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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离魂衣》--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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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11旧时烟花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三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水月,洗去铅华后,留下的是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有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哦,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即将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俱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惨淡,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第二天是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

是夜,她最后一次登台,喊哑了嗓子。

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心死,烟花谢幕。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梅英嫁了何司令,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太。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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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哦,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却直到大烧衣的时候才再见到他。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小宛的泪也随之流下来。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不能治愈。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之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至极,正想去隔壁找张之也,忽然发现玻璃上隐隐地映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正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头,最终便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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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燥,"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电线上的蓝色电火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致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若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是沉痛的回忆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吗?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或者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会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那个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亲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昨天下午你不是说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吗?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那我自己逛逛,明天要走了,得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

张之也感激地吻了小宛一下:"谢谢你,小宛,你真好,好得我配不上。"

"怎么忽然说这话?"小宛惊讶起来,"你今天和往常好像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之也苦笑,"好了,快去吧,明天就要回家了,上海你还没有逛过呢。"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小宛心中莫名凄惶。

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

她忽然便想家了。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着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小宛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在这个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电梯将她送到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顺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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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12被重复的命运

在爱情里,比背叛更沉重的打击还有吗?

有,就是欺骗。

比欺骗更沉重的还有吗?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轻视。

小宛一尊神像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万籁俱寂,耳膜却偏被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撞击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把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与声响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却只是泰然。

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那声音柔弱而缥缈,是个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气中的童话。

床上的女子坐起来,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对着之也的颊边轻柔地一吻:"给你时间,跟小妹妹讲清楚吧。"

那妖娆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张之也说起过,薇薇恩,这个逼着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国女孩,一个标准小资,同之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拉着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欢名牌。喜欢老外。喜欢钱。

她的脸,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蓝的眼盖,暗红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张之也带着家人来看戏,《贵妃醉酒》,有个女子紧挨着他坐,形迹亲昵,举止轻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声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电话铃中,那个阴魂不散地从北京纠缠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张之也。

小宛的泪落下来:"为什么?"

"情不自禁。"张之也低下头,无可解释,却必须解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你跟我说过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来了北京,两家老人见面,我们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说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说要我回到她身边。我一直躲着她,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躲她。没想到她会追到上海……"

张之也抬起头来,一脸的狼狈和惨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个普通的经不起诱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了,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份必须以肉体来维系,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你哭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场游戏,好像男女凑到一起就是为了干那种事儿,完全不需要感情似的。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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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了,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的青春。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2-10-28 14:31:00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人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2-11-1 21:13:53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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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的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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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13情敌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呢?

又怎样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次,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地下陪你吧。"

她张开手臂正欲纵身跳下,就此粉身碎骨,忽然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震醒了她。

"小宛!"

回头,看到城墙下站着一个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是--阿陶!

小宛呆住了:"阿陶?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阿陶一跃而上,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的?"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切地爱着自己的男人。世界并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即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抵达了她感情的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是驿栈,不是归宿。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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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忘记把那盒特地从上海买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

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候,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就打哆嗦,那时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像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海,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达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研判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被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片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以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还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就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的。"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拒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我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没错儿,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赌?我一定赢。"

"你不必对我使用激将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经赢了。"

"你认输?连赌都不敢赌?"

"是,我没胆,不敢赌,我认输。"

薇薇恩惊讶,美丽的涂着蓝色眼盖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问:"如果张之也自己要回到你身边呢?你要不要他?"

"他已经不要我了,不是吗?"小宛坦然地看着她,"他选择了你。你赢了。还要怎样?"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铆足了劲儿迎上门来探望自己的手下败将,想将这只猫口的鼠儿戏弄一番。她以为小宛会哭,或者会骂她,甚至大打出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战,一只猫对一只鼠的战争。可是这鼠儿毫不恋栈,反而令她无趣,觉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费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题大做了,仿佛一个演员卖力地唱足全场,却没有一个人鼓掌,而自己还在不住地对着空空的大厅谢幕。那感觉,比被观众抛臭鸡蛋哄下台还难受。

她站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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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8 | 显示全部楼层

14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说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种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娶,满面春风,不语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的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的,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仍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吗?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死,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实际上却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唯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世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要,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心辜负的女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答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讨公道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我不信你会忘记那一幕,林菊英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能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么?

"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没有看到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下,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睛在瞬间变得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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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案--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

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明白,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了广东。"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回应。

这么快,这么快就已成路人。她的心里未必不感慨。曾几何时,还为了他寻死觅活呢,而今再见,却只觉陌生。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记。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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