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战争的序幕－纪实与思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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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71年的春季。



形势大好。



国际上，美帝国主义深陷越南战争泥潭，推行的“战争越南化”政策以及轰炸越南北方等伎俩无法挽回它的失败，又将战争扩大到柬埔寨，结果是在自己脖子上再套上一条绞索。苏修背叛了列宁斯大林既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国内被本国人民反对和唾弃，对外变成社会帝国主义新沙皇，亡我之心不死，争霸之意昭然，居然侵略我国领土，悍然挑起边界冲突，结果遭到可耻失败，暴露出叛徒集团纸老虎的本来面目和丑恶嘴脸。同理，其它各国反动派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经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国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全国山河一片红，除了台湾盘踞着蒋介石及其匪帮以外。九大选举产生的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早已粉碎了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甚至连批陈整风这样的运动都已经取得胜利。卫星上天，宇宙响彻东方红，旌旗挥舞，九州同唱语录歌。既无外债也无内债，物价稳定市场繁荣。红旗不倒，彩旗飘飘。我们已经粉碎了国家变修，和平演变等帝修反的复辟阴谋和复辟行动，可以确保千千万万人头不落地，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我们需要发展大好形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大好形势越来越好的主要标志。上山，是共产党取胜的法宝，从红军上井冈，到几次庐山会议拿下党内的野心家；下乡，则是巩固胜利，开展遐想，发起新一轮革命运动的伟大举措，是伟大的导师领袖统率舵手总结了苏联变修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经验做出的战略部署。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对我们个人来说，更主要，更重要，更直接的，是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云南边疆去，参加生产建设兵团。这样不仅实现了领袖的战略意图，显示出执政党的伟大光荣正确，也提升自己个人本身的价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脚上有牛屎，但是比资产阶级干净。



记忆深刻的是离开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城市，在沿途和火车站接受送行的一幕。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宝书各在腰。爷娘儿女走相送，男女老少来相送。我们是享受专列待遇，实际上也是这一生中空前绝后的专列旅行，且不说后半程是设有料槽、剩有马粪的牲口专运车厢。站台上语录翻飞，锣鼓铿锵，广播喧天，旗帜高扬；领袖像到处张挂，大标语随时裱糊。报祖国口号声震寰宇，主旋律颂歌响遏行云。热闹的背景，与送别的场面适成两个极端的对比。那壁厢勉励大伙一颗红心献给党，一生交给党安排，扎根边疆干革命，志在全球一片红，这壁厢送别的人们一齐大恸，共放悲声。或是捶胸顿足，嚎啕叫喊，涕泪横流；或是轻揉红眼，漫揾浊泪，向隅而泣。热泪沾衣，老泪横飞。无语凝噎，放声哭号。男儿有泪也要弹，不见棺材也掉泪。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杜鹃啼血，湘竹泪痕。永巷长年怨罗绮，离情终日思风波。不提起到还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绛珠仙子还愿，教坊离别奏歌。执手泪眼，泪飞顿作倾盆雨；涕泗滂沱，江州司马青衫湿。泪眼相送泪易干，泪干春尽人憔悴。



红楼梦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虽然不伦不类，可以用来体会。回想起来，这场大规模聚众啼哭，实际上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彼时到兵团和现在进股市在过程中有一点相似：未来的不确定性，但也有本质上的不同：股市在贪婪与恐惧之间寻求平衡，兵团在绝望与挣扎中寻找出路，股市有赚有亏，兵团只亏不赚，股市亏钱财，兵团亏前程，更主要的，股市自愿，兵团强迫，共产党不相信眼泪。未来究竟如何，大多数人心中无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直觉是前景渺茫，命途多舛。即使英雄人物，也免不了拔剑四顾心茫然，芸芸众生，就只能是悲天抢地，痛哭流涕，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从中得到情绪宣泄和心理调节。路上行人欲断魂，离人愁绪征夫泪。中国几千年来都把流徙边关作为对刁民罪犯贰臣的严厉惩罚手段，受此惩罚的人都有怀揣单程票，踏上不归路的凄楚悲凉。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破除了几千年来的旧文化，砸烂了能够砸烂的封建文化遗留的所有硬件，却触动不了融入中国人血液中的唯恐被边缘化的内心恐慌。



话说回来，当时的吸引人才战略还是有效的，略施小计，席卷数万知识青年而去。建设兵团吸引人们的宣传口号有一句是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虽然这只是崇高的理想，但在与美帝国主义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未报的背景下，用美国人奇技淫巧发明的电灯电话来吸引知识青年，充分体现了中华文化包容同化的博大与精深，展现了党和领袖的宽广胸怀。



从小学起，我们就学唱一首歌，第一段是“我有一个理想，一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第二段和第三段原样重复，只是替换关键词农民分别为工人和解放军。没想到，一歌成谶，等我长大了，真的实现了把农民、工人、解放军当的美好理想。建设兵团是解放军，虽然不穿军装，没有帽徽领章，不操火炮钢枪，但那不是我们歌中的内容。后来建设兵团全部就地改为农场，兵团战士摇身一变成为农场工人，正好是歌中的第一第二大理想。知识青年，光荣与梦想，是我们自小革命歌曲理想的实现，刻骨铭心。



序幕的序幕：我辈正是蓬蒿人



此行何去？云南河口。



河口位于伟大祖国的西南边陲，与伟大的社会主义邻邦越南民主共和国山水相连。



红河和它的支流南溪河交汇在河口县城，一如武汉的汉水长江，重庆的嘉陵长江，南京的秦淮长江。红河上游是元江，元江在云南境内长692公里。有地理书说元江和李仙江在越南境内汇合称红河，但当地人将中国境内的部分河段就称为红河。千百年来，红河之于红毛夷蛮，如黄河之于炎黄子孙，也是母亲河，也是承载他们感情理念的神圣物件。这里土壤肥沃，百花飘香，文明文化，源远流长。中国历史对这里的记载，这里大都有对应的说法。你有诸葛亮七擒孟获，他有孟获七擒诸葛亮。红河的支流南溪河，风采迷人，比西施浣纱的小溪更幽静，比昭君梳妆的井水更甘甜。鱼翔浅底，春江水更暖；雁落平沙，秋江月更白。树上比翼鸟，溪头荠菜花。雨打芭蕉，月照寒江。玉树临风，红杏出墙。枫叶荻花，兰桂齐芳。橡胶白香蕉黄，腰果瘦芒果胖。欸乃一声山水绿，晴天一鹤排云上。小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老树栖鸦，亦显出英雄本色。



风景这边独好，温度这里最高。河口是整个云南海拔最低的地方，两河汇流处是云南最低的河谷，没有或者基本没有5℃以下的极端最低温度，这是橡胶树受冻害的温度。



当时形势的一个特点，是国际上的帝修反狼狈为奸，对我国实行许多战略物资的封锁禁运，其中之一是橡胶。大约8万吨这个数，记不清是年需求量还是进口量还是国内产量。帝修反的倒行逆施，正好坚定我们自力更生的信心决心毅力能力。正如我们不相信石油只埋在别人的地下，我们也不相信橡胶只长在外国的林中。事实上，中国广东广西云南的部分地方可以种植天然橡胶，我们可以在那里创造奇迹。封锁吧，封锁个十年八年，我们就什么都有了。现在的河口，从网上看，突出的是边境口岸，旅游胜地，民族风情，都是第三产业。而我们心血凝成的橡胶，没人提起，就像当年贫下中农要作为传家宝的讨饭篮。我们只搞第一产业，上山栽树开荒，下山种菜打粮，青春只献祖国的橡胶事业，并且准备献青春、献终身、献子孙、献自尊，献一切可献之物给党。



当时有一位老人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林副主席高瞻远瞩：“努力发展橡胶，满足全国人民需要，努力发展热带作物，满足祖国需要”。林副主席的指示为我们指引了方向。我们的使命，是在这个圈里，与橡胶树一起，扎根在这片泥土、红土、沃土、热土中。



知青、老工人和少量军人就在这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瘴疠之地，洪荒之乡。蛇蝎蚂蚁，毒蜂蚂蝗。野兽出没，蚊蝇翱翔。荆棘遍野，恶竹疯长。五月豪雨，盛夏骄阳。猿鸣三声，寸断柔肠。举刀望明月，挥锄送夕阳。疟疾传染吃片药，皮开肉绽舔口伤。身居篾墙毡顶风雨无阻将倾小屋，心系三分之二世界人民盼望解放。



橡胶种植和管理是一桩苦差事。第一步开荒，刀斧手齐上，坎坎伐木兮，放火烧荒。第二步挖山，挖出林带和植坑，用老愚公的蛮力和毅力。第三步定植，是最苦的。橡胶树要高产，需要芽接，让芽片在树桩上长成芽接苗，就像满清男人辫子翘在秃头上。需要从苗圃地把沉重的数颗“秃头”挑上高山，顶喷火烈日，迎射针骄阳。有知青吃不了这苦，将“秃头”扔到山涧被发现，受到批斗。第四步，十年树木。因为茅草疯长，几天就会盖住胶苗，需要不断砍草除草，使用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然后上林黛玉的花锄。别看关公黛玉是刀锄高手，其实没法跟我们比。关的花拳绣腿适合搞阶级斗争与人奋斗，在生产斗争与地奋斗中一无是处。黛更不用提，单是我们半裸的装束就使她没法效仿。第五步，收获。空山寂寂，胶林莽莽，天不亮，露华浓，天上星光闪闪，胶刀寒光闪闪，野狼目光闪闪，知青脚杆闪闪。胶刀割破树皮，胶乳渗如泪滴。胶树如知青青春年华，知青如胶树身心俱伤。受伤的知青和受伤的胶树共献橡胶。



劳作中的苦楚难以尽述，就说两种小动物。蚂蝗，环节动物门，蛭纲，水蛭科。软绵绵，冷冰冰，滑溜溜，肉乎乎，第一次附身时吓得人一声惨叫，如魂灵附体，或如灵魂出窍。蚂蝗来无影去无踪，轻轻一吸，温柔一口，释放出的抗凝血物让伤口鲜血长流。有时身上被十几只甚至几十只蚂蝗叮咬，以致衣服与皮肤凝为一体，真正体现了衣服是皮肤的延续这个主题。后来习惯了，开始欣赏蚂蝗，她行走时一伸一屈，有张有弛，任卷任舒，体态轻盈，娥娜多姿。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的苏联医生用蚂蝗治病，我们自身疮口被蚂蝗吸血后自愈，都使我们对蚂蝗充满好奇，对住地蚂蝗堡这个名字也不再恐惧。书上说对付蚂蝗吸血切不可强行拉扯，其实拉拉扯扯又何妨。另一个是昆虫纲膜翅目的野蜂，小的1cm，大的5cm，大眼小嘴，蜂腰身材，苗圃家花也采，路边野花也采。寻花问柳倒还罢了，可恨结庐在人境，筑巢在草间。砍草时，砍刀挥处，蜂巢一分为二，蜂群腾飞，如盗贼蜂起。群蜂扑人，如群贼扑官。没头没脑，逮哪蜇哪。蜂扑面门，就像闯王进北京城，直捣首脑机关，要害部门。躲无法躲，逃没处逃，被叮得鼻青脸肿，面目狰狞，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闻说有知青命丧黑纹蜂群的惨例。也有敢跟野蜂较劲的：穿一身蜂群颠扑不破的工作服，戴一袭阿拉伯妹妹隐藏美貌的面纱，或趁月黑风高，棒打蜂穴，或是明火执仗，火燎蜂房。只用单截棍，就举一把火，便收获美味蜂蜜，玉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