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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远歌

[真情倾诉] 【原创】我的同性爱情故事——三生伊梦|维也纳变奏曲(有声) 更新到108章(16.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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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046、

我猜想,荣生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汤生对于他参与投标的态度,所以从一开始就干脆地选择了沉默。但我不明白的是,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避免与他发生争执的麻烦,还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最后给汤生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样,一个很明确的负效应,因为小美人儿把全副的精力都贡献给他的事业,把下班后到睡觉前以及周末所有那些原本用来陪伴爱人的时间都耗在了我们家,对于汤生的冷落忽视显而易见。那个一向宽容而优雅的男人,终于表现出他的不满。

有一天将近午夜的时候,荣生还在我们家跟远生一起忙着。我在厨房为他们准备宵夜,突然就听见电梯门开合,紧接着,走廊响起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隔壁门口,接着便是掏出钥匙开门的响动,但是很明显,那钥匙转了好久,门都没有打开。我心想,这是怎么了,简直就不是汤生该有的风格。

快步走出厨房,就见一个瘫软的身影倚在门边,低垂着头,公文包扔在地上,笔挺的西装前襟大开,果然就是汤生。失去了往日温文尔雅的风度,他满身的酒气熏得我头晕。

我连忙上前扶起他,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帮忙把房门打开。

客厅里一盏落地灯孤独地亮着。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见他紧锁着眉,醉眼迷离地望着我,好像完全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扶他走进屋,他一下子倒在沙发上。男人喝醉,身体越发沉重,我被他带得失掉重心,一下子摔在他的怀中。

我的心怦怦乱跳,脸顿时就发烫起来。挣扎着想站起身,他却反而收紧了手臂,把头倚在我的脸颊边。我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吓得不知所措,努力挣扎想脱出他的怀抱。汤生却不为所动,只是稍稍撤开了脸颊的距离,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紧盯着我的脸,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思。

我被他这样的表情吓慌了,正要再度挣扎,汤生却突然呕吐起来,我顾不得多想,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晶果盆,接在他口边,终于及时挽救了他家名贵的地毯。

汤生吐了好久,模样痛苦得不行,我拿手轻轻拍打他的背脊,顾不得嫌弃,抽了纸巾替他擦嘴,又去洗手间拿了清水替他漱口,一阵忙乱,终于清理好所有的污渍,见他斜倚在沙发上,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你等等,我去帮你弄点儿醒酒的茶水。”我奔向门口,想想又折回来,替他脱下西装,又解开领带,松了衬衫的领口,让他能够舒服点。

端着温度适当的茶水回来时,汤生似乎清醒了不少,我扶他坐起身,服侍着他喝茶,然后拧了一条湿毛巾帮他擦脸,轻声说:“怎么喝这么多,好伤身体的。”
   
汤生这会儿才恢复了意识,终于用一种我所熟悉的目光看着我,略微有些沙哑地说:“谢谢你,伊伊。”
   
我微笑着对他说:“没什么,我煮了宵夜,这会儿也该好了,端过来你吃一些,否则喝酒又呕吐,胃就搞坏了。”
   
“我真的是不胜酒力,”他苦笑,从我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真的谢谢你,别麻烦了,我不用吃宵夜。”

“没事,本来就在给他俩煮,已经好了,很多的。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我到厨房盛了三碗蜂蜜梨汤,先拿了两碗回屋,送给仍在埋头作业的远生和荣生。
他俩仍向从前一样,专注得丝毫不为外界所动,非但对刚才走廊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对于我送到手里的梨汤也只是食不甘味地饮了几口,本能地说着谢谢,眼中却只关注手中的画纸和曲谱。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端着梨汤回到汤生家里。
 
047、
   
“他们俩在干什么啊,这么晚了都不休息?”汤生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喝着梨汤,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甜度正好,伊伊你的手艺进步了许多,谢谢。”

我对他的赞美抱以苦笑,“你酒醉了都能品出甜度,他俩啊,我送过去两杯黄连他俩也尝不出苦来。”

汤生叹了口气,“是啊,荣生最近都是这样。我看他只要在家就是坐在他屋里疯狂做图,茶饭不思的,也不知道又在折腾什么。”

我差点就把竞标的话吐出口,但看汤生一脸低落的神情,心想还是别挑这个时候刺激他了,含糊道:“他俩凑到一起能有什么,除了艺术就是创作呗,我早都习惯了,这阵子为了给他们让地方,我不是呆在厨房就是躲在卧室,客厅完全被他俩独霸了。”

汤生微微坐正腾出他身旁的沙发给我让座,“那你就呆在这儿陪陪我吧。最近荣生一直都赖在你那边,添了很多麻烦,让你辛苦了。”

“没事,追求艺术,追求梦想,哪个理由都必须仰视,我能说什么呢,当然得识相让路,好好伺候啊。”我一边吐出轻微的抱怨,想着平时我和汤生两个总是站在厨房里聊天,今天换成在他家独处,竟有点儿不自然,手脚都没个地方摆放。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汤生背光的轮廓分外英俊,他也恰巧向我望过来,四目相接,我的心吓得漏跳半拍,赶紧转开眼睛找个话题:“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商业上需要应酬吗?”

汤生颓然一笑,“做投行,其实应酬一直很多。只是考虑到荣生经常一个人闷在家里,为了早点回来照顾他,我尽量不参与这些活动,一下班就急着赶回来给他做饭。”

我听了突然好怜惜这个痴心的男人,明知道不该接话,可还是管不住心中微微的抱不平,“何苦呢?你做的这些他未必看得到。”

汤生叹气,“不是未必,是根本就看不到。最近我做什么他都不在乎,吃饭也心不在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是回家,他也通常都在你们家。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是一脸疲惫,倒头睡觉,哪有心情陪我。”

我感同身受地听着汤生的描述,早就料到了这个男人一定会不满,只是没想到他已经不满到要借酒消愁的程度,果然被荣生的项目害惨的不止我一个人。想想最近严重的失落感,心中也勾起同病相怜的怨怼,“我也很寂寞啊,远生以前这个时候肯定是陪我聊小说,现在他白天的时间要上课打工,晚上练琴作曲之外的时间都分给荣生了,写小说的工作都推给我一个人完成了。”

“那你每天晚上也陪着他们不睡?”

“嗯,搞艺术的人,都是夜间思维比较活跃。远生总说,白天是‘活’,晚上才是‘生’,他在国内的时候就这样。我都习惯了。”

“你们这些学艺术的孩子,名堂还真多,歪理一套一套的。荣生本来就孩子气,现在可算找到了知己,天天嫌弃我世俗呢。”

我看汤生一脸不理解的样子,禁不住解释着:“这些你认为孩子气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可是脱离于世俗之外至高无上的追求。靠艺术来表达上帝的意志,靠思想来拯救世人的灵魂,是可以为之疯狂,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

“那你呢,你也赞同这种想法?”

“我?我有时候能明白。每次远生花很多力气给我讲解,用那些华美的音符或者文字向我证明时,我都是明白的,也很着迷。可是一旦只剩我一个人,这些他描述的世界就都向我关门了,用远生的话总结,就是我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汤生咀嚼着我的话,却突然问了个很突兀的问题,“你爱远生就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哑然半晌,只好诚实地点点头。

汤生默然,似乎在斟酌着怎样开口,“伊伊,你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单纯,勇敢,为了远生一路走到奥地利,没有身份还要每天打工,照顾家事,真的很不容易。”

我望着他目光中的怜悯,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汤生却仿佛看透了我心中的委屈,用温情的言语无情地刺激了它的滋长,“伊伊,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果远生不要你了,你要如何自处?”

“我……我不知道。如果他不要我了,也许我根本活不下去。不过远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不会不要我的。”

“可你也说了,远生追求的是他的艺术,和爱情相比,哪个对他更重要?”

他的话,让我瞬间忆起远生发脾气时经常要撵我回国的话,叹了口气,“的确,我不够聪明,不是他心中想要寻求的灵性伴侣。”

“那荣生呢?”

我惊讶地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问。“他们俩个很单纯,单纯地因为一起追求梦想而快乐着。”我不愿意让汤生往歪解的地方乱想,但不知怎么,想起了远生《伴侣》那首曲子,想起纳西瑟斯凝望水中倒影的沉醉……

幸好汤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我说,“我听了你的话,承诺荣生不去禁锢他追求梦想的脚步,因此没办法去把他强拉回家。你比我更了解他们,应该知道如何守护远生和你们的爱情。”
 
048、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起远生和荣生的相处,并常常故意出现在他们共同创作的时间,提醒远生吃药,给他们送水果和茶水。为了延长远生和我说话的时间,我会假装忘记小说的情节让他重复讲述,甚至会在写作时故意出错。

每当这种时候,远生就会停下正在进行的工作,不厌其烦地帮我整理思路,纠正错误。我不再为自己的打扰行为感到脸红,用让他操心的方式,占有着他的视线和时间。

每次因为我的出现,荣生和远生的讨论就不得不中断,我会很得意,目不斜视地看着远生,佯装没有发现荣生眼中的怒火。

周末的时候,我不用上班,可以整天在家。可是远生和荣生并不会因为休息日而休息,相反,因为不用被上学或打工的时间隔断,他俩一整天在我家就没消停过。

两个讲究形象和优雅的人凑在一起说话,倒是不会像我这个村姑一样很大声,但是他们那种低声细语的悄声更加让人精神紧张,几近疯狂。

忙完家务,我既想留在客厅里又不想留在客厅里。看着荣生,恨不得他立刻变得邋遢万分或者木讷白痴,但是,他的眼中始终像远生一样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种投入而专注的美,更加让我妒火中烧。

我家远生就是爱才,而有才的男人根本不可能不钦佩远生。我知道汤生那晚的话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在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中,疲倦而厌烦。
   
好不容易盼到午夜来临,荣生终于准备离开了。他每天临走总不忘把一摞摞图纸和设计草案搬走,把我家客厅整理一遍,可我恨不得把他轰出去。他大概万万想不到他的体贴会加深我对他的厌恶。

锁门的时候,我竟然还能在空气中嗅到他遗留下来的淡淡的Armani香气,远生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对我夸奖了一番小美人儿的仔细干净,“你看人家多注意细节,哪像我们家的懒妇,总是让我操心。”

远生只是调侃,并没有真的要责斥我的意思。可是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绷不住了,我大声对他说:“明天我不要回来了,这里简直都成他家了!”

“怎么脾气这么大。本来嘛,你看看这几天你小说才进展了多少?写的也不用心,全篇错误,一点儿也不认真。你就不能主动自觉点儿,非要我看着才行?”
   
“是,他好,他认真自觉还主动,处处比我好。你是不是要说,你喜欢他啊!”
   
“没有啊,你想到哪里去了。”远生不理会我的无理取闹,低头整理他的东西,“半夜说话小点儿声,让人家听到多丢人。”
   
我越发撒泼,“我就是丢人,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就是看不惯你成天和他在一起。那个竞标工作是他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帮他牵个线就不错了,又不欠他的,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和心思,还要天天腻在一起!到底你和他是一家的还是你和我是一家的?”
   
“你到底怎么了,这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么不讲理起来?我们说的是正事儿,讨论的都是有价值的东西。他的设计天分让我惊讶,而我的艺术理念也能借助这些建筑设计获得表达。这种合作非常有意义,让我对艺术的见解也加深了很多,真是太难得了!”
   
“你需要讨论艺术或者表达什么理念,可以和我说啊,以前你不就是每天跟我说吗?你写曲子又和我写小说,还嫌不足吗?”
   
“那不一样。和你说,是我单方面在产出,你只管接受和整理。而和他进行这些设计领域的探讨,能激发我很多全新的想法,催化出另外的思路,让我有一个机会自我提升。而且男性的思维和女性毕竟不同,和你讨论情啊爱啊你倒是在行,但我始终还是需要一些其他层面的交流,不能成天禁锢在女人的圈子只研究女人,只研究情感。所谓强强联合那种男性的友谊,对我而言很珍贵。再说,以前我天天逼着你写,逼着你说,你不是嫌烦闹情绪。现在他占去这些时间,你也乐得清闲,正好享受大脑空白,白纸蒙心,省得一天抱怨很辛苦很疲倦很勉强,不是正好?”
   
我一听他又抓住我那些弱点讽刺,心头怒火更盛,“说到底,你还是喜欢男人!”

远生一听我这么说,也有点儿生气,“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才和男人呆在一起。谁像你,一但属肉的一面爆发,对男人就毫无抵抗力,恨不得投怀送抱呢。从我们相爱以来,我一直都很注意和别人交往的尺度,你看我对哪个男人动心过,荡漾过?我时时刻刻都恪守着对你的爱和承诺,哪一次不是费尽心力抚平你一天八百种情绪,一万个心事?你还要我怎么在乎你,怎么爱你?” 远生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态度是真是假,“你不用拿那种猜忌和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没有仇恨你,我恨我自己!”
   
我听到此刻自己的心在狂喊——我忍受不了你对其他人好,忍受不了其他人对你好!我讨厌荣生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讨厌他占据你的视线,博得你的赞赏!

可是这种带着猜忌和嫉妒的真实情绪我根本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口,因为我没有资格——我不够资格和远生相爱,不配做大艺术家的枕边人,甚至不够资格和汤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本来我也只是一个适合嫁给某个平凡的土包子小硕士,过过小日子偶尔犯犯小资情绪的小女人!可是,远生却偏偏选中我,一定要将我从人堆儿里拎出来,带着我飞到他的世界中。他说得没错,他没有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争吵,只能掉眼泪。

远生并不怜惜,只是冷静地丢下话:“我没有嫌弃过你,也不会放弃你,不用马上就自怜。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我该给的情感一分也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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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049、

争吵的结果没有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反而引起我和远生之间的冷战。他一个人专注地赶写曲子,似乎要忙一个通宵。我却被疲累和烦闷的心情捆住了手脚,索性上床睡觉。
   
一夜的梦,全部都是远生和小美人儿在一起亲昵的场景。我心里好难受,好憋闷,好委屈。耳朵里反反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如果失去他,我还剩下什么。是啊,我爱上了虚无缥缈,切断了所有的退路,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哪有权力去要求别的。在远生眼里,我永远只是个没出息不求上进只懂得死死扒住他的小贱猫!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果然看见远生还在钢琴前忙碌。我看见他那么辛苦很是心疼,但一想到他的努力无非是为了弥补因为帮助荣生而减少的写作时间,再加上昨晚那场赌气,就万分不想说话,干脆随便他一个人去“上进”。
   
刚出房门来到厨房,隔壁就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有人敲我们家的门。肯定又是小美人儿,他倒是越发积极,扒开眼睛就要找远生。
   
我走出厨房,他看见我,笑笑说:“远生应该起来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远生就给他开了门。

我没有继续停留在门口,转身重回厨房,气恼地站在水槽边发呆。不一会儿汤生也进来,状态同样不是很好,我看得出他的隐忍。他照常对我打招呼,但我气得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连对着他也懒得开口。

他见我情绪不对,没有再说什么。并非所有时候安慰都会让人心情舒畅的,别人需要清静的时候,多嘴就是一种负担,成熟男人的优点就在于知道什么时候闭口。
   
一整天,我都深陷在烦恼的情绪中,连出货单也打错了好几份。我既无力说服自己相信远生会永远爱我,又不愿意因为狭隘地去理解别人而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隔阂。可是,我就是一个不善于自我控制的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任由情绪扩大。
   
晚上故意加班,到家已经不算早了。荣生竟然难得不在。看见远生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弹着曲子,我并不想打扰他,也不想关心他是不是饿了,径直走到卧室去换衣服。见我重新出来,远生问我接着有什么事要忙,我连忙说:“去厨房给你做晚饭。”他大概看出我不想说话,也就任我带着情绪走掉。
   
汤生没有回来过,因为厨房没有他来过的迹象。我一边揉面一边想,是不是今天晚上只剩我和远生两人。正想着,走廊里就传来汤生和荣生的说话声,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以后你不要再带我去和你那些朋友吃饭。我既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坐着完全是浪费时间。如果下次再有应酬,你打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自己可以做饭。反正我也不是你老婆,场面上的事去了也不给你加分,不去你还省得费心对别人解释,不是正好嘛。”原来他们晚上是一起去应酬了,怪不得。
   
“你晚上还要过去他们家?”是汤生,语气里带着难耐的不满。

“嗯,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时间很紧,得把落下的进度补回来。估计会回来得很晚,你先休息吧。”

我的天,原来以为终于可以清净一个晚上,让我和远生能独处片刻,化解化解矛盾,鬼才要陪他赶进度,怎么别人就不要休息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今天晚上又要一个人睡了?”汤生声音中透着寥落。

“你自己进屋吧,我直接去找远生。”荣生不等汤生把话说完,就开始敲我家的门。

我恨不得立时冲出厨房去骂他,难道他看不出来远生已经很疲倦了吗?一天到晚都来报道,倒是敬业!可是,我骂他什么呢?远生自己都没有抱怨过,我有什么立场指责?人家在为伟大的信仰努力前行,远生最喜欢做的就是帮助一个有梦想的人去完成梦想,他又有什么错?
   
我听见远生给他开门的声音,听见他们关门的声音,就是没有听见汤生开门的声音。那一瞬间,感觉汤生好可怜,就像我一样。如果他知道当初放荣生自由追梦,换来的就是夜夜独守空房,他还会不会如此大度?我真恨不得他再像从前一样,成天把荣生锁在屋里。
  
 
050、
  
当我把做好的馅饼摆在远生面前时,他并没有表现出急切要吃的意思,而是仍旧看着荣生刚画的草图,细心地陈述意见。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昨天晚上通宵,今天又没休息,饿了一天还不赶紧吃饭补充能量,这样下去身体不完蛋才怪,难道又想搞个旧疾复发!”我说得很大声,又故意用目光扫射荣生,满眼的怨气。
   
荣生一听说远生通宵未眠,马上焦急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昨天晚上没休息呢?我看你这么有精神,还以为你睡得不错,没想到你一直在忙。那你赶快吃饭休息吧,我回家先一个人想想这个方案还有什么漏洞。”
   
哪知远生完全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以前遇到创作高峰时三天三夜不休息我都试过,这不算什么。人处于兴奋点,根本顾不上许多,错过灵感花多少天都补不回来。”
   
看荣生完全理解他的观点,打消了起身的意思,我马上把话接过去,“抓灵感也要懂得中场休息一下啊,不要每天都过得跟最后一天似的,日子长着呢,细水长流才对。”
   
“要是有人能够在写小说时多花点儿心思,替把我那些鲜活的灵感保鲜,我巴不得休息休息呢。”远生最不喜欢我说什么养生之道,他从来都很鄙视那些惜命的,一天到晚谨小慎微注重养生却忽视追赶生命脚步的人。这会儿很不给面子地顶了这一句,显然就是让我闭嘴的意思。
   
我气呼呼地坐下来,帮他盛好汤。他倒是坐过来了,可嘴没停,又开始和我说起小说构思。“这两天我忙得都没顾上小说的进度,昨天晚上熬夜好不容易赶写了很多,你吃完赶紧看看,推敲推敲文字,最好能顺着思路再多添一些情节。”
   
“好。”我也不抬眼睛看他。
   
“伊伊,给点儿精神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这副赌气的样子,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你不想写就不写,可以明说,用不着一直耍脾气。”
   
“我没说不想写。我都说‘好’了,你还要我怎样?”我恼怒地瞪着他。
   
“你好好地写,我们的这部小说就可以快点儿完成,早点儿发表。不是还有好多个写作计划吗?赶紧一部一部都产出来,生命哪经得住蹉跎。”
   
荣生闻言抬头看着远生,目光透着疼惜和怜爱,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远生没有和他对视,默然地看着汤碗也不动筷子,大概又是想到哪个情节,很快他就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起来,因为是一个很开心的段子,他的情绪陷入其中很快就一路升温。
   
整个晚饭,远生都在和我说着创作的事情,虽然我们在冷战,家长里短可以不说,但是有关音乐和文学的话题永远不能停止。只要我还跟着远生一天,只要他还爱我一天,只要还对我寄予希望一天,我们这种谈话就会永远继续。

荣生这会儿倒是很识相,没有说话,很安静地在一边整理着图纸和填补数据。
   
   
吃过晚饭,远生又一次催促我抓紧看稿写稿。对比着荣生的积极,我的惰性越发显现出来。一边在厨房收拾,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怎么就不能更优秀更燃烧,把荣生比下去。

收拾停当后,泡了两杯咖啡端到客厅。那两人正在投入地研究,对于我的来去毫无反应。

“咖啡给你!”我没好气地说。荣生一边说谢谢,注意力仍集中在面前摊开的一摞新画的图纸上。我看他心不在焉接杯子的样,心中突然产生一个罪恶的想法,没等他接稳就松了手。杯子正好掉在图纸上,满满一杯浓咖啡泼出来,瞬间把那一叠淡蓝色的图纸淋了个透彻。

荣生马上跳起来抢救他的劳动果实。无奈好几张图纸都是叠在一起,全部都沾污得看不出个样子。我嘴上一个劲儿地说着道歉的话,却故意拖延寻找纸巾的速度,任咖啡肆意横流,还特地很没常识地拿干抹布去帮他擦拭,结果沾水的图纸在大力的摩擦下果然就破烂不堪,眼看着已绝无挽救的可能。
   
荣生目光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杀人,我却很是兴灾乐祸,仗着身为主人的优越,勇敢地迎着他眼中的寒光。远生在旁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默默把本来摆在地上的所有图纸都搬到钢琴顶上,防止我的“粗心”。因为我已经道过歉,荣生也不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再次画过。

很快地,他们又重新恢复到原状,毫无懈怠,持续着工作热情,扔我一个人在旁边,好像这个家里多余的一员。我心里越发愤怒,突然觉得这个错误还是犯得不够大——要是能让远生勃然大怒,气得放下手中的工作来教训我就好了,看这个小白脸回避不回避!
 
051、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都执着于究竟要如何才能轰走荣生的问题上,他的优秀让我不停地妒嫉他和远生于工作中建立的情感。相比而言,我的懒散和拖沓,在他的光芒下被照耀得无所遁形,一种相形见绌又自我厌弃的情绪反反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毫无因由的恐惧感也让我更加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情敌”。

其实,这种“情敌”的假设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无理取闹——我很了解远生这个人,他虽然有一颗情感丰沛的内心,却被理性的头脑和强烈的责任感束缚的,不可能轻易产生他念。但荣生呢,家里放着那么好的一个老公不闻不问,非要跑来我家赖到半夜,我可不能保证他不去勾引我家老公!

“伊伊,你在干嘛呢?小说到底有没有进度啊?”

由于一整个晚上我都趴在被子里胡思乱想,远生在客厅里显然又察觉了我半天都没有发出敲击键盘的声音,只好暂停和荣生的商讨,叫我把成果拿给他看。

闻言钻出被窝,我故意不披外袍,只穿了超短裙式的睡衣光着大腿就移步客厅,捧着电脑坐在他的琴凳上,摆出一脸粘腻,软软地叫声:“老公……”

远生知道我是做给他看的,温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现在没有很晚吧,你这就打算去睡了?”

我凑到他跟前,几乎贴着他的脸说:“不是我打算睡了,是我们打算睡了,你都多少天没早睡过一次了,今天早点上床吧。”

荣生闻言终于有了一丝自觉,站起身说:“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哪知远生却说:“你别听伊伊的,她一向如此,只是想给自己去睡觉找个借口。你刚才说最后一个园区的主建筑要设计成什么……”

我看荣生说走却没有动,站着又和远生搭上话,心火更盛,也顾不得吝惜脸皮,摆出“荡女花痴痴”的神色,直接把头一歪,靠在远生肩上,手也搂住他腰侧。
他被我缠得不好意思了,捉着我的手又扶正我的头,悄声道:“别闹,你先去睡,我还不累,让我把最后一个思路说完。”

我哪里肯就此收手,干脆说出实话,“你天天晚上都花时间帮他,对我不闻不问的,都多长时间了,我欲求不满!”

远生被我赤裸裸的宣告弄得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我不理会远生的劝止,却故意横了一眼荣生,“自从他那破项目进驻咱们家,咱俩的夜间生活全被打乱了,小说写不成也就算了,夫妻间的亲昵难道不需要吗?我再不说出来,他还真以为咱家是不近荤腥的庙堂呢!”

荣生被我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忙归拢所有的图纸打算离开。我却仍不解气,站在他背后讽刺道:“估计欲求不满的不止我一个人吧,你也该尽尽义务,照顾照顾你老公了!”

荣生终于奈不住羞愤,回过头来,“我怎么样不用你管,你要真是个好妻子,就别让远生天天因为你的不细心费神。你多努力一分,他就能在这种非创造性的事情上减少一些无谓的消耗,而不是一天把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应对日常的无聊琐事中。”

我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什么叫日常的无聊琐事!他是我老公,在我身上花费时间和精力不是正常的吗?难道把心思都花在你这里就对了?为了你这些没名赚没钱拿的破事,他已经耗去多少时间了?结果天天要靠熬夜才能完成他自己的任务。他不是神仙,白天还得上学打工,哪个像你这么自在,什么日常琐事都不用理会,只管任性只管花钱就好!”

荣生被气得脸色发白,琢磨着该如何自处,瞪着我的目光中全是一股摄人的冷光。我因为常常和远生对视,并不畏惧和他目光相似的冰寒,反倒挑战似地扬着头和他僵持不下。

远生平白无故成了我俩吵架的矛头所在,显然十分局促,低头帮荣生整理那些图纸,轻声劝慰他说:“你别往心里去。伊伊她平时要起早打工,晚上到这个时间就发困闹脾气,你别理她。我真的没事,和你一起努力我自己也学习很多,收获很多,没觉得辛苦。”

荣生望着远生略有憔悴的面庞,不忍道:“再有一个多月这事就见分晓了。如果真能中标,我一定把这些钱都拿给你,你能把时间都用在休息和创作上,不用那么辛苦去打工。她也用不着再去打黑工,省得靠这个理由不好好照顾你。”
   
我一听他竟然挑唆远生说我不照顾他,顿时飙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你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不清楚吗?根本是个靠汤生养着的小白脸,还想给别人钱?”如愿看到荣生的脸色骤然变得扭曲,却不给他留丝毫喘息的机会,不依不饶地说:“我劝你还是别自以为是,一副信誓旦旦妄想解救远生出苦海的样子。指不定这次投标结束,你就会搬到更小的房子里去住!”

荣生被我的话刺得体无完肤,终于连图纸都顾不得拿,就狼狈地夺门而出。他没有顾得上摔我们家的门,但是他们家房门巨大的关合声,震得整个楼都在颤动。

我撇撇嘴,把他遗留下来的各种图纸都归置到一处。远生沉默半晌方才回过神,对我说:“你明知道他这次的设计任务多么艰巨,付出了多少努力又寄予了多少希望,何必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这么刺激别人!他就算脾气率直一点儿,说话做事欠周到一点儿,毕竟也是为了艺术,并没有针对你什么。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骨子里是一个很骄傲的男人。”

我一边锁大门一边说,“我可看不出他算什么男人!是男人就不要和我争啊,自贬于女流之辈,放着自己的爱人不疼惜,偏去别人家里碍眼搞破坏,我觉得我的话一点儿也不委屈他,他本来就是被汤生养着的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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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052、
   
那一晚之后,荣生就没再来过我们家。
   
我成功赶走了小美人儿,心情也开朗起来。每天照常上下班、打理家事,并且多少反省了一下荣生斥责我的那些过失,尽量减少远生不必要的操心,在写作上多用了一些心思。远生最希望我做的事就是能够主动地沉下心来写小说,显然,我的努力颇有收效,他对我的状态放心了不少。
   
尽管如此,远生给自己的压力却毫不降低,白天上课、外出打工,晚上练琴,搞创作。超负荷已经成为他的生活常态,即便没有荣生来找他,他要求自己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天气渐渐转暖,眼看着已是春末时节。奥地利的上半年公共节日特别多,从复活节开始,各种圣徒的纪念日,升天节之类的名堂颇多,在我看来无非都是给大家各种理由休假,充分享受美好的天气。

高校里的学生们都蠢蠢欲动,开始组织各种形式的旅行。

“你们系里没有组织什么活动吗?难道各个像你苦巴巴地在家练琴?”有一天临睡前,我随口问远生。

“有啊,好几个人一起去荷兰,参加钢琴比赛之余就安排一次荷、比、卢、法、德的游览了。”

“啊,是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吗?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没和我提过?上次校内的比赛你是第一名,国际钢琴比赛要参加也轮不到别人啊?什么时候出发?”
   
“我不去。伊伊,你赶紧洗脸准备睡吧。”

“咦?不去?为啥,就算不能拿奖,顺便旅行也好啊,你不是还没游过欧洲吗?”

“我说了不去。”

我望着远生一脸轻描淡写的模样,突然领悟到他为什么说不去。

首要原因肯定是钱,进行一次钢琴大赛至少需要两三周的时间,而正式进入决赛前的交通食宿都要自理。以我们俩目前的打工能力,除了日常生活的开销基本谈不上太多结余,要去外国参加比赛,再加上之后的旅行,肯定会让我们的生活状况百出。

而且除此之外,远生最大的顾虑肯定是我的心情。作为一个奥地利的非法滞留者,我根本没法出示任何有效的身份证件,坐飞机、火车和住店等等都成问题,想出境的可能性基本等于零。远生如果去荷兰,肯定不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打工,可带着我一起去又万万没有可能。碍于这些因素,才故作平静地选择只字不提吧。

“老公……”我心疼地抱着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远生温柔地拍拍我的头,“臭妞,别瞎想了,早点儿睡吧。”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伏在钢琴边的消瘦背影,一瞬间的触动让我几乎难过得哭出来。虽然远生在一些小事上看似对我极端苛责,但真正面对大问题时,却往往选择独自承受,从不给我压力,也不向我抱怨。虽说我们是伴侣,却其实我从未能和他站在并肩的位置上,去帮他承担一些压力,卸掉一些包袱。相反的,因为我世俗的能力不够强,无论在国内还是在这里,也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现实生活,都摆脱不了他带着我走的局面。

强烈的懊丧感让我恨不得立刻想去哪里赚点钱就好了,好想让远生能够走出这钢琴边的方寸之地,哪怕安排一次旅行让他散散心也好啊。
 
053、

正在我迷迷蒙蒙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来敲门。这都几点了,大半夜的不会是那个小白脸又要过来找远生吧?!我一边祈祷着“千万别是小白脸”一边起身去开门。出乎意料的,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汤生。
   
“对不起,请问荣生在这里吗?我可以请他回去吗?”汤生说话还保持他一贯的文雅,但我能看出他神色间的不快。

“呃……荣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荣生都两个礼拜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了,怎么这会儿汤生竟然会找到我家?打量他脸上略略显出旅途劳顿的样子,突然忆起他之前说要去美国出差两个礼拜,八成今天才刚到家。

“荣生没在我家啊,这段时间我都没见过他。”

“什么!什么叫这段时间?大概有多久了?”汤生一听就急了,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

“他有大概两周没来过了吧,差不多也就是你出差的这段时间。”

“他一直和我说晚上都在你家和远生聊创作,我以为他每天晚上都照常过来找你们,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奥地利。那他这些天晚上都去哪了?怎么可能到这会儿都不回来!”汤生讲话速度很快,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温和轻缓。

远生闻言也走过来,问汤生是否打过荣生电话。汤生说每天都从美国打给他,但他基本只有白天会接,晚上从来没接通过,还以为他是专注手里的事情不愿意被打扰呢。今天晚上也打了很多遍,根本不通,才想着过来找找看。

“也许他到哪个同学家去了,一个大男人丢不了,你不用太着急。”我试着缓解气氛。

“怎么可能,你也知道他除了你们没什么朋友,也不和同学接触很多。上学之外,基本都呆在家里搞设计。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啊!”
   
“他只要不去打夜工,不去声色场所就不会不安全。”我刚一开口,就知道知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也无法收回,窘迫地站在原地,心中紧张得砰砰乱跳,小美人儿那时候和我吵架,是我讽刺他经济的问题,他不会真去打夜工了吧……
   
远生邀请汤生进屋里说话,汤生只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要出去找他。这都凌晨了,他那样的人儿,白天出门都不安全,夜里更加让我焦心。”
   
远生试着给荣生打了电话,果然也无人接听,蹙眉说:“可你现在出去找他,也没有方向,不如再等一等,也许他就回来了。”
   
汤生一副失魂的样子,风度尽失。

我劝汤生先回家休息,宽慰他说:“荣生这么大人,做事会有分寸的,肯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说维也纳的治安很好,你放心,他迟些应该会安全回家的。” 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可心里还是很替荣生担心,他那么标致一个小美人儿,大白天在饭馆里都会被人调戏,深夜里会遇到什么事都不好说。

汤生显然比我更加清楚这点,“不行,我现在就出去找他,你们快休息吧。”说罢就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我转身回屋,看见远生正在穿鞋也要出门,“怎么,你也要去找他?”
   
“伊伊,你先睡觉。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不行,这么晚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出去?”我用身体拦住他不让他出门。

“你就乖乖听话在家,不要乱跑。我没事,你别担心。”

“那我陪你一起去!”我说着就想去拿包。

“不用,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去就行了,你睡吧。”

我知道远生要是想做什么事情,绝对不会轻易改变初衷,我也实在没有立场在这个关头强行劝阻他,只能轻声说,“那你夜里一定要小心,早点回来。”
   
远生嗯了一声,关上门走了。
 
054、

房间里安静的霎那,我的心涌起一阵失落。

走进空荡荡的客厅,我关了灯,推开阳台的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本该是人月两圆,现在空余一轮皓月当空,这孤单单的一层楼中竟只有我一个人。

自从来到维也纳,我没体会过这样的孤独。我的世界,我的生活,从来都是追着远生的脚步忙不迭地一路奔跑,无暇去理会周遭的人世。我所感知的,是他在艺术路途上跋涉的痛苦和无力时的孤独,并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因他的孤独而孤独。

我知道自己过的并不是正常的女人应该过的生活,曾经还为自己这种特立独行的生活状态而感到骄傲,但当我此刻坐在一个人的黑夜中时,那种孤独感竟是如此清晰。我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剩,生活竟是如此虚无缥缈。当有一天,真的失去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能够承受这种孤独的空虚吗?没有了远生给予的重量,我能承受这种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吗?还是说,我也该趁早放下这种不切实际,免得有一天从云层上摔下来,跌得万劫不复。

一个人傻愣愣地不知坐了多久,我想起了国内,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那些平凡无奇的岁月。我也想到了维也纳,想到远生,想到我们隔壁的两个男人。

我不想知道此刻荣生究竟怎样,我只知道,我爱的那个人竟为了他急急地奔出门,而我在乎的另一个人,也为他牵肠挂肚,焦心不已。他们都把我扔在暗夜的孤独里,没人在乎我这个小女人对月兴叹,愁思辗转。远生若是知道我这番自怜自爱的心事,一定会说我自诩悲情女主角。问题是,现在我根本就不是悲情女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算。

靠着床头歪斜着身体,我不知何时才进入梦乡。


醒来时,远生还没有回来。我困乏地起来整理房间。进厨房前,在隔壁门口停留了一下,敲了敲房门,结果无人应答。
   
我准备了四个人的早餐,摆在厨台上,然后打工去了。
   
一整天,大脑都是空白的状态,望着电脑屏幕上的出货单,几乎都变成了看不懂的文字。我知道自己是有些担心荣生了,如果他真的出什么事情,汤生一定会恨死我,远生也一定会很伤心的,说不定他会大病一场。
   
终于挨到下班时间,我一路上都在想着能不能在家里看到荣生,能不能看到远生,能不能看到汤生。如果看到了,又该对他们说什么?
   
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远生正伏在琴旁写东西,心里的一块石头先落下一半。我问他白天有没有吃饭。他头也不抬,“没有吃,我不想一个人吃饭。”
   
我听着心里就不舒服。前些时间因为荣生常来,有时白天他们会在一处吃饭,可以做伴儿。这几天,荣生不来了,远生又是一个人。今天,他肯定是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所以一个人饿着。
   
“荣生,回来了吗?”我小心地试探着问他。
   
“已经回来了。”
   
“那就好了,我马上去做饭给你吃!”
   
“嗯,乖。”他抬眼看着我,期望得到我目光的回应,但是我没有理他。一想到昨天晚上他一夜未归都是为了别人,就不想对他表现任何爱意。满心里都是别人的人,让我如何在他面前撒娇或者接受他的撒娇?如果他觉得我爱他,或者他爱我的话,难道不知道那样挂念别人会伤害到我的感情?
   
可是,荣生那样一个人,又怎会不让人惦念。我理解远生的心情,相处这么久,大家也很熟识,同在异国他乡,这种情谊实在很珍贵。他若出事情,不要说远生,就是我也很着急。所以我在这个时候和远生堵气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可是冷面孔摆出,尽管心里已经投降,仍然没有心情对他示爱,只好进屋换了衣服,跑到厨房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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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汤生不出意外地站在厨房中,两周没有他在厨房陪伴,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想念他。汤生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不过略显疲态。我正在想着也许他已累得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不料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和我问好。
   
“昨天晚上没休息,今天应该很累吧。”
   
他一边看着锅一边跟我说:“不是很累。只是丢掉了一笔大生意罢了。”
   
虽然他语调平静,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很好地克制了情绪。对于一个投资银行的高管来说,一单大生意的丢失,肯定不是小事。
   
于是我很关心地问:“怎么会这么严重?”
   
“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这笔生意,结果昨天飞机落地就开始找他,没时间准备今天谈判的事情。需要演示的文稿和材料都没有整理好,客户觉得这样的态度不够诚意。而且,约见会我迟到了,因为看到荣生后我才去上的班,那个时候对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人家取消了合作意向。”
   
我对商场上的事情不是十分清楚,但起码知道,做生意时间就是金钱,汤生的时间大部分都耗在小美人儿身上了,只要荣生出事,被牺牲掉的只能是汤生的事业。
   
“荣生难道不知道这样晚归会让你担心吗?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没有告诉他,你也有很多重要的工作,却在如此为他付出吗?”
   
“找到他的不是我,是远生。昨天晚上我不过就是开着车夜游维也纳,根本不知他会去哪儿。”他语气中透出万分的挫败感。

我很惊讶原来远生能出去找,并不是因为盲目焦急,而是他根本就知道荣生大概会去哪里。曾经以为他和荣生的交流只限于精神层面,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有很多生活层面的交集。而且显然,这些交集都是眼前这个荣生的爱人所不知道的。

看着汤生彻夜未眠,仍然忍着失落的心情为荣生煲汤做饭,我突然很替这个痴心的男人不值得。本来替荣生瞒着的他参加竞标的事,也干脆都说给汤生知晓。

汤生盯着炉火半晌无言,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你这丫头也是的,怎么过了两个月才肯告诉我?”

我有些委屈地低着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参加竞标这类事,见他没主动和你说,也就不敢多嘴惹你心烦了。”

“那这么多天他在你们家都是和远生讨论竞标的事?”

“是啊,这个项目是远生帮他介绍的,好像是一个跟音乐有关的度假村吧。荣生觉得远生懂音乐,能在很多设计灵感上帮到他,所以他们在一起都是讨论设计方案,其实还挺有成效的。我看到过他们讨论出来的音乐厅,水上舞台什么的,很有创意,荣生做的图纸也很漂亮。”

汤生叹了口气,“都是胡闹,我以前就说过他,承接项目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不是光靠设计做的好就能完成的!且不说达成协议签订合约这些具体的步骤,就说竞标工作本身,自身投入的成本也不小,画图纸,搞3D建模这些都是很大的工作量,需要一个团队的人员来合作,都要付工资吧?而且做模型做标书这些也都需要资金支持。他和远生两个人能做出什么来?”

“所以他们俩日以继夜,奋不顾身地忙,恨不得连喝水都顾不上。”我虽然替荣生他们辩解着,但明显感到这次汤生说的才是对的。虽然我是远生的信徒,一向都相信他的判断和决定,但听汤生分析了这些,第一次对远生的想法产生了质疑,他们不会太理想主义,太天真了吧。

汤生显然还在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既然他们这么忙,怎么荣生还去夜店打工?”

“他真去夜店打工了?”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小美人儿是被我那天的几句话激到了,他自尊心果然不是一般的强。这么看来,这两周他都没过来我家,应该已经在外面工作了好多个晚上了。我内心一下子生出歉疚和自责,若不是我的口不择言,汤生昨夜也不会被荣生折腾得如此辛苦。只是,这个实话我却不敢大胆说出口,汤生对荣生保护欲那么强,万一他在夜店有个好歹,我不是成了罪魁祸首?

“那荣生有向你解释他出去打工的原因吗?”我怀着惴惴的心事试探着问。

“他才不肯好好对我解释,被我逼问急了,就说他做新模型需要钱。”

我一听还好,幸好小美人儿没把我牵扯进来,就问,“那你既然知道了他在做投标,是不是也打算像上次一样多少支持他一下?”

“不支持!”汤生竟然斩钉截铁说出这样气愤的话,让我感到非常震惊。

“荣生太不听话了,现在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关心他为他好,他还当作负担了。既然这样,我何必还去他,让他一个人去试试,撞了墙就知道难了!”

我看着这个男人第一次针对荣生发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些开心,竟然十分赞同他能终于下定决心给荣生点儿教训。
 
056、

晚上的时候,不出所料听到汤生家里传出他们的争吵声。

我把家门打开条缝,让自己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以往他俩吵架,多半是荣生气势压人,汤生人比较优雅,说话不多,总显得低声细语。但今天这番争吵显然有违常态,从汤生拔高几分的激烈斥责声中我听出了他的怒气。

“……这么多年我让你受过一点点苦吗?我努力工作提供给你这么优越的生活环境到底是为什么你有认真考虑过吗?你什么时候珍惜过我的善意,什么时候尊重过我对你的关怀?你瞒着我又去参加竞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每次都拿出这种保护者的姿态教训我!我不愿意让你这样供养,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来对我好。你说我不尊重你的意见,你又几时从内心中尊重过我的想法?你总把我当小孩子,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觉得是幼稚,不屑一顾,不值一提!竞标的事以前没有成功连累了你我心有亏欠,但这次不一样,我的艺术修为和设计思路都完全不同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相信它可以成功。”

“你了解这个社会多少?以为仅凭艺术和思想就能行得通吗?竞标是要花钱的!”

“所以我去打工赚钱了。竞标的事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用你的钱。这次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不用操心。”

随后我似乎听到荣生开门出来,汤生追到电梯口仍是怒火未平。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我必须去打工了。好不容易图纸的部分都完成了,还剩一个月的时间我要集中把模型做出来。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坚持完成它!”

“所以你就大半夜跑去夜店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荣生见他这么说,语气冷了几分:“原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连人品上的信任都没有?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干干净净的劳动,不是你想的龌龊。”说罢也不再理会汤生的拦阻,强行离去。

我隔着门缝看着汤生一个人被留在电梯口,写满愤怒的面庞简直就像变了个人。

远生走过来,直接把门关严了,对我说:“看来是你把整件事情都告诉汤生了?”

“我能忍这么久,已经算很对得起对荣生了,他本来有什么事也不该隐瞒他的爱人。”


自从他们吵架以后,我发现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变,就是汤生基本不太过来厨房做饭了。

原本我俩都是差不多时间下班,他为了能够按时给荣生做饭,也几乎从来不出去应酬。但最近一段时间,汤生银行里的业务似乎突然就增多起来。他开始频繁地晚归,经常性地加班和外出活动,晚饭几乎不会在家里和荣生一起吃,偶尔撞见他回来,西装上也都闻得出明显的酒气。

于此相反,我倒是隔三差五就会看到荣生在厨房里做饭。但很明显,他没有时间像汤生那样精工细作,往往都是随便给自己煮个面条或者拌个沙拉之类应付了事。而且看得出他十分吝惜时间,几乎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完饭,站在厨房里随便吃上几口,再以最快的速度洗碗刷锅结束战斗。

我当然知道导致这一切情况转变的根源,就是汤生想以冷落和置之不理的态度驯服他桀骜的小美人儿的。

可惜小美人儿似乎铁了心死扛。他又恢复了每天到我家报道的习惯,不过时间仅仅控制在我做晚饭的一小时左右,往往都是带着刚刚做好的模型或者3D打印图和远生一起推敲完善。这回我和荣生两个都很知趣,我尽量不去占用和干涉他和远生忙事业的时间,他一看到我摆上晚饭也会主动地立刻离开。

不过我很清楚他能做到这么自律,并不是完全妥协于我的强硬,而是因为他每天晚上八点都要去打工。夜店里的八小时工作意味着他下班时间基本是凌晨四点。这样的作息时间我不知道小美人是怎么顶住的,因为很明显,即使他早上回来,也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好好补觉,而是要抓紧白天里的时间疯狂为竞标的最后一部分工作收尾。

我看到他每天带过来给远生看的那些模型和图纸仍是一丝不苟,但一张俊脸上却带了明显的疲惫,有时候能看出大大的黑眼圈,白净的脸上偶尔还泛起淡淡的青色胡茬,看着挺让人心疼。

有好几次,远生都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辛苦,劝我留他一起吃晚饭。

但我一想起他之前和我吵架,就没法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更何况作为汤生默认的“同盟军”,我也不敢去破坏他的驯服计划。于是,每次看着小美人儿行容憔悴,俏脸失神,我却还是以“家里没菜”或者“我没做他那一份”,狠心把他赶出去。
 
057、

这天,汤生难得回来得比较早,我正要动手开始做饭,见他走进厨房,就赶忙问了声好。

说实话,我很怀念他过去陪我一起做饭的快乐,每次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系着围裙,利落优雅地洗菜切菜,都忍不住偷偷凝望,花痴许久。今天看他就穿着平时工作时那身笔挺的衬衫西裤进来,一时很不习惯,问他:“今天打算做晚饭吗?”

哪知汤生却说:“不啊,做饭太麻烦了,我们出去吃吧。”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说:“荣生刚进我们家门不久,你要叫他出去吃饭恐怕得快点儿,他一般七点钟就要去打工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我们。”

“我们……”我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笑笑,“对啊,你跟我,有兴趣吗?”

我被他这话惊了一跳,“不叫上远生和荣生一起吗?这……不太好吧。”

汤生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不好,让他们俩留下为艺术努力上进去。你总是在厨房做饭也很辛苦,偶尔出去吃就当偷个闲吧。”

我知道就这么和汤生出去有欠妥当,却又觉得他说的话似乎有道理,犹豫了一下,结巴道:“那……那我也得给远生先做点儿吃的。”

“都好啊,我六点半在车里等你。”

做了点儿炒饭端到屋里,远生和荣生仍然在辛苦地工作,大概是闻到饭香,都齐刷刷的抬头望过来,活像两只被主人遗弃的可怜小狗。

我看见荣生眼睛中有几根明显的血丝,嘴唇也失去了润泽显得苍白,忍不住说:“你俩别太拼命了。毕竟才两个人,忙这么大一个项目,就别追求完美,差不多就行了。”

荣生说:“对方又不会去理解这一点,做事情如果不能坚持到结果,再多苦劳疲劳都没有意义。”说着就想起身收拾桌子给我让地方。我连忙把炒饭分成两份递到他俩手里,“你们俩个累了这么半天,赶紧一起吃吧。”

远生看我举动这么大方,高兴地朝我笑了笑:“今天这么懂事啊,乖妞妞,你也赶紧坐下,大家一起吃吧。”又转头对荣生说:“你快尝尝我家妞做到招牌炒饭,味道还是可以的。”

荣生感激地朝我道了谢。我有些尴尬地回报一丝干笑,“你们快吃吧,我就不吃了,货行老板打电话叫我临时加个班,要把一大堆数据整理出来,他们明天要盘点。我今晚必须得弄完。”

远生闻言露出不舍的神情,“啊,他们怎么这么欺负人,白天上班晚上加班,你能撑得住吗?吃了再走吧?不会很晚才回来吧?”

我有些心虚地理理他的头发,“小狮子乖乖吃饭,我尽量早点回来。”


本想换身像样点儿的衣服,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穿着平时上班的衣服出了门。

汤生已经等在他车里,见我出来,体贴地问:“想去哪里吃?”

我第一次坐在他车副驾的位置,望着宽阔的挡风玻璃前面那片繁华的城市美景,心中有一丝忐忑,又有一丝开心。见他询问,故意说了个特别便宜的中餐馆。

汤生笑笑,“他家做的饭估计还没我做的好吃呢。”

我吐吐舌头,“我知道这家只是因为以前在他们那里打过工。”

汤生说:“那我就自己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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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他一直把车开到市中心最繁华的老城区。因为是步行街,我们下车一路沿着Kärntner Straße  往大教堂方向走。

临近夏季,白天的时间特别长,虽然七点多了,天光还是很亮,落日余晖让傍晚的老城笼罩在一片玫瑰色的天幕下,平添了这座城市的浪漫气息。看汤生也没有急着吃饭的意思,我们就一路并肩信步。

作为维也纳1区的繁华中心,尽管此时商店已经关门了,但各种珠宝店和工艺品店都点亮了霓虹,装点得别致华美的橱窗吸引了很多出来散步的人流连。不少白天里意犹未尽的各国游客,仍然拿着相机试图捕捉这座老城别具特色的光影。那些造型精美的雕塑,装饰繁复的门廊与窗子,以及悠闲散步的鸽子,不时驶过的高大马车,都让人产生一种置身往昔岁月的错觉,陶醉在维也纳古老而雅致的情怀中。

我和汤生驻足观望斯蒂芬大教堂的雄伟。我感慨着说:“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忍不住看它许久,然后才相信自己真的生活在了维也纳。”

“那你究竟喜不喜欢这里呢?”

“我觉得喜不喜欢一个地方取决于这个地方住着什么人。维也纳是音乐之都,远生喜欢的人,莫扎特,贝多芬,约翰·施特劳斯他们住在这里,所以他喜欢这里。我喜欢他,所以我也喜欢这里。

“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是啊,只是因为这样。否则的话,我绝对不会喜欢这里,它带给我的都是危险,贫困,艰辛的体验,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也许是因为它很多美丽的地方你还没看到,你日后慢慢发现,也许就不同了。”汤生轻轻揽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今天先带你发现一个。”

我们走进大教堂附近的小巷子里,选了一家历史十分悠久的当地餐馆。汤生特意为我点了几道我从未尝过的奥地利美食。

我坐在这个充满着烛光、酒香、墙壁上挂着许多名画的老店中,听着周围几桌维也纳人伴着舒缓的音乐轻声交谈,品尝着这些烹饪讲究的上等西餐佳肴,看着窗外的街灯伴着迷离的夜色逐次亮起,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落下梦幻的色彩,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所有的这些体验,都是我不曾认识过的维也纳。

目光禁不住收回到我面前的男人身上。他仍是如初见时那般挺拔、好看而安静,擎着白葡萄酒杯的动作无比优雅。此刻他没有看向我,只是望向桌上跳动的烛火,似乎在想着心事。

“你在想什么呢?”

他闻言转过目光,微微朝我举举杯,脸部线条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

我不敢凝望他的眼睛,故意找话题来缓解内心的紧张,“这家店真好,若不是你带我来,我以为维也纳只有那些做游客生意的快餐店呢。”

汤生笑笑,“你喜欢就好,以后可以经常来。”

“你以前经常带荣生来吗?”

看他不打算答话的样子,我不禁联想到荣生那有些憔悴的面孔和疯狂工作的样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有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又对他死心塌地,为什么就不惜福,偏要自讨苦吃呢?禁不住又想到远生,什么时候他才能像这个男人一样,陪我过一个轻松浪漫的晚上,好好享受一下异国的生活呢?

“你在想什么呢?”看我出神,汤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我在想吃完饭我们要不要再去吃个冰淇淋。”我赶紧扯出招牌傻笑,掩饰我正在想着他的事实。心底不停劝解自己,不要去想远生怎样,荣生怎样,难得出来一次,放任自己做做梦有什么关系。

哪知汤生却说,“冰淇淋可以改天,吃完饭我还想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059、
   
我万万没有料到汤生口中说的有趣地方,竟然是这个位于Prater 游乐场中的维也纳最大一家夜店。四层楼高的巨大舞厅中布置成欧洲古堡内部的场景,却放着震天响的Disco音乐,宽阔的舞池中塞满了无数个来夜店中喝酒跳舞,寻朋引伴的男男女女,组成一幅光怪陆离却别具特色的异想空间。

出国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来老外的夜店,不禁被这热闹的场面和沸腾的酒精音乐感染了,望着身边那些穿着小裙短衫高跟鞋晃着大奶的洋妞们扭得兴高彩烈,几乎都看呆了,被汤生拉着在狂乱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相对靠边的角落。

汤生点了两杯用Eiswein 特调的Martini,似乎并没有要去跳舞的意思,只是坐在小桌边,望着不远处人头攒动被聚光灯照得雪亮一片的圆形中央酒台出神。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立刻理解了此行的原因——因为荣生正站在酒台里忙碌地调酒。

老外的夜店,酒精的消耗量远远不是国内的酒吧可比,几乎每个人都是疯狂点酒喝,恨不得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都花在这种晕头转向的刺激中。因此舞场中这个巨型的中央酒台边挤满了无数买酒的客人,围着酒台的两圈吧凳也都坐的满满全是人。

在一众金发碧眼的帅哥调酒师中,荣生的东方面孔分外出众。此刻他穿着腰身窄小的七分袖短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铮亮,刮去了显得颓废的微青须根,更显出一张精致美艳的小白脸。我能看出他为了掩饰平日里的疲惫还特意在眼皮上打了闪亮的银粉,苍白的嘴唇上也化了点儿淡色的唇彩,在射灯光线下显得水色莹润,帅得神鬼莫当。直把那些前来买酒的姑娘和Gay哥们勾得七荤八素,放着其他调酒师不用,心甘情愿把小费往他手里递。

荣生神色淡定,偶尔和客人谈笑几句的过程中,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对着面前几百种各色洋酒毫无怯意,双手左右开弓,准确无误地把各种酒、果汁、饮料参配摇晃成那些名目繁多的鸡尾酒。我远远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钦佩得五体投地,朝汤生丢去一个赞赏的神情,“看不出你家小美人儿还有这一手绝活,太厉害了!”

汤生勉强扯出一丝笑,望着荣生身边围着的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小妞儿和各种年龄段的酒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来夜店打工还真是挺能赚钱的!”

怪不得他家还有个小吧台,冰箱里藏了那么多酒和饮料,我正陶醉在汤生平时在家不知被荣生伺候得何其舒服的幻想中,听他这么说,才留心观察了一下。果然,这三两块欧元的小费虽然不多,问题是荣生身边的客人就没断过,隔着吧台总有人坐过来和他搭讪,间或还有人看他辛苦,不停帮他买酒。这陪喝一杯的钱就远不止三、两块了,出手大方点儿的客人直接扔个十几二十块也是平常。想想当时我在中餐馆打工时那每天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小费,果然世间没有公平可言啊,调酒师这么酷的工作,兼之动作麻利人又帅,这一晚八小时只怕有三四百可拿吧,那那那,那不是等于他工作两三天就是我当时一个月的工钱了!

我羡慕地撇撇嘴,好吧,小美人儿很牛!

见汤生只是望着酒台入定,不禁拉他说,“这个店的音乐好High啊,我俩别干坐着,一起跳舞吧!”

汤生说:“我不会跳这种舞,这都是年轻人玩儿的。”

“哦,好吧,我只会跳这种舞。”

我也不勉强他,站起身想自己爽一爽。可今天出门前根本不知道会来夜店这种地方,身上穿的还是平时上班的衬衫牛仔裤,好像不太适合。管它呢,我干脆把衬衫一脱,只穿里面一个吊带小背心,紧身的牛仔裤倒也显出大长腿,虽然没化妆,身材还是不输别人的。挤在身边热舞的老外中,和很多各种肤色的年轻人搭讪,调侃,管他英语德语,捡着一堆最肤浅和庸俗的话题随便瞎聊,没有任何负担,借着一点点酒精的催化,肆意放纵,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疯跳,跟随激昂的节奏发泄身心的疲惫。

我知道自己天性中有很放纵轻狂的一面,只是在远生那样一个威严的人面前,这种人生态度还是被压抑了很多。
 
060、

这一玩儿时间就不知怎么过的,再坐回汤生身边时竟已是将近午夜。汤生看见我跳的满头热汗,又帮我叫了一大杯淡酒精饮料。

我看得出他望着我的眼中多了不少欣赏和倾慕之色。作为女人,我当然知道自己的魅力之处,用远生的话说,就是那种充满生命热力不顾一切的疯癫,能够化解很多精英男人的沉重和疲惫,大概这一点用在汤生身上也对症吧。

但我不愿去多想什么,我只是很喜欢能够在生活中拥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做一个对他而言比邻居和好朋友再多一点儿的红颜知己。

“都十二点了,我要先回家了,再晚远生非要骂死我不可!”我重新穿上衬衫对汤生说,想起仍在工作的荣生,禁不住朝酒台望过去。

只见荣生还保持着先前同样的高强度工作效率。我做过餐馆的服务员,知道就算是持续站着,也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显而易见,象这样持续几个小时不停地调酒,需要付出的辛苦和气力远非普通的餐馆工可比。相比其他几位一起工作的调酒师,虽然他客人最多,收入最高,却也形成了没有一分钟空闲的局面。

正巧要给舞场远处的几桌客人送酒,我看见荣生端着摆满了各式各色酒水饮料的大托盘从酒台里走出来,当他经过我们身边不远处时,我能看出他端着盘子的臂膀有明显地颤抖。但荣生显然专注于手边的工作,并没有发现我和汤生在默默地凝望他。送了所有的酒水回来,他悄悄站在舞池边的角落中依着墙壁蹲了片刻。从他一手捂着胃一手掐着眉心的动作中,我知道他体力完全透支了。但很快地,他又打起精神回到酒台中,挺直的脊背充满坚强的力量。

我知道汤生此刻看着他可怜的小爱人有多么心疼,赶忙说:“你在这里等等荣生接他一起下班吧,我先坐地铁回去了。”

哪知汤生站起身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何必呢,我知道你舍不得,干嘛一定要这么狠心。”

汤生却说:“他不爱惜自己,我又何必怜他。”

我哑然看着这个硬起心肠毫不留情的男人,也不知道该劝他什么。

回去的车上,我说你至少现在该放心了,荣生赚的钱都是清白的。汤生轻哼一声,“这一点我当然清楚,我都跟踪他好几天了。”


回到家,远生倒是没说我什么,只是问我怎么搞得满身臭汗。我对他说下了地铁没赶上公共汽车,只好一路小跑回来。

“老公,我给你揉揉肩吧。我不在家你肯定一直坐着没动,这会儿累了吧?” 我轻声细语,施展着身为女人的乖巧。

“不用了,你忙了一晚上,肯定也累了,今天别写小说了,乖乖去睡吧。”

“我不累,你打算睡时我再睡。”我站在他背后,坚持伸手揉捏他僵硬的肩颈。
远生停下手中的工作,将头靠在我的胸口,“怎么突然这么有良心?”

小狮子只有在我温柔地宠爱他时,才会很乖地躺在我的臂弯里。他一贯的坚强使得他偶尔疲倦时显得异常脆弱,让人无限怜爱。

“人家一向都很有良心的好不好,”掩饰着内心略略的负罪感,我极尽温柔地在他脸上亲了亲,“捏完我们再一起洗澡去,我都好久没帮你搓背了。”

远生露出撒娇的语气和神情,“臭妞妞,多久都没和我一起洗澡澡了!”
   
“那人家以后天天给你洗澡好不好。不管多晚,都等你一起睡还不行吗。”
   
“嗯,天天洗澡,天天等我睡”他转过身捏捏我的脸,盛满爱意的眼睛波光流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说,我这个小天使怎么就会喜欢你这个垃圾小孩?”
   
“因为小天使无奈地被垃圾小孩强暴了。”

“呵呵,垃圾小孩,臭妞妞……”

看着他被我几句话就哄得开开心心,我心中升起一丝自责,远生其实是一个多容易满足的人啊,我为什么就总让他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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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061、

从那天在酒吧里目睹了荣生打工的辛苦,我对这个铁血小美人儿还是多了一分礼赞,每次看见他那腰身越发的细瘦,都很钦佩他为了目标能拼到这种程度的执着。不用远生交代,已经自觉把他那一份计算在我们的晚饭里。

远生同样十分怜惜他的处境,虽然从未以言语的形式表达什么,但我看得出他主动承揽了后期整理和撰写标书等很多耗费心神的工作,以切实的行动力支持他度过最后这个难关。尽管他们见面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无形的精神力依旧支持着前行的脚步没有半分退却。

这天我正要端晚饭进屋,竟然听到荣生对远生说话的声音了透着一丝激烈。往日里他俩讨论方案,总是柔声低语,十分默契时也常常一起开心地发笑,怎么今天听着有点儿不对劲儿?我端着碗止步片刻,想听听他们怎么了,难道远生那样的人,也有人敢去掰他的逆鳞!

只听荣生说:“今天要不是邀请函错送到我家,我都不知道你近期有这么重要的钢琴比赛!多好的机会,大学里特意推荐你去参赛,是对你实力的肯定,你还犹豫什么?”

远生声音很平静:“我没有犹豫,我早就放弃了。”

“为什么啊!你每天没日没夜在这里练琴,作曲,为的是什么?我们以前就讨论过这个话题,艺术家想获得自由表达的权力,总要通过一些考核先获得世人的认可,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劝我参加竞标时候道理讲的这么明白,怎么放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

远生沉默半晌,说:“没关系,钢琴比赛也不止一个,我以后再参加别的。”

荣生说:“可这些国际级的大赛都是每三四年才有一次,错过一个,就要再等很久。我相信你无畏这些挑战,多一次机会证明和展现自己,总是好的。”

远生不再接话,荣生却换了更严厉的口吻,“你不会是因为我的原因吧,我不要你为了支持我,放慢自己的脚步!”

“怎么可能,你别乱想,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完成这个设计。再说我常年都在练琴,还不至于因为这段时间略微减少练习时间就影响演奏水平的。”

“那你就更要给我一个理由。”

远生不答话,屋子里出现短暂的沉默。我刚要进去,却听荣生说:“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吗?需要多少钱,你和我说啊!”

我听不见远生的答话,却听荣生继而提到我的名字,“是因为要留下照顾伊伊吗?”

我无法猜想远生答复了一个怎样的表情,却听荣生说:“她是个成年人,在维也纳也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你不能总是因为她追随你来维也纳这一点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你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宁愿放弃实现梦想的机会,你不觉得很可笑吗?艺术家有时候要洒脱一点儿,你总是顾虑重重,把很多负担都揽在身上,给自己设限,这样真的很傻!”

好啊,这个家伙,妄费我一番同情还替他做晚饭,竟然背着我讲坏话,这不是成心挑拨远生对我的感情吗!我刚要进屋,却见他已经拉开门走出来,看见我站在门口,眼神中却没有露出任何怕我听到的闪躲或歉疚,反倒对我说:“你好好劝劝他吧,我一会儿再来。”

我走进屋,一眼就看见钢琴上那张金色封皮的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的邀请函,远生前一阵子说过不去比赛了,没想到主办方还是因为大学的强烈推荐专程给他发来邀请。

“老公,你不要听荣生的挑拨,我哪有那么狭隘!”我也顾不得掩饰自己听到他们对话的事实,直接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你愿意参加钢琴比赛我当然很支持!你不用考虑我,安心去荷兰吧,我一个人在维也纳没事。”

远生拉我坐在怀里,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伊伊,我从来没有认为是你拖累我,我只是恨我自己没能力,没有能力多赚钱,也没有能力解决你的身份问题,让你被困在维也纳,不能够回国或者出国旅行,没有尽到一个做老公的责任,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把头靠在他颊边,“老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没能力的是我,我赚钱能力太弱了。我追着你来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坚信老公是大艺术家,所以你为了我更要加油!”

远生似乎被打动了些许,拿着邀请函端详了片刻,却又放下,说:“不行,伊伊,就算我真的打算参赛,我们也的确没有那么多钱支付这一趟的行程,到那边也要租借三角钢琴练习几天的,再加上报名、置装这些七七八八的开销,我们下个月的房费都交不上……”

正说着,门响,只见荣生急匆匆地返回来,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钢琴上说:“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先拿着去比赛要紧,其他能缓一步的开销以后再说。”

“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远生站起身就想把钱塞回他手里,被荣生很强硬地制止了,“你又这样顾虑重重的,我的钱为什么就不能拿?还是你和伊伊一样的想法,认为我的钱都是汤生给的?”

平白无故还要拉上我做垫背,这个小心眼儿的混蛋,还记着上次吵架的仇呢!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很想说用不着你的钱,我也立刻去多打几份工,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他那样高效的赚钱能力,这个关头只能干瞪眼却不敢乱说大话。

远生急切地说:“我怎么会那么想!只是你的项目眼看着也到了最后关头,做那些3D效果图和模型的材料都要用钱,你这么辛苦地打工也是为了能够坚持完成竞标。这个关头我怎么能把这些钱拿走?”

荣生露出安慰的笑容:“你放心吧,钱的问题我能解决,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赶紧订机票,别耽误了行程。”

远生还想再说什么,荣生却说,“我们的梦想是一样的,无论谁实现,都是对另一个人最好的鼓励,所以你要加油!”

远生深深凝望着他充满信任的目光,终于没有再推辞,“谢谢!我……我会把这些钱早点还给你。”

荣生笑得很轻松,“别说的好像我的竞标会输掉似的。如果你相信我能成功,那到时候不是你要还钱,而是我要好好酬谢我梦侣设计工作室的合伙人呢!”
 
062、

星期六上午,是远生出发的日子。汤生大概是从荣生那里听说了比赛,主动提议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我很高兴这个离别的场面有他俩陪着,不仅四个人一起的气氛冲淡了离别的哀愁,而且让我从心里有一种错觉,至少远生转身后的维也纳,我还是有个依靠的。

Schwechat机场的候机楼里,远生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情,往日里上学,他都能搞得一副十八相送的气氛,如今要跟我分开这么久,他那多愁善感的本质更加表露无疑,一路上对我各种叮嘱,各种不放心。

相比而言,我倒是淡定很多,偶尔还和汤生、荣生他们玩笑两句,尽量把本该凝重的气氛弄得轻松一点。其实也就三周的时间,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站在安检口前,汤生很客气地和远生握了握手,“预祝我们的高材生顺利取得名次,早日成为名扬世界的钢琴家。”

我扑过去给远生一个粘腻的拥吻,“老公是最优秀的,你一定会很棒的!我会好好打工,好好写小说,乖乖等你回来!”

荣生微笑地站在远生面前,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把明亮的目光中深深望进他眼中,“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我知道你完全没问题!”

远生回望着他,眼中也露出一丝坚定的光彩,“ 我回来的时候,你的竞标设计也送上去了。黎明前的黑暗,加油!”


目送远生瘦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安检门后,我怅然地转回身。汤生倒是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挽了荣生的臂膀,又拍拍我的肩:“走吧,差不多也十二点了,我们三个去吃午饭吧。反正都到机场了,我们顺便去Neusiedler See 吃好了,湖边风景好,吃完也能散散步。”

还没等我回话,荣生就说:“你们去吃好了,我赶时间,先走。”

汤生闻言皱眉说:“星期六你又干什么去?”

荣生说:“我要去老多瑙河那家排骨店打工,周六周日两天客人最多。”

汤生一听就急了,“你疯了吗?天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周末也不打算休息,不要命了!照你这么个打工法,一个月下来工资比我都高了,还嫌不足?就算要完成项目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吧?”

荣生一脸不愿解释的样子,“前面那几次竞标你也有参与,还不知道后期开销大吗?总之现在钱还不够,我得抓紧时间。”

汤生脸上的表情参杂着气愤和不忍,看他那一副不由分说,着急想走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吧,还差多少钱,我给你还不行吗?”

哪知荣生却说:“不用了,都到了这一步,我靠自己能行。”

汤生大概是没想到荣生会这么直接地拒绝他的好意,脸上的表情阴郁了不少,说:“那好吧,我开车送你去。”又转头朝我说:“咱俩也不用特意找地方吃饭了,就到他那家店吃不是正好。”
 
063、

烤排骨是维也纳的一道名菜,其实就是两条加起来足有一米长的猪肋排,配了各种酱汁,直接放在炭火上烤出来的。最有意思的是,不同于那些雅致的西餐拼盘,这道菜故意追求粗犷豪放的卖相,把不经过任何切割的两条排骨配着烤土豆和洋葱盛在一个长长的木头菜板上,因此一份端上来显得特别巨大,直接占掉半张餐桌。

荣生工作的这家排骨店位于老多瑙河沿岸,店里的座位加上水上船台的露天座位足有近三百张桌子,但即使这样,因为环境好,排骨又烤得好吃,客人仍是容纳不下,尤其是周末,预约台前几乎每时每刻都排着长长的等座队伍。这么爆满的餐馆,在整个维也纳恐怕也就屈指可数的一两家。

等到我和汤生终于轮到座位坐下的时候,荣生早已经换了工作服开始忙碌了。我有些尴尬地对汤生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他那么辛苦,我们坐着看风景吃饭,不是故意气人吗?”

汤生一脸不以为然,“谁让他愿意当服务员的,我们是客人,他就得招待。”

我心里暗暗吐舌,这两个男人啊,针锋相对起来还真是谁也不让谁。

初夏的多瑙河阳光明媚清波荡漾,坐在水中露台上,望着河上白帆过尽,天鹅凫水游弋,真是绝佳的周末时光。然而这一餐饭吃得我惊心动魄,根本无心观赏美景。

我不知道这家店为什么要标榜这样的特色,哪怕是在中国,也看不到这么不把服务员当人的——用餐的客人主要都是冲着烤排骨来的,因此三百桌客人对排骨的需求量几乎是分分钟的,虽然餐厅雇了将近20个跑堂,但由于厨房和水上露台距离遥远,一次端一份两份排骨给客人,人手上根本来不及。所以餐馆特意准备了两层钉在一起的大木板做为托盘,唯有这样,才能把原本就十分巨大的盛排骨的菜板一次端来六份!

于是,这种恐怖的上菜体验成了这家餐馆的另一道风景,一个个人高马大的白衣跑堂端着个一米多长的两层巨型“托盘”,扛着足有20公斤的排骨穿梭在拥挤的客人间,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不少游客偷偷拍照留念。

在清一色的外国壮汉间,荣生那属于亚洲人的小身板显得分外可怜。想平日,这也是在家被汤生伺候得大少爷一般的人物,现在却要当这种没人权的服务员。我几乎认定他根本不可能举得起这么重的托盘,但他却仍然坚持,咬牙死撑。

看得出,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在夜店调酒那样潇洒从容,因为每次他把巨型托盘扛上肩时,都会有一下明显的停顿。但有一点却与夜店丝毫不差,就是叫他服务的客人数量还是最多,小费收入也是最多。

作为一家维也纳的旅游特色店,来此地消费的客人很多都是中国的游客,显而易见,对德语不通英文白烂又不甘心放弃美食的中国人而言,能在此地见到一个中国面孔的服务员对他们简直比看见救世主还亲切。于是,逢有中国客人,必然会叫荣生过去服务。狡猾的餐馆老板大概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特意雇佣了这么一个与他们主体服务员外形很不相称的员工。而荣生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从千百家餐馆中选择一家最辛苦小费收入也最惊人的地方赚快钱。

我和汤生几乎就是盯着荣生忙碌的身影食不甘味吃完这一餐。我想他和我一样,都被荣生这种对自己狠绝的人生态度吓坏了。

以前,我也大概猜到荣生能和远生投契,很大程度源于这种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人生态度,如今看来,荣生还有与远生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狠绝还可以体现在目的性上,为了达到目的,选择最快最有效也最不留情的手段,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

一刹那,我突然非常庆幸我的爱人是远生,倘若是荣生的话,他会不会马上就因为我的不够优秀,因为我拖累了他奔向梦想的脚步,而把我瞬间抛开?

汤生的表情同样若有所悟,我猜想他大概终于意识到他的小美人儿竟然在这一段时间里迅速蜕变成一个铁血硬汉。我不敢想象,如果汤生知道荣生这样辛苦是为了支持远生参赛会怎么想?如果他知道正是远生的存在直接催化了荣生精神层面以及现实层面的双重蜕变,是会感激他还是憎恨他?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爱小美人儿多一些,还是爱铁血硬汉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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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4、

虽然临别前对远生说了那些深明大义的话,但在他去参赛的这段时间,我还是被现实的空虚和一个人的难耐打败了。

奥地利就像一座孤岛,我和远生就像在孤岛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因为拥有彼此,才能抵抗周遭的寂寞和生存的困境;也因为与世隔绝,不为外物所扰,感情才更加深厚。生活在没有远生的奥地利,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与我没有丝毫关联,没有他作为纽带,艺术之都于我意义全无。

每天下班回来,我都缺乏做饭的动力,原来抱怨每天张罗两餐是个不小的负担,现在却觉得,因为没有张罗饭食的对象而获得的轻松,简直就是一种悲哀。我不知道人这种为别人而活的想法到底源于爱情还是源于追求共同生活的本能。总之,没有远生等着吃饭,我竟然变得更加懒散,连续好几天,都过着与沙拉和泡面为伍的生活。

而小说方面,没有远生带着,我也生不出往下写的动力。大多数夜晚,都是对着电脑一个人发呆。远生拜托给我的那些灵感宝宝,经过缩水风干,如今靠我一个人想要再泡发起来,还原曾经鲜活的生命力,根本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万万没想到,汤生突然的邀约竟打破了我这样空乏而荒度的日子。当他对我说银行系统的一个大型招待晚宴想带我参加的时候,我几乎无所适从。

“让我去?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会想到邀请我!”我被他突然的提议吓得满脸惊呆。

汤生看着我,表情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总部的老板和许多合作银行的高管都会出席明晚的宴会,并且希望与会成员都能携带家属。如果可以,我非常希望你能作为女伴陪我出席。”

“可是……这种事你不是该叫荣生……”我弱弱地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建议,心里当然知道他不能带荣生去的原因,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即便如此,由我去装扮家属或者女伴,也并不合适。

汤生听到荣生的名字,眉间竟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又不是我老婆,再说这种场合他也根本不愿意参加,叫他做什么,让他打工去好了。”
   
我对着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只觉得心脏突突乱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汤生见我犹犹豫豫,便说他急着上班,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晚上再给答复就好。
   
   
这一天上班我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答应和不答应这两个词。

汤生高大英挺的身影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我不禁对明天的晚宴神往起来。不知道作为女伴挽着这样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出席高级商务宴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很清楚自己对于汤生的好感由来已久,但每次的接触毕竟都限于邻居、朋友,至少用红颜知己这个身份还能解释得通。可如果答应和他出席晚宴,情况却与往次大大不同。这一点,他应该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提出这种要求?而且,偏偏要挑远生去比赛荣生又淹没在竞标与打工的苦海中的今时今日……

一想到远生,我更加不安起来——他在辛苦地参加比赛,我却瞒着他和人约会,肯定要犯他的大忌,他最不喜欢我背着他做任何事,尤其是和别的男人。而且故意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去,更是性质恶劣。如果让他知道,非得气死不可。

但脑海里却始终有另一个声音诱惑着我:仔细想想,自从跟了远生,我行为上都很注意分寸,基本上就没对哪个男人荡漾过,也尽量不单独参加什么聚会活动,算是很对得起他了;我付出那么多代价随他来到维也纳,足以证明对他的爱了;除了整天围着他转,我给自己保留一点点私密的空间有什么不行?……

我努力驱除头脑中关于“出轨”或“背叛”的字眼——没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在家太闷,偶尔出去呼吸呼吸别样的空气;汤生只是需要一个女人掩藏他的同志身份才找我帮忙,不算什么。
   
可是我还是无法真正说服自己,直到晚饭时再次遇见汤生。
   
他并没有忘记早上的邀请,问我到底想清楚没有。我红着脸不敢看他,推说自己从来都没有参加过什么高级的宴会,不懂其中的规矩,上不得台面,怕有损他的形象。

汤生笑笑说:“没什么,这些都是小事,你这么聪明一个女孩,做事会很得体的。”

我不好意思说出真实顾虑,而是推说自己没有合适这种场合的衣服。

汤生不以为然地说:“那么明天我会去接你下班,到时先带你挑一件合适的晚礼服,不必担心。”
   
我心里仍是惴惴不安,但始终没法把拒绝的话吐出口。汤生也没再给我犹豫的机会,笑着说:“放心吧,伊伊,你会很出色的。”
 
065、

一整夜,我都因为胡思乱想而辗转难眠。

早上起来,忙着洗头洗澡,换了崭新的内衣,又从衣柜里找出平时很少用的丝袜,穿上最满意的一件连衣裙,站在镜子前照了很久,虽然镜子中的女孩身材高挑,青春性感,应该算是很富有女性魅力,但想到要作汤生的女伴,却还是没有什么自信。直磨蹭到快要上班迟到,我才把化妆包和香水塞进挎包中匆匆离开家门。

傍晚的时候,汤生果然开着他那刷洗一新的黑色奔驰豪华轿车到我打工的货行接我。一起工作的几个女同事见到他,都惊讶得说不出话,躲在一旁频频朝我露出羡慕的表情。

汤生已经做好了出席晚宴的准备,头发用发蜡精心地梳理过,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成熟优雅。笔挺的收腰西装配上名贵的领带,衬着他身材挺拔,贵气逼人,让我从心里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和我一个货行打工妹产生任何牵连。

当我向老板请假早退时,他笑着一脸暧昧:“汤生向我推荐你来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俩关系肯定不一般。伊伊,你很可以嘛,眼光不错,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因为他说的很大声,引得货行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汤生站在一边,对老板抱以一笑,并没有说破我们的真实关系。我既汗颜,又十分得意。往日里同事们或多或少因为没有身份的原因对我低看一眼,这下让他们知道我要光艳照人地和我“男朋友”出席晚宴去了,看看谁还在背后嘲笑我!这样想着,满怀欣喜地走向汤生,他很配合对我露出亲密的笑容,略略支起右臂,我就顺势挽住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翩然离去。
   
不过坐进轿车里,刚才在人前那股自信心又气馁了不少。看看身上这件连衣裙,虽然是我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却还是配不上他的着装和气质。

汤生似乎看穿了我心事,直接把车开到购物中心,径直进入高级女装部。我有些难为情,脚步变得迟疑。他笑着拍拍我的肩投来一丝安抚的笑容。

对于在欧洲国家出席高级商务晚宴应该怎样着装,我一无所知。汤生很体贴地叫导购员为我拿了一件湖蓝色的抹胸收腰坠地长裙试穿。我知道汤生一向优雅得体,对于服饰的品味肯定远远高于我,所以放心地听从了他的建议,只是在试衣间里看到这件时尚大牌晚装的价签时,心还是颤抖了一下,这也太贵了吧!

小心翼翼地换了长裙,我紧张地走出试衣间,用不自信的眼光寻求汤生的意见。他把我拉到镜子前,伏耳轻声说:“这件衣服真的很适合你,自己看看, 多漂亮!”

一旁的导购员也满脸热情地夸赞:“就相信您先生的决定吧,他的眼光真好,这件晚礼服正是本季主推的新款,非常适合您的气质。”

我为他俩的说法羞红了脸,不敢正视汤生,也不敢看导购员,甚至不敢去打量镜子中的自己,只是低头看着脚面。汤生又选了同一品牌的一双和礼服相配的蓝色亮漆皮细高跟鞋叫我换上,然后也不由我推辞就去付了帐。

我一时间头晕晕的,坐在那里发呆半晌。因为从来没有穿这种高跟鞋的经历,站起来时根本驾驭不了这个高度,腿一抖差点摔倒,汤生恰巧赶回来,一把扶住失去重心的我。

“女人就需要穿高跟鞋,小腿绷紧腿型显得特别修长,身材也一下子就挺拔起来。你身材这么好,平日里只穿休闲装都埋没了。”

我听他一直说我漂亮,又夸赞我的身材,越发不敢看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脸颊一片驼红。汤生却毫不避讳地看着我说:“这个样子刚好,一会儿到下面把头发挽上,再化一点妆,就完美无缺了。”
   
 
066、

我从没想过这场银行界的商务晚宴会租借Palais Liechtenstein 这样一个古老而豪华的皇家宫殿进行。

当我踏着初垂的夜幕,挽着汤生的手臂步入这座安静素雅、泉水潺潺的花园,一步步走向充满古老贵族气息的宫殿建筑时,竟恍惚着有穿越时间,走入童话世界的错觉。尤其当我是看到门厅里摆放的那辆1738年王室专用极尽奢华的黄金马车时,这种错觉已经上升到顶点,仿佛那辆马车根本就是灰姑娘参加舞会时乘坐的南瓜变成的华丽马车,而我,正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挽着英俊的王子,博得所有人的瞩目。

我为自己的幻觉感到惭愧。因为我心中傲人的王子,本来应该是远生,但此时此刻,他和他的精神世界殿堂统统消失不见,当我置身在这奢华的宴会大厅,所见所闻都是西装革履的金融界翘楚和他们穿戴华贵的夫人女伴时,我所能得到的全部兴奋和骄傲,都来自身边的汤生。

陪着他走在这觥筹交错的晚宴间,看着他穿戴举止与这些社会名流相比毫无逊色,操着流利的德语或英语与人寒暄交流谈笑风生,我不知不觉已陷入陌生的幸福,哪怕这幸福仅仅是午夜十二点前的幻梦,我也要让自己全情投入,今夜努力做好身边这个男人挽着的女人。

汤生拖着我的手,不时和走近他的熟人打招呼,也大方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和朋友。我看得出,那些与他相交不深的同行和客户,干脆把我当成了汤太太,对我的态度非常尊敬和友好。而那些和他相熟的同事朋友,大概从来没有想到他忽然有了一位如此年轻漂亮的女朋友,都对我投来好奇而惊讶的目光。

我很礼貌地同这些人一一点头问候,心里却着实紧张得不得了,挽着汤生的手臂越发地紧,汤生感觉到我的情绪,轻轻抚摸我的手臂表示安慰,我像是获得了依靠,更加依偎身旁人。

宴会上的亚洲面孔不是很多,我们这一对几乎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我悄悄对汤生说:“你看,你太出色了,大家都在看你。”他却说:“不,他们是在看我们。”

有了他这样的肯定,我的信心也增加起来,很快的,我熟悉了这种场合,对着这些原本与我的阶级不搭边的绅士名媛,也敢于绽放出自然亲切的笑容,甚至利用不算很差的德语,风趣大方地与他们攀谈,一时间,竟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聊得热络开心。

当舞曲响起时,汤生很绅士地走到我正对面,微微躬身,“ Darf ich bitten?”

我想起那晚在夜店的对话,不禁笑道:“你说你不会蹦迪,却原来会跳这么高雅的舞啊?可惜我只会跳庸俗的舞,这个就不行了。”

汤生朝我笑笑,没答话,却执意伸手等着我接受邀请。我万般扭捏,还是抵不过他的坚持,只好拉起裙摆,朝他微微鞠了个躬,握上他的手,随他走入宴会厅中间的舞场。

我早就知道维也纳是世界上为数不多仍然保留着舞会传统的地方。作为18世纪的欧洲社交中心,皇室贵族们一度为举办舞会而狂热,那些脍炙人口的著名圆舞曲,也正是因由这样的需求,才应运而生,遍传世界。据说时至今日,维也纳每年也要举行四五百场舞会,连带那些流行于上流社会的盛装传统和宫廷礼仪也保留延续到现代社会。

因此,对于这些商界精英会选择在晚宴之后举办舞会,并且大多数人精于此道,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当我自己拖着及地的长裙,接受一个男人这样浪漫而正式的邀约,伴随他踩着圆舞曲轻快而悠扬的节奏翩翩起舞时,这种太过不真实的浪漫让头脑一片混乱。

维也纳华尔兹跳起来并不容易,两个人相拥在舞场中飞速地旋转,非常讲求男人领舞的技巧,也非常彰显女人曼妙的身姿。汤生的舞技非常纯熟,虽然我从没跳过这种高级的社交舞蹈,但因由他恰当的引领,竟能逐渐跟上《蓝色多瑙河》轻快的节奏,当乐曲进行到后段时旋律逐渐变得激昂,我的情绪也像是受到了彻底的感染一路升温,随着足下的踏节生风,应景的蓝色裙摆在飞快的旋转中飘逸张扬。

那一刻,周围人对我们投来欣赏的目光,连我都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闪烁和美好!转了上百圈的头脑中已模糊了世间万物,只剩下身前人脸上自信的微笑,只能看见他眼中傲人的光彩。那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近,以至于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以及他扶在我腰间的手传递的温度;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做女人其实可以这么自在,这么美丽;那一刻,我希望时间停留,留住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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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

也不知跳了几曲,我平生头一遭对第一次接触的新鲜事物陷入狂热的迷恋,兴奋地对汤生说:“汤哥,谢谢你教我跳舞,自从来到奥地利,我从没有如今天这样快乐过!”

汤生对我报以微笑,“伊伊,我也很开心,你跳得很好,今夜非常迷人。”

我俩挽手走到窗边,在一张小桌前并肩坐下休息,汤生递了一杯红酒给我,“陪我喝一点儿吧。”

我欣然与他碰杯,第一次毫无负担地放任自己享受夜色无边。

“告诉我,我该如何感谢你呢?”

汤生对我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拉一拉身上美丽的湖蓝礼服,又露出裙摆下的高跟鞋,玩笑道:“这些穿过就退不了了哦。”

汤生被我的说法逗笑了:“这是我送给你的,喜欢吗?”
   
我没有矜持心中的想法,轻快地点点头,“其实我要谢你的并不止这一身衣服,从相识以来,你一直都帮我很多。能够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因为你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女孩。”他微笑着耸耸肩膀。

“你认识很多女孩儿吗?我得知道这个肯定有多少含金量。”

汤生饮尽杯中酒,又端起一杯,打量我一眼,笑说:“你比我之前交往过的那些女孩都好,行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满是喜悦.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突兀地抛出一句“那比起荣生呢?”

汤生闻言长久地沉默。我有些后悔这样问他,因为很明显,这一整个晚上,我们俩都非常有默契地同时回避着提到远生和荣生。

就在我打算转移话题时,汤生却说:“你比他乖巧懂事多了。”

我叹了口气,“远生倒是觉得他比我聪明懂事多了,因为我总是让他操心。”

“远生对人对事的衡量标准似乎很独特,但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自信很有才气的年轻人,”

“他不喜欢人家说他有才气。”

“为什么?”

“他要靠艺术拯救世人的灵魂,而不是用才华生出美翼让人欣赏那么简单。”
   
“没想到远生竟然对自己怀有那么高的期望。”
   
“嗯,相信他能力的人不仅仅是他自己,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不然荣生怎么会天天被吸引在我家舍不得走。”

提起远生的话题,我原本兴奋的头脑突然闪过一丝悲凉,原来不知不觉间,远生的信仰,远生的理念,远生的好恶,都已深深植根在我心里了,面对他时,我或许还会故意搞些小插曲抗拒对他的这些理解,但面对其他人时,就不自觉地把他当作信仰,为他的一切而骄傲。而今夜,我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对信仰的一场背离。我怎么可以一方面对人阐述着他的好,又一方面做着惹他生气的事?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带给我的一切是同样真切地令人心动。抛开信仰,我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曾经觉得找远生做爱人那么完美,但他又怎么能和我以这种令人羡慕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让我享受做女人的快乐?这么想着,我的思绪又转回眼前的男人身上,不可否认,他今夜的魅力让我产生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想法。原本以为,他是那么狂热地爱着荣生,眼里不可能容得下别人。但他今日的举动,又不禁让我怀疑,让我猜测他抛下荣生,对我这么好的真实原因……

068、

不知是不是我的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心事,汤生似乎像是针对我未出口的疑虑,突然问:“你有没有那么一二刻,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怀疑过爱情的价值?”

我闻言抬起头,看见水晶吊灯的流彩光芒下,他眼中竟露出一丝淡淡的怅惘,轻轻转动杯中的红酒,仿佛一腔搅乱的情思,不答反问道:“那你呢,你怀疑过吗?”

汤生喝了口酒,停顿片刻,说,“以前没有怀疑过,最近却突然开始怀疑了。”

“为什么这么说?”

汤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最近台湾的母亲常常打电话过来,几次三番催促他年纪不小,应该早日完成终身大事,如果在奥地利没有适当的女孩,就赶快回台湾正经相亲,别让她一把年纪,还为儿子的婚事寝食难安。

我闻言露出一丝苦笑,“是啊,这个状况是我们这种人永远逃不过的罪责,就算能从容面对世人,却很难平静面对家人。像你,选择骗着他们,所以在面对来自家人的善意关怀时就会倍感煎熬;像我,选择坦诚一切,结果就是这样,忍受家人的愤怒和谴责,丧失来自他们的关爱,生生割断亲情,背井离乡,痛彻心扉。”

汤生看着我,眼中露出些许同情,些许无奈,“是啊,真是两难。”

“远生说,这种情况下,唯有来自爱人的坚定才能安抚,就像在冰天雪地的人间,彼此相拥取暖,依偎生存,哪怕就这样坠落无底深渊。所以说,这样的爱情更显得伟大,而坚持这份爱情的人,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

汤生笑笑,“远生让你坚定了吗?”

“在这一点上,他对我的好绝对是满分。虽然有时候他发起脾气会口不择言,但我深刻地明白,在爱情的崎路前,他永远走在我前面,比我勇敢。没有他的坚定,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是啊,你和远生一路走来非常不易,只是,远生的性格太坚硬了,而你,还是那么柔软。”

我对他的评价报以一笑,“那荣生呢,他勇敢吗?”

汤生目光暗了暗,“他以前很勇敢,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可是……你知道他最近听到我母亲打电话逼婚后说什么话吗?”

“他怎么说?”

汤生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说我是该娶妻生子了。”

我闻言抱不平道:“他是你的爱人,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汤生苦笑,“是啊,这一路走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但他突然这么说,让我怎么能不怀疑这种坚持的意义?”

“荣生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没有坚持的人。”

汤生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他缺乏坚持,那么,我只能理解为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不够爱我。”

我看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给自己灌酒,不禁劝道:“你这是说哪里话,也许荣生是体谅你,不想让你为难才这么说。少喝点儿吧,这酒度数不低,一会儿醉了。”
   
“他从前怎么没说过类似的话,偏偏最近突然这种态度。”
   
“他……他最近忙昏头了,也许不经意说错了话呢。”

“就算是不经意,他也只会对我不经意!”他猛地把酒干下去,因为喝得过急,呛得有些咳嗽,我赶紧从手袋中拿出面巾纸递给他,就想起身离座。

他竟流露出一丝依赖,拉住我问:“你要去哪儿?”

我用温柔的目光安抚着他,“我想给你拿一杯柠檬水去,你喝的太急对身体不好,会醉的。一会儿又该难受了。”

他感激地望着我说:“谢谢你这么照顾我,伊伊,我不要紧。”

“你总是照顾别人,被好好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其实我能够想象,做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压力很大,又要在工作上出色,又想在生活里事事完美,这么高的要求,其实对自己是一种伤害。并且,很多苦衷你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给别人分担,这样太累了。其实有什么难受你可以说给我听,我能理解。”
 
069、

大概是我的理解引发了汤生的情绪,整个晚上他虽然没有更多地表露心事,却喝了很多酒。没有了往日的内敛之气,却平添了一份男人的气势。我知道他在借酒发泄,无心劝阻,干脆陪他一杯一杯地喝,仿佛两个人在共享“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放纵。

置身于奢华的晚宴,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在这种巨大的迷幻下,我突然感到自己其实也很需要发泄,为什么我就应该和远生过那样节制而辛苦的生活,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会压抑自己,不肆意发作情绪了呢?奢靡的气氛,迤逦的音乐,勾引着那个尘封已久的我……


等到子夜宴散,我俩钻进车子迷迷糊糊开回家时,都已经醉得不轻。

“别上去,再陪我呆一会儿,这里多舒服,还能看星星!”站在小花园里,汤生醉眼迷离地拖住我的手,把我拉靠在他怀里。

我头脑早已失去了清明,贪婪地呼吸夏夜的凉爽,摸着滚烫的双颊痴笑着:“别闹了,天都快亮了,哪来的星星!”

他笑起来,搂着我肩膀的手更紧了几分,“干什么都好,反正我不要一个人回去睡空床。”

“荣生呢,还没回来啊?”

“管他呢,我干嘛总是要去在意他?如果做男人能洒脱一点,就会有很有乐趣。” 他借着酒意,竟然用放肆的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我脑子里混沌不淸,根本无法对他的行为和说法进行理解,只是模糊的想着,他是喜欢男人的,不会突然对女人感兴趣,他是喜欢荣生的,不会喜欢我……

正这时,底楼的大门传来开合声,荣生一身疲倦地打工回来,正好看见院子里我们俩喝得酩酊大醉,拉拉扯扯抱在一起的丑态。从他蹙眉的神情,我能看出汤生根本没把今天晚宴的事告诉他。这样故意隐瞒荣生带我出来,汤生到底在想什么啊!

汤生显然已醉得深了,并不惧怕被荣生撞破这个星夜幽会,反倒大声朝我说:“伊伊,今晚好开心,谢谢你啦。”

我也没心情理会荣生审视我这身光鲜漂亮的礼服时的目光,上冲的酒气让我脑子嗡嗡作响,摇晃着失去平衡的身体,架着歪歪斜斜同样走不直路的汤生,勉强往荣生面前挪了两步,“老公还给你,我要回家了。”

刻意忽略荣生搀扶汤生时眼中的气恼,我心里没有半分愧疚之意地转身上楼。反正我什么也没做,不过就是帮忙去参加了一个商业晚宴,比起他天天来我家麻烦远生,我和汤生这点儿接触根本不算什么。


自从晚宴之后,大概汤生和我一样,多少还是意识到了那天的行为过于失态,之后的几次碰面,我们都很默契地选择不主动提起那晚的事,尽量把关系处理得同往常一样平静自然。

只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每次看见他时虽然能控制表面上行为,却无法剔除内心深处对他过分地神思遐想。我有些憎恨这样的自己,几乎是以一种焦虑而迫切的心情等待着远生的回归,等待着被他重新收归到那个纯净的精神殿堂,抵抗某种未知力量的侵袭。

然而,每次看到藏在衣柜中的那件湖蓝色的长裙一角时,脑海中又禁不住回忆起那个灰姑娘的舞会。不知道故事里的灰姑娘,是否也能在回归日常生活后,把那晚那个让她迷醉的王子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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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

远生果然不负众望,竟然捧得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季军的奖杯回来。

我高兴地抱起他就地转了三圈,“老公!这是国际大赛啊,你首次出战就能得到这样的成绩!太厉害啊!能获得这种等级大赛的前三名,不就已经是音乐家了吗!”

远生倒没表现出我这样的狂喜,只是露出谦逊的笑容,“比赛一结束,就有组委会的经纪人来找获奖者签约,可以在未来的几年内,直接参加荷兰及全世界举行的环球系列音乐会演出,算是他们帮忙规划获奖者未来的职业生涯吧。不过我暂时没有答应。伊伊,你不会怪我吧?”

“老公做什么我都支持,但你为什么不接受啊?做一个职业钢琴家到全世界音乐会巡演,多好的机会啊!”

“毕竟只有第三名的成绩,我不想以不完美的表现作为登上世界舞台的契机,我想,我应该能取得更辉煌的战绩!”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以第一名的成绩闪亮登场?”

远生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经过这次比赛,我增添了不少经验,也摸透世界级舞台的游戏规则了,下次一定能做到更好!只是,从赚钱的角度肯定是延缓了速度,要让你跟我吃更多的苦了。”

我吐了吐舌头,“老公的完美主义真是无药可救了,以前在国内参加比赛,你就次次都要争第一,现在登上更大的舞台,还是这么严格要求自己,让小女子只能仰望你的圣光顶礼膜拜啊!”

远生疼爱地亲亲我的脸,从兜里掏出一沓绿色大票交给我,“这3500欧元你拿着吧,我一直也没能力赚更多的钱让你随心所欲地花销,难得有这一笔钱,你给自己买点儿喜欢的东西。”

我一脸不可置信望着那一沓钱,惊喜地说:“这次的奖金这么多!荣生支持你比赛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你差一点就不肯去了!”

远生笑笑,“可不是嘛,这次多亏了他借我那3000欧,我本来想着用不了这么多钱,结果三周比赛下来,小心翼翼尽量节省,还是这么贵。幸好第三名的奖金有7500这么多,总算没白去。”

我一听就笑了,“所以说嘛,比赛这玩意大多数人去参加了就是送钱去的,只有我老公这种小心眼儿的,不花钱还得赚钱。我都能预见以后等你一鸣惊人的那一天,我们会很有钱的!”

远生点点头,“伊伊,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不过还有1000呢,你是去和同学五国游了吗?”

远生刮刮我的鼻子:“臭妞,还说我小心眼儿,你才是个小心眼儿的管家婆呢,我怎么可能不带你自己去旅行?比完赛就急匆匆回来了。1000块是买礼物了。”说着拿出一对做工非常低调又很精巧的手链,“荷兰是最崇尚爱情自由的国家,我想在那里为我们的感情买一对信物或许更有意义。”

“真漂亮!”我拿起一对手链仔细端详,只见每只手链上各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心形环,碎钻镶嵌其中,十分耀眼别致。远生说,这是他在小镇的一个百年传统的老作坊里挑到的,做首饰的老爷爷说每一对手链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设计,当做爱情的见证最好不过了。

我一听就拿起一条戴在远生纤细白皙的腕上,“以后老公每次弹琴的时候就能先想起我们的爱情啦。”远生把另一条戴在我手上,在我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是啊,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拥有一对属于我们的信物,我觉得这比其他的礼物都重要。”

我高兴地把我们两个的手腕凑在一起,打量着手链上那两颗小小的璀璨的心形,“老公,你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从你挑的东西都这么细腻精巧就知道了。可惜你总是吝啬表达,太严肃啦。”

远生笑了,“所以我不是正在改正吗。对了,我给荣生和汤生也买了一对,没有人家帮忙,我根本不可能去参赛,得好好感谢,咱们也赶紧把欠荣生的钱还回去。不知道他的项目还缺不缺钱,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这事就好不安心。”

我叹了口气,“他是挺不容易的,设计方案倒是如期交上去了,结果人累到胃出血,竞标刚一结束就垮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前天汤生才把他接回家。”

远生一听就急了,拉着我二话不说就往隔壁探病。
 
071、

荣生一听说远生获奖的喜讯,哪里还躺得住,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就要下地。远生见他短短时间就消瘦成这样,目光中流露出万分心疼,急着上前阻拦他起身的动作,被荣生抓着两手拉坐在床沿上。两人就像历经一场生死搏斗后再次重逢的战友,望着彼此的眼神满是一言难尽的激动。

荣生说:“就知道你最行了!大钢琴家,有空要把参赛的曲子弹给我听听!”

远生眼中满是怜惜,“你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病情怎么样了?”

荣生露出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小事小事,没什么大碍,调酒的时候总要陪客人喝,难免就伤到胃,现在都恢复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别担心!”

“岂止啊,你太拼了,周六周日还……”我话还没说完,荣生朝我顽皮地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噤声的表情。

远生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他手里,“你最困难的时候还把钱拿给我,要真是影响了你的竞标项目,我会自责死的。”

荣生说:“哪里,没有你支持我,本来也没这个项目。现在你的战斗赢得这么漂亮,之后就看我的了,反正所有的设计图和模型都如期递交到投资方那边了,就期待最终鹿死谁手吧。”

“没问题!积累了这么久,总有爆发的时候。”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惊讶荣生能说出远生刚刚才说出的话,远生显然也被这种默契感动了,一双大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荣生见他笑意盈盈,也投来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聊到远生的比赛经历,荣生说下次远生再参加这样的比赛我们一定要亲自到现场去支持,第一和第三说不定就差在这份支持上。远生笑着说贝多芬国际钢琴比赛的决赛会在维也纳,有了这次的经验,一定要在那场比赛中胜出。

我们正说得热闹,汤生端着刚熬好的补汤进来。

自从荣生病倒,汤生又恢复了他痴心好丈夫的形象,特意请了假在家为荣生煲汤送药,照顾得无微不至。

远生见汤生进来,赶快让出床边的位置。我见到汤生多少有些不自然,心虚地看了荣生一眼。但荣生此刻的热情都集中在远生身上,我倒十分确信,依他的性格是不屑于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应该不会把那晚舞会的事说给远生知道。

汤生见荣生兴高采烈地坐着聊天,立刻打算把他押回床上躺着。荣生哪里肯依,把远生获奖的喜讯说给他听。汤生旋即向远生表示了恭喜和钦佩,远生则把另外一对手链送给他们。

我看那对手链外形和我们的一模一样,同样打造得十分精美,只是链子上挂着的一对小小的心形却是实心的黄金铸成,没有我们那一对镶钻的心形环闪亮。远生解释说每一对手链都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挑给他们那对是顾及到汤生平时要工作,可能饰品低调简洁些更好。

汤生大概没想到远生考虑问题如此周到,竟然非常喜欢这对别致的礼物,坐在荣生身后,把他圈进怀里亲自把手链给他戴上,端详半晌,笑着称赞远生有眼光又懂得浪漫,他们这么多年竟也没想到要买一对爱情信物。

我伸出手美滋滋地给他们展示我俩那对,“荷兰前不久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允许同性伴侣结婚的国家,这对信物更显得意义非比寻常,希望你俩情比金坚,爱情天长地久啦。”远生显然对我的解释十分满意,笑着朝他俩点点头。

荣生倒是对这份精美的礼物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欣喜,我总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假,心想果然是挑剔矫情自命不凡的设计师,这么漂亮的手链他还看不上眼。

但马上我的注意力就被汤生的提议吸引了,因为他说如果可能,等荣生病好了大家就一起策划一次外出旅行,一来给远生庆祝,二来也慰劳荣生准备竞标项目三个月的辛苦。

072、

有了旅行作为动力,我人都明快起来,想着来奥地利一年多了,那些阿尔卑斯山的旖旎风光和《音乐之声》里梦幻的场景都还没有亲眼见到过呢,而且这次是和汤生他们开车自驾,也不用担心身份的问题,肯定能玩得很好。

最最最主要一点,我终于能有个机会大显身手,不用花掉远生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比赛奖金,而是靠我自己赚钱,自己策划,带他来一次不操心的度假。

之所以在经济上有这个自信,是因为我一直向远生隐瞒了一个小秘密,就是每天下班和同事去赌场赚些小钱的事。

赌博在欧洲国家都是公开合法化的行为。而维也纳的大赌场更是装潢非常考究,红毯铺地,金碧辉煌,还要求赌徒都着正装才能入内,如果不说是赌场,那架势和歌剧院的气氛也差不多。

刚开始,同事撺掇我去的时候还有点惴惴不安,以为都是些鱼龙混杂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几次,看见那里面环境优雅,也没有不文明的举止行为,工作人员都穿得西装革履,看起来完全是上流社会社交场所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财力雄厚,维也纳大赌场为了吸引客人来玩,设有一个入场的彩头:即每位入场的客人,花21块钱赌资就可以换取25块钱的筹码,只要参加过赌博的任何一种游戏,都可以把这25块钱的入场筹码换成可兑换金钱的有效筹码,也就是说如果在游戏中不输钱,那么每天至少能赚4欧元。所以同事最开始拉我一起来,并不是为了真的参与赌博,而是为了白拿这4块钱。

我们用的最简单方法就是赌轮盘,反正37个数字,除了开0以外,不是开大就是开小。我和同事一人押大一人押小,输掉那人丢25块,赢的那人翻倍就得50块,这样我们也算参加过游戏,出门就可以用有效筹码直接换50块现金走人,一两分钟时间就每人白拿4欧元。

这4块钱虽然不多,对于很多穷留学生或者像我这种工资不高的黑工一族来说还是不错的收入,至少买一餐麦当劳也能填饱肚子了。所以我知道很多留学生能坚持365天风雨无阻每天来赌场报道赚这4块钱。我和同事在最开始的阶段也是抱着本本分分来白拿这4块钱态度,反正下班后绕个路也就是花一点儿时间而已。

但渐渐的,天天看着大家赌轮盘,也摸出一些规律,便不满足这种一人押大一人押小的无风险无刺激的劳动,而开始怀有侥幸心理真实参与押注。毕竟,赌大小的技术含量不高,输赢的几率也是50%,只要运气好,手里的钱就瞬间翻倍,比起每天按小时地辛苦打工,这种不劳而获的心态也是诱人赌博难以抗拒的原因。

维也纳大赌场大概早就料到人们这种心理,才大方地抛出4块钱做彩头,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能坚持只本分拿4块钱而一次都不赌的人,我基本没见过。

于是,我从1块2块钱开始参与押注,结果运气一直不错,总是能押对,看着手里的钱瞬间翻倍,让人雀跃不已。随着时间推移,我每天投入的金额也越来越多,慢慢发展为每次押上10块20块,反正以手中25块钱为上限,多了绝对不赌,也不会有太多损失。

没想到我的赌运竟然一直都很灵光,虽然有赢有输,但总体而言还是赢多输少,一个多月玩下来,竟然叫我白白赚了几百块。

有时我会坐在客厅地板上不自觉地发笑,远生就会寻着我的目光追索我的视线焦点。但当他发现我只是对着空气傻笑而不像是对着某个男人犯花痴时,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他问我是不是邂逅了什么艳遇,我笑着说不是。他一定要追问我就推说是想到某个小说情节。虽然他并不相信我会如此专情于创作,却也只有狐疑作罢。

殊不知,我们的账号里早已存着远超过他拿回来的那3500欧元的资金,比靠我平时打工赚回来的辛苦钱积累速度快了好几倍。我心里想着,别以为只有小美人儿会赚快钱,我这个方法比他多快好省效率更高,等再赚上一段时间,这些钱就足够我们来个免费奥地利环游了,远生一定惊喜不已。

货行的老板也是个赌场常客,当然他是有钱人,才不屑于玩我们这种小儿科的赌法。有一次也不知怎么和他聊起这事,他说赌轮盘怎么也得玩点压数字什么的,只赌大小根本都不会输,有什么乐趣啊。我一听,怎么还有赌场的必胜法则吗?赶紧向老板取经。他说很简单啊,如果第一注输了,第二注加倍投注,只要赢了,就能把上一轮输的赢回来,如果再输,就再加倍。总结成规律就叫“输钱加倍法”,赢了就停止或重新下注,输的话就要一直加倍下注,不能停,停就赔光。所以只要赌本够大,赢多少不好说,至少想输是不可能的。

我一听,原来还有这种制胜法宝,脑袋里推演了一下,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赶紧去赌场实践一下。结果诚如他所讲,就算连输几把,只要翻倍地押,很快就把输的收回来了。有了这条法则,心里就踏实多了,反正不会输,再加上我手气一向好,根本也不会遇到连输几次的情况,所以接连几天玩下来,全是赚钱的,有两次我大着胆子压了100欧元,瞬间就赚回100,那种金钱翻倍的快感,真让人兴奋,完全是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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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9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073、

不过,上天是不会给我出色完成一件事的机会的。

就在我终于赚足了准备出游的钱,打算最后再玩一次就向远生炫耀一下账户金额的那天晚上,赌徒的恶果降临了。

我看一个轮盘已经连开了五次小,心想现在入手估计再有个一两次肯定开大。于是很放心地在买大一边押了10块钱。哪知道事有不凑巧,竟然接二连三继续开小。我只好按着输加倍法则不停地提高赌注,结果押到160块的时候竟然开了个0出来,我一算,此时收手总共要输掉310块钱,这可是我们旅行三天的花销,总不能因此少玩三天吧。而且货行老板也说,输钱时必须有勇气加倍,否则停了就等于赔光。

一咬牙,豁出去了,我就不信邪,赌场都开了这么多次小了,这一晚上还能不开一个大出来?就买大,继续买大,按着法则直到赢回来为止,我就不信它还能继续开小!反正我账户里还有远生那3500块钱呢,一直翻倍也够再押几轮的!

哪知就是这一时冲动,我已经感觉不出手中这320块一轮的筹码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多么吓人的豪赌了,就像瞬间中邪了一样,对下手的金额完全失去了概念,心中所虑无非就是开大开大赶快开大。

哪知老天爷就是这么玩我,那个黑色的夜晚赌场竟然又是连开四次小!当一堆价值2560欧元的筹码被庄家稀里哗啦地收走时,我的心瞬间就掏空了。没有钱再翻倍了,不但是没有钱再翻倍下注了,而是我在这短短的不到半小时里,输掉了我和远生账户里所有的钱!

5000欧,天啊!5000欧折合人民币就是6、7万元!我这辈子都没挣过这么多钱,也没用过这么多钱,怎么可能,我就把它赌掉了!

绵软着腿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从赌场走回家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流了一路还是滂沱不止。眼看家门已近在眼前,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上楼,想着到底要如何面对远生的责问,想着我不但赔光了这段日子天天去赌场折腾这么多回才赚出来的旅费,还输掉了他钢琴比赛的全部奖金,这下子,连下个月房费都没有了!我们的账户空空如也,要我怎么可能瞒住他不说实话……越想越止不住慌张和心酸,我没有勇气坐电梯,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爬楼梯,只想拖延回家的距离。

站在三楼的楼梯间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楼道,我抱着身子坐在楼梯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不知道汤生是怎么发现了我,只知道在我看见他蹲下身子坐在我旁边,用温柔的语调问我“伊伊,你怎么了”那一刻,万种心酸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托付对象,早应该哭干的泪水便如井喷般汹涌而出。

见我不肯说话,只是拼命地掉眼泪,他一边掏出纸巾一边低声问我:“是闹情绪了还是有事?”
   
我望着他关切的眼睛,怎么也没有勇气告诉他自己去赌博的事情。他像个耐心的邻家哥哥一样帮我擦眼泪,“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受了什么委屈,连我都不能说吗?该不是远生骂你了吧,你又闯什么祸了?”

他不提远生倒好,一提,反倒让我更加泪雨滂沱。想起远生平时为了打工熬夜创作的辛苦样子,让我此刻怎么进屋和他解释我们所有的钱都化为乌有了啊……我一边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跟汤生说明了事情原委,眼见汤生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心中更是慌张,除了抽泣都不敢继续往下讲。
 
074、

“那你今天究竟输了多少钱?”

望着他微微蹙紧的眉头,我结巴着不敢和盘托出,只是边哭边说:“我就押了10块钱,然后按着输了翻倍的办法一直押大,结果赌场连续九次不是开0就是开小……”

还没等我说完,汤生便体现出他投资银行高管对金钱的敏感,“九次?丫头,你这一晚上输掉了5110欧?!”

“我……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我被他说破实情,眼泪更是决堤般往下淌,鼻涕一把泪一把,很快耗尽了他递给我的一包纸巾。

汤生看我那汹涌的泪水根本止不住,只好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我,“你这小丫头啊,怎么赌博这种事你也敢去试?你以为赌博是靠运气吗?本质上它就是数学概率的问题,你觉得押大小开0的几率可以忽略不计,但事实上,赌场就是靠这2.7%的概率都能赚得盆钵满溢。假设1个赌客1局只押1块钱,玩100局赌场就会赢2.7块,那成千上万的赌客,每个人赌的金额也远远不止1块钱,你想想看,一晚上赌场能赢多少钱?

至于你说的输加倍、赢加倍这些不败法门,根本也是靠不住的,赌客都凭常识觉得押大小肯定是有大就有小,但从数学上来推导,要确保能99.9%开出一个大或者小,大致需要13.29次的尝试,这还不是百分百的保证,因为即使是万分之一的概率,还是有出现的可能。

像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就出现过连续开19次大的情况。你知道19次是什么概念吗,就是你第一次赌1块钱,最后需要翻倍的赌注是524287元,你想过没有,究竟有几个赌客有这样翻倍的财力?更何况,就算你有524287元,你最后赢回来的是多少钱?仅仅是1块钱而已!你今天这5110欧如果赢了,其实也就赢回你的本金10块罢了……”

我听他把赌博的过程精算成这样,每一个过程都分析得有理有据,原来赌场那些吸引我的光芒,好像瞬间被他破解于无形。如此清晰透彻的说服,让我几乎想不出我这么久以来究竟怎么就能鬼迷心窍,陷得无可自拔,只能抽噎着说:“你怎么不早给我讲这些……”

汤生眉毛一拧,“你有问过我吗?你要问我我会让你一个小姑娘跑去赌场当待宰羔羊吗?”

我委屈地低着头,借着滚落的眼泪把委屈和懊丧都说出来,“我知道错了……我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带远生出去玩,给他一个惊喜。一直以来他都太辛苦了,来奥地利两年也没出游过一次,我跟随他来维也纳的初衷也是为了照顾他给他减轻负担。现在不但没有改善他的生活质量,反倒成了他的负担,还把他钢琴比赛的奖金都输光了……我脑子又不好用,赚钱能力又弱,这么一点事都搞成这样……”

“你别这么责备自己了,一个女孩子,没有身份黑在这里,哪里会那么容易赚到钱。你平时都在很努力地打工,已经不容易了,只是你怎么也不应该靠赌博去赚钱啊?”

“我一时糊涂,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快点赚更多的钱,才动了这个歪脑筋。其实一直以来运气都还不错,赢了不少,都攒够我们要去旅行的钱了,谁知道今天……”一想到账号上分文不剩,除了远生的钱还有自己平日打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顷刻已化为乌有,大脑就一片混乱,拿汤生的手帕捂在脸上,还是挡不住大颗大颗掉落的泪水。

“别哭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还是想想到底打算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啊,别说旅行,我们连下个月的房费都交不上。我不想把远生给气死,还是消失不拖累他才好。我坐在这儿,是琢磨着一会儿到底是跳楼好一点儿还是跳多瑙河好一点儿,哪种死法才不至于死得太丑……”

“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不许胡思乱想!”

“除了去死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嘶哑着嗓子不停饮泣,完全没有半点形象可言,只是一味说着丧气的话。

075、

“伊伊,别哭了,你这样让我好心烦。”汤生见怎么也哄不好我,有些焦急起来。我捂着脸,拼命压抑,还是抽泣个没完,却听到他忽然说:“这样吧,我先拿5000块钱你存在账户上,旅行什么的我们照常去,远生也不会发现,你就当没有今天的事,别哭了!”

我闻言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犯的错怎么能让你来顶?再说5000欧这么一大笔钱呢!”

汤生说:“那我难道还能看着你去寻死不成?半个月工资而已,对我是小事,在你们就不一样了。你别推辞了,先拿着把眼前的状况应付过去。”

我闷着脑袋,垂泪说:“远生知道了肯定不允许的,荣生前阵子才刚借我们3000,现在我再拿你5000……”

“荣生什么时候借钱给你们了?”

我一想不对,怎么一激动把这个事给讲出去了,胆怯地看了汤生一眼,只好原原本本地把荣生支持远生参加比赛的事讲了一遍。

汤生沉声说:“他就是为了支持远生才把自己累到胃出血?”

我抽抽嘴角,哽咽道:“是啊,所以我们已经很内疚了,不能再用你的钱了。”

汤生微一沉吟,说:“两回事,他帮你们也没告诉我,我帮你你也不用说给他俩知道,就当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吧。”

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可以吗?我……一定会好好打工,早点还给你!只是这么一大笔钱,可能我好久都还不淸了。”

汤生笑笑:“还不淸也不用勉强,你就好好策划这次旅行,让大家玩得都开心一点儿就行了!”

我看他说的轻松,终于破涕为笑,“全凭主子吩咐,小女子从今天起就当卖身给主子做烧火丫头慢慢还债好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真是个女人啊!”汤生笑得一脸无奈,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坐在楼梯上很凉的,当心生病。你到厨房等我一会儿,我拿钱给你。”
   
我感激地点点头,起身跟着他走,傻愣愣地站在厨房里平复情绪。哭了好几个小时,两个眼睛像桃子一样,见到远生得准备一套没有破绽的谎话才行。
   
不一会儿,汤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绿色大票的信封,“5000到底够不够?不够你要说实话,不许再想什么死啊活的。只是千万不能再拿去赌了!”

我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接过那救命的钱,激动得差点扑上去给恩人一个拥抱,只是一想到自己哭过后的狼狈像,赶紧在心里责骂花痴花痴大花痴,脏兮兮的,人家谁要抱你。

汤生朝我露出宽慰的笑容,“钱的事情,有我,你就放心吧,不会让远生知道的。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记住。”

我眼睛一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目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激、歉疚、温暖、甜蜜,各种复杂的情感充溢了心胸。这个男人,叫我日后要如何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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