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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拔剑茫然

人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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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4 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传奇】之返京十年
130小卡车欢快地驶过厂区新建的水泥公路,这是我们连续多天和多个夜晚挥汗如雨亲手修建的。汉中的农人们穿着棉袄,单裤,赤脚踏在薄薄的白雪上。这也是汉中一景,常年泡在水田
里,这里的农民的脚都特别抗冻,寒冬腊月,单裤裸足,踏在雪上,也不觉得寒冷,南方的气候·可苦了我们这些北方人,冬季没暖气,哥几个只好弄几只实验室的大玻璃瓶,晚上灌满热水,烫在被窝里取暖,好在厂里有锅炉房,日夜提供热水,锅炉热气腾腾,日夜供应热水。白天没暖气,屋里比屋外还冻,无处可藏,无处可躲,连个取暖的地方都没有。冻鼻子尖,冻耳朵尖更是让人不堪忍受。但今天,我的心随着130而欢唱,清风徐来,吹动鬓发,但我的心是暖的。因为,今天梦想成真,我们办好全部手续,正式返回北京了。
        父亲从干校返回北京后没干别的,而是拿出几年来补发的工资,在家里设宴请客。结识了不少有用的人物,什么北京市人事局,劳动局主管,甚至具体办事员等。就是为了把分散到各地的子女调回身边。借口是孤身在京,无人照顾。父亲呕心沥血,我却丝毫没有感谢父亲的意思。因为,父亲从小对我严厉,方法也简单一些,更不善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爱。虽然深爱着儿子,却不善于表达。给我心中留下重重的阴影。从小对独亲就恐惧而疏远,现在,更觉得父亲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父亲·天职,而对自己怎么给予回报几乎没有介怀。没想到这个轮回,40年后在自己身上重演,儿子独立后对我仍然恐惧疏远,形同路人,这时我才深深懊悔自己当年对父亲的不孝,忍受着命运的惩罚。
北京一切都办妥了,汉中这边却寸步难行。我们厂不但是军工厂。而且是从北京迁来的工厂,几乎所有职工都人心不稳,幻想着哪一天能够返回北京。人事科里,申请调回北京的报告堆满了文件柜,全厂职工和家属合计几千人,除了个别当地人和复原专业兵外,几乎人人思归,人心不稳,面对这种状况,厂领导唯一的态度就是,一视同仁,一个不批。
工厂负责人事工作的副厂长李厂长脸庞黧黑,面无表情,他也是不得不如此,否则人人找他求情,希望网开一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的面子也剥不开。他不也是得不对谁都绷着脸孔。不苟一丝言笑,只有这样才能坚持原则,少得罪几个人。也就是因此,李厂长全厂职工面前,不是很得人心。
    有一次,李厂长吃年糕,不小心把假牙粘掉了。假牙吞进肚子里,假牙上的铁丝勾住了食道,引起大出血。情况非常危险,李厂长被紧急送到医院,开膛破胸。最后在食管里把假牙取出来,才算躲过了一劫。李厂长这边厢危在旦夕,那边全厂职工却乐开了怀。大家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说李厂长这是吞鱼钩了,活该倒霉。这次不得人心,被人奚落,李厂长知道是因为自己得罪太多人,从此心灰意冷,不愿管事,凡是申请调离的,也不再阻拦。我正好趁此机会,蒙混过关。
   真正难过的,是主管的厂人事科科长。张科长年轻气盛,丈夫是厂生产科长,两口子均属于属中层干部阶层,不由盛气凌人,严格把关。撞在这样的女人手里,说句话都难,更别说让她开恩放行了。好在她有一个最大的心病,女儿参加高考,又不愿意好好学习,这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可以帮助她补习功课。人事科长把话讲得硬硬的,想说什么,先帮她女儿考上学校再说。
     我从来没见过比这个女儿更笨的学生,还特别懒惰。万般无奈,我想到一个笨办法,我先猜题,写出最好的答案,让她背下来,用来应付考试。万没想到,最后这招,居然被我获得成功,笨女儿成功考上中专,人事科长对我网开一面。几个月来,直到离开科长家,我才知道,科长还有一位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儿。小女儿甚少露面,成天躲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里。缺吃少穿,饥寒交迫,还从不容许在外人面前露面,难怪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小女儿的存在。我离开后不久,小女儿实在抗不过饥饿,邻居偷偷从窗户塞进食物还要被人事科长大骂。小姑娘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离开人世。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好歹过了人事厂长,人事科长的关口,后面的事情父亲大显神通,他找到上级机关的一位副部长,专门为我发了话,厂里顶不住了,最后一刻,好歹放行。
最后一道手续是省国防科工委。党委书记让我找他的老下属下官先生。厂里有两个奇怪姓氏,上官某和下官某。下官某现在在上级部门省国防科工委高就。我连夜赶到西安,递上党委书记的信件,人家并不买账,让我每天在省国防科工委门前等消息。从此以后一周时间里,我每天躺在省国防科工委,也就是西安大雁塔前的一个土台上,百无聊赖,等候消息。午饭,是一包附近商店买的威化饼干,就着风吃喝。直到我吃到见到威化饼干就反胃了。批文终于到手。我可以一路高歌,返回北京了。
北京市果品公司冷库是一个不好看但很难进的单位,多少干部子女要靠走后门才能混进去。解放军大将魏XX的儿子看传达室,其他中将,少将的儿子在制冷车间的有好几个。我被分配到电工班,算是最好工种。每天的工作就是值班,看电表。每小时记录一下电表上的数字。电工班长大王很欣赏我技术掌握极快,班里老电工王立学性格随和,当年的复转军人宋玉斌,中医世家子弟尹红泉很快跟我成了好朋友。谁也没想到,性热随和面面俱到的尹红泉20年后居然死于口腔癌。据说死前极其痛苦,宋玉斌性格绵软,我们很聊得来。直到今天,他仍在果品公司工作。白天我们经常穿上棉袄进入寒冷的冷库,坐在苹果跺上,用电工刀削苹果吃。运气好了,跑进特供库,大吃瓢梨。一年后,我完成一部英文小说的翻译,通过父亲的关系,调到北京市煤炭研究所,在情报室任英文翻译。
     北京煤炭研究所虽然不够高大上,但政府机关人浮于事,勾心斗角的人事关系一点不比其他衙门逊色。我没有文凭,又不是通过书记关系调入的,必然引起一些人眼红。刚进研究所入第一个月,由于不善巴结,书记找我谈话,说今后凡新调入的人员都要下到研究室锻炼一年,我不得不夹着书包到研究室报到,失落,委屈。每天搬机器和煤泥,两手污黑,浑身肮脏,辛苦劳作像个体力工人。好在研究室主任张公度和张鉴明性格随和,天性爱玩。带着我们研究室几个年轻哥们,开着研究室的小蹦蹦车四处乱跑。几个月后,北京市对三万多名文革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试,居然容许我报名参加。我凭着几个月的刻苦自学,考出高等数学和英语满分,高等物理高分的好成绩。研究所领导这才发现屈才了,紧急把我调回情报室,重新担任英语翻译工作。
上个世纪,我与几个工程师一起搞了几个小技术,并趁着科技展销会的机会成功销售,赚了第一笔钱,实现了黑白向彩色电视的跨越。但我缺少野心,换了彩电后再无干劲,以至后面几项成果不再跟进。而是专心向学,艰难考取自学高考英语专业,和广播电视电大的中文专业。
    由于吃没有文凭,仍是工人身份的亏,没有机会进入高大上的机关,而煤炭研究所并不是我理想的单位。终于,在1985年,通过自学,我通过了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自学高考大专考试,那一年,我在电大学期考试在获得最好成绩后宣布退学,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并且,我拒绝了进入北京市粮油进出口公司,五矿进出口公司等单位,甚至拒绝了【台声】杂志社任编辑的机会,直接参加外运总公司的招聘考试,以优异成绩获得录用。
     参加外运送总公司的考试,是父亲提供的消息,他的一位老战友是外运总公司的总经理。但我的进入却完全靠自己,虽然父亲建议我去北京市级单位,观点是,宁为鸡头,不做牛尾,但我宁愿进国家级大公司,为的是眼界宽阔,机会多见识广。
    外运总公司一位慈祥的老处长接待了我,温馨,周到的语言温暖了我。但这位处长正要迁到深圳开拓新公司,安排我具体工作的是一位刚刚扶正的迟处长负责。由于首位接待我的是那位慈祥的老处长,由于老处长是总经理一条线上的人,更由于迟处长与这位总经理和老处长长期对立。迟处长自然误认为我是总经理一条线上的人,何况总经理是父亲的老战友。打击接踵而来。首先分配我主管没人愿管的罗马尼亚,接着在我兴高采烈办理出访法国手续的时候,忽然宣布,从今后,进入公司不满一年的新人一律不安排出国。奇怪的是,当年公司又安排我加入出访罗马尼亚的小组,借口不攻自破。但歪打正着,谁想到5年后我到欧洲创业,罗马尼亚的货运业务又为我们开拓了新的商机。
    被顶头上司深深误解,百口莫辩,但我每天刻苦学习业务,且把受到的委屈和不公平待遇深深埋在心底,成天捧着英文版海运案例或汉堡规则刻苦研读,向业务老人拜师学艺,久而久之,处里除了几个吊儿郎当的人外,从上到下都知道我诚心向学,专研业务,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处长也通过事实对我解除了戒备。一年后提升我为西北欧航线总调度,同时监管最重要的汉堡港,我终于获得翻身。副处长兼任党支部组织委员,找我谈话,动员我写入党申请书,但我对政治毫无兴趣,予以婉拒。多少次大件,难件货物运输,多少次海运纠纷,都被我妥善解决了,时间时间跨入1990年,我已成功作为业务精英,储备干部派往德国汉堡港长驻,任总公司海运代表。但被我拒绝,因为,我已经业务胸有成竹,具备信心可以独自到海外闯荡天下,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了。
屈指算来,自从1979年调回北京,到1990年走出国门,不多不少整整十年。

201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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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9 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黄社会

    焦黄色的山包,像是黄河的波涛,一浪一浪布满周围的空间,从脚下,直至目力所及的天边。黄尘翻卷,黄土滚滚,一脚踩下去,鞋底鞋帮立刻被黄色的尘土包围。这是一个黄色的世界,这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这是一个贫穷的世界。。。。。。
    红卫兵抄家破四旧以后,由于政治诉求不断加码。终于到了上层无法忍受的程度。作为文革的一个步骤,大批红卫兵被送到农村,以改造世界观为名,分散到贫苦山区乡村。
在陕北农村四年,终于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由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成熟练达起来。乡村生活,另一个世界,稚嫩的学生娃,逐渐成熟。而乡村的往事,已如烟霞,逝入东流水。但陕北的形形色色人物,类类种种奇闻逸事,都时时涌现脑际。

我穿红鞋我好看
与你们年轻人逑相干。。。

                             1。 盲流

那些年,陕北活跃着数不尽的盲流。所谓盲流,是指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乡下二流子。但其实,在那个时代,这个名头并不准确。因为,盲流,大部分是附近的农民,冬季农闲,到别村打柴帮工,挣几斗粮食。还有一些上头下来的农民,到富裕地区找口食儿吃。所谓上头的,是指绥德,米脂一带,那里地少人多,丰收年景粮食也仅够维持半年时间半饥半饱的日子。年景一差,全年都要讨饭。陕北人善良,讨饭的来了,家家窑洞门前站一站,不但能吃饱,还能给装口点儿干粮上路。年轻力壮的后生,没脸去讨饭,就打短工为生。由于政策不容许,只好偷着干,缺少合法性,被算入盲流。天气一入冬,盲流来了,闹闹哄哄帮工一个冬天。开春后,大部分人会扛上行李卷回家去。也有个别不走的,继续找活计,这些就应该算是职业盲流了。那时节,我们村有个年轻的职业盲流,人们管他叫三花。三花年龄估计估计在二十四五岁上下,长板脸上,撒着几颗白麻子。长年累月,他身上总是翻穿一件破旧的老山羊皮袄,秃顶上片片疥疮上飘着几根软毛,三花之名由此而来。三花发音接近三毛,影射半秃的意思。三花家在县城近郊,算是好地界儿,根本无需出门找营生。但三花在家不好好干活,宁愿出门打短。就连搞女人,也不出我们这个深山沟里的村庄。但三花性格好,爱说爱笑,人缘不错,挣的钱全留在庄里。。。。,那是搞了女人!三花有事没事还愿意到知青的窑洞坐坐,向我们这些对男女能些名堂尚未开窍的小孩子,灌输一些性启蒙知识。就冲这个,我们算得上是半拉子朋友了。那一年上头来了新政策,打击盲流。一夜之间,两个职业盲流被押到我们村的大队部,其中一个就是三花。按照公社指示,被捕盲流必须由知青看管,并把他们押解到延安县监狱,统一处理。押解三花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为保险起见,我们每人手里还是提着根烧火棍。就这么个假架势,三花还真怕了。一路上低头缩脖,哆哆嗦嗦。路走长了,三花胆子壮了点,媚笑着请我抽烟。碍于原则,我拒绝了,三花失望地垂下秃头,一路老老实实走到县城 。县监狱在宝塔山半腰,监狱墙建在几丈高的石壁上,探头看看头皮发麻。
一到监狱就听说昨晚发生了越狱事件。
几个囚犯在一个疆儿里来的带领下越狱。所谓疆儿里来的,是指早年被判刑送往新疆荒漠劳改的犯人。新疆劳改农场周围,几百里荒无人烟。犯人想逃,即使逃脱追捕,在方圆百里的大沙漠里,也会渴死饿死。侥幸逃出来的,都是意志坚强,心狠手辣的亡命徒,个个命案在身,罪大恶极,一旦抓获,必死无疑!

这伙逃犯到了石壁高墙上,眼前无路可逃。疆儿里来的是个亡命徒,据说当时监狱尚未发觉他的真实身份,知道再不逃脱,一旦被查明身份,肯定死路一条。顿时把心一横,硬是从几丈高的石壁腾身跃下。他先是脚朝下,半途碰到石壁,身体失控,横摔下去,到了山跟,已成半滩肉泥!
三花对监狱倒是有种宾至如归的样子,刚进门,立马跑到院子中央的大桶前去舀饭吃。我们任务顺利完成,觉得今后再也见不到三花了,心里多少有些凄凉。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入冬,三花又来到我村来串门啦。他身穿一件崭新的棉袄,脖子上挂着一台簇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嘴里叼着香烟,满脸自信的笑。在村子里串东串西,到处传来他欢快的嬉笑声。不到半天功夫, 村里人人皆知,三花被押解回原籍的村子后,很快被延安铁厂招了工!现在已经是令人羡慕的,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了。三花有了固定工资,有了城市户口,真是鸟枪换炮,衣锦还乡!
三花倒真不记仇,见到我们不但不躲闪,反而象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递烟问好,殷勤热情,还一劲儿道谢 ,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押解回村,他哪里能找到今天这样的好事 !
三花在小村子里,着实掀起一阵热浪,把村里后生羡慕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此后,家长教育孩子,总是拿三花做榜样。转眼又过了一年,冬天来临,各路打短工的农民陆续在村里出现。一天下工回村,远远看见一伙人围着说话,中间一人翻穿破旧的老山羊皮袄,一张白板脸麻子泛光,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是三花是谁!
三花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不但不风光,反而更潦倒!他对自己这种遭遇毫不在意。
工厂生活不适合三花,他受不了纪律的约束,喜爱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这不,在工厂屁股还没坐热,一抬脚,辞了。接着,一身盲流的装束又轻车熟路套在他身上,如此闲逸舒坦!又是那个整天恬着傻笑的三花。
知青算是半个公家人,与盲流间的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竟然会成为半个盲流 !
我们公社,有一川二沟,我们村在西沟。
西沟山高沟深,最远的村子,距离川面30多里,这个叫做枣柯台的小山村,就是我们插队的村庄。
从川面进沟,步行20多里路,地面稍微平坦。但过了余家沟,山卯变得陡峭。只是,有一个山弯很美,在满目荒芜的陕北山沟里, 忽然出现几道峭岭,直立如壁,象竖立的几块龟甲,壁上草绿藤青,缠缠绕绕,很象是西游记里的景致 ,给荒沟凭添了几许妩媚,到了这个地方, 转个弯,就到我们村了。
在深山沟里憋了将近一年时间,从文明跌入原始,从欢乐少年变成哑巴劳动力。几个月时间,我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这种单调的乡下生活过久了,让人产生被人类遗忘的错觉。所以,一次偶尔到接近川面的新瑶沟村串门时,得知三个好朋友收到家寄来的路费,准备请假回家时!我的心好像猛然苏醒,一下子狂跳起来。
回家!几个月来,多少次对着滚圆的窑洞顶子,做着回家的梦。猛然间,发现这梦境,居然可以变成现实!朋友们蛮仗义,答应只要我能脱身,他们就从自己的路费里挤钱,带我回去!
我连夜赶回村,伪造一封母亲病重速回的家信,塞到一封家里过去来信的旧信封里,到书记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假。本来是假装母亲病重,谁知没说几句连自己都觉得象真的一样,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坐在书记家的炕上,泣不成声。知青是新事物,书记自小没听说过什么叫放假,作不得主,他让我耐心等几天,听公社的回信儿。
但朋友们第二天就要动身,不能再等了。第二天大早,我打点简单行装,趁天刚亮的朦胧时光,趁黑溜出村子。
昨夜大雨倾盆,道上有点湿滑,刚走几步,听到前面略有人声,惊疑中转过弯,猛然看到乡村土路上都是村里劳力。原来昨晚的暴雨冲断了一段进村的土路,大早全村劳力赶来修路,让我碰个正着!村里男劳力聚集,大家都楞住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偷跑回家。停下活,看着我不说话。书记皱起眉头,但扭过脸,假装没看见。我满心惶恐,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低头穿过人群。最后,只有谢华山大伯在人群中,冲我抬抬手,说了一句:回呀!我点下头就溜。脊背冒汗,全身发凉,双手打颤,感觉自己就是个逃兵。
赶到新瑶沟已经半夜,伙伴们欢呼拥抱,暂时忘记偷逃的窝囊。
第二天一早进城买去铜川的汽车票,女售票员脸色生硬,没介绍信不卖!原来知青探亲已很泛滥,县里没有前例,不知该不该放,无奈之下,采取简单的办法。。。。。。,没有大队以上介绍信,一律不售铜川的车票 。天无绝人之路,查地图,发现走绥德,过黄河,照样可以取道山西改乘火车回京。票很容易买到了,当晚到达绥德 。绥德城不大,但古已有名,军事政治意义不讲,这个靠近内蒙沙漠,土地贫瘠,而且地少人多,及其贫穷的县城,竟有非常好的水土。养活了皮光肉嫩的绥德俊男女!陕北人讲,绥德婆姨米脂汉,讲的是绥德的女子得天之赐,个个天生丽质,皮肤娇好。更何况古代美人貂蝉就是绥德人,而那个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则是地地道道的米脂人!身在绥德城,放眼看去,满街女子果然大多相貌端美,皮肤细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置身邻近沙漠的贫穷小城 !在绥德车站又出现问题,去黄河边宋家川镇的车票已售磬,必须等三天,我们归心似箭,岂能坐等!当即决定步行去宋家川 。
    在绥德听说路程不远,约40里路,且一路公路大道,不怕走错。但真动身走起来,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快半夜了,明明走了五六个小时,且步履匆匆,怎么也得走过一半路程了。结果,一打问,前面还有好几十里!接连问了几个人,说法不一,情况各异。第一个说,快到了,还有三十里吧 。过两个小时后,再问, 却道:远哩,还有七十多里哩。也不知道为什么差这么多,难道我们是背道而驰?顿时情绪萎靡,走不动道儿了。前边出现一个大镇子,镇边有家亮着灯的车马店。店里黑灯瞎火,一溜大炕,靠里边黑不溜秋已睡下半炕人。极度疲倦管不了那么多了,倒头就睡,直到被一阵骡马的嘈杂吵醒。睁眼看时,那半炕人已经摸黑起来套牲口了。睡不着了,起身出门。外面,镇子里还一团漆黑,只有一家早点铺亮着灯,一打问,早起还对了,汽车一会儿就到。急忙买了每人一张大饼做早餐,另买半斤五香牛肉片。汽车到了,居然有座!这一夜好歹熬过来了。坐在舒适的座位上,困意袭来,想着美美吃几口大饼,嚼几片牛肉,好好睡一觉。大饼刚刚出锅,味道很香,牛肉入口嚼了半天,嘴里象咬着块橡皮,无论怎么使劲,软不拉遢,就是不烂。肉香也没有了,这时才知,我们买的是老牛肉,牛不知几十岁了。

    下午到达宋家川,滚滚黄河呈现眼前,黄河水混浊厚重,带着一点土腥气,滚滚浊流蜂拥而下,可以感到一种蛮横的力量。似乎一头黄皮猛兽,正在寻找宣泄的机会。河对面是山西省境,两岸沿着喘急的水流, 是高耸的峭壁,奇怪的是,陕西这岸全是黄土,与河水是同一种颜色。而对岸山西那边,则全是石头山!那就是雄伟而又荒蛮贫穷的吕墚山!黄河两岸正在施工,修建一座跨河大铁桥。但我们必须乘船过河,渡船很旧,有前后两个水手,一趟可以载客十余人。船舷有一根钢绳,用滑轮固定在一道横在黄河上空的粗缆上。梢公只要把住船舵,船就可以在跨河钢缆的牵引下驶向对岸。看着多少遍在书里读到过的黄河水在身下滚过,心里又是舒畅又是感到隐隐的恐惧,生怕万一钢缆折断,我们的船会象飘落的树叶一样,被深沉浑雄的黄水卷进深渊 !
    山西境内的山路陡峭险峻,整个吕粱山地区荒山秃岭,满目疮痍。简陋的山间公路边,几乎寸草不生。一路缺村少寨,人烟稀少。只有山路崎岖,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汽车穿过离石镇,道路开始平坦起来,人烟也稠密了。到达杏花村,看到汾河,地势平坦,汽车已经进入平原了。杏花村胜产名酒,更由于那首: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诗句而举世闻名。大名鼎鼎,怎能不饮酒!果然遥见杏旗一角,近前看,名曰:杏花村酒店。进屋坐地,是一间简陋小饭馆,饭菜无味,但放开了出售当时国内短缺的山西杏花村汾酒。停车半小时,我们几个毫无酒量的傻小子放开豪饮,竟然每人喝干了足足二两白酒。豪饮后上车,本以为会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谁知,只觉得脑子稍晕,累死昏车,一会儿功夫就清醒如常了。当时以为好酒不醉人,但时隔多年,了解社会人情了,回头一想,当年的酒里,一准掺足了白开水!
直到介休才听到火车的汽笛声。登时群情激昂,一路辛苦,总算可以直接到家了。但买票时又是一瓢凉水,原来山西省也是北京知青集中之地,买票回家,必须出示大队以上证明。。。。。。,心头焦急,就连扒运煤的货运火车的心都有了。好在,最后时刻,售票员告,买北京的票不行,但可以购买丰台票的火车票。哈 ,丰台离北京只有50里路,就是步行,我们也能走到家了。
真是虚惊一场 !
    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北京,回头一想,靠!我这一路奔逃,根本不顾形象,难道,我不象那个穿着翻花破羊皮袄,四处流窜的盲流三花吗!


                              2。赤脚医生

插队几年,好在没生过大病。但我发现,居住在山大沟深的农民,如果生病,就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请,闹不好就会丢掉性命。
插队动身前,家里为我准备一大包常规药物,止痛药退烧药消炎药,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刚到村里,一天,发现房东大娘生病发烧,随便给了她几片阿斯批林,居然立刻退烧了。消息传开,登时登门求医看病的络绎不绝。我出手大方,毫不吝惜,对症下药,居然个个药到病除。不几天,村里就有人人开始叫我高医生了!很快,携带的常规药用完了。生产队长王玉安找我谈话:不能人家看病不收钱,药又不是你自己操的!不要钱咋成?我心说,生产队长怎么张嘴骂人,谁操啦!后来懂了陕北话,才知道操是造,在陕北发操的音儿!药源告罄已迫在眉睫,心生一计,学针灸!那年代通行一本叫农村赤脚医生手册的便携本。农村缺医少药,进城看病又承担不起。各村由乡里统一培养出一名土医生,名曰赤脚医生。我们村赤脚医生王存万当时正在乡里开会。我针灸手艺还没学好,王存万回村了。冲着我的仗义施财乐善好施的鼎鼎大名,王赤脚主动来访,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王存万三十出头,个头不高,一脸黝黑。一双眼睛机溜溜转,脑筋很活。村子里,他利用职务之便,是个搞女人的高手。少到刚成年的女子,老到高他一辈的婆姨,他都有本事勾到手。多年来,自己却孤身一人,早年娶了个婆姨,是河南讨饭上来的。虽是讨饭女,却是美人。王存万欢喜之余,难免以己之心度人,总觉得天下男人都要勾引他婆姨。白天下地干活,老婆必须与他挨着,晚上吃罢饭,不许婆姨串门。有时婆姨不出工在家,他也要把窑门前空地用扫埽仔细扫一遍,晚上回来检查脚印。他这样把婆姨当贼看,甚至生下娃娃了也毫不放松。婆姨终于忍无可忍,一朝爆发,后果堪忧。婆姨是抱着娃娃跑掉的。黄鹤一去,从此寥无音讯。王存万找遍天涯终于死心,知道这个俊婆姨彻底丢掉啦!他再次娶妻,是在第二年,相亲那天,婆姨家上门,他把我们知青最象样的箱子都搬到自己家。土窑洞登时增添光彩,蓬壁生辉。媳妇高高兴兴进了家门。进门才发现家徒四壁,却也无奈了。
    王存万对女人有浓厚兴趣,由于职业关系,对喜欢医的人,也特别共鸣。从此每次看病都要约上我,村里人一时闹不清我是不是专业医生,也不坚持要我出工干活,每次我都能高高兴兴地随他到各家行医。
    第一次是半夜,村民张生发的爹把我们窑洞的门敲得山响,他儿子犯病了,张家窑洞黑咕隆咚,一盏老麻油灯闪着豆大的光,张新发躺在炕席上,平时象牛一样的大眼闭得紧紧,窑洞墙上黑影幢幢,我正不知所措,王存万来了,他刚上炕,张新发忽然肚子一挺,两眼翻白,牙关紧咬,口呲白沫,发出痛苦而又奇怪的声音,王存万让我掐住他两手虎口,他朝人中一针扎下去,张新发在一阵痉挛中霍地停下来,身体象个泄气的皮球,软摊成泥。王存万冲我紧张一笑,把我从黑暗的恐怖中解救出来。我哆嗦着递他根烟,点着火,还没顾上抽,张新发又一声怪鸣,翻眼吐沫,两手乱抓,浑身痉挛。一阵忙乱过后,总算摊软下来,王存万趁间歇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羊巅疯,终生难愈。看来这一晚要看着他。第四次发作开始了,我和王存万重操故技,正忙乱间,忽听脑后咚的一声响,响亮短促,是什么硬东西倒在土炕的石板上了,紧接着,幽暗的油灯影里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缓缓向上伸出,尔后重重落下,打在炕板上,浓重的黑影中,一个老人象被人掐着似的怪嗓子喃喃地唱起什么来,音调怪异,唱词含混不清,象是念经,又象是念咒,伴随着手砸炕板的咚咚声,半熄半燃的老麻油灯忽闪忽闪地,人影更加摸糊不清,时间在这片毛骨觫然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怪唱停下来,他从黑影里坐起,干咳两声,掏出旱烟袋装烟慢慢抽起来,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这时才缓过神来,互相安慰地看几眼,再扭头看病人,张生发已经安静地睡熟了!
    直到四年后我离开,张生发再没有犯过病,不知是我们的针灸效果神奇,还是他爹咒语有效。这种跳大神在陕北农村很普遍,是否有效,我经过的仅此一例,至今不明所以。
    第二次出诊是看村头刘婶的女儿香儿,香儿七岁,正上村小学,是一般的发烧。王存万知道我学艺心切,把打针的任务交给我,我似模似样地消毒,装药,在她臀部画一个十字,找准位置沉着地扎下针,但推药时怎么也抑制不住紧张,拿针的手哆嗦不止,直至药推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给人打针,就是这么不争气!
没多久,经过刻苦钻研了农村医生手册,并在自己身上多次成功试扎之后,我的针灸技术已非同一般。但自从村里人知道我不是什么正牌医生后,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没人求医看病,是医生最大的痛苦和失败,我虽处逆境但兴致不减,每日试针不止。谁知墙里开花墙外香,从北京回村后,很快到安塞县出民工。那里正兴建一座大型水库,来自周围几个县的民工云集。我在我们公社民工连任文书,连长是公社干部,付连长是个下台村支书。据说,他下台是由于不务正业,搞资本主义。此人煽猪手段一流,成天腰上别着把煽猪小刀,同时还有一手高明的扎针技术。说他扎针,是不能理解为针灸的意思,首先不消毒,太阳底下把针晒晒,或干脆在胳肢窝里蹭蹭,直接就下针。但奇怪的是,如此原始,却从没有人因此感染过!没过多久,我和付连长医名在工地上名声大盛,如雷贯耳。每天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有时甚至工地上躺靠着七八个扎着针的人。如此盛况,直接影响了工程进度。工程指挥部横加干涉,地头行医不得不停下来。
我遇到最奇怪的病人是一位50多岁的老妇人。她只是普通的胃痛,是陕北常见病,但奇怪的是,她对扎针毫无感觉,怎么重刺激都如打了麻醉针一般,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恨不得任由你活体解剖。我最后放弃努力,直接把她打发到医院去。而付连长医的一位怪病,头痛脚痛,其他部位无恙。头脚痛时,病人疯狂得满炕打滚。面对乱局,付连长从容取针扎穴,连消毒仪式都免了。不到半分钟,病人脑袋上已经扎满了针,象只卡通大刺猬,奇怪的是,病人已然安静了,头脚止痛。从此再未犯过此病!
给人扎针就算是医生了,我从此常有鸡蛋挂面吃,邻村知青外号小狐狸的,象小尾巴似的跟着我,就为这一口食。我也医道渐深,不说手到病除,但也疗效甚佳,在工地上名声很响。
从工地回村,本想连续作战,成个真正的医生,甚至想拜临村驻扎的北京医疗队医生为师学习动外科手术。很快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知难而退了。
    在我们窑洞下脚,住着一户老人,有个畸形的女儿,从小小儿麻痹落下残疾,二十多岁,在农村是个难嫁的老姑娘,总算遇到个家境贫寒的后生愿意接受,做上门女婿。乡下人实诚,后生对残疾女真情深意重。几个月后,畸女怀孕,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一夜,老汉慌慌敲我的窑洞门,他女儿得急病了,赶过去时,王存万正忙着打针开药,我一到就做他的下手。王存万讲,这是典型的脑膜炎,必须立即送县医院。村里找来人手,准备好架子了车。就在把病人往山下搬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人们是用门板抬病人,门板不易把握,下坡时,有人不小心,门板斜了,病人摔到地上。好在人们反应快,女人没有受伤。本来是一场虚惊,可老汉捂住架子车不让送了。他哭叫着,这是夜路有鬼呀,这可是老天爷示警,不让走夜路啊!书记队长给老人做工作,但再怎么劝,关心女儿的老人就是不妥协。好容易熬到天亮,几个小伙子跑50里山路,把病人送到县医院,女人刚好断气。医生抱怨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送来,哪怕提前两个小时,病人还有希望 !
    死人原车拉回村,老人哭的泪人一般。一夜失去女儿和外孙两个亲人的老人哀伤至极。他们很隆重地大办丧事,老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个阴医,开刀把女儿肚子里没成形的婴儿刨出来,鲜血淋漓地另行埋丧。这种原始的规矩,使我几个月心里缓不过味来!
    我再一次出民工是在一年以后,很快又成了名医,备受欢迎,这次,给农民治病无出奇之处,却目睹了一位优秀知青的离奇经历。
我们村有几位女知青,年龄都比我们大些,其中一位叫孙大平的体胖腰圆,象一段木桩。但她为人随和,笑口常开,人缘不错。一次去公社,认识了邻村的知青史朋华。史朋华是高中生,聪明绝顶,文才又好,曾发表过多部长短篇小说。尤其了不得的是,他的理工科基础极佳,非我们这些凡人所能及。我曾拜读过他写的一部关于相对论的书稿,书名:高狭和空间的定义。其中内容,我甚至大学毕业以后,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两人一见钟情,共堕爱河。本来天生一对,但没过多久,孙大平听到史朋华家有海外关系,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政治污点。特别是,孙自己家也是同样情况,多年来饱受牵连,难以翻身。找这个男朋友,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本来自己家庭出身就够黑了,现在倒好,凑成一双,岂不彻底黑到底了。
孙顿生悔意,两人关系坠入冰点。史当时正在公社的水库工地上,任工地小报的编辑,和我们这群知青哥们成天形影不离。一天休息时,大家聚在一块儿比赛举石头,轮到史氏了,他刚把石头高举过顶,忽然翻身倒下。淬不及防之间,只见他以头抢地,口吐白沫,双眼翻白,昏厥过去。大伙一团慌乱,忙用架子车把他县医院拉。急诊医生简单看看,凭经验诊断为破伤风。注射血清,却试验为阳性过敏,不能打针。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除了打针,肯定无药可救。病人只好被送入一间病房。史氏清醒过来,经过打问才知道,这是重危病房。他的床位,是一位刚送到太平间的死人腾出来的。仅一天时间,同病房的另一病友又被送进了太平间!
史朋华绝望了,他这意外,纯系心里压力太大,注意力不够集中所致。因为他爱孙大平,他的爱情情意绵绵,至死不渝!万没想到居然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也是史氏命不该绝。当时刚刚到达延安的北京医疗队偶然听到这个病例,由于是北京知青,且诊断结果蹊跷,医疗队就要求重验。县医认为丢自己脸,就是不肯。几经交涉,给足面子才勉强同意死马当作活马医。再验,原来是撞击出血后,凝血在脑部积淤,压迫神经造成病因,病灶并无大碍。
史氏很快痊愈出院。生死一场,感动女神。孙主动与他重归于好,从此结婚生子。史朋华不负众望,又搭上末班车。先是考上大学,后又赴美留学,很快取得博士学位。数年之后成为学界名人,终身教授。现在常常回国讲学,成就非凡。孙XX也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生活安逸。
孙大平的哥哥孙大伟是北京美术学院附中的高中生,主修漫画,我们村斗争地主时,请他画了一系列宣传漫画。所以,我们与他相熟。此翁人瘦面黑,满腮浓须,常一付昂首天外的沉思状,与眉清目秀的妹妹,纯属两个模子。
孙大伟插队几年,由于能画,几乎没干过活。很快分配到县民众剧团做美工。但他思想前卫,行事怪异,我行我素,不拘一格。在那个封建保守的时期,尤其是在少见多怪的延安地区,不可能被人们理解和接受。比如,为了神圣的艺术,也是条件限制找不到作画的模特,他不惜偷看女生宿舍,或趴公共女浴室。被人抓个正着,当流氓押送公安局。孙翁名声受损,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起与常人差异巨大的怪僻勾当。一日,有急事到枣园公社,等不来公共汽车,恰见一人进入商店而忘记锁自行车。于是,他小心推上车离去。一路风驰电掣,好不自在。当晚返回,到原来那家商店门口,把车小心翼翼按地上留下的车轮印放回原处,这才高高兴兴返回宿舍。刚进家门, 警察已经等侯多时了。
原来,丢车人家亲戚众多,延安城又小,分头把住几条主要路口。傍晚时果见孙大歌旁若无人似地踏车而归。
孙大伟被擒还满嘴是理,书生窃书不为偷,窃车亦然。孙大伟最独出心裁的妙论莫过于对中国战争史的论述,纵观中国历史数百次决定国运的战争。除明朝朱元障外,有一个最共同的规律,便是所有胜利的战争都是从北方向南方推进的。北伐战争中,孙中山领导的北伐军违反上述规律,半途而费,反被蒋介石篡夺政权。毛泽东主席明辨这条规律后,不惜率军长途跋涉达两万里,到达北方,从而完成了中国革命由北向南的伟大战略部署,终于在全中国取得胜利。妙论一出,立刻被一位宣传部的干事报告上级,大力险些因此跌进大牢。这位宣传干事年过五旬,长期郁郁不得志。但他擅长一个绝活,给篮球场划线。每逢县里举行篮球大赛,观众席坐满后,此人提一只装满划线粉的铁桶,一手拿盛白粉的铁勺,弯腰一溜小跑,一个溜圆的禁区线画好了,赢得全场暴雷般的掌声。问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必讲四句口头禅:
吹拉弹唱,打球照相,步置会场,带头鼓掌。
最后一句最重要,领导讲话,每到关键地方,都要事先布置宣传部的人及时鼓掌,以带动群众。这口头禅传到领导耳中,其中第四句犯了忌讳,从此不被重用。据说,告发孙大哥后,有立功表现,得到器重,这是后话。前不久在报上看到孙君大名,他在日本,已经是名震遐迩的陶瓷大师了。
    我再次行医已经是两年后进入工厂的事了。有一位民工的父亲身体偏瘫痪,半身不遂。我连针带灸,效果奇佳。两三个疗程下来,老人能扶着墙行走了。可惜好景不长,1976年毛泽东去世,这位热爱领袖的老人听到广播,一时激动,竟撒手西去,带走了对毛的思念及我辉煌的医疗成果!从此,我的医术藏诸名山,再也没给任何人扎过针。


                          3。陕北老红军

    几十年前,中国中央红军打了败仗,从根据地江西瑞金大撤退。沿途在贵州大山里打转,牺牲了几万人的性命,还是摆脱不了大群敌军的围追堵截。走头无路时,偶然在个小县城街道上拣了张敌人的破报纸,发现在遥远的陕西北部活跃着一只红军地方武装。绝境中的红军象发现了一只救命的小船,调头向陕北急进。
    中央红军千里投奔的,是闯荡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打出一只红军队伍,和一块小小根据地的传奇人物,在陕北大名鼎鼎的刘志丹。
    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埋头经营,卧薪尝胆,驻足十三年。终于在全中国取得胜利,于1946年移驻山西继而北京。从刘志丹到中央政府前后几十年,无数陕北人投身革命,很多人献出了生命,个别人进京当了官,也有很多人没有坚持到底。
    陕北人有句古话:俅毛擀不成毡,陕北人做不了官 !
我们后村村头有一口烂窑,半蹋的窑洞里一张土炕,只剩半张炕席。满炕滚满半大孩子,晚上七八口人一张破被,盖上东头,西头哇哇喊冷。这个窑洞的主人老于头最爱忆当年,那时,他是中央政府驻地的总司务长。首长们的衣食住行他都管,人缘极好。中央政府离开陕北时,毛泽东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于呀,走喽,跟我去坐天下吧!
老于头没有走,家里刚娶的婆姨,新分的几亩山坡地,舍不得呀。这不,孩子越生越多,日子越过越紧巴,穷的连虱子都嫌他血苦。
和我关系最要好的谢华山大伯,就最不愿意提过去。一天酒后,谢大伯吐露真言:原来他是刘志丹打队伍里的一名团长。这支红军队伍不易啊,到处是政府军和地方武装。有一次突围,在跑马山梁上急行军,摆脱追敌。忽然就遇上了一场急雨。陕北的黄土地平时走路蹋灰扬尘,一遇水,立码变成胶泥,滑溜溜的,没法走人呀。红军正在山梁上奔跑,一阵趔介,两个连一百多号人眼看着就滑下山沟,全部摔死了!
谢大伯最后逃跑是在东征的大撤退时。
红军东征是中国革命史中最模糊的一段,有太多疑点。刘志丹在陕北民望极高,人们把他当做活神仙。红军到达陕北时,正值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大员在陕北根据地大清洗,团级以上干部全部被清洗干净并统统枪毙了。刘志丹出于信仰和愚忠,自缚受擒。死刑命令已经下达,被刚刚到达的周恩来及时撞到,刀下留人,救刘志丹一命。
但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喧宾夺主,与地方干部发生矛盾。由原陕北红军为主组织的红军东征,向敌人实力最雄厚的山西发兵,无异以卵击石。说是杀出一条北上抗日的道路未免牵强,离石一仗,东征军全军覆灭,仅剩下几十名战士扛着刘志丹的遗体返回黄河边。对面竞没船接应,只好躲在黄河岸边陡峭的岩石下,逃过追兵。谢大伯是在离石战役的战场上溜掉的,他嘴里喷着酒气,结结巴巴涨红着脸讲。怕人哩,离石四面山上全是死尸,那炮一放就倒下一片,工事都是死尸搭的,死了没十万也有八万哩。再打下去,谁也没命呀!谢大伯带着弟弟谢明山从战场往回跑,绥德路口到处是红军的关卡抓逃兵。兄弟俩一商量,算求了,回不了家,就往下边跑吧。那时延安还是国民党占据区,红军抓不到逃兵。他们看看没人追了,在此地落户。
我们村当年做地方政府大官的是陈宝英他爸。那年宝英三岁,他爸已经是地区政府专员了,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地委书记,属于高级干部。终于也在中央迁往北京坐天下时撂下工作回家了。老头子现在还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讲起当年历史毫无悔意:那官当得没味儿咧,每月5元钱菜金,还不如咱庄户人家好过呢。家里宝英还小,还有婆姨哩。老爷子是陕北最善经营的人物,家里今天窑新粮足。宝英老子英雄儿好汉,后来当上了公社干部,吃上了皇粮,这是后话。村里当兵最风光的莫过于刘海老汉,刘老汉那时十八九岁,在枣园中央政府驻地的中央警卫团当战士,每天给中央首长站岗放哨,提起当年还真是威风八面!
    中央警卫团战士每人一杆冲锋枪,屁股上一把盒子炮。装备一流,非一般红军战士所能比。后来国民党胡宗南军占领延安,中央警备团其中一部分,组成第二教导旅,留下打游击。老百姓管他们叫二教旅,胡宗南兵按照谐音儿管他们叫二叫驴。由于装备精良,善打仗,胡军闻之丧胆。一听二叫驴来了,往往哭爹喊娘,调头就跑。刘海那时的主要任务,是在枣园站岗。枣园是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干部办公和休息的地点。寻常人等不能打搅外,奇怪的是未经批准还不容许家属探访。虽然家属驻地仅仅一墙之隔,她们和战士们也很熟络。毛泽东夫人江青和战士们总有说有笑,态度和蔼可亲。林彪夫人是陕北绥德人,眉弯目秀,年方十八,是有名的陕北一枝花。警卫战士最怕的是刘少奇夫人。有一天晌午,刘海当值,刘少奇夫人没得到批准来找丈夫回家。按照纪律,刘海不能让她进去。夫人先还好好说,后来火了,探头探脑想往里硬钻。刘海搡她一把,刘夫人一趔介摔倒在地,索性大哭大闹。首长们都被吵醒,跑出来看。刘少奇满意的拍拍刘海的肩膀,好,好,有原则!有原则!后来刘少奇离婚娶了王光美,林彪也离婚娶叶群,这些都是后话。
刘海兵当得风光,但还是难以持久。那年头,根据地物资紧张,战士们都住普通土窑洞。窑洞口没门窗,搭张草帘子遮风挡寒。寒冬腊月,冰霜刺骨。最难熬的,还是冬天没有棉衣。中央警卫团士兵要站夜岗,特殊照顾每人发一件羊皮坎肩和一顶毡壳壳帽,抵挡陕北夜间的风寒。一个天寒地冻的深夜,单衣单裤的刘海打熬不住了。他把坎肩毡壳壳帽和驳壳枪往枣树枝上一挂,向毛泽东的窑洞深深鞠了个躬,嘴里低声道:毛主席,我实在打熬不住,对不起您老人家啦!
说完,扭头钻进黑夜。当了逃兵。
    老人们讲,当年陕北干部中,数高岗最色。他搞的年轻婆姨不计其数,还鼓励警卫员搞女人。奇怪的是陕北人不以为耻,反称赞有加。村里有一位虽老但特爱俏的婆姨,脸上仍留有一丝往昔的秀色。她最得意的事,是当年被高岗搞过。她自己讲是被强奸,估计言过其实。只是她在胡宗南兵进犯延安时,有一次没来得及逃脱,被一个排好色的胡宗南兵集体强奸,倒确有其事。
    村里参加革命最早,坚持时间最久的是李老汉。有一年,延安县一中不知怎么找到这位老革命,请他讲革命历史,他讲了如下一段:
    那晌我们游击队正在河庄坪摆赌桌耍明宝哩(陕北的一种赌具),侦察员来报,安塞县严河湾来了有一伙胡宗南兵。我一声令下,游击队员把明宝盒一甩,一个急行军就到了严河湾。趴山峁峁上,探头往下一看,奶奶的,胡宗南兵一伙子逑个旦旦,也在河滩上耍明宝哩。我们躺在山峁顶顶上,每人一颗手榴弹,拉着火,朝脑袋后边一甩。然后看也不看,又一个急行军,跑回河庄坪,继续耍我们的明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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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9 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4。陕北赌博面面观

    陕北闭塞荒凉,乡村生活单调乏味,除男女关系外,乡村对赌博情有独锺。民间赌博历史悠久,基础雄厚,群众广大。乡村赌场条件简陋,一铺毡毯,一盏老麻油灯,便能招集一个赌局。赌具也简便,一只大小盈手的木头方盒,名曰宝盒。一块侧面印有红色图案的小方木块,是宝块。耍宝时,庄家手握宝盒,一只手指在盒下捏着宝块。手往空中一挥,捏着的宝块在盒内旋转,最后宝盒和宝块同时落地。宝块被压在盒内,外面看不到。此时,赌客纷纷将钱押在宝盒周围八个方向,钱押好放手。庄家掀开宝盒,谁的钱正好对着宝块上的红色标记,可以赢数倍的钱。押在两侧的,赢一倍,押在其他方向上的,钱输给庄家。陕北人贫穷,进城连五分钱汤水都舍不得喝。但一下赌场,个个平添无限豪气。开赌的主家只提供一条毡,一盏灯,一晚白得200元。旁边卖吃食的,都开出天价。一个馒头五元钱,一碗羊腥汤十五元!赌客随手就买,一点不嫌贵。听老乡讲,我们村也有过开场豪赌的历史。那年冬天,赌场就设在村边的河滩地上。几十盏老麻油灯,把河滩照得通亮。豪客纠纠下场,气冲干云。陕北赌风最炽是六十年代末全国大饥荒。与其他省相反,那几年陕北连年大丰收。那时一口袋土豆能换辆自行车。陕北人得天独厚,囤满钱足。有些人积年欠下的满屁股债,一下子就还清了。有了钱,赌业登时兴隆。很多人辛辛苦苦挣来的粮食和钱,几个晚上就丢在赌桌上。知青下乡,在老乡心目中是公家人,赌博暂时停止。直到初冬大部分知青探亲回家了,赌风才覆炽。我们村偏僻,山高皇帝远,首先开赌。赌场开在后山,十里八村的人聚来。后山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几天功夫,乡里听到风声,命令三里外于家沟党支部书记兼公社党委委员的余书记,带领民兵连连夜出动抓赌。余书记老远听到赌场喧闹,安排民兵把赌场团团围住。安顿停当,他告诉大家,自己先进场观察情况,一旦核实,民兵们来个漂亮的包饺子,不让一个漏网。民兵战士在冰天雪地里打埋伏,都惦记着回家吃年夜饭。但余书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不耐烦了,爬起身子向赌场张望。却看到余书记已经吆三呵四地下注呢。训练有素的众民兵,把枪象野营一样架好,一声吆喝,就全钻进赌场了。
    农民参赌似乎只有输的份,虽没听说抛妻弃子的,但刚还债又欠钱,把一年口粮输光的却多有所闻。村里曾有一个把婆姨输掉的,还押了字据。这事让乡里干部知道了,差点把赢钱的抓起来,这才保住了媳妇。
    生产队长王玉安种庄稼是罕见的好手,他家自留地,永远高产得让人淌口水。但他父子俩就是娶不到婆姨。直到我们下乡那年,赌场停了一冬,他才顾上给儿子娶婆姨。本打算来年攒钱给自己娶,赶上第二年又开赌,他给自己娶媳妇的钱就永远泡了汤。
    大家都输钱,全村只有九娃无败绩。几年之间,统共赢过74元钱。这笔钱,差不多够给自己娶房媳妇的了。九娃人小鬼大,二十好几了,却精瘦得象个娃。走路倒背手,像个老头,一双眼睛却透着机灵。有天,我决心试试他是不是吹牛。我们俩把一满盒火柴均分,轮流坐庄象征性地赌了一场。不到一个小时,我手中的火柴棍迅速消失,最后一根不剩,看来这小子确是赌场奇才!他曾教过我听声辨向,还真很灵,只是学无所用,白费心了。
    后来知道张生海他爹没输过钱,还靠赌场赚的钱给生海娶了房婆姨。一了解,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村开赌场的时候,他爹只当主家,收取场费,再卖点馍馍面汤,从不下场赌博,所以不但没赔,还干赚了不少钱。但全村人只他一人从不手痒,其他人就是当主家,卖吃食赚了,很快又会在赌场原处输出去。
到我最终离开农村的前夜,几位特要好的老乡下午早早就向我道别。要好的,悄悄告我,他们每晚都要走50里山路,到安塞县一个村的赌场去赌,第二天打早赶回村上工,不能送我了。
苍茫的暮色之中,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三三两两登上脑畔山顶匆匆离去的身影,真不知该祝他们好运,还是祝他们从此洗手 !
      知青是半个公家人,有知青在,老乡一般不敢赌,至少不敢在本县本乡开赌,即使知道知青不会干预,也宁愿多跑几十里山路到别县去,求得一个赌得放心,赌得踏实。但也有例外。我们乡有个村子叫刘老庄 ,全庄只住着一个知青,叫赵小山。小山名字带个'小'字,却长着一张大脸,红黑的脸庞上,两只突爆的眼睛黏鱼一样分挂在脸框两侧最外缘上,使脸的中部留下太大的空间。一颗不大的蒜头鼻孤零零地悬在中央,显得不成比例。好在鼻子下的一张又厚又撅的大嘴,使脸的重心找到了平衡。只是嘴宽,唇厚,牙爆,齿突,使整张脸粗俗不堪,也使他在人前缺少自信。久而久之,他的脸上习惯性地添上一种媚笑。小小的个子,腰已有些驼了。赵小山的长相使他失去自信,他的家庭出身更是与众不同。那个年代讲究出身,一种是出身在革命干部或革命军人家庭,达到一定级别,被称作'革干'或'革军'家庭出身。这种出身好的子女,自来生活条件优越,身上难免傲气。比如我们村四名女生中两名是革军出身,一位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大女人,有一个从北京带来的外号'老M',显见是形容她身体的横向发展。老M的爸爸官拜中将。另一位胖得娇小,胖得可爱的,头小脚小肚子大,被我奉送上一个'枣核'的外号,还特意为她谱了一段类似日本鬼子进庄式的曲子。哼起来,与她颠动的步点很合拍。她爸爸是少将。赵小山的爸爸其实比她们俩爸爸的官都大,是一名上将!只可惜官衔前面错了一个字,他爸爸是国民党军的上将,我们戏称他是'国军'出身。革军和国军,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在中国的解放战争中,小山的爸爸作战勇敢,抵抗顽强,被捕后更是坚不投降。可惜的是,他打仗时不是嫡系,未被重用,被捕后由于同样原因而没被看做统战对象。更兼之大地主的家庭出身,被认做顽固的反动派,不久就被枪毙。留下腹遗子的赵小山和两个太太。有人去过小山家,见到炕上盘腿坐着两个小脚老太太,就是他的大妈和二妈。两个老太太倒是相处和睦,家里财产早被抄没充公了,一家人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勉强过着艰苦的日子。小山自小每天上学时都要带上一个破塑料网兜和一把用粗铁丝弯成的钩子。放学回家路上,遇到垃圾箱都要彻底扒弄个遍,把人家当作垃圾扔掉的烂菜帮子,黄瓜头子等拣回家,洗洗下饭吃。所以,小山自从上学开始,就背上了一个从未离身的外号'烂菜帮子'。这种生活和这个外号使他从小没在人面前抬起过头,到了农村,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衣服比老乡还破,身上的土渣子比农民的还多,一口陕北话地地道道,哪里还象个知青?
    老乡也没把他当作知青看。这一年冬天,别的知青都回北京了,赵小山没钱买车票回家,冬闲了还孤零零守在破窑洞里。老乡们就当村里没有这号人,在河滩地上搭伙开起了赌场。赵小山开始时还记得自己是知青,又没有钱,也没往心里去。但夜夜赌场传出来的吆喝喧哗声一浪高于一浪,他终于憋不住了。一天晚上,他把破窑洞里能抖搂出来的小米全部装进一只口袋,提着下了赌场。自小没人爱理的生活,反使他养成了一种善于观察,勤于模仿的习惯。他一个赌摊一个赌摊地转,看人家怎么压宝怎么开宝。特别注意庄家用什么手劲转动盒子里的明宝。几圈转下来,心里有数了。他选了一个花哨最少的赌摊,一升小米代替现金压在赌台子上。宝盒掀起,压中啦!庄家按时价,付给他三元钱。小山初战告捷,双手直打颤,立即又压上一宝,把一升小米加上三元现金全部压上。又中了!这东西过瘾,小山心里暗暗得意,死气白趔干一年农活能挣几个钱,还不如在赌场过几把,一年的吃食就挣出来了!
    赵小山好象生来就具备赌博的禀赋。自从踏入赌场,他连连得利,很少失手,一晚上连战连捷,赚进整整三十块钱。第二天继续上场,又净赚二十多,第三天小有失手,但还是只赚不赔,一个星期下来,总数达到六十多元,回家路费都够了。
    小山很惊讶自己的天分,平生第一次很大方地把村里与他最要好的后生李二蛟请到城里的小饭馆里狠吃了一顿。在二蛟由衷的称赞下,小山感到飘飘然了。他发觉自己是个多年被淹灭的天才,是个落难的秀才 。。。。后来,有人与他的两个妈妈谈起这件事。他大妈,也就是上将的原配夫人恍然大悟,小山的爷爷家,在老家济南府开着一家出名的大赌场!小山是如何继承了前人的禀赋,这是个难解之迷 !
    没过多久,刘老庄开赌场的事被乡里知道了,很快遭到制止。但小山作为一名知青参与赌博却在乡里引起震动,大小会批判一通,又写了很多份检查,才算过关。乡里还是不放心,也是作为惩罚,决定让他参加夜间的民兵站岗。当时陕北阶级斗争观念还没有其他开放地区那么强,正值刚刚在附近山上发现了几张蔟新的蒋介石戎装彩照,在县里引起一阵紧张。各乡安排民兵日夜持枪站岗,(后来证实,这些彩照是台湾用热气球隔海放到大陆来的,不知为什么飞得如此遥远,到达几千公里外的陕北 )数九寒天,当民兵站岗是个苦差事,但小山却乐此不疲,整天把一只五六式冲锋枪摆弄来摆弄去。也是合该他出事,这一晚,本该小山休息,但有好朋友李二蛟的班。小山愿意与二蛟在一起,一直孤零零的小山就只有二蛟这么一个朋友,二蛟家是几代老贫农,但俩人投缘,他没有看不起小山的出身和长相。二蛟在小山的生活中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安慰。小山硬顶了别人的班,与二蛟站同一班岗。夜深了,二人巡逻一圈回到乡政府值班室休息。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光板床上,小山爱不释手地摆弄手中的五六式冲锋枪。他一下一下拉枪栓,把弹夹里的子弹一颗一颗地往出退,欣赏那种晶亮的子弹壳在灯光下跳跃的感觉。二蛟手拄一只步枪坐在对面床上打盹。这时,意外发生了。小山拉枪栓时一个不小心,枪栓从手中滑脱了。撞针击响了枪膛中的子弹,枪声一响,子弹不偏不倚射进对面坐着的二蛟的脑袋上。二蛟半个头盖骨被掀飞起来,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子胡乱甩在身后的土墙上,涂成一片。小山从一开始的震惊中醒悟过来时,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本能地将身子缩进一个墙角,死死地把冲锋枪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又浑身打颤。其他人听到枪声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二蛟的尸体往医院抬,一时还没人注意蹲在墙角的小山。天渐渐亮了,有人想起现场的小山,进屋拉了他一把。小山抬起鱼一样的眼睛,眼中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雾汽,吓得来人赶紧退出去。紧接着,屋里传出一声闷闷的枪响,人们进屋看时,小山的头盖骨已经飞上了房顶。原来,小山把抱在怀里的冲锋枪枪口顶住自己的下颚,用脚趾蹬动板机,子弹穿过整个脑袋,把头盖骨击飞出去。
    小山的死在乡里引起轰动,人们这时猛然想起他的出身,再联想到刚刚出现的反动像片,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经过串联组合加工,成为一个生动的阶级教育的故事题材。结果是,一个一心想进行阶级报复的反动军官的儿子,在赌场输光了反动老子留下来的遗产后,遂生向贫下中农报复的歹毒念头。他把从台湾偷运进来的反动头子的像片偷偷撒在山上,然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残忍地将贫农的优秀儿子李二蛟杀害!赵犯自知罪大恶极,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得到可耻肮赃的下场。
    几天后,乡里为贫下中农的好儿子李二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会场就设在刘老庄开赌场的那片河滩地上。据说,参加会议的人口号连天,都被李二胶的英雄事迹感动得泣不成声 。


                            5. 土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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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3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9. 置死地而后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有一次,到公社办事,路过万庄。
出发前几天,我正好翻出一本过去上中学时的英语课本。一时心血来潮,选出一篇课文,开始背诵记忆。走在路上,我一边翻书,一边背课文。
途经万庄,正好碰到北京知青谢久弘。谢久弘好奇地问,看什么书呢?这么津津有味?
我合起书,给他看封面。谢久弘惊叹不已。打过招呼,我继续走路。
这此陌路相逢,我并未在意。办完事回来,我已经把英文课本收起来,不再看了。整天出工,精疲力尽,谁有那份精神,成天背诵毫无用处英文单词啊。
但谢久弘动心了。原来,即使在陕北的深山里,仍有可能学习外语。现在努力,谁知道哪天会用得上呢?
谢久弘从此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尤其是英语。几年过去,谢久弘因为外语成绩优秀,考上大学,又由于有外语优势,考上了德国柏林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当我被分配到陕西汉中一家工厂当工人的时候,谢久弘已经硕士毕业了。
我的一个无意之举,成就了谢久弘成功的人生。到达汉中几年后,我终于醒悟过来了。那一年新年,我与好朋友马汉柱讲起了这段往事。并且,两个人商定,趁新年假期,一块儿攀登高耸入云的汉山。然后,返回的当天,就开始发奋学习英语。
锵锵誓言,阵阵晨风。我们两个人奋力攀登。终于,在晌午十分,把高高的汉山踩在脚下。汉山峰顶,是片片梯田。在四季如春,终年见不到积雪的汉中地区,汉山顶上的梯田里,竟然冻成坚硬的冰面。我们像孩子一样在冰面上滑行,蹦跳,打滚。雄伟的汉山,开拓了我们的胸怀。久违的冰雪,焕发了我们孩童一般的欢笑。我们朝气蓬勃,我们激情满怀。下山返回工厂后,我把箱子里的英语书全部翻出来,翻开第一课,开始艰苦,认真的自学。
汉中地处深山,交通阻塞,不要说外国人,就连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人,一年也遇不上几个。除了到资料室翻阅资料,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学习什么劳什子外语?
没有老师,缺乏教材,自学外语,难上加难。工厂里有一个心灵手巧的青工,他自己动手,制造了一台简陋的电唱机。正巧有人从北京带回一张凌格风的英语教学唱片。地道的伦敦英语让我着迷。我像上瘾似的每天趴在电唱机旁边,边听边背诵。几个月以后,唱片都听得走针了,我对这段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扎实的模仿,纠正了发音中的错误。
这个扎实的基本功,为我数年后在海外创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热爱文学,必须从古诗词开始。村里另外三个北京男知青纷纷被招工,离开乡村。整个村里,只剩下我一个男生。寒窑孤灯,孤苦伶仃。但不久前,最后一个伙伴任丘的离开,充满了传奇色彩。
任丘各方面条件,比我稍差。如果工厂再次招工,肯定我先当选,任丘只能孤灯单影。
但任丘撞上了一次好机会。
陕西日报社正在延安地区的北京知青中选拔记者。
天赐良机,千载难逢。自从插队第一年后,军队的高干子弟纷纷换上崭新军装,进入军队。他们离开农村后不久,有遇上延安地区工厂在北京知青中招收了一大批工人。比较令人羡慕的,还是位于华山脚下的一个电气机车厂把村里一个身体壮实的知青选走了。离开农村,甚至混到距离省会西安咫尺之遥的华山,真是令人羡慕。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与直接进入陕西日报社当记者来得令人振奋。
当记者,首先需要文笔过硬。
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宜川县一个小女孩,体质瘦弱,干不了农活,生产队里就安排她去看守水渠。
看守水渠,时间空闲。女孩子又不愿意虚度光阴。她找出随身携带的一大本人民日报社论专辑,每天苦读。当时,中国正在与前苏联假想敌进行理论论战。中共中央致苏共中央的公开信,言辞激烈,口吻严厉,论据充足。这一封接一封的公开信,修辞准确,理论严谨,层次分明。女孩子日以继夜,刻苦研读。竟然因此而练就了一手过硬的文笔。写个日记,也语言铿锵,文笔精绝。陕西日报社招收记者,村里觉得她一个弱女子,也干不了活,索性推荐给报社,让女孩好歹有条出路。
万没想到,歪打正着,女孩的文笔令负责招人的记者惊叹不已。当场录用不说,这位记者开始对毫不起眼的北京知青另眼相看。
陕西日报社决定扩大招收规模,在北京知青中选拔优秀者,进入报社,承担记者重任。
任丘首先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请北京干部老楮帮忙,作为敲门砖,任丘连夜干写了一篇气势铿锵的雄文。北京干部连夜敲响招工记者的房门,但一纸文章却打动了记者的眼球。任丘当场被录用。第二天就打点行装,向省会大城市西安进发。
这种精彩的奇遇,如同今天的一夜暴富,令人激动,令人鼓舞。
迟钝的我操起笔,立刻觉得万分沉重。是我长久不写字了吗?但是,我前几天,给妈妈写过一封情绪激动的家信。妈妈读信,不禁热泪长流,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过马路,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撞倒。
但写作正规文字,不仅需要中规中矩的文笔,还需要严谨的结构,饱满的知识内涵。我的功力尚且不足,还需要加把火,上把弦,补充些知识。
我从小喜欢文学,但我的写作功底尚不足够。我需要利用乡下的时间,好好加把劲儿。
中国文学的基础,是古诗词。
虽然从小就熟悉了著名的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还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但距离真正掌握中国文学的精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对浩如烟海的中国古诗词,我决心边背诵边模仿写作。
每天晚上,我在摇晃的油灯前,忘情朗诵优美的古诗词。朗诵尽兴了,我会认真挑选一首,记在小纸条上。第二天大早,扛着锄头,一边摇摇晃晃上山,一边默默背诵纸条上的诗词。天亮后到达山顶,开始锄地。这是诗词已经牢牢记住了。一边锄地一边琢磨诗词中的构思特点,语言精粹,以及诗词格律。到晌午时分,这首诗词已经基本被吃透,然后,下午时分,一边锄地一边严格按照此格律,另外构思,创作一首同样格律的诗词。天黑下工,回到窑洞,先用纸把创作的诗词纪录下来,然后挑选下一首,留作第二天的昨夜。就这样,日复一日,刻苦学习,认真写作。一个夏天学下来,背诵和创作了百多首诗词。同时也由于走神,锄倒了几百棵茁壮的好秧苗。
   谢久弘所在的万庄,知青中本身就藏龙卧虎。一对北京知青,是亲兄弟,两个人长相相似,就像双胞胎。遗憾的是,他们长相不佳,憨头憨脑的圆脑袋,还特别喜欢剃光头,黑不溜秋的皮肤,根本无需乡下的烈日烘烤。猪一样崛起的厚嘴唇,与低矮的鼻头几乎凑成一堆。更滑稽的是,兄弟俩常年佩戴一副黑框眼镜,构成的形象,很像后来一位延安城里凤凰山麓革命历史博物馆的翻译形容的,说他们是土匪吧,但他们只土不匪。
那天,哥儿俩进城卖西瓜。因为要在城里马路上看西瓜过夜,他们酷暑天气里,每人光板脊梁裹着件破棉袄。秃头顶上是一定破得快没型的破草帽。
就这副打扮,刚进城,发现西瓜摊旁边就是一家博物馆,而且,巧的是,那天正好有一拨外宾在里面参观。哥儿俩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不由自主都钻进了博物馆。
天气炎热,博物馆的门房不知道到哪里找阴凉去了。哥儿俩进入大雅之堂,竟然没引起注意。
一个翻译引导几位外宾在文物和大幅照片前浏览,一边走,一边把文字内容翻译成英语。忽然,一个外宾提出一个很奇怪的历史问题,翻译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用英语,应该怎么翻译,不由愣在当场。
哥儿俩正巧遇到如此难堪局面,忍不住拔刀相助。哥哥先上前,英语流利,看看而谈。接着,弟弟发现应该补充的地方,也凑到跟前,大讲特讲。
英语翻译被晾在一边,跟在队尾,低头耷脑。
但过了一会,翻译终于缓过劲儿来。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几个箭步凑到哥儿俩面前,用压低的嗓门,愤怒吼道。哪儿来的老乡,快点滚蛋。
哥儿俩不敢惹事,兴高采烈地滚蛋了,后面传来翻译对匆匆赶来的门房说。
这两个东西,什么玩意儿,说他们土匪吧,他们只土不匪。
红庄的王博华热爱艺术,红庄的知青窑洞,门前门后,到处留下王博华的艺术作品。简陋的木板门上,被王博华用胶泥朔造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兽首。整个窑洞,因此就像足了乡下的庙宇。王博华经常随兴所至,来一段水彩画。一年冬天,红庄知青偷懒没打够柴禾,窑洞内冷锅冷灶,冷得几个人懒得钻出被窝。只有王博华一个人忽然来了兴致,他披衣起床,挥毫作画。
画面上,宋代伟大词人苏东坡枯瘦如柴,光板脊梁套一件超长裘皮大衣,仍冻得缩肩弓背。诗人登临云端高处,身后琼楼玉宇,身前白云缭绕,诗人嘴里喷出寒气,仍挥毫写下几个遒劲大字:
高处不胜寒。
到今天,王博华早已博士毕业,被新加坡政府作为高等人才引进。两位只土不匪的哥儿俩,双双获得加拿大某高校博士头衔,现在是该校的终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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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版主飘红和。奔向节选,还是补上过去删掉的部分吧。让大家了解一段真实的历史。说明一下,这是博客中直接写的,没做修改。但事情经过都是真实发生的,没有杜撰。

我在文革中逍遥的三年

我不是一个乖孩子,学习成绩不好,经常闯祸,顽劣不堪。被父母斥责是家常便饭。但今天晚上,我实在
忍受不了了。
1966年,正值文革进入高潮,一天晚上。
父亲照例坐在床边,摆他的扑克牌,一会儿摆开了,一会摆不开,骂声和训斥声随着扑克的开与不开时高时低。我像平时那样低头立在床边,耳朵暂时全聋,对他的言辞充耳不闻,一心期盼着他的扑克牌回回能够摆开,让我少受几句训斥。
看看你二姐,多有成就,多了不起,考上了清华大学,德智体全优,而且为人正直,你要像她那样。。。。。。
提谁也别提我二姐,考进清华大学就了不起了吗?入选学校乒乓球队就了不起了吗?我小学升中学考试,你还不让我报考第一志愿报考男四中呢,非说我考不上,结果怎么样?我稍一认真,语文,算数就考了双百满分,考上第一志愿北京三中。我心里不服气,但仍然不敢顶嘴,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床上的扑克牌越摆越不顺,爸爸因为摆扑克不顺手声音变得而越来越高,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哼,当我还是那个因为考试不及格不得不挨家长骂的小学生吗,我现在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了,而爸爸呢,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正在接受批判,被斗争,甚至还要在机关里扫厕所。还像过去那样耀武扬威吗?还把我当三孙子似的狠骂一顿吗?今非昔比,我现在身份不同了,我要造反了。
     这么想着,身上像是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我忽然抬头,抓起一件棉袄,一扭身冲向大门,拧开家门冲进漆黑的楼道。我已经顾不上父亲惊讶的目光了,我已经听不到父亲的怒喝了,外面正值隆冬,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我穿上棉袄,钻进外面的一片漆黑和寒冷之中。丝毫没想起今晚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
      学校的教室黑暗,寒冷,由于文化革命,许多窗户已经没有了玻璃,一片破败的景象。但我无处可去,教室是我唯一熟悉,也唯一能找到的藏身之所。小时候逃跑,我曾经躲进大院的幼儿园,偷吃孩子们的剩饭,但那可是在夏天啊。
  但现在,窗外北风呼啸,室内冰寒彻骨。这是我今晚唯一的栖身之地,天下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所,除非回家向父亲认错,那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啊。一咬牙,我早忘记了肚子的饥饿,拼起四张课桌,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我把棉袄一半铺,一半盖,既当褥子,又当被子,蜷缩着躺下。一夜饥寒交迫,哆哆嗦嗦着忍着凑合一夜,好歹熬到天明。第二天依然饿着,好在用不上课,但到了下午还是忍受不住了,我趁着父母白天上班,家里没人的机会,偷偷溜回去,把干面掺上水,做成饼的样子,照瓢画葫芦地烙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生火做饭,一会功夫,焦糊味飘出来,赶紧出锅,饼已经成焦黑色了。饥饿之中,我也顾不上生熟,抓起来就吃,居然吃了三张。觉得肚子饱了。就着自来水水管子喝口凉水,又跑出家门,回到学校。第二天晚上情况已经好转,我找到几个住校的同学,在他们的宿舍里挤出一块地方,打算继续熬下去。但天黑时分,父母一脸悲哀地来到学生宿舍,带来了铺盖,并且把十元钱塞到我手里。铺盖的温暖和十元钱诱惑着我,但我立场坚定,坚决不要。爸爸在这种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我心中不平,下定决心坚持到底,父母最后拧不过我,只好把铺盖和十元钱都留给同学,千般不舍地离开了,从此,我的逍遥日子开始了。
  我在学生宿舍找到一张空床,把姐姐那辆经常掉链子的26自行车偷带出来,每天东逛逛西逛逛,过上了无牵无挂的悠闲日子,那时候,各学校已经停课,老师们也都没有了踪影,整个学校,都成了我们这些逍遥学生的天下。
    这样过了几乎一年,我搬到一间新的宿舍。同屋的是一位高中学生,老成持重,不像我们初中学生成天叽叽喳喳。他叫卞立成,是一份校刊的学生编辑。我和卞立成住上下铺,我在上铺颠来倒去,他也不嫌吵,每天只知道埋头写他的文章。卞立成嘴巴也很严,明明做着传媒工作,我从他嘴里却从来听不到任何新闻。卞立成后来也去了延安插队落户。但仅一年,他就被调到县城广播电台工作,自然还是任编辑。几年后我返回北京,在安贞桥遇到他,他已经是附近一家杂志的编辑了。我每天拜访的另一位高中同学是一个典型的白专学生。他原是学校航模组的学生,着迷航模都快魔怔了。这种伟大的革命时期,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摆弄他正在组装的旋翼。旋翼是由薄三合板组装,需要用胶水一块块粘合,寒冷的冬天,室内经常滴水成冰,他的鼻子尖上挂着清鼻涕,弓着腰,兢兢业业地在桌前粘合模型,顶多抬起脑袋,给我讲解旋翼的飞行原理。门外,牛鬼蛇神老师每天列队认罪,他居然充耳不闻,好像外面的发生一切与他无关。我离校后不久,他的旋翼制作成功,那天在学校操场进行试飞。据说一开始还很成功,但飞了一会,旋翼坠落,摔了个粉身碎骨。据说,他又返回小屋,继续制作第二只旋翼。后来,大家都为找不到工作而发愁,只有他被北京市摩托车厂看中,专门拨款2000元,制作实用的旋翼,用于森林防火,据说,第一次试制很成功。但再次试飞时,旋翼被一辆摩托牵引,试飞时,偏偏撞在大树上粉身碎骨,这之后,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同班同学蔡少卿是个老实人,跟我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块练武术的共同爱好更促进了我们的友谊。蔡少卿的父亲是跑长途的司机,家住西城一条胡同中自己建造的简陋房子里,母亲是家庭妇女,干些糊火柴盒等收入极低的工作贴补家用。父亲很少在家。跟他一比,我简直是有钱的大财东,但我没有架子,也不摆阔,所以跟蔡少卿交情很好。他父亲有时候探亲回来了,总找几个司机哥们喝酒,大家用大茶缸喝酒,一人一口轮着喝,也让我们这些大孩子一块喝。虽然劣质酒很呛人,但每次我都强忍着大口喝下去。一次在校园碰到蔡少卿,他告诉我,有一个机会学习卢家拳武功,据说师傅很厉害,卢家拳就是梁山泊好汉卢俊义发明。我不由心生艳慕。当晚,蔡少卿带我去见他的师傅。何师傅30郎当岁,是师范大学的烧锅炉的师傅。他皮肤黝黑,身材精壮。坐在一张空床上对我们侃侃而谈。
  梁山卢俊义身怀武功,为人低调。卢家拳有着无比巨大的威力。文革武斗那会,一次,师范大学100多名武斗队员将何顺师傅包围在厕所,何师傅孤身一人,挥舞一杆卢家的疯魔棍,把100多名彪悍的武斗队员打得鬼哭狼嚎,从而杀出一条血路,脱离险境。何顺师傅讲时,我们听得着迷,还有一位据说是蒙古来的大力士,声称要与他比试比试,此人双手一使劲,能托起一头驴、交手后,何顺师傅只一招,就将他击退。这些,都是听何师傅自己讲的。何顺师傅当晚就让我跟大师哥一起练习过招。大师哥防守,我进攻。我用师傅刚教的两手进攻,大师哥不慌不忙地防守。脚下的防守,主要是在我踢的时候,用脚内侧抵挡。那晚他穿的是硬塑料凉鞋,踢得我小腿骨生疼。但我胶牙坚持着,我牢记师傅的教诲,坚持苦练。果然,当晚师傅大为满意,教授我徒手劈砖和武术摔跤的要领。我此前在什刹海武术学校学过一年武术。所以掌握要领特别快,很快就学会了武术摔跤。
  这个武术摔跤非常怪异,我先打一套拳,但比划的时候距离对方较远,打拳的要领,是搅乱对方视线又不让对方抓住自己,然后趁其混乱之机,突然袭击,只一招将对方摔倒在地。其中,使用几招效果很大的卢家拳。
    徒手劈砖其实是一种硬气功,首先必须运气到后掌,用后掌猛击砖头中部,将砖头敲断。
    我勤学苦练,甚至回到院里。每天晚上一个人都要到楼下找几块砖头练习,最后,居然也敲断过几块砖头。大院的孩子看到我的成绩都欢欣鼓舞,甚至把我的武功神话。比如,我听师傅说,右手运气,狠搓对方脸颊,能将脸颊搓紫,只是从未尝试过。院里孩子吹嘘,把这一招叫紫半截。大院一帮爱打架闹事的孩子多次邀请我加入他们的队伍。甚至一次胡同小流氓向大院发动武装进攻,明明那晚我在学校还没回家。也被孩子们吹嘘为,我展现神功,把胡同小流氓吓得屁滚尿流。
     这些功夫效果如何?很快得到检验。一天傍晚,我们正练功,来了两个彪壮的汉子,他们号称菜市口小白龙,要来向师傅讨教讨教,师傅袒胸露乳坐在光板木床上说,我就不必了。不过我这里刚来了一个小徒弟,你先跟他比试比试吧。说着就让我上场。我一开始想,菜市口小白龙,如雷贯耳啊,但想想这几天师傅教的几招,还有卢家拳的要旨。登时勇气倍增。按照武术摔跤的要旨,小白龙有些不适应,刚想擒住我的腰,师傅大喊,踢腿抓右脚。我虚晃一招,弯腰踢他的左脚,趁他重心不稳,忽然抄他右脚跟。小白龙咿呀大叫一声,仰身到地。我也被此招的神效惊呆了。小白龙倒也讲规矩。他起身,只道一声惭愧,转身离去,从此再不来较量了。武术摔跤倒也是新鲜事物,在陕北农村插队时,有一次在地头摔跤,我与同院的瘦兴国对垒,瘦兴国精瘦有力,又练过摔跤,居然被我武术摔跤弄得眼花缭乱,接连被我摔倒三跤,他根本搞不清是怎样回事。但我自己知道,虽然哥们们传的神乎其神,但我知道大家其实是因为不适应才被我打败的。但卢家拳似乎也确实有几分威力。
    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是初中二年级的顾阿四,他喜欢练单杠,而那时我酷爱单双杠和垫上运动,所以我们两个特别聊得来。文革中,我与顾阿四在校园里偶遇,我知道他也是干部子弟,更感到亲切。他说,现在大学里风行一个叫第三司令部的组织,风头正劲,咱们干部子弟倒被丢在一边,不受重视,太不公平。
    我说,咱们也曾经在八月份威风过,那叫做红八月风暴,但今天呢,我们虎落平阳遭犬欺。威风扫地呢。
   顾阿四说,咱们不如也风云一番,刷刷大标语,他们三司,咱们还八司呢。那时,干部子弟正不得志,成立一个叫联动的组织,还在萌芽状态就被镇压。心中正有不平之气,无处发泄,所以,我和顾阿四当即决定,当晚在教室里刷标语,抒发心中的怨气。
   当天晚上,我们两个人用毛笔在教室里涂写标语,什么
   八司万岁,联动万岁,红八月万岁,打倒三司等等,第二天,全校轰动,同学们都议论纷纷,以为昨晚联动分子来过了,以为这是一支联动队伍在行动。
    学校掌权的,是红卫兵后的高中学生,他们中的几个人跟顾阿四是好朋友,不知道怎么找到他,说服,动员,顾阿四动摇了,在他的高年级同学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这些标语有他的参与,承认的同时,当然也出卖了我。
   学校一面墙上贴出了顾阿四的认错书,同学们都知道了我也参与其中,认错书旁边出现一张批判我们的大字报。行动暴露,我大吃一惊,也被彻底惹火了。我进入教室,抓起一只毛笔,饱蘸墨汁,当场写了一张怒气冲冲的大字报,把顾阿四的背叛行为臭骂一顿,直接贴在他的认错书旁边。为了吸引眼球,我甚至在新大字报跟前放了两只鞭炮。心中怒气发泄,我没事人似的回家玩耍,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学校,还没到校门,就见街对面墙上出现了一人高的大标语,
    打到高宜,
    我的名字被倒着贴,上面打着大红叉。
     我在学校沉寂了几个月,高年级同学发现我们没有背景,没有组织,也懒得批判我们了,我又成天在校园瞎逛。
    我跟同校的著名作家曲波的儿子曲磊磊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磊磊是纯粹的高干子女,他与哥哥曲晶晶都对当时正当红的江青深怀怨恨。他们从小都认识中央级人物江青,并且对江青在文革中的表现很看不顺眼,曲晶晶在27中上学,因为不满江青的言论,竟然被公安局抓走,被判处20年徒刑。曲磊磊同情哥哥,自然也对江青不满,在我面前破口大骂,我们因此更聊得来。
1967年,新入校的一帮新初中进入学校,在分校上课,但师资不足,没有老师带领他们。学校招收低年级辅导员,我报名,被录取。担任初一一个班级的辅导员。
    我忽然换发了革命青春,决心以身作则,做一次新生的表率。于是,每天大清早到学校,给教室生火,扫地,运煤,累个半死,但心里非常痛快,在孩子们中间迅速建立了威信。我又大搞家访,跟孩子们交朋友,我们班团结在我周围。本来是全年级不可救药的乱班,在我的带领下,成为先进集体。每次闹得不可开交了,只要我悄悄在课堂后一坐,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闹事的孩子一声不吭,把狼藉不堪的地面上收拾干净。教室马上安静了。我又破了几个盗窃案,担任分校保卫组组长。在学生中间的威信越来越高。就在我正春分得意的时候,忽然收到本校保卫组的通知,我因为东窗事发被扣押了。
   到达本校才知道,是保卫组想搜集曲磊磊反江青言论的证据。为整他的材料殃及到我。保卫组让我揭发他立功赎罪。但我一口咬定,曲磊磊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过江青的名字。保卫组威逼利诱,还威胁要动用肉体刑罚,但我就是一口咬定,保卫组看我冥顽不化,又没有证据,只好把我的分校保卫组长的官衔撤销,释放回家。从此,我又回到逍遥状态。
    我到正在武斗的清华大学去玩。二姐也逍遥了。她带领我们在各宿舍楼之间穿梭。清华大学两派之间正在武斗,二姐说,最危险的是大弹弓。这是一种用自行车内胎充当皮筋,裹着一块砖头弹射的超大弹弓,整个窗户绷住内胎,内胎内裹住砖头,一放手,砖头弹出,飞向目标。但由于飞行很慢,只要注意天空,及时躲闪,还是能躲过砖头的。但有些学生没小心,反应慢,动作缓慢,被砖头击中,不但头破血流,而且会危及生命。我们在二姐的带领下,躲开飞舞的砖头,顺利到达宿舍。回来的路上,我碰到学生武斗队员出动。一个学生正好在我面前站住。他手里拄着一杆超长的铁杆,杆头上是一个尖锐的矛尖,炎热的夏天穿着棉袄,棉袄外是一块整铁皮剪成的裙子形状,护住下体,头顶柳条帽,帽前是一个铁丝纸篓剪开,作为护面。腰里插着一只超长的铁腰刀,样子非常严肃。我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滑稽,特别像戏台上的演员,忍不住几乎笑出声。武斗队员毕竟是有文化的大学生,也觉得他的样子太唐突,他脸红了,一会儿工夫,伙伴们招呼他,他急急忙忙地转头跑了。
    1967年,我第一次见识了死亡。
    学校安排到积水潭医院统一体检。学习委员陈新苗负责集合全班学生。几个月不见,陈新苗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柔弱地坐在台阶上,说话有气无力的。一问才知道。陈新苗病了,几个月前,他和同学结伴串联,步行去天津时,夜晚在老乡家宿营。陈新苗体弱,偶感风湿,回来后发现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很快又发展为风湿性心脏病,此时,正在治疗。我们整队到达积水潭医院时,正遇到一辆超大型载重卡车进门,司机显然生疏,怎么也开不进去。趁汽车费力的进门,正在减速,我们看到汽车上有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重伤号。伤员头骨破裂,露出可怕苍白的大脑。几块破布外行地包扎在伤口上。载重卡车由学生生疏地驾驶。送伤员紧急救护。一问才知道,他们是中专学校北京粮食学校的武斗学生。伤员被抬上二楼,紧急抢救。我们在一楼排队体检。
     都知道北京粮校武斗不要命,看到这个重伤员才意识到武斗的严酷。中午时分,体检结束,我们出门时,粮校伤员正好被抬下楼,伤员已经由于伤重不治,当场死亡。学生们把伤员依然放在担架上驾车出门。汽车拐来拐去,终于撞在门楼上,医院的一只砖头门楼摇晃几下塌了。粮校驾车的学生满不在乎说,我回去跟建工学校的哥们说一声,他们来修一下。建工学校学生武斗更凶。医院传达室工友不敢吭声。眼瞅着粮校学生驾车扬长而去。
    没过几天,就传来学习委员陈新苗病故的消息。由于已经有精神准备,这个消息在同学中没引起什么波澜。
上山下乡开始了,平静的学校变得人心惶惶,班上王志强家离我家不远,是我常去串门的所在,我与他妈很熟。有一次志强妈忧虑地说,志强被动员去晋西北,这可怎么办啊。我勇气十足地说,大妈,男子汉志在四方。让我留在北京我还不干呢。我想到更艰苦的陕北去。革命圣地延安,多激动人心啊。
学校已经由工人宣传队领导。工宣队看到我拒绝到晋西北插队,正式通知我参加落后分子学习班。凡是拒绝插队的,都要参加学习班,在你丢脸的时候接受教育,直到妥协,同意前往插队为止。但工宣队很快知道我不去晋西北是因为我等着去更艰苦的革命圣地延安,才撤销了逼我参加落后分子学习班的通知。提前批准前往陕北延安。
   
我约了一帮哥们在家喝酒,其中有两个军队的子弟,他们准备前往部队。那是中苏战斗正酣,这时候到军队意味着牺牲,象征着死亡。哥两个慷慨激昂,一副豪情。那天二姐正好在家,不但不责备我们抽烟把被子点着了,反而下厨给我们炒了葱爆羊肉。哥几个壮怀激烈,大口喝酒,击节而歌,
当天刚亮,在那船尾上,只见蓝头巾在飘扬。
      本来一瓶竹叶青一瓶二锅头,很快酒见底,我又跑出去买了一瓶竹叶青。兄弟们慷慨陈词,酩酊大醉。军队子弟扯着嗓子大吼,我死以后,哥几个把我埋在山顶上,让我看到咱北京,看到咱大院,看到院里的兄弟们。我也大叫,弟兄们,咱们阎王爷那里去报到,哥几个互相照应着,谁也别撂下谁。
     1969年2月4日,下乡插队动身那天,所有前往插队的学生在学校整队集合,集体前往北京火车站,我把行李堆在脚边,立在操场边的双杆跟前,第一次觉得形单影只,孤单可怜,我当辅导员的那个班一个小淘气来到我身旁。他看着我的眼,动感情地说,高辅导员,天气冷,您连个手套都没有,会冻坏的,我没钱送您礼物,您戴上这副手套吧。边说着,边把手上的一副线手套摘下来,塞到我手里。
    如果在平时,我会觉得一副线手套实在太廉价,但现在,泪水涌到我的眼眶,使劲强忍才没流出来。
    眼泪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因为,最后一刻妈妈出现了。
     本来说好不让她送的,我不喜欢伤感的场合,本来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用不着妈妈送别。再说,爸爸还在五七干校,回不了家。妈妈形单影只,到火车站送行,算了吧,让我自己悄悄走吧。但妈妈在最后时刻,火车快要开动时,忽然在火车站台拥挤的送行人丛中出现了。我看到妈妈泪流满面,忽然感到突如其来的烦躁,粗声粗粗气说,说好不送的,您回去吧。虽然粗声粗气,看到人丛中妈妈哭肿的双眼,尤其最后她的黄头巾在人从中一闪,消失了,我忽然心头忽然空落落的,一阵孤单,觉得被人们抛弃了,被北京抛弃了,眼睛一酸,泪水不由自主涌了上来。
         
Nov,2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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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7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有耐心,我再往下贴。后面还有黄土地篇,汉中岁月篇,艰难返京篇,海外创业篇等,共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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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0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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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汉中往事之二
编辑删除转载2015-02-16 18:51:38

汉中六年,曾做过几次三心二意的钓翁。一杆竹竿,栓根钓丝,系上鱼钩。水库边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阳光明媚,碧水蓝天,手中捧一本【古文观止】或者【古代散文选】,读得津津有味。暖日熏熏,波光跃动,心境怡然。往往读兴正浓时,忽听波次次水面响动,惊抬首,原来是邻近一渔翁得手。那时着迷古文,却未料到,我对古文缺一根筋,虽然着迷,几年后竟未开窍,至今懵懂。事实证明,文,我所欲也,数理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文而取数理也。
一年之后,工厂兴建大学,校长是著名的造反司令候某,号称猴司令。候司令当校长非常称职。他带领我们这群在野大学生,认认真真办成了一所理工大学。
工厂里有的是吃过洋面包的高级知识分子,充任教师富富有余。高等物理老师,却是一位西安公路大学正儿八经的讲师。黄老师长相奇异,前额高耸,后脑勺高跷,侧面看很像戴着一顶拿破仑军队的船形帽。黄老师天生异禀,聪明绝顶。想当年,他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保送,甚至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大学保送的。黄老师讲课,如同一场即兴表演。嘴头快得如同说快板书,手到笔到,一会儿工夫黑板写满,迅速擦干净,继续愤笔疾书。班上同学大脑还在第一句话盘旋,黄老师已经写满两三黑板了。这个情景,很像十几年前风行的疯狂英语。但这不是英语口语,而是非常艰深的大学高等物理啊。微分方程,矢量计算,热力学定律。。。。。。,全班同学头昏脑涨,如腾云驾雾。奇怪的是,我却听得兴味怡然,着迷陶醉。也是我天生数学脑子的缘故,黄老师的课,让我痴迷,沉醉,如同听一场兴味盎然的说书一般。想当年在初中的教室,老师讲解最初等的一元一次方程,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呢?
现在明白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照瓢画葫芦式的生硬灌输,而我最欣赏的,是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数学推理。很快,我临时充当了黄老师的助教,在下午自习课时间,给一头浆糊的同学重述黄老师的推理。黄老师让我感到幸福,感到理解的快乐,感到欣赏人类聪慧结晶的愉悦。
就是黄老师给我打下的这个基础,我对数理课程的题目触类旁通。几年以后,北京市对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试的考场上,我跃马横枪,大显身手,高等数学得到满分,三门主课总成绩,位居我所在的煤炭研究所第一名。
但我的最爱还是文科,还是我钟情不移的小说和诗歌。
除了文学,旅游也让我着迷。
我和全兴结伴,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登华山,攀泰岳,游齐鲁的经历,最值得大书特书。
为节省路费,我们白天游览,夜晚在火车上打盹,每天只吃一碗打卤面。一路坚持到北京。每人只花销了十几元人民币。其中最奢侈的消费,是登泰山时碰到一个腿脚不好的小伙子,我们出钱,请他住了一宿旅馆。而前一晚,刚在曲阜下火车,舍不得花钱住旅馆,我们两人就睡在路边上。全兴看到马路边一堆沙子,刨一个坑,睡进去。我在路边一家商店的玻璃门前的水泥地上,铺张报纸倒头便睡,直到被清晨的寒冷冻醒。
在烟台居然买不到一周内到塘沽的船票,我们住在海星的姑姑家。海星的姑姑原是湖北省委书记的夫人,省委书记去世后,改嫁给一位烟台的海军大校。老太太和海军大校正在被审查,好在没有被关押。老两口对目前身份毫不介意,活得兴致勃勃,精神矍铄,每天陪我们做饭说笑。老两口胃口不振,烹调的菜肴经常整盘整盘地剩下,他们就把剩饭菜整齐地摆放在一张光板床上,直到发出馊味了,再扔掉。我们的到来,给老两口带来巨大乐趣,每天聊天,闲逛,到码头上看看船票销售,我们俩晚上经常去赶海,在退潮的沙滩上寻找呼吸的小孔,手指挖下去,就能抓到些小螃蟹,小贝壳什么的。老太太便乐呵呵地教我们在锅里烹炒,味道十分鲜美。老头,老太太被批斗以后,都去猪场养过猪。老头的最高纪录,是负责喂养的九头猪全部得猪瘟死掉了。老太太由此而得意吹嘘,她养过的猪只,个个膘肥体壮,精神饱满。
每年利用回北京探亲的机会,到各处名山大川游览,各处景致新鲜,游人稀少,不像今天,旅游景点人满为患,令人扫兴。
两年以后,全兴一伙登峨眉,游黄山,我竟然缺席。原因,是汉中遭遇地震了。
那一年,唐山大地震震惊了世界,也使中国人谈虎色变,提到地震便心惊胆战。而这时,距离汉中不远的松潘发生地震,汉中地区震感明显。
整个工厂陷入恐慌,地震当晚,职工家属惊慌逃出宿舍楼。登时,宿舍区内人声鼎沸。靠近厂区的单身宿舍楼更是热闹,女生顾不上穿衣服,向楼下狂奔,有几个甚至只带着乳罩。男单身们起着哄往楼下跑,与其说是逃命,不如说是电影刚散场。在楼前场地前,忽然发现几个半裸的女单身,不由心花怒放,高声起哄,吓得女生花容失色,不顾性命地逃回风雨飘摇的单身楼。
那一年的流行语,肯定是抗震棚。北京大街路边,挤满了用各种简单材料临时搭建的地震棚。我们工厂的地震棚相对集中。正值大雨连绵,遍地泥泞,夜晚来临,漆黑的夜色中,一顶顶地震棚在凄风苦雨中蜷缩,棚顶的油毡在昏暗的路灯下闪出幽暗的昏光。
本来可以一走了之,游山玩水,优哉游哉,但身为基干民兵,心中却有着保卫人民的神圣责任感。我放弃出游,坚持白天上课,夜晚站岗。直到地震结束。
第二年开始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高考题目简单得几乎不用准备就可以得到高分。但学校发布了土命令,凡报名参加高考的,必须先退学,再考试。几经犹豫,舍不得如饮佳酿的黄老师的课,舍不得刚刚开讲的机械设计专业课。参加高考,是为了学到知识,而放弃眼前的课程,就会失去学习知识的机会。矛盾,挣扎,中国社会永远设置诸多死结,把上大学与学习知识对立起来,却成为社会公认的真理。
学习和写作,需要安静的环境,不知道是交到什么好运了,我居然在工厂农副队的小山上,找到一间可以独居的宿舍。
农副队在山上有一排平房,里面住着几户人家,我占据了一间房子,邻居,住着两个工厂的青工。老刘和小吴。大家年龄相仿,都是北京毕业的中学生,很快就成为好朋友。老刘为人忠厚,态度谦和,很有长者风范,虽然年龄接近,对他的称呼不由自主总加个老字。小吴是个技术尖子。他关心的,永远是车工技术,技术精湛,精益求精。从他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活得太不接地气儿了,这样天马行空,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这时,工厂发生了一件大事。
工厂近一年进厂了一大批西安学生。这些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铁路建筑工地。苦干三年,终于熬出了头,被招工进入我们这家军工厂。由于来自铁路工地,厂里人管这批青年学生叫做老铁。
由于地震,职工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厂里组织基干民兵夜间值班站岗,在厂区内巡逻。地震威胁,风雨飘摇,基干民兵们提高警觉,就连配置的枪支,都配发了子弹。
20岁上下,正是对枪支兴趣最浓厚的年龄。有一天半夜,一小队基干民兵巡逻完毕,回值班室休息。这是三个老铁青年。三个人面对面坐在值班室的光板床上打盹儿。第一次摸到冲锋枪的班长兴致正浓,他反复把玩手中的新式冲锋枪,用手拉开枪栓,把弹夹里的子弹一颗一颗往出退。晶亮的子弹在灯光下欢蹦跳跃。
这时,意外发生了。
拉枪栓时,他的手指滑脱了一下。脱离手指的抢栓被弹簧弹回,却击响了弹仓里的子弹。一颗子弹射出,正好击中坐在他对面打盹青年的额头。登时,脑壳被掀飞,撞在身后的墙壁上,脑浆像沸水般抛洒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造成事故的班长更加惊慌失措,因为他无意中打死的,竟然是发小的好朋友。惨烈的事故,对好友的歉疚,惊恐的场面,使得他浑身颤抖,牙齿撞击,意识迷失。他本能地抱着冲锋枪,蜷缩在墙角。混乱的场面,竟没人注意到他。终于有人看到他了,拉了他一把。他抬起鱼一样的眼睛,看了一眼拉他的人,接着人们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是他扣动怀里冲锋枪的扳机,顶在下颚上的枪口里冲出的子弹,把他的天灵盖打上了屋顶。
人员伤亡的重大事故,在工厂引起震动。而我亲眼看到死亡的冰冷,却是在埋葬死者的现场。那个自杀的班长是个回民。与汉人不同,回民的墓穴是在深坑的一侧挖一个墓穴,死者全身被白布包裹,放置在侧面的墓穴里。填土之前,从西安请来的阿訇,蹲在挖出的土堆上,他张开双手,掌心朝上,念诵着什么经文。坟坑,土堆,墓穴,土堆上阿訇蹲着张开双手,背后是暮色苍茫的黄昏。这一幕情景,像末日图画一样深深刻印在我年轻的记忆里。
我最大的苦恼,是想不出小说的题材。
与那些文学大家不同,我并没有本能的讲述欲,也没有高深的生活哲理需要倾诉。在乡下插队的最后两年开始疯狂写作,从本质上讲,其实是把写作当做脱离苦难生活的一种手段。逃脱苦难生活,如同逃生。回到文明社会,就找回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为什么离开农村后,写作欲望如同退潮,缓缓消失。直到过了10年,接触到新一代朦胧诗,才又开始了我为卿狂,陷入写作的疯狂。再后来,写作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种生活模式,成为生活意义的体现。
欧洲哲人迪卡儿说,我思,故我在。对我而言,思的具体表现,在写作。我写作,故我在思索,故我在生活,故我的生命有价值。从而,我渐渐找到写作的真正意义。
小小的山沟,热闹的工厂,蜂蛹的人流。就是这么个弹丸之地,居然曾演绎过几场人生大戏,燃烧过生命最后的璀璨,喷洒过几腔滚烫热血。
那是一个瘦小干枯的女子,来自陕北乡下。这个经历使得她被戴上一顶老插的帽子。虽然她是纯种北京人,虽然年方20,青春正盛,但如同来自铁路工地被称为老铁一样,她曾经在农村插队落户,自然成为老插。她不漂亮,也不风流。本来平凡得如同砂粒儿般的普通女人,却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生悲剧。她和一位工厂保卫干部,乡下两个娃的爹相爱了。两个人的爱情隐秘而甜蜜。但是,她怀孕了。
那个年代,怀孕是爱情悲剧中最可怕,最无奈的状况。在这之前几年。也是一个老插女孩,进入工厂后发现自己怀有6个月身孕了。工厂拉响警报,人们议论纷纷。经过几场中层干部会议,决定由厂卫生院对人犯施行人工流产手术。怀孕女孩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是注定的了。同意给她做人流手术已经算是宽大为怀了。手术那天,全厂车间几乎全部停产。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机床,屏息静听。好像在倾听两公里外,位于厂区外面小山坡上的厂医务室手术台上的声音。没人关心一条幼小的生命即将被宰割,没人关心6个月身孕引产对女孩健康的巨大危害,没人关心这个女人从此身败名裂再也无法在人前抬起头来。大家只关注一件事,手术进行完了吗?结果如何?据说,手术时,医生粗暴地在女人体内将婴儿剪成几块,据说,手术时女孩曾大出血,医生们漠不关心的让女孩在手术台上淌血,喊叫,没人采取什么止血措施,没人安慰疼痛惨叫的女人。据说,被剪成碎块的婴儿,被医生从医务室窗口,直接倒在医务室外的野地里。。。。。。
有这样的先例,这位与武装部干事恋爱的女孩恐惧了。如果这样被处理,被手术,真如同到地狱逛一圈。而如果到外面的医院做人流手术,必须出具单位介绍信,他们到哪里去弄单位介绍信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一天天膨胀,武装部干事想回乡下老家办理离婚,但时间来不及。
情况紧迫。结果女孩想出一个馊主意,她找一个人结婚,先避过眼前的劫难再说。
结婚人选也是个老插,但人品老实,为人厚道,而且深深爱着这个女孩。婚礼很快举办,女孩含泪进了洞房。但新婚之夜,丈夫行使自己的权利时,女孩受不了了。在人类的原始冲动面前,什么为人朴实,忠厚老实都变得一钱不值,性要求,这个夫妻间最起码的需求,变成了一张催命符。女孩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巨大的痛苦,她与武装部干事带着训练用的手榴弹进入工厂的山沟。沟掌处有一块平时民兵训练用的射击场。两个人在射击场上,女的躺在地面,男的压在她身上,两人之间肚腹部位,放置着一枚手榴弹。当天上午,附近山上放羊的小孩听到一声巨响,赶紧告诉工厂领导。领导赶到现场,看到的是一副极其血腥,极其残忍的场面。
手榴弹的爆炸将武装部干事炸成两半,上半身掀起,肋骨,脊椎骨枝杈着,脸上表情惊恐。鲜血和肠肚像晾晒的绷带。女孩肚子被炸空了,她仰面望天,表情冷漠。
这幅图景,是对当时社会制度的控诉,但整个工厂无人关注,无人呼吁,无人反思。
年轻的生命,在寂寞的生活中消磨,在猛烈的枪击和爆炸中陨灭,在夜晚昏暗的孤灯下煎熬。这些生命,这些青春,这些记忆难道会经不住岁月的消磨而泯灭吗?人生和青春岁月难道不应被人类察觉,为后人纪念吗?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察手中钢笔的重量,产生把这些事迹记录下来的强烈冲动。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名字叫【狂恋】
写作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宿命,一种记录历史,记录人生的习惯。这种习惯,给生活找到意义,人生从此有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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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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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搞乱了次序,应该是,1.最黑暗的夜晚,2,逍遥三年,3黄土地。4.汉中奇遇。5贱难返京,6,海外开创新天地。全文十余万字,直接摘自博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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