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德十年回忆四、和五个德国人一起住

山野桃

在开始的两天里，我一直没有弄清这个房子里到底住了几个人。房子很大，是那种现在颇受欢迎的20世纪初期的老式建筑。一进门就是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伸进去的地方是各个房间，屋顶很高，边角上镶着装饰，脚踩在地板上会咯吱咯吱响。平时，除了早晨上班的时间有些动静，一天下来也没什么声响。我一直关着房门，一来是因为胆小，特怕生人。二是不知什么时候在德语课上学到的书本知识，说在德国，大家都是关着门的，注意隐私，很少会去打扰别人。这个学习经验真是害我不浅。我活生生的把自己关了两天，没有见到任何邻居。那个时候好是怀念国内的女生宿舍生活，大家都是房门敞着，电视声，说笑声扎成堆的卷着气流向楼道里冲。女生们穿着睡衣睡裤，当啷双拖鞋到处串门聊天，过来看个电视，借壶热水，日子气十足。而这里，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了，冷冷清清，连房间墙壁的颜色都是冒着寒气的暗紫色。然而，房子里让我最为赞叹的是厕所的干净。一尘不染这个词放在这里毫不贴切，简直就是干净的发光发亮。想起我国内的宿舍，新盖好的楼，一间宿舍住了六个女生。卫生间的瓷砖地板向来都是水淋淋的，被鞋底拖出一道道的黑印子，上个厕所得提着裤腿颠着脚尖手攥着卫生纸，不小心还会滑上一下。洗脸池没人用，自然也没人刷，上面附上了一层比泥巴含蓄，比灰尘劲爆的起不出名字的黏糊糊的脏。每个人洗脸时捧着个自己的脸盆架在上面，洗完后脏水往池里一倒，甩了毛巾走人。而在这里，地板水池都干干净净，卫生纸一卷卷码好在那里，旁边放着几本唐老鸭米老鼠的漫画书。我翻了翻，觉得里面的德语口语化十足，觉得是学习德语的好材料，便拿了一本到屋里去学。

到了第三天，终于有人来敲门，是整个房子的主租。男的，留着个性的淡金色短发。他扫视我房间一周，然后通知我周末开会。然后接着有其他人过来敲门，都友好的自我介绍。周末的会议在厨房举行，我到时，大家已经围坐成一圈。这才看到是三男两女。主租叫马克、第一天给我开门的帅哥叫杰克、还有一个背上挂着根细辫子的叫马赛。女生是克里斯蒂娜和凯伦。会议又颠覆了我对德国人严肃和沉默寡言的书本印象，简简单单一个房客会议，马克一个人面无表情喋喋不休得说了一个小时。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把全身的神经支楞着，恨不得长了十个耳朵去捕捉他的语言，尽量去理解，他在讲什么。这样没几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听到的东西已经连不成句子，只有一个个单词念咒一般从他嘴里往出蹦。我已经开始严重走神，走的想拽都拽不回来。大脑嗡嗡的，像是一群苍蝇围着我绕，偶尔钻出一只蜜蜂，刺我一下，那是一个单词听懂了的全身一热的惊喜。一个小时后，停了，我提炼出和我相关的最有用的信息，我和马赛负责厨房卫生，其他的都没听懂。然后散会。

主租马克我之后很少见到。只有一次印象很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走廊里豪哮，把一个足球肆无忌惮的狠狠得踢到墙壁上去发泄，不住得骂Scheiße. 我吓得不敢出门，模糊印象中他是个导演。导演允许这样吧。第一天给我开门的杰克我之后也没有见到，他好像和我一样是短租，房间总是放着震得墙壁咚咚响的音乐。如果音乐突然间喷出来，那是门开了。如果闷着响，那是杰克在。那时刚从国内出来，忍耐力极好，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放到现在，我应该去敲他的门了。还有就是把自己的房间租给我的克里娜，她是个话剧助理导演，正在走向成为正式导演的路上。我住了十多天后，她中间回来路过汉堡找我拿房租和押金。脸长得什么样忘了，只记得是个爱笑大方的女生，头发弄成南美风格，就是扎成一綹綹糙糙的看不出头发质地的辫子，然后无规则的挑出几只染成淡粉色。我到如今都十分感谢她能把房间租给我，感谢在我远在中国的情况下，甚至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预付押金之类要求的那份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主要和马赛、克里斯蒂娜和凯伦有关。预科入学考试后到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大部分时间用来学德语和看电视，看电视也是为了学德语。那时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仿佛记得德国一台在播一部自产的没完没了的肥皂剧，好像是Marienhof，场景很生活化，都是日常用语，我觉得是学习德语的好机会。马赛每天下班后，坐在厨房里和我一起看。最常见的场景是，他经常被剧里的某个笑点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只有莫名其妙看着他问怎么了。一次，他指着剧里的一个人说，他是个AL（本来写了个德语词，这网站说含有不良内容，不让发，只能以两个字母取代，学德语的人都知道是哪个词）。 我问，什么是AL? 马赛解释了半天，我还是没懂。他想了想，然后翘起半个屁股，用手指着屁股中央，说，就是屎出来的地方。我不敢相信自己理解的答案，天啊，一定要这么直接吗，难道是屁眼？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以中止他继续解释下去的劲头。回头到自己房间，赶紧翻出字典。还好中文比较含蓄，翻译成孬种，我才松了口气，觉得刚才不算太尴尬。真是不敢相信德国人骂人直呼人家屁眼，但又觉得，这比孬种爽得多。

那年汉堡的夏天天气格外好。一天，我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看电视，凯伦晒得红头赤脸得走进来，兴奋得近乎手舞足蹈地说，今天的阳光真好。然后象是看外星人一样问我，外面太阳这么好，你为什么一天都呆在家里呢？我觉得奇怪，太阳有什么稀罕，北京的夏天不是每天都这样嘛。后来的几年，我才日渐觉得晴天大太阳对汉堡这个城市是多么的珍贵。这里长年阴天下雨，说是雨，到不如说是沾了水的空气，伴着阴冷的海风，揉搓着你的脸。天空总是阴暗的一片，象块用久了的抹布挂在那里，这种天气，每到11月份最要命的，这时候天短夜长，下午四点多就快黑了天，再加上细雨海风，感觉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得抑郁症。所以，在长年这种天气的折磨下，一旦出了太阳，汉堡就象全城过节一样。不知道一下子从哪些冒出来这么多的人，占据了市区里的每一块绿地草坪。特别是市中心的阿尔斯特湖边上，更是密密麻麻一片人体，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可以从湖边弥漫到在马路上奔跑的汽车上，这种天，感觉全城的人都不用上班了一样。随后的几年，我适应了汉堡的这种天气，回头想想当年凯伦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才了解了。

天气好的时候最常见的活动就是烧烤，汉堡大大小小的公园给汉堡提供了绝佳的场地。我在德国的第一次烧烤是被马赛好意邀请。那时候，我就是个生活白痴，对烧烤这种事毫无经验，也不知道能烤些什么。马赛就一便准备了我的那一份。还记得他拎着个购物袋回来，很认真的在厨房里把红椒、黄椒的头削去，把里面掏空，在里面填充上肉末和奶油。茄子也同样，一切两半，把里面的茄肉挖去，放进肉末和奶油。还有蘑菇、黄瓜、西葫芦，好像所有的蔬菜都可以抹上奶油去烤。那是我吃的最美味健康的烧烤，至今都念念不忘。那也是我去过的最大型的烧烤，以后再没用过那么大的烧烤架。那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圆盘，用铁链挂在上面的支架上。下面架着火，所有的人都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上面烤。我也没搞清楚这烧烤是谁组织的，只记得吃完东西也不知道该和什么人怎样聊天，只盼着马赛说，走吧。

除了烧烤，惬意的日子还有和凯伦、克里斯蒂娜去喝啤酒和蹦迪。凯伦是个典型的北德美女，短金发，蓝眼睛，脸端正，皮肤紧致。她和我年龄最为相仿，只比我大三岁。她高中毕业，本可以去上大学，却选择了去做职业培训，当木匠。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她说，大学里学的都是动脑子的事情，她想学点动手的事情，就决定去当木匠了。当时的我，对这种解释惊得感觉下巴要掉下来，如果哪天我和我爸妈说，我决定去木匠，他们会不会就地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后来也就见怪不怪，看到各种形形色色以我们中国人眼光看来不务正业的德国人。所谓社会多样性，就是社会提供给个人空间，让每个人即使不走大多数人都走的路也能有个保障吧。

克里斯蒂娜学社会学的，做一份和社会帮助有关的工作。她来自南方的斯图加特，带着点南部口音，深邃的眼睛，高而亮的额头。她总是审视一般的看着我，大部分时间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但和她却缘分十足。我在德国的第一杯啤酒是和她一起喝的。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点什么，就很没见过市面的那种样子说，你点什么我点什么。上来的就是Alsterwasser, 啤酒和雪碧的混合物，到现在我都喜欢喝。夏天的时候我爸妈来，我也给他们点这个。两个人回国后还没忘在超市买了啤酒和雪碧，想自己混着喝。后来打电话和我说，中国的啤酒有点苦，混不出德国的那种味道。

第一次去蹦迪是和克里斯蒂娜和凯伦。那时的我，对汉堡的交通和各个区完全不了解，只是坐着车晕头晕脑的跟着她们走。那是个两层的建筑，当时黑灯瞎火对那楼从外面长什么样子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里面，弄成那种破破烂烂反正统社会的样子。酒水吧在一楼，我也不知道该点些什么，看凯伦点什么，我就跟着要一样的，脸上的表情就和这冏字一样。然后我们从楼梯上到二楼，面积很大，是一个大大的没有阻隔的厅。靠墙的地方摆放复古情调的老旧沙发，又大又宽，霸气得横在那里。我那时还从来没有跳过舞，也根本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扭动我僵硬的身体，只是一晚上坐在沙发上，手指捏着那细细的啤酒瓶颈。幸好克里斯蒂娜好像也不是怎么爱跳的，大部分时间和我坐在沙发上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她们喊我走人。还是晕晕乎乎得跟着她们坐公车回去，竟然不用转车，一会就到家了，才觉得原来来时在我印象中遥远的酒吧其实离我根本就不远。几年以后，我在汉堡的酒吧区的一条街上等一个朋友。他迟到，我站在路上不停得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百无聊赖得打量着我对面的建筑。那建筑是左派青年喜欢来的地方，外面破破烂烂，周身涂满了涂鸦，贴满了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海报。突然间，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如同鬼魂附体，好像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一个半月后，我的租期将近，我也顺利的得到位于大学区的学生宿舍的一个房间。搬走前，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请大家到家里附近的酒吧取喝酒。克里斯蒂娜和我点的仍然是啤酒和雪碧的混合饮料。晚上回去，每个人又象第一次敲我房门自我介绍时一样，依次来敲我房门和我道别。搬走后最初的日子里，我和凯伦还有联系。我邀请她来到我的宿舍吃饭。那时的我真是汗颜啊。我丝毫不知道德国请客吃饭的礼节。只记得她来，我把她一个人丢到房间里，然后自己跑到厨房去做刚学会的炒面。做得还不熟练，只记得我手忙脚乱，一片狼藉，做了很长时间。宿舍条件简陋，只能将饭菜端到我房间的书桌上，书桌旁边是洗脸池。两个人就这么一人一个盘子一双筷子的吃，有没有准备酒水我都忘了。然后我们在一起聊天，自然聊到原来的房子的事情。我问克里斯蒂娜怎么样，马赛怎么样。说起马赛，凯伦立刻神情严肃的摇摇头，说了句，马赛是个AL. 我很惊讶凯伦对马赛的评论如此，又感觉很讽刺，这个我从马赛那里学来的词最终被用到了他的身上。

yaojun

好长啊，冲这个给顶！

山野桃

yaojun 发表于 2013-11-24 13:06
好长啊，冲这个给顶！

也是一种理由

mixmas

来得更早的飘过。。。。慢慢看

乐水鸣佩环

有意思

梦醒时分999

好看！赞。

Arterix

中国啤酒更苦？不会吧

山野桃

Arterix 发表于 2013-11-26 16:06
中国啤酒更苦？不会吧

苦！

Arterix

山野桃 发表于 2013-11-26 21:41
苦！

可能是拿Kulmbach, Warstein来比吧。
试试Jever或Flensburger，国产啤酒跟糖水似的

青草地

文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