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战争的纪实与思索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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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缘由：了却君王天下事



这场大戏直到八十年代末才结束。



对越战争是中国近、现代史上历时最久，距今最近的一场对外战争，又是国人研究最不彻底，忘却得最彻底的一场战争。两个简单的问题，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战争的原因和战争的具体结束日期。



不少人探讨过战争的原因，最多的看法是保卫领土、打越援柬和转嫁国内危机三种。依我看，三种看法都有缺陷。保卫领土是新华社声明的说法，但一般来说，公开文告不会说出隐藏的秘密，特别是两国开战的几十字的战书。保卫领土，办法很多，挑起大规模战争可以说是最差的一种，不到山穷水尽不会出此下策，到山穷水尽时出此下策也没有什么作用了。事实上中国跟其它一些国家也有边界纠纷，也投入军队打仗，都类似于公鸡打架之前的“雄起”，重在造势，从未有过十年争战的事例。围魏救赵帮红色高棉一把，乍看似乎有理，因为1979年初越军已经拿下金边，波尔布特逃往丛林，民主柬埔寨也是全球唯一支持中国打越的外国政府，况且这是千年不朽的孙子兵法的现代战例，文化意义非同小可。但实际上这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小因素，原因很简单，我们的序幕发生在越南侵略柬埔寨之前。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挽回红色高棉覆灭的命运。至于转嫁国内危机，更是无稽之谈，中国国内危机历来只需高压加镇压就可解决，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靠侵略外国作为解决国内危机的先例，相反发动对外战争只会加深国内危机，譬如慈禧太后向列强宣战。当时，刚刚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国内民心总体比较信任政府，与党中央保持一致，是共产党执政以来（直到现在）国内危机最小的时期。



我认为，对越战争的主要原因是当时的中共中央，主要是毛泽东本人对苏联的恐惧和憎恨。其逻辑关系是，毛见辱于苏，然无法制苏，越受惠于华，却亲苏反华。中国直接跟苏联对抗，没有力量，没有胆量，不好控制战争规模，弄得不好苏军直扑北京，中国胜算不大。但在主人面前打狗，却可以叫主人无法发火，陷于尴尬。如果苏联真的要管，我们可以掌握节奏和分寸，让它不好下手。教训越南，剑指苏联，一箭双雕。老太太抹口红，给你点颜色看看。尽管对越战争，哪怕它的序幕都是始自毛去世以后，但一出大戏的编剧远远早于大幕拉开之前。事实上，中国的对苏政策在毛去世以后又维持了多年，直到八十年代还在延续。



执政登基后，尤其到更年期以后的晚年，毛的价值观最重要的是保持最高统治权，其次是在位的尊严。这和人的需要层次理论相吻合，该理论认为人的需要层次最高两层是实现自我和获得尊重。他教导我们，世界上一切革命斗争都是为着夺取政权，巩固政权。阐明了掌权和保权的终极目的。同时，治大国如烹小鲜，掌权用权还必须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当官不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必须一言九鼎，令行禁止，千夫诺诺，无一士谔谔，维护统治的良好心绪，轻松心情，获得最大尊严。三忠于四无限大救星伟光正之类，就是在国内百姓中树立形象的成功之作。但毛知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最高层人士才是防范重点，所以坚决地清除了刘邓等大批虽然不会撼动他的最高统治权，但可能有损其尊严的同僚。中国的宪法和各个法律都没有禁止人们试图成为党和国家的领袖，但如果谁有此心，或被怀疑有此心，就是篡党夺权，几千年都叫谋反，罪不容诛。



但在国外，毛一直听到不和谐音，而且这些声音基本是全方位的，不可能十个指头按住十个跳蚤，全部根绝，必须抓住重点才能成功。



最初目标定为美国。在延安时期，毛曾有大量赞颂美国体制的言论，彷佛美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因为在夺取政权的道路上美国可以利用。进入解放战争以后，发现美国对夺权和掌权利少弊多，国家制度也另搞一套，就将其锁定为主要攻击目标，擒贼擒王。抗美援朝就是一个重大举措，不料长子岸英竟在此战中惨遭毒手，断了家庙香火，更令毛牢记仇恨。在爱子遇害事件中敌我友三方责任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方责任人彭德怀和忽悠毛到朝鲜打仗的苏联朋友的仇恨暂且记下，先将直接凶手美国列为主要敌人，击鼓猛攻，延续20年。后来发觉美国对自己掌权的威胁没有苏联厉害。一来美国侵略中国的危险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二来没有去过，没有亲身感受过美国人的侮辱。苏联就不一样了。



苏联是毛去过的唯一外国，斯大林是唯一冷落毛使毛感到羞辱，但又奈何不了的人物。当时毛羽翼未丰，咽下了这口恶气。后来的赫鲁晓夫也对毛颐指气使，相当傲慢，居然对纯粹中国内部事务的大跃进等横加指责，更严重的是对前任领袖斯大林鞭尸，违反臣为君隐的古训，为毛身边的同僚树立了恶劣的榜样，这使毛决心跟苏联闹翻，后来把身边那些可疑人物都叫做中国的赫鲁晓夫或者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赫鲁晓夫以后的苏联领导人更为凶狠，不但公开鼓动毛的同僚政变推翻毛，更是陈兵百万在边境，挑起边界冲突，亡我之心不死，威胁莫大于焉。苏联的政治渗透更为可怕，林彪逃亡就是直奔苏联。不管事实怎样，毛自我感觉已经是大战迫近，大难临头。于是转向有杀子之仇的美国，跟尼克松缓和，意图远交近攻，以夷制夷。



跟着感觉走，毛采取凡是敌人……，我们就要……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这种凡是方式使中国的所有国际战略按苏联的做法相应调整。例如美国西欧与苏联发生矛盾，几乎一边倒支持美欧。苏联占领日本北方四岛，中国历来不怎么管这种外国之间的领土纠葛，这时却高调支持日本收回北方领土。为了制苏，大力跟日本亲善，毛甚至亲自感谢日本侵华帮助共产党战胜了蒋介石，勾销了日本的战争赔款。齐奥塞斯库对苏联偶有微辞，中国就大力拉近与罗马尼亚的关系。阿尔巴尼亚仇恨苏联，就捧之为欧洲唯一的社会主义明灯，在70年代阿已经对中国显露离心倾向，因为反苏，中国仍然竭力拉拢阿。毛在五六十年代最痛恨老牌修正主义国家南斯拉夫，到七十年代毛与铁托联合在反苏旗帜下，毛赞铁托像铁一样。美苏在安哥拉较量，中国也是严辞谴责曾是兄弟的共产党国家苏联古巴，而宽容帝国主义和种族隔离，跟中国没有外交关系，跟台湾建交，分裂中国的美国南非。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国在被排斥在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之外几十年以后第一次有机会参加奥运会，为了苏联侵略阿富汗，不顾政治与体育分开的奥林匹克精神，与美国等西方国家保持一致，一起抵制了莫斯科奥运会。



在对越南问题上，中国更是充满期待，艾怨，最后发展为仇恨。越南是地理上跟中国和苏联距离差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历史上是中国的属国，理应跟中国亲近而交恶苏联，但越南没有这么做。胡志明似乎跟中国友好，实际上在中苏之间搞平衡，但有一条不跟中国闹僵的底线。为了稳住越南，毛发表过声明，高调承诺不惜以巨大的民族牺牲来抗美援越，在经济上也尽中国所能，无私援助，量中华之物力，结越南之欢心，比抗美援朝的花费大得多。不过对越南来说，苏联援助更重要。苏联先进的军机雷达，不是中国的机枪高炮所能比的。从现时利益考虑，越南不会得罪苏联，那样在抗美战争中必败无疑。从历史角度看，各种恩怨决定了越南决不会跟中国太热乎。中国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到这一点，一再跟越南示好，宛如单相思的恋人，对对方的不冷不热充满企盼，最后发现对方竟然愿意投入最大仇人的怀抱，于是感情胜过理智。在对越战争中，中国多次批判越南“严重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就是一种真情流露。



越南领导人也有严重问题。小国在严重对立的大国之间搞平衡，是一种战略，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无可厚非。抗美战争结束后，越南逐步改变既定方针，倒向苏联。越南的这种战略转变有其理由，是一种惧怕中国，远交近攻，延续了几千年的思维模式。越南领导人的错误在于结交豪强有恃无恐挑衅中国。就算他们认为那些地方是他们的领土，就算那些地方真的是他们的领土，有权占据，但在一个大邻国有异议时，也应该首先谈判解决问题。何况越南领导还头脑发昏，驱赶大量无辜华侨。他们有所不知，一是中国领导人对周边蕞尔小国的思路一样延续了几千年，你如果敬畏我，可以多给你赏赐，如果你目无天朝，挟洋自重，甚至公然挑衅，迟早要收拾你。二是中国会将对苏联的新仇旧恨迁怒于越南，打狗给主人看。三是苏联在十几年以后会解体沦为二流多党制国家，而中国与越南共产党一党专制难兄难弟的关系还会延续。



古今中外，有领土纠纷的国家多的是，领土纠纷一般不会成为两国关系的主要问题，但容易成为煽动民族主义的借口。毛在任时，领土问题从来都服务于政治。譬如蒙古的独立是蒋介石的中华民国在1946年承认的，但被打到台湾以后，仗着还有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蒋翻脸不认帐，公开毁约，声称对蒙古有主权，又把这块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画入自己的版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半个多月，蒙古就予以承认，礼尚往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坚决捍卫蒙古的独立。到了文革期间跟苏联打起来，中国官方文件重提满清时代被俄国占领的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将苏修与沙俄等量齐观。中越边境几块边远的土地，本来不值多少钱，犯不上动武。但是如果有更大的冲突，拿领土说事就是出一口恶气最好的手段，内可凝聚人心，外可找到借口。



这场战争打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惨重，中国军队后撤时更采用严酷的破坏手段。中越边界地区埋下的地雷达10的7次方数量级，至今还有大量地雷没有排除。这种不是在沉默中锈蚀，就是在沉默中爆发的武器给当地人带来深重灾难，据说有一个87人的村庄只有78条腿，人均不到0.9条。地雷还可能影响边界地区20年。



八十年代，中国与苏联关系逐渐解冻。中国告别毛时代，经济上向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方向靠近，而苏联则在政治上告别修正主义，向资本主义和民主政治靠拢。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赵紫阳的改革观念，邓小平不计前嫌向前看的思路，决定了两国不可能回到意识形态领域毫无价值的争吵，两国最高层之间没有个人恩怨，国家关系和两党关系都基本正常化。在这种形势下，打越南失去了原来的理由，完全是徒添烦恼。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争端的解决换了思路。于是，偃旗息鼓，重谈友谊，罢战收兵，恢复贸易，排雷开关，再称兄弟，边界谈判，不再拘泥。后来互谅互让，九十年代签订了《中越陆上划界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