,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某个夜晚,许小冰和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许小冰对我的温柔态度随着我持续的不正常状态而消失了,她又变得烦躁易怒起来,常常抱怨我拖累了她。我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反驳--我想,就连这样的责骂也是珍贵的。

  失去以后才觉得可贵,孟玲早就这么告诉过我们,现在我知道了,而许小冰还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时,许小冰正在骂着电视里某个讨厌的角色。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我,不等我说话,他便打算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伸手拦住了他:“你找谁?”

  我的手刚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露出极其恐惧和诧异的神色,朝后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一阵,才道:“许小冰在吗?”

  “许小冰,找你的!”我一边对许小冰喊着,一边让他走进来。他小心地经过我身边,仍旧带着那种莫名的恐惧,这让我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谁?”许小冰站了起来,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分明从那人身上掠过,却不作丝毫停留,轻轻地滑了过去,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猛然望定了那男人,张大了嘴。他对着我苦笑了一下:“她看不见我。”

  “你是谁?”我问。

  “你在跟谁说话?神经兮兮的。”许小冰没好气地道。我和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同时露出一个苦笑。我朝他示意一下,我们走出302号房,走到了云升街六号的天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云升街,黑沉沉的街道在灯光里起伏,风迎面而来,带着城市上空潮湿的气味。我们俯在栏杆上朝下望了许久,那男人终于开口了:“我是裴宣,不知道许小冰玉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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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裴宣?她跟我说过。”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许小冰曾经跟我说过,她向其他的同学提到裴宣,那同学却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当时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原来裴宣竟然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死者。

  “看你都神情,大概已经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他问。

  “嗯。”

  “我本来不想来见许小冰,”他望着远方说,“说起来,许小冰其实很可怜,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一个一个这么被她忘记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许小冰难道不是孤儿?”

  “她当然不是孤儿。”裴宣叹息着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她本来是生活得很幸福的,后来,先是她爸爸,接着是她妈妈,后来是哥哥姐姐和其他的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人,就这样,像我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忘记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亲人,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孤单--后来她还有了些新朋友,可是她非常倒霉,每个和她交往的朋友,总是会被人忘记。渐渐的,她的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了,我想你大概也感觉到了--你不要怪她,任何人像她这样,都难免变得孤僻。”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消息而惊讶了,但是,许小冰的身世的确让我感到意外。怪不得她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她从来不跟任何人打电话--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她是孤独的,并且以为自己天生就这么孤独,假如我的悲剧在于我被人忘记了还不肯忘记别人,那么,许小冰的悲剧则在于,在她身上经历了最悲惨的事情、 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之一,而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她曾经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对那种幸福,她也毫无印象。她没有任何关于幸福的回忆--我一直觉的,人们关于幸福的概念和童年的生活有很大关系,基本上,人们会以童年的某段美好的回忆作为幸福的模板,而许小冰失去了她的模板,所以她在生活中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因为她没有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在承受了这样重的负担之后,我不会再有余力来同情任何人了。但是现在,我发自内心地同情许小冰,她是如此的不幸,她对不幸的无知无觉,成为她最令人同情的一点。我为自己过去对她的不理解感到羞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像家人一样容忍她的一切缺点,可惜,就在她好不容易将我当作朋友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了--也许孟玲也曾经是她的朋友吧?裴宣说,所有她的亲密朋友最终都会被人遗忘,看来是真的,她真是不幸啊,虽然由于孟玲的小狡猾,她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甚至,她到现在还害怕着这个朋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连忙问裴宣:“你怎么会记得许小冰以前的事情?”

  裴宣苦笑一下:“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一样,能够看见一些别人不能看见的人了。”他见我张大了嘴,神情惊讶,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大部分人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可是我不同,我的这个时期特别长,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被人忘记了。你知道被人忘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小冰,虽然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却还是不想让她忘记我--即使是这样不理不睬的记忆,也总比完全被忘记要好,对不对?”

  “嗯。”我很理解他的感觉。他的故事,和余非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一直都隐忍着没有来见许小冰,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许小冰心目中的记忆。

  “可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开始减退了,”他望着楼下的沉沉夜色,低声道,“我想,小冰还没有忘记我,也许我就要忘记她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让她记住一个不记得她的人,所以今天我来找她,就是为了让她忘记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来还指望,她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我本来以为,在她彻底忘记我之前,我们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哪知道她连看都看不到我了!”他深深地朝前埋下头去,似乎非常懊悔。

  许小冰的情况,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依照余非的解释,裴宣进入了第三阶段之后,许小冰的头脑根本就不会翻译他的任何信息了,只是在那个功能区留下他的唯一标识,这样的结果是,许小冰不但看不到裴宣,经过这次见面,连以前裴宣留在她脑中的记忆也将消除了。裴宣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实际上,他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想着不要让爸爸妈妈忘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肯回家,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错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还不如趁早来见她,即使她忘记了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天天看着她,总比现在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要好。”裴宣说着,抬头苦笑着望着我,“如果你有特别思念的人,我劝你趁早去见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总是把珍贵的东西留到最后,留来留去,什么也没留下,反而浪费了最后的时间。”

  他最后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裴宣的话久久地回荡在耳边,思念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我不再抑制我的思念,任它将我淹没。

  下楼之后,许小冰问我干嘛去了,我随口捏了个谎言,然后不经意地问起裴宣。不出所料,她完全不记得裴宣是谁了。看着她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想到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并且将继续孤单下去,我感到格外的怜悯。在我离开之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一起去喝咖啡吧?”我说,“我刚好发了工资。”

  “哦?”她笑了起来,“好啊。”

  我们再次走进了隐约咖啡馆。这家咖啡馆还是这么小、这么挤,和我第一次来一样,只不过服务生换了几个,咖啡的口味却还没变。许小冰和我慢慢地聊着,聊了很久,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深的聊到各自的理想,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许小冰的理想,是找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家。也许她太渴望一个家了,所以连丈夫也必须像父亲一样才行。

  “我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她神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事。你虽然幼稚,但是人还不坏,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我都没有朋友的。”

  “你会有一个家的。”我真心地祝福她。我想这样的祝福,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说过,将来还会继续有人说下去,总有一天,这样的祝福会实现的,许小冰不可能总是这么倒霉,她不会一直孤单下去的。

  这一夜的春风,徐徐地吹过街道,如同飘带在我们身边盘绕,留下似有若无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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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35 归去来兮

  第二天早晨,和许小冰道过别之后,我就去上班了,许小冰走的时候很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朋友,我但愿她的高兴能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

  公司里的同事还是照旧地忙碌着。尽管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显得很古怪,他们也并没有对我怎样,依旧那样友好,这中间徐阿姨和欧阳的功劳不小,他们总是在替我收拾残局。

  “徐阿姨,你对我真好。”我真心地对徐阿姨说。

  “说什么呢?”徐阿姨敲了敲我的头。

  小耿将他的红脑袋凑了过来,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神采飞扬地道:“好像江聆终于恢复正常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不正常了?”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对的,我恢复正常了,这最后一天,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度过。我积极地做着每一份创意,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得又快又好--我不会再有工作的机会了,现在,连忙碌本身也变得可爱起来。公司里的人都问我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我什么也不说。

  中午的时候,我和欧阳一起吃了顿午饭。欧阳好像很开心:“你前段时间是怎么了?只有今天的你才像以前的你。”

  “没什么,”我说,看了看他,笑了笑,“你觉得南城是个好地方吗?”

  “还不错。”他撇了撇嘴。

  对,还不错。这里有很多我不愿意忘记的人,所以这里是个不错的城市。我迅速朝窗外转头,借着窗帘的掩饰擦了擦眼角。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之后,欧阳说:“上去吧?”

  “你先上去吧。”我说,“我约了个朋友拿点东西。”

  他点点头。

  我们走出餐厅,他轻快地朝大厦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我,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我目送着他消失在电梯里,便转身招了辆的士。

  “去哪?”司机问。

  “火车站。”

  火车将载着我回到那个更南方的城市,我在那里从小长大,每一个地方都留有我的记忆,那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爸爸妈妈。我将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的记忆中慢慢模糊、消失,但我将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哪怕他们一转身就忘记了我,哪怕和他们的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会让我恐惧,我也将留在他们身边。裴宣说得对,那一天始终要来的,与其在遥远的地方虚度光阴,不如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不会再犯余非和裴宣犯过的错误,也不愿意象李云桐一样躲开,一辈子远远躲开,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我要像胶水一样粘在自己的家里,天天看着属于我的父母幸福的生活。如果社会真的是有生命的,它像剥离一个死去的细胞一样将我从社会上剥离,却无法剥夺我的生命,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血管里流着的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血,这些奔腾的血液让我觉得温暖。

  一阵刻骨的孤独袭来,我在座位上弯下了腰,忍不住回头望着这个逐渐远离我的城市--它永远离我远去了,许小冰、欧阳、徐阿姨,所有的人,都被抛在了身后,而实际上是他们抛弃了我。

  前方是一条漫长的路,的士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这表示我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就越来越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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