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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背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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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人类建造房子原本是出于安全的需要。除了遮风挡雨之外,
防止外来的袭击应该也是它的功能之一。但是,这房子一旦出了什么与死人有关的事,它一下子会变得极不安全,它的房顶啦、门啦、窗啦,总之每一个部分都变得让人生疑,甚至屋角的气味和从门缝中吹进来的风都让人直打冷颤。

  住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里,我遥想我的住宅就是这种感觉。尤其是我知道那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已死于车祸的精神病人后,如果事情没弄清楚,我几乎是不敢再回家门了。サ比唬我最惦念的是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一叠稿纸,那里面记录了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现在,我不得不中断了。

  写作中断让人产生疑问,而疑问让人清醒。我突然感到,即使没有那个拿着黑雨伞的家伙来打扰我的写作,我仍然没法结束那个十四年前的故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事情的结局。

  关于医学院后山出现的怪事,女生宿舍的惊恐,发夹,卓然的精神分裂直至死亡,以及郭颖在走廊上遭遇的影子等等,谜底至今仍深藏不露,不然,郭颖也不会在出国前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向我讲述她在大学时的恐怖经历了。

  写作的职业习惯让我抓住了这个故事,然而,当这个鬼魂似的人物让我中断写作以后,我下意识地感到我的写作与现实似乎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恐怖事件是否像藤蔓一样正在爬进我身旁的这座精神病院之中。

  这种莫名其妙的揣想纠缠着我。夜里,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散步时,花木的清香中也仿佛夹杂着某种药味,我觉得继续走下去就会被气味熏倒。回到楼内,关上房门,走廊上的木地板又将深夜的脚步声夸张得很厉害,“咚咚咚”,仿佛医生或护士随时都在紧张地跑来跑去。

  夜半时分,我让室内的台灯一直开着,这让我睡在床上踏实一些。门后挂着一件白大褂,这是我白天在病区明察暗访时的伪装。当然,只有吴医生、董枫和小翟知道我的身份,其余的医生护士只是把我看成一个无所用心的实习医生。

  在这里呆了一周了,我相信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不会再在这里出现,相反,他拎着黑雨伞再度敲响我的家门倒有可能。我无端地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自从我到这里的当天晚上随手给家里打电话,有人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后,我就不能控制地一到夜里便拨几次电话回家,当然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接听的情况。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门窗紧锁后离开独居的住宅的,如果有人听电话那只能是鬼。

  天亮之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重要的想法,那就是把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怪事搞清楚,或许对解决眼前的恐怖事件有什么帮助。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亮,我在医院门口的磁卡电话亭拨通了郭颖的电话,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我有种魔幻的感觉:我在与地球的另一面通话,美国休斯顿大学,她深夜的寝室,她说她正准备睡觉。我突然有点嫉恨起她的舒适来,将一个没有结局的恐怖故事丢给我之后,她倒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了。我追问谜底,关于卓然的死,关于发夹,关于她自己的恐怖经历。她说她确实不知道,她要我别再提这件事,不然她睡下后会做噩梦的。她提醒我,可以到医学院找找何教授,如果这些事后来有什么结果,他可能知道。

  我想到了郭颖讲过的十四年前的情景,深夜的后山上,何教授孤坐在凉亭里,他在怀念他二十年前的恋人——那个开始叫卢萍后来在文革中又改名叫卢红的女生,那个温暖的生命后来变为了防空洞里的白骨,她的发夹和白骨遗留在一起,其传说在若干年后的后山上飘荡。还有,卓然精神分裂后,他去看望过她,作为心理学教授,对其中奥秘他或许会有些洞察。当天下午,我便乘车去医学院。在精神病院大门外我举手招呼出租车时,那车犹豫了一下才停下来。开车的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他的目光对我有点审视的意味,我想一定是我背后这座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让他对我有点狐疑。医学院在这个城市的东边,足足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我在车上慢慢盘算着,十四年前的何教授到今天应该快七十岁了,一定已退休在家。

  上车时我说了句“到医学院”,此后我便一言不发地想心事。开车的小伙子没话找话地说:“现在社会竞争很激烈,精神病院的病人不少吧?”

  “其实,精神病与社会竞争没多大关系。”我侧脸对他说,“主要还是基因的问题。”这个观点我是从吴医生那里听来的。他举例说,遇到同样一个挫折或打击,有的人坦然处之,有的人精神分裂,这是因为每人的基因排列不同。吴医生认为,如果哪一天,科学能够准确地纠正排列有误的基因组合,那么精神病就都能治好了。他认为科学能走到那一步,当然过程还会很漫长。

  开车的小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我的眼光也变得敬畏起来,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有学问的医生了,我心里想笑。

  在医学院大门下了车,我便向门卫打听教师宿舍,他对我说,穿过整个学院,从后门出去便是。

  学院里已经放了暑假,蝉在繁盛的林间嘶叫出空荡的安静。有一片林木升在半空,我知道那便是后山了。我不自觉地向它走近,我没有看见山下防空洞的进出口,也许这历史的遗迹已被树叶草丛完全封闭了。我拾级而上,看见了有暗红色柱子的凉亭,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那里看书。时间如水,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发生在这里的离奇事件。我穿过树林,走上了一片斜坡,草丛在脚下磕磕绊绊的,有一瞬间,我甚至担心脚下会踢出一个发夹来。

  后山背面是一道破败的围墙,围墙那边便是建工学院。我第一次发现,两所学院是在这里接壤的。站在山顶,我望见建工学院的操场上有人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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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门铃响后,
一个瘦高个的老头给我开了门,他就是何教授。回忆了好一阵子,他才记起郭颖这个学生。“许多年不见了,一届一届的学生,都远走高飞了。”他有点感慨地说,“郭颖挺聪明的,是个做学问的人。几年前她来看望过我,说是要出国读博士去了,可那天我正在作一个学术报告,我们只在会议厅门边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唉,时间过得真快。”

  何教授显然对郭颖委托我来看望他很高兴。他说他现在很清闲,六十八岁了,已退休在家,看看书,早晨还练太极拳。他问到郭颖在休斯顿的情况,我胡乱地搪塞了几句。从屋内的情况来看,何教授似乎仍是单身一人居住。我忘了问郭颖关于何教授的家庭情况了,此刻也不便冒昧多问。

  墙上的一幅油画引起了我的注意,画上是深远的夜空,有孤寂的星星,金黄色的,又大又亮。夜空下是白雪覆盖的山岭。整个画面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像是一个童话。突然,我发现画面上两重起伏的山岭很像女性的乳房,优美的曲线仿佛还跳荡着某种大胆和羞怯,覆盖的白雪像是润泽的肌肤,在星光下呈现出一派圣洁。

  “是一个画家朋友送我的。”何教授说。

  我脱口而出:“这是由你构思,他替你完成的画?”

  何教授略感惊诧,答非所问地说:“都一样,都一样,挂在家里嘛,总要是自己喜欢的画才行。”

  我作此判断,是因为在郭颖给我讲述的往事中,曾透露出何教授在“文革”时期的一段情感经历。三十多年前,他和他的一个女学生深深相爱,尽管突然爆发的文革使他们的交往有所中断,但已成为红卫兵头儿的这个女生,军衣下掩藏的仍是一颗女孩子的芳心。据说,她是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被对立派组织逮捕的,并且被秘密关进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直至多年后成为一具白骨。

  看到我非常欣赏这幅画,何教授像遇见知己似的,静坐在一旁抽起烟来,以便让我的感受在画中多停留一会儿。

  我发现,这幅画是一个祭坛、一个秘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事情一定会是这样:那个叫卢萍的女生在大雪之夜与何教授在后山相会,在激情中她解开了自己的军棉大衣,第一次将雪白的胸脯袒露在星光下。他们都冻得发抖,但肌肤灼热,不远处还响着对立派组织攻占校园的枪声。他们都没想到,这个雪夜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我不便再问什么,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坐在藤椅上的何教授已经双鬓斑白,这是另一种时间之雪落在他的发上。

  “人老起来是很快的。”何教授叹息道,“你看郭颖这样的黄毛丫头,转眼已快是心理学博士了。”

  我顺势说道:“可是,她对大二时发生的很多事,至今仍很困惑,读博士也解决不了这些悬疑。比如她同班同学卓然的精神分裂,她就根本找不到原因。”

  “哦。”何教授仰起脸想了一会儿,仿佛要把十四年前的事情拉到眼前来。“那一年是出了不少怪事,”他说,“但我认为是一种集体癔症。卓然说戴了来历不明的发夹后头痛,同寝室的女生便接受了这种暗示,于是郭颖的头也痛起来。尤其是卓然死后,她生前睡过的床铺,她说过的梦话等等,都会对同伴的精神产生牵引作用。”何教授语调平静,仿佛在讲一个心理学的例证。

  “可是,那发夹确实很奇怪的,一会儿出现在后山,一会儿又出现在女生浴室的门外,到最后竟彻底消失了。”我追问道,表示我对这一系列事件非常了解。

  “我知道,你是指那件传闻。”何教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后说,“那一年我在省外的一所大学参加了一个课题研究,回来后听说学院在清扫防空洞时,发现了几具白骨,是十年前死于此地的红卫兵的遗骨。”何教授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当时没听说还有一个什么发夹,很多年以后,学院里有了这种传闻,这是没有根据的。”

  “但那发夹确实出现了,卓然戴过,郭颖也看见过……”

  何教授打断了我的话:“这就是集体癔症,在一种特别的氛围下,一个普通的发夹也可能让人发疯。后山上不是也连着出了不少怪事吗,我看都与此有关。有一次,我就在半夜的后山上看见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树上蠕动,这要是被郭颖她们看见,又会成为恐怖事件了,我却不信什么邪,站在树下叫道,谁在上面,再不下来我叫警察了!结果那黑影溜下树来了,原来是大二的学生吴晓舟,郭颖的同班同学。他跳下来时还有一把刀子也掉在了地上。我厉声喝问他攀在树上干什么,还带着刀子。他一脸惊惶,结结巴巴地说是看了武侠小说,来这里体会体会。真是神经有毛病。后来听说他是已死去的女生卓然的恋人,我就理解他了。一定是相爱很深,神经受刺激后的一种反常行为。这没有什么,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精神健康,只要没发展为经常的病态,偶然的异常还不能叫做病人。”

  到底是心理学教授,对人的精神分析温和得多。而在精神病医生的眼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笼罩在精神疾患的阴影中。

  “可是,卓然的精神分裂还是挺蹊跷的。”我说。

  “是啊,不可理喻。”何教授叹了一口气,“如果仅仅是发夹的传闻,不至于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据说她那段时间一晚上要冲几次澡,这显然又是强迫症的表现。她死前我去看过她,怪可怜的。我不了解她的家族史,有没有遗传方面的原因也不知道。唉,卓然要是活着,现在也该三十多岁了,也许已做了母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何教授突然难受得说不下去了,我想他也许是联想到了更早死去的卢萍。有人说过,少女之死是一根人类之纱的断掉。这根绝望的断纱从此无法接上,无法延续,从生物学上来说亦是对生命繁衍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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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自从去医学院见了何教授以后,
我心里既踏实又恐惧。踏实的是,十四年前的故事,至今未有谜底,那么,我中断写作也可以心安理得了;恐惧的是,既然发生在郭颖和卓然她们身上的恐怖经历可以永无解释,那么,我遭遇的不速之客和董枫遭遇的黑屋子人影,也许同样会无法破解。世界上不是一直就存有各种各样的谜团么?一个拿黑雨伞的幽灵来找过我,这个谜团不能破解对世界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前几天,吉医生就讲过,他也遇到过无法解释的事。说是他几年前参加山区的巡回医疗,有天晚上住在一个偏僻小镇的旅馆里,当地无电,守旅馆的老太婆给了他一截蜡烛。当晚热得无法入睡,他就凑着烛光看书一直到蜡烛燃完。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当他摸黑出去找老太婆再要一支蜡烛时,才发现老太婆不在了,并且整个小木楼就住了他一人。第二天,镇卫生站接待他的人说,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旅馆,更不会有什么老太婆在那里值守的。吉医生说,这个无法解释的经历让他做了一年多的噩梦。

  今天,噩梦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么?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压得床架吱吱地响。吴医生的这间小屋本是为他上夜班休息用的,所以除了那个小书柜有点住宅气息外,其余的用具包括这张小床都来自于病房用品,这让我夜夜心里别扭。

  天气闷热得很,我却不敢开窗睡觉,因为我怕听见精神病人的叫声或哭声。尤其是在朦朦胧胧之际,突然被那些声

  音惊醒时,心里要狂跳好一阵子。

  看了看表,还不到夜里12点。我干脆起床到吴医生的办公室去聊聊天吧。他已开始上夜班了,也许正寂寞。我呢,既然放弃了在家的写作,那就在这里多深入一些吧,即使不能解开面临的疑团,也可积累一些写作素材。

  走出小屋,尽管我轻手轻脚,走廊上的地板还是一踩就响。底楼值班室的门大开着,我瞥见吉医生正用手托着他瘦削的下巴假寐。我没惊动他,径直走到楼梯口上了二楼。护士值班室的门虚掩着,我听见董枫和小翟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吴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室内宽敞,两面临窗,这是主任医生的优势。

  我说:“还是你这里凉爽,下面闷死了。”

  吴医生正在翻看一本砖头厚的医学书籍,他把衣袖挽得很高,两只结实的小臂压在办公桌上,其有力的姿态很像一个外科医生。

  他说:“你要觉得这里凉爽,白天就到这里来看书吧,总之我上夜班,白天这里都空着的。”

  我走到窗边,有一枝很粗的树桠在窗口摇曳,风中带着湿气,我说要下雨了。这段时间老下夜雨,一下雨我便想那个叫严永桥的家伙会不会出现。这个提着黑雨伞的幽灵叫我既期待又害怕。吴医生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不用害怕,他也正等着那个家伙再次出现呢。他说:“小时候怕走夜路,有人教我一个方法,就是把自己想成一个贼,这样,再黑暗的地方走起来都不怕了。那么,你怕鬼的时候,就把自己想成是一个鬼,你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叫以毒攻毒,哈哈,世界就这样。”

  吴医生教我的这个方法还真是有效。半夜时分,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尽管暗黑中空无一人,我却感到无所畏惧。

  我进了小屋,将台灯调到最微弱的亮度,然后上床睡觉。大雨已下了好一阵子了,但由于我没开窗,室内还是显得闷热。朦朦胧胧中我听见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地响。翻了一个身,又听,那窗户上的声音好像有点异样,怎么个异样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玻璃像镜子一样映出我淡淡的面影。我将鼻子贴在玻璃上,与我的面影重叠在一起。突然那面影的五官抽搐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两条毛虫似的粗眉毛。天哪!这哪是我的面影呢,显然是另一张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向里张望!我惊叫一声向后跳开,那玻璃上的面影也一闪便消失了。

  我由于退得太急,被椅子一绊跌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记起了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家伙,记起了他那山区家里挂在堂屋中的遗像,记起了离他家不远的山坡上那一丘葬着他骨灰的土坟。是他!严永桥,这个逃出精神病院后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幽灵。那一夜大雨滂沱,他的躯体被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

  我感到嘴唇发麻,血液往脑门直冲。我大叫着拉开房门冲到走廊上:“有人!我的窗外有人!”我当时忍了一下口,没敢说那人是严永桥,因为那样说别人会认为我犯了神经。

  楼梯上一阵乱响,吴医生、董枫等医护人员也跑下楼来,我这才知道我刚才的呼叫有多大的声音。吉医生返身进值班室抓起一支手电筒,我们一群人便拥出了住院楼。

  大雨打得我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全身很快湿透,我看见董枫的头发贴在了脸上。吴医生走在最前面,吉医生的手电筒已握在了他的手里,一道强光中有雨点横飞。

  我们穿过花园,贴着墙根来到了我的窗外。电筒光在窗台外的地上一一搜索,一片水淋淋的青草,没有脚迹,也许是大雨的冲刷,也许那幽灵本来就留不下脚迹,谁知道?吴医生一直没问我一句话,看来只有他知道我遇见谁了。他说,我们到各处看看,手电光便引着我们向树丛中走去。这时,吉医生一个人已返身向住院楼跑去,并回头对我们说,他到病区看看,职业的警惕使他担心是否有病人跑了出来,但我心里知道,他的猜测错了。这时,一道闪电从树梢上划过,我看见董枫的脸色被惊吓得苍白。

  回到住院楼时,我们全都成了落汤鸡。我心里感到抱歉,如果我不去窗口贴着玻璃张望就不会有这番折腾了。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没发现那张脸,如果我继续蒙头睡去,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很有可能,当我被惊醒时,那张脸已出现在我的床边……回到屋内,我大开着灯,没敢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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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夜的惊吓使我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中射进来,世界明晃晃的,似乎毫无秘密可言。而就在昨夜,严永桥的脸就贴在这窗玻璃上,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快相信显灵之说了。

  人的躯体是一种物质存在形式,除大部分是水以外,还有磷、铁、锌等各种各样的物质。这种组合被拆散化解之后会有另外的形态么?水被置于零度以下时变为固体的冰,若给它几百度的高温,它又变成气体升上高空的虚无。但是,它仍有还原为水的时候,当雨水在地上流淌,就是它的重新显形。

  这番胡思乱想是从董枫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在医院的花园里看见她时,她正在一根铁丝上晒床单。她穿着一件被身体绷得紧紧的黑色T恤,下配牛仔短裤,是长腿女郎自信的一种打扮。平时看惯了她穿着护士衫的样子,此时我走出住院楼看见她的背影时,差点没认出她来。一床方格图案的床单在光影中微微荡漾,她踮起脚尖,举手去抚平床单上的一点皱折,这一瞬间所传达出的生活细节的温馨和她惊鸿一掠的优美曲线融合在一起,使我明白了张江为什么会在以前的阳台一瞥中便跌入情网。

  奇怪的是,董枫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洗床单呢?她说她已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来了。在外租住了两年的房子已经退掉,她说那是一间鬼屋,吓死人了。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记起了那个拎黑雨伞的幽灵撞到我家时,曾说过董枫的楼上搬来一个新邻居,是个脖颈僵硬的女人,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即将发生的恐怖事件的预言。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我记起了上次在董枫家里,深夜的寂静中突然有什么地方 “叭嗒”响了一声,找遍房间,包括卫生间,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看来,那房子真是有什么问题。

  董枫拍了拍晾着的床单,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草地上坐下。她说:“事情比你想的还要可怕。如果只是严永桥的瞎说倒没什么,尽管我以前不相信找你的人真是严永桥,因为我相信人死后不可能再现。当然,我现在对这个确信有点动摇了。”

  “但是,严永桥生前就是个精神病人,典型的妄想狂,所以他敢把自己想成是我的丈夫,其实他最多是在住院时看过我一眼而已。他的瞎说也没有根据,因为我的楼上并没有搬来过新邻居,也没有上下楼时一边走一边说胡话的女人,这些都是他的妄想,我并不害怕。还有你上次在我屋里听见的响动,第二天我就证实了,是架上的香皂盒跌落到浴缸后面了。所以这之前我仍安心地住在那里,我没想到真的有可怕的事发生。”董枫停了下来,显然那可怕的事让她现在还心存恐惧。她低下头,看着爬上她小腿的一只蚂蚁,那蚂蚁跑跑停停,因误入歧途而不知所措。她用手指将那蚂蚁掸回到草地上,然后继续说道—— “最先发现可怕征兆的应该是张江。你可能还记得,他说他第一次冒昧来找我时,推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老太婆。当时是深夜,屋里又没开灯,张江只依稀看见老太婆的轮廓,听见她苍老的说话声。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当时都把这件怪事解释为张江走错了门,尽管张江肯定说他没找错地方。

  “这事让我狐疑了几天后,也就慢慢淡忘了。你知道,我上夜班时都是白天在家睡觉,最近,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好几次听见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是老太婆的声音,苍老而干涩。我一惊便醒了,再听,屋里安安静静的。我想是错觉吧,于是又睡去。有一次睡得特别沉时,突然,老太婆的尖叫声把我惊醒了,醒来时,那尖叫的余音还在。我的心‘咚咚’直跳,额头上出了冷汗。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室内无任何异样。有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将写字台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我将客厅和卫生间都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重新想起张江的奇遇,难道,我这已经租住了两年的房子里,真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太婆出没?我叫来了张江,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在我屋里反复查看,没有任何可疑的发现。他教给我一个方法,在睡觉时打开录音机,看能不能录下老太婆的声音,这样,听着录音带来研究,或许能发现破解的线索。我照此试了两次,结果是什么声音也没出现。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江终于将此事的真相查出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去找了房东,房东说,三年前,他七十二岁的母亲是死在这间房子里的。听说了我的遭遇后,房东表示,他亲自到这屋里来烧点香和冥钱,他母亲也许就不会再回来打扰了。

  “这事的结果吓出我一身冷汗。当天我就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来了。我在屋里给房东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租房合约从今天起中断。这房东太不像话,租房时未向我讲明这房的实际情况。张江让我去向他索赔,但我觉得太麻烦,我只想离这房远远的,从此忘掉它的存在。”

  董枫的讲述让我似信非信。不管怎样,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了,我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我安慰她说:“你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老太婆显灵?只是知道了那屋子的过去,住在里面确实心神不定。不管怎样,搬到医院宿舍来就好了。”

  “不好,”董枫抬起头,注视着住院楼的窗户说,“我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我的预感准极了。你说,我是不是触犯了什么人,才老是看见死去的人?”

  “还看见谁了?”我问。

  “单玲!死在黑屋子里的单玲。”董枫说到这事声音就带着恐惧,“她坐在屋里,这样,这样梳头……”董枫用手比划出梳头的姿势。

  “不可能是早已死去的单玲,”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把发生在黑屋子的事搞清楚,包括昨天夜里出现在我的窗玻璃上的那张脸。”此刻,我虽然将话说得很坚决,但身上却感到一股寒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应该有来由,有原因,而我和董枫,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似乎是幽灵的包围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住院楼的窗口,我发现有精神病人在向我们这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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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这个夏天仿佛夜夜有雨。下午,
我看见董枫晾床单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刚一到黄昏,乌云就升起来了,到我临睡觉时,闷热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难道,今夜又将发生什么事情?过往的各种怪事,已使我对雨夜产生了本能的警觉和恐惧。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它不论怎么奇怪,一闪而过也就罢了。但是,任何偶然的东西,如果反复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纳闷。比如,你走在街头,看见一个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会觉得异样。接下来你一转弯,又遇见一个戴黑纱的人迎面走来,你仍然觉得没什么。你走进商场,在过道的拥挤中发现一只这样的手臂正紧靠着你,这时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你拐进商场的卫生间,里面惟一一个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东西,到这时你会大惊失色。这就是我惧怕雨夜的道理,任何偶然的东西反复出现足以让人神经崩溃。フ庖灰梗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我没敢再去贴着窗玻璃张望。闭上眼,却看见一把黑雨伞的金属伞尖上滴着水;我翻了一个身,想强迫自己睡着,却又仿佛看见董枫苍白的脸,在雷雨夜的闪电中,在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正抬眼看着她……我翻身起床,刚想去书架上抽一本书来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想起了某本书里夹着的那一张照片,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孩。吴医生收藏的这张照片使我联想到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可董枫说长得不像,那么,这女孩是什么人呢?第二天醒来,又是耀眼的阳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区转了一圈。人不能预测自己的经历,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走在病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奇怪。走到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时,我推门望了一眼尚未住进新病人的空房,病床上的白被单铺得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床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这种对比使室内像一幅木刻画。

  我上了二楼,本想到女病区看看的,但突然对一个人去黑屋子感到有点畏惧,便一返身,向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吴医生的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又宽敞又凉爽,他说过,他上夜班时,白天那里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里坐坐。

  推门而入,我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墙上有很多病人家属送给吴医生的锦旗,这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所具有的荣誉。桌上叠着几份病历,一定是吴医生昨夜上夜班时研究的病例。我没有翻看这些病历,因为我对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经没有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分裂、抑郁症、妄想狂等等,想到这些名词我就感到压抑。

  当我将眼光从这些病历的封面上抬起来时,看见一个女人已经进了这间办公室。她进来时一定脚步很轻,以致我完全没有察觉。

  “我找吴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时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娅,大家都叫我小娅。”她眼光闪闪地对我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乐于与人交往并且一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么,吴医生出去了?”

  我告诉她吴医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里休息的。她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余。她说,既然来了,我就给你讲讲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

  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四十多岁的年龄再加上还算沉稳的神态,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的。

  “他的病情更重了!唉,简直没办法。”她脱口而出,接着抱歉似的“哦”了一声,接着说,“我是说我的丈夫,吴医生知道的。他开始时是疑神疑鬼,每天睡觉前要将所有的门窗检查七八遍。门反锁上没有,他会‘吧嗒吧嗒’地在门后检查多次;窗户的插销插上没有,他要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只看还不行,还要用手摸摸、推推,好像这样才能证明窗户锁定了。临睡前又问我,门窗都关好了吗?我说你不是都检查过了。他说不行,还得再去看看。于是又起床,到各处重复检查一遍。”

  我插话说:“这是强迫症,很多人都有的,程度不同而已。”说这话时,我为我少得可怜的医学常识刚好派上用场而高兴。当然,作此判断还来自于我的一个实际经验,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就有这种倾向,具体表现是每次出门后走出不远,总会突然想到,门锁好了吗?这疑问一旦发生,自己便完全不能肯定,非要走回去看了心里才踏实。“这没有什么,”我说,“轻微的强迫症还算不上已患了精神病。当然,如果觉得有必要,到医院来作作心理治疗就可以了。” “不,余医生,你不知道,”小娅说,“如果仅仅是反复检查门窗倒没什么,他现在是发展到连人都认不清了。我家有一个小保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有一天,他看见小保姆在擦地板,便说,‘鬼,鬼,那是一个鬼!’小保姆听到后惊慌失措地跑进房间里大哭一场,可我的丈夫听见后说是屋里有人在唱歌。现在家里完全乱套了!”在小娅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的低胸装的边缘露出的乳沟老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因为她的细项链上坠着一个小十字架,就在这乳沟里摇晃。我在猜测,这坠在胸前的小小十字架与她正在讲述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当然,”我说,“你的丈夫已经是精神分裂了,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有恐惧症的倾向。也许,他先期的强迫症里已经潜伏着恐惧的因素,这导致了他的分裂。”靠着我这段时间在精神病院里的耳濡目染,我勉强地向这位年轻的太太陈述着我的看法。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位本来是找吴医生的病人家属,实在是因为我的好奇心驱动。

  接下来,我想了解一下她丈夫的病症出现多长时间了,最开始有没有什么诱发的因素等等。然而,她的讲述中却突然出现了“卓然”这个名字!是十四年前的卓然吗?我无比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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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丈夫叫夏宇,
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小娅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说。在她移动身体的时候,项链上坠着的小小十字架便在她乳沟里晃荡。“他比我大十岁,今年三十五岁了。”她说,“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这之前我在宾馆做迎宾员,夏宇常到宾馆来会客人,我们都叫他夏总。两年前我们结了婚,他便让我辞去了宾馆的工作。他说女人回家做主妇是新的潮流。我们住在月光花园的别墅区,房子很大,他的工作又忙,确实需要有人在家照料。

  “当时,婚礼后我们去了欧洲作蜜月旅行,家里就交给叫英英的小保姆照料。旅行结束回家后,英英拿出一个小包裹对我们说,几天前在家门口发现的。早晨一开门就看见了,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礼品(英英想当然地把它看成是礼品了)。

  “我接过这包裹,不太沉。纸包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月光花园夏宇收',落款是‘卓然'。卓然是谁?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这个人。夏宇看着这个包裹,脸色有点发白。我问谁是卓然,他摇头说从不认识。我撕开了这个纸包,天哪!是一大叠冥钱!我一撒手,这包毛边纸钱便沉重地掉在地上,有几张被风一吹还在地上卷动,我的背上顿时出了冷汗。”

  此刻,听见这个叫小娅的女人讲出这个离奇事件时,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卓然?是郭颖给我讲过的那个十四年前的女生吗?我仿佛看见医学院女生宿舍的走廊上,一双从浴室里走出的光脚正在梦游;在漆黑的寝室中,她说着吓人的梦话直到精神分裂后死去。

  我忍不住问道:“你丈夫以前是学医的吧?读过医学院吗?”

  对这个提问,小娅感到莫名其妙,她摇头说:“不,不,他是学建筑的,对医一窍不通。”

  “那么,这个卓然是什么人呢?”我故意追问道。

  “我们都不知道。”小娅说,“夏宇惊吓得手指也有点发抖,我从没看见他这样虚弱过。我要他认真想想,这个叫卓然的人既然敢将冥钱送到我们家门口来,总会是一个和我们有关系的人吧,并且这人对我们一定充满敌意,是想用这种方式诅咒我们。

  “夏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在沙发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才说也许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干的。他叫来小保姆英英,怒气冲冲地问这包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门口的。我从来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小保姆能说什么呢?早晨打开门,那包裹就放在门口,这怎么能责怪小保姆呢?”

  小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我:“这里能抽烟吗?”我说行,并抽出一支烟来递给她,她礼貌地拒绝了,说她习惯抽自己的烟,看着她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夹在好看的手指间,我猜想这也许是长期呆在家的主妇所需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我感到卓然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娅吐出一口烟后说,“会不会是夏宇婚前交过的女友来报复我们呢?毕竟,我和夏宇当时刚刚结婚,去欧洲度蜜月又惹得不少人羡慕。可夏宇发誓说除我外他绝没与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我将信将疑,但毕竟气闷得很,我冲上楼上的卧室,关上门大哭了一场。他竟然也不来安慰我,一直在楼下的客厅发呆。小保姆上楼来给我倒水喝时说,他呆在沙发上的样子很可怕,我叫英英别理他,谁知道他在外面惹上了什么女人,这包冥钱不是好兆头。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来时,发现仍是我一个人睡在卧室里。窗帘在飘动,风有点凉,我起身去关窗子。关窗时我随意往外望了一眼,突然发现楼下的花园里有一丛火光,火光边还蹲着一个黑影。我心里一惊,辨认出蹲在火边的人正是夏宇!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来他正在烧那堆冥钱。

  “我又惊又气,穿着睡衣便‘咚咚咚’地跑出房子,对着正在烧钱纸的夏宇大吼道,你在给哪个臭女人烧纸?夏宇回过头来,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挤出一种呆笑,嘴里喃喃地说,‘死人,死人,烧点纸给她就好了。’

  “我大叫一声跑回房子里来。太吓人了,我从没见过夏宇那副表情,冥钱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我猛敲保姆的房门,将英英叫醒。我说,‘你快到花园里去把主人扶回来,他一定中邪了。’

  “英英跑出门到花园去了后,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客厅侧面的走廊和通向卧室的楼梯,突然觉得这房子又大又空,有一种阴气沉沉的感觉。命运真是多变,就在这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女友们也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丈夫,又有钱,又爱我。可是,转眼之间,这包冥钱将什么都破坏了。想到夏宇在花园里烧钱纸的表情,我想,他要是疯了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伏在沙发上痛哭起来,直到英英带着夏宇回到屋里,我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夏宇用手来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哭了。他的手竟然也让我一惊,我条件反射似坐起来,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夏宇说,不用怕,那包莫名其妙的冥钱,烧掉了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去想卓然是什么人,或者是谁想恐吓我们,说到底,这世界就算有鬼,我们给它烧了纸也算是回报了。

  “听着夏宇这番吐词清楚的话,我望着他说,‘你好了?’他说他不会疯的,说完便拉着我一同上楼去休息。刚睡下,他便起身说,他去各处看看门窗关好没有。从这天起,他就犯下了这毛病,而且越来越严重。”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说:“两年了,吴医生也尽了力,可他吃了药就是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呢?他又拒绝住院治疗,反反复复对我说,‘别送我去精神病院,去了那里,我就真完了。’他从来就固执,我拿他没有办法……”小娅的嗓音哽塞起来,眼圈也有点发红,项链上的十字架仍在胸前晃荡。由于极度震惊,我也一时无法回答她的咨询,因为我的头脑里此刻全被卓然的形象挤满了。没想到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的故事,在这里发现了离奇的线索,这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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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然,
十四年前死于精神分裂的医学院女生,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去冥钱,这事实让我无比困惑。

  小娅的丈夫夏宇早年毕业于建工学院,这使我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人——严永桥,这个桥梁工程师不是也毕业于建工学院么?想到这点我感到背上有了寒意,这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难道读了我那部未完的小说手稿吗?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卓然这个名字? “我想,是不是能请一些专家给我丈夫会诊?”小娅的问话将我从思考中带回现实。“哦,这要看吴医生的意见。”我说,“吴医生是非常有经验的医生了。一般说来,如果不是难以确诊,是没有必要会诊的。这样吧,明天将你丈夫带到医院来看看,也许住院治疗效果好一点。”

  “不,不可能!”小娅连连摇头说,“夏宇他坚决不到医院的。”“从没来过医院?”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到医院来请的医生去出诊?”“不,我开始也没到医院,遇见吴医生纯是偶然。”小娅又抽出了一支烟来吸上,然后说,“两年前,正是那包冥钱把夏宇搞得精神混乱后不久,一天下午,我从超市出来时,一个中年男人向我问路,他要找名仕公寓,很急的样子,说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请他上门去看病。我说你是医生?他点点头,说他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我突然想到,何不请他给夏宇看看病。因为凭我的感觉,这个医生一定有点名气。可他当时并不接受我的要求,让我带病人到医院去找他。他就是吴医生。第二天我到医院找到他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还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呢。

  “当时,他问我为什么没带病人来。我说他不愿意来,我来替他讲讲病情,看能不能开点什么药。他说不行,看不到病人无法诊治。他是个负责的医生。我只好再次请求他到家里去出诊,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他同意了。ァ拔庖缴到我家给夏宇看病时,了解到那包冥钱是夏宇生病的起因,他说这很荒唐,他反复问夏宇认不认识这个叫卓然的人,他要夏宇认真回想,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搜索一遍,有没有叫卓然的,他说只有解除疑虑,病才会慢慢好转。

  “不过,我们确实都不认识卓然这个人,为何在送来的冥钱上写上这个名字让人莫名其妙。吴医生开了些药,叫我到医院药房去取,说是服后看看效果再说。

  “夏宇服药后安静多了,开始有想吐的感觉,吴医生又开了些止吐的药。整整一周,夏宇几乎都在睡眠中,醒来时,看见小保姆英英在打扫卫生,便问我,‘她是谁?’我说‘是英英’,他咧了咧嘴,表示不认识这人。

  “我急了,再次将吴医生请来。这次夏宇已经不能正确回答吴医生的询问,只好由我在旁边述说他近来的病情。吴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非得住院治疗不可。我说不行,夏宇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他就对我说,不能去住院,去了后别人都会叫你疯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吴医生说这是偏见,是不懂科学。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想到要送夏宇去住院,想到让他挤在疯疯癫癫的一大群人中间,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 “吴医生只好同意继续在家给他治疗,又开了些药。我讲到夏宇最开始看见那包冥钱

  时很暴躁,但当晚他去屋外烧了那些纸后走进屋来时却显得清醒和冷静。吴医生说,这也许是一种暗示,民间所说的烧点纸就送走了鬼。如果这种暗示对他有作用的话,不妨继续试试,常买点冥钱来烧烧,看看对他的精神有没有缓解的作用。吴医生说,当然,医学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还是要以服药为主。

  “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每隔两三天,便拉着夏宇到屋外去烧冥钱。夏宇总是表情呆滞地望着火光。风将纸灰吹到空中时,他的眼光便跟着纸灰跑。有时,烧着烧着,我心里不禁毛骨悚然。有一次,这种境遇让我怒火中烧,便盯着夏宇问道,‘你老实说,卓然是谁?是不你在外面养着的女人来缠你?’这样骂了他后我又知道无理,因为我找很多人了解过了,在夏宇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确实没有叫卓然的女人。”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我讲得太多了,不过,夏宇染上这样的怪病,我心里确实闷得慌。”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我认识这个卓然!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因为在这个不幸的病人家属面前,我若讲出卓然是一个十四年前的死者,那后果不堪设想,人的神经毕竟不能承受太离谱的混乱。

  这时,有护士的头在门边伸了一下又缩回去。我意识到这个病人家属在这里已呆得太久了,便说:“吴医生最近上夜班,你还是晚上再来找他吧,夏宇的病情他最熟悉,还是由他继续治疗最好。你今天讲的情况,我给他转达转达,当然,如果有必要多请几位专家来会诊,他也会安排的。”

  小娅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说:“请你转告吴医生,请他最近两天再来我家看看,晚上我就不来找他了。我现在夜里都不出门,我得守着夏宇,怕他出什么危险。”

  我送她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小翟护士迎面走来,我看见她认真地盯了小娅一眼,那眼光有点儿敌意。

  在楼梯口送走小娅后,我便将小翟从护士办公室叫了出来。

  “你认识她?”我问。

  小翟左右看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她说:“这人又来找吴医生?嘿,这妖精快要把吴医生迷住了。”

  我说:“你可别乱讲,这是病人的家属,来讲她丈夫的病情的。”我知道小翟喜欢过吴医生而未被接受,见到这女人常来找吴医生难免吃醋。

  “才不是呢。”小翟摇摇头说,“来讲病情穿得那样性感干什么?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不知道。”

  会是这样吗?我的头脑里更加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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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娅的出现使我朦胧地感觉到,一种幽暗的力量正在牵引着我,它要将我引向更幽暗的深处,而我已经身不由己。本来,我只是要将听来的故事写成小说而已,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宿舍、后山、死于精神分裂的卓然……而一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打断了我的写作,让我深入到这精神病院来探寻究竟。到今天,居然又发现卓然的名字出现在冥钱上,并且由一个精神病人的妻子来告诉我这个信息。不可思议,在看似偶然之中,我感到幽暗之中脉络隐约。

  中午睡了个午觉,然后在精神病人的几声怪叫中醒来。我没关窗户,病区的很多声音这里都能听到。我翻了个身,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吗?是的,卓然精神分裂后曾被送往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何教授还去看望过她。我立即给何教授打去电话。这个语音干涩的老人对我的询问大惑不解。本来,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事已随风远去,而今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对此反复询问,老教授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回忆出卓然当初住的正是这家精神病院后,忍不住问道:“你老是打听这些旧事,究竟有什么意思?”我一下子语塞,慌忙答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的事实让我震惊,并且,我在电话中要何教授回忆一下她当初住的是多少号病房时,何教授说,记不清房号了,只记得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这又让我打了一个冷颤,黑屋子,十四年前,它就开始吞噬鲜活的生命了吗?尽管卓然是出院后在家里去世的,但这种结果是否与沾染了黑屋子的气息有关呢?而后来,陆续住进那病房的女病人便开始自杀,最近的一例便是三年前的单玲,她僵硬地吊在门背后……ザ更要命的是,这些死者消失了,而她们的影子还在飘荡。吴医生给我住的这间小屋里,一本书中就夹着一张很可能是单玲的照片,尽管董枫认为照片上的女孩脸型与单玲不一样,但都是丹凤眼。这难道是巧合?已死了十四年的卓然就更奇怪了,小娅家里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至少表明早已逝去的卓然与这世界还有着某种藕断丝连。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夜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将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咚咚响,吴医生却一直没来。按习惯,他每天上夜班时都要先到我这小屋来坐一会儿。尤其是这窗玻璃上在夜半出现过一次陌生人的面孔后,吴医生每次到这小屋还要到窗户边看看,以便发现有无异常的现象。

  我想,今晚他也许因为忙,直接到办公室去了。我上了二楼,在廊灯的映照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吴医生的办公室门口。门仍是虚掩着的,我探头一看,里面没有开灯,仿佛弥漫着黑暗的雾气。我走进去,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刺眼的光线下,室内与我上午呆在这里时没有变化,包括小娅掐灭过烟头的烟缸位置都未被移动,我看见几个烟头上还粘着口红的印迹。这说明,吴医生一直就没来过。

  “你在这里找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董枫正站在我的身后。她也许正从病房护理了病人出来,穿着护士衫,戴着大口罩。我是从口罩上沿那双好看的眼睛认出她来的。

  “我来找吴医生,”我说,“他不是上夜班吗?”ザ枫摘下口罩说:“吴医生病了,可能好几天都上不了班。怎么,又

  发生什么事了吗?”

  董枫略带惊恐的警觉合情合理,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和我周围的这几个人都被莫名其妙的怪事纠缠着,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心里发紧。但董枫今夜的脸色好了许多,这是她退掉了租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的结果。毕竟,离开那里后心里踏实了。

  我将今天上午小娅来这里的事讲给董枫听。她说,知道这个病人家属常来找吴医生,但不知道其中有这样多离奇事。看来,以前对吴医生有点误解了。因为她和小翟护士出于女人的敏感,以前总认为吴医生和小娅的关系有点特别。这一是因为每次吴医生和小娅谈话时,总是要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小翟曾经故意去敲门问些医院的事,吴医生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像是受了干扰似的。另外,那个找他的女人穿得也很性感,线条毕露的,这样出现在医院里显得很刺眼。当然,董枫说现在明白了,小娅真是病人的家属,吴医生也许只是在履行职责罢了。

  不过,董枫对小娅家里发生的事感到还是有点骇怕。联想到黑屋子的阴影,她要我晚上如睡不着觉常到这里来坐坐,以便给她壮胆。她说张江已放暑假了,答应常来这里陪她,但今晚有事没来,而听了我的讲述,她感到今晚特别害怕。

  我一边打趣她的胆小,一边还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说我得先去吴医生的家里看看,他生病了嘛,应该去看望一下。并且,还得转告小娅来找他的事。

  “你快点过来啊。”在我们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时,董枫又再次叮嘱我。听她那口气,就像今晚真要发生什么恐怖事件似的。

  我走出住院楼,穿过了大片林荫,从一道侧门进入了宿舍区。吴医生的窗口没有灯光。我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没有回应。这时是晚上9点5分,他不会这样早就睡觉的。况且,这长久的门铃声除了死人都应该听得见。

  我觉得纳闷。回住院楼的路上,暗黑的林中小径竟让我处处生疑。人有时没法控制自己的感觉。一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对面走来,她双手抱在胸前,那姿势既像是悠闲又像是防备。我和她擦肩而过,没看清她的脸,因为她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我沿着林中小径拐了一个弯,继续向住院楼的方向走。不一会儿,那女人又从我的对面走来了,我是从迎面飘来的白裙子辨别出还是这个女人的。

  我站了下来,不知道是我走错了路还是她走错了路,总之,我们中有一人是在这里转圈。我在暗黑中咳了一声,用这可怜的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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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我走进了一幢豪华的别墅,
我知道这是小娅的家。タ吞里空无一人。我正在犹豫这样冒昧到来合不合适时,突然发现半开的侧门里,一张下巴上长满胡茬的脸正在盯着我。这就是小娅的丈夫、正患着恐惧症的夏宇。 “嘿,嘿嘿——”他对着我讨好似的笑了几声。我后退一步,想躲开他。突然听到“吧嗒”一声电源开关的声音,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我伸手在四处摸索,想找到沙发或门框什么的,以便辨别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然而,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嘿嘿——”他在黑暗中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想跑开,但那只手像鹰爪一样扣紧了我肩上的骨头。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根下的一团火映出的。我借着这亮光侧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么?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根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得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哪,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一样向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步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有点儿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下,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去,我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哪!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里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3点6分,听得见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住院楼,在暗黑的林阴道上曾两次遇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如果那些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动荡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粘糊糊的。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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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
扶起那个刚才被我在梦中蹬倒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作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4点15分,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时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返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但看见的也是一个自缢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回到值班室,我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返身去取。虽说老太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这时,又传来了第二次声音,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哪,屋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对另外的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困了,伏在桌上便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回到那屋子来了……”“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黑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让我现在就去看看,作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今晚是说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乱猜了,我已经给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地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我把它当做正常的病房,没有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我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她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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