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找回密码
 注册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萍聚头条

楼主: 拔剑茫然

黄歌时代(大院孩子和落魄吉他手)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6-10-8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那孙子真日本鬼子

    犬养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没什么,但他那个奇怪的日本名字却在部机关宿舍大院里饱受了孩子们的集体嘲弄。
    从小到大都是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参加共青团,犬养三郎的名字始终是董乐农。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学生,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本后裔。
    犬养三郎居住的部机关干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区一个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侧端立的那座不知什么朝代遗留下来的砖塔,这条胡同就是以砖结构的古塔来命名的。古旧的砖塔位於一座封闭的院落内,犬养从外部隔着房子绕砖塔观察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径。部机关干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红色的砖楼围绕起来的院落,前院宽敞,足以让全院的小朋友们踢足球,或者分成两拨玩胡子逮匪。后院狭窄悠长,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猫的游乐圣地。大院的铁门白天敞开,夜晚关闭,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乡下来的老农。由於年龄偏大样子老气,黧黑的脸孔精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大院里的各级干部经常教导自己的子女们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孩子们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李大爷。
    李大爷甫一离开农村,就进入部机关宿舍大院这样高尚敏感的场所,每天看到进进出出的官儿们,个个都比县太爷高上好多级,不由心生敬意。别看这个大院上百住户,随便推开哪一家房门,都能碰上位中央机关的处长局长一级人物。院里最大的官,是相当于古代在军机处行走的副部长级!那个时候电话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长家,局长处长家里来电话都是打到传达室,由传达室工友跑到各楼门口通知下来接电话。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接电话的人分为几类:处长级别的站在楼门下高声喊两三遍就行了,司局长级别的要亲自登楼,站在家门口敲门通知。大院里科级以下的干部为数极少,来了电话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爷的关系如何了。
    李大爷是大院里最早知道犬养是日本人遗孤的秘密。原因很简单,三年前经常接到从日本打来的说着叽哩咕噜日语的国际长途电话,使得李大爷知悉详情。至於对这个小日本按照什么级别对待,李大爷权衡了很久,直到犬养从日本回来后送了几次高级烟丝,后来又专门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之后,他才确定了每次来电话就亲自跑到犬养家三楼的家门口去敲门通知的方式。不过,李大爷纪律观念极强,犬养的日本人身份,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时间久了,李大爷还知晓了犬养被东北一家老乡抚养,后来又过继给一位没有生养能力的干部家庭收养的历史。现在,这位干部已经是部里的司长了。自从日本方面寻找遗孤的线索延伸到这个家庭,司长家很开通,立刻证实了三郎的身份,并且表示,三郎随时可以认祖归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许是领养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养的司长夫妇几年后,居然生育了一个女孩,取名董乐燕。董乐农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类似于大院里那些刚刚从乡村进城的干部子女的称呼。但时间一长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董乐农身材修长,样子帅气,文静礼貌,在全机关宿舍大院几十个同龄孩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那个上小学五年级的的妹妹董乐燕,更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从小就是个美人儿胎子。兄妹俩人才出众,出手阔绰,在大院里特有人缘儿。文革一开始,隐瞒了三年的董乐农是日本后裔的秘密终於在全院孩子们面前大爆光了。这时大家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董乐农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国东北钢铁厂的工程师,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间,双双死亡。董乐农被一户老乡收养,得以幸存。后来,老乡把他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干部家庭,从此,董乐农开始接受全面的教育,生活条件也优越起来。孩子们对董乐农的日本人身份倒没什么歧视和偏见,毕竟是一块儿摸爬滚打的小哥们儿。只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大院孩子们忍不住要逗乐儿的笑柄。
    犬养,犬不就是狗吗?让犬来养,丫自己是什么,这不是自己招骂么!
    犬养三郎,啥动物生养不好?偏偏让狗来当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体起哄的习惯,毫无缘由地找到一个公众人物,编上几句琅琅上口的顺口溜,晚上聚会时,集体一块儿齐声朗诵。
    比如过去,大院孩子最爱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来临,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边笑边齐声高喊:“周炳康,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拿破杆儿,当破枪,到了战场就缴枪。”
    自打犬养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们在天一擦黑儿就改喊新的顺口溜:“傻三郎,吊儿郎当,一脚跨过太平洋,文明棍,当破枪,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养三郎气急败坏,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楼拼命,被他爸爸拦腰抱住。其实院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这些顺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纯粹是孩子们寻开心的一种方式。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乐燕坐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身旁放着两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楼下聚成一堆的孩子们喊:“你们里头谁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几个机灵的孩子争着喊。
    几只漂亮的小皮球从阳台扔下去。
   “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们的好朋友?”三郎问。
    楼下的孩子们一块儿跟着起哄。
   “谁是好朋友,我就给谁扔小皮球。”三郎大声喊道。
    楼下的孩子激动起来,一开始还七嘴八舌,过一会儿,就开始挤挤拥拥闹闹烘烘说说笑笑吵吵嚷嚷,谁也分不清在吵吵什么。这时候,阳台上开始连续往下抛小皮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在赭红色的大楼中间,雨点儿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拥而上前赴后继,过节一样欢乐争抢。这天下来,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买,当晚开始,再也听不到关于犬养三郎的顺口溜了。
    董乐农------犬养三郎要求参加学校红卫兵组织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老爹是部机关的司级干部,属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但是,他毕竟是日本后裔,也认祖归宗了,让一个日本人戴红袖章,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做主。何况,红卫兵组织很快了解到,犬养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个什么大型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典型的大资本家。犬养三郎三年前还专门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认亲。虽然他不愿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国。但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接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算是历史不清。何况董乐农正在办理恢复日本国籍的手续,随时准备告别中国,这种情况下,董乐农加入红卫兵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董乐农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缝了一个红袖章,有事没事套在胳膊上,虽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范围内,他装模作样,在孩子们面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们一夥子老红卫兵的老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们一觉睡醒也都变成狗仔子的时候,这伙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几个开始争强斗狠,打架群殴,没多久就给部机关宿舍大院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这时闲得快要发疯的董乐农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兽性终於得到彻底的发泄。
    高一虎与董乐农不但同住一个大院,而且从小学到中学,还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话来说,如果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俩人肯定会是成为一对儿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的铁哥们儿。
    初一的时候,董乐农瘦小干枯,胳膊细得象麻杆儿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训了班里的霸王,从此董乐农感恩在心。正巧几次考试高一虎危难难解,董乐农暗传纸条,令高一虎蒙混过关。从此,一虎对董乐农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后董乐农曾经回日本认亲,半年后返回中国,直接转到国际学校去了,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下来。加上仍然同住在机关宿舍大院,晚上跟院里孩子一块儿玩胡子逮匪,两个人经常同伙合作,令对手无处藏身。
    文革开始,高一虎加入红卫兵,停课闹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联,成天辩论争执,上街巡察,以天下为己任,扫除一切害人虫,狠狠蹦达了一大阵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帮,家庭被抄,父母被关,自己一夜之间变成黑帮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药的害人虫。眼花缭乱的政治运动,走马灯似的革命轮回,令高一虎一伙子老红卫兵如同进入桑拿浴室,一忽儿酷热高温,一忽儿冰雪严寒,个个头脑糊涂,眼前漆黑。高干子弟的心性又让他们心里窝火,态度顽固。带有几分孩子气的抗争方式便是公开聚众,开会抗议。屡次争取无效后,干脆放弃政治诉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价当流氓。一伙子人身穿军装,脚踏自行车,经常挥舞皮带,呼啸过市,聚众打架,砖头群欧,变成一伙子远近闻名的霸王闹将。
    时间过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们打起行囊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百无聊赖的董乐农只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业界泰斗决定让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参预公司事务,以便早日接手自己庞大的企业。犬养三郎在东京,先是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革命壮举,把东京的舆论界掀动的风诡浪谲。折腾过后,东京依然是东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赶去上班,傍晚加班后,又匆匆钻到饭店酒馆消遣。董乐农的革命创举在东京如同微风吹拂,微风过去,东京依然风平浪静。犬养三郎觉得东京太无聊了,这个平静的世界不但远离令人惊心动魄的台风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国发生的伟大革命,在这里竟然不会产生一丝涟漪!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0-8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偷丫的不算偷

吉他乖立在这个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阶高台,窗明几净,贴着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里面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这间正房与他现在居住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偏屋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吉他乖对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为,那扇温暖的大玻璃窗后面,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经常闹头疼的中年妇女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立在院子里发愣的吉他乖。妇女的右眼由于常年神经疼而使劲儿眨动,就像电机失灵的车库铁门一样机械地一张一闭。
“是小乖子回来了?”妇女假装热情,但态度敷衍地招呼。接着,一点儿没耽搁,把手里的洗脸盆一扬,满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面泼了半个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满院子泼水会结冰,踩上会跌跟头。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巴。这个女人是造反派家属,占据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还时常协助居委会工作,负责掌握小乖子这样胡同里著名流氓们的动态。
吉他乖冲她勉强点点头,低头耷脑继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还没到那个由四堵发霉墙壁组成的小屋子,就听到正房里女人大声提醒孩子们的声音。
“  打今儿个起,你们进门出门可都得小心着点儿啦,把小耳朵也都给我堵上。这资产阶级最会腐蚀年轻人,尤其是那种好几根弦儿的二胡,一拨拉,就会拖革命青年下水,听多了当反革命,都得送农村劳动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儿倍儿重,如果不是满含恶意,反倒象是在说一个很有趣味的单口相声。
吉他乖对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赞同。
只是,正屋女人不该警惕什么资产阶级,他吉他乖也没有把资产阶级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输的念头。相反,女人倒是应该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刚才一脚跨入自己家小院时,吉他乖已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细节。他敏锐的第一眼,已经瞄上了正屋屋檐下那跺整齐码放的新鲜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储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会实施他迈进家门后生存计划的的第一步,他将不露声色地从北房屋檐下白菜垛底下里偷偷抽出几颗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后,还要从跺里面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虚堵在表面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迹。
“不从你们无产阶级菜跺里多偷几颗大白菜,老子口袋里挣下的这一年资本主义工分钱就混不过冬天了。”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
其实,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车上,已经掌握初步盗窃知识的小佛爷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几个乘客的上衣口袋。从专业角度讲,北京街头的佛爷都是这样观察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衣服口袋的。车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个个都没什么警惕性,他们塞满钞票和粮票布票的钱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还有的人干脆把鼓囊囊的钱包放在侉包中,偷出来简直易如反掌。遗憾的是,此时的吉他乖也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手痒。只是,他只能看,只能想,但绝对不能动手。
刚到农村没几天,已经穷得当当响的吉他乖手头早就没钱花了,不仅没钱,就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跟他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小队的,恰好是几个又馋又懒的北京小佛爷。佛爷是北京顽主对街头小偷的称呼。佛爷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做案,是个风险行业,所以,他们往往被名分大的顽主罩着,形成顽主佛爷的流氓团伙。同村的几个佛爷看到吉他乖穷酸透顶又不会掏包偷钱,都觉得好笑。所以,没过几天,佛爷们已经说服并教会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窃钱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会弹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爷们那样一入门就必须苦练基本功,在烧开的滚水里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夹起水底一块儿切成薄片的肥皂,只需教授几句要领,吉他乖已经掌握了怎么用食指伸进屁股裤兜里面,轻轻挑起来,然后再加上中指,绷住了一使劲儿,屁兜的钮扣就会在人家毫无察觉时啪地一声解开。张开口子的裤兜里的钱包往出提时,一定要尽量离开身体那一面,这样才不会被顾客发现。钱包被轻松掏出,落入佛爷手掌中,这就是佛爷们称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对而言,在乡村集市上,偷老乡的傻包简直就象白给的一样,在北京千锤百炼的佛爷们,掏老乡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裤兜一样轻而易举。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于弄几个钱花的吉他乖心痒难熬,一心就等着在乡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试身手。
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吉他乖很快就会沦落为活跃在乡村大小集市里初学乍练的小佛爷了。
吉他乖第一次练手那天,正好是秋天里一个逢十大集。
乡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时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时候却热闹非凡。这一天,远近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能走动的差不多都会赶来。由於秋天刚刚分了粮食,仓廪装满。虽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容许粮食私下买卖。但自留地里的蔬菜,家养母鸡下的蛋,还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几个灯油钱的。当时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鸡屁眼儿是银行。但政策虽然如此,老乡却缺少共产主义觉悟,收下的粮食,虽然禁止买卖,但私下交易始终无法禁绝。逢到集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会肩挑车载,把新鲜蔬菜,鸡蛋和装在口袋里的粮食推到集市上交易买卖。老乡吃盐点灯需要现金,但手里只有粮食,所以,虽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里偷偷倒卖些粮食。背着粮食的老乡偷偷溜到集市后面的街角屋后私下进行交易,完成交易卖了钱的老乡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间的几家国营商店里采购生活必须品。
乡村大集不仅是老乡们交易的日子,也是乡亲们一年辛苦之中难得的重大社交活动。成年累月在田间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们只要稍有条件,赶集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换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连男人们,也要脱掉干活的汗布衫儿,换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无论衣服上落满多少灰土,但干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证明。尤其是那些刚刚私下卖了粮食,兜里揣着几张皱巴人民币的人,扣上钮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迹,这装束,给人自信,给人力量,使得整个人显得光鲜精神多了。
这种蓝色四兜干部服被称做中山装,但佛爷们另有一讲,他们管上面两个衣兜称做天窗,下面两个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钱塞在裤子的屁兜里,对佛爷们来说简直就是专门前来上供的,佛爷们乐呵呵地管这叫做傻逼兜。
吉他乖初次练手,他跟村里佛爷赶逢十大集一块儿逛到集市中心,在街边一家国营商店里,吉他乖看到一个老乡正趴在商店柜台上聚精会神跟售货员问价儿。乡村的国营商店简陋陈旧,厅堂里光线特别暗淡,泥土地面上,直接放置着长溜的粗木柜台,货物摆放在柜台后面很远的货架上,如果想挑选货物好赖或看看价钱,就只能使劲儿趴在柜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强看清货柜上的货物和标签儿。这天,一个老乡就是这样傻乎乎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乌龟脖儿,好看清货柜上的价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紧紧绷出来,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一看就知道,在这个显露出形状的兜里,一叠层层包裹在布包里的人民币都快要爆出来了。
这可是一条大鱼。那年头老乡不可能这么有钱。
吉他乖先下手为强,他假装也趴在柜台上看商品,与老乡并排,脑袋也使劲儿向里探,但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手指正好顺在老乡的屁股后面。吉他乖调整好姿势,手指开始灵巧动作。他先用中指将裤兜缝着钮扣眼儿的一面向轻轻上提,只有这样,解钮扣的时候,老乡不会有任何察觉。然后,吉他乖另外两个指头灵巧运动,双指夹住,只一扭,叭一声轻响,钮扣解开了。初次尝试盗窃技巧的吉他乖心头一惊,接着就是一喜,他没想到偷一个傻逼兜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傻瓜都能把老乡裤兜里的一包钱掏出来。
吉他乖的手指向里一探,隔着布包摸到了钱。厚厚一摞人民币折叠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几层。这时只要两个手指一夹,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头狂喜。毕竟是第一次盗窃,整个感觉就象拨动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里痒痒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么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个趔介差点儿跌倒。幸亏手指动作快,没被牵动,惊着老乡。吉他乖扭过头,刚想开口骂,却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个小队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干部子弟欧阳北上那张粗糙野蛮的方脸。欧阳北上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着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里直发毛。
吉他乖早听说过欧阳北上,也经常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只是没说过话。听说这小子模样虽粗,却是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撞到他手里,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赶紧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垦求欧阳北上放他一马。按照行规,想分钱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好歹等把这个傻逼兜里的钱掏出来再说啊。
作为顽主,欧阳北上出现在盗窃现场,捉吉他乖一个现行。但他抓贼交给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贼,欧阳北上应该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着钱包的手,可以让吉他乖无法抵赖,这叫做抓贼抓脏。
不抓脏,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爷。
北京顽主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钱都来自佛爷上贡,有些佛爷被顽主罩着,每次出货要把大头先孝敬给顽主。但有些顽主也会现场抓一些偷盗成功但没有顽主儿罩着的小佛爷,直接把偷来的钱包抢走归为己有,行里管这叫做洗佛爷。
吉他乖心里这叫屈,第一次偷盗,还没成功呢,却先碰上洗佛爷的顽主。
但不对啊,如果是洗佛爷,欧阳北上应该等着吉他乖先把钱掏出来,然后才拿刀子把佛爷逼到墙角去洗劫。顽主再怎么蠢,总不能在盗窃现场,在钱还没到手的时候惊盘子吧?
吉他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干部子弟顽主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看到欧阳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这是让他把刚刚解开的裤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愿了,就是洗佛爷也得让把包掏出来吧!怎么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从欧阳北上,欧阳北上这小子来者不善,没按好心。好在他并不炸活儿,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动拳头,只要把被偷的老乡惊着,吉他乖今天就别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欧阳北上目光的逼视下,老老实实扣上老乡的裤兜钮扣,耷拉着脑袋跟欧阳北上走出商店。刚才欧阳北上的举动已经惊了跟吉他乖一块儿的几个小佛爷,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块儿练活的小佛爷们都溜得远远的,站在对面街角几个货摊后面,看着欧阳北上到底要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欧阳北上,远近的顽主没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欧阳北上刚一离开商店,欧阳北上俩豆儿眼就狠狠一瞪,伸手冲离开不远的几个佛爷一挥,那些佛爷都假装没看见,只有俩同村的佛爷知道逃不掉,心想欧阳北上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就乖乖返回来。大家心里都琢磨,这孙子今天来搅局,是不是从此要吃定咱们了。还有几个想,现在正好没顽主罩着,以后跟这个干部子弟顽主也不错,听说欧阳北上为人挺仗义的。
“你他妈都给我听着,”欧阳北上一脸蛮横,一只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刚才你们偷的那个老乡是谁吗?他是咱们邻村的大队会计,今天早上刚在集市上卖了自家的存粮和一只老母鸡,他是来给老婆抓药的。另外,他身上还带着给生产队买点灯用煤油的买油钱。人家身上的钱有自己的,也有生产大队的公款,所以才显得挺特多,在你们面前露了白。你们他妈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钱,让人家赔不起生产队的公款,又有嘴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他老婆还得了绝症,正在医院躺着急需这笔钱救命呢。你们偷这种人的钱,这不是要人家性命吗?,图财害命,你们他妈的缺不缺德啊,嗯!”
几个佛爷都眨巴眼,听不明白欧阳北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佛爷认识的只是人家兜里的叶子(钞票),谁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钱用?这年头谁不需要钱啊!吉他乖站在几个人中间,心里也不忿,但他绝对不敢招惹欧阳北上,所以没吭声。吉他乖怕欧阳北上,一方面,人家是干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面,他还知道欧阳北上技高胆大,他练过擒拿,三招两式就能把人摔倒。欧阳北上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盗窃被他发现,本来理亏,动手又不是对手,只好乖乖垂着头,听候欧阳北上发落。
欧阳北上刚说出的情况,吉他乖并不知道,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对待别人的苦难。过去只听说过佛爷偷包得手后吃喝玩乐,还没听说过要去关心被偷的人怎么经受折磨,怎么受委屈的。
“你们他妈的光听说旧社会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现在这个新社会里,如果你们偷了人家赖以活命的钱,也照样可以让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欧阳北上恶狠狠地挨个盯几个佛爷看。
几个小佛爷识相地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其中一个最机灵的还接着欧阳北上的话往深里发展,“也是,万一人家说不出理由,被公家当成贪污犯给法办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这小子是否真的认识深刻,他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只有受穷,只有卑微,只有被人家看不起,没人关心,没人照顾,他可从来没机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
脸上刹那间变换过几个表情,恐惧,激怒,尴尬,不忿,讨好。
吉他乖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不服气,嘴巴嚅嗫,低声嘀咕,“  咱村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知青挣的几个工分,饭都吃不上了,不偷,怎么活啊。”
其实这情况就是吉他乖不说,欧阳北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他们是一个村的,除非欧阳北上爹妈给他寄钱接济了,还说得过去。但听说他老爹已经被打倒了,到现在还关在牛棚不让回家呢。
欧阳北上翻一下白眼,没有反驳吉他乖,只是继续说,“话说回来,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偷,象咱们知青,锅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没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则,第一不能偷穷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诉你小子,盗亦有道,做人得凭良心,偷人的时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么时候干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听反倒糊涂了,既然能偷,刚才为什么又破坏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欧阳北上到底是来制止他的还是来鼓励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教训他一顿过过嘴瘾。这他妈的算是从哪儿来的歪理儿啊?人饿极了,需要管什么原则道德吗?只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这个凶霸霸的顽主,他就只能勉强干笑着点头应承,对欧阳北上唯唯称是。
欧阳北上挺胸直立,象军队的教官一样把吉他乖狠狠教训了一顿,嘴巴里讲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结合。“想当年我爹从家里逃出来参加革命,就是因为原则,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原因是他路见不平,是扶弱救贫。那时候我爹村里有一家财主想霸占同村穷人家的闺女儿,情节特象芭蕾舞剧里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个老财主给宰了,现场恐怖,血流遍地,村里呆不下去了,这才走投无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旁边一小佛爷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接岔儿讨好,“要不然你爹能当大官,手够黑的。”
“操,这你就外了。”欧阳北上反感地叫道,“这叫正义,这叫人间公道,懂吗?”
“对地主老财像冬天般寒冷,对穷人闺女像夏天般火热。“
欧阳北上提起老爹的光荣历史就心生骄傲感,居然没听出小佛爷的调侃。
吉他乖身边那几个小佛爷表面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其实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在瞥商店门口出出进进的老乡,只有吉他乖真的把欧阳北上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刚才那几个没过来的小佛爷没离开多远,这时看到吉他乖没挨打就不远不近地凑过来,想听听这个远近闻名打架不要命的顽主说些什么。但欧阳北上一下子忽然没情绪了,他知道有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说多少都没用了,他挥挥手轰吉他乖,同时也是轰那些小佛爷,大声吼道,“你们都他妈的都给我滚远点儿,不过听清楚了,以后你们偷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别找我们队的人,也不许找邻近生产队的老乡。这次我放过你们,以后别他妈的让我看见,就你们这帮小佛爷,揍你们我都嫌寒碜,以后偷东西再让我看见,我看见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们不可。”
别的生产队知青小佛爷们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是一个生产队,他没法跟着跑,再跑也逃不出欧阳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头耷脑等着听欧阳北上继续训斥,但欧阳北上没继续骂下去的情绪了,反而问了一句,“刚听你们小队的哥们儿说,你会玩儿吉他,真的假的?现在回去,给我弹几个曲子听听?”
吉他乖心里头一松,知道欧阳北上饶过他了。
吉他乖跟欧阳北上在一个村子里住,只是分别在不同的生产小队,所谓不同小队,其实也都同住在这个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里,两个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远。当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欧阳北上屁股后面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给欧阳北上弹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弹奏,吉他乖得到欧阳北上的欣赏,从此,欧阳北上开始有意无意罩着他,有了欧阳北上的势力,其他知青还真没人敢欺负吉他乖,那些小佛爷也没敢再沾他。所以,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再苦再穷,吉他乖也再也没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过。
欧阳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样穷,身上除了虱子什么余钱都没有。不仅他俩,生产队其他知青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这样,吉他乖跟着欧阳北上虽然不受欺负,但也没少挨饿,加上欧阳北上虽然正义,但也不好好干活,两人工分挣得少,生活更加落饥荒。
想到偷的问题,吉他乖心里乐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穷人咱不去偷,富人总能让咱自在一下了吧?何况,文革造反派经常为富不仁!捞到不少不义之财,该给他们减减肥了。顽主生涯有原则也有灵活性,说是公家的财务不能动,但这次回家,欧阳北上不是也带着吉他乖不花钱蹭公家的火车回的北京吗?特殊时期,偷的定义就不同。偷与偷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迹。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只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绽,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冬储大白菜少了多少颗的时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饱玩足,重返广阔天地的晋西北小山村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0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前脚进家门儿,后脚雷子就跟来了

吉他乖的家早已从北京城消失了。
大妈和姨妈搬走时,只随身携带着两个简单的包袱,而家里的衣柜书桌,镜子条案,乃至笔墨纸砚锅碗瓢勺等早就被红卫兵抄家抄得一溜净光,所剩无几了。作为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吉他乖应该算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北京城毕竟没让吉他乖净身出户,两个妈妈被强制赶走了,但吉他乖算是响应号召,自愿上山下乡的,所以,院子厕所旁边那个过去一直用来存放破烂的一间小屋,在他下乡后还是留给了他。而那座当年他与大妈和姨妈一块儿生活居住了多年的北房正屋,现在则名正言顺地被一家文革新贵占据了。
吉他乖心里想着今晚上的计划,好像正房的白菜已经被他炖在锅里了一样。
推开从不上锁的屋门,一股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吉他乖拉墙边的灯绳,一只五瓦的灯泡闪亮的同时,半腐烂的灯绳也跟着断了。吉他乖晦气地打量手中的半截灯绳,嘟囔着骂了一句。灯光昏暗,潮湿阴冷,小屋没有窗户,除了靠墙的一张床,屋内空无一物。吉他乖扭头看看门外,一只生铁炉子日晒雨淋,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吉他乖心疼地用手推推,似乎还能凑合用。当初离开北京时,怎么忘记把炉子搬屋里了?寒冬腊月,没有了取暖炉,他可怎么生存呢。仔细观察,他终於发现了堆在墙根的几块蜂窝煤,蜂窝煤能留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把这几块煤当作垫木板的脚砖,木板上堆着一些废品。吉他乖估量着,这些废品都是可以燃烧的破木板什么的,那几块蜂窝煤,如果省着用,也许还能坚持几天,以后的一两个月时间,看来就只能打邻居家蜂窝煤跺的主意了。
吉他乖进屋,屋内地面比外面低一大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潮湿!
房子里面锅冷灶空,炒菜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在屋外生锈,屋角撒的白石灰早变成了灰黑色的粉末。吉他乖瑟缩着打开床上的铺盖,一股子潮气扑面而来。时值寒冬,连个晾晒的地方都没有。面对残破的一切,吉他乖并不忧愁,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终于又在屋角发现一堆破报纸和烂窗框。吉他乖把炉子挪进房子重新组装好,放在屋子中央位置,把潮湿的旧报纸揉成一团塞进炉膛,费了半天劲儿才划着火柴。登时,大团浓烟把破陋的小屋笼罩起来,从窗外看,会以为屋子里发生火灾了。
        吉他乖咳嗽着推开快散架子的屋门,万没想到被门外站着一个全身警服一脸严肃的警察吓了一跳。警察的突然出现让吉他乖心里打了一个突,虽然警察登门是迟早的事,但谁能料到他人刚刚到家,火还没生饭还没烧,警察已经堵在家门口了,这警察来得也太早了点儿吧。
    定睛看,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街道派出所的片警小徐。
    去年的夜晚在大街上的吉他乖差点儿被围观的群众打残,幸亏小徐及时出现,才救了吉他乖一条小命。吉他乖当时心里真恨小徐啊,那天晚上他是豁出去了,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夜里听着小轴子跟蒙古大汉的动静,也许人家根本没出声,是吉他乖心里响动连天。吉他乖心里伤感,愤怒,哀伤,绝望,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才放肆地到大街上耍流氓,一心想让人打死算了。但事后,吉他乖还是感谢片警小徐。一时的想不开,把生命当成殉葬品,但事过境迁,想一想,也幸亏片警小徐,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虽然命不值钱,但生活还在继续,说不定哪天大妈和姨妈会回来,一家人又可以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块儿了。老爹当年风升水起,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又让两个老婆年纪轻轻守了活寡。这个前辈人的报应也许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老大不小了,却强压着喷发的性欲,忍耐着冲动的煎熬,不知道把多少子孙儿女直接甩在墙上,想想就寒心。但不管怎么样,生命还在延续,希望依然模糊。只要有生命在就存在希望,就象现在,肚子里开始咕咕叫的时候,片警小徐就上门了。小徐手里是什么?吉他乖本能地看到了,那是报纸包着的几个馒头。小徐的脸上不算凝结冰霜,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片警小徐刚刚听到吉他乖回来了,他就立刻跑到街上买了几个馒头过来看望。
    小徐刚刚当上警察两年,去年在大街上看到吉他乖那幅流氓无赖的样子,也曾产生过让群众揍死这个不要脸的小王八蛋算了的念头。但回想起自己片警的职责,小徐还是保护了吉他乖。第二天把吉他乖送上火车,小徐曾经大大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个胡同的大隐患总算是人间蒸发了,从此天下太平。没想到几个月还没过,小乖子就窜回来了。虽然不能追究他到底是私逃还是请假回家,小徐还不喜欢那么叫针儿,但防患于未然,很多小流氓小佛爷犯事儿都是穷闹出来的,小徐拎几个馒头,先解吉他乖的燃眉之急,至於以后怎么办,小徐还要请示领导再想对策。
    吉他乖当着小徐的面就露出狼的本性,他的牙齿在农村锻炼得格外尖利,咬得馒头嘎吱嘎吱响,颌骨关节也发出吭吭的声响。
    “小乖子,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小徐拣最关心的话题先问。
    “小徐叔叔,你等我再吃几口,从昨天离开村子还没吃过饭呢。”
    “你甭管我叫叔叔,我没那么老。我今天来,是问你一件事,你到山西晋西北贫困的小山村里,去了没几天,那么贫穷的地方,你还没挣到几个钱吧?”
     吉他乖不知道小徐话里的意思,就胡乱点了下头。无论如何,小徐说得没错,吉他乖插队的那个村子,好多老乡还没见过汽车是什么样子呢。知青点旁边一家老太太,还指着墙上挂着的广播匣子,一口咬定匣子里躲着个人,成天在那里说话唱歌呢。
    “既然没钱,那我问你,你回来的火车票拿什么买的?”小徐表情突然一肃,冷冷提出这个疑问,把吉他乖吓了一跳。
    “我是搭县城里一辆运煤卡车回来的,那车没进北京,下车以后我还走了大半夜才到家的呢。”好在吉他乖反应快,瞬息之间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竟然把瞎话编得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大的毛病来。反正他知道小徐不会轻易相信这句漏洞百出的假话,问题是,证明这是编假话不难,但更难证明的是,万一这是真话呢。
     好在小徐今天来找他的本意只是警告一下,不要让他以为派出所已经忘记他了就行,刚才随口问一句,也根本没打着能审问出什么结果来。小徐好像根本没听见吉他乖的瞎话,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脸孔,“小乖子,回来了,住两天就去乡下看看你大妈和姨妈吧,她们那个村子的地址你也有了吧?寒冬腊月的,你自己在家住着也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小乖子肚子里琢磨,没意思我回来干嘛?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然,心里嘀咕着,这些话是绝对不能对着小徐说出来的。小徐要是知道他回北京只是为了消遣,为了解闷儿,为了农村太苦,溜回家可以少在村里受几天活罪儿,不得立码让他卷上铺盖卷滚回插队的乡下去!
   “我是打算去大妈和姨妈的村里去看看,”小乖子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也挺想大妈和姨妈的,等过几天歇过来了,我就去河北乡下。”
    小徐满意地点头,想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小徐了解这类小顽主,跟他们说话,说得浅了根本没用,说得深了,他们又听不懂。职责所在,该说的说了,该关心的也出格地关心了。小徐从小就听惯了雷锋叔叔的故事,所以,他自觉自愿学雷锋,帮助这个没着没落的小流氓,无论正面还是反面,小徐也算是尽到了一个片警的心意了。
   “小乖子,北京前一阵子严厉打击流氓小偷,公安局记录在案的都要抓走,抓住了就送新疆劳改农场去。那一阵你没在家,现在看算你运气好,躲过一劫。你这次回来,可不许再干犯法的事儿了。不许耍流氓,聚众弹吉他和小偷小摸的勾当也不要干了。真的遇到什么困难了就直接找我,找街道也行,我们尽可能帮助你。对了,千万不要再跟胡同里的佛爷顽主们一块儿混了,听见没有?”
    吉他乖往嘴巴里塞馒头,顾不过来就胡乱点头,应付着小徐折磨人的教诲。
    小徐走了,虽然他没说出什么来,但小徐的到来,确实出乎吉他乖的意料。吉他乖自小就怕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的警察,大多都横眉立目怒发冲冠,拎起他就象拎起一只可怜的小鸡子,有时会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揍,这才是人民警察应该具备的态度。这年头不讲究学雷锋了,也不讲究关心落后群众了,只有眼前这个小徐,有人味儿。看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好人。
    冷风从小徐走后敞开的房门使劲儿往屋里灌,吉他乖浑身一哆嗦,赶快跳起来关门,炉子里刚刚升起的火又奄奄一息了,但吉他乖的肚子吃饱了,有几个馒头下肚的日子,他心满意足。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1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这饺子怎么一股子屁味儿

    吃饭的时候,欧阳北上才知道欧阳东进已经主动报名去东北嫩江生产建设兵团了。嫩江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事编制,知青去那里穿军装但不戴领章帽徽,大家一块儿过集体生活,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样的地方,倒是比农村强一些。欧阳东进将要集体搭乘后天早晨的火车,一车几千人一块儿动身离京。这种形式,与自己九个月前一样,这一走,就是连户口一块儿转往东北,在冰天雪地的嫩江永远落户,再也不会返回北京了。这几天来,欧阳东进跟几个小兄弟一起冒险在新街口大街洗了几个陌生的佛爷,弄到几块钱。今天请几个哥们儿吃饭,算是饯行。几个月不见,没有哥哥庇护的欧阳东进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原本瘦高的身材更窜高了几公分,嘴唇上毛茸茸地挤出细密的绒毛。与矮壮如同窝瓜的哥哥相比,东进更象是一跟瘦长的黄瓜。高一虎在一旁对比着这兄弟俩,心里真奇怪他们的爹妈是怎么生下如此矛盾的一对儿宝贝儿。
    欧阳的父亲过去一直在军队,是老二野的师级干部。五十年代中期才转业到地方,进入部机关当司长。按说从小参加八路军,从没脱离过革命队伍,历史应该清白无瑕。偏偏他老婆的哥哥是国民党高官,解放后还跑到台湾,这也许是他最后离开军队的重要原因。到地方工作后,尤其是文革一来,自己的社会关系也被剥丝抽茧般深入发掘,居然发现了一重个大问题。1941年日本鬼子对根据地大扫荡,他孤身一人被日本鬼子包围在一个小村子里,虽然冒充老乡混在人堆中,最终还是被敌伪军短暂逮捕。后来,是乡亲们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解救下来。但是,曾经被鬼子单独关押了小半天,这小半天时间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审问,真实身份是否被日伪军察觉了?是否背叛了革命?成了一段怎么也说不清的历史疑点。由於没有证人,被捕期间,是否意志薄弱过?是否变节叛变?是否投降敌人?都成为历史的悬案。历次运动来了,都要被审查一气儿,文革开始不久,更引起造反派极大重视,隔离审查,检查交代,夫妻俩双双被关进牛棚,一关就是一年多。后来实在审不出什么名堂,又没有查出由於他的被捕而给革命队伍造成什么损害,事情不了了之。夫妻俩直接从牛棚转到五七干校,表面待遇与其他干部相似,但仍然扣发工资,不许回家。这就是所谓的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平素严厉的老爹被关进牛棚,老妈也不许回家,欧阳哥儿俩获得了从所未遇的最大自由。虽然自由的代价是生活费用的匮乏窘迫。但哥儿俩并没为此特别难过。
    最初几天,欧阳北上成天混到高一虎家吃饭。那时,高一虎的父母也失去了自由,也是历史问题,也是历史疑点说不清。但状况没有欧阳北上父母那么惨,属於参加革命前犯过错误的干部。虽然挨批挨斗,基本属於陪斗,到了五七干校后,还能正常领取工资。经济上依然富足的高一虎,最大的困难是不会做饭。家里过去有保姆,父母失去自由后,保姆也回江苏老家了。高一虎用家里剩下的白面烙了两天糊成焦黑的面饼,就着凉水混日子,虽然滋味不爽,但好歹不怕饿肚子。有一天晚上,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凑一块儿,俩人一个食不甘味一个食不果腹,俩人决定象父辈在战争间歇期那样,好好解解馋,打打牙祭。高一虎提议自己包饺子,并且和欧阳北上一块儿自己动手亲手包。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猪肉剁成馅,把萝卜擦成丝,搅和在一快儿,咸淡稀干倒还象模象样地调得差不多了。高一虎赶皮儿欧阳北上动手包,俩人根据记忆照猫画虎看着还真象是那么回事儿。欧阳北上得意忘形,说今晚如果不能香得把舌头吞下去,他就不姓欧。高一虎臭骂他,“操,你丫本来就不是这个姓。”
    饺子出锅了,北上顾不上烫嘴,抢着吃第一个。谁知,刚刚尝到饺子馅,一口全吐出来,“啊呸,好好的饺子馅怎么一股子萝卜屁味儿。”
   “欧阳北上,你丫不想吃就一边儿呆着去,别他妈的恶心人。”高一虎推开他,也尝一个,结果,立刻吐了出来。
   “我家保姆每次都是这么拌饺子馅的,我亲眼看见过,咱照瓢画葫芦,没弄错啊!”北上模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不解。
   “是不是萝卜品种不一样?”高一虎叼出一根烟,使劲儿吸了几口,去去萝卜屁味儿,跟着瞎猜,“我妈包萝卜馅饺子也是这个方法。”
   “操,真他妈的怪了。保姆去菜市场总带上我,我亲眼看见她挑萝卜,还有切丝剁馅拌肉末,咱都是有样学样不会弄错啊。”欧阳北上一边说,一边从他兜里把最后一只烟抢到手里。
   “操,你家保姆带你上菜市场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呢。”
   “踩乎谁呢,踩乎谁呢。”
    两个人对坐着喷烟吐雾,苦思冥想,怎么也搞不懂这萝卜屁味从哪里来?
   “操,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咱他妈的需要女人了!”高一虎大声下结论。
    饺子事件让大院里的哥们儿们开心了好长时间。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曾经拍过好几个婆子,但从来没遇到一个漂亮的,有几个看年龄比他俩还大一些。高一虎用这件事拿欧阳北上寻足了开心。
   “北上,你今天拍的那个老妞,年龄快赶上你家保姆了,”高一虎的心情比拍上漂亮姑娘还高兴,“早知如此,你家保姆就别回江苏老家了,直接给你当婆子不就得了。”
    欧阳北上垂头丧气,懒得答理他。
    高一虎心里清楚,欧阳北上为人很仗义,打架也敢玩儿命。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特别羞涩,与他的孔武有力极不相称。
现在插队几个月了,两个人在烹调方面大有进步,但爱情方面依然是空白。高一虎在农村没有浪费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致力于读书写作,安静地等候爱情的来临。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2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老李头这仇儿算是结下了

    当晚,高一虎在空旷的屋子里简单搭了一张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一晚上好几次梦到宋璐璐。奇怪的是,宋璐璐总对他爱搭不理,高一虎抓耳挠腮百般解释,但宋璐璐扭头就走,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下老李头高声喊他的名字。高一虎咕通一下翻身坐起来,揉了半天眼睛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农村生产队长吹哨子叫大家上山,身上登时发懒,肚子里骂道,“操,谁他妈的这么大早来电话?让不让睡觉了!”
    半晌,他才遢啦着拖鞋推开窗户朝楼下喊,“李大爷,我的电话?”
    “快下来吧,就是喊你呢。”李大爷的声音闷声闷气。
    高一虎心里嘀咕着穿上衣服,他想,可能是老爹老娘从干校来的电话,要不然,谁能这么早?急忙跑下楼,进了传达室,却见到电话听筒安安稳稳地撂在电话机上。
    老李头坐在传达室办公桌前,不冷不热盯着他看,说,“今天没你的电话,你爸爸妈妈在干校继续审查呢,不会给你打电话。”
    “哎,李大爷,没电话您大早把我喊起来干嘛?”
    “嗯,有个活儿,你和欧阳北上去部里一趟。”
    “别呀,李大爷,不会刚回来就抓我差吧,我还没睡够呢。”
    “甭再睡啦,这可是正经事儿。你和欧阳北上蹬这辆平板车,到部机关礼堂把一些桌椅拉回来。街道开批判会要借用一下。”
    “人家借给我们吗?”
    “少废话,我都打电话说好了。”
    传达室前,一辆破旧的平板车早准备好了,远远看到欧阳北上也睡眼惺忪叼着根烟往传达室跑。高一虎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李头给他们哥儿俩下的药儿。八九个月前,老李头好容易盼到大院的几个闹将下了乡,远远被赶出北京城。当时就跟大院的人念叨,这下子可以睡安稳觉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他们下乡后,老李头顺心如意,过得特别舒坦。尤其最近刚刚升官,荣升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此时的老李头可不比从前,鸟枪换炮,再不是那个只会敲门告状的传达室老农民了。老李头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忽然看到大院两个最可恶的闹将双双归来,怎么能不想方设法来个下马威?
   “李大爷,那个董乐农也回来了,您让他也一块儿干这活儿吧。
   “那不可能,人家现在是国际友人了,跟你们可不一样。”老李头不阴不阳地回答。
   “那孙子还国际友人呢,丫整个就一日本小特务。”欧阳北上刚跨进传达室门口,正好听到这个名字,就冒出来一句。
   “北上,甭发牢骚,咱什么人?板儿爷。”
   “凭什么呀,董乐农可以睡大觉,让我们大早去干活?不去,不去。”欧阳北上大早被吵醒正憋着一脑门儿气,他扯高一虎,“咱回去接着睡,管他什么批判会不批判会的。”
   “欧阳北上,你对街道批判会是什么态度!”老李头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父母的历史问题还没有搞清楚呢,你到底是什么立场?谁给你的资格抵制革命工作?”
        老李头对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态度区别很大,经渭分明,高一虎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这是由於两个人老爹目前的政治状况决定的。
    高一虎恼火地瞪李大爷一眼,没插队之前,这样瞪眼对老李头多少还有些震摄作用。但今天,却迎上老李头那一双闪烁着农民狡诘智慧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正深邃地打量着他和欧阳北上。高一虎心里一机灵,心想情况不妙,老李头的态度来头不小,此事得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当即大声吆喝起来,“得来,北上,还磨蹭什么,这大院里再没第二个当垫背的主儿啦。去把三轮车蹬起来吧,走啦,您呐。”
    两个人蹬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欧阳北上双手离把,状况危险万分。高一虎坐在后面大喊大叫,“让开啦,让开啦,这哥们儿今天第一次骑板车,撞着了不管赔嘿。”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一路上车辆不多,行人纷纷让道儿。眼看着两个人把车蹬得飞快,板车剧烈颠簸,快散架子了。
    回来路上轮到高一虎蹬车,他让车轮紧贴着马路牙,惊险万分地往前冲。欧阳北上兴奋地吼,“兄弟,够玩命的嘿,想当神风敢死队呀。”高一虎大声喊,“你没发现,蹬他妈的这种板儿车实在过瘾,这会儿,谁敢沾惹咱们!”
   “操,要不然北京板儿爷特他妈的穷横呢,不蹬排子车,真体会不到这种威风!”
    疯狂够了,两个人忽然不想回家了。高一虎把车往马路边一横,停下来,两人每人叼上一只烟,边吸边聊。
   “爷们儿,今天这事有点儿邪门,咱哥俩是不是忒冤了?”
   “操,这你还看不出来,老李头这是专门整治咱俩,给咱哥儿俩下套儿玩阴招儿呢。我琢磨着,老丫挺的背后有街道革委会,人家是想逼急了咱们,等咱们蹦起来了,人家再下手抓现行。”
      “操,这老王八蛋跟咱过不去,他到底想干嘛?”
  “能干嘛?赶紧把你轰回农村去,只有这样,他耳根子才能清静。”
   听到这个分析,欧阳北上眼里冒出火来,“老子在农村受了那么多苦,刚回家睡一晚上觉,丫老李头就不舒服啦?还他妈的让不让人活了!”
  “还不是因为这老小子升官了,要制造一个安定团结的好局面,所以,才容不下咱们。”
  “凭什么拿咱们哥儿俩开刀?凭什么不找董乐农的麻烦?那孙子更不是善喳儿。”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老李头他凭什么啊!这些年,老爹虽然倒了,但就是在农村,咱爷们儿也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呢!”
  “别嫉妒人家董乐农啊,人家好歹也是咱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呀。”高一虎笑眯眯地说,“祸根还是老李头,这孙子是在挑拨咱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呢。老李头文革以前咱们老爹在台面上的时候就是势力眼儿,现在一点儿都没变,你不是从小就知道吗?”
  “操,也是,老李头没变,变的是咱们,是咱们的老爹。”
  “现在,让咱们进家门儿就算是他妈的宽大政策了。”高一虎不阴不阳地说,欧阳北上从他脸上的态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是服输了还是对爆脾气的欧阳北上玩激将法。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这口气我是死活咽不下去,不想法儿报复老李头,我他妈的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欧阳北上恶狠狠地说。
  “人家还不打算让你在北京多呆一天呢。”高一虎敲边鼓。
  “操,我。。。。”欧阳北上气得噎住了,一口烟全掐在嗓子眼里,他咳嗽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
      高一虎用拳头敲了两下他的后背,欧阳北上使劲儿甩胳膊制止他。
  “你有啥想法?”高一虎问,腔调里居然带点儿陕北味儿。
  “操,跟丫拼了,从小到大,这老丫挺的没有一天不给咱们玩儿坏。”
      “你还是打算象小时候那样给老丫挺的下绊儿吗?”高一虎冷冷问,欧阳北上心里一凛,这才觉得高一虎的顾虑不是没道理。
   “也是,咱们确实得小心点儿,现在还不是惹这老丫挺的时候。你刚才没注意他那双诡诘的眼神儿吗?人家现在是街道革委会副主任,身价涨了,正是当红的人物呢。”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按灭,心有不甘地吼道,“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挤我走,老子偏不走,看他能让雷子来把咱押送回乡下。老李头,你丫等着,哥们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扯蛋,今天老丫挺的只是一个开始,这么下去,别说等他妈的十年,再一个星期哥们儿就非吐血而亡不可。”
   “不等,就这么熬着?你有什么高招儿没?”欧阳北上猴急地问。“咱们总不能直接往传达室砸板砖吧!那样不是让人家逮现行吗?”
   “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高一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我看这事儿,非让董乐农这孙子出手不可。”
      “让他出面?他干吗?趁咱们不在家,这孙子跟老李头的关系密着呢。”欧阳北上从来对董乐农不屑,现在更不把自己的老对手当回事儿。
   高一虎露出高深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咱北京人有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正月初八开饭局。”
   “怎么着?”欧阳北上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句北京话。
   “照样是吃饺子。”高一虎哈哈大笑。
   “操,有他妈的这句北京歇后语吗?”
        “这叫做为了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高一虎创造性地发展了北京话。”高一虎顺口套用了当时时髦的一句话的式样,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其实,高一虎自己本来以为阔别八个月了,说惯了土得掉渣儿的陕北话,但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说出的北京音儿仍然地道,嘎巴儿脆。
    “操,别跟我拽北京话了。”欧阳北上懒得跟高一虎耍贫嘴,“哥们儿可真等不及了,咱就快点儿跟董乐农商量吧。”

                                 十二 悲天悯地的情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9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那孙子真日本鬼子

    犬养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没什么,但他那个奇怪的日本名字却在部机关宿舍大院里饱受了孩子们的集体嘲弄。
    从小到大都是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参加共青团,犬养三郎的名字始终是董乐农。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学生,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本后裔。
    犬养三郎居住的部机关干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区一个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侧端立的那座不知什么朝代遗留下来的砖塔,这条胡同就是以砖结构的古塔来命名的。古旧的砖塔位於一座封闭的院落内,犬养从外部隔着房子绕砖塔观察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径。部机关干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红色的砖楼围绕起来的院落,前院宽敞,足以让全院的小朋友们踢足球,或者分成两拨玩胡子逮匪。后院狭窄悠长,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猫的游乐圣地。大院的铁门白天敞开,夜晚关闭,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乡下来的老农。由於年龄偏大样子老气,黧黑的脸孔精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大院里的各级干部经常教导自己的子女们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孩子们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李大爷。
    李大爷甫一离开农村,就进入部机关宿舍大院这样高尚敏感的场所,每天看到进进出出的官儿们,个个都比县太爷高上好多级,不由心生敬意。别看这个大院上百住户,随便推开哪一家房门,都能碰上位中央机关的处长局长一级人物。院里最大的官,是相当于古代在军机处行走的副部长级!那个时候电话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长家,局长处长家里来电话都是打到传达室,由传达室工友跑到各楼门口通知下来接电话。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接电话的人分为几类:处长级别的站在楼门下高声喊两三遍就行了,司局长级别的要亲自登楼,站在家门口敲门通知。大院里科级以下的干部为数极少,来了电话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爷的关系如何了。
    李大爷是大院里最早知道犬养是日本人遗孤的秘密。原因很简单,三年前经常接到从日本打来的说着叽哩咕噜日语的国际长途电话,使得李大爷知悉详情。至於对这个小日本按照什么级别对待,李大爷权衡了很久,直到犬养从日本回来后送了几次高级烟丝,后来又专门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之后,他才确定了每次来电话就亲自跑到犬养家三楼的家门口去敲门通知的方式。不过,李大爷纪律观念极强,犬养的日本人身份,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时间久了,李大爷还知晓了犬养被东北一家老乡抚养,后来又过继给一位没有生养能力的干部家庭收养的历史。现在,这位干部已经是部里的司长了。自从日本方面寻找遗孤的线索延伸到这个家庭,司长家很开通,立刻证实了三郎的身份,并且表示,三郎随时可以认祖归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许是领养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养的司长夫妇几年后,居然生育了一个女孩,取名董乐燕。董乐农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类似于大院里那些刚刚从乡村进城的干部子女的称呼。但时间一长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董乐农身材修长,样子帅气,文静礼貌,在全机关宿舍大院几十个同龄孩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那个上小学五年级的的妹妹董乐燕,更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从小就是个美人儿胎子。兄妹俩人才出众,出手阔绰,在大院里特有人缘儿。文革一开始,隐瞒了三年的董乐农是日本后裔的秘密终於在全院孩子们面前大爆光了。这时大家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董乐农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国东北钢铁厂的工程师,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间,双双死亡。董乐农被一户老乡收养,得以幸存。后来,老乡把他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干部家庭,从此,董乐农开始接受全面的教育,生活条件也优越起来。孩子们对董乐农的日本人身份倒没什么歧视和偏见,毕竟是一块儿摸爬滚打的小哥们儿。只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大院孩子们忍不住要逗乐儿的笑柄。
    犬养,犬不就是狗吗?让犬来养,丫自己是什么,这不是自己招骂么!
    犬养三郎,啥动物生养不好?偏偏让狗来当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体起哄的习惯,毫无缘由地找到一个公众人物,编上几句琅琅上口的顺口溜,晚上聚会时,集体一块儿齐声朗诵。
    比如过去,大院孩子最爱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来临,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边笑边齐声高喊:“周炳康,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拿破杆儿,当破枪,到了战场就缴枪。”
    自打犬养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们在天一擦黑儿就改喊新的顺口溜:“傻三郎,吊儿郎当,一脚跨过太平洋,文明棍,当破枪,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养三郎气急败坏,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楼拼命,被他爸爸拦腰抱住。其实院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这些顺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纯粹是孩子们寻开心的一种方式。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乐燕坐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身旁放着两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楼下聚成一堆的孩子们喊:“你们里头谁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几个机灵的孩子争着喊。
    几只漂亮的小皮球从阳台扔下去。
   “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们的好朋友?”三郎问。
    楼下的孩子们一块儿跟着起哄。
   “谁是好朋友,我就给谁扔小皮球。”三郎大声喊道。
    楼下的孩子激动起来,一开始还七嘴八舌,过一会儿,就开始挤挤拥拥闹闹烘烘说说笑笑吵吵嚷嚷,谁也分不清在吵吵什么。这时候,阳台上开始连续往下抛小皮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在赭红色的大楼中间,雨点儿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拥而上前赴后继,过节一样欢乐争抢。这天下来,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买,当晚开始,再也听不到关于犬养三郎的顺口溜了。
    董乐农------犬养三郎要求参加学校红卫兵组织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老爹是部机关的司级干部,属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但是,他毕竟是日本后裔,也认祖归宗了,让一个日本人戴红袖章,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做主。何况,红卫兵组织很快了解到,犬养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个什么大型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典型的大资本家。犬养三郎三年前还专门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认亲。虽然他不愿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国。但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接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算是历史不清。何况董乐农正在办理恢复日本国籍的手续,随时准备告别中国,这种情况下,董乐农加入红卫兵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董乐农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缝了一个红袖章,有事没事套在胳膊上,虽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范围内,他装模作样,在孩子们面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们一夥子老红卫兵的老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们一觉睡醒也都变成狗仔子的时候,这伙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几个开始争强斗狠,打架群殴,没多久就给部机关宿舍大院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这时闲得快要发疯的董乐农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兽性终於得到彻底的发泄。
    高一虎与董乐农不但同住一个大院,而且从小学到中学,还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话来说,如果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俩人肯定会是成为一对儿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的铁哥们儿。
    初一的时候,董乐农瘦小干枯,胳膊细得象麻杆儿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训了班里的霸王,从此董乐农感恩在心。正巧几次考试高一虎危难难解,董乐农暗传纸条,令高一虎蒙混过关。从此,一虎对董乐农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后董乐农曾经回日本认亲,半年后返回中国,直接转到国际学校去了,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下来。加上仍然同住在机关宿舍大院,晚上跟院里孩子一块儿玩胡子逮匪,两个人经常同伙合作,令对手无处藏身。
    文革开始,高一虎加入红卫兵,停课闹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联,成天辩论争执,上街巡察,以天下为己任,扫除一切害人虫,狠狠蹦达了一大阵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帮,家庭被抄,父母被关,自己一夜之间变成黑帮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药的害人虫。眼花缭乱的政治运动,走马灯似的革命轮回,令高一虎一伙子老红卫兵如同进入桑拿浴室,一忽儿酷热高温,一忽儿冰雪严寒,个个头脑糊涂,眼前漆黑。高干子弟的心性又让他们心里窝火,态度顽固。带有几分孩子气的抗争方式便是公开聚众,开会抗议。屡次争取无效后,干脆放弃政治诉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价当流氓。一伙子人身穿军装,脚踏自行车,经常挥舞皮带,呼啸过市,聚众打架,砖头群欧,变成一伙子远近闻名的霸王闹将。
    时间过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们打起行囊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百无聊赖的董乐农只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业界泰斗决定让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参预公司事务,以便早日接手自己庞大的企业。犬养三郎在东京,先是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革命壮举,把东京的舆论界掀动的风诡浪谲。折腾过后,东京依然是东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赶去上班,傍晚加班后,又匆匆钻到饭店酒馆消遣。董乐农的革命创举在东京如同微风吹拂,微风过去,东京依然风平浪静。犬养三郎觉得东京太无聊了,这个平静的世界不但远离令人惊心动魄的台风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国发生的伟大革命,在这里竟然不会产生一丝涟漪!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9 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真不好意思,好几年没更新了。本人太懒,好容易打起点精神发了新小说,但读者寥寥。热线文学实在冷清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9 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偷丫的不算偷

吉他乖立在这个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阶高台,窗明几净,贴着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里面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这间正房与他现在居住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偏屋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吉他乖对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为,那扇温暖的大玻璃窗后面,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经常闹头疼的中年妇女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立在院子里发愣的吉他乖。妇女的右眼由于常年神经疼而使劲儿眨动,就像电机失灵的车库铁门一样机械地一张一闭。
“是小乖子回来了?”妇女假装热情,但态度敷衍地招呼。接着,一点儿没耽搁,把手里的洗脸盆一扬,满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面泼了半个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满院子泼水会结冰,踩上会跌跟头。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巴。这个女人是造反派家属,占据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还时常协助居委会工作,负责掌握小乖子这样胡同里著名流氓们的动态。
吉他乖冲她勉强点点头,低头耷脑继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还没到那个由四堵发霉墙壁组成的小屋子,就听到正房里女人大声提醒孩子们的声音。
“  打今儿个起,你们进门出门可都得小心着点儿啦,把小耳朵也都给我堵上。这资产阶级最会腐蚀年轻人,尤其是那种好几根弦儿的二胡,一拨拉,就会拖革命青年下水,听多了当反革命,都得送农村劳动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儿倍儿重,如果不是满含恶意,反倒象是在说一个很有趣味的单口相声。
吉他乖对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赞同。
只是,正屋女人不该警惕什么资产阶级,他吉他乖也没有把资产阶级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输的念头。相反,女人倒是应该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刚才一脚跨入自己家小院时,吉他乖已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细节。他敏锐的第一眼,已经瞄上了正屋屋檐下那跺整齐码放的新鲜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储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会实施他迈进家门后生存计划的的第一步,他将不露声色地从北房屋檐下白菜垛底下里偷偷抽出几颗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后,还要从跺里面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虚堵在表面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迹。
“不从你们无产阶级菜跺里多偷几颗大白菜,老子口袋里挣下的这一年资本主义工分钱就混不过冬天了。”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
其实,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车上,已经掌握初步盗窃知识的小佛爷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几个乘客的上衣口袋。从专业角度讲,北京街头的佛爷都是这样观察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衣服口袋的。车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个个都没什么警惕性,他们塞满钞票和粮票布票的钱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还有的人干脆把鼓囊囊的钱包放在侉包中,偷出来简直易如反掌。遗憾的是,此时的吉他乖也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手痒。只是,他只能看,只能想,但绝对不能动手。
刚到农村没几天,已经穷得当当响的吉他乖手头早就没钱花了,不仅没钱,就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跟他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小队的,恰好是几个又馋又懒的北京小佛爷。佛爷是北京顽主对街头小偷的称呼。佛爷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做案,是个风险行业,所以,他们往往被名分大的顽主罩着,形成顽主佛爷的流氓团伙。同村的几个佛爷看到吉他乖穷酸透顶又不会掏包偷钱,都觉得好笑。所以,没过几天,佛爷们已经说服并教会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窃钱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会弹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爷们那样一入门就必须苦练基本功,在烧开的滚水里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夹起水底一块儿切成薄片的肥皂,只需教授几句要领,吉他乖已经掌握了怎么用食指伸进屁股裤兜里面,轻轻挑起来,然后再加上中指,绷住了一使劲儿,屁兜的钮扣就会在人家毫无察觉时啪地一声解开。张开口子的裤兜里的钱包往出提时,一定要尽量离开身体那一面,这样才不会被顾客发现。钱包被轻松掏出,落入佛爷手掌中,这就是佛爷们称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对而言,在乡村集市上,偷老乡的傻包简直就象白给的一样,在北京千锤百炼的佛爷们,掏老乡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裤兜一样轻而易举。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于弄几个钱花的吉他乖心痒难熬,一心就等着在乡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试身手。
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吉他乖很快就会沦落为活跃在乡村大小集市里初学乍练的小佛爷了。
吉他乖第一次练手那天,正好是秋天里一个逢十大集。
乡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时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时候却热闹非凡。这一天,远近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能走动的差不多都会赶来。由於秋天刚刚分了粮食,仓廪装满。虽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容许粮食私下买卖。但自留地里的蔬菜,家养母鸡下的蛋,还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几个灯油钱的。当时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鸡屁眼儿是银行。但政策虽然如此,老乡却缺少共产主义觉悟,收下的粮食,虽然禁止买卖,但私下交易始终无法禁绝。逢到集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会肩挑车载,把新鲜蔬菜,鸡蛋和装在口袋里的粮食推到集市上交易买卖。老乡吃盐点灯需要现金,但手里只有粮食,所以,虽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里偷偷倒卖些粮食。背着粮食的老乡偷偷溜到集市后面的街角屋后私下进行交易,完成交易卖了钱的老乡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间的几家国营商店里采购生活必须品。
乡村大集不仅是老乡们交易的日子,也是乡亲们一年辛苦之中难得的重大社交活动。成年累月在田间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们只要稍有条件,赶集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换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连男人们,也要脱掉干活的汗布衫儿,换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无论衣服上落满多少灰土,但干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证明。尤其是那些刚刚私下卖了粮食,兜里揣着几张皱巴人民币的人,扣上钮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迹,这装束,给人自信,给人力量,使得整个人显得光鲜精神多了。
这种蓝色四兜干部服被称做中山装,但佛爷们另有一讲,他们管上面两个衣兜称做天窗,下面两个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钱塞在裤子的屁兜里,对佛爷们来说简直就是专门前来上供的,佛爷们乐呵呵地管这叫做傻逼兜。
吉他乖初次练手,他跟村里佛爷赶逢十大集一块儿逛到集市中心,在街边一家国营商店里,吉他乖看到一个老乡正趴在商店柜台上聚精会神跟售货员问价儿。乡村的国营商店简陋陈旧,厅堂里光线特别暗淡,泥土地面上,直接放置着长溜的粗木柜台,货物摆放在柜台后面很远的货架上,如果想挑选货物好赖或看看价钱,就只能使劲儿趴在柜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强看清货柜上的货物和标签儿。这天,一个老乡就是这样傻乎乎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乌龟脖儿,好看清货柜上的价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紧紧绷出来,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一看就知道,在这个显露出形状的兜里,一叠层层包裹在布包里的人民币都快要爆出来了。
这可是一条大鱼。那年头老乡不可能这么有钱。
吉他乖先下手为强,他假装也趴在柜台上看商品,与老乡并排,脑袋也使劲儿向里探,但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手指正好顺在老乡的屁股后面。吉他乖调整好姿势,手指开始灵巧动作。他先用中指将裤兜缝着钮扣眼儿的一面向轻轻上提,只有这样,解钮扣的时候,老乡不会有任何察觉。然后,吉他乖另外两个指头灵巧运动,双指夹住,只一扭,叭一声轻响,钮扣解开了。初次尝试盗窃技巧的吉他乖心头一惊,接着就是一喜,他没想到偷一个傻逼兜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傻瓜都能把老乡裤兜里的一包钱掏出来。
吉他乖的手指向里一探,隔着布包摸到了钱。厚厚一摞人民币折叠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几层。这时只要两个手指一夹,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头狂喜。毕竟是第一次盗窃,整个感觉就象拨动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里痒痒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么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个趔介差点儿跌倒。幸亏手指动作快,没被牵动,惊着老乡。吉他乖扭过头,刚想开口骂,却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个小队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干部子弟欧阳北上那张粗糙野蛮的方脸。欧阳北上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着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里直发毛。
吉他乖早听说过欧阳北上,也经常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只是没说过话。听说这小子模样虽粗,却是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撞到他手里,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赶紧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垦求欧阳北上放他一马。按照行规,想分钱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好歹等把这个傻逼兜里的钱掏出来再说啊。
作为顽主,欧阳北上出现在盗窃现场,捉吉他乖一个现行。但他抓贼交给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贼,欧阳北上应该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着钱包的手,可以让吉他乖无法抵赖,这叫做抓贼抓脏。
不抓脏,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爷。
北京顽主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钱都来自佛爷上贡,有些佛爷被顽主罩着,每次出货要把大头先孝敬给顽主。但有些顽主也会现场抓一些偷盗成功但没有顽主儿罩着的小佛爷,直接把偷来的钱包抢走归为己有,行里管这叫做洗佛爷。
吉他乖心里这叫屈,第一次偷盗,还没成功呢,却先碰上洗佛爷的顽主。
但不对啊,如果是洗佛爷,欧阳北上应该等着吉他乖先把钱掏出来,然后才拿刀子把佛爷逼到墙角去洗劫。顽主再怎么蠢,总不能在盗窃现场,在钱还没到手的时候惊盘子吧?
吉他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干部子弟顽主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看到欧阳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这是让他把刚刚解开的裤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愿了,就是洗佛爷也得让把包掏出来吧!怎么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从欧阳北上,欧阳北上这小子来者不善,没按好心。好在他并不炸活儿,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动拳头,只要把被偷的老乡惊着,吉他乖今天就别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欧阳北上目光的逼视下,老老实实扣上老乡的裤兜钮扣,耷拉着脑袋跟欧阳北上走出商店。刚才欧阳北上的举动已经惊了跟吉他乖一块儿的几个小佛爷,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块儿练活的小佛爷们都溜得远远的,站在对面街角几个货摊后面,看着欧阳北上到底要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欧阳北上,远近的顽主没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欧阳北上刚一离开商店,欧阳北上俩豆儿眼就狠狠一瞪,伸手冲离开不远的几个佛爷一挥,那些佛爷都假装没看见,只有俩同村的佛爷知道逃不掉,心想欧阳北上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就乖乖返回来。大家心里都琢磨,这孙子今天来搅局,是不是从此要吃定咱们了。还有几个想,现在正好没顽主罩着,以后跟这个干部子弟顽主也不错,听说欧阳北上为人挺仗义的。
“你他妈都给我听着,”欧阳北上一脸蛮横,一只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刚才你们偷的那个老乡是谁吗?他是咱们邻村的大队会计,今天早上刚在集市上卖了自家的存粮和一只老母鸡,他是来给老婆抓药的。另外,他身上还带着给生产队买点灯用煤油的买油钱。人家身上的钱有自己的,也有生产大队的公款,所以才显得挺特多,在你们面前露了白。你们他妈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钱,让人家赔不起生产队的公款,又有嘴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他老婆还得了绝症,正在医院躺着急需这笔钱救命呢。你们偷这种人的钱,这不是要人家性命吗?,图财害命,你们他妈的缺不缺德啊,嗯!”
几个佛爷都眨巴眼,听不明白欧阳北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佛爷认识的只是人家兜里的叶子(钞票),谁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钱用?这年头谁不需要钱啊!吉他乖站在几个人中间,心里也不忿,但他绝对不敢招惹欧阳北上,所以没吭声。吉他乖怕欧阳北上,一方面,人家是干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面,他还知道欧阳北上技高胆大,他练过擒拿,三招两式就能把人摔倒。欧阳北上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盗窃被他发现,本来理亏,动手又不是对手,只好乖乖垂着头,听候欧阳北上发落。
欧阳北上刚说出的情况,吉他乖并不知道,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对待别人的苦难。过去只听说过佛爷偷包得手后吃喝玩乐,还没听说过要去关心被偷的人怎么经受折磨,怎么受委屈的。
“你们他妈的光听说旧社会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现在这个新社会里,如果你们偷了人家赖以活命的钱,也照样可以让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欧阳北上恶狠狠地挨个盯几个佛爷看。
几个小佛爷识相地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其中一个最机灵的还接着欧阳北上的话往深里发展,“也是,万一人家说不出理由,被公家当成贪污犯给法办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这小子是否真的认识深刻,他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只有受穷,只有卑微,只有被人家看不起,没人关心,没人照顾,他可从来没机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
脸上刹那间变换过几个表情,恐惧,激怒,尴尬,不忿,讨好。
吉他乖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不服气,嘴巴嚅嗫,低声嘀咕,“  咱村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知青挣的几个工分,饭都吃不上了,不偷,怎么活啊。”
其实这情况就是吉他乖不说,欧阳北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他们是一个村的,除非欧阳北上爹妈给他寄钱接济了,还说得过去。但听说他老爹已经被打倒了,到现在还关在牛棚不让回家呢。
欧阳北上翻一下白眼,没有反驳吉他乖,只是继续说,“话说回来,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偷,象咱们知青,锅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没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则,第一不能偷穷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诉你小子,盗亦有道,做人得凭良心,偷人的时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么时候干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听反倒糊涂了,既然能偷,刚才为什么又破坏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欧阳北上到底是来制止他的还是来鼓励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教训他一顿过过嘴瘾。这他妈的算是从哪儿来的歪理儿啊?人饿极了,需要管什么原则道德吗?只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这个凶霸霸的顽主,他就只能勉强干笑着点头应承,对欧阳北上唯唯称是。
欧阳北上挺胸直立,象军队的教官一样把吉他乖狠狠教训了一顿,嘴巴里讲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结合。“想当年我爹从家里逃出来参加革命,就是因为原则,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原因是他路见不平,是扶弱救贫。那时候我爹村里有一家财主想霸占同村穷人家的闺女儿,情节特象芭蕾舞剧里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个老财主给宰了,现场恐怖,血流遍地,村里呆不下去了,这才走投无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旁边一小佛爷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接岔儿讨好,“要不然你爹能当大官,手够黑的。”
“操,这你就外了。”欧阳北上反感地叫道,“这叫正义,这叫人间公道,懂吗?”
“对地主老财像冬天般寒冷,对穷人闺女像夏天般火热。“
欧阳北上提起老爹的光荣历史就心生骄傲感,居然没听出小佛爷的调侃。
吉他乖身边那几个小佛爷表面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其实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在瞥商店门口出出进进的老乡,只有吉他乖真的把欧阳北上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刚才那几个没过来的小佛爷没离开多远,这时看到吉他乖没挨打就不远不近地凑过来,想听听这个远近闻名打架不要命的顽主说些什么。但欧阳北上一下子忽然没情绪了,他知道有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说多少都没用了,他挥挥手轰吉他乖,同时也是轰那些小佛爷,大声吼道,“你们都他妈的都给我滚远点儿,不过听清楚了,以后你们偷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别找我们队的人,也不许找邻近生产队的老乡。这次我放过你们,以后别他妈的让我看见,就你们这帮小佛爷,揍你们我都嫌寒碜,以后偷东西再让我看见,我看见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们不可。”
别的生产队知青小佛爷们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是一个生产队,他没法跟着跑,再跑也逃不出欧阳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头耷脑等着听欧阳北上继续训斥,但欧阳北上没继续骂下去的情绪了,反而问了一句,“刚听你们小队的哥们儿说,你会玩儿吉他,真的假的?现在回去,给我弹几个曲子听听?”
吉他乖心里头一松,知道欧阳北上饶过他了。
吉他乖跟欧阳北上在一个村子里住,只是分别在不同的生产小队,所谓不同小队,其实也都同住在这个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里,两个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远。当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欧阳北上屁股后面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给欧阳北上弹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弹奏,吉他乖得到欧阳北上的欣赏,从此,欧阳北上开始有意无意罩着他,有了欧阳北上的势力,其他知青还真没人敢欺负吉他乖,那些小佛爷也没敢再沾他。所以,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再苦再穷,吉他乖也再也没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过。
欧阳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样穷,身上除了虱子什么余钱都没有。不仅他俩,生产队其他知青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这样,吉他乖跟着欧阳北上虽然不受欺负,但也没少挨饿,加上欧阳北上虽然正义,但也不好好干活,两人工分挣得少,生活更加落饥荒。
想到偷的问题,吉他乖心里乐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穷人咱不去偷,富人总能让咱自在一下了吧?何况,文革造反派经常为富不仁!捞到不少不义之财,该给他们减减肥了。顽主生涯有原则也有灵活性,说是公家的财务不能动,但这次回家,欧阳北上不是也带着吉他乖不花钱蹭公家的火车回的北京吗?特殊时期,偷的定义就不同。偷与偷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迹。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只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绽,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冬储大白菜少了多少颗的时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饱玩足,重返广阔天地的晋西北小山村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9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人家阿波罗号都玩儿到月球上了

    高一虎与董乐农勾肩搭背进入熟悉的部机关宿舍大院,两个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是人亲?还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亲?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气,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饭菜香味儿。他用脚踢踢大院宽敞的铁结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传达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摆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黑色电话机,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张千古不变的黧黑精瘦的脸孔。
   “操,回来啦。”高一虎感慨万端地说。
   “操,你总算回来啦。”董乐农心情异样,但强烈的亲切感令他感动。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说。
   “好啊,先去你家,然后,咱哥儿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馋我不是?还让不让我进家门儿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个月不闻肉味儿啦。”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住同一个楼门儿,北上家在二楼,高一虎在四楼。走进楼道,高一虎发现楼道里肮脏破烂。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风从窗口直接吹进来,整个楼道冷如冰窖。墙面上白灰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洋灰。楼道顶部黑迹斑斑,那是他们当年玩一种叫点天灯的无聊游戏留下的痕迹。所谓点天灯,是用吐沫把墙面表层的白灰弄湿,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来当作浆糊,然后用手把火柴头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面,边擦火边使劲儿向上抛,火柴点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顶。火柴燃烧后,在房顶留下熏黑的痕迹。高一虎感慨万千,农村的窑洞破旧简陋,回到北京,从小住惯了的楼房怎么也如此破旧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荡荡,三间宽敞的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只木箱子,地面到处都是扔掉的废纸。高一虎心里一阵苍凉,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刚刚溃逃的敌军指挥部。
    老爹老娘关在五七干校。说是干部下放劳动,实际是失去自由,跟劳改没啥区别!如果不是这三间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发小的哥们儿陈建国,到内蒙插队后,父母下放去了湘西,连铺盖卷都搬走了。得,建国无家可归,探亲只好去湘西。他给高一虎来信讲,还什么他妈的北京人,进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样受人家的白眼儿。
    欧阳北上家的境况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墙角支着一张行军床,显出一丝人气。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没在家,询问邻居才知道,这小子都一个星期没在大院露面了。
   “得,别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饭庄,我请客。”董乐农扯着两个人出楼门,欧阳北上用脚揣上房门,满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饭庄表面排场,匾额厚重,内部却极为简陋。一个宽大的餐厅,毫无装饰,地面摆放着几张大圆桌。餐椅散放着,客人吃过饭的杯盘也不收拾。一进门,高一虎就高叫,“掌柜的同志,先来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务员跟董乐农挺熟,并不以高一虎的话为忤,笑眯眯地端过来满满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们,经过广阔天地的风雨洗礼,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给你们二位接风洗尘啦。”董乐农嘻嘻哈哈地说祝酒辞。
    高一虎举起啤酒升,发现欧阳北上正在愣神儿,“孙子,你丫发什么愣呢?”
    欧阳北上没理他,却朝饭馆最里面的角落大吼,“欧阳东进,你个小王八蛋,快他妈的给我滚过来!”
    高一虎和董乐农扭头一看,都乐了。墙角那一桌三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子正口无遮拦地吹牛。不用说,是欧阳东进这小猴儿崽子。
    欧阳这一对儿兄弟俩年龄相差好几岁,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儿,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儿俩虽然模样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欧阳北上插队前,还能对弟弟有几分约束。哥哥离开八个月了,欧阳东进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显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欧阳东进耷拉着脑袋凑过来,一脸的扫兴,“哥,你回来啦。”
   “怎么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我没太注意大院的信栏。”
    高一虎不想被这哥俩儿扫兴,用脚揣过一把椅子,“东进,你坐这儿,一块儿喝吧。”
    欧阳东进脸上多云转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块儿回来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没有?”
   “我们都回过家了,看到你把家里祸害得不轻啊。”高一虎一脸嘲笑。
   “我不是说这个,”欧阳东进喃喃说,“你们得留神老李头,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点儿抽疯。”
   “真的?”董乐农兴致浓厚,“老李头挺和善的啊,刚才进大院,他还冲我点头呢。”
   “废话,你丫有钱,还他妈的是国际友人,那孙子惹你干嘛。”欧阳东进忿忿地说,“老丫挺的最近刚刚当选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把丫给牛的,看人他妈的全都用白眼儿。”
   “不会吧,他可是十几辈子的老贫农,不会忘本儿吧。”高一虎被啤酒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
   “你那是老黄历了,这孙子现在鸟枪换炮。”
    冷菜热菜一块儿端上来了,几双筷子同时伸进菜盘儿,很快就把摆放整齐的冷菜热菜搅和得乱七八糟。
   “东进一提老李头,我倒想起咱前几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几口酒几筷子热菜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次我把东楼孙局长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头到我老爹那里告状,让我白挨了一顿好揍。当时正赶上过春节,为了报仇,欧阳北上和我一块儿,把单个儿的小爆竹捻子上接一跟棉线放在老李头传达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线快燃到头儿了,我们俩就往传达室窗户上扔小石子,老李头拉开窗户刚骂了一句,谁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声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儿爆响了,把老丫挺的吓得三魂出窍,哎哟一声就坐到椅子上了。那个年三十儿,过得真他妈的爽呀。”
    几个人听了开心地笑,欧阳东进嘟囔着,“操,原来那是你们干的坏事,老李头第一个居然怀疑我,告诉老爹差点儿揍我一顿。”
    几个人更加开心地大笑。
   “老李头从此以后老实了小半年,直到文革开始,他愣没敢向我父母报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说。
   “不过,他现在开始向警察告密了。”欧阳东进插一句。
   “告密有什么用。咱不犯法,他警察凭什么抓我?”高一虎故作惊讶。
   “也是,就你那点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吗,”董乐农举起酒杯,“你丫整个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谁,踩乎谁呢。”高一虎从来都对自己的作为挺自豪的,没想到董乐农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腾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场架,拍过多少板砖。”
   “打架算什么,现在年代变了,早不讲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还能干什么?”欧阳东进问。
   “能干什么?该他妈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乐农抿着唇边的啤酒沫,幸福地说,“我回到东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风带过去,到家的第二天,哥们儿就颠儿颠儿的跑到东京火车站货场去扛麻包。”
   “你行啊,没给咱北京人丢脸。”老对头欧阳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赞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闻>>给哥们儿登了个头版,外带特写照片,标题是。。。”
   “傻逼呵呵日本崽,扛着麻包拍婆子。”欧阳北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没完。”
    高一虎赶快拦住快要动手的哥俩儿,“上面写了什么?”
   “红色资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烧到了日本。”
   “操,你丫够火的,”欧阳北上听出兴趣来了,“丫鬼子的报纸真这么写?”
   “你他妈的才鬼子呢,<<朝日新闻>>可是东京最大的一份报纸,观点特亲华。”
   “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心急地问,他对事情的进展极其关切。
   “什么怎么样?”董乐农懒懒地答到,“没有你们,没有咱大院的哥们儿们,我一个人闷头干,多没劲儿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们儿立码歇菜了。”
   “操,真不争气。”欧阳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说。
   “不是不想坚持,也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欧阳东进都停下了正使劲儿啃的鸡瓜子,等着董乐农的下文。
   “记得吧,三年前,我曾经在东京插班上了半年学。”
   “记得,你还给我来过几封信,让我从此有了海外关系,差点儿被审查。”
   “我插班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小子,当时跟我特聊得来,他的名字叫宫本。”
   “对,我记得你回来时还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说。
    董乐农停了一下,点燃了一只香烟。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也分别点上了烟卷,欧阳东进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装硬盒十只装红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欧阳北上狠狠盯着烟盒看,一把将整盒烟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十只装硬盒红牡丹只在市面上短暂出现过,很快就在商店柜台上消失了。)
   “宫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董乐农瞥眼看着欧阳北上没收弟弟的高档香烟,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们当时就站在马路边上,暴侃阔别这三年里的各种遭遇,宫本没有继续上大学,早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他怎么没去插队?”欧阳东进低声问。
   “你懂得什么,别插嘴。”哥哥厉声阻止兄弟,欧阳东进翻翻白眼儿,低头喝酒。
   “当时,宫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进他的酒馆。”董乐农不管东进的捣乱,专心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馆怎么样?有这个同和居大吗?”
   “宫本的酒馆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带,地点特好,装修得也倍儿精致。宫本太太亲自出来给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珑,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妇。”
   “哇,操!”在哥哥的瞪视下,欧阳东进仍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当晚,我和宫本开怀痛饮,畅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这样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们侃?”欧阳北上顿感太不过瘾。
   “别打岔。”高一虎制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着前晚宿醉的头痛,准时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乐农继续往下讲,“刚进办公楼,就在接待大厅里见到低声下气的宫本,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等你今晚请他喝酒吧?”欧阳东进低声嘀咕一句,但没人理睬他。
   “宫本神情倦怠,脸皮焦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乐农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轻轻放下,“我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大声感叹室内的豪华。直到秘书端来咖啡离开办公室,我问他,为什么大早就来拜访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宫本低头咬牙,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犬养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祖父,让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
   “他那个酒馆呢?”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当时也这样问。”董乐农说,“只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馆呢这样礼貌的字眼儿。”
    欧阳北上第一次不跟他争,瞪着眼睛准备听下文。
   “宫本先生,我无法向祖父推荐啊,”董乐农继续说,“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说,你拥有那么好的酒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酒馆啊。”
   “不要再提酒馆的事情了,宫本先生声泪俱下。昨晚你离开后,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异。我那间可怜的小酒馆,怎么能与规模如此庞大的犬养集团相比?他说着,用手绕着我的办公室大大地挥舞了一圈,好像这间办公室能够代表整栋大厦一般。”董乐农模仿着宫本的样子,用手挥舞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同学,我们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脏的地下。我越想越懊丧,越想越绝望。人不能比较,一比较你就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耻辱。愤怒使我咬牙切齿,丧心病狂。我把酒馆砸得稀巴烂,老婆试图劝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顿。犬养先生,我没有退路了,请接受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让我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只要这样,才能让我产生成为人上人的希望。犬养兄,我请求您务必接受我。”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内心揣度着宫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绍给祖父,如果我开了这个头,我们全班50多名同学就都会找过来,这样的局面我是无法应付的。”
   “你拒绝他了?”欧阳北上满怀同情地问。
   “对,我只能拒绝。”董乐农回答。
   “那,那这个宫本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问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宫本的小酒馆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馆刚刚更换了桌椅,脸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来的顾客,宫本先生坐在一个酒台上喝闷酒。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块儿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宫本感慨万千。他拉着我的手说,犬养兄,昨晚再一次彻夜未眠,我终于想明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平等。中国人有一句诗文,说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运却如同花瓣的飘落,中国古人形容为坠姻印履。那个意思就是说,春意盎然之际,有谁注意到花瓣纷纷飘落呢,有的坠在小姐华贵的衣袖上,飘香染秀。而有些则坠入路边道旁,被沾满泥水的脏脚随意践踏,又有谁去怜悯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这个没有出息的小酒馆里,坠姻也罢,印履也罢,命该如此,夫复何求!”
   “咱们上山下乡也算是印履吧?”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别捣乱。”哥哥怒喝。
    但董乐农却接过欧阳东进的话喳,“咱们大院哥们儿的家庭都是高级干部,命运却跟大家开了个大玩笑,把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宝贝儿扔到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坠姻印履?你们他妈的连花瓣都不是。不过大伙儿别灰心,依我看,这一切终会过去,哥儿几个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拔尘而出。”
   “你真这么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急切地问。
   “真的。”董乐农肯定地点头。
    欧阳北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美国佬都飞上月球了,那个宇航员叫什么来着?阿姆什么?对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个第一个登上月球表面的美国宇航员。脚一踏上月球表面,那感觉真爽,这哥们儿立刻想出一句倍儿牛逼的话,他说,对於我个人,这只是一小步,但对於人类,却是大大的一步。”
   “你从哪儿听来的?咱的广播电台没说这些啊。”欧阳东进问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导体收音机带农村去了吗,每天干完活,哥们儿几个蹲在碾盘上吃饭,边吃边收听短波广播呗。”
      “哥,你胆子忒大了,偷听敌台哇。”
  “扯淡,反正老乡也不懂什么敌台我台的,还端着碗跟我们凑一块儿听广播呢,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
    高一虎说,“东进别打岔,其实刚才北上说的没错,人家老美都飞到月球上去了,咱们还他妈的见天跟黄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们,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
      高一虎这句话,大家一点儿反映都没有。
   “我也快了,”只有欧阳东进垂头丧气地插科打诨道,“修呀修呀修他妈的小地球。”
    欧阳东进的俏皮话没有把大家逗笑,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
    高一虎接着说,“说天上的没用,还是说说咱们地面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们老爹老妈能很快解放,否则,哥们儿几个还得在农村囚着,跟老乡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登月了,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把汗臭的光板儿脊梁冲着天上的月球挣那几个一文不值的烂工分,真不知道还要熬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你相信这是对咱们青年人的锻炼改造吗?”欧阳东进不想听那么遥远那么严肃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问道。
    “改造谁啊,人的思想是能够改造的吗?”高一虎一改刚才远见卓识的神态,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象是在独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发问,“报纸上宣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另外一种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操,谁想吃闲饭了?城市里不是也有让咱们干的事情吗?如果不去农村,可以当兵,可以进工厂,可以进机关。但是,我想当兵,让吗?我想进工厂,进机关,让吗?”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什么在城里就是吃闲饭?在农村就不是吃闲饭?城里有工厂,有学校和机关,农村有不干活的懒汉和闲汉。哪里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里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里不需要人啊?”
    “没错,想把咱们送农村去就直说,爷们儿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妈的拿这些假话填吧我。”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去去,你怎么总是反着说话!”欧阳北上不耐烦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高一虎突然觉得这样发牢骚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把话题一转,说,“回北京前,我正读一本书,<<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写的。越读,越觉得有道理。”
   “操,让我也看看吧。”欧阳北上露出眼馋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兴趣,建议你读读军事历史方面的书籍。”高一虎说,“在农村的时候,我还读了另外几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做些正事了。美国人飞上月球探险,既过瘾刺激又对人类有巨大贡献。咱们哥儿几个干什么了?修理地球!这是对咱们聪明才智的最大浪费!我就想,难道咱们真的甘心继续在荒山野岭里抡一辈子大锄?”
    看到大家似乎没有听懂,高一虎继续说,“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结构是私有制的根本因素,而社会结构的形成,象蜘蛛网一样,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组合为社会形态。个人意愿无法改变一个时期的社会结构,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决心有多大。同样道理,我们试图改造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这可能吗?这根本就他妈的是痴人说梦。”
     “操,你丫小点儿声。”平时大大咧咧的欧阳北上忽然谨慎起来了。“我们公社有一哥们儿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结果给抓起来关了仨月。”
   “你这套理论太玄太深奥了,何况,你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乐农没注意欧阳北上紧张的神情,不解地说。
   “对,其实,刚才北上的谨慎可以很容易用别的语言来化解。比如,我们可以说,主观改造社会不如有意识地积累自己,这样在社会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释说。
   “怎么这样深奥?”欧阳东进摸着脑勺犯糊涂。
    “其实,你这话说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欧阳北上象是给弟弟解释,也象是对高一虎做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观点倒让我想起西单那边一个圈子,丫出身高级知识份子,但从小受过的教育一点儿都没耽误脱裤子,丫就是没怎么改造思想,所以就连卖身都倍儿特立独行。据说,跟人睡一晚上觉以后,丫不但不要钱,临走还专门送给嫖客一副油画,叫什么<<九级浪>>。你们说说,丫这是不是抽资产阶级的风呢!”
   “你别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队的哥们儿写的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过这个手抄本。”董乐农说。
   “这不也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形态吗?”欧阳北上坚持道。
   “普列汉诺夫在书中写道,个人的作用,平时并不显现,只能在历史演化过程中才能体现出来。比如,当人类历史和战争中需要一个拿破仑的时候,世界上其实存在着1000个具有拿破仑同样才能和领袖魅力的人物。具体哪个候选人能够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拿破仑,则只能靠一些偶然的机遇来选择,选择之前,毫无预兆。”
   “你讲了半天,我怎么还一脑袋浆糊啊。”欧阳北上笑着说。
   “跟你说多了也没用,也甭琢磨什么改造思想的扯淡观点。你们只记住一点就行了。哥们儿几个,就少说几句废话,更不要再用打架斗殴来充实自己。我们应该彻底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思想和学识。”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壳,“总有一天,当历史需要一个高一虎站出来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充分准备完毕,绝不容许其他人冒名顶替!”
   “操,原来丫你早给自己铺好后路了。”欧阳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只有董乐农肚子里明白,赞叹地点头,情不自禁说,“一虎,想得真够远的,我真服你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16-11-30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这吉他弹的,盖啦!

       看到董乐农对吉他乖古怪的性取向并没有口诛笔伐的反感和愤怒,高一虎觉得说服董乐农等几个哥们儿,接受邀请胡同串子吉他乖到大院里来玩应该没什么阻力,而且也算不上丢脸。让吉他乖演奏几曲好听的歌曲让哥们儿几个开开眼。本来以为,接受一个胡同串子加出身反动的家伙来大院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胆举动,加上这次不仅大院的哥们儿都要到齐,汪海涛也从海淀赶过来了,空军大院的宋磊磊带着一伙子人,加上妹妹宋璐璐和冯佳两个女孩子都会一块儿轰轰烈烈地赶来。第二天下午,聚会开始了,年轻的俊男美女二十几口子人满满当当在董乐农家坐了一屋子,个个西装崭新或将校呢子大衣闪闪发亮。这个场景,很像是中央机关召开大会时高级干部聚集一堂的感觉,更有点儿军队聚会将星云集的宏大场面。虽然,这些所谓高级干部是一群身穿老爹的笔挺西装,一张张脸上幼稚张狂,那些将校呢大衣包裹的身体稚嫩瘦弱,但都夸张地挺胸仰头,模仿老爹参加高级军事会议时的神态,只是说出话来,除了粗鲁得跟当兵的老爹有些神似外,内容可就干瘪无力得太多了。
     本来高一虎想让大伙儿聚在自己家,前几天从机关管理处借回来几把椅子和单人床,宽敞的屋子显得充实一些了。但是,临到大家要来了,他还是决定到董乐农家里聚,因为,他自己的屋子脏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收拾不出来。董乐农家干净整洁,客厅也特别宽敞,今天来人多,宋璐璐他们又是头一回拜访,总得体面一些才行。现在,这么多人挤挤拥拥地围坐在一起,只有吉他乖有些孤独地坐在屋角与大家保持着距离。不是他不想跟这些人交流,他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一个等级,在这些身份家庭和神态都天生高傲的人面前,他自惭形秽,觉得矮人一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一些出身高贵的干部子弟,他不能不自卑,腰杆子怎么也伸不直。何况,跟欧阳北上特过不去的那个董乐农脸上总是一副懒得答理人的冷傲象,让人感觉距离遥远。还有新来的空军大院一伙子人个个傲气十足,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跌过跟头,一帆风顺所以特狂的军队子弟。小乖子本能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他感到不自在,甚至有几分恐惧。
    只有宋璐璐,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也让吉它乖有点儿仰视的亲切感。
    她身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榨蚕丝军装,外套一件剪裁合身的呢子军大衣,脚下是雪白的回力牌运动鞋。她的锰钢26女式自行车是天蓝色的,与黄褐色的呢子大衣和雪白的回力鞋构成一副美丽的图画。宋璐璐梳着两条时新的小辫子,白净的脸庞脱却了乡村烈日镀上去的黝黑色。她大方地与大院的人打招呼,直接坐在高一虎身旁的椅子上,只是面对孤独痞气的吉他乖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与吉他乖主动说话。高一虎心慌心跳,但强做镇静跟宋璐璐握手,倒水让座。宋璐璐大方磊落的态度,等於向大家宣布与高一虎非同一般的关系。无意中瞥到董乐农流露出眼馋的表情,高一虎登时得意万分。虽然在大院的朋友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狂喜,省得把大夥儿的眼睛气绿了,但高一虎今天无疑风头最劲。
    哥哥宋磊磊一伙人没有和高一虎坐在一堆儿,他们自己聚着坐在一块儿,始终交头接耳。高一虎知道他们对吉他乖的扮相心存恶感,但高一虎不在乎,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他相信,音乐能够征服一切。
    吉他乖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就闭目养神。其实,他的内心早已涌出浪潮,思绪在浪峰上起伏颠簸。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种高不可攀的世界。部机关宿舍大院,对於他们这些贫民阶层的子弟,永远是充满神秘感的地方。象征着权势,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不可启及。他用闭目养神的姿态掩饰内心的激动与不安,现在,他终於能与这些大院子弟坐在一起。他明白,能够把自己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是交情,不是亲情,更不是平等。只有音乐,只有这种神圣而超然的因素,才能使自己跨越龙门,所以,今天他要格外起劲儿地弹奏歌唱,给大家留下好印象。
   “小乖子,今天弹奏什么歌曲?”高一虎轻声问道。
    小乖子睁开眼睛,他知道高一虎对他的尊重是发自内心。就客气地说,“今天咱们换个样儿,先给你们演奏一首纯粹的吉他曲子吧。我先不说出曲子的名称,你们听完后,猜一下,看能不能猜得到,好吗?”
   “太好了,考考咱们的音乐细胞。”欧阳北上兴奋地说。
    这伙人里,只有宋磊磊露出不屑的神情,妹妹宋璐璐尴尬地扭头,假装和冯佳说话。
    吉他乖抱着吉他,凝神不动,良久,才用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一根琴弦。
    这是一个纯净的巴音,纯净得不带一丝凝滞,接着,又是一声。
    劈劈啪啪的雨点儿落下,屋檐上,烟筒上,石板的街道上,小溪的水面上。到处奏起欢乐的鼓点。
    云层低垂,雨丝飘摇,轻风吹拂,雨滴叮咚,天上地面,清脆悦耳。
    一个小女孩儿光脚穿一件红肚兜跑进雨水里,她欢快地跳着,跑着。小伙伴也不躲雨了,跑到雨地里来。一群孩子跑过田埂,跑上小桥,看着雨中的河水。雨水小了,雨点变成嘀嘀哒哒。水牛从桥下钻出来,愕然地望着雨中的孩子。彩虹出现了,彩虹无声地跨越在两座湿漉漉的青山之间,象是一座天上的桥。雨终於停了,雨滴止歇,只在牛角上凝结成最后的水滴,跌落到安静的水面上。
    叮咚。
    高一虎和欧阳立刻被音乐声打动,屏息静听。宋磊磊一伙人也惊愕地半张开嘴,沉浸在乐曲之中。渐渐地,音乐声沉寂了,飘摇的雨丝不见了,叮咚的雨滴杳然了,雨中迷朦的画面也消失了。众人逐渐清醒,然后,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好像始终跟下雨有关。”宋磊磊第一个说出答案。
   “还得具体点儿。”已经听过这段曲子的欧阳北上摆出权威的架势。
   “是<<雨季>>吗?”冯佳小声说。
    欧阳北上夸张地表现出遗憾,“再猜一下,很接近了,再猜一下。”他鼓励漂亮的冯佳。
   “我觉得,”高一虎沉思着,用手指敲着桌面,“雨中有着许多的内容,首先是雨中的环境,浓云,山水,清泉等。再说,雨有大雨,小雨,雷雨,暴雨,春雨,秋雨等等。所以,这段曲子,应该表现了雨中的某一个具体的细节。”
    宋璐璐格外注意倾听高一虎的评价,她发现,高一虎是个内涵丰富的男人。
   “根据琴声的具体表现以及小乖子的精彩表演,我准确地感受到了这个曲子表现的内容,这就是。。。”
   “哔啪声,滴答声,尤其是最后那一响,应该是雨滴儿。” 宋璐璐在内心说,这是她期待的答案。
   “雨滴,这是描写雨滴的旋律,”高一虎肯定地说。“雨滴细小而圆润,光滑而娇脆,带着天籁的奥秘,带着滋养的重任。古人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雨滴,因为她从高天而来,却细腻而温柔地落在花瓣上面。”
    宋璐璐心里一阵狂喜,这诗一样的语言,不但与她内心的感受不谋而合,而且,高一虎描述的画面,比她的感觉更加细腻,更加感性。
   “这首曲子的曲名确实叫<<雨滴>>,高一虎形容得非常准确。”吉他乖低声说。
    宋磊磊点燃一只烟,递给吉他乖,“哥们儿,不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高一虎得意洋洋地说,“专门把你们请过来,如果没有把你们打动的把握,我敢吗!”
   “吉他乖,再给他们来上几段吉他歌曲。”欧阳北上乐呵呵地说,“唱那个好邻居的歌吧。”
    吉他乖叼着烟,点头说,“印尼歌曲浪漫多情,带有热带特殊的韵味。”
    吉他弦拨响,吉他乖叼着烟卷唱歌,有点儿嗲声嗲气,但歌声悠扬而浪漫。

    路上走着的少女
    你向哪里去
    身上穿着纱衣
    显得更年轻
    肩上披着开丝米
    显得多美丽
    路上走着的少女
    请问你向哪里去。。。。

    吉他乖的声音沙哑而圆润,悠长而起伏,把一首歌曲演绎得妙曼深沉,格外悦耳。高一虎忍不住偷眼向宋璐璐看去,只见她眼光迷离,神情恍惚,完全沉浸在吉他歌曲的美妙旋律之中。
   “好歌,真好听。”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吉他乖在众人的议论中拨弦,弹奏着一个长长的间奏。欧阳北上权威地用手制止大家,示意后面还有内容。议论声停止了,大家屏息静听。

    路上走着的少女
    是我的好邻居
    请你不要害羞
    快快来到我这里
    为你铺好的长椅
    舒适又安逸
    为你轻声地歌唱
    使你心里多欢喜。。。。

    歌声停止了,大家仍然沉浸在美好的感觉中。听众里,只有宋磊磊傻乎乎地嘀咕一句,“为什么是长椅?应该铺床才对啊。”
    欧阳北上嘎嘎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在印尼,人们都是在长椅上休息,人家不在床上睡觉。”
   “谁说的,印尼也使用床铺,刘少奇访问印尼时,睡的就是床。”
   “哥们儿,国事访问都是在旅馆住宿,能让你睡老百姓家里去吗?”
   “操,也可以睡在首相官邸啊。”
   “你们抬什么杠,还想不想听音乐啦。”高一虎打断争论的双方。
    吉他乖继续演唱,他的演奏让所有人过足了瘾,最后,宋磊磊大叫,“换换口味,换换口味。这么出色的演奏,有年头没听到了。”
   “你有什么建议,说来大家听听。”高一虎友好地说。
   “吉他乖把我唱歌的瘾头勾起来了,我建议,咱们所有的听众共同来一个大合唱,由吉他乖来伴奏,你们同意吗?”
   “好主意,我同意,唱段儿什么歌?”欧阳北上兴致也很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们都会吧?”
   “会唱,我们都会唱。”高一虎格外高兴,俄罗斯歌曲是他的强项。
    吉他乖点头,“我不怎么唱俄罗斯歌曲,这首歌只是听过几次。不过,旋律我还记得,伴奏没问题。我拨前奏曲,然后,你们大家唱,我伴奏好不好?”
   “就这样,不过,为了唱得整齐,还是你先弹奏第一段。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从第二段开始,所有人再加入合唱,你伴奏就行了。”
    吉他的琴声清爽如绕石的水流,前奏曲弹奏得美妙极了。紧接着,几个大老爷们儿张开沙哑的嗓子齐声唱起了这首优美的俄罗斯抒情歌曲: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高一虎刚开口就停住了,听到这里他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不跟着唱,捣什么乱,捣什么乱那!”庄伟民吼道。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人家吉他乖的前奏就象是透明的水流潺潺流淌,河水清澈,波光粼粼。哪知道,不知从哪个肮脏的阴沟里忽然涌出一股浊流,烂菜帮子菜叶子在水面上漂着,浊浪翻滚,臭气熏天,把美妙的吉他声淹没。操,这他妈的就是你们这伙人的合唱效果。”
    大家伙一琢磨,他的形容还真不算过分,不由得都怪笑起来。
   “还是人家小乖子独奏独唱好,咱们只配老老实实坐着,当听众。”宋磊磊用手胡撸着后脑勺,一副谦虚的模样。
    高一虎忽然发现宋磊磊是个朴实的人。刚才还看不起吉他乖,一副清高不屑的样子。吉他曲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使他改变了对吉他乖的看法,变得谦虚礼貌了。这时,坐在哥哥身后的宋璐璐神情放松,和喜爱唱歌的冯佳一块儿专注地等待下一首歌曲。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AGB|Impressum|Datenschutzerklärung|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网站地图

GMT+2, 2024-4-26 22:55 , Processed in 0.060474 second(s), 15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