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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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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大地] 王新华: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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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4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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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idayolanda 于 2016-7-4 15:36 编辑

  1976年夏天炎热,老百姓没有空调。晚上平民肚子装好了热饭,就出来散散,在街边、空场闲坐。每晚在新闻联播之后达到高峰。我时常在院子里乘凉,坐在水泥台上,给从小长大的哥们儿们狂侃地震。“地震波有很多种,主要两种是纵波和横波,速度不一样。纵波快,先到,地表上下颠腾,把楼哇、建筑都颠酥了。横波慢,后到,能量巨大,地表左右摆动,扫过的地方,楼坍房倒人灭亡。”每天闲聚无事,我逗他们:“60年智利地震,8.9级,我靠!猛!世界上有仪器记录以来最大地震……,海啸跟剃头刀一样,建筑像你丫的短头发……。”听的大家脖子后面起凉风。侃应当是砍,因为砍有打击的效果,每次我得意洋洋,他们紧张兮兮。散场回去睡觉前,哥儿几个常问我,“北京有地震吗?”“你在地震局,可得先透个风。”我笑眯眯地告诉他们:“这主要靠个人造化。不同,不同。”尔时摇头做叹息状。

  1976年我在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地球所受中国科学院和国家地震局双重领导。我的工作证还是中科院的,这个好幸运呀!

  侃了半个夏天,原本只为吓唬哥们儿,不期竟招来事。1976年 7月28日凌晨 3点42分,在邢台大地震、海城大地震之后,建国以来第三个出名地震,唐山大地震,丫的发作了。大地震发威,山摇地动,毛主席唿通坐起,挥动巨手,波澜壮阔:“搞么子哟!”也被抬到中南海的院子里,在地震棚中住有时日。

  唐山大地震产生的震动,在北京大约持续了两分多钟。凡经历过此短暂的人,都被排山倒海、肆虐无忌的能量洪流所震撼、惊骇,永生不忘。震后不到两分钟,我匆忙地和老父说了一下,飞身上了自行车往地球所狂奔。老父老母坐在院中还没有缓过神来。

  唐山地震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情况大变。农民工弃耕进城赚钱,应届大学生忙着找工作,找性友。巷子里老闲人多了,哗啦哗啦打麻将。所以我很怀疑,有多少人对那场灾难有兴趣。年轻人谁愿意听你唠叨。唐山大地震离我们远去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退的越来越小,时景也只能清晰在我们这些人脑袋里。我们这一代,经历真多,看到老一代人的一辈子,估计着后一代人的一辈子,沾沾自喜。

  “我是王洪文! 震中在哪儿!”

  地震发生,震级和震中的位置很重要:赈灾决策,震后指挥,军队调遣,物资配送,现场监测,地震工作,……,都必须先了解震级和震中位置。但唐山地震发生后很长时间,北京中央政府和地震局并不知道这次地震震级多大,发生在哪里。

  国家地震局和地球所都在中国科学院的大楼里。按照惯例无论地震什么时间发生,地震工作人员都要立即赶到所属单位。

  地震之后地震局和地球所就乱了,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有大来头。问讯震中位置、震级、和破坏情况。地震局有一部红色电话,上面没有拨号盘。忽然铃声大作。值班的人和赶来的人互相看看,竟没人接听。等了一下,小梁拿起了红色听筒,对方厉声喝道:“我是王洪文!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震中在哪儿!”当时不知道震中在哪儿,只能应付说“正在努力”、“马上”之类。地震局受到很大压力,这些压力很快又作用到地球所,我们所负责交切震中位置。

  由于急切,我穿着拖鞋骑自行车赶到地球所。到所的时候,才凌晨 3点50几分,不到 4 点。所里已经聚集了20多个同事,他们都住在附近。还连续不断地有人到来。值班室内灯光刺眼,里面有多台地震仪。几个电话不停地响,值班员拿起听筒,国家地震局局长刘英勇在另一头:“震中在哪儿?几级地震?王洪文催了!有没有搞出来?”大家都被挡在值班室门外,不许进入。我们只能隔着1米多高的大玻璃向内张望。许绍燮副所长亲自动手交切震中,坐在巨大的桌台前,满台摊开地震图、地图。值班室空调开的真猛。

  地球所有三个高个。陈运泰,三室主任,大约有1.82米左右;我最高,1.85米往外;老许大概是我们的中值。陈运泰学者风度。老许比较严肃,注意仪表。我则是散淡的人。老许和我在广州出差,市场街到处人满为患,我俩东看西望走散了。周围的人出溜出溜乱蹿,好像泥石流。当然我们都很踏实。果然不到20分钟,老许和我特老远就互相看到了。大家笑笑,举手招呼,手指高2.4 米。广州泥石流在我们肩下忽晃。

  今天就奇了,老许在值班室内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竟然光着膀子!这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肩脊宽阔,大白背上均匀分布一层汗珠(应当处理一下),低头不说话。你一下就能感受到压力。可是地震太大,所有微震,强震仪都出格了,怎么弄?干等吧。当然也有几位着急不服气的,硬要挤进去练练,都被挡住,堆在门口焦躁。

  快到早上6点了,还什么都不知道。这回上下都急了,地震局和地球所竟派人开车到野地里找震中去了。后来还是长途电话局告诉我们地震发生在唐山,他们问了各地情况,还说唐山电话不通了。再后来,远台的、国外的测定都来了。下表是用不同方法测定的唐山地震参数,有些差别。来源于分析预报中心几位同事的工作。

  我在所里遇到陈颙,两人自此在一块儿。我们叫他猫,或者小猫。可能因为他机灵,戴个眼镜,眼睛眨吧眨吧主意多。他有1.75米,挺匀称;虽然30岁左右,然而已明显秃顶了。这让人感到中年的顶和下面还是青年的脸配合有问题。我们同在第三研究室,他是实验室领头的。当时我正打算坐车到外面狂找震中,猫拉拉我:“别急,让他们先走,等知道震中在哪儿,我们直接去那儿。”这样二人在所门口抽烟。所门口车辆停的越来越多,多数是吉普车。你看车牌子,哪儿的都有,最多的是部队的车。一辆一辆往外发,一辆一辆往里停。我们两个领了出野外的行头,雨衣、手电、罗盘、军用地图(没拿北戴河地图)、海鸥120照相机……。三室是研究理论的,我对野外了解不多,又是第一次出大地震现场,猫告诉我,这也要拿上,那也要带上。当时还带了30元钱,最重要的是,领取了一个记录本,从此之后,这本子上记录了我每一天的事情。现在就放在我的桌子上,帮我捡拾起那些已经模糊的日子。本子后面印着:软皮笔记本/北京陶然亭制本厂/50开80页/1975。见图 4。

  后来知道震中大概在唐山丰南一带。大约 7点钟我们两个出发了。猫抬抬下巴说:“这辆车。这是部队的车,小伙子挺有神。”车牌好像是“甲”开始的。猫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我坐在司机后面。刚准备走,所领导过来拦住车,叮哩哐啷又塞进来两块。第一块坐在我边上,年纪不小,大约40来岁,戴个眼镜。姓名就没记过,脸的长相除了眼镜之外都已遗失。另一块就更没影了,只记得是个男人。这两块看上去好像是搞宏观跑野外的。在地球所里,一般搞理论的人比较牛,但今天,第一块的小腰板挺起来了,摆着架势,如同大瓣蒜。车开了,就往唐山附近去吧。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任务,自己想,沿途记录地震宏观烈度,到震中区和当地指挥部联系,协助做现场监测和地震工作等。到了再说。

  烈度,简单说就是地震来了,到处都震动,地表上的震动大小和破坏程度。有用罗马数字I(1o)、II(2o)、V(5o)、X(10o)写的。Ⅰ(1o)只有仪器能记录到;Ⅴ(5o)大多数在街上的人都晃悠。VII(7o)砖房屋损坏,地有裂缝,开始出现喷沙冒水;IX(9o)砖房屋基本破坏,坍塌还不是多数。Ⅹ(10o)建筑物多数坍塌,山石崩塌,水面大举狂浪。ⅩI(11o)见图1;ⅩII(12o)植物动物遭到物理性毁灭,没见过。关于烈度下面还提到,可参见图 7及附近文字。

  一路上很少说话。夹了大瓣蒜,猫说话也谨慎。进了三河,路两边房屋破坏开始严重了。“大概有7o” ,猫自言自语。“到不了。”后排大瓣蒜平静地说。刚过潮白河大桥,见到有几个方阵的军人跑步朝北京方向行军,大约有一两个营。我们的车赶紧停下。我找到一个年纪大的军人,告诉他震中不在北京,我们刚从北京出来,应当向东行进。他听了说:“哦,是吗?”命令部队继续向西(北京方向)前进。我上车后猫说他们一定是奉命而行,不能有其他选择。我说马上他们就会折回来。叹息他们早一点进灾区才好。

  我的本子上没记吉普车的车牌号,也很少记录司机。只知道司机叫小武,其他什么没有。这吉普车是总参的。小武正式请我们不要记住车牌号,照相也别照到车。他也很少和我们交流,因此我们也没问他的情况。他也是奉命出来的。

  出发后我在记录本上写字,字迹常常特歪扭,是在吉普车行进时写的:

  1976.7.28(星期三)出唐山地震现场。带这个本,记录本。

  ——李旗庄( 7 o)

  ——三河县城( 7 o强),倒房比例不大。出城有地裂

  ——段甲岭(7 o)

  ——白涧(不到8 o)砖房开裂

  ——天平庄(8 o区)

  ——胡里。柏油路地裂,顺路东西向,深 1.63 m 长为180 m

  ——大唐庄,地裂连续700 m

  ——彩亭桥。中午 12点。过医院见多人围,有哭声

  ——玉田(8 o),12:40在玉田吃饭。当地指挥部人说,东南方向破坏厉害。驶向唐山。

  ——八里铺。12:50。自己组织一队救援青年,100人左右,都骑自行车

  以后是高丽铺、店子、李辛怀、杨家楼、螺山、张各庄丰润,地陷,烟囱折,3层大楼垮坏。

  ——许家鄄(juan4)子( 9 o)。小猫照相。一片瓦砾。死 100 多人。当地人说这里离唐山 15 里。大约1500多人从身边走过去,眼泪汪汪的人们!哭泣的声音。一眼看去没有好房子。

  ——张各庄( 9 o)。砖房80%倒,砖混楼开裂……。

  崩塌的建筑上,挂着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腿

  下午14:10

  唐山,10 o

  唐山市中,11 o

  我不想渲染灾难的恐怖和惨烈。因为苦难应早逝,别抱着泡着。我也没遇到个体在痛苦中结束。我不想描写英雄的光辉和壮烈,因为我没遇到。我不想发挥社会、经济、机制和科学上的反思和结论,因为后人总比前人高。我只想说说眼见的事情,如‘实’我闻。

  图1 唐山11 o区。 王新华摄

  我们应当是第一批进入唐山的。这里安静,没有哭声,甚至没有鸟的鸣叫。大街上,或单独,或两人、三人坐着,不言不语。他们身上包裹着布制品或者只穿内衣,身边躺着杂乱的尸体。这些人是真正的幸存者,他们目光直直,神情木然,好像思维顿成空白。一辆小卡车慢速开过,哒哒哒哒,发动机的声音多么清晰。车上的人同样是无语,把满车的工作服一一投给路人。谁也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一些人慢慢走动,目光放在远处,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也都没看见。这里是如此的平静。天阴的很重。

  就在人们的身后,是毁灭的城市。瓦砾遍地,废墟如岗似丘,组成远远近近所有的视点。楼房垮了,像展开的手风琴风箱一样,合起来了。街上到处是尸体。没人看。一座建筑墙向四周崩塌,上层的水泥地面重重地压下来,拍在下层的楼面上,边缘齐齐地伸出一排腿,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腿。

  “应该是建国以来死人最多的地震。邢台地震差不多也是这样,但是邢台的房子质量差的多。”猫说,“比海城厉害多了。”找唐山地委很困难,我向路边的人打问,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说,是对不起,是打扰了,是安慰,还是,最应当说的话没办法说:需要什么帮助?向他们问路,好像听见,也好像没有听见,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走走问问,我们找到一辆巴士,车牌为02-54816,是唐山市委(县级)指挥部。车周围的人浑身血迹,车里面的人包扎着头。许多两鬓班白的军人在市委车上。他们多数流着汗脸上带着血。哎,下小雨了。去找唐山地委。有人拦住我们的吉普车哭着,向我们求救,要我们把他们送到北京医治。怎么去呢?多少重伤的人躺在街上,瓦砾下面,更该来的是医务人员。

  找到唐山地委,楼已经倒塌了。安静地摊在地上。没有人。怎么办?不回去能去哪里?做什么?有人让我们在附近找找看。我们只能到处转,到处问。没人知道。

  车在街上转,唐山市内很多地面拱起来50-60cm。我在车里看,大路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昨天还是说说笑笑的平民,突然,今天已经是尸体了。猛然,其中一个尸体眨动了一下眼睛。雨下起来了,多不幸。在我们吉普车前面有一辆卡车,小心地走,街上坑洼不平布满地裂缝。卡车停下来,车上的人向路边撒生花生,许多花生沾了雨,滚到马路上。人们在抢花生。一个男人拖着两腿,用两只手臂撑着上身爬到我们车前,把地上的雨水和花生揽到怀里。我们的车停了。他支撑起上身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满脸流淌着雨和血,满手是泥,嘴里嚼着花生。这情景,‘啪’地印在我头里。吉普车等在原地,卡车慢慢向前走。从路边一个简陋的油毡棚子里(1.6m高)传出打电话的声音,“喂,喂,啊?我是唐山地委”。

  在油毡棚里,有一部临时接通的电话,地委几个人一脸憔悴,接打电话,要求北京空投食品、帐篷等物资。不断地安排各种事情。听说唐山地委书记和常委被砸死了,只有几个副书记还好。这次大地震我们始终没有要国际援助。当时传说是怕外国人插手。我们向地委讲了来意,他们很忙,让我们自己做事情吧。当务之急是要架设台站,监控地震,小心强烈余震再伤害老百姓。还要了解周围各县的情况,决定再向南走。

  我们和所里联系一下,说明情况后就从唐山向南去宁河。经过丰南,10 o,几乎和唐山情况一样。一路地表破坏严重。公路截然断成阶梯状,桥被毁……。我们到了宁河,不能再走了,宁河大桥破坏了。一个老乡问:“北京怎么样?怎么一点预报都没有?”一个男人揭开女尸的面布在痛哭。

  从宁河返回唐山,一路上余震不断,造成吉普车颠簸跳跃,左右摇晃。小武把住方向盘,车速不快。路面也不行,凸凹相连,台阶不断,最麻烦的是地裂缝,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必须小心。下午六点半我们回到丰南附近,离唐山十多公里。一个地震猛然一晃,吉普车一哆嗦,停了。猫和我下车一看,吉普车右后轮掉进地裂缝里了。我敲敲车窗向里面摆摆手,请那两块下车。他俩下车来伸伸腰臂,站到一边。猫和我推车,小武开车,三人折腾一阵子没有什么效果。猫在左我在右准备在车后配合小武抬抬车。我俩蹲下,抓住车后杠,我小心地把腿放在地裂缝中。“这太危险。”猫摆摆手。我说:“不然用不上力,咱们快点,就试一下。”

  这个地裂缝有40多厘米宽,大概80多厘米深,长7-8米。我右腿踏在地裂缝底,左腿蹲在路上,和猫一起使力。刚咬牙瞪眼运好气,猛然‘扑-咔’沉重的巨响,大地颤抖轰鸣,地裂缝如地狱之口大大张开,向下深不知底。还没等它咬回来,我把左腿一蹬就跳出来,一个趔趄被向左甩出十几米,马上又被向右抛过来。大地痛苦地左右扭曲、上下打挺儿,发出沉沉雷吼。树枝像鞭子一样猛烈互相抽打,疯子一样自毁自残,树叶被抖得啪啪作响,远处的一辆车被扔在路沟里。满地裂缝如同噬人大口,一口一口狂咬。因无法站立,我借着抛力又就势暴加弹跳,起在半空,两眼盯住地面,在落地之前必须找到蹬踏点,万不能被狗日咬住。保持清醒很重要,不能慌;快速思维从观测、分析到结论必须一闪而就。再次起在空中,得到结论:不能总在路中蹦跳,如同蚂蚱;不能跑到旁边的农田里,当心土地猛然裂开;转眼一望,右边最近有棵柳树,低头准备落地,校正腿脚用力方向,向柳树奔过去。再次起在空中,心还闪动一下,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回头看?来不及。各位仔细,好自为之!我蹦向大柳树,牢牢地抱住近两尺粗的树干,任凭柳树狂扭狂甩,不松手。

  这就是唐山地震的第二个强震,7.1级地震。发震:1976.7.28. 18时45分37秒。震中:北纬39°50'东经 118°39'。我们正在震中。想起唐山地震发生时,把一个小伙子从 6 楼扔将出去,他在空中忽然看见满天星光,落在地上才清醒。竟安然无恙。他落地的时候地面正好下去,加速度差不多 1个g,他被地面接住,所以没事。此属于侥幸。我把腿放在地裂缝中太危险了,也是侥幸赌博心理。这回好在我们所在的区域是7.1级强震初动的膨胀区,地裂缝首先张开再合拢,幸哉。如果是处在初动的压缩区,地裂缝先咬一大口再张开,造成结果就严重了。7.1级强震过后,我们又弄了两个钟头才把车从地裂缝中拉出来。到地委时已经晚上 9点过了。传来强震又伤了人。

  回到地委,我们的车停在地委油毡棚外面,里面还是忙忙碌碌。我帮着做点事情,向地委要点吃的东西,喝一口水。从早上3点50多到地球所,只是中午在玉田吃了三两粮食,到现在才喝一口水(也许因为下雨)。大约10点过后熬不住了,我回到吉普车边。雨稀稀沥沥下起来了。小武已经坐在驾驶座位上睡了。我往车里一看,那两块料竟然卧下了。大瓣蒜横在后排椅子上,那块男人躺在后排脚垫上。小猫钻出车,摇摇头,拉我和他一起挤在副驾驶的坐位上,每人半个屁股靠一夜。咳,这怎么能休息,我还不如钻到车下去,我宽点,他也宽点。凑合一夜吧,在车下面更宽。猫推不过我,把雨衣给我。我钻到车下,费劲整理好,头枕着砖头,蜷缩在雨衣里。睡不踏实,雨落在车周围的地面上,溅到我脸上,冷冷的。有时雨一下子大了,就要用手挡住脸。迷迷糊糊,又被地震摇醒。

  清晨,清脆的枪声把我惊醒,雨停了。我到街上看看,人们告诉我抢银行的人完了,被打死了。一个小孩跑过来,手里拿着许多新玩具。一个大人过来,拿着二、三十条皮带。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百货商店倒塌了,大家都在抢东西,没有人管。问我要不要皮带,我笑笑摇摇头。看了一会,不时有人卷着各种东西从身边过。

  回来后6:10,我找地方写记录。看见那两块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又笑媚堆面地对着一辆车交谈。大概半小时后小猫过来说:“走吧,今天到毕家酄(quan1)。早点去早完事。”我问那两块在哪儿,“他们一早扔下咱们走了。”原来他们问到一辆回去的车,怕我们和他们争着回去,抢座位,躲着我们上车,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靠,这是什么鸟!我们根本就没想回去。我在记录本上写:“工作嘛,去他们妈的,这就是这些丑恶的知识分子。少两个人小车里少几分挤。”

  科学院有那么些知识分子,啥本事没有,自私和贪婪都写在脑门上。高档点儿的见了外行控制不住口臭,胡说八道招摇撞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都不做。低档点的连分几条带鱼也攥住宽的不撒手。二、三十年不在如何提高自己的业务技能上用心,球本事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搅事钻营。这种料一辈子活的紧绷绷的。科学院很多研究所机构臃肿,有一帮这种料,进门得溜边避让着,不然咬住就不张嘴。

  图2 在唐山行车路线

  我们出唐山向南,一直到毕家酄海边。晚上我在记录本上写:

  “1976.7.29 星期四

  唐山的汽车太多,路全都堵死了,寸步艰难。一憋7、8个小时。伤员都运不出去。山东、辽宁等各省军区已经派部队救灾。军队列车在煤矿和铁矿发电抽水,不然地下水位上升。解放军不断地挖出人来,有些活着。重要机关设施军人看守,背着枪,刺刀打开,不许人进入这些地区。石油输油管断了,冒油,形成宽 6 m,深 2m的长河。紧急抢修车来了,暂时只能站在边上思考。唐山煤矿有上千人从通风管道等爬出。唐山 56 万人,此刻还不知道有多少万人压在建筑物下面。

  有一个老太太拦住我们的车,就往上爬,要找他儿子去。儿在哪儿不明。

  道路两边人工用铁锨挖了浅坑,才2尺深,埋大量尸体。这不行,瘟疫来了怎么办。

  要医疗,救治!眼看着救出来的人,由于受伤没有办法医治,又都死了。没有医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断气。伤员危险太大,没有药。一路上农民急切的问,北京怎么样了?闹地震了?这么大地震怎么不预报?!车上有没有医生?

  地震台还好,还剩两个分量工作。今天不能挺了,饿的到处要饭。”

  想再留一会儿,感受老军人穿透人心的气度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唐山机场停机坪上,这儿大,许多机关都搬到这里。第二天7月30日早上被地震晃醒,猫过来说接到北京电话,要我们马上去北戴河地震台。

  这次任务是:1)取资料。2)修仪器。3)在那边帮助台站工作。

  我们准备好了要上路,指挥部说先别动,一会儿华国峰来唐山地震灾区。现在戒严,等华国峰到了我们再走。坐在地上看新华社拍电影,他们坐在直升飞机上开着门向下拍摄。等吧。从北京出来时那么匆忙,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老父老母一定很担心。

  到了10:30过后我们才上路。刚出机场大约 2 公里,在我们前面有一辆拖斗大卡车。上面盖着帆布在人群中缓慢行进。有几个赤膊的汉子,看了看,率先扒上车,掀开帆布把车上的箱子扔下来。接着哄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箱子落在地上摔坏了,纱布散了一地。这又不能吃,都是救助的急需品。好在前面的路通畅,卡车加速。一个20多岁的女人扔下一个箱子,随之跳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路面上。我们的吉普车猛打轮避开。一转弯看见路上一个刚死的汉子,应当是跳车或被挤下车,头栽在地上而死。鲜红的热血还未完全凝固,从头、嘴流到胸前,染红很大一个范围。车辆绕路而行。地震没死的人死在这里,难免可惜。由于没人组织,飞机空投的货品,卡车上装的食品,该拿的东西也是哄抢。有27辆军车装着压缩饼干。我们坐在车上看见疯抢的人真忙,成箱成箱地扛着罐头,提着鸡蛋,卷着嘎七马八的物资奔走相错。鸡蛋摔在地上,又被践踏。小猫说他真想去拣点吃,我们一天顶多吃 5两饭食,饿。没碗也没筷子。重要的是需要咸菜,没有盐。走吧,只能到处要饭,弄到什么吃什么。那两块料走了,车里松快。一个解放军伤员上来,搭一段车。说部队断粮,两天才吃两顿饭每顿一碗。

  街上一排放着26个死人,都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黑水从露出的头发处渗出来,一滴滴流淌在地上。一辆辆卡车过去了,都装的是死人,一个个干枯的手臂,折断的腿脚,丫丫叉叉地向上伸。出唐山的时候,又看见那个家庭,所有成员都被上层的水泥地面压住,齐齐地伸出一排腿。

  去丰润的路堵了。我们只好绕行,又堵在唐山市内。

  没有红绿灯,没有警察,四面八方来的车都到唐山,大家努力想挤进去,所以路全茬死了。丰润交叉路口(见图2)是来自西、北、东三方向车辆的交汇点。洪流相汇形成暴堵三叉口。来往的车辆大多数是大大小小的军车。小武车技好,“量”的观察准确,油门刹车来回换,我们窜窜停停挤到前面。

  我看到在三叉口中央五六十米的范围内没有车。正中央站着一个老军人,只有他不是车。其实说他是军人,并不是由于他的着装,而是他的气质。老军人头发苍白,光着膀子站在烈日下,着绿色军裤在三叉口指挥车辆。老军人转身面对我们,被暴晒的脸上闪着疲乏,马上感觉的他是将军,一脸正气和威严。只有这样的军阶,这样的威严才能喝令来自不同部队、不同地方的车辆。他转过身向你,你就不由得立即停止;他挥挥手,你就不自觉地慌张向前,无论你是军人还是平民。你会感到后怕,要没有他,这几条重要的运输线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从他身边过去,我忽然想再留一会儿,多注视、多感受老军人穿透人心的气度。没人替换他,没人知道他已经站多久了,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有一张航空照片,记录了当时的壮观场面,进出唐山的所有道路都塞满各种车辆,四面八方,连绵十余公里。这么多年老军人的气宇还在眼前。真可怜如今的年青人,除了发嗲,贪、独的劲头,哪有气质可言。想起他们,你好像停在空中1500-2000米,看他们昏昏混混,满地出溜。

  费了很大劲才从唐山城里钻出来,上了去迁安的路。交通情况好多了。我看看里程表,走了39 公里,花了4 小时。

  来到沙河驿,到北戴河还有多一半的路程,时间已经是16:32。这里还好。虽然一片瓦砾,有一个大砖房看上去完好。人们坐在小棚里洗衣服,做针线,吃干粮,喝开水。直升飞机在头上撒传单,是中央慰问电。

  再向前到昌黎地应力台。应力台就在路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所以停车进去休息一会儿。看见他们才感到我们的衣服特脏,满身满脑是灰土。坐下来向这里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他们说有几个员工震后没有来,下落不明。我赶紧向他们要几块咸菜,用塑料布包好收起来。

  猫在和他们讲话,我到后院方便。厕所前有一棵大核桃树。一批灾民跟着我,又停在核桃树边,望着我的背影。解手后出来,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核桃树的叶子,才走几步,忽然巨痛难忍。仔细看时,胳膊肘外侧坟起大肿包。莫名其妙,向树上一看,我赛!大小枝干上布满杨剌子!青绿色大毛虫点缀鲜黄色点子,长5-6厘米,毒刺满身。在1 厘米长的毒刺顶端,间或有刚排出的毒汁球,晶莹像露珠,顶在刺上。杨剌子蠕动爬行,肥硕恐怖。我赶紧向后退,整个树没有完整的叶子。看我疼痛之状,我们的灾民,大人儿童,十几个哈哈大笑,欢喜喷发。我怒而问他们:“你们这些人真奇怪!天天过来过去,为什么不撒点石灰、药水?”灾民高兴的说:“谁管这些!”儿童高兴的说:“还等着看呢。”我才知道为什么进出厕所时大家都不言不语,不进又不退,站在那里观望。胳膊坟起处,红肿发烫。忍痛找胶布粘那些毒刺。

  晚上23:37才到北戴河,11小时行程 182 公里。沿着海边走,把车窗摇下来,任海风吹进来,带着大海的涛声。

  坐在北戴河地震台,踏实一会儿吧,你看看,这一天真是乱七八糟。这里风景好,举起茶杯,听海浪拍打海岸的韵律。来了一个大于 5 级的地震,又一个,你说烦不烦。

  第二天是 7月31 日,早上被小猫叫醒也没睡成懒觉,还想着昨天的纷乱。猫说来了两个6.5级以上地震。坐在北戴河地震台楼下。院子里支帐篷,架地震仪。修理地震仪。其实是地震大,地震仪的笔杆猛烈摆动,笔尖被打掉了。这里仪器真缺,就一台DJ-1 三分量。做了一个笔尖按上。北戴河地震台有战略意义,因为它是华北东部沿海的点,少了它,中国东北方可控制地区就少了一大片。所以它是主角。当地对我们是有求必应。打个电话,马上来人往厕所里撒666;打个电话,20多人开卡车来搭地震棚 ……

  地震仪正常工作,台站经纬位置又有问题。问问台站位置,大家笑笑。没有台站经纬度,地震参数不能确定,分析报告没法做,所以记录意义不大。早上小猫值班。我们去了秦皇岛看看,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得到台站经纬度。小武开车,我和河北地震队老沈、老刘同去。老沈当时在北戴河地震台负责仪器,后来和我们相处一些天。老沈他俩还要买器材,所以小武和我主要找经纬度。我们想到找地图,如果有 5 万分之一、2.5万分之一的北戴河地图就好。当初离开地球所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带上北戴河的地图,找吧。真难呀,转来转去,找了几个书店,政府机关,图书馆……,都没有。小武已经表现出失望和烦躁。唉,去驻军的营地试试看。我俩打问之后找到 57116 部队。在团部里见到团级干部。我们反复说明来意和台站经纬度的重要意义。在查看我的工作证之后,团级终于叫小通讯员拿来了军用地图。他站在边上盯住我们,啊,找到了台站,找到了:

  东经119o 22' 30"±0.5",   北纬39o49'24"±1"。

  (刚在网上百度地图查此地在: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县牛头崖镇狮子河村。20160615)

  回到秦皇岛,老沈老刘已经买好东西,有甲电池(比装1号电池的电筒还粗大,地震仪用)、手电筒(夜间值班和上厕所用)、饭盒(咳,我们连自己的碗筷都没有)等等。返回北戴河的路上愉快看大海,烟波浩淼,有几艘船,细看是军舰,依稀可辨。走在路上小武发现快没汽油了,赶快就近去北戴河疗养院。一个 60 岁的老司机给了几升汽油,到北戴河市加了 40 升汽油。

  回来后小猫说来了 3 个地震,就在我们脚下。样子为大头地震,就是‘崩’一下来了,‘崩’一下完了,没有尾巴。而且纵波横波几乎同时到,仔细一看,到达时间差(走时差S-P),0.6秒,说明地震在 5 公里之内。最大的 3 级,还是浅震。嗯?怎么回事?小猫赶紧跑出去看看宏观情况。自此电话开始了,北戴河特区和市委非常重视,问北戴河是否有发生大地震的危险;问是否要部署,问什么时候我们能告诉他们。大家开紧急会商会,讨论震情:由于近来北戴河地区小地震发生很多,……鉴于其他手段和面上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震情要会商,要看其他台近日的情况。会商不下去。小猫给国家地震局打电话,说我们马上回唐山汇总各方情况,进一步协商北戴河震情。形势紧,猫愣要地震局一小时之内告诉我们怎么办。地震局当时就嫌时间太短。小猫说:“就等一小时,过后我们就出发去唐山。现在北戴河有没有情况不好说。要到唐山会商。”过了 20 分钟从唐山指挥部打来电话,北京也来电话。电话转了一个大圈:北戴河->北京->唐山,然后又唐山->北京->北戴河。唐山来电,命令我们在北戴河驻守,监视地震活动。“北戴河区地震太多,一个接一个,必须监守。监视情况及时向唐山和北京报告。”我们走不了。

  晚上我值班伺候地震仪,老沈来聊天。直到8 月 1 日 早上 4点多才被顶替下来。7点钟小猫把我叫醒,告诉我指挥部来电话,指示我们:1)马上返回唐山;2)路过昌黎,了解昌黎台站情况。

  喝,怎么变的这么快?什么时候睡半天?我赶紧洗漱,扒拉高粱米饭,收拾自家小物品,上厕所。小武已经把车发动了。车擦的干净,猫、老沈已经在车上了。我慌忙和这里的朋友告别,大家握手,有北戴河地震台台长老金、台员老胡等人。车开了一会,发现心里别扭,才明白咸菜忘带了,难受20分钟。

  党中央有这么好的灾民,真是它的福气

  看了地图,从北戴河到唐山经过:狮子河,洋河大桥,抚宁氨水厂,留守,段家店,昌黎,前土桥,龙家店,石门,朱各庄,滦河大桥,卑家店,唐家庄,古冶,唐山。再一次经过海边,海风吹着,有点咸味儿,又想起咸菜。一路向唐山行进,气温逐渐升高,地震的破坏由轻到重。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破坏情况(见图3),评估之后记录,将来汇总成等烈度图(见图7)。过了留守,烈度开始变大,有7 o左右。

  在段家店考察,灾民们围上来和我们攀谈。得知我们是北京来的,大家显得些许激动。前排的人眼睛、鼻孔有点扩展,争先和我们握手:“咱这儿受伤的人多,死亡只有 2人。”“到北京一定告诉党中央,我们还在坚持搞生产。”“告诉党中央,我们都很好,中央放心吧。”“不要关心我们,关心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点头连声说:“好,好。”我们也有点激动,感到党中央有这么好的灾民,真是它的福气。激动之下说了些空话,也请灾民放心,这才离开。后来回到北京,没机会为灾民向共产党中央传话,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虽然说不上欺骗,但总觉着对不住善良的灾民。

  图3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老沈和灾民交谈。左边头如土豆的是男性灾民二人。 王新华摄

  路上又停车考察烈度。村镇中央是一条大路,两面是地震棚。许多灾民坐在棚外。我们在镇子中心和灾民聊几句,然后开车慢慢离开,沿路观察房屋。快要出村了,“站住!站住!车子站住!”后面有人狂吼:“匹思底真(zhen2)巨低!(劈死地震局的)匹思望八蛋!”全车人立即惊愕回头。我从窗向后看,烟尘中奔来几条大汉,倒拖铁锨,凶神般;大汉都光着膀子,手指着车大吼而来。后面跟着若干看热闹的青少年,好像最近才性成熟,眼睛兴奋的直放光。司机小武看到这种情况,一踩油门,那车嗡的一声加速。“不行!停车”小猫叫道。我看见路边的灾民们都放下手中的事情,转向我们。很多人站起身来,所有眼光都聚拢在我们车上。“慢慢停车!”猫和我都这样说。“若无其事!”“靠边,稳住。”我们有一点时间和老沈(河北地震队)小武说明:“没关系,我们两个工作证是中国科学院的,车是军队的。”“别表现害怕。现在只能这样,你们看前面人都站起来了!”“河北队的往里坐,不紧张”。

  车慢慢靠路边停下来。猫和我下车,马上迎着他们走过去,使得他们离开车远些,避免盘查纠缠老沈和小武。我俩来到他们面前。“跑什么!想跑!” 这些人喘作一团,瞪圆眼睛。“没有呀,不知道你们叫我们。”“望八蛋想跑!”“你们有什么事吗?”看见我两个坦然的样子,他们也有点缓和。

  “你们是哪里的?!”

  “北京的。”

  “干啥的?!”

  “考察地震的。”

  几个汉子把手中的锨提起来。

  “我们是北京派来了解地震灾情的。记录河北各地地震破坏的情况,回去汇报。安排救助。”

  “你们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不是你跑啥了?”

  “我们是中国科学院的。”

  “证件拿出来!”

  我和猫递上中科院的工作证。几条大汉把头聚在一起,仔细端看并分析我们的工作证。我注意到几条肌肉大汉的胳膊和背上有很明显的伤口。但都没有伤到筋骨,也没有包扎。脖子上粗血管嘣嘣地跳,表示血压还未完全降下来。猫点了一只烟。表情和肢体语言也重要。

  我们则开始正式解释我们不是国家地震局,也不是河北地震局的人;来了是为灾民办事的……。慢慢地他们抬起头,气焰撒了,把工作证还给我们。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面对这些灾民,只能骗了。但我们还不能走,必须听他们唠叨。

  有人是明白人,向其他人解释说我们是收集灾情向中央报告情况的人员。有人告诉我们老张老李家死了人;二舅子、三妗子家房子塌了。村西边、村东边着火了;自家猪和羊,也断了脊梁。恨呀,要中央严惩地震局的人。抓住他们,劈死他们!

  “严惩,对,严惩!”我俩回答。

  最后,他们问我们“由底真(zhen2)吗?”“没地震了,放心。”顺着他们说呗。

  上车之后还不能立即逃跑,要徐徐离开。老沈还有点紧张。当时停车是对的,如果我们奔跑被前面的灾民拦截下来,这种时期,劈死几个,不就往死人堆里一扔,慢慢烂吧。

  后来知道很多地震局、地震队的人被爆打,在众人混乱抓挖中负伤;有人被灾民用手枪顶住,在众人混乱中逃窜。

  乡下人没见过的事情太多,好骗。

  在昌黎境内遇到石永革,一个家在北京的年青人。他一张口我们就知道他不是乡下人。他拦住我们的车,攀谈之后,请我给他北京的家里捎信,报个平安。地震之后老父老母还没有他的消息。石永革站在车下,就在我的这个记录本上写了:

  西安门大街 13 号 石明收。我现在一切都好,请您放心。石永革76.8.1。(见图 4)

  图4 记录本和石永革写的信。左边的字是在吉普车上写的,小武开车颠簸路上,所以歪歪扭扭。“前土桥,土房60% 倒塌。龙家店,向南东方向,砖房60%倒塌,落顶少……”

  我答应一定带到,回北京马上去他家。石明应当是这位年轻人的老父亲。结果我没机会马上回北京,直到8月8日才从唐山回北京。

  下午我们到了河北昌黎台,东经119o05'44",北纬39o46'14"。这是个综合台站,有地震、地磁、地电等观测手段,属于河北地震队。地球所在昌黎台放了一个远程地震摆,出发前接到电话让我们去看看摆房破坏情况。

  吉普车停在昌黎台门口,猫进去和大家招呼。我徐徐钻出来,舒展腰腿,伸张四肢。才憋住一口气,将胸脯挺硬,手还没举过头,有两个女青年互相招呼着,拉门上了车,自然地坐在后座上。两人大约1.6米左右,瘦弱。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收了架势,想问问她们。她们头发乱蓬蓬的,身着随意,体力虚弱,支撑在前座上。两人转过头来,面色憔悴如土灰,泪流满面。

  这两个女青年是小王和小孙,大约20岁,刚刚分配到昌黎台工作。小王和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唐山大地震后各地交通中断,公共汽车彻底没了踪影。邮件、电话也不通了。这些天来她们一直无法和唐山的家人联系,家人生死不知。因为地震太大,信息闭塞,所以传言四起。刚开始传言描述唐山破坏的场面让人毛发直立。后来变成恐怖极至,直至胡说八道:唐山可了不得了,火车站都被地震翻过来了,扣在地下面!小王家就在唐山火车站边上,一家十余口人。小孙家在唐山市内,靠近地委,父母弟弟妹妹,也是融融一个大家。两个女孩听到传闻雷鸣大哭。念家心切,如火烧身,却又回不去。过度担心、伤心和焦虑,使她们惶惶不能终日。情急无计,小孙一天昏迷十多次。台站的同事无不为之动容。

  见我们来了,她们显得异常急切:“这下好了!自己的汽车来了,快,回唐山!”那种生自腹内、贯胸穿肺发来的眼神,直筒筒地照在我脸上,让人生怖,背上冒凉气。

  点上烟,召开会议,我们和台站的几位老同事商量此事。主要是台长老王。他也就是40-50岁,中等个,朴实和善,不紧不慢。先分析可能的情况:小王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如此大灾难,按照大概率事件推测,她们两家人应当基本死亡了,至或有一个两个存活。根据唐山的现状,如果全家人基本都遇难了,尸体腐烂不堪,目前还压在废墟下没有挖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我们把两个女孩带回唐山,最可能看到的是这种情形。再讨论后果:她们没有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面对家人的惨状。这一点,二人现在的状况已经说明。接下来发生身体危险,精神不能承担,出现精神分裂;心脏不堪负荷,突发坏死,都是大概率事件。然后设想救助和处理:唐山正处于中心灾区,怎么救治?怎么处理?我们能做什么?很可能束手无措,听天由命。最后自然达到结论:不能带她们回唐山。我们也不敢带她们回去。

  不带她们回唐山,也不能袖手不理,一走而了,总要有一个解决方案。大家商量决定,此时千方百计稳住她们,留她们在昌黎。先由昌黎台台长老王跟我们的车到唐山。老王对小王和小孙家的情况熟悉。到唐山后,由老王带领,大家到两个女孩家看明现状,再根据情况商定处理方案。然后老王立即赶回昌黎实施方案。我们想象各种情况:如果一家只有1-2人死亡,比较好办;如果家里一半人死亡,比较难办;如果家里人基本 都死亡,如何是好,头大了……。如果有人存活,能带回来会好一些。主要是保证小王小孙的安全……后期处理的讨论没有办法达成统一认识。

  出发前要把两个女孩劝下车来,这可费大劲。台长老王,台里的同事,我们几个轮番向小王小孙解释,说了各种理由,车小,任务急,各种不测……。其实我们说什么她们都没听见,痛哭失声,不能站立:“天明到天黑,天黑又天明,自己的车来了,为什么不能回去?”最后如何说服她俩,我不在场,中途转到后面院子里吸烟,没有面对这种场面。最终台长老王承诺明天一定派车来接她俩;同时把河北队老沈留在昌黎台做人质,表示明天我们一定回来接老沈和她们两人。她们弯着腿,用瑟瑟发抖的手,拉拉这个,用小狗一样的眼睛,乞求乞求那个。手缓缓松开,眼渐渐低垂了。在转动的车轮之后,她们瘫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我们出发,司机小武,小猫,老王还有我。离开昌黎。情况越来越糟。前土桥土房60%倒塌;石门,很多房子变成了亭子,四壁坍塌了,但没有落顶。破坏和死伤增加。到了卑家店,烈度已经达到9o。这里没有村镇的概念,一片瓦砾。看到堆堆砖瓦,不用问死伤情况。路边支着些矮小的破棚子,有人不言不语地坐在棚子外。路上有三个人站着,背着地质包,其中有个带眼镜的。见我们的车来了,他们向路中间凑凑,招招手。等车停下来,三人说明意图。呦!和小王小孙的情况一样,他们三人家都在古冶附近,现在回去看家。是千辛万苦一段一段搭车到这里。在路上已过了几天。这三人是河北地质队的技术人员。

  吉普车上算司机小武共挤了7 个人,前后满满的。炎热的夏天,车里理所当然没有空调。我们互相挤在一起,在废墟中、街道上、田野里钻行,晃荡。大家没有交流,没有问讯寒暄,各自无言。我们刚和小王小孙分开,很了解他们的心情。三人眼睛盯住车外,观察破坏的情况。我们来自唐山,见到震中的惨烈。他们来自低烈度区,逐渐向高烈度区深入。他们当然没有小王小孙那种表现,因为都是30岁左右的成年男人,是汉子。如果汉子坐在地上,一定是折断了。今天20岁的女孩,上了大学,妈妈还在学校边租房子,晚上等着她回来撒娇。刚刚一幕还在眼前,我们的车开了,小王小孙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唐山地震铁路弯曲 (网上图片)

  老王满脸欢笑:“就她二妹妹死了!都好!”

  在朱各庄火车站,凭借起伏龙盘样的铁轨,我们看到了塑性波扫荡后的剧烈场面:700多米长的铁路上下起伏,同时又左右扭动,好像一条凝驻的巨龙。一般我们所说的破坏性极强的地震波是弹性波。大地在它手中被挥舞起来:上下跳动,左右转动,将地表之上的建筑摧毁。弹性波掠过之后,虽然地表的楼宇被颠覆,但基本上大地会恢复到原来的情况。而塑性波则只能在震中附近看到。他就是地狱的怒神,大地和岩石都被它蹂躏,像拧铁条一样被甩动并扭曲,这种力量太大太猛,以至当塑性波横扫远离之后,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留下了永久的变形。塑性波从震中向外奔驰扩散,能量密度急遽减小,很快变成弹性波。研究它要用到非线性动态屈服曲面理论,岩石非线性本构关系,很少研究员/教授/院士明白。

  经过唐家庄矿,渐渐地,一种很异常的气味飘逸在大气中。有点发油腻,并不浓烈,随着风,一阵一阵飘进车里。大家很奇怪,在猜测,是化学药剂?是矿山的什么气体?人生中从未闻到这种气味。其实马上我们就知道了,这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桥毁了,路毁了,铁路毁了。到了古冶,这里的烈度是 9o,相当于邢台地震海城地震震中附近的情况。

  在古冶,搭车的人下去了。路上地陷一米。我在记录本上简单记录:“……3 人在古冶下车了。大家没有再见没打招呼。闻到腐尸的气味,看到9o区的景象,砖楼变成了土堆,四处是一片瓦砾。面对这种情况,3 人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发直,呆呆地站在哪里。我们的车也没有开动,大家望着他们,好像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们扔下。很长时间之后,他们才慢慢地走到前面,向路边的灾民打听情况,打听他们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路……”我们的车轮转动着,从地质队的同事们身边走过。和他们一样,现在我们也回唐山,看家看人。小王小孙坐在地上,念着菩萨,等着我们。

  过了古冶就有很多人戴口罩了。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气味。正值盛夏,地震之后立即下雨,马上天晴,爆日如火。到今天,地震发生已经第 5天了。 30 日早上我们离开唐山,3 天之后回来了。现在是 8 月1日下午6:02。老王指点着,我们进了唐山。转来转去往火车站开。小王的家就在火车站附近。

  这些街道我们都经过。离开唐山时的那个压在预制板下面的家庭还是那样,预制板依然盖着他们,他们的腿依然齐齐地伸出来。但已经变了形状,变了颜色。街道两侧的尸体还在。白天足足爆晒,很多还用棉被裹着。黑色的液体从中滴淌出来。这可比古冶厉害太多了,一阵微风吹进车,突然浓度强烈的腐尸气体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迎面一头尸气,几个人同时“欧”的一声,立即张开大口要吐,非常恶心。大家七手八脚把车窗关上,用毛巾衣物等捂住口鼻,瞪圆眼。在唐山,街上很多人戴口罩。我在记录本上写道:“但我不捂鼻子也不围毛巾,我以为自己也对人民犯了罪。”

  车开到唐山火车站,老王犹豫了。他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是哪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还好有几盏简单的白炽灯。过往车辆的灯照的晃眼。我们把车停在火车站附近,老王下去打听,问问哪堆瓦砾曾经是小王家以前的楼。我们都下了车,眼看老王边走边问,远去。没人要和老王一起去,我们情愿等待老王回来宣布结果。等候让人烦,时间不着急,慢腾腾的。“嗨!给个好结果吧!好结果!”心里念叨着。宣判的等候让大家难受,四下看看,就明白各位还能祈祷、期盼什么结果?于是各自四散开来,会抽烟的抽烟,不会抽的看前边看后边。今天在台站小王小孙哭的多伤心。我们的车开走了,她们软软地坐在地上,你说,给她们带去什么结果?

  我听着广播车一遍一遍地播送:“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特此通知,1,要严格控制入唐人员,……2,入唐人员要持有唐山市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现在已经不能随便进出唐山。由于抢东西的人多,杂人多,同时造成交通拥堵。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严格控制入唐人员。路上有一队哄抢犯被五花大绑地押过去,最后一个是女人,带手铐。我们还见到哄抢犯被半吊在树上,胳膊上带满了手表。通向唐山的大路已经设了卡,检查过往行人和车辆。城外的农民争相进城,推着独轮车,赶着驴车,如同遍地蚂蚁,风风火火从小路穿梭于城乡之间。车上用被子盖严实。问他们进城干什么,是不是抢东西,他们说:“究刃呢(救人哪)。”路上人们说,从迁安经过迁西到唐山的一辆运粮卡车,在迁西被持枪民兵拦住,要盘查车辆,查证件。车上人误以为是哄抢的,开车就走。后面民兵马上开枪,自动枪半自动枪,听听嘡嘡打一气,当场打死押车的一个水电局长。

  足足等了30多分钟,当叽当叽一秒钟一秒钟。老王终于连哈带喘地从黑暗中跑出来了。还有几十米远,挥手高声喊叫:“她二妹妹死了!”“啊!?”惊喜猛然冲上来,又被心牢牢地堵在嗓子眼。“什么?”各位死盯住老王,生怕听错了。老王磕磕绊绊地奔来,满脸欢笑:“就她二妹妹死了,二妹妹给砸死了!”哈,哈!心闪在一边,喜悦奔放而出!各位终于有了声音,有了说笑。老王到了车前,轻松和高兴闪耀在老脸上、皱纹间。他告诉我们,小王家住宅都没样了,挨个棚子找着问,终于找到小王家。她一家十一口人,都挺好,都挺好!就她二妹妹给砸死了,嫂子受点轻伤,没多大问题。一家人见了老王都非常高兴,非常意外。得知小王很好,大人和女孩嘴脸抽个不停,吱吱落泪。千叮万嘱,要老王早点把好消息带给小王。“这我回去,小王的工作就好办了!小王好了,好了,好!”

  家里一个亲人死亡,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被活活地砸死,砸成面目全非,全家便沉浸在喜悦之中。而这喜悦油然而生,多么自然,多么正常。这喜悦也感染了我们,各位仰天长出一口大憋气,在黑暗中向上苍祈祷和倾谢。

  现在该去小孙家了。她的家靠近地委。车发动了。黑夜里,摇晃的灯光中,街上的路人还很多。车里多了说话声,咳嗽声,活跃起来。没人感到饥饿。我们离开唐山时,街上那一排放着的26个死人,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还在那里躺着。暴晒三天,气味让活人癫痫式暂短失去思维活动。路上,老王告诉我们,小孙一家住在一个用小石头砌成的二层简易楼里,而且她们家住在二楼上。言刚一出,车里顿时沉静。各位立刻意识到,完了,失望从头顶开始,刷地穿到脚跟。我在记录本上写:“车还是停了,老王指了一下就跳下车去。大家顺着老王的指点一看就蒙了。原来的二层小楼现在已经是 2、3米多高的石土堆,长长一垄。我们下车等着,失望地在街头徘徊……”老王走进黑暗,看不到他,听不到声,哪里有人呀。

  站的稍远,借着零散的灯光,可以看到石土堆。在石土堆后面,是黑暗,深邃的黑暗,连接安宁世界的黑暗。慢慢地,像纱一样,飘起了,微笑着,小孙一家。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你。还有很老的狗,两眼已经朦胧,望着你,缓慢地摇尾。刚刚向前伸手,纱就柔软地飘向后面,还是微笑着,望着你。黑暗中,清晰又缥缈,接近又遥远。天忽然变的灿烂明亮,老王跳向院子的大门口。他在空中缓缓落下。小王小孙坐在门口的地上。迎着阳光,小王跳起来,脸上散发着欢乐,披发在风中摇曳,慢慢地奔向老王,手远远地伸来,笑容像明媚的光。小孙悄悄地,渐渐地瘫散了,化成土石,白的像雪,合在那垄长长的石土堆中。

  小猫在抽烟。小武和我瞎转悠。在地委旁边,有50-60个战士散来苏水之类的药剂,气味显然胜过尸臭。他们戴上口罩,防毒面具。白天飞机洒消毒水。部队穿防化兵装,这么难受的大热天。我们在街上溜达,脚地下不时晃动晃动,小地震不断骚扰。一些人有组织地在这边发放压缩饼干,在那边发放面包。我们没去排队领吃食,没记得饿。一关过了又一关,最后的关卡能让我们过去吗?大山,大气,大海,……,妈的,给个好结果也!在古冶,地质队的朋友下车,他们眼发直,脸发呆,咳,此刻我们同他们当时的心情多一样啊。

  这回真不知道等了多久。在离开昌黎前,几种结果大家已经反复地讨论了。只要小孙家还有一个活人,这就是千恩万谢的结果。带他到昌黎去,对,这样就好的多,让他们亲人团聚,互相支撑。只要一个活人,一个!哎!嗨!老天!

  在黑暗中,老王渐渐地显现,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张张嘴,脸色苍白,没有声音。越来越近。别太急,别急,满地石头,小心。老王脸上抽搐,连连张嘴,我们都直迎上去,手缠住老王,耸起耳朵,屏蔽意念,等着从这张嘴里发出信息:“哎,哎,啊,……,小孙,他们,一家人,一家人,……,”呼吸和时间霎时静止,“都好,都好呀!”这才是霹雳般的震惊!这喘息的小声,如爆炸在脸前崩烈,打散了我们。众人鸦雀无声。松开搀扶老王的手,背着身。腿软,蹲在地上。在老王的身后,在黑暗中,紧跟着,显现出一个人。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努力快步,赤着上身。一个老工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工人,是小孙的父亲。他走上前来,一一抓住我们的手,摇啊摇,望着我们,是望着家人。看呀看,善良的脸上充满幸福。没有言语,听得见他的喘息。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无语凝咽,禁受不住上苍赐予的如此厚大的恩情和幸福。嗨,老天爷呀!

  小孙的妹妹和弟弟也来了,两个儿童。是真的,他俩瘦,机灵,清秀。摸摸他们的脑袋,捏捏耳朵,是真的。他们歪歪头,不做声,靠着你,用手臂勾着你,依偎在你身边。这是真的啊。不知道聚了多久。车子发动了,我们分开了。小孙一家真的站在石土堆前,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我们。留在车的后面,真真地留在记忆中。

  我们向唐山机场驶去,那里有我们的总部和临时台站。一路上大家暴了车棚,声高吵耳朵。争相让老王马上回去,快把消息告诉小王小孙。我们走的时候,她们俩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看人都快不行了。要是现在,此刻,她们能知道,立即知道,该多好。没有电话。老王快回去!

  几十年过去,举手之间。不知道老王第二天怎么回去的,不知道他怎么告诉小王小孙的,不知道喜讯突然降临时的情形。不知道她们可安好。祝愿她们吧,好人。也祝愿现在的孩子们,能把家人、他人高高地放在自己的头上,为家人,为他人,为这么多平头百姓所忧。哎,当晚太急了,什么都忘,老王能带小孙的弟弟回昌黎多好。

  可惜,时间过去了,哎,温馨的情景不见了。人渐渐向狼性靠近,互相坑害。六亲不认,眼像两盆子火炭,牙似大号剪钳,指如短匕首。只要有私利,无论老父母,扑上去,嘁哩咔嚓,顷刻吃成白骨头。技胜庖丁。人渐渐向狼性靠近,连“随喜”的人都难得遇到。随喜是人性。见人背负苦痛,自己也痛。见人之苦如牛角,或三或五,深插其背上。忽然被拔了出去,背光如出。看见此情景的路人,心里也生欢喜。见人得乐,自己也乐。他人得到快乐,不相干的人,心里也欢喜。这就是“随喜”。

  塌楼里扒出一个干部,睁眼就喊“毛主席万岁!”

  回到飞机场,真高兴,就像回到家,感觉真好。

  各方面人员开会商会讨论关于北戴河地区地震形势。烟抽好、水喝好之后,结论来了:北戴河地区近期没有大地震;老套话来了,各方要严加监视,掌握……,如果小震频度增加,要注意海城地震“小震闹大震到”的模式……。会商结果电告北戴河,请他们放心。

  我们在北戴河地震台有一台是DJ-1地震仪,乃地球所581厂生产。每天轮番伺候它。地下震动拾取后用墨水画在纸上,画三个分量。晚上要换纸,记时间,关信号,下滚筒,揭记录纸,上浆糊粘新纸,移动笔到起始位置,转旋钮落笔……。而在唐山机场架设的临时地震仪,靠,那又是更老的古董,是DJ-1的老爷爷级的。应当是64型微震仪,是64年设计的吧。白纸贴在滚筒上,用油烟熏成黑色。工作时咦呀做响,徐徐转动,很不情愿。

  伺候这种地震仪须心灵手巧加眼快。一干人等,只有同事李志勇做的最好。他和我同一个办公室,比我大几岁,精干,利落。唐山地震后李志勇在唐山飞机场支了一台64微震仪做震中监控。伺候这种地震仪要烟熏火燎。先把白色记录纸用煤油灯的烟熏成黑色。李志勇对着黑烟盘转手中的记录纸。纸上便熏了厚厚一层烟,黑色,发乌(亚光)。他熏的很均匀。然后,好像做眼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纸粘在滚筒上,再放到转动架上。细长的笔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前面有个人造指甲,有时就用硬一点的塑料片削吧削吧代替。地面震动被放大,带动笔杆来回摆动。滚筒转动,笔杆上的指甲在熏黑的纸上画出白道道。这就是地震图。画满了又要换纸。要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结果纸揭下来,款款放在一边,慌忙喷上松香使图定型(切忌来风)。操作时最烦慌乱,动作须轻盈准确。最后还要屏住呼吸,不巧打个大喷嚏,图必然要吹走一大片。(见图5)

  给这东西设定时间也麻烦。须得在整点前打开收音机报时台(不是一般的非专业报时,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报时),手掌攥住标准跑表,在报时台整点报时的‘嘀嘀’响声之中,挥舞手臂,同步打拍子。口中还得高声报数,在最后一响时拇指随声随喊随拍子猛然将跑表按下,对时成功。每次李志勇对时都如临大敌,全心全意。他不让我对时。我则使用另一个跑表,与他对面站着对时。两人将收音机开到高声,口中高喊,两手高举,舞动有序。呀的一声对时。两块表凑到一起,我的总与他的相差一点儿,或快或慢。“李志勇的结果准确;你的误差在他的结果前后随机分布。”周围的人总认为李的结果正确,虽然只有两块表。

  图5 熏烟喷松香地震图

  这东西也曾经辉煌过。1975年 2月 4日19点36分,海城地震爆发。震级为7.3级,震中烈度为9 o度。海城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工业发达的地区,在震前我国地震部门对海城地震做出了正确预报。这东西记录了海城地震的前震和早期余震,功不可没。图5为 64 地震仪记录的一小段,你看看有个认识。刚巧,图上还有贴纸的接缝。

  许多指挥部都设在机场,听得到左右电台的呼喊。机场的生活比在外面跑宏观(订烈度,做烈度图)悠哉。不暴晒,不颠簸,可坐可躺。我们许多人住在破机窝里,很高,如大工厂厂房。墙塌了两面,但四面透风。前面不远是停机坪,远处是跑道,到处是宽阔的水泥路。机窝边有小山丘,绿树。只是吃食不好,远不如跑宏观。这里吃饭没人管,饿了找地方领救灾粮。老吃压缩饼干喝水,返胃,无菜无盐,果然不得(dei3 不舒服),正如鲁智深“口里淡出个鸟来”,活脱脱地出了来也。

  下午 5点半,当兵的开饭,就在我们机窝旁边。机窝这面没墙,通透,呆在里面看得清楚。草地上放个小桌子,无论风吹日晒,白天黑夜都在这儿。来了两位大师傅,都系着白围裙,抬一口大钢精桶,恨不得有1米高,闪光。还有一个大笸箩。二人来到小桌前,笸箩放在桌上,桶放地上。当兵的三三两两走来,拿着统一的饭盒、筷子,排队领饭。队一般长达30到40人,多的时候有50多位。都不太说话,应当是有纪律约束。我假装瞎转悠向前靠,其实要看看这些人食用什么。走到离小桌不到十米,转头一看,我靠!笸箩里有咸菜!转头回来和李志勇说:“咳,哥们儿,爷们儿,李志勇,当兵的吃酱疙瘩!”我让他赶紧过去排队领点儿,然后分给我吃点儿。这家伙面皮薄,死活也不去,叽叽歪歪往后闪。我只能自己去了。拿个碗,排在队尾。我当然摆正心态,端庄前看,随队移步向前。

  排到半途,身后队列里有叽叽沙沙的声音,旁边机窝里有嘻嘻喝喝的动静。嗯?我一下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的军民合作的场景,多么难得的好镜头。啊,呀,6 点钟,夕阳西斜,流红天际,小丘大树,绿草黄花。当兵的统一绿色,统一饭盒,身高也近乎统一在1.7米上下,影子长长拖在后面。我个头比他们足足高出一头还猛,1.85往上,干瘦如藤竹。上穿浅色宽大汗渍短衫,下着没膝大裤衩,露出两棒棒细长腿,赤脚踏着双烂拖鞋。长长一队,我正居中,猛然冒出来。头发蓬蓬,胡子叉叉,带着眼镜,庄严肃穆,手持大碗。

  等到了小桌前,我将大碗向前一送,盛饭的大师傅猛然一顿,抬头一看,又是一惊,和我目目向对,手中舀着大勺稠饭,一下停在半途。我坦然等待结果,心无所动。二人四目相对持续大约有两、三秒钟。咔!一斤多稠饭扣在大碗里。接着向前,一个大酱疙瘩放在稠饭上。从无到有,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回去的路上不能跳跃,以免丢了身份。要矜持,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咸菜疙瘩上。须留意烂拖鞋是否跟脚,以免趔趄闹笑话。我感到也知道前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到了机窝,放下僵硬的架子,闻着咸菜,馋呀,哈!张开胡茬大口,“咔嚓”一口,咸菜好呀!头脑、心胸立时通透,盈溢着得(dei3)。得(dei3)得不得了,胜过海鲜龙虾。“咔嚓”“咔嚓”,当然李志勇等人也分得一份,“咔嚓”。

  吃了咸菜,精神来了。饭后溜达出来,闲散坐在跑道前看飞机起落,累了就向后仰去,躺在短草地上看天上飞机。飞机在黄昏中盘旋,等在天上,依次下落。远处又有飞机飞来,由小而巨,顺序井然。起落最短的间隔只有 2分多钟。机场照明不足,天黑不能起落。看好了飞机,只见红霞不见日。这才徐徐站起来,开始下一个项目,洗澡。天气昏热,忙累一天,又吃了热稠饭。现在一身汗虽然干了,但到处粘粘的。须得冲洗一番。机场有一个大井,好像是机井,此时正开着。水有腰粗,从上而下,倾泻在水泥地上,其水冰凉。洗浴是先要定神看准,脱了布衫,准确丢在水柱正中,以免冲走。再大吸一口气,憋住,猛然钻入水中。双脚快速踩踏布衫。须臾又钻将出来。大口喘气,愣几愣,定神。再猛然钻将进去,快速踩踏。如此往复几次即可让于后面的人。注意事项:必须双手紧紧攥住短裤,向上牢牢提起。

  夜间下起小雨,凉风习习。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子时,大机窝里四下传来粗壮的呼吸声。我在看台(伺候老朽地震仪)。沈阳地震队顾浩鼎在看他的土地电。看见下小雨,顾浩鼎脱了上衣,光着脊背独自在跑道上散步。走一阵子,人影渐小,坐在雨地里。淹没在远近嗦嗦细雨中,体会天空黑黑而空旷,感受雨点凉凉地打在背上。他在雨中独坐好久才回来。我点着马灯(煤油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写这个记录,和着粗大的鼾声听沙沙的雨。

  小雨渐稀,清风习习。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我在看台。忽有一群空军小战士来我们机窝坐坐。他们对仪器和地震科学很有兴趣,围着仪器问长问短。地震来了,记录笔唰唰地把它画在滚筒上。他们非常专注,高兴地看到地震竟然是这样的。告诉他们,现在震后调整,有 6级以上大余震。主震之后,每天大约有好多次,现在每天也有。比如, 7月28凌晨到 7月29早上07点,7.1级余震 1次;6.0-6.9级余震 9 次;5.0-5.9级余震 50次;4.0-4.9级余震 128次;再小的余震数以千记。震中向北东和南西迁移,我估计,地下有百多公里的岩石发生错动(见图6)。

  图6 唐山地震主要余震分布和它的曲面扩展    王新华

  小战士对这些都有兴趣。我们也问问他们的情况,一切可好。他们告诉我们,战士住的是简易房,他们的房子没有倒,大地震只伤了一个人。灶房的烟囱倒了,不巧把一只小猪压死了。怪可惜。大震之后接到命令,立刻开车进城抢救军部。军部是一些好楼房。在一座倒塌的楼内,军长和干部被压在下面。军长被扒出来已经是奄奄一息。军部有一千多人,就大约有百多个人活着。“我们在塌楼里扒一个干部,把他上半身扒出来,脸上都是土。我们照他脸上吹气,想把土吹开。他醒了,眼睛睁开,脸还看不清。他很激动,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我忽然想起来,发小王立平告诉我,前些年有一对小青年谈恋爱,穷无居所,在紫竹院偏僻小竹林中交配。由于太过专注,且爽不能支,二人竟高呼“毛主席万岁!”,其声越发急促,间或杂音不绝,不期被巡逻民兵听见。诧异往寻。得之,见状大怒,一把抄住后生的后背,猛然提将起来。后生的鸟还似小半节油浸红肠,梆梆点头。可怜呀可怜。

  江青说:“不要听外国人的,外国人说的是屁话。”

  8 月2 日下午5 点多,地球所里来了很多人,为首是老王卓。王卓老了,到今天该100多岁。唐山地震时是地球所党委书记,兢兢业业老干部,局级。一下很多熟人见面,都很亲切。和我同在第三研究室的山东人小魏也在其中。初来唐山,他对一路所见不解:“为骂瓦(嘛挖)出来的时音(死人),肚子都恨组(很粗)?”。“人死先烂五脏,解放前见过不少。”老王卓告诉他。

  寒暄之后,人们几乎走光,往外面忙活。到晚上9 点多才召集开会。老王卓先慰问我们第一批入唐人员,又介绍所里近来工作……。我只了解他的标题,其他没听见。专心给家里写信,让老王卓带回去。走了几天,家里还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了。信写好了,老王卓正在侃侃而谈这次地震,说二室有中期预报:两年内滦县一带有 5.0-6.0 级地震……。所里的各类事情又说了一通,才传达地震局(国家局)精神。这次地震没有报出来,中央领导给地震局鼓气。华国峰、陈永贵、吴桂贤、纪登奎、江青,多次和刘英勇(我们国家地震局局长)谈话,给英勇(当时如此亲切叫他)鼓劲。江青说:“不要听外国人的,外国人说的是屁话。”华国峰说,要敢于报地震,敢于临震报,24小时之内报。不要怕……。现在外国人对我们地震局很有意见,有许多住在北京饭店的外国人说国家地震局让他们到外面罚站……。其中最重要的是放开思想,发动群众,敢于报地震。

  注意,这种‘精神’加上‘唐山地震未能预报’在唐山地震后期起了重大作用。这种作用很快彰显在全国很多省。转化成实际的、现实的灾难。这是后话,唐山地震巨大的震后效应。

  图7    唐山地震烈度图

  所里的人走后,我分配去跑宏观,定烈度分布(见图7)。烈度是破坏程度,由震后房屋建筑物破坏程度、地形地貌改观等宏观表现判定。但其标准应当是地面产生的加速度。加速度也是波动,大约应当看最大绝对值,或者积分一下求个均值。这其实和地面的破坏又紧紧相连。地震之后又没办法知道当时加速度。所以大家就赶紧跑出去,到处看看,看土房,砖房(银行医院),地表,公路呀……根据破坏程度定一个村子的烈度,然后把各组跑的路线各处烈度汇总成图。这个有用,除地震研究之外,当地领导赈灾可用,今后盖房子要用。这个地区的房子可以盖多高,多结实,要看看历史烈度。图7是唐山地震的烈度图。我们当时跑的是唐山东边(到北戴河)、东南(乐亭捞鱼尖)、和南边(宁河)。

  跑烈度时拜访过文峰塔。至今有很多滦县的墨客感叹,并有忆笔文峰塔。它是滦州八景之一,离县城 3 里地。山临滦水如虎,虎头上立着文峰塔。始建于辽,现在的为道光元年修建。高大约20米。唐山大地震后我们是第一拨上山观塔的。我当时记录的是:塔11层,地震塌了9层,还剩2层半,见照片(图8)。塔为实心,用砖头(约40 x 20 x 10 cm)砌成,石灰罐缝。倒塌是南北向的,多数倒塌砖堆在塔南侧。唐山北到滦县的连线基本为东西向,横波来时是近南北向的,把塔晃悠到了。塔建在基岩上。

  图8 唐山地震后滦州文峰塔 王新华摄

  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唐山7.8级主震未能将塔晃塌,塔还凑合立着。塔前小村尹峪在主震过后也没多大事。并不甘休,当天下午唐山7.1级大震再来,塔扛不住了,散落为堆。尹峪小村的房屋也几乎全倒,与塔相衬相依,化做一堆堆残冢。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可将滦州八景之首的文峰塔修复。古人为什么不考虑经济回报,三番两次的修塔?(文峰塔见图8)刚查到:文峰塔为滦州八景之一。在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中坍塌。2010年冬天,滦县决定重修塔,到2011年五、六月建成。

  回到唐山机场第二天司机小武和我们告别回北京。我们再三感谢,握手敬礼和小武告别,感谢这些天和我们一起同难同苦,嘱咐、祝福的话又说了一老气。小武开军车走了。所里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由老李师傅驾驶。老李50岁往外,过于小心,常开40-50 公里/小时。小猫老皱眉头,说你看看小武,有时候开到100公里(当时没有高速公路),速度一般不低于70公里。老李听见,确实不以为然:“没事就好,有了情况,处理不了。”老李的车晃晃悠悠到了乐亭捞鱼尖,再次看见大海。渤海巍然壮阔。小猫与当地商议乘船去石臼坨(在乐亭正南海里)。土地爷公社李书记来了,问:“优底真(zhen2)吗?”回答没有。“这么大地震为啥没预报?”结果也没出成海。中午饭真好,比起唐山如同过年,两菜选一个:土豆鸡蛋和粉条炖肉。

  8月8日,是个吉祥的日子,终于该回去了。我整理帐目,也记录在小本本上:

  北戴河饭费 1.0 元 粮票 2.5 斤

  老沈烟 1.75元 (5包)

  机场饭费 0.1 元

  乐亭饭费 1.2 元 粮票 2 斤

  草帽 0.55 元

  滦县油饼 0.28元 粮票 0.5 斤

  昌黎招待所两顿饭 0.2 元 粮票 0.5 斤

  遵化招待所饭费 2.55 元 粮票 5.0 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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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的帐目,共从所里拿了 30 元

  胶卷 14.8 元 (10卷?)

  灯泡,白纸 0.46元

  加餐小票 0.75 元

  给老沈的烟记帐,后来他也没有还,应当多买两包。老沈叫沈简身,是河北队的,当年日夜在一起。刚才在网上查来查去没查到,不知老沈后来如何。有他问候灾民的照片,见图4。

  上车了,向北京开,离开唐山,把11度震区留在后面。司机老李还是以 50-60公里的速度晃荡。小猫也还是没辙。没关系,就要回家了,我在记录本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里程表上的数字:

  滦县 78565

  唐山 78623

  去丰润、玉田、遵化岔路口 78650

  遵化 78692 中午 13:20

  蓟县 78745

  邦均 78760

  三河 78777

  通县路口 78814 (有警察和民兵把守)

  建国门 78830

  科学院门口 78846

  我的破自行车当然还在科学院门口,要在今天早丢了。骑着回家,找不到家。遍地纷乱的地震棚千奇百怪,铺天盖地。成为北京历史上空前绝后,流萤即逝的风景。被同院的人引到新家,地震棚挑开了,老母哎呀一声出来:“我的儿回来了!”老父出来,站在夕阳中,满脸皱纹都是慈祥的笑。

  第二天和我的北大同班王晓春一起骑车到西安门,找到了石永革家。石明当时不在家,把石永革的信交给他母亲。老人谢了又谢,问了又问,送出大门。此前他们家人已经知道了石永革平安的消息。

  1976年秋夏之交,天气还是闷热,统计意义上讲老百姓惊魂未定。家家户户移居地震棚。搜罗各种可能的建筑材料,绞尽所有个体的想象能力,把北京装扮成为棚展大农贸。这在北京历史上,留下了独一无二的风貌。我已经不时常在院子里乘凉。稍有空闲的时候还坐在水泥台上,从小长大的哥们儿们围着我问唐山地震的情况。“到处喷沙冒水,宁河大桥折成几段,……,军队战士把尸体装在黑塑料袋里,用飞机运走,……”听的大家脖子后面起凉风。我严肃,他们紧张兮兮。散场回去睡觉前,哥几个还是常问我,“北京有地震吗?”“你们丫的地震局,为什么不先透个风?!能少死多少人!” 我回答:“地震局顶个球,这主要靠个人造化。不同,不同。”仍做摇头叹息状。

  地震预报人民战争,漫山遍野处处异常

  唐山地震之所以是重大的,还在于它巨大的震后效应,不可忽视。主震之后,岩石圈应力调整,很快,在地下释放出数以万计的余震。听听哐哐,最大的余震有7.1级。这是自然的震后效应。主震之后,一些人开始讲话,呜呜哇哇,又有高官约见国家地震局局长刘英勇。自此之后,很快,在地上凸现出如火如荼的震后效应,并在经济、社会、民生等等方面凸显。此乃人为的震后效应。

  矫枉过正,乃是,从此一端换成相对的彼一端。由于准入门槛被劈砍扬弃,全国百姓掀起了研究地震和地震预报的人民战争。啊球!一时间汪洋大海燎原中国。你看那,群策群力忙忙观测;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异常。各地时时争地震,各省纷纷现异奇。人民战争,四处开锅。国家地震局下属所、局、分析预报室几乎每天都有会商会:波速、b值、小震活动、地应力、地形变、地磁、地电、磁偏角、短水准、重力、固体潮、水氡、水化、蠕变、脉动、宏观、水井、鸟雀、老狗、鱼……;专业的,人民大众自己创造的方法……池塘鱼跳、鸡飞狗跃、圈里猪叫,‘天降黄色粘稠物’……。轰轰烈烈。到今天,这其中很多东西的物理机制还不清楚,控制和影响因素也都糊涂,到底有什么价值更不明白(当然吃饭的人总要像信奉上帝一样坚硬其信仰)。然则成绩彰著,所有地震都预报了。好像一星期有 7天,来5000人争相报下雨。老天在任何时候下一点雨,都必定有一大批人事先准确预报过。你要也想报个地震,靠!可惜找不到没人预报的时间段。蔚为大观,人生难见。后来到人世的各位没赶上,半辈子遗憾,咬牙。

  老农民,老陕北,老红军,老干部,老头,刘英勇,个不矮。副部级,戴个眼镜,还是大老粗。1945年以陕甘宁边区代表身份参加中共七大。陕北老区人民常说:陕北人做不成官,球毛擀不成毡(陕北家家炕上铺毡。羊毛或牛毛擀压成长形毡,铺在炕上当褥子。其他材料不方便),看来英勇算是大官了。英勇朴实,正,偶有小脾气,到也没人怕。他有陕北老干部的特质,只是与这些心数各异,怀里揣着叵测的知识分子搅和、纠缠,难,确实难为他。英勇常英勇地参加技术会商会,会场常挤满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英勇总好坐在前头主席台上,也不闲着,时语言。每次当会议中各种观测手段讲的乌烟瘴气,费时熬人,终于总结人总结完毕时,英勇常在此节点说话,其声宏大。一次北京队主持总结后,英勇:“台站工作怎么样?”某甲:“现在台站工作抓的很紧。”英勇:“啊?!注意抓紧啊——。”一次技术干部老丁做会商总结后,英勇:“有没有不同意见?”某乙:“没有。”英勇:“啊?!”“没有——!”“啊——?!”某乙不再续接。有次汇总全国各地涌现的大量异常,会议开的又是瘴气熬人,数个小时,临结束,各种异常报告杂然而起,尽是鸡飞狗跳,混乱无序,没法总结。英勇脾气自动上来了,眼睛自动睁开了,嗓音自动提高了,铿锵有力地对科学家们做科学论述:“鸟儿他妈底——,体(踢)笼子!(英勇在台上巍然环顾大会场)公马妈的见了母马,(环顾),都是他妈底——,异常!”鼓掌!就我。英勇讲的,真他妈底——,太棒!切丫的、捅丫的、骟丫卵子,割死伪科学。

  唐山地震后群众自我发动起来,非地震专业人员也参与地震的事,乱作一团,不可收拾。无论何种群众运动,一朝忽悠悠起来了,就是山崩海啸,不可抵挡。唐山地震后才两个月,全国普遍闹地震。陕西省尤甚,震情猛如同沸水,直至老百姓沿街搭地震棚,没法正常生产,没法正常生活。陕西省急了,向国家地震局请求支援。国家地震局副局长老朱(名字不写了)带领一个专家小组紧急赶往西安。专家小组共三人,有三室陈运泰,二室许忠淮,还有我。陈运泰福建省厦门人,大家按照福建习惯叫他阿泰。我们 3个坐硬卧,老朱坐软卧,前往西安。

  到了西安,工作紧张,千头万绪。基本上白天到处转,看很多自发的观测。晚上经常在陕西省委开会。都是省里的头脑,陕西省委书记章泽,陕西第一书记肖纯,石锋,计委主任陈明,陕西省军区副司令员兼西安警备区司令员黄传龙,西安市常委张春也在。晚上开会,有时过了晚10点,李瑞山来坐坐,披个军大衣。我们还没看见,当兵的(某参谋长?)厅里哐当站起来,桌子椅子一顿乱响,身体板直,立定敬礼:“李主任好!”其声洪亮,一气呵成。哇,冷不防我们来个小惊。陈明是福建永春人,后来当副省长,好像还是全国侨联副主席。会前喜欢和我们闲聊。后来得知阿泰也是福建人,两人认老乡。都讲福建话,不知道他们对上对不上,哩哩栾栾,我们听不懂。

  每天看现场,听汇报,不算陕西地震局的同事,陕西参与的人可真多,累呀。西交大、西军电、冶院、西大、乃至西医大……都挖了坑,埋了自己艰苦奋斗的设备。7中、19中、34中、55中、61中也弄了若干土仪器。其他就多不胜数,光学仪器厂、综合勘探院、国棉一厂、国棉四厂、795厂……还有子弟兵,59216部队,88614部队,……。牵扯到西安周围许多地区,县市,不枚举了。自然电位、土地电、水氡、水平仪、300米深井、兔子窝、蛇洞、杂七杂八。来者良莠不齐,好像义和团,叫我可说他们什么好呢,你评评看?最出色的是地声。深井里放了录音设备,等待地声。此观测经月,共得四段有效录音,连设备一并抱了来,放在省委会议室大桌上,播放给省委书记和专家听。我赛!好像土地爷打闷嗝,低如牛吟,震动四壁。放了再放,满座重闻皆憋气。还不如直接把土地爷请出来问问:“您老几时安排个地震?”

  专家组在陕西工作的主旨是要综合陕西的各种异常情况,分析前兆,排除各种观测数据、观测曲线中的干扰,写一份报告,表明到底陕西关中地区有没有地震;如果有,什么时候发生,多大震级,预计破坏如何。省委、陕西境内的国防企业、机关、西安市委将依据此报告,对各自的管辖做安排。靠,你看看,重要不重要。

  会议旷日持久,超出你的想象。会议多长时间呢?——两个星期。

  开得费劲熬人哟吼吼。会议常由老朱副局长,章泽,或者陈明主持。每次开会,一组一组的人等在外面。一拨走了再进来一拨。讲解他们的观测、原理、设备的生产、观测时期、观测结果、意见等等。有高校、中学、工厂、部队等来人,前面已经说过。一般大家都采用弯弯对地震(见图9)的方法。看看过去的观测,什么情况对上几个地震,预计最近的事态。都显示出想学中医由经验而理论的意愿。一针扎下去好了,马上记录。扎一半死了,赶紧抬一边。很多观测曲线弯弯绕绕,就像今天股市的指数,颤颤悠悠,起起落落。也分成长、中、短期。横坐标多是时间,对着时间把各个地震发生的位置标明。开始把陕西的小震标上,以示对应上了;进而把山西、宁夏的地震也标上,以示对应;后来发展到和更远的地震对应,把华北、川滇的地震也对应上,以示其神(外语不好,制约建立观测者搜查境外地震的发生)。弯弯对地震请看图9,这图不是当时陕西开会的图。

  有位老兄进了省委会议室,开讲,看来是紧张点:“昨天的话12号的话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海城地震前的话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昨天12号的话咱们的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许忠淮看看图,温和地说:“土地电跳动是一种常例。有些地震前没有跳动。有些跳动也没有地震。同一个观测点附近,有一些土地电发生跳动,有一些土地电就没有跳动。”

  有位老兄进了省委会议室,开讲,如若无人。章泽听的有些皱眉,向报告人:“我问你一句”,浓重的东边口音,“你说观测的时间长?”“对,从 3月份开始。”“观测对应外省地震,是在什么情况下对应上的?”“……”看他的弯线图,看了一会,章泽再问:“你这么讲,这线上升有地震,这线下降,还对应上地震,你认为是怎么个对应法?”“……也没个规律。”

  图9    弯弯对地震图(非正式)

  报异常的人进进出出。物探队地磁发生显著变化,原来均值10伽马,昨天11点上升到15伽马,12点又回来。水准测量发生明显变化……。也有例外。咸阳组蒋姓上来第一句话:“经讨论,在咸阳地区不存在临震异常。”阿泰一听就高兴,笑了,刚才还表情严肃。老朱也赞许点头。蒋姓接着介绍:“土地电受高频干扰。经过排查,边上老乡有电视机,电视一开,土地电就跳动。”戚戚嗦嗦。“植物异常不断出现,不一定说明短期有情况。咸阳、周至、彬县、淳化的动物异常很少,只有一些鸡,几条蛇,老鼠什么的。不能通过交流确认为动物的非正常活动。”

  另种声音也不弱:今年是太阳黑子年;现在地球自转又加速;永清鱼、蛇、鼠异常增多;有一县50只羊有异常;临潼几只鹅,一两头猪有异常……。轮到西安老牛上来,他报告了高陵、商南、华县、户县的观测结果。之后,突然提高了声音:“给大家报告最新发现。”老牛正色向省委会议汇报:“天上掉落片状黄色粘稠物。”

  “啊?”“什么!”听了半夜鸡蛇鱼鼠,满堂这才真正哗然。

  牛:“在长200米宽100米的范围内都发现,天上掉 黄 色 粘 稠 物。”

  杂然:“?!?”“在航线上?...天上有飞机过吗?”

  牛:“没有。”

  杂然:“有侯鸟经过吗?”“大雁群呀,什么。”

  牛:“还没到节令。”

  杂然:“有人闻过气味吗?”“有臭味吗?”

  牛:“已经闻过了,无异味。”

  这能是什么东西呢?大家的常识和学识受到严重拷问。把小学知识到现代科学都翻腾个底掉,会议室哗乱,猜测,怀疑,询问,此起彼伏。老牛泰然作微笑状。

  梆!梆!梆!大桌子猛震动。一屋子张开的嘴,闭上的嘴都瞬间定住了。大家合拢视线,原来黄司令发怒了。“马上叫人给我送来!”他高声叫喊,“连夜送来!” 梆!拍给老牛一张纸,“写上,写上,在哪儿。”老牛赶紧低头写信息。黄司令拿了纸又转身递给旁边的下属,命令他马上查‘黄色粘稠物’。军人转身正色出了会议室。

  刘英勇真该来灭他们。

  坐这儿听,看,争辩,指出其错误,让他们自己逻辑上出现矛盾。一拨走了,又来一拨。经常口舌到半夜,奈何,累。不知还要再费多少心力、体力。地震,地震,奈若何。咦?就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总有预报地震的冲动,总好像公马见了母马,总梆梆不能自己。这种经过自己的努力把小事化成大事,期盼扇动蒲扇造成狂澜的焦灼心态,是否是大部分活体与生俱来的心理?这些公马们冲动和动力竟如此之大,可以在很差的条件下苦干数月。精神分析专家应当给我们说说,心理专家应当给这些公马辅导,对吧,陆晓娅?

  接连开会议。我乏了,我们都乏了,当然公马们也乏了,等在外面一坐几个小时。

  有时也会走一会儿神,看看老朱。他正在专心处理头发中牛皮癣。先围绕边际搔抓,指压;止痒。再由突破处徐徐剥离。剥离下来的牛皮癣小如绿豆皮,大如拇指盖。品质亦不一样,或薄如蝉翼,或厚如牛皮纸。剥离之后,露出鲜红嫩肤,以指甲稍施压止痒,再将头发捋顺。癣皮每次都集中,收集纸中。次日复生小半头,又专心致志,如此往复。

  开会听公马们扇忽确实没劲,所以,常常抽空找朋友玩。我在陕西有些朋友,找时间聚会哈哈。有时中午跑出去,或晚上散会早找他们。陕西日报的任佶、严彤;西交大段东平、张林;延安朋友李桂英、陈斐然;自家表弟李青松。来往最多的是北大同学杨二和。二和风风火火,后来有人说她是 strategical lady,战略女强人。满面阳光,言谈甚阔,似有落实,似云山雾罩。常来坐坐。有次中午,二和约了朋友在东亚饭店吃饭,有章东凡、二墩儿等。我见到新朋友很高兴,或轮番发言,或相互插话,吹侃不已,完全不似开省委会,不知竟忘了时间。忽然发现已经下午2:30,急忙赶回省委,下午第一拨某甲已经讲完下楼。

  一天晚上没事,我打电话到红旗机械厂6-1918转冶金处‘理化室’,竟然找到李青松。到徐家湾以北什么地方见到他和另一个朋友。当时也就是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三人溜溜达达,忘了时间。夜色已深,忽然展目平地开阔,柔沙无垠,没有植被,没有活物,竟到渭水边。话已说的差不多,三人面水坐下。天阴很重,星月全无。在背后,远处有光亮,近处离我们二里地,背光站立着数座王陵,高大如同楼宇。这些黑乎乎的王陵,注视我们,默默无言。我几次回头,看它们有没有暗中向这儿移动。前面百米之遥是渭水,暗然灰色,无声无息。上面是天空,广大黑暗,远达幽冥。渭水无边岸,与天空,幽冥融接。静啊。

  渭水上渐渐升腾起一片清雾,与水面分开,婀娜上升起舞,婆娑如幔如纱。纱雾浓淡变化,隐隐有人形,时显时灭。清晰的一声音,是拨动琴弦,从渭水上过来。三拨一簇,五拨一群,婉转从雾中飘来,轻轻抚摸你的头发,嫣然一望,又回到雾中。一会儿凄凄而泣,雨打湿你的衣衫,又尽收而去。呀~,是靡靡之音。是师延在水上抚琴。给我们听,给王陵听,给阴黑的天空听。缓缓地,水中浮出一些黑影,天空中隐现一些素影,为这凄挽的琴声,悄然伫立。渭水撑不住这深深的哀愁,不禁涟漪回荡,唳唳不绝。水中,天上,黑影,素影,低声吟咽。我们望着渭水,看着琴声飘动,良久不移。师延呀师延,几千年不灭的惆怅。

  师延给纣王打工。写了《清商》,就是此靡靡之音。后来武王伐纣成功,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后人师旷说:“故闻此声者,必于水之上。”今夜闻师延《清商》语,大胜听仙乐耳暂明。

  后来晋平公问师旷:“《清商》固最悲乎?”师旷告诉晋平公还有比《清商》更好的乐曲,叫《清徵》。他一弹奏,打南边来了十几只仙鹤,集于中在郎门之垝。又排队又蹦达又叫唤,噪声震耳。平公见好不收,问师旷,比《清徵》还好的乐曲,有吗?师旷说《清角》更得(dei3)劲。“来,给咱奏上一曲。”师旷不肯,说这首乐曲威武雄壮,铿锵坚定,又提一大堆名字吓唬平公:黄帝、蚩尤、雨师、凤凰、腾蛇、虎狼、鬼神等。又说“大合鬼神,作为清角”。平公固(gu3)住要听,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这回从北偏西 N45oW 来了黑云,接着扬大风,温度当时下降10摄氏度,大雨如淋。

  后来这几首乐曲失传了,没人考证为什么失传,其实当时中国已经有记谱法;因为,师涓在水上听到《清商》并奉卫灵公命写下来了。人们慢慢地只知道四个名字:清宫、清商、清角、清徵(按宫、商、角、徵(zhi3)、羽排列;这四个是偏音)。这四个后来成为中国民族调式中的四个音。如中国音乐学院大学入学考试都有燕乐、雅乐、清乐的试题,其中有这四个音。比如七声调式的音阶结构,清乐调式:加清角和变宫1234567i65321。可是这四个名字背后的事情,老师不知为什么没有教学生。总也没教。憾哉。

  回去的路上我想啊想,明白了现在的乐曲、歌曲,为什么总是躁狂、亢奋,好像伟哥服用过量,梆梆怒目,逮(dei3)谁顶谁。几千年以来,《清商》总被打击,和师延一起沉下去了,只有在今夜气候和环境条件下,再遇到明白,才能有幸一展。而《清角》虽然失传了,但它的精神发扬光大,入了骨髓,作曲家张口就像《清角》,血压报表爆表,满腔子热血要喷发。老百姓为什么不能听着《清商》,一家子老公、老婆、孩子、热炕,舒舒服服过日子?我们没办法停止发动他们的革命,只能尽力落实平息地震之风,努力使老百姓回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后来靡靡之音被邓丽君唱红。当时国内大大批判,抵制,限制她。

  她知道没地震了,猛拍两下手,又一跳,笑了

  过了几天,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踏实,越来越难了。有一天开会到半夜12:30才结束。我伸展躺在床上,没脱衣服,盖着被子就睡。01:20分突然被人叫醒,叫我赶紧出发。糊糊涂涂来到楼下,两辆车已经等在哪里。原来接到紧急报告,临潼水氡发生突跳。阿泰、许忠淮、我、梁鸿光等 8 个人连夜奔赴临潼。从西安到临潼,没什么人说话,大概都在逐渐清醒过程中。轿车直接开进临潼华清池,马上有人把大门关了。

  临潼市内高音喇叭高声呼喊,一遍一遍,说有紧急情况,要求群众赶快离开房屋和建筑物。靠!深更半夜,大街小巷,老百姓倒霉站在街上,忐忑不安,忧心惶惶。到了02:50分,更有了新的紧急情况。临潼一个许姓女人和小孩,也是被赶到街上去的,不知怎么这女人就看到房顶尖角处跳出一个暗红色火球,大小如乒乓球,向正西飞去。慌忙之中当地干部没了办法,请我们协助,小梁被接去现场。大家又想到骊山,可居高临下俯视临潼。当地忙派两个民兵迅速抗着联络工具(可怜没有手机),拿着手电筒,爬上捉蒋亭。二人像听了《清角》,奋勇爬上去观察临潼,过会儿报告已经到达该处,所见没有异常。当地马上命令等待地光出现,临震要提前及时报告。大人小孩一片惊慌。

  在观测点我们看到了记录,水氡曲线果然有一个向上的跳动。水氡的经络说是:地下水从地下基岩中流上来。测量其中的氡含量,能够了解地下岩石的一些信息。因为氡稳定,此说认为,如果地下岩石活动加大,裂隙增加,氡值可能增高。临潼水氡晚饭前后忽然上升,接着又下降,恢复到正常水平。阿泰忙着排查各种因素,重新做观测,大家和观测人员配合。我们在华清池做重复试验,改变各种条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查问观测者,也一无所得,真是莫名其妙。天将晓,小梁回来,说有几组电线,电话线缠绕在房角,许姓妇女见到的火球,可能是发生漏电。小梁也确定没有什么情况。没有地震。赶紧告诉当地领导,他们安抚人心,广而告之所辖庶民,没事。天亮了。

  快7点的时候我们才忙完,准备回西安休息。临潼华清池李主任感动地跑过来,口口声声说大家一夜辛苦,再三留我们在华清池泡温泉。自从闹了地震,华清池也关闭,长时间不对外开放。大家累坍了,归心似箭,辞别李主任说下次一定好好泡,驱车回西安。早上08:10开始睡觉,没吃早饭。

  争相报地震,闹的这么厉害。不仅给老百姓生活带来麻烦,给社会带来不稳定,省委也越来越发愁。一次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地震事态,不让公马们参加,来了陕西省各个国家直属机关的头头。他们考虑和我们很不一样,尖锐又直接。

  国防工办第二工业局局长曼丘说:“我们尖端武器要试验,请示了好几次,你们说敢不敢试?”他确实郁闷,“重要器材放在哪里?运到东边,东边不行;运到西边,西边也不行!遇到地震就爆炸,本身就成了地震。你们给我一天,一天时间,我就能放好。”

  “除了陕北人不问地震的事情,现在人心惶惶,都是地震的事,其他事情怎么做?”

  章泽说:“生产现在不行了。现在工人上班来了先讨论地震,你听见个什么,他听见个什么。议论挺热闹,完了,走球了。回家搭棚子去了……。”

  老朱说“山东省有口号,宁可错报千次,不可漏报一次,这个不行,不行。”

  章泽:“群众住棚子,在街上尿啊什么,脏水啊什么都往街上倒。地震没来,瘟疫来了,政府怎么办?”

  “社会治安问题,……问题”

  章泽提高声音,面向我们:“省委压力很大,报告一定要写明确,近期到底有没有7 级地震?我们才能安排群众的生产生活。省委要做决定,今年冬天群众怎么过冬?”

  我们听的哑然无语。

  陕西地震闹的轰轰烈烈,原因几个,各位也能总结,其中受《清角》激励的公马们功不可没。要扭转这种热潮也非易事。开会,跑现场足足折腾十几天。各位都疲乏大发了,如同消耗乏了的公马。终于,大家有了基本统一的认识。写一份很重要的报告。花两天多的时间讨论报告的每条条款的内容。又终于,在一天上午报告通过。陕西地震局老杜拿着做了多次修改草稿念给大家听:

  《关于陕西省关中地区地震形势的报告》

  ……

  陕西省关中地区存在着发生强震的条件,但中期活动趋势尚未显示。今冬明春发生 7级左右地震的可能性不大。……

  就是没地震。其他臭长文字是口号、理由、大帽、结尾,等等,属于蠢材文件标准部分,意义不大。

  决议一出,大家就感觉缓过来了,欢起来,好像听了《清角》一样亢奋。决议一出,就感觉有一群吹毛已过的快刀,飘了来,仓仓仓,将所有公马都给骟了。哈哈,这下好,听了《清角》也没用,梆梆起不来了。

  这下我们放松了。

  下午 2:30二和准时到了。她和章泽见面打了招呼,两家原来就熟。我们坐章泽的车到他家去玩儿。经过大雁塔向南,路东就到了。车停了,我跟着二和风风火火地进去了,章泽稳稳走在后面。一进门,哈,朋友都在,二墩,双双,小明,哈萨,安旗儿……。大家又是轮番发言,或相互插话,吹侃不已。满屋子鸹鸹喳喳,似有落实,似云山雾罩。章泽不理这些,自己在沙发上坐着,喝茶看电视。这次没有忘记时间,早早开始包饺子,这么多人吃饭,当时供应不像现在这样应有尽有。章东凡回家,拿了瓶味美思(红酒)和老窖特粬。庆贺没地震。

  晚上回去,尽头还是不减,李青松来了,吹了半夜。他没回徐家湾,花了一元钱,租省委招待所119房间在大床上大睡。

  第二天一早,老朱来到我们的住处,坐在床上和大家说今天的安排。老朱真好,由他去开会,我们三人去玩。阿泰、许忠淮、我们5 人到临潼。下楼来,汽车已经准备好。两辆车载我们到了临潼。

  和那天半夜来这里看水氡受罪不同,华清池李主任已经在等我们。进了客厅,李主任问地震的情况,我们将决议告诉了他。李主任脸上瞬间换了容颜,由客气变成微笑,他忽然端着劲儿站起来,向我们伸手一挥:“大家先喝点茶,小坐一阵,我给咱安排九龙汤。”看得出来他努力稳步走出去了。我们喝着茶,东西看看,怎么那天完全没注意,杨贵妃的地方真漂亮。

  啪!啪!啪!...啪!啪!啪,由远到近,绕来绕去,飞奔而来,啪!啪!咣!门猛然被推开,一个普通的女服务员出现,她手扶着门盯着我们,一脸紧张:“四不四(是不是),”喘着大气,“没(me3)低针了(没地震了)?”我们把决议告诉了她。当她知道没有地震的时候,猛然拍了两下手,又向上一跳,笑了,紧张的情绪剥落在地上。多么高兴,多么欢喜!一切来到得太突然,猛听到她的笑声,看到普通妇女跳起来,忽然不禁悲愁满脸,叹息不已。多少日子,三更半夜站,心纠胆颤,抱孩子站在街上的女人,尽是不展的愁容。一个平常得像野草一样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如烂柿子一样的女人,能够重新过上驴马般平平的生活,为此,她喜从心出,放声欢笑!这笑如同藤鞭,抽打在背。我恨不得也拿起藤鞭,高高举起,猛抽那些丫挺养的王八蛋!

  但愿省委能在几天之内把消息广泛通告。但愿唐山地震的效应尽快湮灭。

  女服务员话音提高八度,语速加快近一倍,她颠儿蹦着领我们到九龙汤。沿途不断介绍华清池。打开九龙汤一看,说这房子太大,冷。又打开莲花汤、海棠汤……,毛巾,新的,肥皂,带包装的,……。42o天下名泉,冒着大屉蒸馒头样的大气,从下面突突冒出;照着千年的传说,泡下去,满室香雾,……。可惜令人遗憾地想起这热水里的氡含量。

  没有游人,只有我们沿着小路拾阶级而上,去捉蒋亭,当然不是观察什么鸟地光。中途买火井柿子, 0.1 元 6 个,非常好。这柿子著名,从古代到西哈努克,有很多故事。其色橙黄,带一个漂亮的肚脐,好像假的,软如肌肤甜如蜜,大小如乒乓球……。那天晚上小梁紧张兮兮去看房角上飞火球,也是这么大小,也是差不多的颜色。忙球一夜。

  我在记录本上写着:下午 1点大睡, 3点醒。小梁来送火车票,连忙给二和打电话。她来送些东西叫我带回北京。下午 5点多的火车,石锋等一干人等送行,136 次回北京。我们还坐硬卧,老朱?在吗?坐软卧。

  列车从山西走,早上 7点多过太原,然后到石家庄,保定。

  地震棚还在吗,天冷了,老父老母可安好?

  我回来了。

  图10   王新华的纪念现场 2006年6月4日星期日。完成初稿。2006年05月30日在家中,时18:10。桌上左侧有3个当年的记录本。下面椅子上有现代汉语词典,新编学生新华字典,袖珍同义词典。

  结尾

  黄色粘稠物是蜂群拉的粪便。

  小猫,名叫陈颙,很好,后来做教授,国家地震局地球物理所所长,国家地震局业务局长,后来为中科院院士。

  阿泰,陈运泰,很好,教授,国家地震局地球物理所所长,中科院院士,中国著名地球物理学家。

  网上都查得到他们。

  老沈,沈简身,已经不知道了,查不到。

  我,王新华,新华老王,1989年离开中科院。

  地震预报可能吗?何时可以预报?谁球知道。连如何定义什么是地震预报成功都不知道。好像有三要素,时间,震级,地点,报的如同预报日全食。中午广播通知下午15:32来地震。三点半拿着小凳子下楼,找地方放下凳子没带烟,还来得及回家取一趟。用不着我多说,有的是人写文章讨论这个命题。我花时间说这些,没什么意义。

  提醒大家一下,建国后有三个著名地震,前两个是邢台地震和海城地震。邢台地震是双震6.8级、7.2级地震。地震使得8000人丧生、38000余人受伤。海城地震有预报,7.3级,故几无伤亡。唐山地震呢?唐山市人口为 56 万。地震没有造成大规模火灾(多为非木质结构建筑)。这次地震有超过24万2000余人死亡,16万4000余人受伤。我们失去了这个城市……

  Om Ah Hong!

  新华,长沙,2016,再次整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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