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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绣花鞋子梅花咒》--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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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拖泥带水的感情

  「准得很!」自横笑起来,「爷爷,您还真有两下子。」

  周公白他一眼,继续念诵:「高人敬重,财帛足用……」

  自横摇头:「这个不大像,不过要是嫁了我,自然也就算财帛足用了,没错没错。」

  周婆也引起兴趣来,插嘴问:「别打岔,咳咳,让爷爷说完,合不合娶?」

  周公点头:「女人贤德,有操持兴家之命。」

  周婆大喜:「那就是好媳妇儿了。你再给算算,什么时候结婚最合适?」

  自横大笑:「爷爷奶奶,你们也太着急些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再说我也不信这些。」

  「你刚才还说她要是嫁了你就有财了,不做数的?」周婆急了,这个哪里都好就是不肯认真恋爱结婚这一点不好的大孙子难得开窍,肯主动跟老人谈起心仪的姑娘,这回可说什么都得逼着他赶紧办事,紧张之下,连咳嗽也忘记,「什么时候领姑娘回家来?你也老大不小了,难得有个看得上的,你爷爷也说了,什么一生伶俐,清爽,什么能辩,又招财的,还不赶紧抓紧呢?」

  「行行行,我这就打电话给她,约个时间来家给二老过目。」周自横倒也答应得痛快,当即取过电话来,正要拨出,铃声却已经先响起来,是梅绮的号码。

  他有几分厌烦。他讨厌拖泥带水的感情,烦恶没完没了的纠缠,感情的事,应该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他和梅绮,谁也不欠谁的,散了就是散了,多说一句话也是浪费,她何必还要约他见面?

  可是梅绮说内容与红尘有关,而且警告他如果不来一定会后悔的。自横不畏惧任何的威胁,却不能不有一点好奇。既好奇红尘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也好奇梅绮还可以玩出什么新花样。梅绮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同,然而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周公周婆一看孙子要出去,又急了:「不说带姑娘给我们瞧瞧吗?怎么又要走?」

  「明天,明天把红尘给您带回来。」周自横的声音还留在门里,人影儿已经去了门外。

  车子一路驶向郊外,路两边的树林刷刷地向后驰去,秋天的田野里开满了长茎的草本小花,颜色极其艳丽,大幅大幅地延展开来,像梵高的画。在城市里,这样的花田是奢侈而近乎糜费的。

  周自横和梅绮再一次并肩坐在了他的奔驰车里。许久不见,他眯起眼睛,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梅绮,好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同。

  梅绮察觉了,忍不住转过脸去。她化了很重的妆,还戴着墨镜,按理是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落在周自横眼里的,可是仍然觉得心虚,觉得脸上好像爬满了蜘蛛蝎子小青蛇,而那后视镜会变成照妖镜,照出她的本相。看着车窗前的绣花鞋挂饰,她心底的怨恨像惊蛰破土,一点点钻出头来。从前她也常常和周自横一起开车去郊外,有时是为了跑业务,有时则是约会野餐。然而现在,无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感情生活,都不需要她的参与。

  她并不想从洛红尘的手里将周自横夺回来,她只是不想红尘得到他。

  三年的青春交给了一个薄情的人,倘若他的情感一直都是这样的稀薄、冷静、有节制,那也罢了;可是偏偏,当他遇到洛红尘,竟学会了燃烧,这真是对梅绮变相的摧残和侮辱。

  她忍不下。

  到达目的地时,自横已经猜到了梅绮的用意,一种莫名的厌恶油然而生,他轻蔑地看了梅绮一眼,下了车,绕到右边打开车门,对梅绮说:「下车吧。」

  梅绮跳下车来,刚想说话,自横已经径自又绕回左边打开门来上车,重新发动了车子。梅绮大惊,急忙拦在车前,怒斥:「周自横,你什么意思?」

  自横探出车窗,冷笑:「你约我出来,我已经出来了;你让我送你来精神病院,我也送到了。现在,你自个儿进去吧,难道还要我陪你办入院手续不成?」

  梅绮大怒:「你才是神经病要住院呢!」

  自横哈哈大笑,换档,倒车,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便要走。梅绮急了,不顾被车轮扬起的灰尘扑了一头一脸,狼狈地追着车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不想看看你的洛红尘吗?她刚刚进去!」

  车子戛地刹住了,自横再次探出头来:「你怎么知道红尘进去了?」

  「你管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要进去?」

  自横熄火下车,拉起梅绮的手不在乎地说:「进去就进去,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宝,痛快点全端出来吧。」

  进了医院,沿着护士的指点一路找进花园,远远地就看到红尘伴着一个男人坐在合欢树下。

  周自横忽然觉得心悸,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扬起声叫:「红尘。」

  洛红尘回过头来,一愣:「自横?你怎么来了?」

  她身边的男人,也随之慢慢地回转身来。

  自横见到那男人回身,忽然头上似被谁猛地大力一击,顿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立在当地,盯着那个男人,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可是那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浓郁微蹙的眉,那管挺直的鼻子,自鼻子向唇边延展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千真万确,刻骨铭心,那个人,是自己生命里的至亲,是爸爸呀!

  自横剧烈地颤抖着,再也看不见除了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再也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他听到自己软弱地叫:「爸爸。」

  爸爸。这称呼已陌生了二十年了。爸爸不是在他童年的时候已经死了吗,在继母车祸后郁郁而终,难道,一切都是梦话?或者,现在这一刻,这一幕,才是一个荒诞的梦?!是梦!一定是的!

  自横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又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不觉得疼。是的,是了,是梦,一定是。他抬起手,再打自己一掌,然后,就一掌一掌地打下去,直至嘴边渗出血丝来。

  红尘和梅绮两个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左一右冲上来抓着自横的手叫:「自横,你在做什么?停下来,干什么要打自己?」

  在这一切的纷乱中,周锋,周自横和洛红尘共同的父亲,一直在静静地站着,看着,思想着。他的脑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思考过了,最近刚刚有了些微的好转,可仍然不适应太迅速的反应,但是现在,却忽然剧烈地激荡起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纷至沓来,扯不清的千思万绪,辨不明的苦辣酸甜,那么多的色彩和声音铺天盖地地拥过来,静寂了二十年的生命之门忽然被撞开,一涌而进的清新空气反而令人窒息,使他越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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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巫蛊改变了人伦关系

  茫然中,只本能地抓住一线思绪:「秀秀!」他看着女儿洛红尘,「你是不是秀秀?」

  「爸爸,我是红尘啊。」红尘放开周自横,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她紧张地注视着父亲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屏住呼吸地回答,「爸爸,我是你女儿,想起来了吗?」

  「女儿?」周锋侧首沉思,半晌,问,「我有了女儿吗?那么秀秀呢?」

  「我妈妈去世了,您不记得了吗?」红尘的泪流下来,却努力地压抑着自己逼自己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父亲的记忆在复苏,他正在从那个藏身二十多年的洞穴中悄悄走出来,一点一点地寻找记忆,一步一步地接近现实,她不能惊吓了他。「爸爸,洛秀是我妈妈,是您的妻子,她去世了,您还记得她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好像,是车祸,可怕的车祸……」周锋抱住头,痛苦地说,「我头疼!我要去休息,我要睡一下!」

  「爸爸,不要睡!不要头疼!不要休息!您好好想想,静静地想一想,妈妈死了,您的妻子洛秀死了,是车祸,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您的女儿也长大了,就是我,是红尘呀。爸爸,你看清楚我,我是您女儿,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洛红尘的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哭倒在周锋的怀里。父亲的怀抱哦,睽隔了二十多年的父爱温暖,如今终于寻回了吗?

  周锋抱着女儿,本能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神思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洛秀和二十年后的洛红尘的脸交叠复印,合作一阵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耳鸣目眩,这眩晕中,渐渐有一丝光明渗透进来,越来越清晰,使他脱口而出另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名字:「妃嫣。」

  他抬起头,「妃嫣呢?妃嫣哪里去了?」

  在洛红尘和周锋抱头痛哭父女相认的中间,周自横一直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在梅绮的搀扶下,逼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周锋在叫着「秀秀」,叫着「红尘」,随着一个个名字把丢失了二十多年的记忆慢慢寻回,这都还罢了,都还留给自横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侥幸和可能性:可能,只是人有相似,只是虚惊一场,只是自己吓自己。父亲明明是死了,死在二十多年前,怎么可能忽然变成了洛红尘的爸爸呢?

  可是,当周锋忽然吐出「妃嫣」的名字时,自横的心轰地一下灰了,真的化作了「飞烟」。一切都被证实了,那世上最荒诞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太残忍!

  周锋还在自言自语:「妃嫣呢?妃嫣去了哪里?」

  「妃嫣?」洛红尘不明白,她倚在父亲的怀里抬起头,小心地问,「妃嫣是谁?」

  「是我妈妈。」周自横代为回答。

  「什么?」洛红尘和梅绮都呆住了。

  太震惊了!周锋竟然认识自横的妈妈,难道……梅绮忍不住撒开手倒退几步,这太荒诞了,简直是长篇电视连续剧里的桥段,难道周自横竟然是周锋的……

  自横证实了她们的猜测。他走前一步,忽然在周锋的身前倾山倒海地跪了下去:「爸爸!」

  洛红尘的心也轰地一下灰了,爸爸?自横竟然叫周锋做爸爸!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叫做爸爸,那么,那么,他不成了自己的哥哥?哥哥?

  红尘猛地跪下来,抓住自横的胳膊叫着:「你在说什么?自横,你为什么把我爸爸叫爸爸?他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不是的!」她甚至还笑了一笑,「你是不是傻了,你在说笑吗?」

  「他是我爸爸!」自横面如死灰,悲哀地望着红尘,眼里所有的光采都散去了,那苍凉的神情是红尘所熟悉的,以往,那神情属于周锋,那在周锋眼中封锁了二十年的苍凉,悲哀,绝寂,现在以同样的神色写在周自横的眼中。

  不会的,怎么会呢,红尘摇着头,想把自己从这恐怖的谬误中摇醒过来,她不能相信这样离奇的血缘际会,不能接受这样惨痛的人伦颠倒。周自横,怎么会把她的爸爸叫爸爸?周锋,周自横,难道……难道他是她的哥哥?她揪紧自己胸前的衣裳,宛如攥着自己的心,不是真的,自横不会是她哥哥,不会!她求助地望着父亲,声音细若游丝,「爸爸,他,他不是……」

  周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自横,痴痴地伸出手去抚摩着他的头顶,痴痴地问:「你是谁?妃嫣去哪里了?」

  自横悲哀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妃嫣死了,我妈妈死了,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爸爸,我是自横,周自横,记得我吗?」

  「妃嫣也死了?」周锋喃喃重复,似乎有点想起来,「妃嫣的儿子呢?我记得是个男孩,叫阿横。阿横在哪里?」

  「我就是阿横,爸,你想起来了吗?我就是阿横啊!」

  「阿横……」周锋的眼神终于聚焦,「你长这么大了。」

  是真的!红尘心念一灰,昏倒过去。而周自横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站起来狂奔而出。

  梅绮震惊地看着,受到的惊吓并不比红尘或者周自横为轻,她扎撒着两手,不住地重复:「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这么严重,我没想到诅咒会有这么可怕,我怎么也没想到……」也随之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周锋却仿佛忽然清醒了,本能的父爱使他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把抱起红尘奔向治疗部,一路大喊着:「大夫,大夫,救救我女儿……」

  如果可以再一次选择,梅绮真心地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过洛红尘,没有牵引红尘和自横相识,甚至,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那样,她便不会这么懊恼,这么恐惧,这么自惭形秽,觉得世界上最残酷最荒谬的爱情悲剧是出于自己的诅咒,是她的邪念使惨剧发生。她甚至怀疑,自横与红尘只是被巫蛊误伤,是巫蛊改变了人伦关系,使一段爱情变得如此崎岖。她一直痛恨周自横的有眼无珠,始乱终弃,一直希望他与洛红尘之间不会有好结局。可是,她从没有想过是用这样的方法、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结束。

  这已经不是恋爱分手,而是人间冤孽。而她,是造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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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挚爱的红尘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周自横在山林间奔跑着,冲撞着,号叫着,宛如一只受伤的兽找不到出路。他用手掌劈大树,把头往树上撞,在山石间跌爬滚打,状若疯狂,已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却仍然不肯停止。

  他是在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伤心而落泪,但是她却不能不觉得内疚,毕竟,伤口是她撕给他看的。

  暮色游来,宛如死神张开巨大的翅膀,携着某种不可知的阴谋一层层地压下来,覆盖了大地。周自横还在受伤地号叫,声音完全嘶哑,从小,他就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可是忽然之间,他不但找回了「死去」二十年的父亲,还平白地多出来一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天哪,妹妹!

  红尘,红尘,红尘,他挚爱的红尘啊,竟会是他的妹妹!

  哈哈哈!自横狂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笑得喉咙出血,是困兽绝望的垂死挣扎。今生今世,他第一次最认真的动情,第一次的全心付与,第一次的爱意浓浓,竟是付与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妹妹!天哪!

  作恶多端的老天!是天在戏弄他们,是天在折磨他们,是天在报应他们!

  奶奶说过,「淫人妻女者,必受报应。」现在,是他的报应来了么?奶奶!是奶奶骗了他!奶奶一定知道父亲的事情,却一直瞒着他,瞒了他二十年,只告诉他父亲去逝了。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他?

  梅绮跪在地上悲哀地无助地看着他,远远听到山谷中仿佛有厉鬼哭叫的声音在应和。

  黄昏是冤魂出没的时刻,也是巫蛊力量最大的时候,如果它们在这时候现身将梅绮那罪恶累累的灵魂带走,也许她不会挣扎拒绝。周自横是这样的绝望,他一定觉得生不如死。她也一样。一样没有希望,没有爱,没有良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山谷里没有窗帘,没有力量抵挡黄昏的侵袭,死神的斗篷嚣张地洒过来,而她已经不知道恐惧。她向黑暗张开手来,轻轻祈祷: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

  死神没有带走梅绮。梅绮却用尽力气将周自横带回了珊瑚园。

  看见自横一脸一身的伤,周公周婆吓了一跳,还以为孙子同谁打架受伤了,或者是撞了车。然而梅绮含泪告诉他们,是自横自己把自己弄得这么伤的。

  梅绮说:「今天,我陪自横去见了周伯父,他们父子相认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周伯父还活着,这二十年来,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

  周婆跌坐下来,老泪纵横。周公连连顿足:「冤孽,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自横微微一震,如梦初醒,盯着爷爷奶奶问:「你们一直都知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告诉我爸爸死了?为什么瞒我二十年?」

  周婆已经泣不成声。周公叹息:「这是你奶奶的主意。她说,与其让你知道自己有一个疯子父亲,不如干脆瞒着你,告诉你爸爸死了,这样,才不会在你心里留下阴影。阿横,你想想看,从小到大,你除了没有父母之外,还有什么缺憾呢?如果我们告诉了你实情,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你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会让你的同学笑你,让你在自卑在忧郁中长大……」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自横痛苦地打断爷爷,「所以就把这一切让红尘来承受。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被同学耻笑,在自卑和忧郁中长大,这一切,本来应该是由我担当的,现在,都被红尘接受了下来。她和我一样,是个孤儿,从小孤苦零丁,还要背着那么重的负担……」

  自横哭了,他不知阵阵袭来的心痛是对爱人的关切还是对妹妹的怜惜,给红尘的感情本来是非常单纯的爱,但是在这一瞬间,变得混淆起来。今天之前,她是他的爱人;今天之后,她却成了他的妹妹。而不论她是哪种身份,都应该是他的责任,他的亲人,而他,却对她没有任何的帮助,只带给她太多的苦难!他真是一个无用的男人!

  周婆惶惑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一边咳着一边问:「红尘?咳咳,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吗?咳咳,这里面关她什么事?」

  梅绮看到自横的眼泪,心里益发觉得罪恶难当,她代自横回答周公周婆:「我和自横是为了找洛红尘才去精神病院的,却看到了周伯父,原来洛红尘是周伯父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自横的亲妹妹。」

  「妹妹?」周婆一惊,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背过气去。

  梅绮也忍不住流泪了:「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自横很少跟我讲周伯父的事,我不知道他结过两次婚,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更不知道他还活着,住在精神病院里……」

  「不要再说了!」自横号叫起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犯罪感,几乎想再次跪下来向老天祈求:饶恕我,结束你的恶作剧吧,如果你要惩罚我,可以用尽最残忍的手段,但是,请放过我爱的人!无论,她是我的爱人,还是……妹妹!

  「冤孽呀!」周婆一次又一次地叹息,「我们周家和洛家,到底是谁欠了谁?」

  「周家和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自横抓住爷爷的手恳求,「爷爷,你还瞒着我什么事?都告诉我吧。人们一直把红尘说成是杀人犯的女儿,那不就是说我爸爸是杀人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红尘的妈妈又是这样,怎么会那么巧?这些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天,只能是天!」周公叹息了一声又一声,「你妈妈当年参军的部队,就是红尘的姥爷洛长明带领的部队。洛长明是老革命,『文革』的时候做了文工团的总指挥,是你妈妈的领导。据说,就是他害死了你妈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当年你爸爸从边疆回来,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你回到南京,告诉我们说妃嫣死了,是洛长明害死的,还说他不会放过洛长明,一定要替妃嫣报仇。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红尘的妈妈洛秀却爱上了你爸爸,不顾死活地要嫁给她。洛长明反对,洛秀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咱们周家。」

  对于洛秀,自横是有印象的,那位温柔善良的继母,常常背着他父亲到爷爷奶奶家来看他,给他买新衣裳,买玩具,还带他出去吃好吃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横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只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洛红尘的生母!

  「要说秀秀,那真是咱们欠了洛家的。」周公继续说,「你爸爸虽然娶了洛秀,但是因为洛长明的缘故,他们婚后的感情并不好,但是不管你爸爸怎么发脾气,怎么挑剔,秀秀总是不声不响地承担下来,从不和你爸爸吵,对我们也都很孝顺,真是个好媳妇。我们也劝过你爸爸几次,让他好好地对待秀秀,尤其后来发现秀秀怀孕了,还很严厉地警告过他两次。你爸爸似乎也有所悔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秀秀的茬,也肯偶尔关心她的身体。一起上街的时候,也曾陪秀秀买过婴儿衣裳。我们都说,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夫妻关系一定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秀秀在临产前出了车祸,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那孩子,大概就是洛红尘了。」

  「这些,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自横痛苦地问,「也是怕我童年有阴影吗?可是,那是我妹妹呀,是你们的亲孙女儿,你们怎么可以二十多年对她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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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将罪恶改写吗?

  「不是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有红尘这个人。」周公再次重复,「真是冤孽。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洛长明夫妇挡在那里,根本不许我们见秀秀的遗体,口口声声只说你爸爸害死了他们女儿,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们周家的人。而你爸爸,当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不知道,秀秀在临死之前生过孩子,还以为那婴儿已经胎死腹中了呢。原来,红尘已经这么大了,而且还和你……冤孽呀!」

  周自横忽觉一阵心寒,仇恨,报复,婚姻,车祸,这一切,简直都不像真的。难道,这就是奶奶常说的报应吗?周自横因为报应,娶了洛长明的女儿,又将她虐待至死;洛红尘因为报应,刚出世就没了母亲,疯了父亲;而自己,因为报应,竟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太残忍的一场报应!

  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这就是报应不爽?那么,天这样地报应着天下人,又有谁在报应天呢?

  同病相怜。他本怜惜她与自己都是生命中有欠缺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从同一个缺口里走出。

  他的悲剧,和她的悲剧,同根同脉,同出一辙,本来就没有不同。而缺失了二十年时间与空间的相亲相爱,非但不能弥补这爱的缺失,且只会使悲剧的力量更加重十倍百倍。

  他再一次痛苦地嚎叫,可是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张大口,只狂喷了一口血出来。

  周婆心痛地大叫:「阿横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周公颤颤巍巍地以年迈之身险险扶住孙子,也是老泪纵横。而梅绮,痴痴地看着,听着,心底的犯罪感每一分钟都在加深加剧,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用力地吸她进去,越陷越深……

  周自横终于睡着了,梅绮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愁苦的脸,想起上一次这样的陪伴,还是在他醉酒后。

  那时,她刚刚开始养蛊,才喂了三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那时可以大方地放手,拿着三年的薪水潇洒地离开,她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难过。

  可是她却不甘心。她作茧自缚地非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却不知道那样的行为,等于把自己绑在了大石头上沉入海底。何其愚蠢!

  如果,如果她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还可以将一切的罪恶改写吗?

  她再看一眼周自横,用手轻轻展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俯下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抹干泪水,站起身走出去,向周公周婆告辞。

  周婆仍在拭泪,周公叹息说:「梅姑娘,如果自横可以和你在一起,多么好,偏偏不惜福。」然而话说半句,他忽然注意地看着梅绮的脸,欲言又止。

  梅绮一直都知道周公喜欢研究奇门遁甲,虽然只是玩票性质,却多少有些心得。不禁讨教:「周爷爷,您是不是会看相?」

  「哦,哦……」老人吞吞吐吐,「梅姑娘,我知道你是龙年生的人,龙年生人取名字最忌用木、系、土、田、禾、日、石、刀、火等做部首,你姓梅,沾了木字,又叫绮,沾了系字……如果可以,不如改个名字吧,用金、月、鱼、酉做部首都很好……不过,你们年轻人都不信这些。」

  「我信。」梅绮柔声答,「周爷爷,我听自横说过您能掐会算,还说我是天上之龙,让他问我是不是九月出生。我查了,不是九月,是十月。」

  周公沉吟:「龙年女子,六月是破月,八月带桃花,十月,那是亡神煞。」

  「亡神煞……」梅绮喃喃,「周爷爷,我还有救吗?」

  她的声音如此悲哀,令周公忍不住再一次定睛看了看她,依稀从她的脸上看出血光之兆。然而他那点七零八碎的掐算本领,连自己也不尽信,更不敢随便说破,只含糊地说:「梅姑娘,你为人聪明伶俐,又心地善良,一定会诸邪不侵,逢凶化吉的。」

  那就是说,如果心地不善良,则会为邪所侵,死无葬身之地了?

  梅绮又笑一笑,忽然问:「爷爷,如果我做您的孙子媳妇儿,您会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周公有些不知所措,这年轻的姑娘,一脸的哀伤,却偏偏笑得这样奇怪,她怎么了?他有些担心地问,「梅姑娘,你还好吗?」

  然而梅绮已经不肯回答,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火车头酒吧」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嘈杂,无论清醒的人还是醉着的人,都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和放纵,模糊地笑着,放大声音猜拳,赌骰子,努力地在别人的声音里寻找自己的声音,又努力地让自己淹没在众人的喧嚣之中。这种寻找和淹没,带给酒友们一种安定的感觉,相信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穿着一身黑色透视装的梅绮走进来时,颇引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人吹口哨,有人搭讪,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致以贪婪的注目礼,还有人,忽然指着电视叫起来:「那不是金陵十二钗主办方的宣传经理吗?大赛开幕前突然辞职的那位。」

  电视上,这会儿正在播出金陵十二钗选美的花絮集锦,晃过梅绮答记者问的片段,接着又换成洛红尘,形成鲜明对比:梅绮同选美佳丽们在一起时,艳妆、华衣、举止夸张,仿佛存了心要一竞高下;而红尘却只是素面,礼貌性地点了朱唇,总是沉静地微笑、倾听、点头,万不得已才说一两句,言简意赅。

  但梅绮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珊瑚园出来,她回了一趟家,可是家是如此寂静,充满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是那只作恶得呈的蛊虫在嚣张地庆祝。

  她觉得恐惧,恐惧到疯狂。迫不及待地要走到人群中去。

  她站在阳台上往下望,看见走来走去的行人。可是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那些形影看起来更像是游魂。于是她穿好衣裳,下了楼,想听到最多的人声,感觉最真实的人气。

  可是这世上枉有这么多的人,却没有谁真正在意她,亲近她。

  她在街上走了很久,最后来到酒吧。径直地走到吧台边坐下来,要一杯血玛丽,抓起来一饮而尽,如同吸血鬼见了血。

  她的样子也的确像一只吸血鬼。穿一件黑色真丝连身裙子,稀稀落落地洒着几朵手绣的草本小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在黑地的衬托下格外幽艳,又像礼服又像睡衣,有种华丽的慵懒和颓废的诱惑。裸着肩臂,搭着条镂空真丝暗花披肩,有流苏,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而轻轻浮荡,仿佛搔首弄姿。

  这样的锦衣夜行却没有化妆,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刚做完生意的夜莺,又或是万圣节的夜里满街游荡着找替身的鬼。唇青面白,眼神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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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情只是假象

  而吧台上方的悬挂电视屏上,则流转着从前的她,明眸皓齿,艳若春花。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时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爱着的人。

  现在却不知道。也许只是虫子寄养的躯壳。

  阿青正在后台对帐,听说梅绮来了,赶忙迎出来,看见梅绮出格的打扮和疯狂惨痛的眼神,吃了一惊,拉住她问:「梅绮,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梅绮恍若未闻,仍然拍着吧台叫着:「再来一杯,快点。」因为要求不被满足,十分焦躁不耐,被人打扰,更加恼怒,待到定睛看清楚是卫青,又表现出夸张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哭起来:「他们是兄妹。」

  「谁?什么?」卫青莫名其妙,用力将她从吧凳上抱下来,拥在怀里,「你喝得太多了。」

  「他们是亲兄妹。」梅绮没头没脑地说,自己也知道突兀,只得解释清楚些,「自横和洛红尘,是兄妹。」

  然而这解释等于没解释,阿青更加茫然了:「梅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交待一声,送你回家好不好?」

  原来他当她是醉呓。梅绮用力抓住阿青的手:「我没有喝酒,我很清醒,阿清,你听清楚我的话:周自横和洛红尘,他们两个的父亲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亲兄妹!是同父异母!」

  「你怎么知道的?」卫青有一点信了。

  梅绮仰起头,疯狂地大笑:「我怎么知道?我亲眼所见。我领周自横去了疯人院,去见洛红尘的父亲,可是,可是,那竟然也是自横的父亲,亲生父亲,他和洛红尘,是兄妹!」

  「你去了疯人院?你到底还是去找自横了?」卫青觉得彻骨冰凉,连眼神也冷起来。「你答应过我不去找他的,你撒谎?」

  「我自己也不想去的,可我忍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就给周自横打了那个电话,我是中邪了,阿青,你相信我,不是我想这么做,我身不由己……」她哭着,倒在卫青的怀里,渴望这世间最后的一片净土。

  然而卫青推开她:「梅绮,你回家吧,我现在不想说话。」

  梅绮一愣,忍不住后退,好像要把阿青看得清楚一点。她明白,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想同她说话。或者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她默默地喝光面前的酒,转身走开,像来的时候那样摇摇摆摆地走出去,背影无比孤独。

  卫青盯着梅绮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她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抬起头,看头顶的悬挂电视,看电视里的梅绮。

  那个梅绮穿着真丝套装,戴香奈尔项链,拿着LV的樱桃包,戒指和腕表上都闪闪发亮,是钻石。

  她本人也像一颗打磨精细的钻石,宝光熠熠。

  梅绮那样的女人,是卫青这样的男人的理想。他一直都希望有个真正的白领做女朋友。

  卫青的父亲是一个火车司机,母亲是列车员。最正常不过的组合。

  小的时候,他常常坐着父亲的火车到处走。火车去哪里,他也去哪里。火车轨道那么长,于是他以为自己可以走遍全世界。

  但是他很快发现,其实父亲每次走的都是相同的路线,在相同时间出发,于相同地点做相同的停留,最终到达相同的目的地。

  他觉得失望,仿佛受了生活的骗。然而仍不舍得下车。火车再出发时,他仍然跟着走。

  即使是同一列火车吧,载的也都是不同的人。也许他已经很应该庆幸——父亲不是一个货运司机。他喜欢在列车上观察不同的人。他最羡慕的就是可以到处走的人。

  后来大一些,他开始爱上旅游,靠着父亲的福利与关系,他乘火车去哪里都不必买票,而永远有卧铺可睡。

  他终于去了许多地方,喝遍各地的酒吧,觉得也不过如此。

  再后来他停下来,开了一间酒吧。做成一节车厢的样子,永不出发的火车。只让酒精带着灵魂到处走。

  酒可以把你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酒也替他带来了梅绮。

  他曾张开怀抱无比欣喜地迎接她的到来,曾为可以拥有她而心感雀跃,他知道可以与她相拥完全是一个偶然,概率之微无啻于体彩中奖。

  他们本来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白领通常都会选择那些地位比她们高可以帮助她们往上走的人,比如周自横;而酒吧小老板,应该与吧女同居,彼此相拥着醉生梦死。

  他拥有了一个真正的白领女朋友,然而觉得也不过如此。

  再一次被生活嘲弄了。

  酒吧的客人散尽。已经打烊,卫青又独自坐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往「梅园」走一趟。最后一趟。

  不出所料,梅绮果然又在喝酒,醉醺醺地从酒杯上方看着他:「你回来了。」

  「我来,是觉得应该有所交待。还有,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卫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绣花鞋,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从你家里拿走的,现在拿来还给你。」

  他把她的东西全部还给她,连私自窃走的纪念品也还给她,不想留下任何念想。

  他们之间完了,他和她完了,一点恩情也不留下。

  梅绮流着泪,却在笑着:「可是,那不是我的东西,是洛红尘的。」

  「什么?」

  「那是洛红尘的手艺,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从她手里买下来的。周自横没有跟你说过吗?洛红尘原来是个绣花女,在夫子庙卖绣花鞋的。那一天,我好死不死,和自横去逛夫子庙,买了三只绣花鞋,三只,每一只都不成双……

  梅绮呛咳起来,旧事烟尘拥到眼前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遥远。

  而卫青也是感慨,「金刀剪紫绒,与郎作鞋履。愿化双仙凫,飞来入闺里。」多美的词句,多美的绣件,他第一次看见了便情不自禁,偷偷解下来据为己有,只因为那是梅绮的东西,是爱情的见证。原来,竟是洛红尘的。

  一切都是误会,爱情只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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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用生命来侍奉爱情

  他沉着声音说:「洛红尘既然是周自横的亲妹妹,他们俩便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那不是正如你所愿?你可以回到自横的身边了。」

  「晚了,太晚了。」梅绮仍然似哭似笑,「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杀死了我的虫,我再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再也不能了。」

  「虫?」卫青有点想起来,「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条虫,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潘大仙给我的蛊虫。爱情蛊。用我的血喂养的爱情蛊。把它种到哪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就和我成为一体。我本来是为周自横养的,可是却被你破坏了……」

  「蛊?」卫青想起梅绮有一次曾同他说起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她说:那不是邪恶,是神奇。难道,真有巫蛊这回事?而巫蛊,竟存留至今,且就发生在身边?

  「是潘大仙送给我的……」

  梅绮断断续续,讲起了求助巫蛊的整个过程。那无名的小镇,不辨男女的巫师,那巨型坛子,坛子里互相吞噬身体的毒虫……

  她养了一只爱情蛊。蛊不见了,也许已经化入她的生命,如影随形,永世相依,直至死亡。

  她用生命来侍奉爱情。

  爱情却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偷梁换柱。留在她身边的男人变成阿青。

  移情别恋。周自横却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他们最终都是绝望的人。

  卫青越听脸色就越苍白,几欲作呕。

  他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随着梅绮的讲述,他已经慢慢想起来,自己的确曾经见过一条虫,养在瓶子里,放在梅绮的床下,他多事将它放出,被它咬了一口,于是大力摔脱后将它踩死,腥浓的血流了一地,至今想起,还仿佛可以嗅到那股隐隐的血腥味。

  原来他和梅绮在一起,竟不是自己的意志,竟不是因为爱,甚至不是性的吸引,而只是因为一条虫!他竟不能主宰自己的爱情!这太邪恶,太丑陋了!

  卫青大叫:「那个巫师在哪里?让我去找他。」

  「我也想找他,可他死了!」梅绮大叫,「我知道,你想去找他解咒嘛。你以为我不想吗?我都不知道蛊虫夭折后我该怎么办,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我好怕,怕得要死,只好拼命地喝酒,好让自己不要去想。」

  她绝望地痛哭起来,伏在茶几上哭得双肩颤抖。

  然而卫青看着,心里已经没有了怜惜和不忍,而只有冷漠、厌恶、愤怒。他被她摆布了,被一条虫摆布了,血气男儿,怎可被一条虫控制?

  他再一次沉声说:「梅绮,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完了。现在,我想得更清楚。别说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巫蛊邪术,就是它真有那么邪,我也不怕。我们完了!」

  「卫青——」梅绮哭叫,喃喃问,「如果我说,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信不信我?会不会原谅我?」

  卫青忍不住回头,辛酸地看着梅绮,心上如同被刀锋锐利地划过。

  然而,他不相信她。这样一个怨毒刻薄、充满仇恨的女子,她还懂得如何真正地去爱一个人吗?即使她是真的爱上了他,又谁能知道这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巫蛊的力量呢?

  梅绮无力地说:「卫青,我是真的……」

  然而他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出去,头也不回。

  他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路地走下楼去,似乎在有意延长与梅绮分手的过程。

  他暗恋了她这么久,在一起却不过短短数十天。怎么都没想到,竟会由他先提出分手。

  黑暗中依稀听到梅绮在唱歌。

  卫青停下来,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他细细地辨别那支歌,是莎拉布莱曼的『黑色星期天』。是一首英文歌,他听不懂,却知道那是一首据说谁听了都会想自杀的歌。

  他叹一口气,继续举步走。

  刚走出门口,便听到凄厉的一声叫来自天空:「卫青——」

  抬起头,看见梅绮穿着飘飘荡荡的宽大睡衣站在十二楼阳台上,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作势欲飞,用尽全身气力喊着:「卫青,我是真的……」

  卫青心胆俱寒,本能地向前一步,似乎想接住那从天飞坠的落花。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梅绮大鸟一样扑下,「嘭」一声摔落在他面前,肝脑涂地,喷溅的鲜血染了他一头一手……

  当周锋抱着洛红尘奔跑在医院走廊里,连连呼喊着「医生,救救我女儿」时,整个医院都被震动了。

  周锋,痴呆了整整二十年的周锋,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有了清醒的思维,学会认人,甚至救人了!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女儿,也终于意识到了父亲的责任!这不能不称之为一个奇迹!

  红尘并没有病,她只是刺激过度,很快便醒了过来。周锋,却立即被推进了隔离室,接受专家会诊。那是精神病院里百年不遇的盛事,医生们无比激动,有如过节。

  不知道哪里突然涌出来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开会研究方案的,讨论宣传步骤的,还有联系记者采访的。乱哄哄的人围着红尘问东问西,热情地请她去院长室休息,而红尘只是以不变的姿势呆坐着,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医生劝她也不走,护士拉她也不走。在这个真相大白的世界末日,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代替父亲,走进混沌的痴呆里去,从此关闭自己的心,再不懂得痛苦和记忆。

  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女人还在聒噪着:「听说你父亲刚才好起来之前,有个年轻人来探望他是吗,还叫他『爸爸』,那年轻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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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人犯的女儿!

  「是我哥哥。」红尘终于开口,而两行眼泪随之滚落。

  哥哥!天哪,周自横是她哥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捐钱给他父亲治病的好心人是谁,难怪院方称那是一个神秘的周姓户头,原本还以为对方是故意留下父亲的姓,却原来那是个事实:拿钱出来的人,真的姓周!是周公用了周自横的钱来治疗周锋!是周家祖孙三代的家务事!他们,根本就是一家人!周自横,是自己的亲哥哥!

  她爱周自横,她爱他。可是,她不能爱他!

  哥哥,为什么?她从小渴望有一个哥哥!从小幻想有一个哥哥!现在,她真的有了,却原来,是一个她挚爱的人!一个她倾心爱慕,交付终身的人!为什么?

  天黑了,灯亮了。会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周锋在熟睡——医生怕刚刚醒来的周锋过度兴奋,给他服了镇静药。

  红尘坐在父亲身边,百感交集地看着父亲沉睡的面孔。他已经沉睡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睡了二十年了,明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所有的记忆与情感也都将随之苏醒。

  然而他的女儿红尘,却在祈祷着失忆。

  她羡慕父亲曾经的世界,不会思想,就不会痛苦,时间和情感都静止,再也不必思索哥哥和爱人的概念。让时间停止,让往事重来,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来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她等待父亲醒来等了二十年,可竟然,随着得回一个父亲的同时,她失去了一个爱人!

  肝肠寸断。她再也不能承受这份心疼如绞,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从小到大,她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可是从来没有气馁过,抱怨过,放弃过,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绝望了,崩溃了。她再也没有能力对抗上天的不公。

  泪水无止无尽地流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来。心脏就会在下一分钟粉碎成尘。如果上天后悔给予她的这个生命,收回去吧,只是,请不要再这样地折磨她!

  她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叫:「爸爸!」眼泪滴落在父亲的脸上,她的声音哽咽而嘶哑,「爸爸,为什么,会给我那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你会是我们两个人的父亲?」

  她忍不住,再一次翻开母亲的日记,仿佛想从中找到答案——「12月4日。多云转阴。

  天阴阴的,我的心却晴空万里。周锋终于答应了我的求爱。是的,是我主动向他求爱的。我鼓足了勇气,告诉他:我喜欢你,愿意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我说的时候,心里好害怕,怕他不答应,怕他笑我。我就快哭出来了。然而这时候他问我:『如果洛长明阻止你呢?』

  他说起爸爸的名字时,总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让我好心惊。毕竟,那是我爸爸呀。我不知道他和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爸爸提起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恶狠狠的。但是他说得对,爸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一定会阻止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终于,他看着我,轻轻地点了头。点得很轻很轻,好像随时准备改变主意似的。但我不要他改变主意,我抓住这一丝允诺,扑进他的怀里,说:『周锋,我永远不要离开你,便是死在你手里,也绝不后悔!』」

  红尘又流了泪,后来,母亲真地为周锋丧了命。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她对父亲的爱,是超越生死的。

  「12月15日。晴。

  已经整整十天没有见到周锋了。自从我对父亲坦白了我与周锋的感情,父亲就大发雷霆,骂我,打我,甚至把我关了起来,不许我再见周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爸爸哦,为什么你不能成全女儿,不肯体谅女儿的心呢?我爱周锋,爱得超过自己的生命,我可以没有一切,但我不能没有周锋。终于得到周锋的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也许,我并没有真正得到他的爱,他心里的人,只有绯烟。但是,至少他终于答应要娶我,带我走了。

  我有一生的时间来陪伴他,感动他,即使到死的那一天,他仍然不爱我,但他的眼光只要有一分钟停留在我身上,已经足够……」

  那样深刻的,惊心动魄的爱情哦!什么人可以面对这样真挚的爱情而不为感动?周锋也不能!

  红尘知道,母亲后来是在爸爸的接应下跳窗而出,冒着摔断腿的危险离家出走的,他们悄悄地结了婚,没有举办婚礼。然后,是婚后没完没了的争吵,冷战,羞辱和诅咒。洛长明曾经闹上门来要带洛秀走,但洛秀死也不从,声称便是死在周锋手下都不要父亲管。而周锋,他是把洛秀当成了洛长明的替身,誓要在她身上讨还所有不为人知的债项,并且,从不肯碰她一下。而面对所有不公正的对待,洛秀总是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也许爱一个人,便该是这样的承担。红尘不知道,直到母亲生命结束,有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次真爱。但是,父亲一定是想着母亲的,不然,他不会那么痛苦,不会在母亲去逝后万念俱灰,至于疯狂。

  当母亲离开人世,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无论他做过多少对不起母亲,伤害母亲的事,他的疯狂,也都做出了最彻底的补偿。他和母亲的爱,在另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世界里得以延续,那是所有的外人,所不能理解也不能干预的。

  无论姥爷用多么恶毒的话来诅咒周锋,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红尘从来不恨父亲。因为,母亲至死也是深爱父亲的。母亲那样强烈地爱着父亲,自己,又怎么可以恨他?

  红尘无数次地阅读那本日记,重温着父亲母亲的爱情,幻想做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倘若他们不许,她便啼哭,直到他们来哄她,或是呵斥她,使她听话——她宁可有人打骂,都好过像姥爷那样皱起眉头板着脸来对她,厌恶地诅咒:「杀人犯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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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白眼和冷漠

  她不愿意姥爷这样地咒骂父亲,而她知道,倘使她不乖,姥爷便会迁怒于她的血统。于是她努力地要好,希望以自己的表现来引起人们的惊诧:怎么会有这么伶俐乖巧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才可以养出这样的好孩子!

  然而她一直未能等来那一天。无论她怎么样地努力,都不能抚平姥爷对父亲的仇恨。

  她自幼都不是一个受人疼爱的孩子。白眼和冷漠才是她的家常便饭。然而这没有影响她长成一个感情丰富、充满爱心的女孩,爱父母,爱姥姥和姥爷,爱刺绣,爱世上美好的一切人与事,更爱——周自横!

  可是,她却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没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爱情,因为,她爱着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日记落下来,红尘捂住脸,心疼得流不出泪来。

  「红尘,你果然在这儿。」

  是姥爷洛长明。他是接到医生电话赶来的,看到红尘,不禁大吃一惊。只是半天不见,他们的孙女儿竟然憔悴得脱了人形,脸上惨白枯缩,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的眼里,写着那么深重的悲伤。她抬起头,愣愣地向姥爷报告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我爸爸醒了。」

  洛长明乍听之下一时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爸爸醒了。他好了,不再是疯子了。刚才医生们替他做了会诊,说他很快就是正常人了,他会一点点把所有失去的记忆都找回来,把丢掉的时间都找回来,重新做一个健康的人。」

  「周锋好了?」洛长明冷笑起来,轻轻诅咒,「这个杀人犯!」他眯起眼睛看着外孙女儿,「原来,你一直和你爸爸有来往。」

  「是的,我常常来看他,一直希望他能好转,现在,他终于醒了。」红尘面无表情地说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洛长明仍然冷笑着:「既然他醒了,你还哭什么?」

  「我哭了么?」红尘呆呆地擦去眼泪,忽然像在汪洋大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抓着姥爷的手问,「姥爷,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

  「哥哥?」洛长明皱眉,三更半夜跑到精神病院来已经够恼火的了,周锋清醒对他而言更不是什么好消息。如今洛红尘又没头没脑地说起什么哥哥来,他益发烦躁,「你姥姥还在家里等你,快回去吧。」

  「我还要等爸爸醒。」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怒喝,「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带大的,你的这个杀人犯爸爸,可没有照顾过你一天!你要么立刻跟我走,要么就当没我这个姥爷!」

  「姥爷,你让我等到爸爸醒过来再走好不好?」

  「不行!」洛长明沉下脸来。他入伍多年,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发火已经够严肃的了,略一动容就更叫人害怕。「你马上跟我走。起立!向右转!开步走!」

  红尘自小服从惯了,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低了头随姥爷离去。然而她的心,却已经碎了,散落一地。

  洛长明把红尘带回了家,姥姥看了红尘的样子,少不了又是一番惊动。

  然而红尘完全顾不上回答姥姥的问题,只是急急地问:「姥姥,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我爸爸在娶我妈妈之前,是不是还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儿子?」

  姥姥惊讶:「你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告诉我呀,是不是有这样一个男孩子,他比我大七岁,叫周自横,有这么回事吗?」

  「我们哪里记得叫什么。」洛长明不耐烦地摔手,「你爸爸那个杀人犯,孩子都老大了,还勾引年轻少女,真是不知羞!是他害了你妈妈,千方百计骗娶了她,又不好好对待,直到把她逼死。」

  他忽然以军人特有的警觉感到了危险的所在,盯紧孙女问,「你刚才说谁?周自横?你和他也认识?」

  红尘的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

  「周自横,是我哥哥?」

  「什么哥哥不哥哥的,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所有姓周的人,都和我们洛家没关系!」洛长明断言,「周家没一个好人!不是疯子,就是杀人犯!」

  姥姥也说:「红尘呀,有没有哥哥都一样,他们周家没有人关心过你,你爸爸醒了也好疯着也好,都和你没关系,你把他们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呢!

  红尘不可能不想着父亲,也不可能不想着……哥哥!

  父亲怎么样了?他在醒来后神智彻底恢复了吗?他是不是记起了他与母亲的所有往事?他还记得在他痴迷的日子里,这个女儿给予他的所有陪伴吗?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他会不会找自己?他和周自横相认了吗?

  哦,自横,自横,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后,承受得了吗?他是和梅绮一起出现在医院里的,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是再也不会有结果的了,他是不是要回到梅绮身边了?

  红尘的心在妒忌,可是接着她意识到,她无权妒忌,她不能妒忌自己哥哥的幸福,她没有这个资格!

  心真的裂开了。一分钟都不可以忍受。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使生命变得黯然无光,如何再去面对今后那漫无边际的未来?

  当梅绮守着熟睡的周自横时,洛红尘在守着熟睡的周锋。

  而当梅绮纵身一跃自十二层阳台上飞扑而下时,洛红尘则被姥爷洛长明锁在了小楼里。

  往事重演,一如当年的洛秀被软禁,如今同样的阁楼里锁着秀秀的女儿洛红尘——她真的成了一个旧时代绣楼里的深闺少女。不许回公司,不许见周锋,也不许和周自横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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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母亲的日记

  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的日记。

  「2月6日。晴。

  这几天,我着了凉,一直在咳嗽。昨晚周锋又是一夜未归,我为他等门到天亮,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周锋回来过,换了衣裳又走了。但是,他留下了一瓶药,止咳糖浆。他,还是关心我的。

  即使是最微弱的一丝关切吧,即使是最渺茫的一线希望,我也仍然坚信着,等待着,等他回心转意的一天,终于爱上我。」

  「2月21日,有风。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多么希望能和阿锋一起度过。可是他仍然拒绝了我,说工作忙,晚上不回家了。

  我做了两人份的晚餐,买了鲜花,还点了蜡烛。我把他的大衣披在对面的椅子上,对着那空空的座位举杯。阿锋,不要太吝啬,多给我一点点陪伴,好吗?

  都说生日许愿是会灵的,我去年的生日愿望是可以和阿锋在一起,真的灵验了;今年,我想再贪心一点,我的愿望是让阿锋多一点时间陪我,多一点温柔对我,这愿望会实现吗?

  窗外的夹竹桃开了,那是我惟一的生日礼物。」

  亲爱的妈妈呀,她写下了那么厚厚的一本感性日记,可是,竟然只字未提父亲的前一次婚姻,更没有提到自横这个哥哥。或者,是她对整件事也所知不详吧?她甚至弄不清自横母亲的名字,只是含糊地写着「绯烟」。

  红尘听自横说过,他的母亲,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妃嫣」,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绯烟」和「妃嫣」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是,一定会些蛛丝马迹的,一定遗漏了些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和自横爱得那么深又那么热烈,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彼此燃烧般的感情来得有多么不寻常!

  红尘发疯一样地翻找着,找出自横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一封封一行行地读着: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身世仿佛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走进他的心里了,让他的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疼,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一个人没有人爱是可怜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去爱,也很可怜罢……」

  难怪一见钟情,难怪似曾相识,难怪觉得熟悉,根本,他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当然会觉得亲切!一切,都是骗局!

  红尘找到一只打火机,打着,把信纸凑近火苗。那雪白的浪纹纸腾地燃烧了起来,瞬间将自横的热情吞噬,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当点燃第六封信的时候,淡绿软缎的窗帘被风卷进来,沾到了火头,也随之燃烧起来,然而红尘痴痴地跪在屋子中央,一无察觉,仍然默默地流着泪,守着那小小的火堆,把最后的两封信凑向火苗……

  自横从噩梦中惊醒,大叫:「红尘!红尘!」一头冷汗。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爷爷愣愣地说:「我梦到红尘,红尘在火里叫我……爷爷,会不会是红尘有危险?你读周公解梦又读弗洛伊德,你告诉我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关心则乱罢了。」周公坐下来,安慰着,「阿横呀,你想得太多了,还是忘了那个女孩吧。」

  「她不是『那个女孩』,她是我的亲妹妹。」自横不满地说,「即使我不能再把她当成女朋友,可我也仍有责任要关心她。」

  随着一阵咳嗽声,奶奶周婆走了进来:「咳咳,你们爷儿俩,天不亮的,聊什么呀?」

  「天快亮了。」爷爷看看窗外,关切地对周婆说,「还早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几天,你咳得又厉害了,多睡一会儿吧。」

  自横看着爷爷奶奶,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一生中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儿子疯了,媳妇死了,可是所有的患难,他们共同走过,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白头偕老,他们,比自己幸福!

  「阿横,咳咳,你和那个,咳咳,红尘,咳咳,没有那个……咳咳,咳咳……」

  周自横先还听着奶奶过分频繁的咳嗽声觉得担心,然而很快明白过来,奶奶这次的咳嗽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有些话不便出口。他不禁苦苦一笑:「奶奶,您放心,我和红尘,没有乱伦。」

  奶奶居然脸红了一红,使劲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红尘哦,那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子,清纯得像一支荷花。因此,即使是周自横这样的花中惯客,面对她也不禁自律三分,若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自横垂下头,心头一遍遍滚过「妹妹」两个字。她竟然是自己的妹妹。从今往后,去哪里才可以再遇到这样的女子呢?她什么人不好做,竟要做他的妹妹!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打来的:「周董,奖品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再亲自检查一下?」

  「奖品?什么奖品?」自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金陵十二钗」总决赛的大日子。宝钗黛玉谁才是真正的花魁,今天就要揭晓。可是,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心思去选美?

  筹备了那么久的「金陵十二钗」终于要揭幕了,他,红尘,还有梅绮,都为这个大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可是今天,当大赛正式开幕,他们三个,却都没有出现在应该的位置。

  「对不起,我有急事去不了,另找个人颁奖吧。」

  「可是……」

  「就这样吧。」周自横收了线,心里一阵阵地疼。记得,当初就是这场选美大赛把洛红尘带到他面前的。那天,梅绮还跟他商量想报名参赛,而他调侃她不妨考虑辞职。

  没想到,后来梅绮真的辞职,而他和洛红尘,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们命中劫难般地遇上,又如被雷击地爱上。一切,是谁的大手在播弄?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横不耐烦地推拒:「我说了今天有事,不去了。」

  「自横,梅绮死了。」却是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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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红尘的悲剧

  自横一惊,清醒过来:「卫青?你说什么?梅绮怎么了?」

  「她跳楼了,从『梅园』十二楼上跳了下来,就摔在我面前,死得很惨,好多血……」

  卫青的声音变了调,无限诡异。

  自横大叫:「卫青,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他心慌意乱地穿衣裳,伸了几次手都伸不进袖子里,身体不能控制地发抖。梅绮死了,梅绮死了,在「梅园」跳了楼,在自己买给她的窗口跳了下来,有十二层那么高,这样地决绝……

  周公周婆听到孙子大喊大叫,又看到他不寻常的表现,惊得面面相觑,这一日一夜,发生太多事,他们真有点经不起了。

  「阿横啊,又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儿?」

  「有朋友找我,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自横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来,这次是精神病院。

  「请问是周府吗?经过诊断,我们已经确定周锋先生有了正常人的思维,从今天起,你们可以来探望他了。」

  周锋?爸爸?周自横心里一震,一心只想着红尘的悲剧,差点把这个突如其来的爸爸给忘了。爸爸,周锋,他好了?醒了?

  周公还在紧张地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多电话?」

  「爸爸醒了。」自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我爸爸病好了。」

  梅绮死了。

  爸爸活了。

  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这到底是一笔什么乱帐啊!

  梅绮死了。死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生前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死得这样不顾体面。

  周自横赶到的时候,梅绮已经被抬上了车,地上只剩下一摊血。

  卫青也是满身满脸满手的鲜血——在梅绮跳下来后,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试图去抱起她,吻她,叫她的名字,对她说:「好,我不走了,你不要哭。」

  ——她果然不再哭,永远也不会再哭。

  痛哭不止的人是卫青,见到自横,他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你可来了。除了你我不知道再能找谁。梅绮在南京连个亲人都没有。我不该跟她说分手。我说,我来还她的东西。是一只绣花鞋。她说不是她的。她让我不要走,说『卫青,我是真的』,我不信她。我走下来,她跳下来。我看着她跳下来,『嘭』地一下,就这么跳了下来……」

  绣花鞋……自横只觉得彻骨的悲哀,悲哀得整个人抽紧起来。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三只绣花鞋开始的。他们四个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抓住卫青的胳膊问:「通知梅绮的家人了吗?梅绮的老家在河北,家里还有父母和一对弟妹,你给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然而卫青已经神智不清,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她叫我的名字,说『卫青,我是真的』,然后,她跳下来。我跟她说,我们完了,我要走。她就跳了下来。『嘭』一声跳下来,那么高,十二楼那么高,她就『嘭』一下……」

  自横只道他是伤心过度,抓住他用力摇晃,沉声道:「卫青,你冷静下来,静一静!」

  可是卫青似乎完全听不到外来的声音,他只是沉在自己的心里,仍然死死地抓着自横的手,痴痴呓语:「自横,我不该揭蛊。我不该打开那瓶子,把魔鬼放出来……」

  「什么瓶子?什么魔鬼?卫青,你醒一醒!」

  「你不知道吗?梅绮养了一只蛊,爱情蛊。她喂它血,想给你种下去。是我打开了瓶子。我中了蛊。我中了梅绮本来给你准备的爱情蛊……」

  自横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凝视卫青的眼睛,发现他眼神已经涣散,完全没有焦点。他的视野,已经被梅绮的血染成了一片鲜红,从此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景。

  梅绮死了,卫青疯了,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周自横欲哭无泪。就在父亲周锋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好朋友卫青却走向了疯狂——难道,疯人院里有固定的名额,走出来一个,就一定要再填进去一个吗?

  如果注定要有人疯狂,那么他宁愿那个人是自己。那样,就不必再面对心爱的妹妹。妹妹!

  他同时失去了梅绮和洛红尘!

  精神病院。

  周公周婆与自横兵分两路,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赶去与睽违已久的儿子周锋相认。

  同在一座城市里,却忍心二十年不见,老两口仆一走进精神病院大门,便不由得泪流满面。而周锋看到年迈的父母,也是大为激荡,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爸,妈,你们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个迷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如今终于清醒过来了,有生之年,终于还可以亲耳听他叫一声「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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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夏寒暑

  周婆声声咳着,几乎杜鹃啼血:「儿啊,你别怪妈心狠,咳咳,二十年来,从来不来看你。咳,我是怕你儿子知道有你这个父亲,咳,怕走漏风声呀。咳,妈只好狠心,全当你已经……死了!」

  周锋的心思是明白的,举止言谈却总比常人夸张板滞些,一个劲儿地磕头说:「爸,妈,是儿子不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奉养过你们,反让你们为儿子操心。今后,儿子一定要补偿你们!」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没有半点生疏隔阂。虽然二十多年不见,可他们毕竟是至亲骨肉。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是连空气都会因之颤动的。他们絮絮地说着别后情怀,这二十多年里的人事变迁。周公抬头望过去,指着说:「阿横来了。看,你儿子现在已经多大了,多有出息。」

  周婆却心疼地叫道:「阿横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咳咳,怎么这么累的样子?」

  周自横是将梅绮的身后事暂时料理停当、又安置了卫青才赶过来的,身心俱疲,见到爷爷奶奶却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硬撑着说:「一路塞车,我好容易才……」

  话未说完,一眼看到父亲,不禁大吃一惊——周锋神清气爽,虽然仍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但是精神奕奕,眉目明朗,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只在一夜之间,他老了,甚至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自横深深叹息,曾经只在历史课本上听到过李自成一夜白头,那是因为焦虑;而今,他真的看到了,却是因为苏醒——随着父亲记忆的回归,那些被他弄丢了的光阴也都老马识途般地找了回来,父亲的一夜,等于别人的数年,他迅速地苍老了,憔悴了。

  也许,在今后的时间里,他还要加倍奉还那些被他忽略了的春夏寒暑,背负起所有的沧桑岁月。到那时,他还会觉得清醒是一件可庆幸的事吗?

  周公现宝似地把自横推到儿子面前:「锋呀,这二十年来,幸亏有阿横呀,他已经替你在回报我们老俩口了。阿横很能干,已经是大公司的董事长了,还给我们买了别墅。这几年,你的住院费,都是我用阿横赚的钱替你交的,等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跟我们回家去了。」

  自横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每个月跟自己要那么多现金,却偏偏过得那么俭省,原来,那些钱,都替父亲缴了住院费和治疗费。他也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来到父亲面前,叫:「爸爸,我是自横,还认得我吗?」

  「阿横……」周锋专注地看着儿子,仿佛在他脸上辨认上帝的天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今天早晨,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在想着你,我还记得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大人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妃嫣。妃嫣在天有灵,一定很安慰。」

  提到妃嫣,周公周婆的脸阴沉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自横小心翼翼地叫,他对父亲的清醒情况还不笃定,不知道他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忍不住要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全好了,「您还记得和我妈妈结婚的时间吗?还记得我妈妈是在哪里生我的吗?」

  「我和你妈妈,并没有结婚。」没想到,周锋竟然这样回答。他看着周自横,带着初醒过来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混沌和坦诚,明白地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什么?爸……」自横几乎以为父亲的疯病又犯了,或者还有某些区域没有完全康复。

  然而周锋十分清醒明白地说:「我和妃嫣是有过婚约的,可是一直没能结得成婚。当年,我好不容易找到妃嫣时,她刚刚生下你。她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抚养你长大成人……」

  周自横不等父亲说完,已经一跃而起。

  周公周婆大叫:「阿横,你去哪里?」

  然而周自横已经顾不得停下,只大喊着:「我去找红尘……」

  失火的绣楼。

  卧室的火虽然扑灭了,红尘心里的火却依然在燃烧,而且,烧得更旺了。烧得她一双眸子异样地闪亮,冲着姥姥和姥爷狂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吧!我要去见我爸爸,我要找自横!我要见他们!」

  然而洛长明和她一样的倔,以比她更大的声音暴喝:「你休想!你要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你还敢放火,反了你!当年你妈背叛我,现在,你也要背叛我吗?」

  他们都疯狂了,渐渐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洛秀与红尘。在洛长明的谩骂中,周锋和周自横变成了一个人,而洛秀和洛红尘,也合二为一,混淆不清。

  洛长明咒骂着:「你放火!你跳窗!你有本事!好,就算你真的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我宁可没生过女儿,也绝不会让你嫁给周锋这个王八蛋!」

  红尘也快疯了,哭着喊:「姥爷,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心狠?你和周家,到底有什么怨恨?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妈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代你受过?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这样恨我?我爸爸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到底对妃嫣做过什么?」

  提到妃嫣,洛长明就真的疯了,扬起拐杖,重重地打在孙女儿身上,将她一杖打倒在地,还仍不罢休,冲上前踢着,骂着:「妃嫣!妃嫣!我叫你跟我提妃嫣!我叫你跟我作对!」

  姥姥吓坏了,拼命地抱着拐杖,哭着,叫着:「老头子,你醒醒,这是红尘呀,你会打死红尘的!」

  洛长明骂着:「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了她,就不会丢人现眼,去找那姓周的小子了!」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黑白颠倒,时光混乱,今天与昨天已经完全地重合,再也分不清洛秀和洛红尘,周锋和周自横。一切仿佛历史重演,他们两代人被命运的大手推进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漩涡里,颠簸挣扎,不得超生。

  红尘哭着,喊着,一边躲着姥爷的拐杖,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听到自横在门外喊:「开门,开门呀!红尘,红尘你在吗?」

  「自横!」红尘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开了门闩。姥爷毕竟是太老了,如果红尘拼了命地反抗,他是没力量阻挡的。

  红尘终于又见到了周自横。她多么想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然而却强忍住了。那个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哥哥。哥哥,多么残忍的亲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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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看着他,哀伤地看着他:「自横,为什么,你会是我哥哥?」

  「不,不是!」自横兴奋地摇晃着红尘,狂喜地大喊大叫:「红尘,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红尘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没听见,又好像不相信。

  自横更大声地喊:「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好了,他亲口对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只是妃嫣的儿子,不是他的。他和我妈妈,只是恋人,不是夫妻,他们没有结婚!我不是他们两个生的!我爸爸只娶过你妈一个人!我是我妈生的,我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虽然周自横「你爸爸」、「我爸爸」、「你妈妈」、「我妈妈」地说得如绕口令一般,然而红尘却立刻听明白了,她大叫起来:「你不是我哥哥?是真的吗?真的吗?那么,你爸爸是谁?」

  「不知道,我没有问,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刚好,医生不让他多说话,要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太用脑过度,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医生说,再过几天,证明他彻底稳定了,就可以批准他出院了。」

  「是吗?是吗?」红尘的泪滔滔地流下来,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今天,自幼与不幸做伴的洛红尘,却同时得到了两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讯。

  她终于扑进自横的怀里,幸福得简直要晕倒过去:「太好了,自横,太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不分开了!」

  然而,他们的幸福完全没有影响到洛长明,他拄着拐杖冲过来,猛地拉开红尘,指着周自横骂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我们洛家!」

  「姥爷!」红尘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们吧。当初,您的阻拦给我妈妈带来了悲剧,现在,您还要让这悲剧再次发生吗?」

  「当初就是因为没阻拦得了你妈妈,悲剧才会发生,你妈才会惨死!」洛长明暴躁地打断,「姓周的没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锋那个王八蛋生的,只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绝不让洛家的女儿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红尘刚烈地反问,「姥爷,当年您的专制逼得妈妈离家出走,宁可从窗户里跳出去;现在,您还要坚持己见吗?那我也一定会像我妈妈那样,选择离开您的!」

  「你敢要胁我?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要胁我?你这个畜牲!」

  眼看着洛长明的拐杖又要挥舞起来了,自横将红尘猛地一拉:「红尘,快跑!」

  两个人麻利地从拐杖下逃开,一直奔下楼去,直奔到大街上,确定自己安全了,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微笑。笑着笑着,就拥抱在一起哭起来。

  自横看着红尘满脸的泪和一身的伤,心疼地说:「我来得太晚了,这两天里,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红尘紧紧地搂着自横的脖子,身不由己地重复起了母亲当年的誓言,「只要能终于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一路上,周自横都只用一只左手驾车,而右手始终紧紧握着红尘的手,不舍得放开。

  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他好害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又会像泡影一样飞散破灭,只有紧握着红尘的手,才可以叫他的心安定下来,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她仍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可以给她双份的爱情——兄长式的,和恋人式的。他会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宠爱她,补偿她缺失亲情的二十三年;满足她一切要求,合理的或是无理的;永不与她争吵;万事忍让,就像哥哥忍让妹妹;无限恩爱,就像丈夫疼爱妻子……

  「准备好了吗?」他转头对她微笑,幸福满溢得要流淌出来,「你这样子跟我走,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不答,只是微笑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古老的诗经同时印过他们的心头。他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原来相爱就是,两个人的心里会想着同一件事,并且彼此知道。

  珊瑚园门前。

  梅绮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看到车子停下,笑嘻嘻地迎上来,嗔怪:「自横,你才回来,害我担了半天心,还以为自己认错路呢。」

  自横大惊,脱口而出:「梅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

  梅绮愣了一愣,那影子便忽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的血,鲜红淋漓。但很快也洇漫开来,渗到地下不见了。

  周自横惊悸震骇,不能动弹——他错过了梅绮赴死的一刻,竟未能送一送她;然而她,如此痴心,还是赶着来向他辞行,让他亲眼见到她的死。

  他心里很清明她是死了,可是她刚才的形影那么鲜活,长发披泄,素面朱唇,穿着棉布衬衫和洒花裙子,十分明丽娟好。

  ——自横想起来,那是三年前初相见时候的她。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光。

  原来他一直都深深记得。

  原来一旦爱过,怎么样结束都好,却永生不能忘记。

  他同梅绮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即使不是每天相守,然而他知道,梅绮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即使有时用尽心机,也是因为爱他。

  自横的泪痴痴地流下来。

  红尘惊诧:「自横,你在说什么?哪里有梅绮?谁死了?」

  「梅绮死了。」自横呆呆地说,心中忽然大恸。梅绮死了。那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地跳楼死了,从十二楼上跳下来,「嘭」一声肝脑涂地,那样决绝的一种死法。刚才,和红尘重新团聚、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以至于竟将梅绮忘了。梅绮的现身,是来责怪他的么?

  他想起卫青告诉他的话——「卫青,我是真的。」——梅绮临死之前,呕心沥血地说她是真的,然后便死在了卫青的脚下。也许她是急于要追赶他的脚步,用最快的方式来赶上他吧?

  然后她的灵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珊瑚园来等着自横。

  天仿佛忽然阴下来。自横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又到黄昏。梅绮是最害怕黄昏的。她在天不亮便跳了楼,魂灵儿却一直等到黄昏,同他见过一面之后才肯走。她这样地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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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冷月葬诗魂」

  她爱过他们两个。放不下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真的。

  两个都留不住。

  梅绮自杀之前,她的心已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眷恋,一半是忏悔。

  她死得千头万绪,辗转不安。

  自横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辗转不安。他望着红尘,悲伤地说,「红尘,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梅绮死了,是跳楼死的,就在今早天不亮的时候。」

  「什么?」红尘也呆住了。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梅绮的死,还因为那死亡的阴影逼近之际,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威胁。刚才还沉浸在相爱的狂喜中,然而此刻,那喜悦之情忽然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疑。梅绮死了。在她和自横终于携手相拥之时,梅绮死了。这样的爱情,是会受到祝福的吗?

  从车库到家门的一小段路,只是几步远,然而自横与红尘走得举步维艰,仿佛在踏着梅绮的血迹前行。

  天边一弯下弦月,弯弯的牙儿摇摇欲坠,不像是升上去,倒像是剪了纸贴上去的。珊瑚园里稀疏地种着几丛竹子,被风吹得阵阵呻吟,恰是潇湘馆里「冷月葬诗魂」的情境。

  自横和红尘握紧着手,互相对看一眼,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

  周公周婆已经回来了,正同三姐商量着替儿子周锋准备卧室。

  电视打开着,是「金陵十二钗」决赛的现场直播,竞选佳丽个个天姿国色,环肥燕瘦,一片蜂飞蝶绕之势。观众们兴奋地鼓掌,吹口哨,现场十分热烈。主持人即将宣布结果,佳丽们屏住呼吸,那紧张的空气直欲穿透玻璃墙扑到台下来。

  而自横和红尘是比竞选佳丽还要紧张的。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盛大的秀场,最隆重的赛事,他们用眼神给对方打着气,好像要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千万观众。自横跨进一步,不无造作地大声宣布:「爷爷,奶奶,这就是红尘,我把她带回来了!」

  屋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瞪着红尘,仿佛看一个天外来客。

  电视主持人虚张声势的聒噪显得格外刺耳:「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现在,『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的冠亚军名单就在我的手中了,冠军得主是,得主是——我们广告之后见!」

  自横和红尘不安地对视。在几经艰难才重新走到一起之后,他们迫切希望,可以得到长辈的祝福。

  然而面对这个第一次登门的未来孙媳兼亲孙女儿,周公周婆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慈爱,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红尘,而且已经验证了他们两人并无兄妹的情份,然而心里到底不安。

  尤其周公,凭着他那半瓶醋的相术,一眼便从红尘的脸上读出了灾难的阴影:这个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面相,而且她扑朔迷离的身世,实在带给周公和周婆太深的震撼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来到周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这样的刚毅,眼里燃烧着豁出去的热烈,最终,把自己烧作了一堆灰烬,也带给了周锋二十年的疯狂。

  现在,这一切会不会重演?

  周婆将红尘安顿在客房里躺下来,说了些「好好休息,只管当自己家里」之类的话,便把孙子拉了出来。

  虽然周锋已经说得明白,自横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和周公周婆也并无血缘关系,反而是洛红尘,才是他们的亲孙女儿。

  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仍然只觉得阿横才是最亲。这是自己三十年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孙子,不管他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周家的血,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眼看着孙子又要走儿子的老路,为情所迷,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周婆一边声声咳着,一边忧虑地劝诫:「横呀,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儿纠缠不清呢?咳咳,听奶奶的话,还是和她分手,另找一个吧。咳咳,就是梅绮,咳,也挺好呀。」

  梅绮……自横心上划过一道伤痕,他亏欠梅绮太多了,然而倘使梅绮活着,让他重新选择,他仍然只会同红尘在一起。他惨然一笑,坚定地说:「奶奶,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天下女子千万,我只爱红尘一个!我认定了她!」

  红尘隔着门听到这句承诺,心里一酸,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不论为自横经历过什么,如今听到他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广告结束,外间电视里传来主持人高声宣布大赛冠军得主的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到底是林黛玉赢了。

  天一点点地亮了。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自横与红尘毫无倦意。

  他们手拉着手,在园子里散步了一整夜。两个人的手,一夜都没有松开过。不舍得松开。

  直到天亮,自横才送红尘回房,却又忍不住抱住她再一次亲吻。

  「你回自己的房间吧,不然,让爷爷奶奶看见多不好意思。」红尘笑着推他,「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守。」自横也笑着,「每分每秒,一刻也不分开。」

  恋爱中的人,总是喜欢说一些不合情理的傻话。一个精明理智的人竟可以为所爱的人变成傻子,便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外面忽然传来争吵声,是三姐在和什么人口角。

  红尘听得清楚,大吃一惊:「是我姥爷!」忙拉着自横匆匆走出。

  周公和周婆也都被争吵声惊动起来了,见到两人手拉手地从一间屋里出来,脸色一变,来不及细问,只顾着眼前的纷乱,叮嘱他们:「别出去,回屋里好好呆着,千万别出声,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长辈,吵起来到底不好。你们只管躲在里面别出来,让我们应付好了。」

  自横一想,觉得不错,忙拉了红尘进屋,安慰着:「别担心。交给我爷爷吧,他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会摆得平的。」

  这样紧急的时刻他还有心说笑,红尘不禁微微一笑,顺从地伏在自横的怀里不出声。

  周公周婆亲自迎出去,将洛长明老夫妇请进客厅,好言相劝,不住解释:「红尘姑娘不在这里。自横另有住处,怎么会带女朋友来我们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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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陌生人的声音

  「什么女朋友?」洛长明暴躁地打断,「我们洛家的女孩,和你们周家没关系,少来套近乎!告诉你孙子,快把我孙女儿交出来,不然,我告他拐带妇女!」

  周婆不满了,咳着说:「咳咳,话不能,咳,这样说,你孙女儿有手有脚,咳咳,又不是小孩子,咳,哪里说拐带就拐带了?」

  红尘抱歉地看着自横,小声说:「真对不起,给你们家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姥爷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自横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地一声:「别出声,让我爷爷想办法。」

  话音未落,却听到门外又是一阵扰攘,三姐扑踏扑踏一路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先生回来了,来了一个男人,他说是先生!」

  自横一时没听明白,红尘却猛地反应过来:「爸爸?爸爸怎么也来了?」

  接着客厅里扬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地说:「各位好,我是周锋的主治大夫,周锋今早醒来后,坚持要回家来看看,说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医院里。我们尊重他的意思,但不放心他单独出来,所以陪他一起回来看看,你们稍微谈一会儿,等下还要回去,怎么也要再留在医院里观察几天才可以确定出院。」

  红尘欢喜:「爸爸真的好了!」

  然而这时周锋在门外暴喝起来:「洛长明,怎么你在这里?!」

  接着洛长明也大叫起来:「姓周的,你这个杀人犯,你还没死?!」

  医生忙忙劝慰:「这位老先生,病人情况还不稳定,请不要让他情绪激动,以免引起复发。」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大吵大闹着,「这个杀人犯,早就应该判死刑了,进疯人院,是便宜了他!」

  「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周锋带着病人还不完全清醒的激动回应着,「你害死了妃嫣,你该为她偿命!」

  「我要你给我女儿赔命!」洛长明大叫着,好像又抡起了他的拐仗,周婆和红尘的姥姥一起叫起来,周公和医生用力地拉扯着,门外吵成一团。

  红尘紧张地说:「我们出去吧,他们会不会闹出事来?」

  「我们出去,只会使事态更乱。」自横烦乱地说,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觉得好像就要有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洛长明,周锋,妃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自己和红尘,是不是受了上帝诅咒的一对,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波折和磨难?

  天边似有雷声隐隐,压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令人窒息。自横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使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真正的悲与喜都是不可承受的重量。在人生波谲云诡的瞬息万变之前,他竟然毫无预知与抵挡能力,甚至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担。

  他一向自负,然而这几天的事情叫他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渺小与软弱。

  洛长明和周锋仍在激烈地争吵。周公气喘吁吁地劝告着,周婆咳得像要吐出血来,医生也在拼命地拉扯周锋:「你别激动,别太激动了。你要好好休息,我们马上回去,赶紧回医院!」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找这只狼偿命!为妃嫣讨还公道!」

  「你才要给我女儿偿命!」洛长明人老声音不老,毫不示弱地叫着,「是你害死秀秀,你这疯子,最好永远呆在精神病院里,不得好死!」

  「洛长明,秀秀是为你死的,是你的报应!你强奸妃嫣,迫害她,使她生子身亡,秀秀冤枉是你的女儿,父债女还,她是在替你偿命!」

  「胡说!」洛长明大叫,「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知道吗?妃嫣是因为生儿子难产死的!是你逼死了他!你就是自横的生父!你这个魔鬼!」

  「轰!」宛如晴天霹雳,这一声暴出,红尘的心灵被猛地撕裂了,猝不及防地,她尖利地哀叫一声,「不!」推开周自横,一跃而起,猛地冲出门去。

  自横是早已被这噩耗惊得呆住了,自从父亲进门,他就被一阵莫名的恐惧掐住了喉咙,而真相的揭出,终于使那最可怕的事实落定,将他彻底地震呆了过去。

  周公周婆以及洛长明夫妇一阵扰攘着,喊着「红尘,你去哪里」纷纷追出去,然而大门外,秋风萧萧,竹林寂寂,哪里还见得到红尘的身影?

  周婆慌乱地捣着小脚跑回来,推着呆若木鸡的孙子:「横呀,咳,咳,快,快追,看那孩子哪儿去了,她连鞋子都没穿,可千万别出事儿呀!」

  「她没有穿鞋子?」周自横呆呆地重复着,忽然间,在夫子庙初见洛红尘的情景鲜明地撞到眼前来,红尘坐在无针绣坊里低头绣花的身影是如此地清晰刺目,像一根针样深深刺进自横的心里。

  她没有穿鞋子。

  在命运的恶作剧面前,那个南京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只有绝望地逃离,没有穿鞋子。

  她绝望地逃出了珊瑚园,然而屋子里的每个人却都在想着他,剪不断理还乱地思考着她在他们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她是洛长明夫妇的外孙女儿,却是周公周婆的亲孙女儿,他是周锋的亲生女儿,却是周自横至爱的人,而她与自横真正的血缘关系,是舅舅与外甥女!

  揭蛊之时,洛长明夫妇,周公周婆,周锋和自横,这些被命运大手翻云覆雨地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芥末微尘,同时被钉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呆若木鸡。

  让我们把时光大针倒回三十年——三十多年前,那「史无前例」的时代,文工团总指挥洛长明,带着一群平均年龄不足十七岁的少女,深入草原腹地,给远在边疆的战士们巡回演出,带去党的温暖和关怀。

  那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有着许许多多特定的人性和规则,发生着宗宗件件非人性却具时代感的可怕悲剧。草原的风,原野的兽,都给年轻的女文工团员们带来了许多不属于她们年龄的灾难与威胁,而最可怕的危险,还是来自于人——在草原里被寂寞和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性的男人。

  洛长明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而妃嫣,便是这悲剧时代特有的祭品。

  妃嫣本是天地间最纯美清丽的女子,走进草原后,风刀霜剑非但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天地精华反而使她益发灵秀出色。当她跳舞的时候,天地云彩都会跟着一起旋转;当她唱歌,山里的风也停下来倾听;她走到到哪里,冰天雪地都会开出花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多出笑意,战士们说话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而且极其注意语言的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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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的早与迟

  洛长明本不是什么多情善感咬文嚼字的人,可是看到妃嫣,便懂得了一个词:毓秀钟灵。

  和所有的男兵们一样,他不能不受到妃嫣的吸引,眼睛跟着她的身子转,心跟着她的一举一动狂跳,同她说话时,会忍不住先清清嗓子,仿佛喉咙里卡着石头。

  他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地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过,就是从前真刀真枪地上战场、身上捆满了手榴弹陪首长去同国民党军谈判,也没这么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这件事不解决,洛长明一辈子都不会再睡安稳觉。在他面前,还从没有一个攻不下来的山头。

  一个女子竟然可以美成那样子,简直是种挑衅。

  强暴的发生,几乎是天经地义无可避免的事情,惟一可商榷的只是时间的早与迟。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做错事。如果那件事不会对别的人造成太大的伤害,那么这个人就还不算太坏。

  洛长明曾是一个好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以为只做错了这一件事。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悔也无益。

  于是他说:「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吧。要不,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妃嫣已经愤怒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洛长明把手枪交到妃嫣的手上,对她说:「你要是恨我,觉得不能原谅我,就一枪崩了我。你放心,死了,做鬼,我绝不缠你。」

  她拿起手枪抵着他的头,可是手抖得拉不开枪栓。怒视他,质问:「你也有女儿。就没有人心?天有眼,你就不怕报应?」

  他接过枪来替她拉开,再重新交回给她,「报应?用不着麻烦老天爷,你自己动手就行。」

  她仍是抖,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他见不得这个,干脆自己拿枪抵着自己的头,问她:「你是不是要我死?你只要说句话,我自己动手,你站开点,免得溅一身血。」

  她实在是开不了口,也下不了手,只有捂着脸哭着跑开。哭了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仍然想不出该怎么办。荒天旷野里,非常年代,举目无亲,谁能为她伸冤呢?

  但是也无法让自己再面对洛长明。于是第四天夜里,她偷偷离开队伍,独自进了山。

  那个时代做逃兵,抓住了是要执行军法的。她躲躲藏藏,走了个把月才走出山去,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一次错误竟然要延伸到下一代去。她悲愤欲绝,想到了死,却终究是犹豫。

  她在山民家里住了下来,日日夜夜地想念着周锋,却不敢见他,只觉得自己配不上。临盆时大出血,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长,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辗转托人带给周锋一个口信,希望能在临死前见上最后一面。

  当周锋跋山涉水地赶到农户家里找到妃嫣时,妃嫣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奄奄一息,她握着周锋的手,只来得及向他表白了自己的爱意,并把儿子托付给他,就含恨长辞了。

  她一生善良美好,从没有诅咒过任何人,甚至没说过一句粗话、狠话。然而在她临死之前,眼睛喷火,咬牙切齿,却发出一生中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毒咒:「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我不信洛长明会没有报应!我恨自己没有本事杀他,可是天也不会放过他!」

  周锋几乎要疯了,跪在妃嫣身前发誓:她没做到的事,他会替她做到!他一定要找到洛长明,为她报仇雪恨!

  妃嫣死了。

  死亡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这件事一旦发生便无法回头。

  这块大石头注定要跟随洛长明一生。

  人若是不能原谅自己,就只好选择死亡——比如梅绮;又或是疯狂——比如周锋。

  而洛长明是个有刚强自制力的人,他曾经指挥千军万马,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而闻名。他对待自己也是这样地苛刻,粗暴——他告诉自己:错了便是错了,无需辩解也不必悔恨,改了就好;如果错了又无法改,就把它忘记。

  他用毕生的力气去忘记这件事,去取得良心对道义的宽宥。

  毛主席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没有出生的人,一种是已经死了的人。人都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能改正,就还是个好同志。」

  然而,「知错能改」不仅是种美德,更是一种运气。因为世上有很多的错误都是无法改正或补救的,于是,惟有忘记。

  然而周锋偏偏不允许他。

  周锋在后来神智尚清的日子里,一直旷日持久地与洛长明作对。

  他到处联络当年的女文工团员们,希望有知情人站出来揭发洛长明。可是没有人愿意帮他。她们好不容易活着捱过了那可怕的岁月,只想今后过平安的生活,再也不愿回首往事。何况事不关己,谁又愿意惹火烧身。

  竟不能将洛长明绳之以法。这使周锋愤怒得几乎疯狂,他日夜徘徊在洛家的楼下,决定铤而走险——既然法律不能制裁恶魔,就让他替天行道吧。

  谁想到洛长明的女儿洛秀竟会爱上他!

  每当他来到洛家,洛秀便轻盈地跑下楼,像一只小鸟样飞到他的身边,含羞带笑:「你来了。」仿佛他是来赴她的约会。

  他看着她,心中掠过无数个罪恶的念头:可不可以绑架了她,然后逼洛长明拿命来换?要不干脆杀了她,父债女还?

  洛长明看到他同女儿站在一起,气得大喊大叫,几乎发疯,恐吓他如果再来找洛秀,就用手枪毙了他。

  这却使周锋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洛秀在一起,要以此来报复洛长明——不是一刀致命的那种报复,而是抢走他最心爱的女儿,天长地久地折磨她,从而折磨爱她的人。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几次质疑自己这样做是否不公平,觉得洛秀太无辜。

  然而洛秀却已经铁了心,不许他再犹豫彷徨,一心一意地要和他在一起。甚至在洛长明强行将她锁在小楼上的时候,她竟然不惜从楼上跳下来,投奔周锋,与父亲决裂。

  她告诉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换言之,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宁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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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卖绣花鞋的女子

  ——到了这个地步,周锋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娶她。

  无疑周锋是怀着仇恨来迎娶洛秀的。新婚第一夜,他便令她独守空房。

  其后是长年累月的苛责呵斥。他挑剔她,嘲笑她,轻辱她,把她当成洛长明的替身来报复,总不令她有一日的顺畅安心。然而她对一切都容忍迁就,并且心甘情愿地代他照顾妃嫣留下的儿子周自横。

  多少风夕月夜,他盘桓于小酒馆里,把对洛长明的仇恨和对洛秀愈来愈深的爱意伴着酒一同吞咽。而无论他如何迟归,她总会烹热一杯茶在灯下等他。

  她的若有所待的沉静与镇定有时甚至令他惊疑:她到底在等些什么呢?

  这样的夫妻,一做便是三年。

  周锋毕竟不是洛长明,毕竟是一个有爱的人,一面他不住地想着新花样来对付她,一边却不能自已地一天比一天更深地爱上了她。

  他在这爱与恨的漩涡间挣扎着,自己同自己搏斗,痛苦与挣扎令他几欲疯狂。

  醉与醒之间,他对她会有难得的温存。

  在一次酒后,他使她有了身孕。

  洛秀小心地瞒住了这个消息,直到三四个月后再也无法隐瞒时才肯吐露真相。

  周锋震怒,觉得这是自己对妃嫣的背叛,同时也更觉得对不起洛秀。矛盾的两极将他的感情撕扯得就要疯掉了。他拒绝与她同房,不愿分享她做母亲的辛苦与欢愉,似乎一切与他无关。然而每每,当他经过婴儿用品店时会不禁驻足,凝眸良久。

  然后有一天,他们一同上街的时候,迎面驰来一辆货车,他本能地喊了一声「秀秀」,将她猛地推开去,宁可代替她承受了那剧烈的撞击。他们被同时送进了医院,他只是受了点外伤,并没有生命危险,而她,却因为早产大量失血,在生下女儿后,油尽灯枯。

  躺在产床上的洛秀,顾不得看一眼新出世的女儿,却哭着叫着周锋的名字。周锋被推到了她的床前,洛秀抓着他的手,问:「锋,你爱过我吗?在你生命中,有哪怕一个瞬间,真正地爱过我吗?」

  那一刻,周锋只觉脑中似有千军万马踏过,恨不得粉身碎骨来回报他挚爱的人。生死关头,他终于被迫面对自己的心,一声声地喊着:「秀秀,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离开我!」

  洛秀凄凉地笑,笑得那样美,那样满足,她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我一辈子的爱,只换来你这一刻的真,也值得了。」

  他大恸,心中震荡无以言喻,往日种种自眼底一一重现。他豁然明白: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是真的。所有的苛责与困扰,都只是因为太在意。他爱她,他对她的一份情,真得刻骨铭心。

  恨有时可能是一种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

  那一刻有千言万语涌上来,有无数的情义想补报,然而洛秀已经撒开手来,就那样笑着咽了最后一口气。

  再一次,心爱的女子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周锋紧紧地抱着妻子,已经分不清她是秀秀还是妃嫣。当护士将周锋强行从洛秀身边拉开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已经涣散。

  他的心,随着妻子的生命一起死亡了。死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间,没有人知道周自横其实是洛长明和妃嫣的儿子,也没有人知道洛秀在死前留下了一个女儿洛红尘。更没有人会想到,周自横和洛红尘真正的血缘关系,会是舅舅和外甥!

  这是洛长明造的孽,是他的报应;也是妃嫣含恨赌的咒,却应验在亲生儿子的身上;是周锋不该立意报复,只害得妻子惨死,自己半生疯癫;是周自横的始乱终弃,令梅绮不得不求助巫蛊——而邪念一生,诸多罪孽也就连环发动了——夫子庙,梅绮把周自横带到了洛红尘的面前,把死亡留给了自己;周锋终于从索罗门的瓶子中释放出来,却把疯狂交给了卫青;洛长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把所有刻意忘记的罪恶一一记起。

  而当这惨绝人寰的秘密被揭穿的时候,红尘的心灵就彻底地被摧毁了,她一路凄厉地叫着,赤着一双脚,风一样冲出了珊瑚园,快得让人来不及拦阻。

  那以后,周自横再也没有见过洛红尘,他寻找了她很多年,却连一丝踪影也没得到。

  从此,每每提起洛红尘,周自横只会呆呆地重复一句话:「她没有穿鞋子。」

  她没有穿鞋子。

  那在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在逃离她的爱情和伤痛时,没有穿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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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只看了最后一个章节。。。发现是悲剧。。。

只记住了一句话:恨有时可能是一种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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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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