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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拔剑茫然

人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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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8 11: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后我也准备写自传,记录自己一生,希望孩子可以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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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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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BEILEI 发表于 2015-12-8 10:27
是你写的吗?  支持。。虽然我对你的人生不感兴趣,我父母也没碰上那会的事。。。但绝对有人感兴趣看的。。 ...

自己写的,全文很长,是分成几个阶段写的。风格不同。有文革,造反,逍遥,有插队,有汉中,有回京,有海外创业,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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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北京干部

   随着两份中央文件的下达,北京知青在延安的整体处境也受到中央政府的注视,从而,为改善北京知青的处境,一些措施开始实行。让我们北京知青感受最强烈的,当属北京市政府为各村知青配备的下放干部。
     机关干部下放劳动,一直就存在。我的父亲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曾下放到北京附近的农村,我妈妈作为下放干部,还曾到农村喂过猪。但这次的干部下放,却与北京知青息息相关。因为,从北京下放到陕北的干部,被分配到所有有知青的村子里,基本每个知青小组,分配一个北京干部。
这些下放的北京干部,一方面,是参加劳动锻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管理好北京知青。所以,这些下放干部不像我爸爸妈妈他们那样,都是来自中央机关,到陕北知青中的北京干部,来自北京市各个部门。有气象局的,有税务局的,分到我们庄的北京干部老楮来自教育口,他原来,是北京第二实验小学的校长,中央行政级十五级。按照那个时候行政级别的划分,十五级,是处级干部。高于普通干部,比中央行政级十三级的高干标准,仅仅相差两级。以十五级干部的身份,任北京第二实验小学的校长,可见当时对实验小学的重视。要知道,作为北京市重点中学的北京三中,我们的李校长也是中央行政级十五级。
刚见面,我们看到老楮一脸严肃,黧黑的脸膛,骨骼坚强,瘦高的身材,多少有些佝偻。但等到老楮开口说话,我们才发现他其实特别和蔼,神态和气可亲。时间稍微长一点,我们跟老楮就有点不分大小了。除了还保持对干部身份尊重,不敢随便跟他开玩笑,嬉笑打闹以外,我们很快就接受他为我们的自己人。
老楮到达正值春节,老乡都不上山干活,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婆姨们忙碌着炸油糕。陕北乡下的油糕,是由黄糯米碾成面,加水后,用手揉成中空的小圈饼,用油一炸,香气四溢。
比较起来,我们知青灶上就显得有些冷清。男女知青,眼馋老乡家的炸油糕,但毕竟不能成天去老乡家蹭饭吃。只能忍住嘴馋,等着好心的老乡热情地往手里塞几个油糕。
老楮的足智多谋立刻显现出来。他把我们几个男生组织起来,从村里找了几个破旧的锣鼓,几个知青敲起鼓点,从村口开始给老乡拜年。热心的老乡自然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婆姨们忙抓起油糕往我们手里塞,男人们拆开整包的纸烟,一只一只地递给我们。我们把纸烟插在折起的羊剪绒棉帽的上面,一只手抓着个竹竿,上面串满炸油糕。收到的油糕越多,我们的鼓点敲得就越响亮,帽子上的纸烟插得越满,我们的心情就越欢畅。半天下来,从村头敲到村尾,全村感受到热烈的节日气氛,我们几个男知青则阔气得脑满肠肥。油糕,纸烟,够我们享受整个正月的了。
这时,我们才明白,老楮真是高明啊。蹭老乡油糕吃,还不掉价儿,既有身份又能吃饱喝足。
姜,还是老的辣。
老楮来的时候,我们男女知青早就分灶了。
北京知青分配到各庄以后,第一年,我们可以从延安市内的粮库,每人每月领取45斤粮食。分配的粮食以玉米面为主,配之以少量小米和白面。但刚到村里没多久,开始跟老乡下地干活,我们很快就发现粮食不够吃了。
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十几岁的小孩,怎么如此能吃?举个例子吧。我们村男女知青一共八个人。刚进村没多久,正好赶上春节。村里为了照顾北京知青,特意分给我们八个人一头整羊。这十几斤羊肉全部被剁成肉馅儿,我们又称出八斤白面,集体动手,全部包成饺子。八个人连包带吃,风卷残云。油灯下也看不清到底包了多少饺子,反正锅里煮了多少,就有多少饺子立即进入我们的肚皮。当最后一锅饺子煮出来,吃到肚子里了。我们诧异地发现,用八斤干面加八斤羊肉馅的饺子,居然一个不剩全部消失无踪了。过了好多年,我始终疑惑不解,不知是否狡猾的女生,私下偷偷把很多饺子藏起来了,还是我们真的都生着海量的肚皮,把这个天文数字的饺子全部都吃到肚子里面了。吃完饭,摸摸肚子,感觉还有余量。但饺子已经风卷残云,连汤带水,一个不剩了。
后来,慢慢解开了这个谜。原来,我们真的太能吃了。年轻,活儿重。所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凭着年轻,凭着身子板儿好。强度极大的农活,并没有摧垮我们。地里干活时,当队长喊一声,打歇儿啦。我们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喘上几口气儿,然后,翻身掏出从老乡家抓来的老旱烟,卷成大炮,猛猛地嘬上几口。登时,浑身上下,就像过了电一样,刚才那种让人浑身疲软的劳累,顿时消失无踪。几分钟以后,队长一声喊,动弹啦。我们会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继续干活。
超大的饭量,很快就被女生察觉。她们先叽叽咕咕,然后跟我们暗地下商量。等我们全体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分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
分就分吧,谁让我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呢。我们满不在乎地把屯里的粮食对半一份,锅也一家一口,好在男生窑洞女生窑洞都有灶台。当即起火做饭,我们四个男生有多少吃多少,倒也自在。
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四个人必须轮流做饭。我最不幸地被抽签抽中第一天做饭。我心说,做饭有何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我照猫画虎地把棒子面里和上水,马马虎虎揉成团,然后摆成窝头摸样。还别说,我这辈子捏出的第一个窝头,像模像样,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加水烧火,我无师自通。灶火先是冒黑烟,然后,锅里冒出白烟,这是蒸汽啊。还真别说,窝头的香味冉冉飘起,钻进鼻孔,令人食欲大震。上山干活的人回来了,离得好远就听见他们叫唤喊饿。
我吼一声,急什么,保你们香得连舌头都吞下去。香喷喷的窝头出锅喽。
随着吆喝,锅盖掀开。大家急不可耐地探头观看。
但是,窝头呢?
蒸汽散去,我们看到,蒸笼屉布水淋淋的,但屉布上面四野空空。我的艺术品呢?我亲手捏的,香喷喷的大窝头到哪里去了?
直到笼屉掀开,才真相大白。笼屉下面,不是蒸锅水,竟然是满满一锅棒子面粥!
原来,放窝头之前,我不知道蒸锅水应该放多少。所以,尽情加水,以至于水沸腾后,竟然漫过屉布,把刚捏好的生窝头席卷而空。棒子面倒是没糟蹋,只是,窝头消失无踪,蒸锅屉下,是稠稠的棒子面粥。
我们还是很快学会了做饭。
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我们发现,粮食都没了。
这个月的粮食,可是我们自己去延安粮库取回来的。到家以后,我们甚至在生产队,请老乡帮助重新称了一遍。一斤不少,一两不缺。每个人45斤的定量,还是没加水的。我们从小吃定量长大,从小时候十几斤,到长大后的28斤,30几斤,从小到大,没挨过饿啊。但现在,每月45斤了,如果加上村里免费分给我们的土豆和酸菜,我们放开肚皮吃,再怎么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啊?
但是,每天我们都亲眼看着粮食被从缸里取出来,几天以后,粮食缸就见底儿了。老鼠没吃,小偷没来,这么多粮食,怎么就人间蒸发了呢?
很快真相大白。所有粮食,一粒不少,全部被我们吃到肚子里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精明的女生为什么急急忙忙跟我们分灶吃饭。原来,我们几个大肚皮,不但呆傻,而且,还严重迟钝。
最后半个月,让我们严重感受到大饥荒时,人们悲惨的感觉。好在我们都太年轻,都没孩子,否则,是否会像灾区人们一样
”易子而食”呢?
忍饥挨饿,还要上山干活,煎熬,煎熬,白天浑身疲软,晚上难以入眠。
知青组长任丘愁眉苦脸对着一锅清汤寡水。三天以来,我们每天一顿,清水酸菜玉米饼。名字虽然还算好听,可惜,那玉米饼,只有大衣纽扣一般大小,却恨不得像纸一般薄。食前肚子咕咕叫,餐后肚子叫咕咕。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一泡尿,玉米饼汤连汤带饼通通消失。
如果不是家里雪中送炭,汇来十元钱,跑到赶集的市镇供销社,买回来一网兜馒头救了急。那几天,饥寒交迫,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年,粮食分配下来,我们北京知青又成了粮食大富翁。按照政策,每个知青可以按照一个半人头分配粮食。我们粮食多得怎么也吃不完。
当然,这是后话。
几个超级大肚皮,每天对着一锅清汤愁眉不展的情景,终于被村里老乡发现了。善良的陕北农民赶紧把我们接到家里。春节过后,村里一大半老乡家断粮了。但乡亲们毫不吝惜地把锅里的黑饼子掰一半递给我们。从此以后,我们每个月,把国家配给的45斤粮食,不分粗细全部交给一个老乡家,由这个老乡无论糠菜,好歹填饱我们几乎没有底的大肚子。
饥荒就这样度过去了。
老楮来时,我们已经是粮食大户。虽然不会碾米,磨面,但我们这些傻小子,对进嘴的食物根本不挑剔,粗的细的,香的苦的,只管大口往下咽。
   老楮来后,毫不挑剔,决定跟我们几个秃小子一个锅里搅勺子。女生几次盛邀,老楮无动于衷。
     老楮毕竟是下放干部,不必像我们每天必须上山干活。老楮是否出工,没人去催促,也没人去注意。他来了,老乡们热情招呼。然后,他干不干,干多少,就完全随他的意。当然,老楮有工资,不赚老乡的工分,秋底下也不分老乡的粮食。
但当我们冬天进山打柴了,老楮却每天相跟,一次不漏。
老楮特别愿意跟我一块儿去打柴。
知青进山打柴,跟老乡一模一样,一身飞花的破棉袄,一个窄面撅头,一个捆柴禾的粗绳。
但刚开始,知青喜欢扛一把长柄斧头。砍柴嘛,不用斧头用什么?
遇到狼牙刺,知青不懂得要连根刨起。在狼牙刺根部附近用斧子砍,双手也容易被尖利的狼牙刺划伤。一根狼牙刺砍下来,往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为了避免受伤,我喜欢爬到悬崖上,砍那种已经干枯的老树。但攀登悬崖绝非易事,手攀脚蹬,整个人,就像一只猴子。稍不小心,就会跌下悬崖。轻则重伤,重则小命不保。
有好几次,我都面临绝境,前后不得。只能凭着绝路逢生的勇气,一点一点挪动身体,终于化险为夷。
就是因为这种冒险的攀岩,跟其他知青相比,我砍回的柴禾往往粗枝大干,是上好的柴禾。
这就是老楮慕名愿意跟我搭伙砍柴的缘故。
第一次进山,我们攀上一个陡峭的山崖。这是那种石子崖。笔直的崖壁上,不高不低,伸出两个粗大的枯树干。我必须从崖顶慢慢向下攀。到达树干附近,找地方立住双脚,才能匀出一只手,抡斧子把树干砍断。
老楮一把拉住我。你这么下去不成,我得用绳子拴住你。
老楮用多余的砍柴绳拴在我腰上,另一头揪在手里,说,你放心往下攀吧。
我揪着绳头拽拽,心说,你老楮一旦拽不住绳子,我岂不一头栽下山崖?
心里想着,我小心翼翼往下攀,只当自己仍然空手攀登,无依无靠。柴禾终于砍断了,两个枯树干发出巨大的声响坠下悬崖。我缓缓攀登上来。刚刚露出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只见山崖上的老楮,把那一头绳子牢牢拴在自己腰间,他整个人后仰坐在地上,双脚落地的地方,已经刨出两个脚窝。显然,他做好一旦我坠崖,他会用全身的力量拽住我的准备。
但是
如果我下坠的力量太猛,他岂不会被我的绳子拽住,一头栽下悬崖!
心头一阵发凉。为老楮的险境捏了一把冷汗。
从此以后,我把老楮当做了自己人。
   离我们庄十里之外,住着另外一个北京干部老苏。老苏来自北京市税务局。人干瘦,门牙突暴,撅嘴嘬腮,摸样猥琐。老苏人也猥琐,自私,计较,好吃懒做。成天算计怎么能从知情灶上沾点便宜。万庄的知青提起老苏就摇头。老苏在知青灶上占尽了便宜,又舍不得往灶上交钱。万庄的知青提起我们庄老楮,就竖大拇指,羡慕得恨不得淌口水。对我们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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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9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9 置死地而后生,自强才有未来

有一次,到公社办事,路过万庄。
出发前几天,我正好翻出一本过去上中学时的英语课本。一时心血来潮,选出一篇课文,开始背诵记忆。走在路上,我一边翻书,一边背课文。
途经万庄,正好碰到北京知青谢久弘。谢久弘好奇地问,看什么书呢?这么津津有味?
我合起书,给他看封面。谢久弘惊叹不已。打过招呼,我继续走路。
这此陌路相逢,我并未在意。办完事回来,我已经把英文课本收起来,不再看了。整天出工,精疲力尽,谁有那份精神,成天背诵毫无用处英文单词啊。
但谢久弘动心了。原来,即使在陕北的深山里,仍有可能学习外语。现在努力,谁知道哪天会用得上呢?
谢久弘从此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尤其是英语。几年过去,谢久弘因为外语成绩优秀,考上大学,又由于有外语优势,考上了德国柏林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当我被分配到陕西汉中一家工厂当工人的时候,谢久弘已经硕士毕业了。
我的一个无意之举,成就了谢久弘成功的人生。到达汉中几年后,我终于醒悟过来了。那一年新年,我与好朋友马汉柱讲起了这段往事。并且,两个人商定,趁新年假期,一块儿攀登高耸入云的汉山。然后,返回的当天,就开始发奋学习英语。
锵锵誓言,阵阵晨风。我们两个人奋力攀登。终于,在晌午十分,把高高的汉山踩在脚下。汉山峰顶,是片片梯田。在四季如春,终年见不到积雪的汉中地区,汉山顶上的梯田里,竟然冻成坚硬的冰面。我们像孩子一样在冰面上滑行,蹦跳,打滚。雄伟的汉山,开拓了我们的胸怀。久违的冰雪,焕发了我们孩童一般的欢笑。我们朝气蓬勃,我们激情满怀。下山返回工厂后,我把箱子里的英语书全部翻出来,翻开第一课,开始艰苦,认真的自学。
汉中地处深山,交通阻塞,不要说外国人,就连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人,一年也遇不上几个。除了到资料室翻阅资料,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学习什么劳什子外语?
没有老师,缺乏教材,自学外语,难上加难。工厂里有一个心灵手巧的青工,他自己动手,制造了一台简陋的电唱机。正巧有人从北京带回一张凌格风的英语教学唱片。地道的伦敦英语让我着迷。我像上瘾似的每天趴在电唱机旁边,边听边背诵。几个月以后,唱片都听得走针了,我对这段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扎实的模仿,纠正了发音中的错误。
这个扎实的基本功,为我数年后在海外创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热爱文学,必须从古诗词开始。村里另外三个北京男知青纷纷被招工,离开乡村。整个村里,只剩下我一个男生。寒窑孤灯,孤苦伶仃。但不久前,最后一个伙伴任丘的离开,充满了传奇色彩。
任丘各方面条件,比我稍差。如果工厂再次招工,肯定我先当选,任丘只能孤灯单影。
但任丘撞上了一次好机会。
陕西日报社正在延安地区的北京知青中选拔记者。
天赐良机,千载难逢。自从插队第一年后,军队的高干子弟纷纷换上崭新军装,进入军队。他们离开农村后不久,有遇上延安地区工厂在北京知青中招收了一大批工人。比较令人羡慕的,还是位于华山脚下的一个电气机车厂把村里一个身体壮实的知青选走了。离开农村,甚至混到距离省会西安咫尺之遥的华山,真是令人羡慕。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与直接进入陕西日报社当记者来得令人振奋。
当记者,首先需要文笔过硬。
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宜川县一个小女孩,体质瘦弱,干不了农活,生产队里就安排她去看守水渠。
看守水渠,时间空闲。女孩子又不愿意虚度光阴。她找出随身携带的一大本人民日报社论专辑,每天苦读。当时,中国正在与前苏联假想敌进行理论论战。中共中央致苏共中央的公开信,言辞激烈,口吻严厉,论据充足。这一封接一封的公开信,修辞准确,理论严谨,层次分明。女孩子日以继夜,刻苦研读。竟然因此而练就了一手过硬的文笔。写个日记,也语言铿锵,文笔精绝。陕西日报社招收记者,村里觉得她一个弱女子,也干不了活,索性推荐给报社,让女孩好歹有条出路。
万没想到,歪打正着,女孩的文笔令负责招人的记者惊叹不已。当场录用不说,这位记者开始对毫不起眼的北京知青另眼相看。
陕西日报社决定扩大招收规模,在北京知青中选拔优秀者,进入报社,承担记者重任。
任丘首先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请北京干部老楮帮忙,作为敲门砖,任丘连夜干写了一篇气势铿锵的雄文。北京干部连夜敲响招工记者的房门,但一纸文章却打动了记者的眼球。任丘当场被录用。第二天就打点行装,向省会大城市西安进发。
这种精彩的奇遇,如同今天的一夜暴富,令人激动,令人鼓舞。
迟钝的我操起笔,立刻觉得万分沉重。是我长久不写字了吗?但是,我前几天,给妈妈写过一封情绪激动的家信。妈妈读信,不禁热泪长流,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过马路,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撞倒。
但写作正规文字,不仅需要中规中矩的文笔,还需要严谨的结构,饱满的知识内涵。我的功力尚且不足,还需要加把火,上把弦,补充些知识。
我从小喜欢文学,但我的写作功底尚不足够。我需要利用乡下的时间,好好加把劲儿。
中国文学的基础,是古诗词。
虽然从小就熟悉了著名的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还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但距离真正掌握中国文学的精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对浩如烟海的中国古诗词,我决心边背诵边模仿写作。
每天晚上,我在摇晃的油灯前,忘情朗诵优美的古诗词。朗诵尽兴了,我会认真挑选一首,记在小纸条上。第二天大早,扛着锄头,一边摇摇晃晃上山,一边默默背诵纸条上的诗词。天亮后到达山顶,开始锄地。这是诗词已经牢牢记住了。一边锄地一边琢磨诗词中的构思特点,语言精粹,以及诗词格律。到晌午时分,这首诗词已经基本被吃透,然后,下午时分,一边锄地一边严格按照此格律,另外构思,创作一首同样格律的诗词。天黑下工,回到窑洞,先用纸把创作的诗词纪录下来,然后挑选下一首,留作第二天的昨夜。就这样,日复一日,刻苦学习,认真写作。一个夏天学下来,背诵和创作了百多首诗词。同时也由于走神,锄倒了几百棵茁壮的好秧苗。
   谢久弘所在的万庄,知青中本身就藏龙卧虎。一对北京知青,是亲兄弟,两个人长相相似,就像双胞胎。遗憾的是,他们长相不佳,憨头憨脑的圆脑袋,还特别喜欢剃光头,黑不溜秋的皮肤,根本无需乡下的烈日烘烤。猪一样崛起的厚嘴唇,与低矮的鼻头几乎凑成一堆。更滑稽的是,兄弟俩常年佩戴一副黑框眼镜,构成的形象,很像后来一位延安城里凤凰山麓革命历史博物馆的翻译形容的,说他们是土匪吧,但他们只土不匪。
那天,哥儿俩进城卖西瓜。因为要在城里马路上看西瓜过夜,他们酷暑天气里,每人光板脊梁裹着件破棉袄。秃头顶上是一定破得快没型的破草帽。
就这副打扮,刚进城,发现西瓜摊旁边就是一家博物馆,而且,巧的是,那天正好有一拨外宾在里面参观。哥儿俩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不由自主都钻进了博物馆。
天气炎热,博物馆的门房不知道到哪里找阴凉去了。哥儿俩进入大雅之堂,竟然没引起注意。
一个翻译引导几位外宾在文物和大幅照片前浏览,一边走,一边把文字内容翻译成英语。忽然,一个外宾提出一个很奇怪的历史问题,翻译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用英语,应该怎么翻译,不由愣在当场。
哥儿俩正巧遇到如此难堪局面,忍不住拔刀相助。哥哥先上前,英语流利,看看而谈。接着,弟弟发现应该补充的地方,也凑到跟前,大讲特讲。
英语翻译被晾在一边,跟在队尾,低头耷脑。
但过了一会,翻译终于缓过劲儿来。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几个箭步凑到哥儿俩面前,用压低的嗓门,愤怒吼道。哪儿来的老乡,快点滚蛋。
哥儿俩不敢惹事,兴高采烈地滚蛋了,后面传来翻译对匆匆赶来的门房说。
这两个东西,什么玩意儿,说他们土匪吧,他们只土不匪。
红庄的王博华热爱艺术,红庄的知青窑洞,门前门后,到处留下王博华的艺术作品。简陋的木板门上,被王博华用胶泥朔造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兽首。整个窑洞,因此就像足了乡下的庙宇。王博华经常随兴所至,来一段水彩画。一年冬天,红庄知青偷懒没打够柴禾,窑洞内冷锅冷灶,冷得几个人懒得钻出被窝。只有王博华一个人忽然来了兴致,他披衣起床,挥毫作画。
画面上,宋代伟大词人苏东坡枯瘦如柴,光板脊梁套一件超长裘皮大衣,仍冻得缩肩弓背。诗人登临云端高处,身后琼楼玉宇,身前白云缭绕,诗人嘴里喷出寒气,仍挥毫写下几个遒劲大字:
高处不胜寒。
到今天,王博华早已博士毕业,被新加坡政府作为高等人才引进。两位只土不匪的哥儿俩,双双获得加拿大某高校博士头衔,现在是该校的终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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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0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传奇】 第三部汉中三线工厂往事

天色微熙,厂区道路被蒙上一层灰色,就像深水潭中露出的鲤鱼脊背。我和铁柱兴致勃勃踏在厂区外的水泥公路上。路面坚硬,但心情柔软,伴随着稍稍紧张起来的心境。
本来,新年假期,应该依然同一伙子哥们儿结伴出游。三年前,一行八人,带着春节供应的全部生肉,罐头,大米和咸菜,沿着河滩坎坷的石子路,进入通向勉县的公路。左侧,是巨石陡峭狰狞的山崖,山崖接近水面的地方,时隐时现几乎被淹没的古栈道。右侧则是必须仰头看的峭壁。汉中地区曾与中原隔绝,这种隔绝是由于不可逾越的秦岭山脉。汉代时,这里曾是汉高祖刘邦的封地和大后方。三国时,又是诸葛孔明暗度陈仓的栈道所在地。我与小明扯开歌喉,吼起来四川民歌
太阳一出来哟,喜洋洋欧,哈嘿。。。。
吼得累了,两个人又联起了对子。
山高,推石,石不坠。。。。。
夜里,住在修路工人临时居住的工棚,七八个人,横七竖八,累得七荤八素,倒头便睡。晌午,在路边拾柴烧火,吊锅造反。吊着的饭锅泛出鱼肉的香味,瓶嘴对人嘴喝酒,随口拽几句歪诗。直到小狐狸喝醉,独自对着火苗,双眼发直,吼出,蓑衣,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大海的水喝干?
过了半晌,大家才明白过来,他喊出的本应是伊索寓言里的。伊索,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大海的水喝干?
不由笑得东倒西歪,疲劳顿消。连夜赶路,每走5公里,立刻倒在路边,歇足10分钟,勉强爬起来,继续艰难前行。春节休息三天,我们徒步100多公里,双脚磨泡,一瘸一拐,就是为了到大山深处的张良庙,寻找亭上风展衣的豪爽感觉。第三天晚饭时间,七八条汉子,拄着拐杖,强打精神进入厂区。傍晚遛弯的人们看到,以为进来一群疯子。
几十年过去,全兴死于癌症,小明在娱乐圈如雷贯耳,科儿官至局座,海星成了律师。就连我这样不曾显山露水的,也能混迹欧洲,住豪宅,写巨著,游天下,成就一番气候。
这一次,我与铁柱下决心自己出游。远处就算了,近在咫尺的汉山,拔脚就到。山高千刃,只当泥丸。晌午十分,登顶成功。山下满目翠绿,峰顶却惊见冰雪覆盖,尤其梯田,竟然结着大片的坚冰。几年未见过冰雪的两个人,忍不住像孩子一样满地打滚,寻找当年溜冰的痛快淋漓。
这一天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二人约定,这一年的1月1日,是我们两个人下定决心学习英语的日子。旧课本早就从箱底翻出来了。今天,我们将从初三就丢下的I learn English , I study hard开始,在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沟里,在机器轰鸣的厂房边,开始我们的追梦之途,学习之旅。我们居住的山沟太偏僻了,我们身处的省份太偏远了。何况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军工厂。远离世界,远离人类文明,很可能,我们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老外,也许,我们的ABCD永远找不到用武之地。但是,完全是一种朦胧,一种直觉,我们不甘寂寞,我们不甘做时代弃儿。我们决心摆脱永远被别人操控而不能解脱的命运。
虽然在汉中的这家山沟里的工厂生活了三年,但我们已经开始学习自己驾驶起命运的风帆,摸索着摆脱难以自主的漩涡,寻找一个万分期待,又毫无踪影的未来。
5年前,北京火车站,长途火车在巨大的喧嚣哭喊声中,我们被送到遥远荒凉的陕北,三年前,卡车和闷罐列车,又把我们抛出陕北,投向新的命运。西安到汉中的火车穿过席片般大的暴雪,驶往秦岭深处,深山老林。长途跋涉,昏睡不醒。但我们在醒来时,却被眼前青山绿水的景色惊讶得瞠目结舌。阳平关火车站,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口,用其狭窄而雄峻的气魄将我们慑服。火车站一间大仓库席地而睡。突然闯进来的工厂接人师傅大金牙,用工人阶级大大咧咧的气度,让我们诚惶诚恐。
130小卡车在那个时代是时髦的象征。沿途风光新鲜甜美。寒冬腊月,但路边的农田里,正在收割洋白菜。时不时露出一弯池塘,环绕着妩媚的棕榈,旁边点缀一所古色古香的茅草房。这里,就是引人入胜的汉中,古代兵家必争之地。今天仍是鱼米之乡的大片平原。
陕北的荒凉,乡村的贫困,竟然在一瞬间被甩在遥远之外,好像我们从来就没经历过饥荒,劳累和绝望一般。
疲惫,荒芜,野蛮的荒野。大山孤寂,色泽单调,大水洪荒,远离文明。刚刚离开那个原始荒原,天地运转,我们又被眼前的美景缠绵。就在一片令人晕眩的迷惑中,我们到工厂了。
如果中学一毕业,没离开过车水马龙的北京,直接进入工厂。也许,我们会挑剔,会留意到工厂的位置,察觉到远离城市,远离文明世界的危险。
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刚刚从肮脏,贫穷,荒芜得可怕的黄土高原逃脱,刚刚从渺小得如同蚂蚁一般的洞穴中获得拯救。眼前的一切对于我们都是童话般美丽的画面。况且,地处南方的汉中,确实四季常青,确实是富裕美好的鱼米之乡。直到进入厂区,我们都处于兴奋激昂的生动状态。
刚开始工种分配不理想,但我仍写出,隆隆的电锯声,如大海的怒涛,翻卷的刨花,是海水的狂潮这样的诗句。很快,被选入个【工厂自办的大学。自力更生修建校舍,暴雨下挖掘房屋地基这样艰苦的劳动,对于刚刚脱离农村的我们,简直算是一种享受。而高等数学的玄奥理论,成了我最醉心享受的交响乐。热情奔放而又新鲜感强烈的三年很快过去。单调的生活终于露出狰狞的面孔,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终于平息了当初的狂喜和新鲜感。我经常在天色朦胧的时候,登上屋脊山高大的峰顶,眺望夜雾降临的汉中盆地。忽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世界仍然太小,安放不下的动荡的情绪。我要飞起来,高高地腾空而起,飞出这片大山,飞出被牢牢束缚的命运,飞到平原,飞到大海,飞到北京,飞到可以自由奔放生活的美丽世界。
工厂巨大的气锤声震动着山沟外的空气。工人宿舍楼外,工厂的围墙外,一栋被遗弃的孤零零的小木屋里,传出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英语教学的声音。过去几个月,曾在工厂农副队的职工宿舍得到一间房。但农副队改组,住房收回,我又找到这个简陋但可以独居的小屋。除了英语,还有写作,生活内容单调但充实。每天背诵的单词,从十个八个到数十个上百个。朋友自制的唱盘机上,好不容易获得的一张伦敦语教学唱盘,早以听得走了针。但扎实的伦敦语发音,深深铭刻脑际。英语学习突飞猛进,进步令人刮目相看。
白天在车间干活,不断抽出时间,完成构思的短篇小说,给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大山锁不住精神的追求,窄床拴不住奔放的梦想。
终于有一天,130小卡车,载着我,载着钉成大木箱的行李,奔驰在前往阳平关火车站的路上,晨风轻扬,我留长的头发在飞舞,我的心在歌唱,终于,曾经朝思暮想,曾经梦回萦绕,曾经我为卿狂的时刻降临了,幸福,梦想,追求。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功到自然成。我回到了北京。
但我走得并不彻底,太多的时光留下来了,太多的记忆留下来了,太多的人和事留下来了。太多的好朋友留下来了。他们留在我的背影里,他们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留在我即将挥动的笔尖下。
汉中往事之二
编辑删除转载2015-02-16 18:51:38

汉中六年,曾做过几次三心二意的钓翁。一杆竹竿,栓根钓丝,系上鱼钩。水库边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阳光明媚,碧水蓝天,手中捧一本【古文观止】或者【古代散文选】,读得津津有味。暖日熏熏,波光跃动,心境怡然。往往读兴正浓时,忽听波次次水面响动,惊抬首,原来是邻近一渔翁得手。那时着迷古文,却未料到,我对古文缺一根筋,虽然着迷,几年后竟未开窍,至今懵懂。事实证明,文,我所欲也,数理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文而取数理也。
一年之后,工厂兴建大学,校长是著名的造反司令候某,号称猴司令。候司令当校长非常称职。他带领我们这群在野大学生,认认真真办成了一所理工大学。
工厂里有的是吃过洋面包的高级知识分子,充任教师富富有余。高等物理老师,却是一位西安公路大学正儿八经的讲师。黄老师长相奇异,前额高耸,后脑勺高跷,侧面看很像戴着一顶拿破仑军队的船形帽。黄老师天生异禀,聪明绝顶。想当年,他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保送,甚至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大学保送的。黄老师讲课,如同一场即兴表演。嘴头快得如同说快板书,手到笔到,一会儿工夫黑板写满,迅速擦干净,继续愤笔疾书。班上同学大脑还在第一句话盘旋,黄老师已经写满两三黑板了。这个情景,很像十几年前风行的疯狂英语。但这不是英语口语,而是非常艰深的大学高等物理啊。微分方程,矢量计算,热力学定律。。。。。。,全班同学头昏脑涨,如腾云驾雾。奇怪的是,我却听得兴味怡然,着迷陶醉。也是我天生数学脑子的缘故,黄老师的课,让我痴迷,沉醉,如同听一场兴味盎然的说书一般。想当年在初中的教室,老师讲解最初等的一元一次方程,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呢?
现在明白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照瓢画葫芦式的生硬灌输,而我最欣赏的,是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数学推理。很快,我临时充当了黄老师的助教,在下午自习课时间,给一头浆糊的同学重述黄老师的推理。黄老师让我感到幸福,感到理解的快乐,感到欣赏人类聪慧结晶的愉悦。
就是黄老师给我打下的这个基础,我对数理课程的题目触类旁通。几年以后,北京市对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试的考场上,我跃马横枪,大显身手,高等数学得到满分,三门主课总成绩,位居我所在的煤炭研究所第一名。
但我的最爱还是文科,还是我钟情不移的小说和诗歌。
除了文学,旅游也让我着迷。
我和全兴结伴,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登华山,攀泰岳,游齐鲁的经历,最值得大书特书。
为节省路费,我们白天游览,夜晚在火车上打盹,每天只吃一碗打卤面。一路坚持到北京。每人只花销了十几元人民币。其中最奢侈的消费,是登泰山时碰到一个腿脚不好的小伙子,我们出钱,请他住了一宿旅馆。而前一晚,刚在曲阜下火车,舍不得花钱住旅馆,我们两人就睡在路边上。全兴看到马路边一堆沙子,刨一个坑,睡进去。我在路边一家商店的玻璃门前的水泥地上,铺张报纸倒头便睡,直到被清晨的寒冷冻醒。
在烟台居然买不到一周内到塘沽的船票,我们住在海星的姑姑家。海星的姑姑原是湖北省委书记的夫人,省委书记去世后,改嫁给一位烟台的海军大校。老太太和海军大校正在被审查,好在没有被关押。老两口对目前身份毫不介意,活得兴致勃勃,精神矍铄,每天陪我们做饭说笑。老两口胃口不振,烹调的菜肴经常整盘整盘地剩下,他们就把剩饭菜整齐地摆放在一张光板床上,直到发出馊味了,再扔掉。我们的到来,给老两口带来巨大乐趣,每天聊天,闲逛,到码头上看看船票销售,我们俩晚上经常去赶海,在退潮的沙滩上寻找呼吸的小孔,手指挖下去,就能抓到些小螃蟹,小贝壳什么的。老太太便乐呵呵地教我们在锅里烹炒,味道十分鲜美。老头,老太太被批斗以后,都去猪场养过猪。老头的最高纪录,是负责喂养的九头猪全部得猪瘟死掉了。老太太由此而得意吹嘘,她养过的猪只,个个膘肥体壮,精神饱满。
每年利用回北京探亲的机会,到各处名山大川游览,各处景致新鲜,游人稀少,不像今天,旅游景点人满为患,令人扫兴。
两年以后,全兴一伙登峨眉,游黄山,我竟然缺席。原因,是汉中遭遇地震了。
那一年,唐山大地震震惊了世界,也使中国人谈虎色变,提到地震便心惊胆战。而这时,距离汉中不远的松潘发生地震,汉中地区震感明显。
整个工厂陷入恐慌,地震当晚,职工家属惊慌逃出宿舍楼。登时,宿舍区内人声鼎沸。靠近厂区的单身宿舍楼更是热闹,女生顾不上穿衣服,向楼下狂奔,有几个甚至只带着乳罩。男单身们起着哄往楼下跑,与其说是逃命,不如说是电影刚散场。在楼前场地前,忽然发现几个半裸的女单身,不由心花怒放,高声起哄,吓得女生花容失色,不顾性命地逃回风雨飘摇的单身楼。
那一年的流行语,肯定是抗震棚。北京大街路边,挤满了用各种简单材料临时搭建的地震棚。我们工厂的地震棚相对集中。正值大雨连绵,遍地泥泞,夜晚来临,漆黑的夜色中,一顶顶地震棚在凄风苦雨中蜷缩,棚顶的油毡在昏暗的路灯下闪出幽暗的昏光。
本来可以一走了之,游山玩水,优哉游哉,但身为基干民兵,心中却有着保卫人民的神圣责任感。我放弃出游,坚持白天上课,夜晚站岗。直到地震结束。
第二年开始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高考题目简单得几乎不用准备就可以得到高分。但学校发布了土命令,凡报名参加高考的,必须先退学,再考试。几经犹豫,舍不得如饮佳酿的黄老师的课,舍不得刚刚开讲的机械设计专业课。参加高考,是为了学到知识,而放弃眼前的课程,就会失去学习知识的机会。矛盾,挣扎,中国社会永远设置诸多死结,把上大学与学习知识对立起来,却成为社会公认的真理。
学习和写作,需要安静的环境,不知道是交到什么好运了,我居然在工厂农副队的小山上,找到一间可以独居的宿舍。
农副队在山上有一排平房,里面住着几户人家,我占据了一间房子,邻居,住着两个工厂的青工。老刘和小吴。大家年龄相仿,都是北京毕业的中学生,很快就成为好朋友。老刘为人忠厚,态度谦和,很有长者风范,虽然年龄接近,对他的称呼不由自主总加个老字。小吴是个技术尖子。他关心的,永远是车工技术,技术精湛,精益求精。从他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活得太不接地气儿了,这样天马行空,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这时,工厂发生了一件大事。
工厂近一年进厂了一大批西安学生。这些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铁路建筑工地。苦干三年,终于熬出了头,被招工进入我们这家军工厂。由于来自铁路工地,厂里人管这批青年学生叫做老铁。
由于地震,职工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厂里组织基干民兵夜间值班站岗,在厂区内巡逻。地震威胁,风雨飘摇,基干民兵们提高警觉,就连配置的枪支,都配发了子弹。
20岁上下,正是对枪支兴趣最浓厚的年龄。有一天半夜,一小队基干民兵巡逻完毕,回值班室休息。这是三个老铁青年。三个人面对面坐在值班室的光板床上打盹儿。第一次摸到冲锋枪的班长兴致正浓,他反复把玩手中的新式冲锋枪,用手拉开枪栓,把弹夹里的子弹一颗一颗往出退。晶亮的子弹在灯光下欢蹦跳跃。
这时,意外发生了。
拉枪栓时,他的手指滑脱了一下。脱离手指的抢栓被弹簧弹回,却击响了弹仓里的子弹。一颗子弹射出,正好击中坐在他对面打盹青年的额头。登时,脑壳被掀飞,撞在身后的墙壁上,脑浆像沸水般抛洒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造成事故的班长更加惊慌失措,因为他无意中打死的,竟然是发小的好朋友。惨烈的事故,对好友的歉疚,惊恐的场面,使得他浑身颤抖,牙齿撞击,意识迷失。他本能地抱着冲锋枪,蜷缩在墙角。混乱的场面,竟没人注意到他。终于有人看到他了,拉了他一把。他抬起鱼一样的眼睛,看了一眼拉他的人,接着人们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是他扣动怀里冲锋枪的扳机,顶在下颚上的枪口里冲出的子弹,把他的天灵盖打上了屋顶。
人员伤亡的重大事故,在工厂引起震动。而我亲眼看到死亡的冰冷,却是在埋葬死者的现场。那个自杀的班长是个回民。与汉人不同,回民的墓穴是在深坑的一侧挖一个墓穴,死者全身被白布包裹,放置在侧面的墓穴里。填土之前,从西安请来的阿訇,蹲在挖出的土堆上,他张开双手,掌心朝上,念诵着什么经文。坟坑,土堆,墓穴,土堆上阿訇蹲着张开双手,背后是暮色苍茫的黄昏。这一幕情景,像末日图画一样深深刻印在我年轻的记忆里。
我最大的苦恼,是想不出小说的题材。
与那些文学大家不同,我并没有本能的讲述欲,也没有高深的生活哲理需要倾诉。在乡下插队的最后两年开始疯狂写作,从本质上讲,其实是把写作当做脱离苦难生活的一种手段。逃脱苦难生活,如同逃生。回到文明社会,就找回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为什么离开农村后,写作欲望如同退潮,缓缓消失。直到过了10年,接触到新一代朦胧诗,才又开始了我为卿狂,陷入写作的疯狂。再后来,写作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种生活模式,成为生活意义的体现。
欧洲哲人迪卡儿说,我思,故我在。对我而言,思的具体表现,在写作。我写作,故我在思索,故我在生活,故我的生命有价值。从而,我渐渐找到写作的真正意义。
小小的山沟,热闹的工厂,蜂蛹的人流。就是这么个弹丸之地,居然曾演绎过几场人生大戏,燃烧过生命最后的璀璨,喷洒过几腔滚烫热血。
那是一个瘦小干枯的女子,来自陕北乡下。这个经历使得她被戴上一顶老插的帽子。虽然她是纯种北京人,虽然年方20,青春正盛,但如同来自铁路工地被称为老铁一样,她曾经在农村插队落户,自然成为老插。她不漂亮,也不风流。本来平凡得如同砂粒儿般的普通女人,却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生悲剧。她和一位工厂保卫干部,乡下两个娃的爹相爱了。两个人的爱情隐秘而甜蜜。但是,她怀孕了。
那个年代,怀孕是爱情悲剧中最可怕,最无奈的状况。在这之前几年。也是一个老插女孩,进入工厂后发现自己怀有6个月身孕了。工厂拉响警报,人们议论纷纷。经过几场中层干部会议,决定由厂卫生院对人犯施行人工流产手术。怀孕女孩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是注定的了。同意给她做人流手术已经算是宽大为怀了。手术那天,全厂车间几乎全部停产。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机床,屏息静听。好像在倾听两公里外,位于厂区外面小山坡上的厂医务室手术台上的声音。没人关心一条幼小的生命即将被宰割,没人关心6个月身孕引产对女孩健康的巨大危害,没人关心这个女人从此身败名裂再也无法在人前抬起头来。大家只关注一件事,手术进行完了吗?结果如何?据说,手术时,医生粗暴地在女人体内将婴儿剪成几块,据说,手术时女孩曾大出血,医生们漠不关心的让女孩在手术台上淌血,喊叫,没人采取什么止血措施,没人安慰疼痛惨叫的女人。据说,被剪成碎块的婴儿,被医生从医务室窗口,直接倒在医务室外的野地里。。。。。。
有这样的先例,这位与武装部干事恋爱的女孩恐惧了。如果这样被处理,被手术,真如同到地狱逛一圈。而如果到外面的医院做人流手术,必须出具单位介绍信,他们到哪里去弄单位介绍信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一天天膨胀,武装部干事想回乡下老家办理离婚,但时间来不及。
情况紧迫。结果女孩想出一个馊主意,她找一个人结婚,先避过眼前的劫难再说。
结婚人选也是个老插,但人品老实,为人厚道,而且深深爱着这个女孩。婚礼很快举办,女孩含泪进了洞房。但新婚之夜,丈夫行使自己的权利时,女孩受不了了。在人类的原始冲动面前,什么为人朴实,忠厚老实都变得一钱不值,性要求,这个夫妻间最起码的需求,变成了一张催命符。女孩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巨大的痛苦,她与武装部干事带着训练用的手榴弹进入工厂的山沟。沟掌处有一块平时民兵训练用的射击场。两个人在射击场上,女的躺在地面,男的压在她身上,两人之间肚腹部位,放置着一枚手榴弹。当天上午,附近山上放羊的小孩听到一声巨响,赶紧告诉工厂领导。领导赶到现场,看到的是一副极其血腥,极其残忍的场面。
手榴弹的爆炸将武装部干事炸成两半,上半身掀起,肋骨,脊椎骨枝杈着,脸上表情惊恐。鲜血和肠肚像晾晒的绷带。女孩肚子被炸空了,她仰面望天,表情冷漠。
这幅图景,是对当时社会制度的控诉,但整个工厂无人关注,无人呼吁,无人反思。
年轻的生命,在寂寞的生活中消磨,在猛烈的枪击和爆炸中陨灭,在夜晚昏暗的孤灯下煎熬。这些生命,这些青春,这些记忆难道会经不住岁月的消磨而泯灭吗?人生和青春岁月难道不应被人类察觉,为后人纪念吗?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察手中钢笔的重量,产生把这些事迹记录下来的强烈冲动。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名字叫【狂恋】
写作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宿命,一种记录历史,记录人生的习惯。这种习惯,给生活找到意义,人生从此有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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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0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国梦,中国梦,这些词已经成为当代时髦用语。
但是,在汉中时,我心里一直存在一个汉中梦。
梦想会不会照进现实。有时,靠的是社会机制,当社会机制缺失的时候,只能依靠个人的努力。
那时,工厂经常播放露天电影。许多电影片很令人震撼。对我来说,其中,最震撼人心的电影是【火山禁地】,这是我们在汉中山沟里,第一次登高看到世界。原来,在亚马逊平原,在非洲原野,在欧洲沿海,在大洋洲岛屿,有着如此之多神秘莫测,美妙动人的美景。震撼的火山置身其中,引发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境?我曾经梦到过火山就在汉中小小的屋脊沟爆发。蒸腾的烈焰烧灼着我的胸口,但我执意把火山当做青春宣泄的喷发口,用火山的烈焰燃烧我人生的辉煌。
直到后来,我靠自我奋斗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在希腊的圣托里尼岛上,我走到依然燃烧着硫磺火焰的火山口,鼻端充满硫磺燃烧的呛人味道。而去年,我终于登临维苏威巨大的火山口,俯瞰当年毁灭世界的巨口。我没有努力去攀登活火山,不是无缘,不是没机会,仅仅是没勇气。上个世纪八零年代,就在离开汉中不久之后,观看了美国大片【星球大战】,我震惊了,撼动了,面对奇景,简直瞠目结舌,因为,因为我看到了橘红色的原野上,升起了三个太阳。是那种大漠洪荒的原野,是人类原始之初的荒蛮。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会站立在【星球大战】的外景地,土耳其卡帕多西亚高原的同一地点,观赏如同外星大地上同样的景象。
我陶醉了,我晕眩了,我达到人生的一个高点,迈向下一个更神奇的顶峰。
梦想终于照进现实,汉中之梦终于带来眼前的满足。
在汉中,受子航一首诗的影响,我写作了第一篇满意的短篇小说,小说【爱神】,是取材【圣经】中的伊甸园,作为我对爱情理解的宏大背景。
我站在一艘巨轮的甲板上,而巨轮正行驶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蔚蓝色的大海,波涛起伏,与天空交相辉映。这片大海是我儿时对宇宙的理解。那时,我认为宇宙是悬在大海上面的陆地。行驶在这片宇宙边缘的大海之上,进行一场关于爱情的对话。爱神,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立在我面前,各种神迹,各种不可思议的转换,由于我对爱情的理解而不断展现。一忽儿,我像流星一样向地面坠落,脑袋与空气剧烈摩擦,迸溅出炽烈的火星,而最后,我来到伊甸园,在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道漫步。我勇敢无畏地面对上天的拷问,抓起伊甸园那颗著名的苹果,狠狠咬下一口。天崩地裂,大地崩塌。宇宙洪荒中,回荡着我铿锵的誓言。我无法理解痛彻心腑的爱情,我渴望震撼灵魂的爱情,我梦想日月同春的爱情,我用伊甸园的天翻地覆来陈述自己的爱情观。
小说写作出来,我沉醉了,满足了。另外一篇午休失眠时写作的千字短篇小说【红灯】,竟然给我带来了一场短暂但美丽的纯洁爱情。我把【爱神】偷偷拿给几个人阅读,得到的评价之高,令我满足。有人一口咬定,这无疑是文革前【人民文学】上一篇优秀作品。我的文学之路,终于以作品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被宣传科郑科长看中,并借调过去写文章。工厂四大才子中的全兴和海星都曾被郑科长借调到宣传科工作过。我不属于四大才子,但也被宣传科借调,这也是毕业后尴尬地位的一种解脱。大学毕业,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这三年唯一感到吃力的,竟然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温州复员兵黄冬青。黄冬青跟我很投机,他几次跟我商量,是否退学。因为,他打算回到家乡,去弄条小船,在河上搞运输赚钱。他掰着手指给我计算赚钱的速度。那时,对温州人的能耐还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年,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偷渡香港打工的温州人,才领教了温州人赚钱的能力。这个人也是掰着手指给我计算,他在香港当电焊工三年的收益。算出的大数字,让我不由自主擦擦脑门儿上的冷汗,称赞一声,好高明啊。
黄冬青在第二年成为我在班上唯一一个学习成绩上的劲敌。温州人脑瓜确实好用。黄冬青让我这个学习委员头疼,不得不加把劲儿。要知道他的基础,只有小学五年级啊。
到了海外才真正看到温州人的精明和算计。他们出身乡村,能在海外过上好日子,除了勤奋,还有精明的头脑,难怪啊。
我作为学习委员,各门儿功课自然名列前茅,但那时,上午听课,下午自习,我却奔回山上农副队的宿舍,冥思苦想,编撰故事,想再写出几篇精彩的短篇小说。
这时,我已经品尝到了精彩小说带来的热烈回应。
子航的哥们儿胡晶能写一手好散文。江南风味的散文精巧幽美,引人入胜。我于是一头钻进构建精美文字的苦恼之中,而更难的,是想出精彩绝伦的故事。难啊。
厂里有几个文笔高手。
其中一个,是晓明。那时,我们俩坐在一块构思文章,是一个很有乐趣的事。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成为国内著名的大词人。
另外一个是杜某,他今天已经是国家发改委的副主任了。当官,主要源于他荣任某高官的女婿。但另一个重要原因,也与他的努力密不可分。有一次,我看到他用左手写字。笔锋干练,流利纯熟。问其缘故,他说。人难免会负伤残疾。万一右手伤残,左手仍可挥笔自如。看来,成功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此言不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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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1 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汉中往事之五
  
       

这一年,农副队出了一个大事故。一辆挂斗拖拉机在下上路上翻车了。
据说,坐在车帮上的一个女人看到拖拉机已经翻到山边,后面的挂斗眼看就要滑下山崖,于是一个后滚翻,掉都地上,惨叫着奔逃下山。
说时迟那时快,挂斗哧溜滑下陡峭的山崖。车斗里来不及逃跑的妇女们摔出车斗,摔在山崖上,运气好的,挂在山坡上,运气不好的,跟拖拉机和车斗一块掉下山崖。拖拉机司机的小腿被脚闸切断,几个妇女直接断气。其中一个女人被摔死,但她的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九死一生,居然只受了轻伤。
这个死亡的妇女,是生产科副科长老王的妻子。老王中年娶妻,生了俩娃。刚刚调到汉中工厂,眼看家庭团圆,好日子刚刚开始,却遭此横祸。老王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日子难过,领导照顾,让他回家探亲。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领导让他探亲的原因。
出于好心,我决心陪他一起同行。反正我也要回家探亲,陪他到北京,离他唐山的家,已经不远了。
      关键是陪他同行,可以帮他照看孩子。他带的两个男孩刚好十岁上下,正是最淘气的年龄。我们两个人在火车上轮流看管他们,如果稍不留神,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就会溜到别的车厢,甚至在小站停车时,会溜下火车,被火车抛下。
     千辛万苦,走走停停,列车到了西安。我们两个男人已经累趴下了。我万没想到,这次帮忙会如此劳累,这次主动帮忙做好事,几乎要坚持不住了。西安转车,我们还要停留三天,因为老王需要到省国防科委办点公事。
     看到我疲惫不堪,快要累垮的样子,老王说,这下可以放松一下了。西安有一家工厂,有一个工人特别爱帮人忙,工厂介绍老王前来找他。
     我心里说,素不相识,谁会忍受劳累,贴钱贴人力帮助我们啊?
     到了那间工厂,见到一个瘦瘦矮矮的工人,洗干净的工作服,证明此人不是疲沓没条理的人。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顿时丧失信心。但老王却毫不气羸,当天晚上,这个人就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重任,不但老王大撒把,我也可以放放心心的睡大觉。三天以后,这个人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把老王的大包小包扛上火车,还送给两个孩子路上吃的各种陕西小吃。当老王千恩万谢地握着这个人的手告别时,他依然脸色淡淡的,毫无表功求回报的意思,到分手,他甚至没跟我们索要联系电话。
      这个消瘦的,矮矮的,一身工作服的陌生男人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从此,我一直相信世上确实有好人,实实在在的好人。默默奉献,不求回报的好人。他们的使命,只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默默帮助你,不苟言笑,不求联络。给你提供帮助后,他们像沙漠中的水滴一样,瞬间消失,不留踪影。
    好歹回到北京,我的使命完成。做了一件好事,但跟西安那位陌生的工人相比,我的帮助是应该的,得到厂里人好感的行为。我算是好人吗?我是一个助人为乐,平凡而伟大的人吗?
      一个月后,老王带着两个孩子回厂了。但这次老王不再那么劳累,那么孤单,因为,他带了一个自己同村的大姑娘回来。姑娘作为续弦,嫁给老王,给两个孩子当后妈。
      黄花大姑娘当后妈,看似吃亏,但女人自己也摇身一变,进入工厂,作为家属,等待转正的机会。更何况,老王是工厂的中层干部,身份远高于普通工人呢。
    本来,一路劳累,千辛万苦,帮助老王把两个孩子带到北京。我跟她起码应该算是熟人了,但这时老王倒对我摆起架子来。虽然不是牛皮哄哄的官相,但热情里透露出来的淡漠,让人时刻难忘他是身份尊贵的中层干部。我不吃他那一套,索性不再理他。
    霉运当头的老王,从家乡回来,就变成令人羡慕的新郎官,新媳妇虽然不漂亮,毕竟是个第一次出阁的大姑娘。工厂那些连媳妇都没娶上的光棍们,看老王的眼光里,都透着羡慕,嫉妒,恨。
    从此跟老王在厂里遇见,顶多像个熟人一样点头为礼。我心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悔意。几个月前,我看他可怜,自报奋勇,一路劳顿,帮他大忙。早知如此,我不如不做这个好人,管他困难不困难呢。想到这里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西安那位好人。从没听老王跟任何人提起这位好人默默的帮助。难道他也会后悔吗?
    做好人的原则,就是要具备同情心,就是要仗义,就是要拯危扶困。这些我好歹能做到。但我为什么希望获得回报呢?我为什么无法面对老王忘恩负义的冷漠呢?用时髦的话说,跟西安那位好人一比,我就找出差距。做好人的差距。
    我最早做好人受到的刺激是在十多年前,那时,一般老百姓生活困难,有些人家甚至要挨点饿。一次,同班一个同学告诉我,他家人经常吃不饱,有时甚至全家吃不上晚饭,全家挨饿。那时我小学二年级,由于家里是不低的干部,我天天在部机关食堂酒足饭饱。同情心泛滥,那天晚上,我用一星期饭票,买了一网兜馒头,拎着去他家,希望给这个悲惨的家庭送去一些温暖。到了同学家,我却发现他家热气腾腾,正准备晚饭。阿姨接下我的一网兜馒头,就热情请我入座。当晚,他家煮了香喷喷的一大锅热面条,味道那个香,比我在食堂的饭香多了。吃着香喷喷的面条,我才忽然盘算起着一个星期我该到哪吃饭去。
     第一次做好人的经历,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很深的伤害。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那么热衷做好人了。虽然,我仍不由自主愿意帮助别人,尤其是熟悉的哥们,我总找机会仗义一把。西安好人让我对人性产生了新的信心。但回厂后老王的冷漠,又兜头给我泼了一瓢凉水。
    老王回厂后,很得意了一段时光,每当带着大姑娘的老婆在人前行走,老王的笑脸就盛开了耀眼的阳光。
   但好运不长,有一天突然听到消息,老王住院了,而且,病的不轻,居然是肝癌。
    工厂领导层震动了,厂领导纷纷前往基地医院看望问候,想巴结老王的普通人也拎着营养品跑去看望。但我对继续当好人心灰意冷,几经犹豫,我放弃了前往看望的冲动,静静从别人口中了解他的病情。
    老王很快就病入膏肓,消瘦,疲惫,瘦得脸上都没了人形。最后时刻,拉着领导的手,诚恳地请求。我这个新媳妇不容易,还要照顾我的两个孩子。请厂领导重视,尽快解决她的农村户口问题,给她安排工作。
     果然,在老王去世前,他的新婚妻子转成了城镇居民户口,并且,正式进厂,成为工人。由此可见,老王与各级领导相处融洽,很有人缘。
    我忽然醒悟到,西安那位工人,那个内心热情似火,表面却冷漠淡然的好人,之所以外表冷漠,是否因为老王是位中层干部呢?
    人生中最可悲的是,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好人。

汉中往事之六
(2015-02-27 16:54:17)[编辑][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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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厂里年轻人多,也格外活跃。
    团委书记顾纯,清秀,大方,性格随和,非常有亲和力,年轻人们愿意跟她打交道。铁柱作为老插里的青年党员,进厂不久便被提拔为团委副书记。作为老插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插便成了团委办公室的常客。顾纯亲和力强,对我们这些老插没偏见,很快也跟我们打成一片。那时,全兴也被厂宣传科招去,做了一只笔杆子。厂办公楼很快成了我们聚会的活动据点。
    按道理,全兴是老插里比较受重用的。一进厂,不做工人,直接进入宣传科。这个安排缘于他插队时的经历。
    进厂的前一年,全兴作为北京知青的积极分子,加上文笔犀利,已经被陕西日报社录用。事情也真凑巧,我们庄的任佶也凭考试,进入陕西日报社当了一名记者。任佶进入报社,刺激了我的自尊心,从此奋发学习,坚持写作,终于在今天得偿夙愿,出版作品,成为梦寐以求的作家。任佶进入报社后,每次回北京,路过西安,我们都会到任佶处落脚。
    作为同院,同校,同村的插友。任佶自然殷勤周到,供吃供喝,还晚上同床,根本不在乎我们浑身肮脏,虱子乱爬。我们离开,任佶的宿舍就像刚刚遭受灾害。但他从无怨言。我们也心安理得,觉得祸害他是理所应当。
    那一天我正在任佶处住宿,报社群工部一位也曾经是知青的女生满脸忧愁地跑来找任佶商量。原来,报社有一位知青,千难万难被招进报社当记者。有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却不在乎。在报社待了几个月,有一天他却忽然打报告辞职,扛上简陋的行李,打算重回乡下他那个枣园公社。这种事情匪夷所思,别人做梦都想离开农村,进入大城市,更何况在报社当记者。全兴这是怎么了?放着天大的福不享,非要回农村。群工部女记者几句话,给我这个局外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天,巧得不可思议,这位辞职回乡下的奇人,竟然是全兴。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和我们这一群人,珍惜和全兴的交情,从此跟全兴感情莫逆,维持了他的一生。
     进厂两年以后,全兴的再一次惊人之举,竟然是辞别宣传科,离开干净整洁的办公室,下到二车间当工人。再后的一个惊人之举是,刚刚当了两年工人,全兴居然完全凭着临时翻书自学,在车间角落里找到两块没用钢锭废料,边学边琢磨,竟然慢慢加工成一个半自动夹具。这个夹具,设计聪明,结构复杂,有机械传动,有电器控制。使得产品加工的程序变成全部自动化。奇迹仍在继续,甚至在他离开汉中,调到河北保定的一家无线电厂后,完全凭自学,他自己连买带找各种材料,硬是制作了两台黑白电视机。
    老插里的晓明那个时候就显示出突出的才能,写出的文章,青山流水,逗得厂里青年工人哄堂大笑。当然这一切与今天名闻国内歌词界大腕的声誉不可同日而语,晓明今天的名头已经如雷贯耳了。
    厂里青年人开始显露自己的才华,时时露出自己的不同凡响。
    小支在我们进厂前,已经在工厂里名满天下了。一杆竹笛,如翠鸟婉转,写作的诗歌,是厂联欢会最受欢迎的朗诵节目。中国文学圈刚刚风行意识流写作,他已经尝试写过几篇小说。青年才俊,未来的大文豪,如果不是太不修边幅,过分不讲究卫生,估计厂内女青年们一半以上会为他失眠的。跟小支形影不离的,是海星。海星的父亲是新华社记者。海星也近水楼台,以消息灵通,思维敏捷著称。由于酷爱读书,且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被人们奉为大才子。
    而厂里最被人广为赞誉,被男青年疯狂艳慕的,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人们欣赏他,不仅由于他父亲是国家外交部的官员,经常给他带一些让厂里工人爱不释手的精致外交小礼物,比如礼品酒礼品烟。而且因为他出身显贵,从而获得工厂第一大美女的垂爱。男青年们馋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有得意的,就有失落的人。厂里有一个心灵永远扭曲,性格永远暗淡,行为永远咯涩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学武术,练摔跤,眼神阴鸷,从不合群的人。他的父亲是北京某部的高级官员。抗日战争的时候,父亲曾是区委书记,武工队长。有一次日本鬼子发现了他的行踪,冲到他家大门口。千钧一发,大难临头。这时,他的妻子,一个憨厚的农村妇女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鬼子,掩护他逃出鬼子的抓捕。但几年以后,已经荣任中央某部高官的父亲,却娶了办公室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母亲被迫离婚。家里两个孩子,大哥判给父亲,他判给母亲。但倔强的母亲却提出把孩子留下来,在北京城里由父亲代养。多少年后他才知道,母亲是想让他留在北京,受好的教育。将来长大之后,当大官,掌大权。有朝一日,像明镜高悬的包公一样,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父亲抓起来,斩下头来。但乡下女人的母亲这个小小的计谋岂能瞒得过精明的父亲?悲惨的则是这个被母亲埋伏下来,寄以厚望的儿子。从很小开始,他就忍受了父亲超乎想象的虐待。寒冬腊月,睡在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平时缺吃少喝,忍饥挨饿。动辄还要挨父亲的毒打。这十几年,他受尽了人生的万千磨练,但仍牢记母亲的教诲。为了报仇,他忍辱负重,却始终得不到替天行道的机会。他唯一做成功的事情,只是学会了一些武功。但现代社会,武功似乎毫无用处。十几年,他好歹熬到中学毕业,却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学不能上了,官当不了了,仇没法报了,他得到的唯一机会,是分配到工厂当工人。而且,这个工厂还不在北京,他被分配到遥远的汉中。离父亲远隔千里,离母亲,同样远隔千里。这些年来,他在矛盾中挣扎。他曾申请调回北京,当然不是为报仇。报仇的事早已束之高阁。回北京,是为了安逸的生活。返回北京很快证明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也曾考虑申请回到母亲身边。但母亲生活在山东乡下,条件同样落后,生活更加艰苦。而且,自从离婚,父亲那边的叔伯兄弟眼睛都盯住了母亲居住的茅草房。经过好几年的犹豫,最后,他终于选择留在汉中。调回北京,没有父亲的帮助,他根本没有机会。回母亲老家,他实在是不甘心。从乡下进城容易,但从城里返回乡下,则难上加难。父母之仇,难以援手。而自己的生活,还是以现实为重吧。可怜那位山东乡下的老母亲,望子成龙,报仇雪恨,一切均成泡影。甚至亲生儿子,致死也不愿意返回自己身边。
    另外一个不得志的青年工人,不知姓谁名何?我们知道他唯一的名号,叫做骚子。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个外号,这个外号源于他身上永远洗不干净的严重的尿骚气。骚子也自觉,他永远站在离人们两三米远的距离之外,唯恐身上的骚气熏到了别人。
    骚子身上永远是一身工作服。
    这身工作服似乎也没怎么下水洗过。他站立的姿势永远是S形,双腿膝盖没有挺直过,上身腰部似乎也没挺直过。但他很爱笑,总是那种羞涩的,胆怯的,带点女气的笑。不是亲近,也不是讨好的笑。他似乎有些迟钝,对习以为常的事情也做不出判断。刚进工厂的时候,医务室的大夫感觉到他脑筋有问题。有一次他嘴边长了一个疔,主治大夫看他太猥琐,懒得给他解释病况。他询问病名,大夫待理不理地说,痔疮。
     骚子回车间请假,别人问他得了什么病?他用手指戳着嘴边的疔反复强调,痔疮,这是痔疮。
    骚子一生没交过女朋友,甚至没怎么跟厂里的女工说过话。那时候,男单身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在厂里如果找不到心上人,也很难再接触其他异性。因为,厂子在山沟里,与外界疏于联系。小伙子们正当十八九岁少年郎,青春发育,需要宣泄。但找不到女朋友,急的嗷嗷叫。有一个星期日,周边山里传来呐喊声。原来厂里一个小伙子熬受不住,手里摇着一张十元钞票,求周边村里的乡下女孩跟他性交一下。结果女孩不干,还让村里老乡发现,一群乡亲们挥舞棍棒追下山来,一直追到厂区。这个哥们平日戴个金丝眼镜,也算是仪表堂堂。跟他相比,骚子丑陋龌龊,更没女孩喜欢。直到几年以后,厂里青年各显神通,纷纷调离汉中工厂,有门路的回北京,没路子的随工厂迁到深圳。骚子不知为什么偏要返回河北老家。
    他是怎么离开工厂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老家在河北哪里?也几乎无人知晓。几个月后,当人们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骚子这个人时。河北某地公安局却给工厂发来一封外调函。函件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原来在当地一个荒僻的地方,一条小河沟的岸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骚臭的气息。公安人员赶到,经搜查现场,发现了尸体身上的工作服胸口,印着东方仪器厂的名字。而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塞着一个硬壳的工作证。这才证实了身份,于是,公安局的外调函发到我们的厂里。
    没人知道骚子在生命的结尾时,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骚子为什么死去?是自杀还是他杀?甚至也没人知道骚子最后埋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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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2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汉中往事   之七



此刻,青山之间斜倚的落日,燃烧得正旺。巨大的融球,用满怀期望的热量,温暖着整个大地。原野和池塘以及池塘边的棕榈树,田舍都在落日光彩笼罩下安详地等待一天的闭幕。这时,我的大脑里突然闪现出一句词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此时此刻,斜倚着青山的落日,对眼前的景象会怎么想?屑于情与貌,略相似吗?或是满怀慈悲,面向万千即将闭幕的人间悲喜剧充满悲悯呢?作为闭落一天戏剧的使者。降下大幕的瞬间,是否也是满怀感慨呢?
    面对夕阳时,我的内心一片茫然。
    那时,每天晚饭后,我都会沿着厂区外乡下的田埂散步,同时整理一下当天的思想。抒发的感想,随季节和心情而不断改变。春天,想起寒凝大地发春华。秋天,回味着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虽然闭塞在汉中遥远的盆地,虽然远离人类文明。但全兴在宣传科,经常给我们提供新书。刘科的父亲在中科院,他能从院里成批购买内部发行的新书。新书内容广泛,有社科类,历史类和文学类等。见面时,大家讨论狄德罗,雨果以及俄罗斯文学新秀的最新短篇小说。对我们最具震撼的一本书是【白帆船】。在社会主义老大哥的国度里,居然有着充满小资和人性的好书。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以及【人。岁月,生活】这些书,是我们感触良多,讨论最深。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北京活跃着一群后来让我着迷的新诗人。国外更有着许多后来让我们梦魂萦绕的各种文学艺术新流派。电影院有许多让我们震撼得瞠目结舌的新影片。在我们自己努力丰富起来的小社会中,我们尽量经营着各种思想的盛宴。
    每天傍晚,晚饭之后,为消化食堂供应的白水煮海带,水熬洋白菜的乏味伙食,我们孤独地漫步在田野小径,乡下田埂上时,用大脑烹调思想的盛宴。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活得充实,活得有味道,活得有意义。
    小支,海星他们也有这个习惯,只是,大家都孤独地偶偶独行,路上偶遇,点头为礼,继续各自行路。小支不断有章章节节的新作品写出来。海星在日记本里写满了各种思想的雄文。全兴把他的思想和阅读藏在大脑深处,在一定的时候,跟大家交流。直到几年以后,我们才发现,我们阅读的内容,更多的是用来作为谈资。只有全兴,最善于把阅读的内容彻底消化,变为自己的新思想,以及下一步的新计划。
    一天晚饭后,全兴又来陪我散步。
    我习惯了一个人孤独漫步。这样有助于我的思索。但我能够接受全兴。跟他一起散步,我们可以探讨很多新内容。何况,那时,全兴正沉迷狄德罗。与我沉醉的司汤达的【红与黑】和雨果的【九三年】正好能聊到一块儿。但那晚全兴的话题,却是改变我和我们这群哥们儿命运的重大课题。
    全兴认为,与其这么沉闷地生活,这么枯燥地过日子,我们会慢慢堕落,渐渐消沉。失去年轻人的活力,丧失思想的弹性。我们应该振奋,我们应该突破沉闷,应该有所作为。
    俄罗斯的列宁曾经说过,给我100个人,我能把俄国翻一个个儿。
    给我10个人,我能把这间山沟里寂寞的工厂搅翻了天。但这10个人必须成熟,可靠,在必要的时候,甚至能跟我一块儿绝食到死。
    什么,绝食?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大事值得我们牺牲年轻的生命?


汉中往事  之八

与杰克。伦敦创作旺盛期几乎同龄,尤其对他的美国西部故事背景的沉迷。与饥饿的独狼的搏命一击,让我对大漠洪荒的景况深深诱惑。而【马丁。伊登】为了爱情奋斗的精神强烈地激励了我。我像马丁。伊登一样计算每天阅读写作的时间,但很快气羸了。马丁可以每天睡眠4个小时,还觉得浪费了时间,而我的睡眠至少要保证6个小时,否则一天都会萎靡不振。寻找写作素材,更让我伤透了脑筋。我的生活面太狭隘,汉中盆地,屋脊山,厂区的山沟。没有震撼人心的惊天新闻,没大漠洪荒的凄厉外景。
但也不是毫无内容。作家的眼睛,在于发现,作家的头脑,在于想像。就在我们身边,在熟悉的人群里,就经常发生打动人心的故事。
副总工程师的儿子,是个白净,纤瘦的少年。在厂子弟学校里,拔尖的功课,加上乖巧的性格,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但这么一个出类拔萃,前途远大的少年,却患了可怕的骨癌。
骨癌发生在腿部,很快医院做了截肢手术。失去了右腿,保住了性命。失去右腿的少年,身残志不残,每天在家温习功课,积极备考,准备来年报考他心仪的中国航天学院。
不幸的是,很快发现癌细胞扩散了,少年的生命岌岌可危。这时,电视里开始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山口百惠细腻入微的表演,给少年带来隐秘的爱情和与暗恋的少女同呼吸共命运的激动。随着影片中女孩病情的好转,少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全家人,全厂人每天屏住呼吸,互相传告少年康复的消息,大家对少年印象太好了,家长们都拿他做例子,鼓励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考上大学,飞出这个束缚命运的小山沟。
剧情出现变化,少女病情反复。少年的病情也令人提心吊胆地发生反复。少女病情好转,少年又恢复了健康,在工厂家属宿舍区,甚至出现少年坚强与命运对抗的身影。他拄着拐,踟蹰前行,头昂得高高的。脸孔洒满阳光。少年的生命,使得工厂职工每晚迫不及待打开电视机时,都心情忐忑。日本少女的命运,似乎与汉中盆地的工厂职工息息相关。电视中少女庆祝康复的一幕,几乎是工厂的节日。快要进入高考期了。少年本来门门功课领先,现在,对日本少女的暗恋,使得他学习更加卖力,几次厂子弟学校的摸底考试,少年几乎门门功课优秀。现在的问题,只剩下报考中国航天大学,还是也报上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厂里职工为此甚至发生激烈的争执。阳光明媚,苦尽甘来,前途远大。
正在全厂职工性情愉悦,静候佳音的美丽时刻,一个可怕的消息传了出来。
其实,这个消息在前一晚已经被所有人预知了。因为,电视剧中,阳光少女几乎完全康复的时候,忽然血癌复发,病情迅速恶化,少女死了。
电视剧最后一场,以令人出乎意料的结果突然结束。悲伤之余,人们立刻联想到患病的少年。他能不受电视剧影响,独自走出阴影吗?惴惴不安的夜晚,厂区被夜色笼罩,月亮寂寞高悬。人们等待着明天。
他暗恋的默默深情,带着他激昂的高考备战情绪,带着他进入航天大学的梦想。一个少年的生命,一个稚嫩的爱情和梦想,如同火星落入水面,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像一股微风,轻轻滑过,再无声息。
少年的事迹激励了我。既然我拥有健康的身体,青春涌动的生命,为什么不用奋斗实践自己的理想甚至爱情。更何况,正在播放的另外一部电影正如此强烈地刺激着我。
这是罗马尼亚电影【达吉雅娜】,一个欧洲少女与罗马军团将领的爱情故事。
我从小就对欧洲文化着迷。那时,我读的书籍,除了安徒生童话之外,还有【捷克童话集】和【波兰童话集】,故事里的豌豆老人,公主与小鹿等等,深深吸引着我。罗马军团的各种轶事更令我神往。就是受到这种刻入骨髓的文化影响,在后来的某一天,我如愿以偿地踏上欧洲的土地,在我的梦中之海地中海畅游。沿无限神往的莱茵河漫步。更有一天,我竟然把罗马军团写入我的小说,巧妙地与中国大西北一位大学生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编撰出一部妙不可言的中西文化交融的长篇小说。【罗马戒指】使我饱享盛誉,如果不是我的固执,现在甚至已经拍摄成电影了。

汉中往事     之九

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在北京各大书店寻找【解冻】这本书。
早就听说了苏联出版的这本书。【解冻】是苏联知识界寻找思想解放,寻求文化自由的伟大成果,是一个国家的希望。但这种希望,在北京,在汉中却找不到土壤,我们的思想饱受饥渴的折磨,我们渴望春天。
终于可以有限地接触欧美文学了。古典名著我们早已烂熟于心,最新进展我们一无所知。在一个闭塞的国度,理想包围了我们,现实却离得无限遥远。我们被粘稠的液体淹没,急需露出头来,呼吸一口人类的空气。
我在农副队的小屋里,大声朗诵【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真正感人的,不是战士的勇敢,而是对女性内心细腻的描写,和对人性的深深眷恋。战争可以摧毁生命,但却无法摧毁母爱,情爱甚至性爱。
粘稠的液体令人窒息,年轻岁月不能这样荒唐地浪费。子航到过西藏,他和晓明跟我谈起了西藏的人们以及前往西藏生活的可能性。这时,不止我们,六八年学员也有人蠢蠢欲动。两个比较鲁莽的哥们已经动身。他们进入云南,但在景颇地区,准备渡过澜沧江时,被抓住了。人被送回工厂,准备严肃处理。理由,是叛国投敌。
厂里出现了一个典型的北京干部子女。这种来自北京大院,靠吹嘘神侃过日子的哥们我们见识多了。但厂里很多傻小子还为他们着迷。这个哥们骗走了厂里一个我心仪已久的姑娘。
厂里新来了一个贪污犯。这个贪污犯来自邻厂,曾任厂销售科长。初次见销售科长是在厂里每周开往汉中城里的班车上。他就站在我面前,双手抓紧车门把手,双眼注视着车外的动静。我很好奇他的镇静。作为贪污犯,他已经名声扫地,但从科长贬为车间工人,他却毫不气羸。据说没过多久,他就与车间里的工人师傅打成一片。工人们佩服他,喜欢他,认为他是名人,聪明能干,很有人缘。说人家贪污,简直荒唐!为工厂赚了好几十万,立下汗马功劳,结果,自己仅仅占用了公家几百元,就成了贪污犯,人家哪里是什么贪污犯。更可况,他当工人后,迅速掌握了车工技术,没过多久,就提出了改进生产程序的合理化建议。这样的能人,理应受到重用。
所以,我在开往汉中的班车上,从侧后方观察他,内心充满好奇。
他的眼睛灵敏眨动,暴露他的观察,他在注意市场交易。此时,汽车正经过一个农产品市场。汉中的农民已经被容许出首一些蔬菜时鲜,肉类和自产的大米。
汉中的香梗米很有名,农民自制的腊肉,是我们解馋时最舍得花钱的商品。作为精明的人,他正在密切注视市场的状况。相信不多几年以后,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他会是最早的时代弄潮人。
销售科长的状况,殃及了他儿子的前途。他儿子十几岁,应该是初中生吧,高高的个头,忧郁的眼睛。艺术气息浓厚,却没有半丝父辈的精明。他是个小提琴手,最高理想,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
调回北京尚无可能,报考北京的高等学府,岂不是梦想?
但是有一天,这小子居然放弃一切,独自一人,离厂出走,回北京去了。
从此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没有户口,报考大学,根本没有任何可能,何况,在做什么事都需要单位介绍信的时代,他的工作关系都彻底丢掉了。作为社会闲散人员。他的前途会是什么样子呢?
工厂的环境,就像一口大闷锅。思想压抑,眼界束缚,闭目塞听,束手束足,简直能把人憋疯。逃回北京,肯定前途渺茫,出走西疆,在铜墙铁壁的景颇区被擒拿送回。突破爱情围墙,最后不是在医务室被宰割就是自己用手榴弹炸得粉身碎骨。还有一个哥们,博览群书,勤奋笔记,试图用自己的思索,建立一套独特的思维体系。最后终于被工厂发现了他那几十本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本子,遭到批判。这个人,年约二十,性格孤僻,总是一个人埋头读书,勤奋书写。他的特立独行引起人们注意,他的行为证明他不是一个工人,既然是另类,自然其心必异,搜出他的笔记一看,果然与报纸社论大相径庭,经过深揭狠批,才发现他思想反动,狼子野心。
笔记被抄写成大字报,供工厂职工开展批判。读到内容,我们哑然失笑。原来这么一个神经兮兮,行为怪异的家伙,哪里有什么思想?整篇文字,除了神秘兮兮的呓语。就是一些试图证明自己巧妙的愚蠢谬论。周围的人们是怎么了?难道空气沉闷,生活单调,不但会把人憋疯,还能把人弄得神经兮兮,谈虎色变?
这么一个神经病,仅仅因为试图制造一点自己独特的想法而惨遭批判。我们这些真正爱阅读,爱思索的人,岂不更受怀疑,更面临被揭发,被批判的风险?我们可是正经八北地正在寻找俄罗斯的【解冻】,并试图写作中国版【解冻】的一批人啊。
汉中往事  之十
       
    这几天看柴静的【穹顶之下】,同时在网上看到很多攻击柴静视频的议论。真不知道这些人良心何在?
    有谁知道,早在汉中生活时,我们就见识过污染的世界。体验了环境污染的可怕。
    工厂的厂区建在山沟里。厂房按照编号依次沿山沟排列。地面是水泥地。因为在山沟的粘土上,柏油是固定不住的,只能铺设大量的水泥,人车行走在厚重的水泥板上,稳稳当当。可惜,只有军事工厂财大气粗,才能耗费大量水泥修建水泥道路。
    沿着水泥路,有一条排水沟。那时的人们还不懂得工业污染。更何况,离我们厂区不过几公里远,就是汉中地区著名的龙泉。龙泉是个巨大的泉眼,直径长达十几米。整个泉眼相当于一个小湖。湖里湖水清澈,透过泉水十几米深的湖底景致历历在目。湖中十几尾不知生活了多少年的大鱼,缓慢游动。人们可以看到湖底的泉眼,泉眼像火山口一样浓烟蒸腾。浓烟其实就是涌入的泉水。清冽的泉水干净,清亮,相当于瓶装矿泉水,甚至可以直接饮用。在泉眼的两侧有两条人工修造的石砌水渠。水渠里源源不断的流水向远处的水田流淌。据记载,龙泉的水,浇灌着周围方圆数十万亩水田。几百年来,龙泉被老百姓称为神泉。是上天赐给当地百姓的巨大恩惠。汉中能成为三国时蜀国的大粮仓,成为紧挨着四川盆地富饶的鱼米之乡,乃龙泉之赐。从龙泉到我们工厂,只有几公里的距离,中间,排列着两个大型水库。水库中的存水,都是来自龙泉的清水。
    但是,我们平时毫不留意的流水沟里,每天流淌着工厂的废水。废水里,有机加工车间流出来的乌黑的废机油,和铁屑混合在一起的污水。废污油在阳光下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彩。但泄水沟里,与废污油伴随在一起的,还有几种五彩缤纷的液体。这是从电镀车间排泄出来的电镀化学污染水。这种水中有剧毒的氮化物,和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剧毒化学液体。这些液体中,有很多对人体具有严重危害的化学物质。流水潺潺,色彩鲜艳,废水沟就这样每天源源不断,成年累月地不断流向工厂围墙外面的水渠,剧毒废水与纯净的龙泉水混合在一起,浇灌着饥渴的农田。
      久而久之,水田被污染,庄稼被污染,甚至靠龙泉供水的两个水库也被污染了。污染越来越严重,但人们一无所知。农民毫无意识,工人们照样毫无意识。首先感到不妙的,是那些周末到水库边悠闲垂钓的工人们,过去钓上来的鱼,银色鱼鳞闪烁,鱼身苗条,身体矫健。但现在,鱼身扭曲得像树桩,鱼头畸形得像魔鬼。可怕的形象破坏了人们的胃口。没人再吃水库里钓上来的鱼了。
      接着,癌症在工厂里和周边乡村可怕地蔓延。虽然没有可供比较的记录。但身边不断有人由于癌症死去,很多人死状可怕,死前受尽折磨。这种状况,终于使得人们警觉 起来。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这种警觉,刺激了长久麻痹的神经。
      印象最深的一个老工人,他患上了食道癌。有时在厂区见到他,歪着脖子,身材瘦弱,右手永远捂着脖子,无限痛苦地佝偻着行走在工厂道路上,没过多久就他的身影就消失了。车间召开追悼会。因为他死了。
      汉中地区本来就流行性病和麻风。原因,是汉中自古多土匪。另外据称,内战时期,曾有几个师的国民党军队在汉中溃散,或就地解散,败兵混入当地农民中间。曾有报道,在汉中某深山中,有一个村庄,整个村民,包括领导层都是由当年的国军士兵组成,书记,生产队长是当年的军官,士兵就是村民。土匪和溃军带来了性病和麻风。苏园在南郑县参加医生培训时,发现当地农村医生总是随身携带大量青链霉素,用来给村里患梅毒的老乡大剂量注射。离我们厂不远,可以看到山坡用石灰涂成白色,当地人讲,铁丝网包围的地方是麻风病区。就连农村人出售蔬菜的农贸 市场里,经常能遇到鼻子处是个大坑的当地人,这是梅毒造成的严重后果。紧挨着厂区围墙有一栋茅草屋,门口经常能看到一个老婆婆带着孩子晒太阳,她的面部是一个可怕的大坑,看着就让人触目惊心。吓得我从来不敢接近他们。离厂十里地的郭滩镇,刚刚发现了一例最新的麻风病人。
      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双双败坏。我们不敢买老乡的新米,即使汉中香梗米天下闻名,但稻谷生长期间,饱尝从我们眼前潺潺流过的污染水。想一想就让人倒胃口,觉得可怕之极。老乡出售的鲜鱼,许多都是他们在自家池塘里自己养的,但我们仍然感到作呕,立刻联想到水库里那些妖魔鬼怪形状的污染鱼。国家粮库里买来的陈米不好吃,食堂里白水熬出来的洋白菜令人倒胃。但吃起来心里踏实,起码眼不见为净。我们亲眼看到的污染惊心动魄,但国家粮库里的存粮应该安全,远离污染源。谁能想到有一天污染在神州大地无处不在,不但吃食,甚至空气,令人躲无可躲,防不胜防。看到的,没看到的,你不能不吃,不能不呼吸啊。。。。。。
小的时候喜欢战争,好几次梦到跟日本鬼子枪战。有一次,可能看电影【苦菜花】时,对鬼子在老乡中搜捕八路军印象深刻。夜里居然梦到我们一群人,排成长队,地点就在我们家后院。日本鬼子在我们长队里挑人,几乎是靠抓阄,挑出来的人立即枪毙。
梦是荒唐的。但在严重污染的空气里,人们真的相当于排队被挑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选中。有些朋友对我说,国内长寿的人很多。真希望每个人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神奇威猛,永远不要被挑选上。但有谁知道呢?南方不是有不止一个癌症村吗?不是有很多人,死于环境污染造成的疾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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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2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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