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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再见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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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6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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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考试复习郁闷中......

不知道大家爱看武侠小说么?我前几天马不停蹄地看完了 风云  ,感觉还挺爽
转其中我最喜欢的   再见无名   给大家

希望大家喜欢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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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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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会,仿佛是一切情愁恨怨的“终站”。
    步惊云聂风,孔慈断浪,一千人等经过无数兜兜转转、曲曲折折、寻寻觅觅、凶凶
险险,到了最后最后,还不是要回来这个地方?
    天下会,又仿佛是一个——墓。
    所有痴情儿女的墓。
    因为天下会是一个只许斗争、不容有情的地方。
    无论是男是女,于天下会内生情,就如同自掘坟墓。
    如今,便有四名男女,正一步一步再次接近这个痴情坟墓。
    这四名男女是——
    断浪。
    孔慈。
    聂风。
    与及自身原是坟墓、已不用再畏惧任何坟墓的——死神步惊云!
    是的!步惊云确像是一座坟墓!
    这是聂风与他一同赶路数天后的感觉!
    日夜兼程,已经赶了五日五夜,距离天下会还有三天的路程,聂风用心一算,纵使
三日后回到天下会,还有充裕时间以解药救回幽若,总算暂时放下心头大石。
    一直昏迷的孔慈,却仍没在马车内苏醒过来,而中了蓉婆“失心渡”的断浪,还是
呆若木鸡,然而聂风并没为二人担忧。
    他曾仔细探视孔慈经脉,知道她并无大碍,她迄今犹不醒人事,或许全在她的脑海
多年来皆惯于与黑瞳的精神并存,目下黑瞳复仇的精神已离她而去,她需要一段日子休
养生息,所以苏醒是迟早的事。
    至于断浪,更是不用操心,蓉婆曾对聂风提及,失心渡只会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
断浪就会安然无恙。
    反而,聂风最担忧的……
    是步惊云!
    步惊云已经五天没有张口与他说话了。
    骤眼看去,他真的己成为一座令人无限畏惧、不敢接近的——坟墓!
    从前,聂风也曾尝过与步惊云一起上路的滋味,步惊云尽管冰冷,惟在聂风三番四
次、“苦心经营”地逗他说话之下,他亦会爱理不理地、微微作出一些简单回应。
    毕竟,死神虽然看来冷酷,但对聂风,总像暗暗流露着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步惊云对他惺惺相惜,可能只聂风身上,有一些他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那种令
人看上去感到无限温暖的笑容。
    和聂风的眼泪。
    可是,在这五天日以继夜的赶路途中,步惊云却一反常态,无论聂风如何千方百计、
出尽“九牛二虎之力”逗他说话,他居然连平素最简单的回答也欠奉!
    他仅是直视着前方,直视着回天下会的茫茫前路,神情如同铁铸,五日来也没有变
换表情。
    是什么令本已沉默的他更趋沉默?
    是什么令本已像死人的他更变本加厉,进而像一个坟墓,心的坟墓?
    聂风暗暗推详,发觉自从黑瞳终于得偿生平夙愿、雪尽如山血债之后,步惊云便已
开始如此,难道……
    眼前这个他从不知道其身世、从不知道其出处、从不知道他为何成为难霸弟子的云
师兄,他如迷般的背后,也有一段不为人知像黑瞳那样深仇血恨?
    故此他这数天才会暗有所感的,把自己葬在自己心里的坟墓?
    再不想再与任何人说半句话,那管是聂风……
    聂风自想,便愈是不敢再想下去,他其实早已感到怀疑,在西湖那一次步惊云由阿
铁回复死神的身后,雄霸本认为他已死去多时,步惊云其实不用回去受雄霸的劳役,他
为何毫不考虑,便再次踏上回天下会的漫漫征途?
    更何况,似步惊云一个如此桀骜难驯,冰冷不屈的死神,亦绝不应会驯服于雄霸之
下,甘心当雄霸的二弟子,为其效命,步惊云总是忙着赶回天下,那在天下会内,是否……
    有一些他很想得到的东西,例如……
    仇人的头颅?
    想到这里,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徐徐回望正于他身畔策马的步惊云。
    如果步惊云真如聂风假设,是为了一段深仇,才会回到天下的话,那未,步惊云这
个男死神,便较黑瞳那个女死神,倍为可怕……
    黑瞳纵然仇深似海,她的人却其实早已死了,不死的,只有她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
然而,步惊云还没有死,他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任他拥有不哭死神那个令人惧怕外号,任他曾拥有摩诃无量的盖世无敌,始终……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
    人有人的弱点,人有人的痛苦,人的心时会有内伤,如果他真的背负血仇,却又能
不向任何人泄瞩,默默背负其复仇使命,那未,他的心所承受的悲痛,肯定比黑瞳更甚!
    至少,黑瞳还有她的主人、雪达魔与及魔娘,会明白她的痛苦。
    能够默默承担所有人留给他的痛苦,到头来仍是城府极深、不动声息、不哼一声的,
那这个人,必需具备钢铁一般坚定的心、不能不报的仇,这个人确实相当可怕……
    可敬!
    与可怜!
    甚至比老父失踪、娘亲弃他而去的聂风,更可怜!
    聂风已不忍再想下去!也不想再忖恻步惊云的过去与及将来的莫恻动机!
    步惊云至今既然不想说话,聂风也不想再骚扰他!二人就这样默默的驱策着马车前
行,一路之上亦再没任何交谈。
    直至……
    直至黄昏,当二人的马车飞驰至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时,步惊云突然勒马!
    聂风一怔,不明白步惊云何以速地勒马,唯有也一同勒马!
    他愣愣问:“云……师兄,我们还要走一段不短路程才能投栈,你为何不走了?”
    步惊云并没作声,只是静静盯着清澈的河水,眉头深皱,似是有所发现。
    聂风不期然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河面并无异样,不禁又问:“云师兄,你在看
些什么?”
    这一次,一直不但说话的步惊云终于张口,吐出一句令聂风极度莫名其妙的活,但
听他缓缓道:“我,在看——”
    “水的感觉!”
    水的感觉?
    连水,也会有感觉?
    聂风闻言当场失笑,心想他这个云师兄定是闷得发慌了,居然说水有感觉,惟不消
刹那,聂风再也笑不出来,缘于此时……
    就连他也感到,河水之中,有一股特别的感觉幽幽传来!
    那是一股很特殊的感觉,一股似有似无、疑幻疑真的高手感觉!
    神话感觉!
    神有神的感觉,魔有魔的感觉,在聂风与步惊云所遇的神魔之中,都给人一种霸道
无匹,唯我独尊的盖世感觉。
    然而,此刻从水里散发而出的感觉,却恍如一个神话传奇一般,虽绝顶而不霸,虽
豪情而不烈,一切恰如其分,不温不火,淡然,完美,一如神话。
    神话,本就不是真正的存在。
    神话,本就因世人的渴望与景仰而生……
    但,河水原是清澈见底,一眼便能看出河下并无任何人或别物,甚至亦无鱼虾,感
觉何来?惟聂风不愧是聂风!他很快便明白过来,河内虽空无一人一物,那股神话般的
感觉却是真的存在,因为那是一股——残留下来的气息!
    习武的人大都明白,不同的人,身上都蕴含不同的“气”、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内
力深湛的高手,他们的“气”更是无法掩藏。
    不过,亦有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便是不仅人有人“气”,就连世上的一草一木、一
石一花、一水一潭,亦有它们独特的“气”。
    故此,若一个拥有“神话”级气势的人路经这条小河,更曾于河边洗脸的话,那么,
河水的气,便会拥有神话的气,甚至在此人离去之后,仍历久不散。
    可见此人气势之无两,功力何深不可测!
    当然!寻常人家,又怎会瞧出河水留有特殊感觉!纵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亦未必
能一眼看出留在河水内的气息,但,超级高手使不同了!
    步惊云与聂风已能看出残留在河内的神话感觉,是否表示,他俩,已是超级高手?
    神魔一般的超级高手?
    也许是的!尽管步惊云与聂风在对付紫衣老大时大耗元气,如今仅各余半成的摩诃
无量,惟半成摩诃无毕竟仍是摩诃无量,毕竟仍是只应神魔拥有的超级力量!
    故此,步惊云与聂风能发觉那股似有似无的神话感觉,原亦不足为奇,最奇的是,
正当二人思忖之间,平静的河面……
    骤起奇变!
    蓦听“蓬”的一声!平静的河面霍地暴起一道尺粗水柱,如剑朝天激射,直射上三
丈高的半空,方才复再“碰”的一声,如烟花一般爆开、飞散、淹灭,好个一时之奇观!
    好精彩!如果那个人只是于河边洗脸,即又能把自己的气息留于河水之内,待上若
干时候,河水内的气息竟会化为实质的力量,宛如山洪暴发,这个可能曾在河边洗脸的
人,想必是一个——神话一般精彩的绝世高手。
    然而,这个神话般的高手,何以故意在河内留下会突然爆发的力量?此人究竟有何
目的?是否……
    他故意以此惊人气势,警告所有已注意或想找他的人,快快收手,绕道而行,别再
近他半步,别再阻他归隐,否则……?
    刚才留在河内的神话感觉,其实只是一种——温柔警告?
    聂风看着逐渐回归平静的河水,不由惊叹道:“云师兄,虽然我们还有三天路程便
会回到天下,但,如我们不绕路而行的话,相信在这三天的路程之中,一定还会遇上一
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三天的路途,一定不会寂寞了……”
    步惊云闻言,依旧木无反应,倏地,他手中马鞭一拍,便已再次策马起行!
    聂风唯有也挥动马鞭起行,惟其脸上,却不期然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因为,步惊云此刻策马所行的路,并没有绕道!
    是他害怕路途寂寞?故才会刻意不改道?们要赴上一场热闹?还是因为,他从不因
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自己的路?
    纵使明明知道是错,他还是会一意孤行的走自己决定的路?
    一直的错下去……聂风当然不会了解,步惊云此刻的心究竟在盘算什么!
    只有步惊云自己知道,他不绕道而行,全因为他很想再见一个人,一个他已没见多
年的人,一个他很想再见的人——黑衣叔叔!
    黑衣叔叔,是当年仅得十岁的步惊云,毕生首次遇见最强的一个超级高手!也是最
令步惊云猜不透、也下知其过去的高手!
    黑衣叔叔的超级风范,与及他的谜样功力,绝对与黑瞳主人那种过于“明目张胆”
的无敌功力背道而驰,他,永远含蓄、内敛、沧桑、沉默,永远像一个哀伤的神话,一
个早已在江湖淹没、却又不死的神话……
    适才,也是那股淹于河内的神话感觉,令对任何大小事默不关心的步惊云倏然顿足,
因为那种泰山崩于前也不为所惊所动的感觉,他实在太熟悉了,他肯定河内那股感觉,
确是黑衣叔叔留下!
    也只有他,才配称为神话!也只有他,才会在不哭死神的心内,留下无法磨灭的深
刻印象!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与步惊云复仇路上各持己见,到后来各走各路,相信今天,
他已是步惊云最敬佩、最口服心服的——恩师!
    然而无论二人能否成为师徒,他,仍是步惊云今生今世……
    最敬重的一个人!
    他很想再见他,他很想告诉他,当年矢志要独自报仇的霍家最后一名幼子——霍惊
觉,还没有死!
    他要黑衣叔叔知道他还没有死,并非要向他炫耀自己当年矢志复仇的信念绝对正确,
而是……
    他想他安心!
    他知道以黑衣叔叔的性情,当年尽管让步惊云自行离去,也一定会为他将要面对的
遭遇而耿耿不安。
    所以,他只想尽快再见他,让黑衣叔叔看见当年冥顽不灵的步惊觉……
    如今己平安长大成人。
    可惜的是,黑衣叔叔的行踪,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步惊云与聂风尽管并没绕
道而行,唯一路之上,却再无任何不可思议的发现。
    聂风但见步惊云横冷的一字眉几已皱为一团,神情虽仍冰冷如昔,惟目光之中,竟
似有点焦躁,不禁奇道:“云师兄,我总感到……一路之上,你像在寻找一些什么对你
异常重要的物事似的,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步惊云并没即时回应,良久,方才缓缓答道:“我,”
    “在找一个——”
    “神话。”
    “一个——”
    “传奇。”
    神话?传奇?聂风一脸惑然!步惊云今日怎地总是神秘兮兮似的?总是话中有话?
令他也摸不着头脑?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刻步惊云所说的话,却是聂风至今所听的“步惊云语录”当
中,最接近人的一句“人”话。
    皆因步惊云向来说话,语调都是冷冷的,惟此刻步惊云的语调,有生以来第一次听
来并不冰冷,且还有点若有所失似的,可以说是有点“人”味,就像他已失去了一个他
仅存在世、唯一一个至爱亲人的踪影……
    谁是连不哭死神步惊云也要念念不忘的亲人?
    恩人?
    聂风向来都不清楚步惊云在未加入天下会前的过去,此刻更是好生纳罕,正欲相问,
惟就在此时……
    步惊云蓦地斜眼一扫他俩所策马车左边的草从,吐出三个字:“有——”
    “杀气!”
    聂风也同时感觉到了!他连随一个鲤鱼翻身,便跃上马车之顶,反应之快,绝不让
步惊云专美。
    甫上车顶,聂风再朝步惊云目光扫射的左边草丛望去,由于居高临下,聂风的视野
较坐于马上的步惊云远阔不少,可是极目眺去,聂风仍没发现左边草业内无任何可疑高
手,而刚才那股杀气,亦已一纵即逝。
    只是,穿过这个草丛的百丈开儿却有一间简陋的茶室。
    有人在卖茶。
    也有人在喝茶。
    如果步惊云与聂风适才所感到的杀气真的存在的话,那未,杀气的主人,如今可能
已身在……
    那个茶室亦未可料。
    聂风忽地回望仍泰山般坐于马上的步惊云,温然笑问:“云师兄,长路遥遥,你——”
    “要不要喝碗茶?”
    步惊云与聂风终于把马车停在那个茶室之外,一起喝茶。
    那是一间极为简陋,不!应该说极为破旧的茶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茶室日久失修,
再看茶室的老板及伙计们也是衣衫不整,便不能苛求这间茶室会给客人什么“绝世好茶!”
    还有,那些茶客,亦尽是风尘仆仆的商旅,显见也仅是藉喝茶稍作歇息,并不会讲
究什么极品好茶。
    幸而聂风与步惊云,也不是什么嗜茶的人,二人甫一坐下,伙计们就自行为他俩端
上两碗清茶,二人也毫不计较,一口一口的照喝。
    然而喝罢茶后,二人仍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只因二人斗地发现了一件事。
    那股杀气!
    刚才那股杀气复再涌现!步惊云与聂风清楚辨出杀气来源的方向,二人不期然暗暗
朝杀气来源一望,只见茶室内其中一桌,正坐着四名商旅!
    不!应该说,四名作商旅打扮的——江湖汉子!杀气,正是来自此四人身上!适才
杀气稍瞩即逝,是因为此名年约四十的汉子,功力看来亦相当不弱,是一等一的高手,
更已能把杀气收放自如,惟是,如今步惊云与聂风再次感到杀气汹现,却因四人似乎已
在全神戒备,蓄势待发,所以杀气才会在四人如箭在弦之间,不自觉地表露无疑。
    到底四人在戒备什么人?他们身上所被发的杀气既是杀气,那显见他们正想杀人,
他们想杀的人,又是何方神圣?会否,也是一个……神话?
    聂风与步惊云见状,仍没造声,聂风随即以“冰心诀”凝神一听,竟给他听得四人
的密话:“二弟,你真的肯定,‘他’,一定会来?”
    “错不了的!大哥,据探子回报,他每天都会前来这个茶室,风雨不改!”
    “但,二哥,三弟实在很不明白,当年……‘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何仍会未死,
再者,以他当年一世英豪,怎会甘心蛰伏于这个穷乡僻壤?”
    “三哥,这次四弟倒比你聪明了!像他这种神话一般的无敌高手,当年怎会,如此
轻易便死,他定必为着一些特别原因,才会借机遁隐,至于他为何会躲于这种穷乡僻壤,
嘿!可能大多数的绝世高手总是天生犯贱,有什么不如意的憾事,总是找个没人到的地
方折磨自己,顾影自怜……”
    “嘿!四弟所言非虚!不过无论他如何借死遁隐,今日既结我们‘陇山四君子’找
至这里,除非他不出现,只要他甫一现现身,便势难逃出我们的‘君子剑阵’!”
    “是呀!大哥说得对!纵使当年他武功盖世,能以一人之力重挫我们十大门派的围
攻,如今亦已时移世易,爹当年纵使不及他利害,却并不表示,我们四个不及他利害!
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较诸爹当年的‘君子剑’,威力何止倍增?简直已是天下间无
懈可击的剑阵,势必把他手到拿来!爹的大仇,誓可昭雪!”
    原来又是为父报仇的故事!然而聂风以冰心诀听罢,却有点不以为然。
    依这四个自称为“陇山四君子”的兄弟所言,他们的爹当年亦曾参与什么十大门派
对那个的围攻,才会致死,既然不顾廉耻以十大派之力,以众凌寡,就是“打死无怨”,
死也话该!
    而那个能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派的人,更是何等令人惊叹!
    慢着!聂风想到这里,猝地记起当年在雪地之上、风月门“风清鹰”兄弟一直追捕
鬼虎,就是要找出鬼虎叔叔主人的下落,他的主人,也曾以一人之力重创十大门派,令
致武林一度萧条。
    难道,眼前这陇山四君子话中的他,正是鬼虎叔叔已经死了的……
    主人?
    当年十大门派的余孽或后代,仍是对他穷追不舍,不放过任何一雪前耻的机会?
    聂风不期然回望步惊云,只见他似亦陷于一片沉思,看来,他虽并没修习聂风独门
的“冰心诀”.亦能从陇山四君子的咀的移动大概知他们在说些什么鬼话。
    此时,聂风又听四君子中的老三道:“是了!二哥,那家伙每天前来这爿茶室,究
竟干些什么?”
    “他?嘿嘿,据探子给我的消息,他在这茶室所干的事,可真是报应呢!他呀,他
其实前来这茶室内是为了……”
    话未说完,就见那老二脸色一变,继而一阵振奋低呼:“啊!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他……”
    “来了!”
    来了!陇山四君子的老二能够知道“他”来了,缘于他已清楚听见远处传来一些声
音。
    身怀“冰心诀”的聂风当然也听见了,就连一直沉默的步惊云亦同时听见了!只因
为那阵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并不难辨认,那是一阵——
    胡琴之音!
    一阵非常苍凉寂寞的胡琴之音!
    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能奏出如此苍凉、如此寂寞的胡琴之音之人,那种苍凉,仿佛
天大地大,却空余他一人在饮恨,宛如一个薄命一生的沧浪客在咏嘘遗恨。琴音中的寂
寞之意,更令闻者心碎,宛如,“寂寞”,已成为一件令人心碎欲死的武器……
    然而,管琴音苍凉萧索,聂风与步惊云却并没心碎,他俩只是面色陡变!全因为,
他俩皆曾听过这胡琴之音!
    还记得,聂风在十一岁之年,也曾在鬼虎叔叔所栖身的蛇穴之内,以冰心诀隐隐听
见从漫天风雪中传来的一些胡琴之音,当其时,小小年纪的他,亦一度认为鬼虎叔叔的
主人可能未死,可惜到后来,其主人始终没在小聂风的眼前出现。
    不过令聂风始终印象犹新的,还是那些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胡琴之音,当年雪地
上所传来的琴音,它的曲调,正好与现下从远处传来茶室的琴音——模一样!
    怎么可能?聂风深深纳罕,那种胡琴的苍凉曲调,并不民间的一般乐曲,而是经人
悉心编排,故如今奏此乐章的人,定是当年于雪地操琴的人无疑,难道……
    鬼虎叔叔的主人真的未死?
    这个曾叱咤一时、名动江湖的一代豪杰若然未死,那,已借死不问世事多年的他,
如今又是何生模样?
    一念至此,聂风的好奇心更是大起,益发想一睹这个曾令鬼虎叔叔忠心不二的主人,
霎时之间,聂风的心头充满热切的期待。
    惟聂风的期待,犹不及此际藏于步惊云目光内的期待之深,因为那首胡琴乐章对于
步惊云来说,甚至比聂风倍为熟悉!
    步惊云怎能忘记,多年之前,他曾在黑衣叔叔居处暂宿的那段日子?他怎能忘记,
那柄拒他千里、令他这暴戾的死神咯血的英雄剑?他又怎能忘记,他偷学自黑衣叔叔的
“悲痛莫名”?
    还有最令他难以忘怀的是,黑衣叔叔每夜所奏的胡琴乐章那篇乐章,他一连数晚听
了多遍,只要拉出首三个词子,他便会立时认出!
    故而,如今他比聂风更快认出了这篇胡琴之音,也更肯定目下操琴奏曲的人,必是
当年的黑衣叔叔无疑!
    只有他,才会奏出那样沉雄悲痛的乐曲,唯有他,才会比“天长地久”更沧桑……
    骤然间,不独陇山四君子掌心全在冒汗,蓄势待发,就连聂风与步惊云,掌心亦在
冒汗,他们想见多时的人,终于与他们愈来愈接近……
    就连茶室内的其余商旅,骤然不知就里,亦悉数被这苍凉无限的胡琴之音吸引,纷
纷同琴音传来之处瞥去。
    操琴的人影未现,琴音已然顿止,一个低沉无限的汉子声音却嘎地自远处隐约传来,
徐徐轻叹道:“说英雄,叹应雄。人生命运巧相同,只恨一个英雄,一个应雄,斗尽半
生岁月,本欲黯然引退,静过此生,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命运从没在他俩自己手中!”
    声音萧索无奈,步惊云一听便全然认出,那正是黑衣叔叔的声音!
    来人真的是黑衣叔叔!
    但,黑衣叔叔为何会前来这个茶室?他不是已不想再见任何人的吗?
    步惊云井没思索多久,一条魁梧的汉子身影,已随着声声叹息,一步一步的自远处
级级接近。
    乍见这条汉子身影,陇山四君子以在袍内握剑的手,握得更紧,聂风,亦是一脸期
待,期待一赡这绝世英雄的风采!
    而步惊云,却是一脸凝重,然而脸色凝重,并不表示他不想再见当年的黑衣叔叔,
他是极为凝重地期待着!
    来了!步惊云还依稀可辨正从远处步近的身影!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头不经意的散发,一身素色长衣,他的装束,还是与多年
前二人相遇时没有两样!
    还是一样的轩昂、伟岸。
    辽是那样配给千人万人俯首崇拜!
    这个于死神有恩、本可一世称雄却不想一世称雄的神话人物。
    终于来了!
    当神话与死神重逢之时,他,会否还认得步惊云这个当年极其倔强不屈、胆敢违逆
其安排的——霍惊觉?
    他不认得!
    当这个万人期待的人步进茶室内的时候,他与步惊云与聂风所坐的桌子已极为接近,
可是,他居然没朝两人望上一眼,就象他完全没有认出已长大成人的霍惊觉!
    他没有即时认出他,非因步惊云的容貌变迁太大,而是因为他根本便不认识步惊云,
步惊云也不认识他!
    他根本便不是——他!
    步惊云期待再见的黑衣叔叔!
    但见来人是一名已不再年青的汉子,可是也和黑衣叔叔一样,总是难从他的脸上瞧
出其实际年纪这名汉子,也如黑衣叔叔般一头散发,却是如雪般白的白发。
    他也和黑衣叔叔一样一身长衣,然而他的衣衫却并不是黑素衣,而是一袭白衣!
    正因衣白,所以更见浸尘,更觉他潦倒。
    衣白渐浸尘……
    惟是,这名汉子与黑衣叔叔也并非毫无相同之处,他的脸,反与黑衣叔叔的容貌有
五六分相似,是那种耐看而不令人讨厌的脸,还有,他的声音,正如步惊云先前所听见
的叹息声,亦与黑衣叔叔几近一样。
    最难得的是,他脸上所流露的沧桑、疲倦、竟与黑衣叔叔当年的沉默神情,没有两
样,仿佛,他和黑衣叔叔,都曾拥有相同的命运,都曾可以成为举世瞩目的英雄,到后
来却又不想成为英雄,悄然而退……
    除了衣衫及发丝之色一黑一白,稍有分别外.这名汉子与当年的黑衣叔叔,简直像
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似的,骤眼眺去,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而最令步惊云感到惊异的,还是这名白衣沧桑客的身上,隐然流露的无上气势,可
能寻常人家、甚至那陇山四君子也无法感觉。
    但身负摩诃无量的步惊云,却清楚感到,这汉子身上也同样散发着黑衣叔叔那种一
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神话气势!
    他更可肯定,适才在河内所残留的无敌气息,也是此人刻意留下,他在暗暗劝告想
找他的人,别要骚扰早已隐退的他,别再找生不如死的他……
    这根本绝不可能!步惊云的心陡地凉了一截!势难料到,这个世上,除了黑衣叔叔
拥有那种沉默一如神话的落难英雄气度,还有另一个与他相若的男人,可以流露相同的
气度,相同的武功气势!
    也许唯一最大的分别是,黑衣叔叔犹如一个“淹没”的沉默神话,眼前的汉子,却
严如一个“穷途潦倒”的沉默神话。
    是的!他真的十分潦倒!瞧他脸上满是胡渣,白色的衣衫不但浸尘,且还相当破烂,
可见生活已是捉襟见肘,难怪他手中拿着一个残旧胡琴,适才口里还在轻吟轻叹着那段
什么“英雄、应雄”故事的章目,显见十成也是前来此茶室一边操琴,一边诉说江湖故
事,他是来卖艺的。
    但那胡琴……
    他手中的胡琴虽然着似水流年前变得“年老色衰”、残旧非常,却并无半分破烂,
可见他这些年来何等珍惜这古旧的胡琴,犹如在珍惜一个曾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
好兄弟、好知己一样……
    不错!茫茫人海漫无起点终点,又有谁愿与落泊人一起风雨赶路?又有什么才是真
正的永恒?
    也许最重要的,也仅是亲情、爱情……
    友情。
    而那胡琴,却是一个他今生今世最重视的知己,不!最重视的好兄弟所赠,故他才
珍之重之。
    尽管步惊云知悉来人并非黑衣叔叔,微感失望,然而一旁在虎视眈眈的陇山四君子,
却绝对并没失望。
    他们从没亲眼见过那个曾一剑力敌十大门派的武林神话,只是从不少江湖前辈口中,
得知那人一身散发,一身长衣,而且喜操胡琴,如今这名白衣汉子乍然出现,气度虽潦
倒却奇特,更是今四君子无从置疑,十分肯定眼前人正是当年人,剑,已随时待发!
    甚至聂风,亦绝对没有失望!眼前汉子,与当年他所想像的鬼虎叔叔主人之外貌,
完全吻合,更何况,他还会操当年雪地上相同的胡琴曲调,他的身上,也隐隐然散发着
一股神话色彩……
    这名白衣汉子,既是前来卖艺,故似乎并役注意周围有六双眼睛,在有意无意之间
打量自己,他只是一直向掌柜步去,淡然招呼道:“掌柜,你好。”
    他的声音沉默,一如黑衣叔叔,想必,他虽非他,也准有黑衣叔叔类的前事,他仿
佛已不想再生于这个世上,他仍生存,只因有一个对他极为重要的兄弟尚在人间……
    他仍死心不息,仍记着当年那分难得的情……
    掌柜是一个大好人,并没嫌弃此人前来操琴卖艺,温然一笑,道:“啊!胡琴先生,
你今日怎么这样迟了?我们这爿茶室,没有你来说那个动听的英雄故事,商旅们可还真
寂寞呢!”
    胡琴先生?这肯定不是一个真名字!那有人以乐器为名?
    这名白衣汉子答道:“掌柜,我今日有点不适,所以才会迟了一点,莫要见怪。”
    聂风闻言,随即看了步惊云一眼,难怪那陇山四君子说“他”正在受着报应了,若
他真的是当年曾叱咤一时、以一敌万的豪气英雄,如今却沦至在茶室卖艺谋生,落泊江
湖。
    惟话虽如此,这名白衣汉子尽管状似潦倒,却依旧敬业乐业,和掌柜寒暄两句之后,
也悠然找了个位子坐下,接着就要拉动胡琴,开腔献艺,谁知……
    嗓门还没张开,已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阻止他,道:“慢着!”
    “说故事的,你真的唤作——”
    “胡琴先生?
    问这句话的人,正是四君子中的老大,白衣汉子虽被其出言相邀,却一点也不感到
意外,他适才看似没注意茶室内的人,却其实早已瞧清楚茶室内有些什么人,甚至步惊
云与聂风,可能亦早被他扫视了不下数十遍,他只是不需表示他知道各人的存在而已。
    但听他好整以暇,淡然回答四君子的老大:“江湖卖艺,本就不需以真姓名示众!
在下当然并非唤作胡琴,那只是乱起吧了。”
    “然则,你到底姓甚名谁?”
    “说真的,在下一介落泊男儿,也羞提父母所取名字,这位大侠,又何苦强人所难?”
    四君子中的老四见他三缄其口,已开始显得不耐烦,这地插咀耻笑:“是的!你真
的很落泊,很潦倒,不过这都是你话该的!你不用再佯装下去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当年你重挫的十大派之其中一派——陇山剑‘万城’的后人,今日,我
们就以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替爹手刃你这个罪魁祸首……”
    那白衣汉子仍是懒洋洋的摇首回应:“抱歉!在下真的只是个说故事的,并不知道
什么十大门派,我已经很潦倒,望诸位大侠高抬贵手,别再落井下石,让我在这里好好
谋生。”
    四君子的老大谩骂道:“呸!你还在装什么蒜!即使你已穷途潦倒,也太便宜你这
种人了!是你令到当年十大派气势丢尽,颜面无存,更导致武林萧条,你以为自己就这
样可假死全身而迟?哼!没有那样容易!”
    “今日,无论你如何狡辩,也无法逃出我们掌心!兄弟们……”
    “君子……”
    “剑阵!”
    一声号令,四君子其余三人亦不打话,猛地已抽出隐藏的剑,“伏伏”连声,四人
已齐齐掠至白衣汉子周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把他围困在方圆两丈的剑阵当中!
    那白衣汉子眼见四人动手,不禁又道:“各位大侠且别意气用事!在下给各位赔个
不是!在下一死又有何足惜,只是,若连累茶室老板茶具被毁,赔了老本,实在于心难
安……”
    可是,四君子的剑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那个老大复再暴喝:“妈的!我们四看
子剑出必见血,还顾虑他什么茶具木桌!”
    “接!……招!吧!”吧字甫出,四君子已同时动剑!
    斗然间,一直在旁观的步惊云及聂风,但见剑光铺天,恍如一张天罢地纲,密不遗
风,泰山压顶一般向白衣汉子压去!
    好一个君子剑阵!这个剑阵虽名“君子”,却一点没有君子的平和之风,反而异常
狠毒凌厉,且四人合使,简直把困在剑阵中时人去路尽封,欲脱无从!
    步惊云与聂风乍见这个剑阵,二人皆不由自主心中暗思:真是江山代有人材出!这
陇山四君子的剑阵真的严密诡奇无比,若他俩在阵中,无论身负的内力如何深厚,只怕
也需费上一番功夫,方能破阵!
    可是,何以白衣汉子仍不还手,难道他身负奇伤,抑或真的有不能动手的苦哀?正
想以他比声音还要快的身手,扑进剑阵内救他之际,谁料……
    步惊云却蓦地一把搭着他的肩,像叫他别要出手!
    聂风很快便明白步惊云为伺阻止他出手,因为他根本不需出手!
    只见于电光火石之间,仍于剑阵中端坐着的自衣汉子,脸上的无奈无助,遂地一扫
而空,换上的,竟是一脸剑气!
    一脸神话般的剑气!
    不错!即使他与鬼虎的主人有所不同,但,鬼虎主人既是一个神话,这个与他气质
相若的白衣男人,极有可能,也是一个神话!
    一个被逼再出手的神话!
    四柄君子剑已至其方圆五尺之内,可是,他犹是那样气定神闲,只是悠悠转身,对
着四柄刺近的君于剑道:“唉……”
    “君子之剑,你们一铸为四,剑名‘君子’,本应铸给君子所用,如今,你们却落
在四个满口污言秽语、并不算温文君子的人手上,剑啊!你们四柄若真有知,可会感到
怀才不遇?”
    “人?”
    “剑?”
    “不?”
    “配!”
    语声方歇,那白衣汉子的目光猝地泛起无限同情,这种怜惜更落在逼近的四柄君子
剑之上,说也奇怪,奇事,遽地发生了!
    赫听“波”的一声!四柄君子剑蓦地不停自行抖动,恍如剑也无颜面对白衣汉子这
剑中神话的声声反问,剑,也在深感自身落在不是君子的人手中而惭愧,惭愧得全身颤
抖……
    剑既然蓦地抖动不息,陇山四君子的手竟再无法操往四柄君子剑,突闲“铮铮铮铮”
四声,四柄君子剑猛地脱手,一同插于白衣汉子跟前的地面上,插地后剑锋犹在抖动不
休,俨如在向可能是剑中神话的白衣汉子认错,剑锋,亦登时黯然无光!
    还有那陇山四君子,居然亦无法拔剑再上,缘于四柄君子剑抖动同时,他们发觉一
股力量自四柄剑柄传至他们虎口,再由虎口直透丹田,把他们四人体内的真气震得紊乱
不堪,四人骤然双腿一软,登时“唉”声迭起,本来应是深具气节的所谓君子,赫然己
与四柄君子剑,纷纷跪于那白衣汉子之前,且因体内真气逆乱,一时间亦无法挺腰再站
起来!
    这一变实是相当惊人!聂风早觉此人应是鬼虎叔叔那个力敌十大门派的主人,亦不
虞他身手未动,剑与人,已给他唬得屈膝跪拜。
    步惊云更是神为之夺!当年黑衣叔叔曾以目光折曲竹剑,已令十岁的他惊为神人,
目下这汉子于言谈之间,竟可把四柄君子剑羞辱得无地自容,人剑齐拜,实与黑衣叔叔
以目曲剑,有异曲同功之妙!如果他真的以言语令四剑惭愧,那,他便堪称为剑中神话!
    即使他其实以内力隔空运劲令四剑抖动,这份功力,亦足以称为神话!
    那白衣汉子叹道:“哎……”
    “无名,我答应你不再出手,想不到,今日还是破戒了……”
    “只是,你可知道如果他们仅是向我侮辱,我会忍一时之气,姑且就吞了这口气,
但………”
    “他们每一声,每一句都在侮你,说你令武林萧条,说你活该穷途潦倒,你是我今
生最好的一个……,试问,我又怎能……再忍下去?唉……”
    一语至此,那白衣汉子又长长叹息一声,像是无法达成对那个“无名”的诺言而深
感内咎。
    无名?步惊云与聂风听闻这个名字,方才如梦初醒,双双心忖:难道黑衣叔叔,或
是鬼虎叔叔的主人,唤作——无名?
    一个曾叱咤江湖、以一敌万鬼神的武林神话何以会唤作“无名?”无名这二字背后,
一定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凄凉往事。
    那白衣汉子叹息过后,又转脸回望茶室掌柜,满怀歉意的道:“掌柜,实在很多谢
你在这些日子以来,不厌其烦,让我这个落泊人在这里操琴维生,可惜……”
    “今日我已泄露了自己的武功,此地已不宜再久留下去,恐怕我真的要离开此县,
掌柜,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白衣汉子真的说走便走,“见”字刚歇,已然转身就走,不料就在他与步惊云及聂
风擦身而过时,他却不期然停下脚步,他……
    望着聂风!
    他,在干什么?
    这亦正是聂风此刻心内泛起的疑问!然而白衣汉子的目光看来却没有半点恶意,相
反还有一温暖笑意,但听他对聂风道:“年轻人,谢谢你刚才想出手救我。这个年头,
愿意路见不平的人,已愈来愈少了,英雄,也愈来愈少了,唉……”
    又是一声长叹!这个白衣汉子,怎地把叹息变成习惯?
    是否,他的前半生,有大多令他叹息的遗憾?致令他习以为惯?
    然而,他适才身处令人眼花绕乱的剑阵之内,仍有瞧出聂风曾想出手相助,这份修
为,恐怕连步惊云及聂风亦自叹不如!
    那白衣汉于的目光又徐徐落在一直不语的步惊云身上,陡地,他的目光闪过一丝精
光,一丝像发现宝藏的精光,又像是发现了一颗令人瞩目的流星,但听他满含深意的对
步惊云道:“真奇怪!”
    “我,竟然看不透你。”
    他看不透他?原来,他一直也在留意步惊云?
    “坐在你身畴的这名长发小子,应是你师弟吧?他习武的优厚潜质,我一眼便能看
透,而且亦隐隐感到,他全身笼罩一股无形的刀气,想必,他所习的武功,有一半是用
刀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聂风虽以风神腿饮誉江湖,惟其实在这些年来,他亦时会习练当
年窥自聂人王的傲寒六诀,身负刀气实不足为奇!
    白衣汉子续对步惊云道:“但你,我也可瞧出你浑身笼罩着一股剑气,只是,这股
剑气却令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种如见故人般的感觉,可是,你这么年轻,绝
不应会是我这个风雨故人,但,你为何拥有与他类似的……剑气?”
    说至这里,白衣汉子忽地探出左手,道:“年轻人,我可否试一试你?”
    语声未歇,他的左手己闪电拾着步惊云的右肩,出手之快,步惊云要闪避也来不及,
当场给他搭个正着,接着,他骤觉一股如汪洋大海般的剑气在其体内运行,刹那之间已
运转了一大局天,同一时间白衣汉子已然抽手!
    但见白衣汉子面露极为惊讶之色,道:“不……可能!你怎可能身负与’他’辕出
一辙的剑气?难道……你是‘他’的后人?你,是他的儿子?抑或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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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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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惊云体内的剑气,其实只有霍家剑气与及黑衣叔叔“悲痛莫名”的剑气,瞧这白
衣汉子如斯紧张,他口中的“他”,步惊云相信必是黑衣叔叔无疑,遂破例张口答道:
    “我……”
    “已知道……”
    “你在说谁。”
    “可惜,我虽然……”
    “很想当‘他’的传人,”
    “却始终无缘……”
    “当他的传人。”
    白衣汉子听罢步惊云这句一分为七的话,霎时不由有点失望,茫然沉吟:“是……
的,真的可惜!”
    “你,是一柄悲痛的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中奇材,若你能成为‘他’的后人,
他日在剑方面的成就,肯定不比我与他逊色,可惜,真是可惜……”
    “以‘他’那样一个爱材的人,何以偏不纳你为徒?”
    步惊云冰冷的目光竟然罕有地若有遗憾,答:“他,当年不纳我为徒,”
    “其实是为我设想。”
    “我很明白。”
    “所以从不怪他。”
    “我只怪我自己……”
    “倔强!”
    白衣汉子眼见步惊云即使不被纳为徒,亦为‘他’说公道说话,眼神之中不期望流
露无限欣慰之色,温然道:“不!你能为他说话,他当年不纳你为徒,便是他自己的损
失!年轻人,你可也别要气馁,以你的练剑资质,将来一定会自成一家!”
    “他若是剑中神话,你将来便一定会是震惊武林的——剑中传奇!”
    在旁的聂风一直听得莫名其妙,他从不知道以一双冷手使动排云掌的云师兄,居然
曾经习剑,也居然差点成为“某人”的徒儿,而对于一二人话中的“他”.聂风更愈听
愈是迷惑,不由问那白衣汉子:“前辈,晚辈有一个很冒昧的问题。请问……
    “你,是否鬼虎叔叔的……
    “主人?”
    乍闻“主人”二字,这名白衣汉子陡地浑身一震,继而又是一阵深深叹息:“对不
起,年轻人,我虽然与你所说的那个鬼虎主人,拥有几乎相同的命运,但,我并没有那
样的福气,可以成为别人的主人……”
    聂风大奇,追问:“前辈既不是鬼虎的主人,那前辈到底是……
    聂风本想问白衣汉子到底与鬼虎主人有何关系,谁知话未说完,突听身后仍然软跪
地上的四君子中之老大,一脸狞笑道:“嘿嘿!老子已经知道你这个白衣家伙……”
    “到底是谁了!”
    此言一出,茶室内的一众人等,皆朝四君子的老大回望,但见他一脸狰狞,似已记
起一个极度震撼的江湖传闻一般,君子之风已荡然无存,只听他吃吃笑道:“还记得,
当年的武林前辈曾对我提及,那个武林神话,曾有一个与他同样利害、同样命途的所谓
好兄弟,可惜此人甚不长进,武林神话的所谓好兄弟,居然……”
    “卖!”
    “国!”
    “求!”
    “荣!”
    “哈哈哈哈……”
    卖国求荣?这是多么严重的罪状!纵是武林神话亦无法担戴得起!眼前这个也如同
神话的白衣汉子,竟然曾是一个卖国贼?
    所以……
    为了逃避世人批判的鄙视目光,他才会在这穷乡僻壤隐姓埋名?
    白衣汉子乍闻此,一时间竟没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苦苦一笑,凄然道:“卖国?”
    “你知道的内情又有多少?”
    “我根本不用向你解释,根本不用为自己的声名解释……”
    说着说着,他居然放弃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已然转身离去,谁知就在他转身同时,
四君子的老大又再絮絮不休,说他一句:“嘿!有云‘物以类聚’,‘未观其人,先观
其友’,武林神话的好兄弟尚且卖国求荣,那个武林神话又怎会是好人?想必,‘他’,
也曾与你一起——”
    “卖国!”
    一起卖国四字,简直字字如雷,轰得那白衣汉子全身颤抖,他遽地转身,瞪着四君
子的老大,义正词严、一字一字的为他的好兄弟辩白:“不!”
    “他!”
    “绝!对!没!有——”
    “卖!国!”
    这名白衣汉子,本来一直不在乎四君子老大耻笑他如何卖国求荣,然而乍听见涉及
他那位好兄弟的清名,他便不由分说,忙不迭马上替他辨护,可见他如何在乎这个兄弟。
    “如果你们硬要说当年有人卖国,你们就说我好了!‘他’,只是于最后关头放我
一马,‘他’,绝对没有卖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千秋万世,若有人要唾骂卖国求荣
者,就唾骂我吧!”
    他竟然把全部罪名都独搅身上,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为了何人?聂风与
步惊云深感纳罕。
    四君子的老大为了扭转自己软跪面前的鬼态,不由又邪笑道:“呵呵!那你即是承
认当年曾卖国了?哼!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
    白衣汉子又是苦涩一笑,道:“是!我当年确曾卖国又如何?中国全民皆苦,活在
昏庸无道的皇帝手上,这个由无道皇帝管治下的中国,早就该给我这样的卖国贼卖掉!”
    四君子的老大道:“好啊!你终于也亲口承认了?嘿嘿,也好!反正我们仍未找出
那武林神话是生是死,今日能羞辱他生前的所谓好兄弟,亦总算大快用心!”
    说着朝茶室内的商旅道:“各位!此人既直认是卖国贼,便应受尽千人万人唾骂!
大家若是爱国的话,就向他吐一口吧!”
    茶室掌柜及伙计们当然不以为然,惟众商旅却是面面相嘘,似在犹豫,想不到,这
四君子的老大如此懂得挑拨人心,居然想煽动群众屈辱白衣汉子。
    然而就在众商旅面面相觑之际,突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
    “绝对相信——”
    “他并没卖国!”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一直不大言语、其冰冷神情令众商旅感到心寒的——步惊云!
    步惊云一语乍出,聂风也当场站了起来,道:“不错!我相信,这位前辈,绝对没
有卖国!”
    四君子老大闻言冷笑:“哼!你俩异口同声认为他没卖国,从何见得?”
    聂风一瞥白衣汉子,气定神闲解释:“这位前辈身负神话般的剑气,举手投足间已
能令人剑屈服,此等神而明之的修为,你以为是卖国能换来的吗?”
    “习武的人若要练至一个超凡入圣的境界,第一件事便需摒弃一切杂念,摒弃一切
私欲,他又怎会贪慕虚荣或金银财帛而卖国,这根本不合情理!”
    是的!聂风说得一点没错!步惊云虽然并没解释,似亦与他持同一想法。
    四君子老大道:“呸!连他自己也承认了!你们两个,又何必枉作小人?”
    步惊云与聂风不约而同朝白衣汉子一瞥,只见他本已苦涩的表情更苦,步惊云益发
隐隐感到这个本可成为神话传奇、如今却又寂寞潦倒的白衣汉子,背后一定有着不足为
外人道的苦哀,也许,更藏着一段令他五内吐血、有苦自知的哀伤故事……
    果然!这名白衣汉子,眼见聂风仗义直言维护他,不动的心,似乎深深有所感动,
他遽地叹息着道:“我曾在这个茶室之内,说尽几许江湖故事,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一
个故事,从没有说出来。”
    “本来,我预算终此一生,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及这个淹没了的故事,然而今天,
竟然有人会怀疑我毕生最好的兄弟——‘他’,也是卖国之贼,他纵然已死,也不应受
到如此怀疑,为澄清他的清誉,看来,今日我已不能不说出这个故事了……”
    一语至此,白衣汉子又幽幽的看了看步惊云及聂风,看了看掌柜与伙什们,还有满
屋商旅,与及那陇山四君子,苍凉而又萧素的道:“这将会是我在这里所说的最后一个
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关于两个命运纠缠半生的男人,他们亦敌亦友亦兄亦弟的故事……”
    白衣汉子至这里,不由有意无意地朝步惊云及聂风一望,仿佛,以其超凡修为亦已
一眼瞧出,聂风与步惊云,将来亦会象他和他的好兄弟一样,亦敌、亦友、亦兄、亦弟……
    接着,他便再次提起他手中珍之重之的古旧胡琴,一下一下地拉动着令人碎心的琴
音,他的人,亦霎时回到了过去……
    一连串的名字更霎时涌上他寂寞的心头,那是一连串与他曾有紧密关连的名字,他
的前半生,就在这一连串的名字中,转来转去,终于转致如今一败涂地!潦倒收场!那
一连串的名字就是……
    慕龙。
    小瑜。
    僧皇。
    剑圣。
    还有他今生今世,将永不会忘记的一个名字——无名!
    无名,也曾唤作——英雄”、”英名”……

                  ※               ※                 ※

    无剑之剑,是为真剑;
    无心之心,是为真心;
    也许,无心成为英雄的英雄,才是真正的……
    英雄。

                  ※               ※                 ※

    碧世苍茫,某代某年某月,也曾有一个令天下群豪竞折腰的无名英雄。
    他不堪的身世,已是久远以前的故事。
    而他坎坷半生的故事,也由他毕生的其中一个宿敌展开……
    那个宿敌,有一个天下人都应尊崇的外号。
    剑圣!
    剑中之圣!
    他从不笑。
    他不笑,全因为他从来也没真正的满足过。
    何以他从不满足?缘于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已经得到太多。
    他,五岁学剑,七岁已青出于蓝,九岁一剑成名。十三岁时更已悟出更高境界的剑
道,从此创下圣灵剑法,功力益发炉火纯青;若他不喜欢的话,无人能近其身三尺,亦
由那时开始,他在剑术的比试上,从无败绩!
    后来,江湖人更尊称他为——剑圣!
    可知他的剑艺已是何等超凡入“圣”!
    可是,剑圣并不快乐,因为他今年还只得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想想也觉可怕!他人生的路,还只是走至二十七岁,已经得到一切剑术、
修为、尊崇与荣誉,已经得到太多,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只是……
    他还没死!难道真的要他就此抱着“剑圣”这荣誉终老?成为剑中之圣,便是他一
生所求的极限?
    不!心高气傲的他犹不满足!他认为,在这世上某个角落,一定还有一个与他旗鼓
相当的绝世剑手,只要与这个绝世剑手一战,他一定可以将自己已经超凡入圣的剑艺再
度提升!
    惟普天之下,是否真的有一个与他同样利害的剑手?会否,这世上根本便没有更强
的剑手?剑圣,已是剑中之圣,剑道之终极巅峰?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今日,他才会前来这个地方。
    但见二十七岁的剑圣,正静立于一座古刹的大殿之内,他翘首看着殿内安放着的释
迦大佛,连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更遑论会叩拜神佛!
    这座古刹,唤作“弥隐寺”,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不过剑圣今日前来此地,
非为拜佛,他从不信天佛,他只深信,命运就在他自己手中!
    他今日前来此弥隐寺,无非是找一个人——弥隐寺这一代的主持。
    僧皇!
    众僧之皇!
    据闻,这个僧皇,自小已精通佛、医二理,他更是全神州僧侣们最推崇倍致的高僧,
故有“僧皇”之称。
    再者,这个“僧皇”除了精通佛医二理,还有一种本事。传说他额上嵌了一块“照
心镜”,可以看尽红尘内的世人世事,神妙无穷。
    剑圣今日找他,便是要僧皇为他一看,究竟这个浩瀚人海,还有否值得他再拔剑一
战的超级剑手?
    他手中所握的无双剑,已快要封尘了……
    剑圣等不多久,终于被一个小和尚请至寺内东厢某个厢房之外,小和尚道:“剑圣
大侠,僧皇主持最近微感抱恙,本欲谢绝一切访客,不过今日乍闻剑圣大侠亲自造访,
僧皇主持竟然叹了一句‘要来的人终于来了’,于是不由分说,便遣弟子前来相请。剑
圣大侠,看来,僧皇主持与你相当有缘啊!”
    “是吗?”小和尚一片热心相告,剑圣却是冰冷回应:“那你何不快快住嘴,去干
自己的事?别妨碍我与你们主持说话!”
    小和尚不虞自己一片热诚,却遭受剑圣冷言相向,登时窘态毕露,不知如何应对,
幸而,此时厢房内已传出一个苍老慈祥的声音为他解围:“法显,念诵晚课的时分将至,
你何不前往普心殿好好准备?这位剑圣施主,就由为师招呼好了。”
    这个号作法显的小和尚,真是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连忙打躬作揖,呐呐而答:“是……
的。僧皇主持,弟子这就立即往……普心殿。”说着已趁机溜之大吉。
    原来适才那苍老慈祥的声音便是僧皇?剑圣不禁眉头一皱,心想僧皇果非徒负虚名,
单听适才那祥和的声音,已知他佛法之深。
    可是剑圣仍是目中无人,也没得僧皇同意,伸掌一推,便把厢房的门推开,只见厢
房之末,正背坐着一个身披素净袈裟的和尚,这个和尚的背影看似并无特异之处,惟剑
圣修为极高,已隐然感到,这和尚身负一股祥和之气,是高手!
    “你,就是那个传说可看尽红尘一切世事的——僧皇?”剑圣不屑的问。
    僧皇对于剑圣语中的不屑竟置若罔闻,他落落大方的答:“贫僧正是。”
    剑圣冷嘲:“嘿!既是出家守戒的所谓‘贫’僧,何以又会冠以‘僧皇’如此浮夸
霸道的法号?”
    僧皇笑语解释:“俗世凡人,心常失主。他们永远可望有更高深的人为他们释疑解
困;贫僧被一众僧侣冠上‘僧皇’之名,亦只是一种吸引世人入信的法门。当世人皈依
之后,才好好向他们宣扬正信的佛法。”
    剑圣道:“你倒是能言善道!不过你既被称为能看尽红尘世事的僧皇,又可知道我
剑圣此行目的?”
    僧皇未待他把话说完,已缓缓转身,看着倨傲不群的剑圣,神色霎时变得有点黯伤
道:“贫僧早已知道你此行目的。剑圣施主,你是前来想问贫僧,究竟这人间还有没有
仍值得你一战的剑手,是不是?”
    “剑圣施主,贫僧可以立即告诉你……”
    “有!”
    “这个世间,仍有一个人可以与你一战!”
    剑圣向来恃剑自负,骄横江湖,此刻亦不由感到愕然;他愕然,一来是僧皇转身之
间,他已彻底看清楚僧皇的脸!
    只见这个传说中的僧皇,约是六十上下年纪,一脸祥和已不在话下;最奇妙的,是
他的额前真的嵌着一块径阔两寸的细小铜镜,光可照人,仿佛真的可看尽人海众生一切
烦恼纠纷,就连剑圣的烦恼,亦在他意料之中,因为如今“照心镜”镜中映照之人,正
是剑圣!
    第二件令剑圣感道愕然的事,便是僧皇竟真的未卜先知,预先猜得他此行是为求知
道谁可与他匹敌而来。
    然而,剑圣不愧也是一个圣者,弹指间已能平佛自己心中的惊愕,但见他脸色一沉,
道:“想不到你早已知道我此行目的,好一个僧皇!那么,你如今还是别要浪费本剑圣
的光阴,快告诉我!那个可与我匹敌的剑手是谁?他如今又在何方?”
    僧皇凝视剑圣,满目满脸同情之色,恍如在看着一个失败者,一个人生的彻底失败
者,悲叹:“剑圣,你又何苦硬要找出这个人?须知道,即使贫僧告诉你这个人如今在
哪,你也必需耗尽半生岁月才可等着这个人,然而生命苦短,除了剑,难道你已无法想
出另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何苦把终生生命浪费于剑之上?”
    剑圣向僧皇横眼一晒,反问:“嘿!我自小生于江湖,长于江湖,便要剑霸江湖!
若不是要威震江湖,扬名立万,当初又何必闯荡江湖去?”
    僧皇劝道:“但,纵使最后能剑霸江湖,你又将如何?”
    “谁知道!”剑圣已有点不耐烦,江湖人向来都对他敬畏万分,他从没说超过三句
话而仍未答致目的,他道:“人在江湖,便一定要扬名立万!当你不能成为强者,谁会
对你青睐?战败的狗,只有带着战败的耻辱回家,比战胜者更痛苦!”
    “我,今日一定要你说出,那个可与本剑圣一战的剑手究竟栖身何方!即使走遍天
涯海角,我亦要把他揪出来与我一战!”
    僧皇问:“你不后悔?”
    “哼!即使日月沧桑,星辰转移,我亦绝不会是言悔的人!我,绝不后悔!”剑圣
不假思索反驳。
    僧皇黯然的道:“但你若真的找得这个剑手,你将会不再是——剑圣!”
    “哦?”剑圣心忖,这秃驴怎么愈说愈不合情理?
    “一个败了的剑手,便再不能称为剑圣;剑圣二字本就应该永远不败的!所以你现
下收手,还不太迟。”
    剑圣闻言只是冷笑:“很好,僧皇,那本剑圣对这剑手益发感兴趣了。他到底是谁?”
    僧皇又是一阵哀伤的叹息,然而这次却并非为剑圣这未来的失败者而叹息,而是为
了一个命运比剑圣更令人唏嘘、更可歌可泣的人而叹息,他道:“他,将会是武林的一
个神话,亦将会是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可惜,刹那人生,英雄弹指老;任教你与他豪
情盖世,终不敌似水流年;他的一生,将会比你的一生更令人惋惜……”
    “世上英雄的诞生,大都需经过人世千百般的沧桑,唉……”
    剑圣愈听愈觉失笑,不屑的问:“是吗?这世上真的有比本剑圣更光芒万丈的人?
他如今在哪?”
    僧皇凝视着剑圣,一字一字道:“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你还找不到的地方!”
    “僧皇!你已浪费本剑圣太多说话!别再拐弯抹角,乾脆点!告诉我他在何方!”
    僧皇似看见剑圣正在犯下一个弥天大错,无奈答道:“唉!我本已竭力劝阻你的命
运步向灰黯,可惜,你还是坚决若此,看来,纵使你已是圣,还是有摆脱不了的因缘与
业,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对手……”
    “就在东方!”
    “只要你一直向东行,便会找着你渴求的对手,你不需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届时你
会有方法知道!不过,你不会真的找出他,你只能找着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
    剑圣但觉僧皇愈说愈玄,然而既已得知对手栖身东方,他也不由分说,立想起行。
    “好!僧皇!本剑圣就姑且信你一次!但你要给我好好的记着!”
    “你曾预言本剑圣此战必败,这个屈辱,我一定要你全力承担!若本剑圣此去真的
败在这人手上,我也无话可说,会甘心遁隐江湖;但若然是我胜了的话,亦即是你侮辱
了我盖世无双的剑道才华,本剑圣一定会回来……”
    “把你整座弥隐寺……”
    “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此语一出,剑圣手中的无双剑,蓦地寒光一闪!它,终于不再封尘了!
    他已抽剑!
    赫听一声“隆”然巨响!置于僧皇身后的一尊丈高金佛,赫然便被剑圣以无双剑劲
隔空劈为两半,然而,立于剑圣与金佛之间的僧皇,却丝毫无损!
    好出神入化的剑法!剑圣怎能不伤当中的僧皇而劈开其身后的金佛!
    僧皇仍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剑圣却是冷哼一声,收剑回身,扬长而去。
    僧皇一睹地上一开为二的金佛,又看了看剑圣步出其厢房的倨傲背影,不禁又再深
深叹道:“好剑法!好杰傲不群、佛阻劈佛的一颗剑圣之心!”
    “可惜,剑圣你可知道,无论你的剑法多好,你的命运也不会因而转好?你此去只
是求‘败’,你始终还是逃不出你的执念,你的宿命……”
    “你可知道,命运不但安排你今生求剑,还安排了你下生也要求剑?无论你经历多
少次的轮回,你亦要生生世世求剑下去,除非……”
    “有一生,有一世,有一日,有一念之间,你能真正的放下你的执念,与及——”
    “你的剑!”
    “但,你——”
    “可以吗?”
    “唉……”
    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僧皇终于在被破开的金佛前跪了下来,开始诵经祝祷。
    这一次,他并非为剑圣而祝祷,而是为另一个将要生生世世被剑圣纠缠的人而祝祷……
    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与此人命运几乎相同的人。
    他们两个,都是可怜人。
    都是蓦然一朝惊觉,命运原来不在他们手中掌握的人……

                  ※               ※                 ※

    剑圣一直向东行,走过一条小村又是一个小镇,走过一个小镇又是一个小县。
    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已走了半月之久,还没有丝毫那个剑中高手的踪影。
    剑圣不免有点气,惟他求战之心极为炽盛,仍是不断强逼自己这样想:“一定可找
着那个能与我匹敌的剑手!僧皇那老秃驴能够一语便道破我的来意,倒是有点本事,他
既然说那人在东,便一定在东!只是,他为何又说,我此行仅能找着他的过去?”
    尽管剑圣半信半疑,他还是毫不间断的向东进发,没有半刻歇息,可知他求遇“难
得一战”的对手之心,如何心痒难熬。
    这样一面思忖一面前进,剑圣又不知不觉间走了半日路程,时已渐近黄昏,剑圣正
思量着该在那儿投栈度宿之际,眼前,猝地出现了一块精雕玉琢似的石碑,上刻“慕龙
镇”三个大字。
    “慕龙镇?”剑圣稍为驻足,他虽是一介江湖人,也曾略闻“慕龙”这个大名。这
个“慕龙”,其实是当今皇上一度曾极为赏识的一位名将,后来不知如何,慕龙像厌倦
了什么似的,突然于还不太老的年纪,便告老还乡。
    饶是如此,慕龙为官时的俸禄,已足够他奢华一生。眼前这个慕龙镇,想必是慕龙
所居之镇,镇民遂以他的名字作为镇名。
    剑圣眼见夕阳西下,再走下去,只不知还有否地方投宿,于是不假细想,便步进慕
龙镇,望能于入夜前投栈。
    谁知甫进慕龙镇,剑圣犹没找得合适的客栈,却已在镇内一条大街始端,发现了一
座巍峨无比的建筑……
    慕府!
    好一座慕府!单是府前那道精钢大门,亦足有两丈之高;围着慕府的外墙,亦达半
里之阔,外墙更雕琢得美仑美奂,气派不凡;这座“慕府”,想必正是那个告老还乡的
慕龙将军府邸。
    惟慕府虽是气派万千,在以圣为尊的剑圣眼中,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源出
于的无双城,气派也自不少,故剑圣亦没为慕府的壮阔而瞠目结舌。
    剑圣只是稍为驻足,便欲再向前行,讵料就在此时,他遽地发现慕府门前,有一些
值得他再作驻足的事物。
    只见慕府门前,竟有无数竹叶,齐齐朝着慕府之门,以半月形排成一列,俨如这些
竹叶,正在向门内的一个人朝拜一样。
    慕府附近满是竹林,门前洒满竹叶原亦不足为奇,惟看竹叶排列如斯整齐,即使是
剑圣,亦深感纳罕,正看得出神之间,剑圣突闻慕府内传出“轧”的一阵推门声,有人
正要步出慕府!
    剑圣不欲给人发现自己这一代圣者在慕府门前留连,于是迅即拔地而起,便跃上附
近一株五丈高的参天古树之顶,窥看着什么人将要推门而出。
    但见钢门推开,步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要人,而是两个家丁打扮的男仆!
    二人手中拿着扫帚,飞快把门前的竹叶扫开,其中一个家丁还一面嘀咕:“呸!真
是活见鬼!这半个月来,为何每日都有竹叶整齐排列门前?可真是邪门得很!害我们多
干不少工夫!”
    “唏!阿福!说话可要小心点!你这番话若给老爷听见,只怕他以为你想学懒,一
定会有你好受的啊!”
    原来,这些竹叶整齐排列的异象已出现了半个月?剑圣陡地记起,民间有一个传说,
天若生异人,必先生异象;传闻当年一代忠臣岳飞诞生之时,便有大鹏于屋外长鸣,岳
飞的“飞”字,亦因而得名。如今,慕府门外出现竹叶整齐排列的异象,竹,与剑形似,
莫非……
    剑圣正想得入神,忽闻那两个家丁又道:“啊!老爷与夫人出来了!快迎接!”说
着已急不及待分立于钢门左右恭迎。
    好大的架子!剑圣心想,这个慕龙虽已告老还乡,还要家丁如兵卒般恭迎他,派头
倒也不小,当下也好奇起来,要看一看这慕龙将军是甚么货色。
    谁知就在剑圣静心以待这个慕龙步出大门之际,他猝地感到五内翻涌,一股激烈澎
湃的感觉在压逼着他!
    那是一股剑的感觉!万剑之王的感觉!
    剑圣心头陡地一阵忐忑,他生平所遇的剑中高手多如恒河沙数,但从没有一人能给
他如此王者的风范;这种万剑之王的感觉,像在告诉他这个剑中圣者,王者将要降临,
王者,将要从这道铁铸的大门中步出来!
    惟是,正要步出来的,不正是慕龙?难道,慕龙将军真人不露相,他,极可能便是
剑圣此行所要找的对手?
    剑圣握着无双剑的掌心,霎时竟尔冒出源源汗珠;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验,他握剑
半生,身经百战千战,从未曾掌心冒汗;他握剑的手,向来都乾而冷,如今,他终于感
到有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剑手存在!不!这个剑手,甚至可能比他更强,他是一柄可令
剑圣掌心冒汗的万剑之王!
    一条魁武伟岸的汉子身影终于步出大门,剑圣斜目一瞥,但见这名汉子约是四十多
岁年纪,生就一张异常方正的脸,目如鹰隼,眉乌如墨,须髯浓虬,威武飞凡,一望便
知,此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想必是那个慕龙将军无疑。
    这个慕龙由顶至踵,皆充满一股剽悍霸气,若他只是一介武官,便绝对没令剑圣失
望,然而,若论万剑之王,根本便是风马牛不相及!
    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散发任何剑气!只是散发一股雷霆一般的掌气!这个慕龙,其
实是用掌的内家高手!适才那股万剑之王的气势,并不是发自他的身上!
    然则,剑气,发自何人身上?
    剑圣蓦然有一种足以“惊心动魄”的预感,他的目光,不期然落于正在慕龙身后跟
着走的一个人——慕夫人!
    天!以剑圣圣者的修为,他已即时辨出,那股万剑之王的剑气,竟是……
    发自慕夫人的身上!
    这个慕夫人约是三十上下年纪,丽质天生,神情相当温柔,看来也是一个好心肠的
妇人;惟观其弱质纤纤,根本不可能散发一股万剑之王的剑势;剑圣隐约感到的那股剑
势,原来是发自慕夫人的——腹部!
    她原来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腹部已微微隆起!
    至此剑圣方才恍然大悟,所谓天将降异人必有异象的说法,可能不假,这位慕夫人
所怀的孩子,尽管仍在娘胎,已天生一股令人窒息的王者剑气,她这一胎,必会产下一
个足可与剑圣匹敌的孩子!
    难怪僧皇曾忠告剑圣,他此行亦不能真的找着他的对手,只能找着他的过去;是的!
在这孩子还未成为一个无敌剑手之前,他的童年,甚至他还在娘胎之时,也总算是他的
过去………
    可惜,这个王者一般的剑手,亦正如僧皇所料,将要耗用剑圣一段极为冗长的岁月,
以等待他成长,等待他能成为他的对手……
    然而,剑圣对于这个至少需再等待十多年方能一战的对手,还是死心不息,他只是
苦苦一笑,他既然找至天之涯海之角,才找得这罕世难得的王者对手,他决不能就此放
弃。
    茫茫如蚁人海,要找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人谈何容易?无论那人是一个情人、知己、
或是敌人……
    即使再等十九年,即使再等六千九百三十多个无聊无意义的朝暮,他还是必须等他
成长为止,必须以此子证明他是天下无敌的剑手为止!
    慕龙与其夫人甫踏出慕府之门,慕夫人登时精神一振,道:“真是很久也没如有此
开怀了。整天呆在府内,人也变得暮气沉沉,龙,只不知我们何时才可真真正正过一些
无拘无束的生活?”
    那个满是虬髯、威武不凡的慕龙将军,却没有即时回应,只因他心中亦有愧。
    这些年来,他身为朝廷名将,官海纵横,树敌颇多,即使告老还乡,还日夕担心会
给当年所树的官敌行刺,他自己身负盖世掌法,也还罢了,但其妻子弱质纤纤,惟有经
常留在府内以策万全,可怜慕夫人,直如一头笼中之鸟,养在深闺。
    慕夫人见慕龙不语,亦深明其夫难处,知道不便再谈这个话题,唯有岔开话题道:
“是了!数日前曾到府后韦大嫂秋娘的屋子探望,斯时她已身怀六甲,待生之日,好像
还与我相距不远,不知她如今的景况如何?”
    慕龙略带鄙夷的道:“唏!夫人!那家穷鬼算是什么?你何必把那个什么韦大嫂挂
在心头?这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怎可与我们相题并论?你最好还是快快把她忘掉,免得
污了胎气。”
    慕夫人温柔的道:“不是的,那个韦大嫂,是个很可怜,亦很可敬的女人,她的丈
夫一直不长进,偏好嫖赌饮猜,以致家徒四壁。她一个女人家腹大便便,还要替人缝补
衣裳,帮补家计,上次我前往看她时,本想给她一些银子,谁知她很有骨气,坚拒不要,
她说,若想腹中的孩子有骨气,她自己便必须以身作则,不能无功不受禄,即使是女人,
也须有做人的骨气;唉,我真想再到府后那小屋探望她……”说着,慕夫人双眸竟带一
点乞求的目光。
    慕龙不屑的道:“夫人!你何必为那野婆娘唉声叹气?那样的女人,神州满地都是!
她一家所住的那间小屋,寒酸残旧,却正正座于我们府后,真是有碍观瞻。我已在想办
法撵走她们一家!”
    这个慕龙,虽曾是一介将军,却是刻薄寡恩,且动辄便狗眼看人低,与其夫人的
“深明事理”背道而驰,慕夫人闻言急道:“不!龙!你别要撵走韦大嫂吧!她已是可
怜的很,你这样做,教我如何安心?”
    慕龙生怕她动了胎气,唯有假意应承:“是了是了!娘子!你还是尽快回府休息吧!
我们在外若逗留过久,当心会遇上危险……”
    话未说完,一股危险的感觉已逼近来了!慕龙但听脑后“飒”的一声!一道剑影已
从后射至!
    慕龙曾贵为亲率千军万马的大将,掌底下功夫并非徒负虚名,反手一挟,已把从后
射至的剑夹在两指之中,定睛一看,方才发觉那里是一柄剑?那只是一纸薄如蝉翼的字
条!好利害!能把薄如蝉翼的短笺劲射如剑,来人定是一个剑中超级高手!
    慕龙扫视四周,只见已渺无人烟,来人想必已经远去,唯有打开字条一看,只见字
条之上写着数行苍劲又令人触目惊心的字:
    “慕府门外生异象,
    百竹恭迎万剑王;
    十九年后中秋夜,
    剑圣前来战儿郎!
    立战书者:剑圣”
    剑圣?慕龙当场心中一沉!势难料到,名动一时的剑圣竟会认为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会是万剑之王?更不惜要等十九年,以求与他一战?
    真是一个剑痴!慕龙虽身负一套刚猛无敌的掌法,惟对于这个早已在江湖战无不胜
的剑圣,一时间亦感到有点忐忑不安;慕夫人也立时瞧出有点不妥,忙问:“龙,到底
发生了甚么事?你脸色看来很差,字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慕龙为免其妻伤了胎气,强颜道:“夫人别太操心!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顽童的恶
作剧吧了!时候亦已不早!我们快回府里去吧!”说着已忙不迭牵着其妻一起踏进府内。
    自以为是?不错!剑圣真的是自以为是,然而,他亦实在有足够的实力自以为是!
    只是,这一次,剑圣的战书,未免下得太疏忽了!
    因为,将要与他纠缠半生的一个无敌剑手,可能,并不是慕夫人腹内的孩子!
    慕夫人腹内的孩子,将来也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万剑之王,惟是,这个人间,还有
比王者更高一层的境界,那就是……
    天剑!
    足可与天比高的天剑!也许还会与万剑之王成为知己的天剑……
    而这柄人中天剑,此刻,也还没有诞生,也还在一个妇人的腹中。
    那个妇人,就居于慕府之后……
    夜已渐深,渐凉,秋娘的一双眸子,亦开始有点昏花了。
    然而,她还是强忍倦意,一针一线的缝补着人们交来的衣裳,她要多挣一点银子,
作为生下她腹中孩子之用。
    她如今所在的家,虽然位于美仑美奂的慕府之后,惟却破烂不堪,可是她一点也没
有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谁叫她当初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喜好嫖赌饮猜、不务正业的丈夫
——韦耀祖?不堪的家境于是更不堪了……
    耀祖耀祖,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却背负着先人过于沉重的期望,可是,韦耀祖
他可一点也不光宗耀祖呢!只要他愿意稍为长进一点,家里已不用这样穷了!惟,秋娘
还是没有抱怨他!就像今夜,他正跷起二郎腿,斜倚在床畔喝着闷酒,她也没有抱怨半
句!事实上,她亦忙个不可开交,明天,那些衣裳都要准时交回。
    耀祖看着她忙得两眼昏花的样子,显得极不耐烦的大呼小喝道:“喂!你怎么熬至
这么夜?你不睡,我也要睡呀!”
    多糟的男人!妻子身怀六甲,他并没有细心慰问,还在抱怨她碍他就寝。
    秋娘温然答道:“耀祖,别要鼓躁!我这样做,也只为想多挣一点钱,作为孩子出
世之用,这是我们头一个的孩子,万事也须有个准备。”
    耀祖有气没气的答:“哼!是吗?这个可是你一意孤行想要的孩子!我老早便不赞
同,早已吩咐你找大夫用药打了它!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穷得可以,这样不堪的一个
家,只会养出不堪的儿子……”
    话未说毕,秋娘已打断他的话,温柔的抚着自己的肚皮,低语:“不!我有一种很
奇妙的预感!我们这个孩子,会是一个男的,而且,我们这个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后,一
定会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一个……英雄!”
    “耀祖,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是个男的,便把他唤作‘英雄’,如何?”
    “英雄?”耀祖冷笑,就连他这个糟透了的爹,亦不信自己会有一个这样的儿子!
    “嘿!我看你还是别要造你的春秋大梦了!龙生龙,凤生凤,我们这些穷贱人家,
又怎会生出一个英雄?简直是痴人说梦!”
    秋娘却仍是坚持己见:“不!天底下最失败的人,莫过于连自己也认为自己贫贱一
生,浑没出息;耀祖,你也快当父亲了,即使你不为自己设想,也希望你能为肚内的孩
子设想………”
    耀祖但听她竟要自己发奋,本来爱理不理的他有点脑羞成怒,嗔道:“哼!想个屁!
我也懒得与你在为那孩子瞎缠下去!我到街尾操几手!你这样能干,还是独自留在家里
替孩子设想将来吧!”
    说罢已夺门而出,“砰”的一声重重带上屋门!
    “耀祖!”秋娘想叫住他亦来不及;她一番热诚,欲与他商量孩子的将来,没料到
反给他冷言相讥,如今,破旧的屋子,只余下她寂寞一人,和那一大堆要赶着缝补的衣
裳。
    这个孩子,她怀得可真辛苦;已经怀了六个月了,这个时候,她其实最需要关怀照
顾,与及丈夫的嘘寒问暖,可是,她还要如斯劳碌,彻夜缝补衣裳。
    天下男儿的心,为何铁石至此?
    然而,秋娘虽然感到劳碌辛苦,却并不寂寞,因为,她并非孤单一人,还有她肚内
仍未出世的孩子在陪伴着她。
    想到这里,秋娘不禁又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垂首半甜半苦一笑,泪盈于睫地凄凄
沉吟:“孩……子!你的命可真……苦呀;还没出世,你的爹……已不想要你了;不过,
你不用……担心,即使你爹……不要你,娘亲也……会好好看顾……你。”
    “无论如何穷,如何辛苦,娘……一定会把你……生下来,还要好好的……把你抚
养成人,因为娘深信,命运是握在人的手中,贫贱庸碌并不是命中注定;只要你肯发奋,
你,一定不会再像爹娘一般贫贱一生,你——”
    “一定会成为娘亲寄予厚望的英雄!”
    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秋娘复再开始她的缝补生计;可是,她的每一针,每一线,
都不是白缝的,一切一切,都是为她的孩子铺路……
    只不知,这个孩子的一生,会否如他的慈母所愿——
    成为万众瞩目的神话英雄?
    这一夜,不但秋娘要彻夜无眠;在与她境况直如有天渊之别的慕府之内,也有一个
人彻夜无眠。
    慕将军——慕龙。
    慕龙一直为今日剑圣那纸战书耿耿于怀,无法成眠,唯有召其师爷“鲍仲人”往书
房,与他商量对策。
    “鲍师爷,这个剑圣,在江湖上是久已闻名的战痴,他既扬言十九年后中秋之战,
届时便一定会来,依你认为,此事如何是好?”
    这位鲍师爷,在此带向以机智著称,甚至在慕龙未曾告老还乡之前,亦已跟从慕龙;
但见他捋须一想,斗地眼珠子一转,睛光闪烁的问:“慕老爷,此事其实十分简单;若
夫人所怀的孩子真的如那个剑圣所言,将来会是万剑之王,你会怎办?”
    慕龙想了一想,答:“那当然会极为珍惜此子,绝不会让他出战!因为即使他是万
剑之王。也未知会否在与剑圣之战有所死伤,我还有一些大事需要儿子去办!”
    鲍师爷一笑:“这就是了!慕老爷既然不忍心孩子冒险,就索性不让孩子冒险好了。”
    “但,孩子若不应战,剑圣这怎肯干休?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与及我们慕府
所有人!”
    鲍师爷又笑了笑,淡定地答:“慕老爷又何足惧哉?剑圣既然从没见过夫人将要诞
下的孩子,届时候,你找谁去代替你孩子应战,他也未必察觉。”
    慕龙好像已经开始明白他的意思,道:“你的意思是……”
    鲍师爷邪笑道:“我的意思,是只要老爷能有多一个的儿子,一个老爷毫不在乎其
生死的儿子便可!譬如,一个与老爷的孩子同龄、从小传予武艺的养子……”
    慕龙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咧嘴大笑:“哈哈!我明白了!只要我自少养有一个义子,
届时候,便可命他应战剑圣,一来可解决问题!二来我的孩子也不用冒这个杀身之险!”
    “正是!”
    “但,怎样找一个我毫不在乎的义子?找谁的孩子来当我孩子的替身?”
    “哈哈!慕老爷!那实在太简单了!只要你愿出白花花的银两,这个世上,一定会
有那些为钱不惜出卖骨肉的父母,争相来卖自己的贱种的!你何愁找不着这样一个死不
足惜的………”
    “贱孩子?哈哈哈哈……”
    鲍师爷所言非虚,慕龙亦终于释怀,开始再露笑容,与他一起豪笑起来。
    然而,他未免笑得太早了!
    因为他造梦也没想过,命运将会安排给他的养子,是一个他绝不能轻视的养子。
    一个直至他死方始发觉,他原来也异常痛惜的一个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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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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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变幻在一瞬间,数月时光,也在转瞬之间飞逝……
    慕夫人终于把她的孩子生了下来,据说真的是个男的;孩子出生之时,慕府门外忽
地狂风大作,附近所有竹林的竹叶,据闻都给吹至慕府门前,仿佛万剑朝拜皇者。
    这个孩子真的会如剑圣所言,他日是万剑之皇?慕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
孩子甫出世已眉如倒剑,隐然有一股威势,将来,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慕龙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命名“应雄”,英雄应雄,这个名字,意喻此子将来“应”
是人间英“雄”。
    这个已被命名为“应雄”的男孩,甫一出世,已立即享尽人间奢华;慕龙命人为他
缝造了一件以银线织成的小袄,还有银鞋子,统统闪闪生光,他恍如衔着银匙出世。
    然而,在这人间某个昏黯角落,有一个与这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同夜同时同刻出生的
孩子,他的际遇,却如云泥之别。
    那一夜,秋娘已熬至深夜,还没缝妥那些衣裳,而油灯的油也快烧光了;她开始着
急,因为若然灯内的油烧光的话,她已没钱买油了,而那些衣裳,却必须明天之前缝妥。
    其实这数月以来,秋娘因为日渐腹大便便,手脚缓慢不少,眼也开始有点不零光,
收入大减,本已五穷六绝的破屋,更是空无一物。
    可是耀祖始终没有拿任何银子回来,只顾自己出外嫖赌,秋娘唯有自己强行维持家
计,捱得好不辛苦,然而过了这夜,她已不用再捱下去,因为……
    就在秋娘忙着缝补之际,据地,她赫觉腹部传来一阵彻心的绞痛!
    “哎……”秋娘低呼一声,她即时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出世了!
    可是屋内却空无一人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天大地大,也只有她,和她的孩子……
    她挣扎着,就连桌上的油灯也给她扫灭了!她还来不急躺上床去,那种绞痛已令她
珠泪直流,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就这样倒在地上,躺在满屋的幽暗中,然后,她的孩子
也同时出生于幽暗中……
    “呱”的一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无人愿意造访的破屋,好不容易!她终于把
他生了下来!孩子的身躯本应细小,惟黑暗中的秋娘,却感到自己像诞下一件庞然巨物,
不!应该说!她感到自己产下了一件不是人的东西……
    不由分说,秋娘连忙支撑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勉强站了起来,摸黑燃点那盏已没有
多少时日的油灯,当灯火一亮之际,她连忙朝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一望,一望之下,当
场面色大变,“啊”的一声高呼起来!
    她赫见她怀中的孩子,竟然并非是血肉之躯!
    竟然是……
    竟然是一柄长约四尺的剑!
    一柄流露无限浩气的剑!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她居然并不是生下一个人?而是生下一柄剑?
    秋娘只吓得一面煞白,连忙紧闭双眸,再定神睁目一看,奇事又发生了!
    只见她适才所见的那柄剑,蓦然消失影踪,她如今抱在怀中的,确是一个婴儿,一
个男婴!
    瞧此子虽是刚刚出生,却仅是“呱”的叫了一声,便再没有哭过,仿佛,他的人生,
并非为悲哭一场而来,而是为要成就一番大事而来。
    孩子虽然不哭,惟看来却不冷,相反眉目如星,脸上流露着浩然之气,他伸出小手,
触碰着秋娘的脸颊,秋娘顿感到心中的震惊逐渐平伏下来。
    也许,她适才只是产后体弱,一时眼花而已;她怎可能诞下一柄剑?
    她这样想着,立时安心不少,凑近孩子亲了亲,咽哽道:“我儿,你终于……出世
了!你可知道,娘亲为了……生下你,捱了多少苦?受尽……你爹多少冷言……冷语?
你绝不要让你娘失望啊……”
    那个男孩虽是刚刚出生,惟却像是十分懂事似的,两只小眼睛看着秋娘,竟像隐隐
泛起一丝怜惜,怜惜这个为生下一柄天剑而受尽委屈艰辛的苦命女子……
    然而,两母子并没相聚多久,遽地,破屋的门“碰”的一声给推开了!
    推门的人,正是——耀祖!
    “耀祖?”秋娘但见丈夫一身浓臭不堪的酒气,知道他一定又是灌了很多酒,惟今
夜毕竟是儿子诞生之夜,她还是无比雀跃地趋前,兴高采烈的道:“耀祖你回来便好了!
你瞧!我适才已生了!是个男的!你看,我们好不好把他唤作——‘英雄’?”
    耀祖一脸苍白,发丝凌乱,秋娘方才发觉,原来屋外下着倾盆大雨,连忙道:“啊!
原来外面下着大雨?耀祖,那你还不快进来?否则准会着凉了。”
    她自身产后虚弱不已,却还未及关心自己,而自先关心丈夫,可见即使她丈夫如何
不长进,她还是爱他的!尽管穷,她还是希望能够一家三口团叙一起,绝不分离。
    惟是,她造梦也没想过,就在这个本来值得庆祝的夜晚,她们一家,即将家散。
    情亡!
    耀祖并没依言内进,仍是站于门外檐下,但见他一脸木无表情,问:“这个,就是
——英雄?”
    秋娘见他也唤儿子作“英雄”,心想他必定也赞同这个名字了,纵然自身虚弱不堪,
还强颜欢笑的答:“是。耀……祖,你也……赞成这个名字?”
    耀祖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木然的道:“给我抱抱他。”
    秋娘一怔,虽然她感到耀祖今夜的表情有点怪,惟是天下间又有那个父亲不想抱抱
自己初生的孩子之理?遂也不以为意,把“英雄”交给了他。
    耀祖接过“英雄”,却是连看也没看怀中的婴儿一眼,仿佛与这个孩子并无半点血
缘关系似的,他忽地转身,就冒着漫天风雨,大步走出屋去!
    秋娘大惊,慌惶追出来问:“耀祖!你……干什么?你要把英雄带去哪儿?”
    耀祖却回首残忍一笑,答:“你不要再吵吵闹闹了!就让我告诉你……”
    “我已卖掉了——英雄!”
    什么?他……卖掉了英雄?
    秋娘登时如遭电殛!漫天风雨,已把虚弱的她打的更为虚弱,在耀祖手中的英雄,
亦已被雨水打得浑身透,可是这男孩还是不哼一声!仿佛,也绝不向命运折腰!
    猛地,秋娘拼尽全力冲前,发狂一般把耀祖拦腰紧紧抱着,放声大哭:“不!耀……
祖!你怎能卖掉英雄?你怎能卖掉儿子?你快把英雄还给我!你快把英雄还给我!”
    耀祖却是理直气撞的吆喝:“呸!英雄是我儿子!我是他的爹!我有权把他卖掉!
我喜欢把他卖给谁就卖给谁!我已把他卖了三两银子!你这臭婆娘管不着!”
    三两银?这个背负秋娘毕生希望的孩子,只值三两银那么少?那么卑微低贱吗?
    真是厚颜无耻!他如今才说英雄是他儿子?那,又是谁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煎熬?又
是谁那管家徒四壁,也要一针一线挣钱,坚决把孩子生下来?
    又是谁在多少个艰苦缝补的夜晚,为腹中的孩儿诉尽几许慈母心声?诉尽多少慈母
对爱儿的期望?只望孩子长大后能够长进,好好做人?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来以“父亲”自居,还未给孩子半点父亲的轻抚,已
经把孩子卖掉?卖了三两银?
    不!秋娘决不能失去儿子!若她的儿子被卖给人为奴为仆,他的一生,也会就此完
了!她决不能令儿子将来抬不起头来做人!
    她豁尽毕生的气力,死命抱着耀祖的腰,誓死也不给他再移前半步!誓死不让他卖
掉在大富眼中、甚至在其父亲眼中贱如地泥、在她心中却如珠如宝的儿子——英雄!
    耀祖没料到秋娘产后虚弱,却竟然仍能使出如此大的蛮力,把自己死抱不放,当下
人也开始恼怒起来。他猝地使尽蛮力一甩,便把秋娘甩开,接着伸腿一蹬,登时“碰”
的一声踢中秋娘的腹部,踢得她当场人仰马翻,鲜血狂喷,她的后脑,更撞向地上一块
大石之上,霎时头破血流,可是她的人仍然没有昏厥过去,只是哀嚎哭叫:“不!耀……
祖!别要卖掉英雄!求求你别要卖掉英雄!耀祖,求求你别要毁掉自己……的儿子!我
们还没为英雄干过……什么,别要毁掉儿子啊,我们的儿子,需要我们把他……扶养……
成人……”
    耀祖看见她为儿子如此顽强不倒,也觉心寒,乘她还没再站起来,已自慌惶回身就
走,任凭秋娘在他身后发狂哭叫,他一直也没回头!
    惟是他一直冒着风雨向前走,一面仍看着怀中那个看似与他没有半点血缘的亲生儿
子,忽地,他赫然朝孩子小脸之上,吐了一口浓稠的口涎!
    “哼!小子!你娘对你寄望甚高呢!可是,你真的会成为英雄吗?”
    “嘿!即使我是你的爹,我也瞧不起你这贱种!我如今把你卖了,看看你这一生,
是否真的会成为英雄,还是一生——”
    “为奴为马?哈哈,你就给为父赚点买酒的钱吧!”
    冷血而浑无半点亲情的笑声虽然大,然而很快,却被天上的雷声盖过!
    仿佛,上天也在为这样一个贪财不义、天怒人怨的父亲而震怒!
    他将把儿子卖给谁?卖去哪?
    惟是,耀祖手中的孩子,一个本应唤作“英雄”、却又不知将再唤作“什么”的孩
子,也在看着此刻把他抱在怀中、将要卖他的父亲,目光之中,却竟然没有半分怨恨,
也没有半分小孩的童真……
    这孩子的眼睛之中,只流露着一丝怜惜的眼神。
    一丝怜惜他父亲因财而失去一切的眼神!
    失去毕生唯一一个儿子的眼神……
    血和泪,已经混和雨水洒了一脸一地。
    秋娘,终于蹒跚地、苦苦地于漫天凄风冷雨之中,站了起来。
    然而再次站起来的她,却没有从后穷追耀祖,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一步一步、
木纳的向前行,也不知会步向何方?
    也许一切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了,她连最重要的儿子、期望最高的儿子亦已失去,
这个世上,她还可再希冀一些什么?还可再留恋什么?
    只是,何以再次站起来的她,神情竟会如斯木纳?目光呆滞?
    啊?难道她……疯了?
    是的!经历失子的重大刺激,继而还被耀祖狠心一脚蹬飞,后脑撞在石上,眼前泪
流披面、口角溢血、浑身湿透、头破血流的她,精神亦已再无法支持下去!
    她终于疯了!
    然而,秋娘纵然疯了,她还是一边前行,一边自淌血的嘴角,凄酸地自言自语:
“我……儿,你……到底……在哪里啊?”
    “儿……啊!无论……你被卖到哪儿,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你也……
千万别要……忘了娘亲……的心,永远会与你……一起,也……别要忘了,娘亲……在
过去每……个晚上,对仍在腹中的……你……所说的……话……”
    “你,一定……要……成为……”
    “英……雄!”
    “你,别要……像你……亲生父亲一般……自暴……自弃,你,别要……给你生父……
瞧不起,也别要……辜负娘亲……十月怀胎的……苦楚。”
    “你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当一个有用的……男人,你一定要成为……英雄……”
    “举世闻名的……”
    “英雄!”
    纵是疯疯癫癫,秋娘还是于疯癫之中、风雨之中,不断喃喃重复说着这番说话,说
着一个对儿子极有信心、期望甚高的慈母之——最后叮咛!
    这夜之后,秋娘终于在雨中消失,于慕龙镇消失,从此不知所踪,再没有人见过她
的芳踪……
    冷风凄雨,如骨肉分离时的呜咽,可怜的是,一个甫出世便没了娘,又被父亲狠心
卖掉的孩子……
    到底今后谁愿对他叮咛?
    谁可叮咛?
    奈何,“不败”的只是他的——剑!
    “失败”的却是他的——一生!
    成也为剑。
    恨也为剑!
    英雄、英名、无名……

                  ※               ※                 ※

    凡尘碧落,天涯海尽,茫茫此生;“她”的一生,似是受两个男人所操控,身不由
己。
    这两个男人,一直于无意间牵制着她一生的“起承转合、悲欢聚散”。
    只是,她与他俩之间,却并没有怨忿积恨,相反更互相体谅、敬重。
    “她”认识他俩的时候,还只得十岁。
    难忘的十岁。
    “她”认识他两的方法,也不是像寻常邂逅般遇见对方。
    她认识他们二人,始于一幅画。
    一幅已日渐褪色的画。
    她永不会忘记,当她的爹把藏在床下多年的一幅画找出来给她看的时候,只是第一
眼,她便被这幅画牢牢的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她爹在十年前所绘的画。
    这个世上,任何人、物、情,大都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历炼。
    更遑论区区一帧画?
    故而,这帧深藏了许多年的画已在“年老色衰”。
    奇怪的是,这帧画内所绘的所有诸色人等,也都随着岁月而变黄了,惟独当中有两
个人,他俩的绘像仍是清晰可见,光芒历久不衰。
    也正是这两个人的绘像,迷住了“她”!
    那两个人,竟是两个小孩!
    刚好出世弥月的男孩!
    “小瑜!”
    “小瑜!”
    一连串的小孩叫声,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小瑜,此刻正
坐在她家屋前的阶上,看着手中那帧已残救旧发黄的画,幽幽出神。
    这个小瑜,还只得十岁。
    但见“她”尽管年幼,杏目唇红,两颊白里透着一抹粉色,小小年纪,却已给人一
种“滴粉搓酥”的惊艳之感,不啻是个美人胚子。
    饶是如此,这个小小的美人胚子,看来并不怎样活泼,至少,不比此刻在她家门外
空地上嬉戏着的同龄小孩们活泼,她只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专心赏画。
    时快日落西山,小孩们已玩耍了老半天,小瑜亦把这帧画端详了老半天,终于,小
孩堆中一个浑身大红大绿的女孩,忍不住上前向她唠叨:“唏!小瑜!天快黑了!你怎
么老是拿着这破画着呆?这帧画虽然是老爹十年前画的,今日他才取出来给我们看,你
也不用这么费神啊!”
    说话的女孩貌若一十有一,唤作“荻红”,其实是小瑜年长一岁的姊姊,也是唯一
的姊姊。
    其余小孩也一同起哄道:“是呀!小瑜!你平素已不太喜欢玩耍了!今日更是静得
出奇!这帧寻常不过的破画到底有什么好看呀?”
    年仅十岁的小瑜只是浅浅一笑,流露超越了她这年纪应有的温柔,她原是一个异常
温婉的女孩,但见她轻摇着小辫儿道:“不!这帧画……一点也不寻常呢。”
    荻红失笑:“妹子!姊姊知道琴棋书画向来是你的心头好,尤其是那闷煞人的‘胡
琴’与画,更令你爱不释手。但是啊!爹所绘的这帧也不是什么惊世之作,那用如斯着
迷?我横看竖看,也瞧不出它有啥不寻常!”
    小瑜仍是张着小眸子凝视着这帧画,答:“姊姊,你有所不知了,你知不知道这帧
画,是爹那个时画的?”
    荻红有点不耐烦的道:“唏!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这帧画,是爹在十年前赴舅父儿
子弥月宴后所画的!画中情景,便是爹当晚所见的情景!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我还
只得一岁,后来,娘亲生下你后也就去了。”
    是的!触目所见,小瑜手中的画,确是绘着一幕喜宴情景!
    只见画中宾客满堂,满门吉庆,一双中年夫妇拥着一个男婴,成为全场目光所在。
    小瑜道:“嗯。这就是了!今日我听爹说,他当年回来后忙着把所见的情景画下,
是因为他在席中瞧见了一些令他难忘的人……”
    荻红不假思索的道:“啐!什么难忘的人呀?舅父是我们娘亲的大哥,姓慕名龙;
虽然我们一家不算穷,可是比诸舅父的大屋,真是小巫见大巫呢!据说舅父曾是朝廷名
将,他的屋子派头定必不小,爹敢情是为了那种派头而画下这画!”说时满目憧憬,似
乎,荻红并不满足于自己如今所居的屋子。
    “不是的。”小瑜道:“爹说,他当年画下这幅画,是因为在席中瞧见舅父的两个
儿子……”
    “两个儿子?”荻红问:“舅父不是仅得一个儿子吗?”
    小瑜道:“本来是的。但,就在舅父儿子诞生的那晚,舅父却在门外拾得一个弃婴,
也是个男的!里着弃婴身儿的破布还包着一个破玉佩,刻着‘英雄’两个字,敢情这孩
子的爹娘本想唤他作‘英雄’,却在穷得走头无路下,才会把儿子弃在街头;爹听舅父
说,捡获那男婴时,他的脐带还没剪去,想必刚产下不久,与舅父的儿子于同夜所生;
舅父为了替他的儿子积福,于是便把他纳为义子……”
    荻红道:“嘻!舅父倒是大方的很!那贱骨头真是几生修到,能被舅父这大将纳为
义子。”
    说罢妒忌之情溢于言表,她虽老父健在,也巴不得那个慕龙舅父一并把她纳为义女。
    荻红口中的贱骨头,固然是那个被捡拾回来的男孩,小瑜连忙道:“姊姊,怎么能
这样说人呢?那男孩被父母遗弃,身世实在可怜的很啊!”
    荻红歪着小嘴道:“唏!妹子你老是这样仁慈,大姊也不和你斗嘴下去!是了!说
来说去,这也仅是一帧喜宴图,干么你老是看着它出神?”
    小瑜指着那画,应了一声:“是因为——他!”
    他?他是谁?
    荻红与一众小孩不期然朝那画定神一望,第一眼,他们在画中的满门宾客之中,骤
然像是瞥到了一颗星!
    星光所在,在于她的舅父慕龙夫妇所抱的一个男婴!
    只见慕龙夫妇怀中的男婴虽仅弥月,却是眉如吊剑,满脸掩不住的神采,仿佛,他
甫生下来便已注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荻红道:“哈!这有什么稀奇?这个是舅父的儿子嘛!听说唤作‘应雄’,我早已
注意画中的他了!瞧他的长相,将来一定会虎父无犬子的!”
    小瑜道:“姊姊,应雄表哥确是与众不同!在这帧画中,他还只是弥月,但爹已把
他画得如此神威,想来,当晚喜宴之时,他一定也是所有人的宠儿,但,你有没有注意
这画的一个暗角?这个角落的人,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言毕朝画中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一指,荻红又与一众孩子顺眼一望,不禁尽皆“哦”
了一声,目露鄙夷之色。
    “妹子!不是吧?这角落里冷冷清清,只得一个老妇抱着一个小男婴,啐!这男婴
的样子怎地一点也不天真可爱?还蹙着眉头?有啥看头?”
    小瑜凝眸看着这角落里的男婴,小小年纪的她居然有点怜惜的道:“姊姊,这男孩……
是应该蹙眉的,他,正是舅父捡回来的弃婴!”
    “什么?”荻红一愣,连忙定神在看个清楚,鄙夷之色更深:“哼!难怪难怪!满
身寒酸气,难怪会被宾客撇在角落啦!”
    “姊姊,你不觉得这男孩很特别么?”
    “见鬼!他有啥特别?”
    “爹说,那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孩子;爹擅绘丹青,所以向来最注意人的
眼神。慕舅父的亲儿子一点也没令爹失望,爹认为这孩子双目甚至比大人们更有精光,
将来一定是个人物;不过,爹说,最令他难忘的,还是这个被宾客们冷落一旁的舅父义
子……”
    “嘿!连爹也这样说?这穷酸子难忘个屁!”
    “不!爹与这孩子的目光接触时,这孩子的目光竟然有千斤之重,压得爹也有点透
不过气,爹说,他曾画人无数,从没有一双眼睛,会令他有这种气势,那种气势,像是……
他在看着一个他也不配直视的——英雄!”
    “英雄?”荻红益发不屑。
    “是呀!爹还说,最奇的是,他这个大人也不敢直视那孩子的目光,当晚慕舅父的
亲儿子,却一直看着那个义子,活像……与这个义子一见如故似的……”
    “后来,当这个义子也回望慕舅父的亲儿子时,天上遽地风云变色,爹说,就如同
上天在预告着这两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掀起一番风云……”
    小瑜话没说完,荻红已打断她的话,耻笑道:“好了好了!我的妹子,大姊看你准
是着了这帧画的魔哪!只是一个穷酸男婴而已,那会是什么英雄?更令慕舅父的亲儿子
整晚看着他?还可令风云变色?这么神奇的事,连我们这些小孩也不信呢!敢情是爹信
口开河骗你的!别天真了!”
    其他的小孩也附和道:“是呀!小瑜,别要再耽在这里发闷了!我们正在‘扮新娘’,
你也来与我们一起玩吧!”
    众小孩虽是兴致勃勃,唯小瑜此时那有这种心情?她的心,早已飞到老远,心不在
焉。
    画中的“应雄”,与及那个本应唤作“英雄”的弃婴,倘若无风无浪,经过十年的
岁月,想必已经十岁有多了。
    这两个于弥月之时已令人异常瞩目的男孩,如今又是何生模样?
    应雄……
    英雄……
    小瑜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也一直在想着,他俩如今究竟已变成什么样子。
    与及拥有怎样的光芒。
    将会掀起怎样精彩的风云。

                  ※               ※                 ※

    这个小女孩的秘密愿望,并没在小瑜心里耽上多久;一年之后,她的心愿实现了,
她终于有机会能一睹这两个闻名多时的男孩。
    可惜,这却是一个她最不希望得到的机会。
    只因为,她的爹爹突然身故,是染上风寒急病致死的,她与荻红顿成孤儿。
    所以,不得不投靠舅父——慕龙。
    那已是小瑜父亲身故后的一个月。
    慕龙终得悉小瑜老父死讯,总算他这个前度朝廷名将,还对昔往妹子所出的两个女
儿存有半点甥舅之情,遣了两个家丁策马相接,要把小瑜姊妹接往慕府收养。
    由故居往慕府,路程可谓不短,小瑜姊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远行,一路之上,小
瑜坐在局促的马车厢内,一直郁郁寡欢;这亦难怪,亡父刚死,复要离乡别井,又有谁
会开心?
    然而小瑜的姊姊荻红,看来却是异常兴奋,但见她东张西望车厢外的情景,不时赞
叹:“哇!这带沿路的景致真美!阿财阿旺,究竟还有多少路才到?”
    在马车厢前策着马的,正是慕龙差来接她姊妹俩的阿财阿旺,阿财答:“快了!表
小姐!只需过了这山岗便到慕龙镇。”
    “哇?还有这么短的路程吗?难怪这带如此漂亮了!慕龙镇想必也名不虚传,一定
是个大镇!妹子,你说是不是?”
    荻红说着一瞟小瑜,只见小瑜仍戚然不乐,不由皱眉道:“妹子!爹已死了整整一
个月,你还是不要再愁眉苦脸吧!我们到舅父家里寄居,可不要令他感到难过啊!”
    这句倒是荻红最像人的一句话,小瑜骤听之下,亦深感有理,荻红又继续道:“更
何况,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此行,会遇着两个你很想一见的人。”
    “妹子,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到底慕舅父的亲儿子及义子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
机会了!”
    不错!这确是一个机会!小瑜心想,但,因为父亲之死,她如今也没这个心情了。
    车厢前的阿旺乍闻荻红这样说,蓦然奇道:“咦?表小姐,原来你们很想看看慕老
爷的两个儿子?那你们今日抵达慕府,便正是时候了。”
    正是时候?此言一出,荻红陡地“哦”了一声,小瑜也不由凝神的听。
    “是这样的!因为是有凑巧,若我们今日能准时回到慕府,便正是二少爷可以回府
的时候。”
    “可以回府?”荻红好奇的问:“你们所说的二少爷,就是那个慕舅父收养的义子
吧?为何他今日‘可以回府’?他平素不能回府的吗?”
    阿旺道:“原来你们还没听过二少爷的事?难怪难怪!难怪你们这样想见他了!若
你们知道他的事,恐怕会对他……退避三舍!”
    这下子,可连迄今心不在焉的小瑜,亦感到少许纳罕,她问:“两位……阿哥,你
们的……二少爷,究竟有什么事?”
    阿旺正想回答,阿财却插嘴道:“他?他呀……”
    “他是一颗——孤星!”
    “孤星?”小瑜讶异,一时也暂忘丧父之痛,她似乎特别关注那个被慕龙收养的义
子。
    “嗯!自从慕老爷把他捡回来后,虽然对他并不如亲生儿子般疼爱,但因慕夫人坚
持既已把他纳为义子,便一定要视他如己出,她认为人做事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应厚此薄彼,所以慕老爷也没太待薄他!不过拾他回来的时候,他有一块破玉佩刻着
‘英雄’,想必是他不负责任的父母为他所取的名字;慕老爷的亲生儿子本早已名为
‘应雄’,为免这义子抢了他亲生儿子的锋头,于是便把他‘英雄’二字中的‘雄’字,
易为‘名’字,把他唤作‘英名’……”
    不负责任的父母?小瑜不以为然;既然已把儿子名为“英雄”,这孩子的双亲,当
中一定有一个对这孩子寄予极高的期望,尤其是孩子的娘亲,如今骨肉分离,其中定有
不为人所知的惨痛与苦衷。
    阿财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这孩子的命真的不好!本来慕夫人一直没有待薄他,
更为这孩子雇了一个老乳娘,可是不出半个月,那乳娘赫然暴毙了,慕夫人无奈再为他
雇了另一个老妇回来,想不到在此子和少爷的弥月宴后数天,那老妇也在睡梦中去世了,
一时之间,整座慕府的婢仆也恐慌起来……”
    “哦?婢仆们为何恐慌?”
    “有说这孩子已迭连克死了两个乳娘,邪门的很,不知会不会连婢仆们也克死?更
有些婢仆说,可能是这孩子的亲生父母也给他克死了,他才会被亲人弃在街头……”
    “不过,慕夫人仍是不信,她说,这孩子没了爹娘,已是十分孤苦伶仃,既然已没
有人愿当这孩子的乳娘,慕夫人索性亲自为他哺乳!”
    听至这里,小瑜与荻红齐齐“啊”的低呼一声,没料倒她俩姊妹的这个舅娘居然如
斯善心。
    “可是,慕夫人向来荏弱,她本就要哺育大少爷‘应雄’,如今又要哺育‘二少爷’,
最后终于不支,大病了一场;老爷唯有另找一个乳娘哺育大少爷,至于二少爷,因无人
再敢哺育他,只好以羊奶喂他。”
    “经过此事之后,老爷益发深信,这拾回来的义子定背负刑克之命,于是更开始疏
远他,让他在婢仆手上转来转去;后来有一次,老爷找了一个相士回来替半岁大的二少
爷看相,那相士骤见二少爷,赫然像见了地狱罗刹一般,吓得立即头也不回地跑了;老
爷追出屋外问他究竟,那相士却一面颤抖,一面讷讷地说,他看相数十载,阅人千万,
从没见过一个孩子会有令那样令人心神俱摄的‘奇相’,这孩子生就‘孤星’之相,命
中注定刑克所有至亲,慕家若要保住,最彻底的办法便是——弃掉他!”
    小瑜乍闻这相士之言,小小年纪的她也有点不忿的道:“这……不是太迷信一点了
么?那末,慕舅父是否相信?”
    阿财道:“老爷是半信半疑,不过慕夫人却对这些迷信的事不以为然,而且在哺育
二少爷的期间,夫人也对这义子动了真情,她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善良,将来,一定会
是个至情至孝的男人大丈夫,不应胡乱将他抛弃,毁了他的前程;于是便哀求老爷不要
抛弃二少爷,还求至声泪俱下,老爷虽曾是一介武官,惟亦爱妻情深,眼见夫人为担心
他抛弃二少爷而日夕消瘦,最后终于用了一个折衷的方法……”
    “哦?什么方法?”连不太关心的荻红也纳罕问。
    “老爷曾与那个相士密谈,那相士说,若真的不想弃掉二少爷,也许只有一个方法,
便是先把二少爷寄居于一些命硬之家,待二少爷刑克之气稍退之时,才把他接回家里,
此举不独可保慕家,更可保住老爷的亲儿子‘应雄’,因为应雄少爷与二少爷同年,同
龄相克之气更重。二少爷一定要在外寄居十一年,十一年后,他的刑克之气便会随着时
日减弱,而大少爷届时也有十一岁了,年纪渐长,抗克之力亦会强上不少;至适当时候,
便可接二少爷回来慕府,饶是如此,日后也须万事小心,慎防他刑克之气会突然增强……”
    小瑜纵是小女孩,惟愈听也愈觉无稽,她心想,有时候,大人们若一旦愚昧起来,
甚至比小孩更幼稚,更容易受骗……
    只可怜慕夫人,她一心一意把那可怜的孩子视作亲儿,刚刚与他动了母子亲情,却
面临骨肉分离……
    不过,小瑜的姊姊荻红却似乎对阿旺阿财所说的深信不疑,还听至毛管直竖,问:
“那,今天刚好正是……那孤星可以回来的日子?”
    阿财道:“是呀!算起来,二少爷离开慕府,已经整整十一年了。今天正是他回来
的日子!唉!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老爷本来为他找了一个异常命硬的师父传他武艺,
后来那师父不出一年便死了,老爷却没有让二少爷回来,只继续为他换命硬的师父,十
一年来,这些师父有些病死,有些被人寻仇致死,二少爷少说已换了七、八个师父,虽
然那些师父也算不上什么名门大派、武学正宗,但我想,二少爷总算也集不少闲杂门派
的大成吧?相信,他也不会比老爷亲自传武的应雄大少爷逊色多少。”
    “不过,老爷似乎仍然不大喜欢他,今日应是二少爷回来的大日子,据说老爷也没
有派人接他回来,虽然夫人一直苦苦劝老爷对二少爷别要这样冷淡,但老爷说,一个十
一岁的男孩要活得像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若连回家也需要人接,便不要回来了!唉,话
虽如此,但二少爷最后一个师父居于豫州,距慕龙镇足有千里之遥,他一个十一岁小孩
无人无马相接,如何长途跋涉回来?老爷也真是有点太过……”
    不错!小瑜也认同阿财的话!连她与荻红这两个甥女,慕龙也不惜动用两名家丁策
马相迎,却对自己的义子刻薄至此。
    然而,想到慕舅父这个被易名为“英名”的义子,今日亦刚好会回来慕府,小瑜一
直戚然的心,竟尔有点儿怦然的动。
    如果,这个十一岁的“英名”,真的如斯能干,年纪轻轻便能远涉千里回来,她更
想看看,这个传闻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令相士怕得拔足奔逃的男孩,他的一张脸,
究竟有何摄人气慨?
    这样想着想着,小瑜也没再留意倾听阿旺阿财与荻红继续聊下去的话,她只是幽幽
的朝着车厢内的小纱窗外眺望,望着山岗的彼方,那个她将会抵达的地方,将会与传闻
中“应雄”及“英名”相遇的地方,一个将会影响她一生的地方……
    正自看得出神,瞿地,毫无征兆,小瑜赫听在马车厢外策马的阿财阿旺“啊”的一
声惨叫,接着,两团东西已劲射进马车厢内。
    变生肘腋,小瑜纵然不懂武艺,也本能地侧身闪过,险险避过射进厢内的其中一团
物体,然而荻红反应较慢,一不留神,已被其中一团物体掷中,两姊妹定睛一看,登时
给唬得魂不附体!
    原来飞射进车厢内的,竟是阿财阿旺血淋淋的头颅!
    “哇……”荻红被其中一头颅掷中,浑身染满头颅所洒的血,当场尖叫一声,昏蹶
过去!
    小瑜平素虽然温柔,惟胆子居然较大,并没有被唬至昏蹶,可是,她若昏过去,或
许还会好受一点。
    就在荻红昏过去的同时,蓦又听整辆马车传出“拍勒”的一声巨响,倏忽之间,小
瑜所坐的马车竟然一下子碎成百截,朝四面八方碰碎,霎时木屑砂石飞扬,伸手不见五
指,尚幸当中的小瑜及荻红并没受伤。
    当砂石木屑纷纷落下之时,小瑜终于看见两条高大肥硕的汉子身影,矗立在矮小的
她跟前;这两条身影,赫然是……
    两名满面刀疤、一身劲衣、手持大刀的中年汉子!
    是山贼!
    “啊,你……你们是……”小瑜纵是胆子较大,此刻仍不免战战兢兢,拼命抱着已
昏蹶的姊姊荻红,俨如在保护自己的姊姊一样。
    那两名山贼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一面以巾抹着大刀所染的血,一面邪笑着说:
“呵呵!小娃娃,别要再你你什么了!你今日遇上我们‘刀疤双煞’,注定你倒足八辈
子的霉!老二,你看看她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年纪稍轻的听老大如此说,遂立以他那柄仍是鲜血淋淋的大刀,拨开给他俩劈至
稀烂的马车厢残驱,端视半晌,似无甚发现,不禁没趣的道:“老大,真是活见鬼!瞧
这辆马车也挺美仑美奂的,满以为必定大有收获!呸!怎知道车内竟得数两白银!真倒
霉!我们这趟是白干哪!”
    “白干?”那老大却不以为然,一双狰狞无比的眼睛盯着小瑜,笑:“老二你可是
太粗心大意了!我们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你瞧!这小娃娃年纪虽小,惟已有九分姿色,
再过几年,必是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无疑!”
    那老二也盯着小瑜,涎着脸,异常赞同的答:“哈!老大此言甚是呀!我们就把这
小娃娃掳回寨去!待她长大后再把她纳为压寨夫人!再不然,嘻嘻!瞧她一身皮光肉滑,
就把她卖给‘王大婆’当人肉包子吧!啊哈,小娃娃,跟我们来呀……”
    那老二说着,已一手捉着小瑜,小瑜一时情急,竟然张开小嘴狠狠咬了那老二手背
一口,痛得那人即时抽手,更令他怒火中烧,吆喝:“妈的!小贱货敬酒不喝喝罚酒,
瞧大爷怎样整治你!”喝毕已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重重便朝小瑜小脸抽去!
    小瑜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弱质小女孩而已,那里是两个可一刀劈碎马车的山贼敌手?
    “拍”的一声!便给那老二掴个正着,当场金星正冒,眼看便要昏蹶……
    惟在她将昏未昏之间,她还可隐约感到,自己已被那个老二一把抱了起来,更被他
挟着向前飞奔疾走!
    他们,真的要把她掳回山寨!想不到已丧父的她,还要遇上此番噩运。
    可是小瑜已连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甚至连呼救之力也使不出半点半分。
    然而,世情充满意外,一个她生命中一直期待的人,终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出现了!
    那是一个她已等了多时、却仍会令她苦等半生的人……
    可哀的命运,终于安排他与她遇上,展开了二人一生纠缠……
    已逐渐昏迷的小瑜,遽地听见抱着她飞奔的“刀疤双煞”老二,破口大骂:“妈的!
是谁敢挡大爷们的路?”
    他只是吐出一口话,便再也吐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小瑜已同时感到,一阵风砂已拂过刀疤双煞身畔!
    不!那不仅是风砂如斯简单!那是风!是砂!还有……
    风砂里的一招!
    仅是一招!
    接着,刀疤双煞的口停止了!手停止了!腿也停止了!
    一切都停止了!
    抱着小瑜飞奔的双煞老二,再也不能飞奔,她终于被救!
    然而,到底是谁救了她?
    小瑜就在这将昏未昏的刹那,拼命睁开她那双已逐渐迷糊的眸子,她只是隐约看见,
一阵风砂已经远去,似乎并不想等被救的她向其道谢而多留一会。
    不过小瑜还依稀瞥见,风砂之内,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有一条孤独伶仃的人影!
    一条身披墨黑素衣、一头散发的男孩身影!
    可惜,这个男孩,并没有回转脸看小瑜一眼;任小瑜如何努力,还是无法可看见风
砂中的他真正面目。
    仿佛,他虽顺道救了她,但他的路却使终不会为任何人而停下,他只与她擦身而过!
    他孤独的命途不会因遇上她而有任何改变,救了她之后,他又——再度孤独!
    陪伴他上路的,只有仆仆风砂……
    与及他将会沉雄悲壮的一生。
    他,是谁?
    小瑜已无法再想下去,她终于昏了过去。
    “小瑜!小瑜!”
    又是一连串呼唤小瑜的叫声,然而这阵呼唤声,却是无限温柔。
    小瑜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甫张开眼睛,便瞧见一个容貌端丽的中年妇人,坐在
她的床褥;他还发现,这端丽妇人身后站着一个昂藏七尺、魁梧威武的中年汉子;还有
一个矮小的身影,亦站于此汉子之畔,正是小瑜的胞姊——荻红。
    想不到,荻红较小瑜更快苏醒。
    “小瑜,你终于醒了?”那端丽妇人温然一笑,轻轻执起粉帕为小瑜抹汗,小瑜方
才发觉,她正置身于一间美仑美奂的闺房之内。
    “你……你是……”小瑜只感到一头雾水,一旁的荻红此时却道:“妹子,你还在
猜什么?还不向舅父舅娘请安?”
    “舅……父?舅娘?”
    骤闻此语,小瑜方才如梦初醒,眼前这中年妇人,定是其舅娘“慕夫人”无疑;至
于那魁梧汉子,当然是其舅父“慕龙”了。
    慕夫人柔声道:“嗯!小瑜,真对不起!舅父舅娘并没亲自接你回来,致令你姊妹
俩遇上一场凶险,幸好,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只可惜,阿财与阿旺二人已……唉……”
    言毕,已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小瑜这才定神瞧清这个传闻中极力维护其义子“英
雄”的舅娘,但见她除了容貌秀丽娴淑,果然一脸慈和。
    至于她的舅父慕龙,却是迄今默默站于一旁,若有所思似地,俨如一头雄狮。
    荻红又抢着道:“是呀!阿财阿旺已经死了!幸而舅父舅娘见我俩迟迟未至,便遣
人四出寻找我们,才发现我们在慕龙镇半里外的小山岗上昏蹶。”
    小瑜猝地记起一件事,问:“那……两个什么……刀疤双煞,如今到底怎样?”
    慕夫人道:“毋庸操心。小瑜,舅父舅母找着你们的时候,他俩早已被人封了全身
大穴,动弹不得,束手就擒,如今已拉去你舅父的知交‘程大人’处究办。”
    小瑜道:“那末……另外那个人又在哪?”
    慕夫人一愣,问:“什么人?”
    “那个……救我们的人。”小瑜答。
    一直不语的慕龙听罢,蓦然凝重的道:“小瑜,你知道是谁救了你们?”
    小瑜甫接触舅父那威武不凡的目光,不禁有点嗫嚅的道:“不,姊姊……昏过去后
不久,我也随着昏去,所以也不太清楚知道是谁救了我俩。只依稀瞧见那人的背影,好
像是一个………”
    “年约十一岁的男孩!”
    “男孩”二字甫出,慕龙益发神色大变,摇首沉吟:“不……可能!救你们的,怎
可能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
    慕夫人见其夫目露狐疑之色,奇道:“哦?龙,为何救小瑜两姐妹的,不可能是一
个男孩?”
    慕龙解释:“夫人,你可知道,那两名‘刀疤双煞’,是本县最恶名昭彰的山贼?
他兄弟俩身负一套祖传刀法,据说可一刀劈碎马车,在绿林山贼中,功力已是响当当的
人马!试问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又怎可能在一刹那间尽封这二人全身大穴?而且别要忘
了!我们在未把二人送官前,也曾询问是谁封了他俩的穴道,他俩异口同声的说看不见
是何方高手,只见一阵风砂拂过,跟着他俩便被封了穴道……”
    慕龙说着,又斜目一瞄小瑜,续说下去:“如果,此人真的如小瑜所说,是一个年
约十一岁的男孩,那这个男孩便实在太惊人了……方圆百里之内,能有如此惊人身手的
男孩,或许只得一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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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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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龙话犹未完,忽听房门外传来一个非常冷静、也非常自信的声音,道:“就是我!”
    “是不是?”
    此言一出,房内所有人尽皆不期然朝这个异常自信的人瞥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
小瑜随即小脸陡变,指着来人低呼:“啊!是……他!就是他……”
    “救了我!”
    但见此际步进来的人,居然真的是一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一头不经意洒下来的散
发,一副矫健身材,确与小瑜昏迷前依稀瞥见的恩人无异!
    惟是,当小瑜再定神瞧清楚这个男孩的面目时,她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虽然只看见那个救她的男孩背影,惟也隐约感到,那男孩像有无限沉郁,然而眼
前这个外型与之相若的男孩,给她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眼前男孩眉如吊剑,目光如星月炯炯有神,满脸流泻着一抹掩不住、藏不住的自信
神采,他自信得一如一个皇者,剑中皇者……
    似乎,不独他的声音听来异常自信,他的人,比他的声音更自信。
    而当这个男孩的眼睛看着小瑜的时候,仿佛,他像要看进她的心里,他在读着、探
究着所有他所看见的人的——心!
    霎时之间,小瑜被这个自信的男孩看得满脸通红,随即低下头不敢望他。
    那男孩嘴角微翘,笑道:“小瑜表妹,你肯定,救你的人,是——我?”他的语气
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表妹?这男孩唤小瑜作表妹,难道他是……?
    小瑜迅即醒觉这男孩是谁,不过她的姊姊荻红却比她更快一步肯定,抢着道:“啊,
你……就是……”
    “应雄表弟?”
    不错!这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正是慕龙与慕夫人的唯一亲生儿子——应雄!
    亦正是当年剑圣认为长大后必定会成为万剑之皇的——孩子!
    “嘻!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子!应雄表弟真的如舅父一般神威凛凛,气慨不凡啊!”
荻红又涎着脸说,这些奉承之言,十二岁的荻红真是“驾轻就熟”,朗朗上口,许多时
候,她也不知自己在胡诌些什么。
    然而此番奉承之言,听在“应雄”耳里,却令他挂在脸上的笑意霍地一扫而空,他
霎时面色一沉,转脸对荻红道:“废话!谁容许你唤我——表弟?”
    “告诉你!我‘慕应雄’除了父母,任谁的名号也不能在我之上!你敢唤我作‘表
弟’,那即是我的表姊了?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但,以你能力,你以为你配在我之上
吗?”
    这一着真是大出荻红意料之外!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表弟居然倨傲至此,她太懂看
“风火头势”,登时自讨没趣,噤若寒蝉!
    一旁的慕夫人亦微感意外,因为向来围绕在其儿子身边的,不外乎那群家丁婢仆,
各人均对他恭恭敬敬,唯恐阿谀奉承不周,一直相安无事,却不虞自己儿子原来一直介
意自己的名号在别人之下,当下出言劝道:“应雄,别对荻红无礼,表亲应以礼相待。”
    慕龙瞧见自己儿子一脸倨傲,却反沾沾自喜道:“夫人此言差矣!应雄能有不甘屈
于别人之下的自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心!男人,本就应该如此!”
    慕夫人见慕龙如此偏袒儿子,一时间也拿他没法。
    此时,应雄又回转脸,直视着小瑜,笑意又再回到脸上,他似乎对小瑜甚感兴趣,
也似乎较为尊重小瑜,多于尊重荻红,但见他又笑问:“小瑜表妹,我在问你一次,你
真的肯定,救你的人,是我?”
    小瑜面对这个她一直很想一见的表哥,虽感他的自信气度实在没令她失望,惟亦给
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期期艾艾的答:“不,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你不是……他,但
你的身材、容貌……”
    应雄未待她把话说毕,似已预知她要说些什么,先自问:“我的身材、容貌,与他
很像,是不是?”
    “是。”
    “既然相像,那为何如今,你又认为我不是他?”
    “因为……”小瑜讷讷的道:“我虽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不知怎的,
却感到他看来很……沉郁,但……应雄表哥你……你却……”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脸带过分自信笑容的应雄表哥!应雄双目一转,反代她
说下去:“我却过于自负?骄横?”
    他居然自我品头论足,毫不介怀!小瑜微感愕然;惟就在她愕然之间,应雄那似会
看进人心底深处的目光已经放过了她,他改朝其父慕龙一瞄,笑道:“爹,看来,小瑜
表妹遇上一个与孩儿同龄、且外型相若的救命恩人;孩儿自小得爹传授家传掌法,要对
付那刀疤双煞,似亦不成问题,但,想不到方圆百里之内,竟还有另一个男孩可以对付
刀疤双煞,爹,你看有趣不?”
    “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与孩儿外形相像的——男孩!”
    说至这里,应雄目光之中,竟尔崭露一丝不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战意!
    慕龙不语;是实上,他的心里也在称奇。当年他凭一套家传“慕名掌法”晋身朝廷
名将,掌底下功夫已是非同凡响;若是跻身武林,想必亦可入十大高手之列。究竟在方
圆百里之内,有谁家孩子与他调教的亲儿子并驾齐驱?
    正自思忖之间,忽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冲门而进,叫道:
“老爷!夫人!”
    但见这家丁满脸慌惶之色,像是刚看见什么惊人物事似的,慕龙及慕夫人见状不由
大奇,慕龙更即时问:“阿福,你何事如此慌张?有什么要禀告吗?”
    阿福慌惶之色未定,已急着结结巴巴的道:“老爷!不得了哪!我们府内所养的十
数头大狗都在狂吠不止啊!”
    “什么?那些畜生们为何吠?”
    “它们……全都在吠一个人啊……”
    “吠谁?”
    “它们在吠……”阿福说话太急,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唯有猛地吞了一口涎沫,
继续一字一字道:“它们在吠……”
    “二少爷啊!”
    二少爷?那岂非是慕龙那个据闻会刑克至亲的义子?他终于在无人无马无车无情相
接之下,孓然孤身,远涉千里回来?
    小瑜闻言,一双眸子登时泛起一斯期待之色,慕夫人也是热切期待,而慕龙的亲生
儿子应雄,双目更浮现一道精光!
    只有慕龙,却是眉头一皱,当年他虽是欲以此子鱼目混珠,代替其亲身儿子出战剑
圣,惟不虞竟买了一个孤星回来,此刻固然亦不欢迎这个刑克至亲的孩子,但见他捋须
暗忖:“他……终于回来了?好家伙!能独个儿远涉千里,身心倒真是铁铸的!我满以
为他定熬不住了,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有此超乎常人的耐力……”
    一念至此,慕龙又问阿福:“他既以回来,那群畜生又为何吠他?”
    “不知道啊!小人乍见二少爷甫进屋门,十多头大狗便开始朝他狂吠不止,而且一
面吠还一面向后退缩,像是非常恐惧,害怕会被二少爷克死似的……”
    说到这里,阿福当场掩嘴,他自知失言了。
    幸而慕龙也没责怪他,他仅是朝房内众人道:“夫人,‘英名’既已回来,我们这
就去看他!应雄、荻红,你俩也一起来吧!小瑜,你刚刚醒过来,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
的好!”
    小瑜本来很想一睹这英名的卢山真貌,不虞慕舅父却要她留下来,登时感到没趣,
此时慕龙夫妇与其姊荻红已步出房外,只有应雄还是未有举步,他自信的目光又再度落
在小瑜脸上,遽地问:“你,似乎也很想见一见我的——二弟?”
    小瑜俏脸一红,低下头:“应雄……表哥怎地这样说人?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
什么。”
    “是吗?”应雄的眼睛又在打量着她,似要看进她的小心里,还打趣的说:“女孩
子真麻烦!明明是很想很想了,还在装蒜!”
    “像我!我便从来不讳言很想见一见自己这个二弟了!坦白说,他从小便被送离慕
家,我也从没见过他,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真的如爹所言,他能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本领倒真不小!也可真不
简单!这样精彩的二弟,真令人好生期待啊!”
    他的语气一点惧意也没有,显见他并不如其他人般惧怕被这个二弟克死,相反更感
到非常有趣。
    “你,真的不想见见他?”他猝地又向小瑜重提适才所问。
    “我……”小瑜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回答。
    应雄复再一笑,道:“还我什么?瞧你!爹虽然吩咐你好好休息,但你看来并非荏
弱多病,真的需要躺那么久吗?”
    “看你也是心痒难熬了!你还是——”
    “跟我来吧!”
    应雄说着,猝地以柔劲一把拉起小瑜,就这样挟着她向房外飞驰而出。
    “应雄表哥……”小瑜不虞这个表哥居然身负轻功,敢情是慕舅父悉心调教所致,
更不虞他会无视老父的吩咐,斗胆带小瑜一起去看他闻名已久的二弟!
    然而,这不正是她期待多时的事情么?
    此刻把她挟着飞驰的应雄,无论在谈吐、心态、眼神方面,对小瑜来说,都像是一
个过份自信的“怪物”!
    一个并没有令她感到失望的怪物!
    至于那个唤作“英名”的二表哥,又会否令她失望?
    也许,这个被易名“英名”的“英雄”……
    会是一个比应雄更匪夷所思的——怪物!
    更可怕的——一代天骄!
    他,一直都在低着头。
    婢仆们诧异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就像在盯着一头怪物。
    十多头恶犬,亦已夹着尾巴瑟缩,愈退愈远。
    可是,他还是在低着头。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为何低首?
    当慕龙与妻子、荻红赶至慕府厅堂的时后,他们便看见低首的他。
    一个低首的“英雄”!
    但见他年方十一,一身墨黑的素衣,竟尔染满风尘,污脏不堪;他的左手,更紧紧
执着一个小小的残旧包袱,极为寒酸卑微;他亦没有坐在慕府豪华光滑的家俱之上,像
是唯恐自己的污脏卑微,会污了家俱颜色。
    惟是,他纵然仅是坐于厅堂内其中一个不太触目的暗角,慕府的厅堂却实在太漂亮,
也太具气派了,无论他如何想把身上的寒酸、卑微藏于暗角,也是藏无可藏,他,还是
那样令人侧目。
    厅堂上的婢仆远远看着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与他接近,就连那十多头恶犬,似
亦不欢迎他这个身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当慕龙第一眼瞥见他的时候,不禁被他身上所散发的穷酸气息弄得眉头大皱,
而像狗般尾随慕龙而来的荻红,更是“明目张胆”地目露厌恶之色,连她这个前来寄居
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见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登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喜极高呼,是发
自真心的喜悦高呼:“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见府内所有人和狗都对他望而却步,实不虞贵为主母的慕夫人甫见自己,却
一点厌恶的意思也没有,还由衷喜悦,他虽然仍低着头,令人瞧不见他的面目,惟亦轻
轻的点了点头,嘴角更似流露一丝无言感激;可惜,并没有人发现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唤,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纡尊降贵,俯身热情的搭着这孩子的双肩;
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浑身的污脏寒微而避开他,惟有她,还是毫不在乎身上的锦衣会给这
孩子弄污,异常乐意的与他亲近。
    她竟还情不自禁泪盈于睫,呛然道:“真……想不到,你以长得……这样高大了!
孩子,你可还……记得,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把你抱在怀中……哺乳,那时候……
的你,眨着小眼睛……看着娘,好像……很很害怕娘会像其他人般遗弃你……的样子;
由那时开始,虽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认定……你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第二个儿
子,娘一定会……好好的……把你抚养成人,可惜……”
    不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将他视为己出,除了
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为这孩子给她的第一眼异常特别,她与他虽无母子之分,却有母
子之缘!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缘……
    可惜的是,中国男人向来都不太重视中国女人的说话,无论她如何不愿,还是无法
改变这个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师的命运……
    慕夫人有柔声细问:“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这些年来,你活得……可
好?”
    这还用问!瞧他那一身褴缕粗衣,那满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旧的小包袱,陪伴他
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飘零身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着眼前慕夫人为再见自己而感动得双目泪流不停,这个唤作“英雄、英名”
的孩子隐隐有所触动,他似乎不忍让慕夫人牵肠挂肚,本来无甚反应的他,居然又再微
微的点了点头,沉声答:“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终于张口说话了!简短的两句话,令人对他的印象更为难忘。皆因他的声音异常
缓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个孩子。惟是,他语调却是温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对慕夫
人不冷。
    然而,尽管慕夫人对此子相当热情,这孩子还是并无热烈反应;他好像总与人保持
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是否因为他自惭形秽,认为别人不愿亲近他,故才先自行与人保
距离?
    慕夫人还发觉,这孩子的话声,竟尔与应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摇首道:“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担心;但,你别要骗娘了!
这些年来……你换了七、八个师父,居无……定所,一定过的不好!不过,以后……你
可以好好安心!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以后你不用再流离失所;慕府,将会是你最后的
归宿,孩子,你明白么?”
    他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间许多时候,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别离与沧桑,要避也避
不来;曾历尽十一年颠沛流离生涯的他,从表情看来,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无奈。
    慕龙当初收养此子,其实是当年鲍师爷想出的妙计,本欲以此子将来代替自己的宝
贝儿子出战,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诉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当年其邻秋娘所生的孩子,更
不料自己千不买万不买,竟买了一个克星回来。
    他造梦也没想过,自己已故意对他诸多留难,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还有这等本事
孤身千里回来,更没料到,自己妻子对此子思忆之深,当下倍为不悦,打断道:“不错!
慕府,将会是他的最后归宿,不过,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长住这里;夫人,你看他,你一
片好心与他说话,他居然连抬首看你一眼也没有,还一直在低着头,紧握着那个见鬼的
破包袱,这包袱内里到底会有什么宝?会比夫人的嘘寒问暖更重要?”
    一言惊醒,慕夫人方才发觉,英名虽已与他说话,却一直皆没有抬首看她一眼,惟
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温然为他辩护:“不是的!老爷,长路遥遥,我看英名敢情是太
倦了。英名,来!让娘为你拿着包袱,再带你到你的寝居休息去吧!”
    说时已伸手欲为他拿那破包袱,讵料,出奇地,他居然双手紧握包袱,似不欲将之
递给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习惯给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为意,慕龙见状却即时
乘势道:“小子!你娘对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领情?你那破旧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
什么不可告人的鬼东西?快打开让我一看!”
    慕夫人见慕龙动气,深恐他难为此子,连忙劝道:“龙,孩子的包袱有什么好看的?
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让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吧!”
    慕龙却坚持道:“夫人,向来慈母多败儿,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
即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你若是为这孩子好,便该对他严家管教,不该纵容!”
    一旁的荻红一直甚为厌恶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亲生儿子,真是地泥与
天云之别,又见舅父甚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澜,附和道:“是呀!舅父说得对极
了!其实,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包袱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
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骤闻荻红此语,英名虽仍没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却又沉沉道:“这包袱内的东西,
娘,不应看。”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低沉,低沉得有点卑微。
    他这样说,慕龙益发奇上加奇了。
    荻红为要讨好舅父,忽地道:“唏!有什么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给我看一看吧!”
    说着已伸手欲夺过英名手中包袱,谁知不知怎的,但见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
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样快!
    然而年纪小小的他,出手虽然快,还快不过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只见慕龙魁梧的身形一动,居然动如脱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强过来,接
着使劲一甩,包袱应劲而开,登时“劈劈啪啪”之声大作,内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
慕龙定睛一瞄,当场一面铁青!
    却原来,包袱内的,赫然是为数不少的木雕“灵牌”,霎时“灵牌”撒了一地,情
景诡异非常!
    慕龙见状怒不可遏:“妈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带着这堆灵牌入我家门?你想咒
死我全家?”
    语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灵牌之上,以其无俦腿劲,登时把不少灵牌踏为两
截!
    “不……”这个英名眼见慕龙踏碎灵牌,一直对所有事淡然处之的他,亦不期然罕
见地低呼:“别要毁了它们……”
    说罢忽地身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龙身后,小小的双手紧抽着他的腿,慕龙更呈老羞
成怒,骂:“嘿!小畜生想阻我?你还未有这种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扫开,谁知方才惊觉,自己给其紧捉的腿赫然抽腿不得,登时心中骇
异:“啊?小畜生怎地生就这股蛮力?我数十年的内力已自诩不浅,他竟抱得我抽腿不
得,好天赋异禀的小家伙!”
    正要加强腿劲把他甩开,就在此时,蓦听慕夫人呼道:“龙!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龙立顺着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见满地给踏毁的灵牌,全都刻着甚么“恩师之灵”
的字,共有八个之多,随即心头一懔。
    慕夫人异常怜惜的看着英名,又是潸然泪下,温柔的道:“孩子,这八个灵牌,定
是你这十一年来八个亡故的……师父吧?你不想把它们的灵牌抛弃,所已才会把他们带
回来,以纪念八位师父的教导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头,但却并没有否认。
    慕夫人深深感动,叹道:“很好!一饭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师父深恩!想必,你
八个师父也是……爱材之人,对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这小小的孩子脑海之内,不期然又泛起过去十一年来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个师父,尽管每人所源出的门派皆非什么名门正宗,所学的也非绝
世神功,惟他们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他这个被慕龙掷来掷去的“孤星”,只因为,每
一个师父第一眼看见此子,都认定他将会是武林百世难求武学奇材!
    他们虽然平庸,都为能曾给这个武学奇材铺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纵使,他们也曾听
闻,这孩子是一个刑克至亲的“孤星”,他们也在所不惜……
    到头来八个师父先后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得人深恩千年记,赚人花戴万年香;师恩情浓,孩子,你的师父们若
泉下有知,知道你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上路,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到这孩子遥遥千里,一直紧紧拿着八个亡师灵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却竟给慕
龙狠心踏碎,慕夫人不禁一阵恻然,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孩子,既是亡
师灵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为何……娘不应看?”
    英名并没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着满地破碎了的亡师灵牌,或许,他已……欲辩已
忘言。
    然而,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之际,遽地有一个声音传来,道:“我想,他不想让娘亲
看见这些灵牌,也许只因为他已知道……”
    “一个月后是娘的大寿!”
    说话的人,正是声音与这个英名有七分相似的——应雄!
    原来就在众人纠缠之间,他已经带着小瑜来了!
    他、他、她,终于正式遇上!他们三人复杂难解的关系,也由此刻——正式展开……
    乍闻应雄此语,慕夫人不禁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颗心竟有点喜出望外,问:“孩子,
你……是否因为娘大寿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见灵牌这些人们认为……不吉利的东西?”
    英名并没点头,也没摇头,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
形于色,鼻子有点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亲向来都不避忌……这些!我从
来……不信……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许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坚持把此子视为己出了,她从不信
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为人义母应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还没有为你们介绍呢!来来来!你瞧!这个便是你的大哥——应
雄!这个是你表姊——荻红!还有这个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厅堂,早在注视这个渴望多时能一见的——“英雄英名”,只是却见他一
直低首,心想他为何这样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绍自己作小美人儿,登
时满脸通红。
    可是,慕夫人虽是极力为众人介绍,这个英名,却始终未有抬首望众人一眼,英雄,
还在低首。
    小瑜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终无法看清楚这个英名的面目;荻红更是有点恼怒,以
为他瞧不起她,至于应雄,年纪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认为这个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认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龙一腿踏碎八个灵牌,本来也有些歉意,但见此子仍是坚决垂首,不禁又怒从心
中起,高声问道:“英名!你娘为你介绍,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为父要你,立即抬起
头来!”
    可是任慕龙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坚,此志不移。
    慕龙曾是一代名将,叱吒风云,他的一声命令,曾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胜败?眼前这
穷酸孩子却屡命不从,当下动了真怒,暴喝:“妈的!你要是再不抬起头来,为父就立
即把你掌掴至死!”
    英名依旧无动于衷,默然如故,慕龙一时无名火起,欲挥掌将之重掴,慕夫人急忙
“奋勇”上前以身挡之,讵料就在此时,一旁的应雄却突然道:“爹!”
    “你在养一只只会听话的狗吗?”
    此言一出,慕龙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时于半空止住。
    慕龙向来皆对亲生儿子应雄宠爱有加,势难料到,自己的亲儿子竟会出言阻止他掌
掴那贱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应雄,你……”
    应雄的双目却闪烁着一丝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慧诘,但听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
的如狗般听你的话抬起头来,孩儿就极为不满了!”
    “他毕竟是你义子,若他真的听话如狗,那我岂非是狗的大哥?爹岂非是狗的爹?
我们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个应雄!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说出如此巧妙的话来,慕龙也实在太低估
自己孩子的脑袋,他有点震惊,惟仍保持镇定的道:“但,应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
星,他曾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今日又带着八个灵牌回家?且还有此誓不抬头的畸
行?”
    “是吗?”应雄瞄着英名浅笑:“要说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当年那两个乳娘
也老得可以,寿终正寝是意料中事,至于那八个师父,习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
功,郁郁而终又何足为奇?那末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这两个字,也是对自己没信心、
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创出来的鬼话……”
    应雄此话亦不无道理,慕龙当场无辞以对!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实,她一直都
不相信甚么孤星之说。
    还有小瑜!本来她一直感到这应雄表哥过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
也深深认为,他,是绝对值得自信的!
    而那个英名……
    但听应雄出言为他多年来的孤星之名辩护,他看似虽没什么反应,身子却微微动了
一动,可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逃不出应雄的一双眼睛,一双皇者眼睛!
    看着英名的身子动了一动,应雄的小脸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翘。
    他笑。
    这就是应雄与小瑜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所见的英名。
    虽然“他”仍是一直低着头,虽然他俩仍是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应雄
与小瑜造梦也没想过,这个怪孩子长大之后……
    将会是一个与他俩纠缠半生的英雄!
    将会是一个他俩一生也没后悔能遇上的英雄!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慕龙仅管把英名视作“心头刺”,惟最后还是不想拂逆其妻与
应雄的心意,他并没强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严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内安放任何灵牌;至于那些被毁的灵牌,亦要——丢
掉!
    生命原就充满了许多限制,与及人定下来的游戏规则。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
雄,也须遵从。

                  ※               ※                 ※

    如是这样,慕府由那日开始,不但多了两个寄居的女孩,还增添了一个男孩。
    一个低首英雄。
    谁都不知道他为何低首。
    谁也无法令他不再低首。
    谁也在好奇他为何低首?
    低首的英雄继续低首;认为他古怪的人,也继续认为他古怪。
    眨眼之间,便已过了八天,英名,亦已在慕府生活了八天。
    惟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英名,在这八天内是如何度过。
    只因为,自从他再次步进慕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发现他在慕府内的行踪。
    为着对英名表视重视,更不想他以为自己仅是义子而自卑,每一天,慕夫人都会一
大清早便强擦着惺忪睡眼,不辞劳苦下床往厨中烧水,亲自把水捧往英名的房子中给他
抹脸。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仆过百,根本不用如此纡尊降贵,亲力亲为,可是慕夫
人兀自坚持,她认为这样,方能表答她真正的关心。
    可是,最初的一两天,她在早上还能找着英名,打后的日子,当她怀着满腔热心,
捧着满盆热水到他房里的时候,英名却已不在。
    他竟然比慕夫人还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人会连累其他人?他对于慕夫人的浓情厚意,感
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开?他——自暴自弃?
    饶是如此,慕夫人仍没气馁,她还是如常早起烧水,给他抹脸,毫不间断,风雨不
改。
    不单如此,即使英名于大白天大都不在房里,慕夫人还是会亲自为他打扫房子,有
时候看见他更换出来的衣物稍有破烂,她会亲自为她缝补。纵然,要替他买一件全新的
锦衣美服,对于慕夫人来说又有何难?唯慈母手中线,儿子身上衣……
    世上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帛可以买得到的……
    慕夫人对于英名,可说是关怀备致,无话可说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着做人
应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给她看那八个灵牌;单是这份心意,
她已认定他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儿子;甚至乎自从英名回来后,慕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专
注于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亲生儿子应雄,唯是,应雄竟尔没有丝毫不悦。
    他只是时常自信地笑。
    也许,一个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忌妒。
    更何况,他亦已知道,他娘亲的付出,已得到回报。
    就在慕夫人烧水给英名的第四晚,那夜当慕夫人与慕龙就寝之时,居然发现有两盆
烧好的水,端端正正的置在案头,静候他俩以之抹脸。
    慕龙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以为这仅是其妻吩咐婢仆们准备罢了;只有慕夫人心中有
数,她已知道,这两盆水是谁人所烧。
    因为她向来都没有抹脸后才上床的习惯,所以更没吩咐婢仆们于睡前备水,这两盆
水,是某人欲还她一个情……
    “他”虽然从没有正面开口谢她,但他的心,她晓得……
    就是这样,每个早上,英名的房子都会有一盆烧妥的水,等待着一个身世漂泊的孩
子抹脸,等待着给这孩子丝丝人间孩子该有的温暖,等待着告诉这孩子,无论他是否孤
星,也有一个女人,愿当他永远的娘……
    而每个晚上,慕夫人与慕龙的寝居,也有两盆烧水,等待着回报一个令人无话可说
的慈亲……
    惟,纵是这双母子一直保持着这个不为人知的亲情秘密,慕夫人还是甚少在慕府内
遇见英名。
    慕府异常雄伟壮阔,若一个人有心在慕府某个地方躲起来不见人,也绝非难事;倘
真的要搜遍慕府的每个角落,只怕也需整整一天。
    故此,这个似乎不欲见人的英名,简直俨如在慕府内隐身起来。
    每日的午时与戍时,都是慕府一家人的用膳时分,慕龙、慕夫人、应雄、甚至小瑜
及荻红亦会在座,却永远独欠英名,他从没在用膳时分出现,或许,他稍后才到厨中取
要吃的也说不定。
    既已回到慕家,这孩子为何总像在回避所有人?
    是否因为,这孩子虽然小,也相当懂事?他早已明白慕龙顾忌他会刑克至亲,既然
与他们一起用膳,会令老父吃不开心,他,便宁愿自行缺席?宁愿自己不开心?
    他太明白人情世故?
    不单慕夫人甚少遇上他,甚至慕龙、小瑜、应雄、荻红、与及府内百多名婢仆,在
这八日内亦从没见过他一面,因此,先莫说他回来当天,因低着头而未有人能清楚看见
他的面,迄今,亦从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看吗?抑或他长得很丑?大家都在好奇着。
    尤其是小瑜,打从许久以前开始,她便已把这个她父亲笔下的“他”,幻想过无数
次了,幸而,纵使他行踪飘忽,她还是有机会在慕府之内,再次遇上他。
    那是他回来慕家的第八天夜晚……
    那夜,小瑜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厢房,英名却如常不在,她等至深夜,还是为见
他半丁儿的影子,不免有点失望。
    她与英名本不熟稔,为何会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寝居?那包东西是……?
    夜以渐深,小瑜的心不期然焦急起来:“英名……表哥就竟去了哪儿?已经这么夜
了,他……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为何还不回房……休息?他……”
    一念至此,小瑜猝地又醒悟自己景况:“唏!小瑜小瑜!你自己如今不也是深夜不
睡?怎么可以埋怨他不休息?也许,英名……表哥真的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吧……”
    想到自己毕竟是女孩儿家,在此等他等至深夜,总是有点不妥,小瑜遂决定先回房
休息,明天在来找他,讵料沿着慕府花园的长廊一直前行,刚经过厨房之际,她遽地听
见,厨中传来一些异声!
    那是一阵“悉悉嗦嗦”的怪声,绝不是煮食的声音!
    小瑜微感奇怪,于是蹑手蹑足走进厨房。
    慕家的厨房,少说也有十丈丁方之广;当小瑜步进厨内的时候,她赫然发觉,一个
人正在厨中某个暗角,一个她很想一见的人——英名!
    但见英名深深的低首,神情沉郁如昔,他的身畔燃着一根残烛,手中正握着一块木
牌,地上也撒满不少木牌,他本来正全神贯注地在木牌上刻字,乍见有人进来,当场醒
觉,飞快把手上地上的木牌藏到灶下。
    饶是如此,小瑜已在此弹指之间,瞥见英名在木牌上所刻的字,那竟然是……
    “恩师之灵”的字!
    英名虽没有抬首看她,唯似亦已知道她看见了,他突然一反沉默,有点落寞的道:
“终于,都给你发现了。”
    是的!终于也给小瑜发现了,纵然慕龙严禁他再在慕府安放任何灵位,他竟然仍甘
于犯险,在为八位亡师于深夜重新雕琢;这八为亡师,真的对他如此情深意重,值得他
甘于犯险?
    这还是小瑜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处,且不大喜欢说话的他突然主动与她说话,她有点
受宠若惊;只是,小瑜骤听他这样说,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不!英名……表哥,我……
并不是有心的!我……本来只是拿了些东西来找……你,后来见你未有……回来,便想
明天再找你吧,才会经过这里,我……不是有心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舅父的!”
    她声声嚷着无心,焦灼之情溢于言表,英名似亦明白,他只是木然的道:“你,没
必要为我隐瞒。”
    “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瑜给他问得脸上一红,支吾的答:“英名……表哥,你能……如此惦念八位恩师,
即使甘愿冒犯……舅父,也要偷偷如此,你对八位恩师这样好,我……小瑜虽然不懂事,
也……很为他们高兴,你八位师父……并没有收错……弟子……”
    “是了!实在……太夜哪!英名表哥,我也……不阻止你继续雕了,我这就……回
房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泄漏的……”
    说着正慌张地欲夺门而出,她慌张,全因为她不见这个英名时,很想见一见他,但
到了她见着他时,又不知应对沉默的他说些什么才好?惟有“落荒而逃”!
    谁知走不了多少步,英名忽地又叫住她,道:“你,为何找我?”
    “你,有什么给我?”
    一言惊醒,小瑜方才醒觉,自己今夜不是要给他一些东西的吗?但,她不期然看着
自己手执的那包东西,有点踌躇。
    英名却不知如何,遽地竟已站在她的身后,小瑜一惊,没料到他的动作竟可如此神
出鬼没,还未定神,手中那包东西已落在英名手上!
    不由分说,英名竟已飞快打开那包东西,小瑜忙道:“不!英名……表哥,你别……
要看………”
    可是,不看不看还须看,他的手比她的口快,他的眼也比她的口快!那包东西已经
给他解开了!一看之下,英名低着的头遽地一震。
    看来这处变不惊的他,似亦感到意外;全因为小瑜亲自拿给他的东西,竟是——八
个灵牌!
    八个重新修补的灵牌!
    原来,小瑜那日眼见英名那八个恩师灵牌,惨被慕龙舅父踏得四分五裂,且还不准
他拾回碎片,她见着万分不忍,于是便待那些家丁把那些灵牌碎片丢在沟渠后,暗暗捡
拾回来,还在这数天趁着她姊姊荻红不觉,暗中把灵牌碎片所染的沟渠污渍洗掉,再小
心奕奕把它们修回原状。
    女孩子向来喜好整洁,要在污脏昏臭的沟渠拾回碎片,已是十分难以忍受;何况还
要耐心把这些碎片砌回原状,非要异常心甘情愿不可!
    英名默默看着包袱内砌回原状、却仍不免留有“驳痕”的灵牌,沉沉不语,良久良
久,他终于打破沉默,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没必要如此。”
    小瑜已是满脸通红,她咬着下唇,讷讷而答:“因为……”
    “我知道,八天前在山贼手中救我的人,是……”
    “你!”
    此言一出,英名不禁一怔,但并没有追问,小瑜又自行续说下去:“我那时虽然瞧
不清楚那个救命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瞧不清楚你的容貌,但,我总感到,那个人便是
你,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与那人同样沉郁感觉……”
    英名否认:“也许,你的感觉错了;凡事要亲眼看见的好,别太相信感觉……”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不祥人。”
    “是吗?”小瑜见他否认,有点失望,惟仍道:“不过那人既能从强悍的刀疤双煞
手中救了我,如果,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这些年来也仅是跟随一些纵有耐心
教导却又资质不高的师父,仍能有一出手便制住刀疤双煞的本事的话,那末,这个孩子
便一定是一个绝对的可造之材,绝不应自暴自弃,更绝不应……”
    “经常低首!”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英名表哥,听说,在舅父未为你取名为‘英名’之前,
你的亲生父母曾把你唤作……英雄,你可不要辜负这个好名字啊……”
    小瑜话中有话,虽然知道他绝不会承认他曾救她,但她还是暗暗以言语做出鼓励。
    可是,英名却似是无动于衷,他依然低首,惘然的道:“不错!我确曾唤作英雄,
可惜——”
    “我已唤作英名。”
    “要当英雄,实在是令人很倦的一回事。”
    不错!
    英雄每多寂寞!英雄每多坎坷!
    历朝历代,又何尝不是没出过光芒万丈的英雄?只可惜,到头来,浪沙又淘尽多少
英雄?要成为英雄,是何等倦人之事!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竟有此番发人深省的话,说话之时,更似在流露着一般“千
山我独行,唯我孤独”的郁结,小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而就再此时,英名
又已沉沉的岔开话题,问道:“既然为我找回师父灵位,为何不给我看?”
    小瑜羞愧的答:“我……刚才见你所刻的新灵牌,刻得那样好,可是,我……我为
你补的碎灵牌,却是……驳痕累累,丑……的很,其实,我……补得并……不好,所以……
不敢……拿出来……给你看。”
    英名看着那八个驳痕斑斑的灵牌,忽地竟把它们包好,掮在肩上,更赫然把那些新
的灵牌放到厨内火炉之中燃烧,小瑜大惊,低呼:“英名……表哥,你……你为何烧掉
自己所刻的灵牌?”
    英名却已没再望她一眼,只是开始步出厨去,惟他仍不忘对她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我想,师父们若泉下有知……”
    “一定会认为……”
    “你耐心给他们补妥的八个灵牌,比我所刻的灵牌……”
    “更漂亮!”
    是吗?真的如此?抑或,其实是他自己,更欣赏这楚楚女孩的一颗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小瑜幽幽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无限可惜。
    可惜,他这样一个深有潜质的人,竟然不愿抬头做人,如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没
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连慕夫人,也同样感到可惜……
    缘于今夜更深之时,当慕夫人午夜梦回醒过来后,竟尔发觉,因为要处理府中事务
而比她迟就寝的慕龙,早已在案上困着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时,他身上竟披上了
一袭披风……
    慕夫人清楚记得,她就寝之前,并没为丈夫搭上披风,而慕龙向来自觉精壮,夜里
从不爱搭披风,那,到底是谁为他搭上披风的呢?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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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龙已是一流高手,能够为他搭上披风而不被他发觉,想必,这个人纵然内力仍未
可比慕龙,身手也相当不凡,手脚极轻……
    慕夫人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想起,若这个“他”真的可以为其丈夫搭
上披风而不被发觉,他,该拥有何等优秀的潜质?
    她更想起,无论她的丈夫如何讨厌“他”,苛待“他”,他还是不忘为他搭上披风,
这颗心,是何等知恩图报的胸襟?纵使慕龙从不把他当人看待,给他的……
    仅是如养一头小猫小狗的三餐之恩……
    太阳升起,并没为“他”带来希望;太阳下山,也没为“他”带来感慨。
    “他”,还是神秘地、麻木地活在慕府之内,然而……
    慕家出了一个低首“英雄”的事,很快便传遍整个慕龙镇,甚至传至镇外。
    大家都十分好奇,以慕龙将军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神威,竟尔会出了一个喜欢低头
的义子,这真是不很光彩的一回事!
    人们对于不很光彩的事,最有兴趣谈论,不出半月,英名与英雄这两个名字,已在
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识。
    有些人更整日流连于慕府之外,欲一睹这怪孩子的庐山,可是,始中缘悭一面。
    这亦难怪!纵是慕府内的人,也未必知道此子平素会在哪里。
    甚至慕龙。
    慕龙在此子回来之初,也仅是见过他数面;每次见面,他不是向他大兴问罪之师,
便是对他严词苛责;无他!皆因他讨厌他这个——克星!孤星!
    无巧不成话!这孩子回来半个月后,慕家那十多头恶犬竟然一同染上瘟热死了,这
十多头恶犬,曾对英名敬而远之,如今死于非命,更令人联想与他有关!
    低首孤星之名,益发不胫而走,街知巷闻!
    有些时候,婢仆们偶尔在慕府内远远遇见他,已立即退避三舍,绕道而行;更有些
胆小如鼠的婢女,曾远远眺见他的背影,便已害怕得呱呱大哭,恐怕自己将会命不久矣。
    偌大的慕府,登时因为一个孩子,而陷于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草木皆“惊”。
    惟是,在风声鹤唳之中,也有一些人并不害怕。
    例如小瑜,她亦与慕夫人一样认为,英名并不是孤星,一切刑克之事,皆与他无干。
尽管小瑜的姊姊荻红总是劝喻小瑜远离英名,惟是,小瑜每次于府内遇见他,总是情不
自禁地对他多看两眼,纵使他经常低首,她其实也看不见什么。
    至于慕龙的儿子应雄……
    自信的他,仍是自信的他;他并没有刻意避开英名,也没有刻意接近英名,可能他
根本便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每次他遇上英名,他总是施施然的看着他。
    就像在看着一件巧夺天工的“英雄塑像”一样!一件与他自己同样完美的塑像!
    应雄的眼里永远都在闪烁着精光,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正如谁都不知英名这
孤星在想些甚么一样!
    如果英名是怪物,应雄也该是怪物,慕府,其实有两头怪物!
    惟是,慕夫人对于这两头怪物,一样平等看待,无分彼此;她对他,只是尽身而为
人的责任吧了!即使他不是她的儿子,仅是一个陌路的小叫化,这么沉郁的孩子,也该
帮一帮他吧?人,是应该平等的;她绝不偏袒自己的亲儿,也绝不偏袒英名。
    她深信,一切所发生的凶亡都与英雄英名无关,一切都纯属巧合;如果这孩子真的
被老天赐与孤星之命,那上天岂非太不公平?
    试问她怎能相信,一个可能每晚都会为她预备烧水的孩子会是孤星?
    她又怎忍相信,一个小小年纪已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会刑克至亲?
    不公平!
    正因为不公平,所以慕夫人对此子更是厚待有加!她绝对相信,只要她细心扶掖此
子,此子必定成材!她从不相信“人”会天生是贱!“人”会一生低着头颅作人。
    她知道,时间可以改变所有人对英名的看法!只要假以时日,当一切曾围绕他身边
所发生的不快与死亡冉冉过去之后,人们便会渐渐忘记,他曾一度被喻为——孤星。
    可惜的是,慕夫人虽然想以时间证明一切,虽然想终自己一生也待英名如亲子,但,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久……世上实在有太多不公平的事。
    终于有一天,孤星的宿命,就偏偏发生在绝不相信他是孤星的人的身上!
    那个人,正是——慕夫人!
    那一天,正是英名入住慕府的第三十天……
    那天,亦是慕夫人的大寿之期。
    慕龙为她于府内筵开百席,广宴亲朋,却不想他的心头刺英名出现宴中,然而慕夫
人却坚持道:“龙,你该知道,我向来最希望看见一家团聚。”
    “你为我筵开百席,你对我的心,我怎会不明?我固然开心不已。只是,若寿宴独
欠英名,试问,又有甚么意思?”
    “龙,如果英名真的是坏,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也曾见
他如何不惜长途跋涉,也要把八位亡师灵牌带在身边,这样的孩子,若我对他……连他
的亡师也不如的话,就……枉为人母了;毕竟,他能成为我们义子,也是一种……难得
的缘,何苦要辜负这份缘?”
    慕龙没料到她经常把英名挂在口边,为之气结,但既是她的大寿,好歹也由她作一
次主吧?他拿她没法,只得道:“夫人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也不想拂逆你的心意!不过,
我早告诉你,相士曾说此子刑克至亲,你若让他在你的寿宴中出现,恐怕……不知会有
甚么不祥事会发生……”
    “不会的!”慕夫人神色坚定的答:“龙,若英名真的刑克至亲,就让他刑克我吧!
我不信也不介意!英名只是一个乖孩子吧了,有许多他干了的事,你不晓得……”
    她本想把每夜那两盆盛满此子心意的水,与及慕龙夜来身上的披风之事全盘说出,
唯慕龙已显得不耐烦的道:“唉!罢了罢了!夫人你就放过我吧!我想清静一点!不想
在听见这个令人心烦的名字!”
    说罢已大步走出房去,“逃之夭夭”。
    慕夫人只觉其夫竟对英名成见之深,实属少见,唯此事她也帮忙不了,眼前她唯一
要干的事,便是通知英名,今夜在她的寿宴上出席。
    慕夫人于是往找英名,可是英名却不在房中,她等了许久,始终也等不着他回来,
最后唯有在他房内留下字条而去……
    “孩子,今夜是娘的大寿,龙将会为我在府内设筵百席,娘很开心,但若娘能见你
出席,与应雄坐于娘的身边,一家团叙,将会更开心……孩子,娘知道你素来不喜与我
们一起,甚至许多时后都避不见人,只是,孩子你别要自卑,娘虽与你相处日子尚短,
却知你是一个有心的孩子;娘亦只有这个心愿,希望你届时不会令娘失望。也不要让你
爹与及慕府所有人瞧不起你,娘相信你绝对不是孤星!希望你届时能堂堂正正抬起头来!”
    寥寥数语,已尽把一个慈母对孩子的深厚寄望表露无遗,她仅是希望他能抬首做人,
不要自惭身世;只是,这纸写下慈母心生的字条,英名会否看见?
    即使看见了,他又会否——如她所愿?
    她终仅如她一半所愿。
    怎么说呢?当天晚上,当所有高朋已满座,当慕夫人正在忐忑思量英名会否前来,
而在寿宴中显得心不在焉的时候,一条小小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了!
    斯时,宾客们正在把贺礼送给慕夫人。慕龙曾贵为朝廷名将,官戚仍在,只要他如
今一开金口,总有不少朝廷中人会帮忙;故所有亲朋戚友,也忙不迭伺机向他巴结,所
送的贺礼,不是珠光宝气,便是稀世奇珍,一时间金玉满堂,令人眩目。
    纵使是小孩子们,也都送了一些东西给慕夫人。
    就像荻红与小瑜,她姊妹俩一起绣了一块锦帕送给舅母,慕夫人见她姊妹俩如此细
心,当然满心欢喜;她的亲儿应雄,更送了一卷由他亲笔所写的“寿比南山”的字画给
她;亲友们乍见这卷字画,不禁叹为观止,想不到此子年方十一,竟已写得一手“龙飞
凤舞,草劲有力”的好字;慕夫人见所有人在赞赏自己的儿子,其实,已是她儿子送给
她最好的贺礼。
    天下父母心,又有谁个不希望爱儿在亲友中出类拔萃,脱颖而出?
    这不仅是慕夫人对自己亲儿的期望,也是她对她另一个儿子的期望,她实在更希望
她的另一个儿子会被亲友们称赞,因为她心知他比她的亲子所受的苦更多,所得的幸福
却更少………
    然而,纵然应雄令慕夫人感到极为光彩,一个极不光彩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步进
喜气洋洋的厅堂之内!
    也许,只是慕龙感到不光彩而已,慕夫人却不然。
    此人乍现,偌大的厅堂登时陷于一片死寂!
    正在灌酒谈笑的宾客们顿时止住了喧哗声!
    慕龙脸上的笑意也霍地消失!
    一切都像停止了似的,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的目光,尽都落在此刻步进厅堂的“他”身上!
    全因为,“他”这个不祥人,本就不应出现于这个喜气呈祥的场合!
    他不该!他不配!
    只见英名正一步一步接近慕夫人所坐的地方,他走的很慢,只因为他每一步都像有
千斤之重;他的每一步,都要承担着堂上逾千宾客的好奇、鄙夷、与及害怕的目光。
    可是,既然明知要受尽千夫鄙视,他为何还要来?是否因为……他为着慕夫人留给
他的字条,为着慕夫人这个对他情至义尽的义母不想他给人瞧不起,纵然他如今所踏的
每一步何其沉重,何其辛苦,他还是应邀来了!
    他身上所披的已不是当日入门的脏旧粗衣,衣履虽不华丽却素净,然而这身打扮看
在慕龙眼内,却只令他感到蒙羞;这孩子所喜爱的衣料,怎地连慕府内最下贱的侍婢也
不屑穿?
    所有宾客都目露好奇与恐惧的眼神,这个月来,他们这班人早已风闻慕龙那不祥的
孩子回来了,却未想过,这孩子真的如传言所说,总爱低首。
    可是,慕夫人却一点也没嫌弃此子,眼见英名一步步朝她走近,早已眉开眼笑的她
更为眉开眼笑,唯一令她仍略感失望的,是他始终还是低着头,他始终没有如她所求的
抬起头来,惟慕夫人见他能出席,已觉相当难得,她喜极低呼:“英……名?你……真
的来了?”
    “真好!来来来!快坐到娘的身边,让我把你介绍给各位亲戚朋友!”
    说着,心中的失望已一扫而空,更已一把将缓缓上前的英名拉到身畔,要他坐在她
的左侧,而应雄,则坐在她的右侧。
    “各位!”慕夫人一脸自豪的对宾客道:“这位就是外子与我的第二个儿子——英
名!他与应雄该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二人长得颇相像呢!尤其是他俩的声音,有七分
相似;我这两个儿子,也许前生很有缘呢?”
    相像?有缘?
    相信也只有慕夫人自己认为,英名与应雄相像,其他宾客的眼神,都像在不以为然。
    也是!一个身披一身名贵的丝锦绣衣,上绣耀目银线,闪闪生光,简直是华丽与传
奇所在;一个却墨衣一袭,低沉而不显眼,料贱而不矜贵,且低首不见面目,怎可说二
人相像?
    并没有慕夫人预期当中的赞叹之声!也没有掌声!只有沉默!
    不过纵然一众宾客似不赞同慕夫人的看法,当中还有二人,却暗感认同。
    小瑜、应雄。
    小瑜只感到众宾客的木然反应有点过份,而应雄……
    他遽地“一马当先”,上前一把搭着英名的肩膊,与他并排,故作开怀的道:“不
错!娘说得一点不错!我这个二弟,连我也认为与自己十分相像呢!大家说是不是?大
家说是不是?”
    应雄说着笑着,一双眸子飞快地朝堂上逾千宾客一扫,这孩子的目光,竟似有一种
令人不得不服的压逼感,众宾客向来趋炎附势,眼见连慕龙的亲儿也如此袒护此子,登
时七情上面地附和:“是……呀!啊哈!慕大少与二少真是像极呢!俨如挛生一般啊!”
    瞬息之间,整个厅堂洋溢着起哄的笑声,适才不安与恐惧顿一扫而空。
    慕夫人见自己儿子如此帮助英名解围,心中不无感动,暗自老怀大慰。
    还有小瑜,更是对这应雄表哥另眼相看,暗思:“说得好!应雄表哥……其实也是
一个明白人啊!”
    惟在满堂宾客的哄笑声中,英名却蓦地对仍搭着其肩的应雄,沉声问了一个大家听
不见的问题:“为何,屡次助我?”
    应雄嘴角轻翘,一笑,也压低嗓门轻声在其耳边答:“因为,你并不讨厌。”
    他续道:“这个世上,讨厌的人实在太多哪!你看那群宾客,个个都像工蚁般平凡,
他们外表虽堂煌,内心却又卑屈,他们只是在刻意奉承我爹这只更大的蚁吧了!但你……”
    “你不是蚁!你是不同的!”
    英名一愣,但仍没抬首望他。
    “你虽然总爱低首,但在所有人都埋怨你在收首的时候,你却依然故我,不理任何
人的奇异目光,我不认为你是自卑,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原因,反而更觉勇气!”
    “而且,我帮你,也是为了娘亲!她很疼你,而且日夕恐防自己对你这个义子照顾
不周而有愧于心;娘亲虽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更早知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却只
在乎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良心,她但求无愧于心,她是一个好女人,永远都是……”
    英名与应雄甚少在慕府碰上,也甚少说话,想不到今日应雄悄悄对他说了这么多话,
英名听他如此形容自己的娘亲,竟尔有感而发道:“她,不错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太伟
大的女人。”
    应雄只是笑:“好了!英名二弟!你这样说话,娘亲若听了,一定会很开心!不过
如果你想让娘此刻开心,就请安坐席中,一直吃罢这回寿宴,让这席寿宴好好收场吧!”
    不错!天底下最令人一个女人开心的,也许不外乎能全家一团和睦地吃顿晚饭,英
名怎会不明?他如言坐下。
    只是,纵然他兄弟俩一心令慕夫人能在大寿之夜开心,这个世上,总有一些讨厌的
人,喜欢惹起讨厌的事,一旁的荻红猝然问:“是了!今天是舅娘的大寿日子,英名表
弟,你,有没有带贺礼来啊?”
    她是故意为难他的!因为她早见他身无长物,一定没有。
    慕夫人不想英名出丑,慌忙为他解围:“唏!不用哪不用哪!只是小孩子,何需送
什么呢?”
    话未说完,慕龙却有意无意地打断她的话,道:“这就不是了!夫人,须知道所有
孩子都有送你贺礼,英名若也是乖孩子,总也该有些甚么聊表心意吧?英名,你,有没
有呀?”
    说着以横眼朝英名一瞄,嘴角歪笑。
    想不到连他这个该有大将之风的男人也这样的留难一个男孩!英名闻言,仍是寂然,
却缓缓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端到慕夫人的掌中,这,就是他的贺礼?
    慕夫人定神一看,只见英名送给她的,赫然是……
    他小时挂在身上的玉佩!那个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
    唯是此刻,这玉佩不单刻着“英雄”二字,还刻着四个小字——
    “送。”
    “给。”
    “娘。”
    “亲。”
    送给娘亲?
    这四个小字是新刻上去的,很明显,是英名亲自所刻。他居然把自小随身之物送给
慕夫人?想必,他已真的视慕夫人作娘亲,这孩子是真心的。
    惟慕夫人向来对他关怀备至且是由衷所发;她本来就是一个尽心待人的女子,从不
渴求有甚么回报;眼见英名竟把这玉佩送给自己,不由异常受宠若惊的道:“不,英……
名,这……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信物,你怎可以把它送给我?我……怎
担戴得起?”
    说着已欲把玉佩递回给他,谁知他却坚拒不接,他虽然仍没抬首看慕夫人,却像在
说:她,是值得的!
    是的!她值得!因为她与他相处的日子尚仅仅一月,但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处境,
都在极力维护他,她真的视他如亲子般看待!
    慕夫人见他志坚若此,不由深深感动,亦知不便再推拒下去,只怕他会误会她嫌弃
此玉佩又破又旧而不愿接受,因而更感自卑,她其实更害怕自己处理不当而伤了此子自
尊,终于欣然收下玉佩,小心奕奕的把它挂在胸前,惟此时荻红却一语说中要害,道:
“舅娘!这个玉佩又残又旧,貌不惊人,其实也不是甚么贵重之物,掉失了也不用哭,
实不用如此紧张啊!”
    慕夫人向来平易近人,惟但听荻红接二连三欲要羞辱英名,已是忍无可忍,她一心
维护他的自尊,罕见地回这甥女一句:“荻红,你还小,你懂甚么?”
    “你可知道,这块玉佩对舅娘以言,甚至比今夜所有人送的满堂金玉更为贵重?”
    “只因为,它,是一个舅娘最重视、也期望最高的人所送!我希望送这玉佩给我的
儿子,能够像这玉佩当中所刻的两个字‘英雄’一样,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做人!”
    慕夫人这句说话,语气无疑是重了一点,在座的所有宾客,皆不期然有点不屑,不
屑自己所送来的金银财帛及不上这块破玉佩,惟慕夫人也不介意众人的不屑目光,她只
是轻轻按着英名的肩,满心欢喜的道:“英名,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这块玉佩……
娘就暂时替你保管,但它始终是你父母的信物,娘是……不该把它据为己有的,到你长
大之后,娘一定会……把它完整无缺地还给你……”
    她始终不愿接受这份心意!只因为慕夫人很明白,当初把这刻着“英雄”二字的玉
佩留给此子的父母,一定希望自己所刻的玉佩,能长久地挂在爱儿身上,祈保儿子能够
平平安安,祈保儿子能够成为英雄……
    为人父母者,又怎会不明为人父母者的苦心?
    正因为慕夫人太明白,所以便不忍接受,她自惭不如他的父母般伟大……
    然而,她总算收下了这份贺礼,而英名也暂时能在亲友面前保存颜面;一旁的慕龙
愈看此子愈觉不顺眼,心想不若赶快了结这场寿宴,免得让他丢人现眼,便道:“好了!
既然人已到齐,可以开席了!酒微菜薄,大家莫要见怪!请慢用!”
    说着已然请各位宾客动箸,谁知就在此时,蓦听慕府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吆
喝:“酒微菜薄?”
    “嘿!慕走狗!你为官贪财不义,已足够你奢华一生,又怎会酒微菜薄呀?”
    “慕走狗!还我父命来!”
    语声方歇,十柄寒光森森的利剑已自门外电射而进,直刺座中的——慕龙!
    变生不测,场中所有宾客尽皆大惊,纷纷鼠窜躲避:“哇!有刺客呀!有刺客呀!”
    寒光耀人心目!是的!来的正是刺客,慕龙一生官场纵横,树敌颇多,有刺客实不
足为奇!
    总算慕龙不愧是一代名将,面对十柄刺近眉睫的利剑,仍是面容不改,沉喝:“大
胆鼠辈!竟敢在我夫人大寿宴中撒野?给我——滚出来!”
    说着右掌一挥,只见掌劲过处,赫然把逼近眼前的利剑以劲拨转,反向来处射去!
    这一着真是神乎其技!众宾客早知慕将军是超级高手,却不虞超级至此,但见十剑
被拨回门外,却没引发惨叫之声,因为门外的……
    也是十个有本事接回佩剑的一流高手!
    但听“嗤嗤嗤”的十道破风之声,十条人影已持剑掠进慕府,不单如此,还有二十
人持剑紧追十人之后,看来是一次有计画的行刺。
    所有人尽皆蒙着嘴面,身穿快衣,其中为首那人身材相当高大,身上的快衣也绣着
一条白金的龙,似是主人或首领,他甫进慕府,已先自发号施令:“那慕走狗果真名不
虚传!我们为首十人武功较高,先缠住他!在后二十人合力擒着那走狗的妻子,以她为
胁!”
    一声令下,数十人遂分头行事!慕龙纵听见他的所有战略,但为首十人看来武功甚
高,他虽然仍远在他们之上,惟以一人力敌十人,却是分身乏术。
    而余下二十人的目标,当然便是……
    慕夫人!
    但见这二十人虽不如为首十人般利害,惟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疾掳慕夫人,慕夫
人却仍只是坚握着英名刚才所送的破玉佩,惶然不懂闪避,只因她根本便不懂武功!
    亦因如此,弹指之间,这二十人已持剑把慕夫人重重围困,其中有一个蒙着紫纱的
汉子冷笑道:“嘿嘿!臭婆娘,你丈夫多行不义,但他武功太高,今日我‘紫鸦’和众
兄弟奉少主人‘小龙王’之命,先掳下你要他就范自尽,你若反抗,便别要怪我们手下
无情!”
    原来适才那身穿白金龙绣衣的高大男人,是他们的少主人——小龙王?
    紫鸦说时右爪已暴出,眼看他将要擒下慕夫人之际,讵料蓦听一声惊雷般的怒喝:
“谁要伤我娘亲,都先给本少爷留下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快要擒着慕夫人的紫鸦突“耶”的惨叫一声,他的右掌,赫然
被一剑斩了下来!
    剑,是一柄寻常不过的剑!但人,却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
    应雄!他终于出手了!
    慕将军的亲子深得老父真传!但没料到,其父以掌闻名。如今他一剑在手,竟有一
股剑中之皇的气势!且出手相当霸道狠辣!
    众刺客虽神为之夺,惟亦训练有素,紫鸦虽失右掌,惟仍强忍痛楚,讯速点穴止血,
再对其他人道:“大家别要乱了阵脚!十人继续狙击那婆娘,十人围攻这狗贼所生小畜
生!”
    “小畜生?”
    应雄闻声冷笑:“谁都没有资格叫我小畜生?你,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说时已
再次出剑索取代价!
    代价?紫鸦早已付出了,那是他的右手!
    这次他更已学乖不少,但见他暴喝一声:“挡!”其余十九人已一同以剑为他齐挡!
    应雄虽然深具剑中皇者的气势,惟其年纪尚小,即使老练如其父慕龙,此刻亦被其
余十名更强刺客围攻至喘不过气,应雄纵气势无两,惟十九剑齐挡他的一剑,竟亦把他
震开!
    虽然十九剑震开一个十一岁男孩不太光彩,惟众刺客似是许胜不许败,也就不再顾
颜面,不由分说,继续舞动十九剑把应雄围在其中;这十九人,每个也非庸手,任应雄
资质如何优秀,竟亦处于下风,迭遇险招!
    慕龙眼见亲子迭遇险招,心下大急,可是他如今正被更强的十个高手围困,亦是脱
身无从,当中为首那个身材相当高大被称为少主人“小龙王”的汉子,武功更是众人之
冠,绝对不能分神,故慕龙欲助儿子,亦无从着手!
    瞬间众人又过了十招,应雄已渐感吃力,不过,他双目仍如炬,仍不失皇者气度,
他仍在力战!
    但最要命的还是十九人车轮与他大战,他真气实难以为继,就在他真气不继之刹那,
其中八柄剑,已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他势难避开这一下夺命杀着,他,完了?
    不!他绝不会完!因为,一个所有人从没见过他出手的人,一个谁都没料到懂得出
手的人,他——终于为他出手!
    他终于为应雄漏了自己的武功!
    八剑齐刺当中的应雄,应雄虽临危不乱,惟亦避无可避,他深知自己这一击非死即
伤,惟是,应雄万料不到,就在生死存亡的一刹那……
    一柄剑蓦地如平地一声雷般向攻近他咫尺的八剑直轰下来,插在他的身前,霎时间
“当当”之声大作,八柄气势勇悍无匹的剑,竟然悉数尽——断!
    八剑尽断,这柄在千钧一发间插于应雄面前的剑,到底是何方奇剑?居然能削铁如
泥?
    一众人等尽皆骇然一瞥,一瞥之下,不禁全部目定口呆!
    原来,他们适才看见一柄剑尽断八剑,只是一种幻觉!
    断尽八剑的,原来并非一柄剑,而是一个人,一个此刻蓦然流露极强剑气的人!由
于他身上的剑气极浓极浓,所以才令众人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柄剑!
    饶是如此,这个人的本领亦教场中所有人震惊莫名,因为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子,却竟然以空手入白刃之技,于弹指之间引导八剑其中一剑回击其余七剑,互相残杀,
最后弄至剑断收场!
    这个如剑的人,正是一直低首的——英名!
    英雄!
    勇断八剑,英名却仍是毫不怠慢,全神戒备地立于应雄之前;只是,他还是一直的
低着头,仍然未有抬首看任何刺客一眼;他的人,俨如一柄天生要在战阵之中才会发出
万丈寒光的剑!
    天生的剑——天剑!一柄在战阵中才会有生命光芒的剑!
    即使是拥有剑中皇者气度的应雄,此刻站在其身畔,竟亦有点失色!
    场中所有人,亦再没因为他仍低首而瞧不起他!相反,更流露无比震异!
    最震异的还是仍在苦战的慕龙!这些年来,他为这孩子所找的师父尽皆只属资质平
庸之辈,料也教不出甚么好徒儿!而他也不用他们把英名此子教为好徒儿,因为他原只
想把他推去与剑圣敷衍一战,横竖也是死路一条!
    他造梦也没想过,他在一群平庸的师父调教之下,居然能以徒手断碎八位高手的剑!
这份修为,比他精心调教出来的应雄,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庸师竟能出高徒?除非徒儿
资质如神明般高,如神话般高!他,竟像是一个天生的武者,剑者!
    慕夫人更是惊喜莫名!她向来皆认为此子殊不简单,他只是自卑心重而已;谁料到,
以他的惊人修为,他根本便不用自卑!但,慕夫人同时更感疑惑,此子既不用自卑,他
为何低首?
    应雄更是震惊莫名!他虽然早已隐隐感到,自己这个二弟殊不简单,却从没想过,
他竟能比自己更强?当下虽然因他解围,也感到少许不是味儿。
    只有小瑜,却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早已认为,当日那个在一指间点了刀疤双煞全身
大穴的神秘男孩,准是英名无疑!他既能一招制服二人,如今一手断八剑,又何足为奇?
    那个紫鸦,眼见慕龙的第二子居然神威至此,当场心神大摄,惟亦总算他诡计多端,
心忖今日慕龙有此子之助,他们慕家三父子要击退他们这数十刺客实非难事,但今日决
不能无功而回,一念至此,他猝地冷瞥正因英名而惊喜忘形的慕夫人,残忍一笑。
    既然不能无功而还,也好!今日若能杀一个足以影响慕家三父子以后的人,总算达
到他们此行目的——要慕家血债血偿!
    却原来,当年慕龙为官之时,曾残害忠良,如今参与围攻慕龙那十为高手中的其中
一人,那个身披绣龙劲衣的蒙面汉子,正是他们的少主——小龙王!
    今番行刺,小龙王本欲只取慕龙狗命,顶多也仅是以慕夫人为胁,以之逼慕龙自尽,
以报当年小龙王父亲被诬害至死之仇,小龙王实不想杀慕夫人,更不想杀害无辜。他只
求冤有头债有主。
    只是,紫鸦并非如此的想,他冷眼朝荏弱的慕夫人一瞥,倏地,他把自己仅余的左
手,抽起早已跌在地上的剑,接着,便纵身挺剑向距他一丈的慕夫人疾刺过去!
    他这一着完全攻其无备!因为他的右手早被应雄砍断,还在血流如注,谁都没有想
过,一个右手已残废的人仍有残余的攻击力,剑,更闪电刺至慕夫人五尺之内,直指她
的咽喉!
    “夫人!”慕龙纵是刻薄毖恩,惟素来亦爱妻情深,眼见爱妻陷于险境,当场大急,
可惜仍是无法抽身抢救。
    “紫鸦!我们不杀女人孩子!别要妄为!”那个小龙王见状亦欲阻止,可惜已来不
及!
    “舅母!”小瑜及荻红亦陡地失声惊呼!但她俩的震惊,犹不及应雄的震惊!
    “娘!”应雄高呼,一脸的自信已荡然无存,换上的只是罕见的着急!他登时不顾
一切,挺剑冲出重围,“刷刷刷”的五声,他身上顿被围攻的剑划了五条剑痕,可是他
亦毫不理会,因为他要强救他的娘亲!
    他尽管自负,惟素来极有孝心!
    然而,应雄虽然快,还不及一个人快!
    一个如剑的人!
    “嗤”的一声!一条身影已自围攻的剑阵中电射而出,他,俨如一柄电剑!电剑!
    劲射向紫鸦刺向慕夫人的一剑!
    迅雷不及掩耳!英名已一马当先,比应雄更快掠至紫鸦的剑之前,可是他手中无剑,
又不能再像适才般借别人的剑,以剑打剑,他这次是真正的徒手!
    他怎能徒手挡此——夺命一剑?
    不!他竟然可以!
    就在剑已刺至眼前之际,英名蓦地将自己的右手迎向刺来的剑,就连紫鸦亦感到此
子非常不智,喝:“好狂妄的小子!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一柄剑吗?你竟然胆感以血肉之
手挡我的剑?你这条右手是断定了!”
    话未说毕,紫鸦刺前之势更急,但他此时骇然发觉,英名的右手,原来并不是迎向
他的剑尖、他的剑锋,而是迎向他的——剑脊!
    剑脊是一柄剑最扁平之处,亦是毫无杀伤力的地方!只要迎向剑脊,即使是血肉之
躯的手,也未必会断!
    果然!英名的手与剑脊交拼,登时“波”的一声,便把紫鸦的剑硬生生弹开,更把
紫鸦整个人震退两尺!
    这一手弹剑之势看似平凡!惟只有习剑之人方知英名此举实属极高难度!须知道剑
快无眼,要在千钧一发间拍向剑脊,非要对对手的走势了如指掌不可,否则一毫之差,
不但不能救人,更难救己!
    紫鸦的人与剑被英名硬生生弹开,不由心中暗惊:“啊?瞧此子不过十一上下年纪,
内力怎地如此深如大海?他……的内力,顶多也只练了十一年吧!但其运气之巧,不比
一个内力五十年的高手逊色。这……真的有天赋异禀这回事吗?”
    饶是英名把紫鸦人剑震开,但震剑所生的反震力,竟亦把与二人非常接近么的慕夫
人,震得头昏脑胀,慕夫人一不留神,手中一软,掌里一直握着的那块英名送她的玉佩,
赫然脱手非出,竟向两尺外紫鸦那被弹回的剑锋飞去!
    “啊!玉佩……”
    “英名送给我的玉佩……”
    慕夫人惊见那玉佩竟朝紫鸦的剑锋送去,不由花容失色!因为这玉佩,是英名送给
她的唯一之物!也是令她感到这孩子真的视她如娘亲之物!
    此玉佩亦关乎英雄的身世,她既曾应允替他暂时保管,她又怎能让这玉佩毁在自己
一时无心之失当中?霎时间,慕夫人纵然不懂武艺,亦奋勇抢前,欲在玉佩未触及紫鸦
剑锋前接回它!
    她绝不能让玉佩毁在自己手里,否则她今生今世,将会再难心安!
    可是,她太低估了紫鸦的无情,紫鸦眼见这女人竟为一个其貌不扬的破玉佩而扑向
自己范围之内,冷笑之余,登时歪念再生,就在慕夫人刚好接回那破玉佩的千钧一发间……
    “英名!娘接回你的玉佩哪!”
    紫鸦突然再挺剑!
    此时的慕夫人,已比适才更近!剑,亦更快刺至她的胸前一尺!这一剑,已绝对没
有人可以救得了她!除非有一个人愿以血肉之躯拦在慕夫人之前,为她挡剑!
    但,挡剑的人后果亦势必……
    “娘——”应雄与英名齐声惊呼,应雄更奋不顾身扑前,要以小身躯为其母亲挡此
夺命一剑,他豁尽了!
    但,谁都无法料到,应雄故然爱母情深,英名也……
    纵使慕夫人并非他的亲生娘亲,但,亲与不亲,在这红尘浊世又有何分别?
    红尘浊世在相遇时只在乎那一点真,那一点无私的真;即使她只是一个假的娘亲!
    但她曾如此豁尽心力的关心他,还不顾一切要保护他送给她的破玉佩,这善良的女
人不该如此的死……
    “嗖”的一声!英名竟比应雄后发先至,接着……
    “嗤刷”一声!当英名的小身躯刚好以背拦在慕夫人身前之时,紫鸦的剑,已穿过
他的右肩,登时鲜血狂溅,英雄,终于溅血!
    好炽热的英雄血!他,终于及时以身救了慕夫人?
    不!
    不!
    不!
    英名面向着慕夫人,他忽然发觉,他纵然及时不惜一切以身挡剑,但,他的人太小,
紫鸦的剑也实在太长了!
    也太狂、太狠、太毒、太辣了!
    剑,赫然穿过他的右肩背部,再由他右胸而出,接着,再继续势如破竹地插进慕夫
人的左心房,再由她的——左背而出!
    天啊!
    他的血,已经混和了慕夫人的血!两母子的血竟出奇地融在一起,虽然他俩本不是
亲母子,却俨如亲母子……
    场中所有人全都吓呆了!停手了!那个刺客们的少主小龙王亦瞠目结舌,料不到眼
前这个他也曾听闻只是慕龙义子的男孩,会如此以死捍卫娘亲;慕夫人有什么值得他如
此牺牲?他送给她的破玉佩,又有什么值得慕夫人以死相保?而自信的应雄更已呆然。
    慕夫人仍是紧握着那个她拼死接回的破玉佩,还是一脸慈和的看着仍然低首的英名,
血,已从她的心,她的嘴,源源淌出,但她仍鼓着并不太多的残余之气,虚弱地对英名
道:“真……好,英……名,不!英……雄,你……的玉佩,娘……最终还是……替你
好好……保存着,娘……并没……令它……有丝毫……损毁,你今夜的……表现……很
好,并没……令娘……失望,娘……也不能……令……你失望,娘也……没辜负了……
你娘十月怀胎的劬……劳……”
    “孩……子,我……已尽了自己……所有心力……去……当你的……娘亲,虽然……
我自知……以我这种养尊……处优的……女人,这种笼中鸟,绝不……会、也不配是……
个好……娘……亲……”
    英名眼见她被利剑贯心而过,已是气若游丝,还坚持着要说这番话,心中不忍道:
“不,娘,你……一直……都干得很……好,你……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
娘……亲!”
    “是……吗?”慕夫人的血已愈淌愈急,她的生命也愈来愈弱,她苦涩一笑:“可……
惜,我仍是……一个异……常……失败……的娘……亲,至……死,我……也无法……
令你……抬起……头来……做……人。”
    “不!”英名眼见慕夫人的情况已愈来愈差,心知已不能再延误下去,其实,今次
在前来寿宴之初,他也曾想过会如慕夫人所愿,于寿宴中抬起头来,想不到到头来,竟
发展至如今这个田地!但见他的小头一面缓缓开始翘起,一面对慕夫人道:“娘,你绝
对……不是……一个差劲……的娘!我本来为着一个原因,预算终此一生;也不会抬起
头来,但,今夜……”
    “我,成全你!”
    一语至此,英名赫然毫不考虑,便抬起头来,面对面看着慕夫人的脸。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正面看着慕夫人这慈母的慈颜!
    这也是慕夫人第一次彻底看清楚这孩子的脸,亦是最后一次!
    不单是慕夫人,就连场中所有人都看见这孩子的脸!
    那三十个刺客全都呆住!
    荻红呆住!
    小瑜呆住!
    慕龙呆住!
    就连应雄亦呆住!
    只有慕夫人,却是苦苦一笑,因为她想不到,自己在临去之前,居然有幸能看见。
    ……
    英雄抬头!
    她终于明白这孩子为何低首!
    她,终于也明白这孩子的苦衷!
    因为,此刻已经不再低首的英雄,赫然……
    唉……
    就在英雄抬首的同时,茫茫穷苍,遽地风云变色,仿佛,穷苍也为终于抬首露出面
目的英雄而惊嚎……
    而就在慕龙镇外十里的一个市集之内,有一个中年汉子,本一直在如蚁人潮间,遽
地,他抬首看天,似有所觉……
    但听他喃喃自语道:“百年凄清,千年凋零,剑道不出神话,千世万代犹如寂寞长
夜,想不到,十里之外,居然能有一股如此强,如此令人神往的——剑的气息……”
    啊?他竟能感觉十里外的剑的气息?这中年汉子看似貌不惊人,却有此骄人本事,
他是谁?
    无论这汉子是谁,他,确是一个对“剑”拥有无上“智慧”的人,一个很可能唤作
“剑慧”的人……
    “终于也冒起头来了!我本也以为,剑道一直流传的英雄神话,只是一个以讹传讹
的讹传,但……如今,十里外竟有如此强的剑中气息;这股气息,甚至会比曾令我惊喜
若狂的‘剑圣’,更教我心动不已;这个拥有如此强的剑中气息之人,到底……会是一
个怎样的人呢?”
    “嘿!我就偏不信在剑道之中,能有一个比当今‘剑圣’更令人惊喜的神话!好!
就等我来去看一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中年汉子一面思忖,一面已喃喃自语,向着慕龙镇的方向前行。
    俨如,他虽不大相信剑中会有闪烁千年万代的神话,他也极渴望一见这个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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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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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都在门边。
    他所看见的“生死爱恨”,永远都在门边发生!
    平生第一次见这些人世情事,那时后,“他”,还只得一岁……
    一岁的“他”,却并不如一般周岁婴孩般,被紧紧抱在双亲的怀里,受尽百种千般
呵护,他已经懂得以自己的一双小腿站起来!
    他还懂得走路,还懂得伶仃的伫立门边。
    看着大人们因他而生的一切——
    生、死、爱、恨!
    他第一次所看的“生、死、爱、恨”,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师父“重阳”的“爱”和
“恨”!
    那个时后,一岁的他也是伫立在门边,静静的、无助的看着他的师父“重阳”,与
及他的师母……
    “重阳!重阳!”
    “娘子,有什么事吗?”
    “重阳!家里已经没有米了。”
    “?!……”
    “重阳,看来,你还是写信给慕老爷吧!希望他能看在你是其子英名的第一个师父,
看在这孩子仍在我们家里寄居的份上,会送来一些银两解燃眉之急……”
    “娘子,这方法……似乎并不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
    “娘子你有所不知;有一些事,为夫还没有告诉你。这孩子,只是慕老爷的义子,
且据闻命犯孤星,刑克身边至亲之人;亦因如此,慕老爷也不喜欢此子,才会把去年犹
年仅半岁的他,送来我们这里拜师学艺;他其实是故意遗弃此子,去年给我们的银两,
已是照顾此子数年之用,为夫相信,他……再不会送什么来了。”
    “什……么?原来……这孩子是孤星?怎么你不早点对我说?难怪自去年始,我一
直都病不离身,就连慕老爷给我们的银两,也为医我而花光了!感情……是英名把我克
成如此的!重阳,那我们还是尽快把他送回给慕老爷吧!”
    “不行!”
    “干啥不行?”
    “因为这孩子,绝不简单!”
    “他有何不简单?”
    “娘子你不见么?这孩子生就一副英雄的奇相,去年我甫见他,便知道此子他日长
大之后,必会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人物!再者你也知道,他目下还刚好一岁,不但
已学会走路,甚至力气也不小。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生武者!我‘重阳’习武半生,
觉资质平庸,毕生成就有限;但,如今竟有机缘能成为这奇材之师,有机会为他打下武
学根基,也是……不枉此平庸的一生了。”
    “好了好了!重阳,长话短说吧!这孩子来了半年,你一直废寝忘餐的照顾他,甚
至比待我还要好,我……早已忍无可忍!既然现下我已知道此子是孤星,更不能多留他
在此半刻!我今日要你好好说个清楚;你,一是留下他!一是让我走!你说,你选谁?”
    “娘子,你……为何要这样为难我呢?英名这孩子将来不单会一鸣惊人,他的身世
亦相当可怜,我们实不该如此待他,即使他日此子成为英雄后,弃我两于不顾,但能成
就一个英雄……也是相当值得的……我俩……”
    “哼!说来说去,那你到底是要他?还是要我?”
    “我……”
    重阳犹豫。
    正因为这一刹那的犹豫,他终于失去了她!
    他眼巴巴的目送她愤然离开,毫无补救余地。
    一岁的“英名”,仍是依在门边,眨着小眼睛看着其师母因他而一怒抛夫,只不知,
他一岁的小脑袋能否明白?他已为他的师父带来不幸?他的恩师为了不弃他而被弃?
    可是当重阳回首,瞥见英名正静静的乖乖的站于门边,似是极端无助的看着他时,
重阳赫然感到,这孩子居然像也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不过他只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吧
了,他强颜一笑,轻拍他的小脑袋,凄然的道:“孩子,别……告诉师父,一岁的你……
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孩子你不用操心!无论你知不知道师父曾为你牺牲的一切,师父也不会撇
下你不顾的。”
    “你是天生武者,师父能为你的将来路,感到……非常荣幸!其实,你义父慕老爷
硬把你易名为‘英名’,根本……便是委屈了你!你,本就该用回你原来的名字——英
雄……”
    “因为,只又英雄二字,才配你面上的——奇相!”
    不错!正因为此子天生奇相,所以他第一眼才会认定他是可造奇材,义无反顾!
    一切,都因为他的脸,他的英雄之相……
    英名就这样张着小眼睛看着他第一个师父“重阳”潦倒的脸,看着他为他所展的牵
强笑颜;这个汉子,妻子下堂求去,尽管面上无泪,心底或许也该有泪吧?
    果然!夜里,当一岁的英名还没有睡,当他又暗暗倚在其师寝室的门边,便看见他
师父在昏黯中流泪。
    小小的英名,木然的站在黝暗中的门边,木然的看着他的泪,木然的看着他的爱、
恨,再木然的看了他一百八十多天,看了他整整半年,终于,他看着他死!
    为他而遭妻遗弃,积郁而死!
    岁半的木讷孩子仍是无甚表情,只是重阳去的时候,他在弥留间依稀听见,这孩子
终于张着不大灵活的口舌,呀呀的唤了他一声:“师……”
    “父!”
    孩子第一句学懂的话,居然并非呼爹唤娘,而是“师父”;想必,他这个师父,已
是这孩子的小脑海里,认为最亲的人。
    一声师父,已代表无援赤子一切感激不舍的心。
    重阳去得很开心。
    是的!纵使他来不及传他那微不足道的武艺,但他这个师父为他所作的一切牺牲,
也配称为他的师父了。
    重阳身故之后,英名又被慕龙差使下人,把他送至他的第二个师父那里,然后……
    到了英名三岁的时候……
    他还是伶仃的站在另一屋檐夏的门边。
    看着他第二个师父的“生死爱恨”中的——“死”!
    仍是站在门边……
    他第二个师父待他之好,绝对比其第一个师父“重阳”不遑多让!可惜第二个师父
所结的仇家太多;有一次给仇家寻仇,他的第二个师父以自身武功,本亦可全身而退,
惟是……
    仇家们却改变目标,转以其时三岁的英名为胁;为保这个武学奇材,他的第二个师
父,最后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交换条件,任由仇家们把他生死发落!
    三岁的英名,又是伶仃无助的站在门边,木呐的看着他小心灵已开始懂得尊敬的恩
师,给八柄大刀——分尸!
    他师父的血飞溅到他稚嫩的小脸上,他师父的眼睛犹在慈和的看着他,仿佛为了他,
死而无怨!这个三岁的孩子,就在他生命中的这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脸!
    全因为,他的第二个师父如斯爱惜他,甚至不吝啬性命救他,也是为了他这张脸,
都是为了这张展示英雄奇相的脸!
    这之后……
    便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名师父……
    这一干师父们,全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各人年纪不逾四十,俱属壮年,不
该短命。只惜,每人都在英名跟随他们一段日子之后,间接及直接地为了英名而死!
    然而每人在临终之前,似亦毫无悔意!俨如,他们短短的一生,能够把自己微末所
学传给此子,能够为一个未来的神话鞠躬尽瘁,也觉无憾此生!
    事实上,英名,亦从没让任何一个师父失望!
    五岁,他已开始习练内功,其师逐渐发现他天赋异禀,体力潜能无穷,两年之内,
居然已可与他的第五个师父以功比试!
    六岁,竟以三天之期,把当时其中一位师父的家传掌法完全融会贯通,更能道出这
套历经数代改进而仍无进步的掌法缺点,加以改进。
    七岁,他的思维更加开窍!任何武功,只要他看一遍,便能道出要诀,且过目不忘,
愈学愈多,愈学愈繁愈杂,进境叫人作舌!
    而直至他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的时候……
    他的师父们已看不透他的资质,也看不透这孩子的进境,缘于他们往往向他授武一
个月,这孩子便已——青出于蓝!统统超越了他们!
    他们的境界已比他低,当然无法看透他的进境!
    更何况这孩子自小沉郁寡言。
    就像平庸的母鸡误哺了鹰蛋,可怜母鸡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哺育的小鹰在日渐茁
壮之后,它的雄伟,它的力量,会比他们强上多少……
    然而,鹰虽强大,鹰虽不凡,鹰虽该早日一飞冲天,壮志凌霄,但,鹰也是血肉之
躯,鹰,也有血肉之心,可以会思念当初母鸡哺育深恩?
    他这头不应生于鸡群的鹰永不会忘记,他每位师父们的一字一招,一语一训,更永
不会忘记,每名恩师在看着他这张奇相时,所流露的欣赏眼神!
    每当小小年纪的他,忆起各师父脸上那种为他可以不惜一切的表情,忆起每为恩师
的循循教诲,他的心,总会不期然的绞痛。
    既然所有师父也为了他这张英雄脸而义无反顾,甚至明知他是刑克至亲的孤星亦万
死不辞,那,他以后就不要任何人在看见他的脸!
    他再不想任何人因这张脸而对他好,甚至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而死!
    英雄,终于低首!
    也终于在他十一岁之年,决定以后在武功上不再进步。
    他要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他不想任何人为要成全它这个不知会否成为英雄的不祥人而牺牲。
    只惜,无论他如何低首,如何逃避任何人,如何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脸,孤星还是
孤星,他还是为了一个他逐渐认为可亲可敬的人,带来死亡!
    慕夫人……

                  ※               ※                 ※

    今夜,像八个遥远的昨天,也像八个他毕生难忘的“丧”师之夜,同样充满刻入他
骨髓深处的悲痛。
    血,依旧不住的从慕夫人的心房源源溢出,一直沿着紫鸦的剑流向英名右肩的伤口;
这一剑,串起了一双母子,也将要斩断一场母子的缘份。
    十一岁的他原亦天真认为,只要以后低着头,绝不让任何人瞧见其英雄之相,便不
会有人再义无反顾的为他牺牲,不料……
    慕夫人为保他送给她的一个破玉佩,仅为守对一个孩子会好好保存这玉佩的诺言,
仍是毫不考虑的扑向紫鸦剑锋;谁又想到,这可怜又可敬的女人,居然如斯重视对他的
一个诺言,多于重视自己的性命?
    更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缘何总是逃不出生离死别?
    既然逃不出,他今夜也不再逃避任何人了!
    这已是他为这个娘亲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紫鸦的剑犹在滴血,只因为他的剑还没自慕夫人与英名体内抽出,他实在没料到这
孩子居然勇不可当,以身为慕夫人挡剑,故一时间呆在当场,未懂抽剑!
    甚至此刻慕府内的所有宾客、刺客亦呆立不动,大家都为慕夫人与英名双双中剑而
震惊;然而,就在英雄抬头的刹那,府内所有人都不期然动了起来!
    嘴动!
    大家都不由自主“啊”的低呼一声,甚至紫鸦亦心头一懔,慌张抽剑!
    缘于,他们尽皆瞧见了英名的脸,一张英雄该有的脸!
    也终于明白,英雄缘何低首。
    这张英雄脸,赫然……
    赫然有一道耀目的剑光!
    一张孩子的血肉之脸怎会发光?众人瞧真一点,方见此子之脸并非放光,剑光的来
源,是他的眼!
    他有一双炯炯放光、光得像剑光的眼睛!
    那种剑光幻影,就流曳于他的双目之间,仿佛会随时劲射而出,刺杀所有他目光所
扫的人。
    剑虽是百刃中之君子,惟终究是杀敌凶器;目光如剑,亦即单是目光,已足可挫敌
气势!杀敌之——心!
    曾被剑圣喻为会成为“剑中皇者”的应雄,此刻亦呆站在英名不远之处,他的眼睛
向来都炯炯有神,魅惑却又像永远想看进人的心里,惟是与英名的目光相比起来,竟尔
大为失色!
    两人的眼睛都绽放着剑光,应雄的目光像一柄会看见人心的剑;而英名的目光,却
并非可看进人心那样简单,他的眼绝不会看进人心!
    他的目光仿佛会——一剑刺破人心!一切都灰飞烟灭!寸心不留!无心可看!
    霎时间,所有人在“啊”的一声低呼之后,复再陷于连串死寂,俨如心神已给此子
的摄人目光杀个魂不附体!
    小瑜更是震惊莫名!她逐渐明白,为何其父在生之时,曾形容英名的眼睛深具一种
摄人气势,如同一个世人不配直视的英雄!如今得见其目光森寒如一柄绝世神锋,令人
不敢正视;想必这十一年来,他愈是长大,他的目光便愈像一柄剑,难怪他经常低首,
因为与一个目光如绝世神锋的人相交相处,并不是一件乐事。
    只有慕夫人,却并没有被这孩子的目光震摄,因为她并不怕死,她已经快要……
    她孩是那样高兴,因为英名终肯为她抬首而高兴,但听她虚弱的道:“太……好了,
想不。到,我……我这个……一直……只懂得……享福的……女人,居然……在有生之……
年,可以看见……你的脸……”
    “孩……子,你……的脸……一点……也不丑啊,且……还与……应雄……有……
五、六分……相似,你俩……真的……像是一……双亲生……兄弟,你……也真的……
像……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你这样。一个亲……生儿……子,可……
惜,我……真的……不是,也……不配……是一个……英雄……的……亲生……娘……”
    “亲!”
    说至这里,慕夫人斗地喉头一甜,“哗啦”一声,一大蓬鲜血又自其嘴里汹涌喷出,
她即时便似要昏死过去,英名与应雄见状齐声惊呼:“娘——”
    二人正欲鼓尽自身内力贯进慕夫人体内为其续命,孰料一条魁梧人影霍地如一头巨
熊般狂冲过来,势狂力猛地把受创不轻的英名撞开,还勃然暴喝如雷:“畜生滚开!你
还嫌你自己这不祥人克不死我爱妻不成?”
    事出突然!“碰”的一声,英名惨被撞飞老远,一直飞至慕府大门之旁,被剑刺伤
的创口更撞在坚实的钢门之上,登时复再血花四溅!
    惟无论伤势如何,英名犹是不哼一声,他,很快便再度站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亦没有再步近慕夫人,因为适才把他撞飞之人,正是——慕龙!
    慕龙已和应雄一起合力贯气进慕夫人体内;纵然英名所学极杂极多,但若论内力之
深厚,十一岁的他当然犹不及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府可能更好!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夫人今日可能也不
用枉自为一个玉佩送死!他更明白,此刻若是没有他的贯气,慕夫人在慕龙强横的真气
涌进体内之下,或许还有半丝续命之望……
    只要没有他这个不祥人,也许,一切都会更好!
    一切都因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
    可是,饶是慕龙内力足可力拔山河,他毕竟不是神,无论他与应雄如何努力,还是
无法可救一个已被刺穿心窝的女人;尽管慕龙曾豪情盖世,掌握逾万兵马的生死荣辱又
如何?到头来面对一个濒死的爱妻,他也束手无策!
    极其量,他与应雄也仅是为慕夫人延续半时三刻的残命,但见已差点昏死过去的慕
夫人,复再张开她那双已弱得难以张开的眸子,气若游丝的看着其夫慕龙,道:“龙,
你……哭……了?”
    是的!任慕龙是一代名将,经常在人前雄纠纠气昂昂;任他如何刻薄毖恩,他对自
己这名爱妻却是真的异常情深,盖因慕夫人确是一个值得任何人爱惜的女子,慕龙早已
老泪纵横,哽咽道:“夫……人,你……别要再动气……了,我和应雄……正以气为你
续命,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的……”
    慕夫人听罢,只是苦笑摇首,似乎亦不信自己可以活命,他继而虚弱的朝正孤单站
于门边的英名一瞄,忽尔又对慕龙道:“龙,为……何……不让……英……名……过来?”
    慕龙一闻她提及英名,复再怒从心起,悲愤难平的答:“夫人!这天杀的不祥畜生……
已害你太多,你还要接近他干什么?就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吧!”
    慕夫人苦笑:“龙,别……对英名……这样凶,他其实……是一个很懂事……的乖
孩子;而……且,今日……我弄……成如……此,或许……全因为……恩果……报……
应!”
    “恩果报应?”慕龙愕然,就连应雄、小瑜姊妹亦惑然,不明慕夫人何出此言。
    “夫人,为夫……根本便不明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慕夫人又是虚弱一笑:“龙,你……以为……我……
真的……不知,英名……其实……并不是……你拾……回来的,而是……买……回来……
的?”
    此言一出,应雄、英名小瑜姊妹尽皆不明所以,只有慕龙却是一脸死灰,心知肚明;
当年他以三两银买下英雄,弄至秋娘痛失爱子沦为疯妇,此后不知所踪,而英雄之父耀
祖,后来亦下落不明。
    “夫……人,你……早已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慕夫人一瞄自己手中依然紧握着的破玉佩,幽幽的答:“我……在很早……的时候
已……知道……了,就在……当年……你假言……把英……名拾回来,给我看……这玉
佩……之时……”
    “因为,这个……玉佩,我……也曾在……秋娘的身上……见过,当时……英名还……
没出世,她……早已把……刻着……儿子名子……的玉佩……挂在身……上,日夕……
盼望……爱儿……出世……”
    不错!当年慕夫人乍见这个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当场大吃一惊,更即时肯定
英雄是秋娘的孩子,后来暗中往屋后寻访秋娘,方从镇民口中得悉,秋娘在一个风雨之
夜发疯远去!据说是其初生犊子被其夫狠心卖了,却不知卖给那户人家;而其夫耀祖,
在那夜后亦不知所踪。
    饶是得悉此事,慕夫人却一直不动声息,因她实不明白其夫慕龙究竟买下此子的目
的,直至……
    直至有一天,当她在慕龙的书房,无意中发现了那纸“剑圣战书”,与及英雄那张
“三两银”的卖身契后……
    她开始明白,慕龙所干的事是何等的令她震惊!他居然为了买一个孩子回来代替儿
子出战剑圣,而弄至秋娘家破,骨肉离散,再会无期……
    可是,纵然慕夫人当年已暗中明白一切底蕴,她还是不敢正面识穿慕龙,盖因事情
既已发生,她又无法找回秋娘,也是补救无从,反而若一但揭穿慕龙,他老羞成怒之下,
可能会对英名更不利……
    故此,慕夫人唯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实是有苦自知;而她更愧对秋娘,愧对她
的儿子;为了补偿其夫所犯的过错,务求于自己有生之年为其夫积点阴德,她便决定视
英名如己出;其实,即使她不知道英名的真正身世,她也不会苛待他……
    兰因絮果,恍似重重悬案,终于真相大白!慕龙听罢爱妻所知一切,面色愈来愈青,
却依旧无半点悔咎之色。
    而应雄,却是斜斜朝孤身站于门边的英名一望,他亦势难料到,他与自己这个义弟,
竟有如斯复杂的纠葛,他,竟是一个代替他出战的代替品!
    而此刻的英名听罢一切之后,他,已经完全没有表情。
    原来,他只是代应雄出战的替代品?只是替代品?
    原来,他的命真的那样廉价,那样——贱?
    垂死的慕夫人却仍是朝站在远远的他,有气无力地招手,道:“孩……子,你……
过……来………”
    慕龙一听,依旧怒从心起,出言阻止:“夫人!不要让这畜生过来!他会克死你!”
    慕夫人苦涩一笑:“龙,你知道……的,我已经……不行了,这……么多年,我……
一直对你……千依……百顺!如今,我……我只希……望,你也能……依……我……一……
次,请……你让……英名……过来……吧……”
    面对一个濒死爱妻的最后要求,慕龙纵使心硬如铁,此刻也是不忍再拂逆其意,遂
回首怒目瞪着英名,喝骂:“畜生!你还不给我爬过来?”
    英名闻言,先是一瞥慕夫人那渴望的脸,似是踌躇了一会,终于,他缓缓的朝慕夫
人步去。
    惟是,他亦步至慕夫人身边,他只在她跟前三尺之前停下来。
    慕夫人已气若游丝:“英……名,为何……不上……前……让……我看……你?”
    英名垂首黯然:“我……”
    “我是……孤星!”
    慕夫人见本已抬首的他复再垂首,慌忙鼓起残弱的余气急道:“不……”
    “孩……子!别再……低首,别再……在命运之前……低首!”
    “别要输给……命运!别要向……”
    “命运折腰!”
    她已经死近眉睫了!可是仍没顾虑自己生死,却在记挂此子以后别低下头来做人,
可知她如何痛惜他?她对他的期望,也许不比英雄亲生母亲秋娘为低!
    而一连串的急话,顿时令慕夫人的呼吸急促起来;英名不忍见她如此着急,连忙再
抬起头来瞧着三尺外的她,她顿时甚觉安慰:“嗯……,抬……起头来……这就……好
了!孩……子,不要……相信……自己……是什么……孤星,若你……真的相信……自
己是那些……江湖术士……信口雌黄……的……孤星,那……你……一生……也将会是……
孤星。孩子,听……我说……一句真心话,别要……输……给……自己的……命运,你……
一定……要……战……胜……它,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因为……
只有……战胜……命……运,你……才能……成为……你亲生娘……亲……秋娘,毕生……
渴望……你成为……的……”
    “英……”
    “雄!”
    慕夫人一说至此,猛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应雄爱母心切,忙道:“娘,你……歇一
歇吧,否则……”
    慕夫人却摇头道:“不……娘……此时若……然不说,那……以后……便再没机……
会说了。应……雄,娘……有一个……心愿……要……交托给你,你……附耳……过来……”
    慕夫人还有什么心愿?众人在黯然之际也不禁一奇,此时应雄已附耳过去,慕夫人
就在儿子的耳畔轻声的说了几句,场中所有人都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有应雄,听毕
其母心愿后竟尔眉头深皱,面有难色,犹豫:“娘……,这……怎么……可以?”
    慕夫人苦笑:“应……雄,娘……知道……这样……做,是……委屈……了你,但……
你爹……欠他……母子俩……实在……太多,这……是娘……的最后……心……愿,你……
你……”慕夫人说着脸露哀恳之色;这个女人,一生都似在哀恳,先是哀恳丈夫,临去
还要哀恳儿子;为了英名,她竟有那么多要交托的心愿……
    应雄见其母如斯气急败坏,心中益发不忍,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义无反顾、
斩钉截铁的答道:“好!”
    “娘亲,我,应承你!”
    慕夫人究竟有何所求?居然会令应雄如此为难?就在应雄答允之际,慕夫人苍白的
脸已展开如释重负的欢颜,就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很……好!我……儿,那……日
后……一切……都要……看……你……了……”
    “你……今生……一定要……好好……紧记……娘亲……赠你的……最后……一句
话……”
    “那……就是……”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
    “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是的!这何尝不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铭?她对“英雄”此子的座右铭?
    应雄细意咀嚼着慕夫人这一句话,沉沉呢喃道:“不……错,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娘亲,这句说话,你……在有生之年已经办到了;你放心!孩儿……
一定不会负你所望,终孩儿一生,孩儿也必定会做到……‘无愧于心’这四个字!”
    慕夫人只是满足一笑,因她太明白自己的儿子,他说出的话,他誓必办到!无论以
什么方法!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便绝不悔的人!
    慕夫人又转脸回望三尺外的英名,虚弱地欲把仍紧握在其手中的玉佩递给他,道:
“孩……子,这个……玉佩,娘……最后……也不能……带去……娘如今该……去的……
地方,只……好……还……给……你……了……”
    木然的英名瞿地一怔,不明白慕夫人为何至死还不肯收下那玉佩,慕夫人未待他出
言相问,已自先解释:“孩……子,这……是你亲生娘亲……秋娘……给你的……最后
信物;当年……我见她……替……大户人家……缝补,捱……得好……苦……才把……
你……生下……来,这……玉佩,想必……也是……她节……衣缩……食……才能买……
回来……的。玉……能辟……邪……定……惊,你娘……把玉佩……留……在你……身
边,也只……希望尽……她一点……心力,祈求……你能平……安……健……康,你……
不应再……胡乱……把它送给……任何人,辜负……你娘的……心意……”
    英名木然的看着慕夫人垂死的脸,和她那条硬要把玉佩给回他的手,却始终无意相
接,良久,他只是定定的凝视慕夫人的眼睛,道:“你,不是——任何人。”
    “你,也是我的娘。”
    “你,绝对值得它!”
    “但,若你坚持不要,我唯有……”
    英名说着,一直不想接回玉佩的他,蓦地把慕夫人手中的玉佩接过,“啪”的一声!
他赫然把那玉佩……
    “啊……?英……名,你……干……什……么?”慕夫人惊呼。
    只见英名手中的玉佩,已被他狠狠一拗为二!其中一半,仍是刻着“英雄”二字,
而英名却把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另一半,送到慕夫人的手上。
    对!她不是任何人!对于“娘亲”二字,慕夫人当之无愧!既然她是他一半的娘,
他就送她一半玉佩,他只想她在临终时安心收下!
    为了让她这可敬可悯的女人安心,他不惜把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信物——毁为两断!
    只为了让她安心。
    慕夫人本来不想任何人为她离去而悲伤,故迄今皆强忍眼泪,惟甫闻英名认定她不
是“任何人”,更不惜为她毁玉,登时深深感动,强忍多时的老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
出,她紧紧握着这孩子交到她手中的半截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玉佩,呛然的道:
“多……谢……你,孩……子,你……很……有……心;那……我……这个……女人,
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了,因为……”
    慕夫人说到这里,双眸忽尔泛起一些迷迷蒙蒙的雾光,仿佛,她正要飘向一个很远
很远的地方……
    “因……为,我在……黄泉……路……上,会一直……看着……这……半截……玉
佩,看着……这四个……你刻……的字,我……会……记得……我的一……生,除了……
一个……值得……我骄……傲的……儿子……应……雄,还……有……一个……很……
孝顺……我……的……儿……子……”
    “一……个……在……我心……中……”
    “其实……应该……唤……作……英……雄……的……儿……子!”
    “可……惜,我……只能……当……他……数十……天……的……娘……亲,只能……
当……数天……那……么……少……”
    “我……很……不……甘心,因……为……我等……不及……看见……他……抬起……
头来,反……过来当……上……让……世人……抬首……仰……望……的英雄……的……
那一……天……”
    “我……不……甘……心……等……不及……看……他……能……掌握自身……命
运……的……那……一……”
    “天……”
    喘着说着,慕夫人的眼已逐渐松软下来,气息更开始平定,安然,安定得近乎死;
她的手,还是紧握着那半截玉佩,如珍,如宝……
    众人本以为她说得太倦,但一旁的应雄凝眸看着他娘亲安祥的脸,陡地,他似有所
觉,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往慕夫人的鼻子一探……
    没有激情!没有耸动!没有哭啼!应雄只木无表情的悠悠吐出一句话,对慕龙道:
“爹,”
    “娘亲,”
    “已经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这个不该如斯薄命的女人,真的没有那样的福份,可以等至英雄惊世的一天?她终
于去了?
    “舅娘……”在旁迄今不敢作声的小瑜,乍闻这个慈和的舅娘终于亡故,终亦再忍
受不住,“呜”的一声饮泣起来;荻红亦是鼻子一酸,泪下如雨;反而站得最接近他娘
亲的应雄,却仍无半点泪痕……
    只是,无论他如何强装坚强,强装不轻弹眼泪的男儿汉,他平素冷静的右手,已紧
紧抚着慕夫人死去的脸,像是千般不舍;他的右手,也在颤抖……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霎时之间,慕夫人死前的这一句托咐反反覆覆的涌上应雄心头,顷刻填满了他整个
心坎,俨如要填满他的一生;他的今生,可会如其母所愿——无?愧?于?心?
    而此刻的英名……
    没有人有空、有意、有心去留意他此刻的表情,但若有人愿往他脸上一看的话,一
定会发觉……
    “哇——”瞿地,如轰天暴雷!如破空电殛!魁梧的一代名将慕龙,霍地抢前,一
把抱起亡妻,仰天狂嚎狂哭:“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慕龙一生纵横沙场辟场,杀人坑人无数!你若要斩要劈要杀,你就五雷轰顶把
我劈死也罢!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夫人?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爱妻?她是一个真真正正
的好女人呀!像她这种女人应该修仙成佛!天!你为何偏偏要他死?天——”
    “你答我!你答我呀!”
    所有宾客尽皆瞠目结舌,谁都没料到慕夫人之死,最难以自控、最激动的反而是以
镇定驰名沙场的慕龙!
    但,谁又会知道,无论慕龙平素如何对人刻薄毖恩,不受上中下人欢迎,惟当他自
沙场官场回到家里,总还有一个女人,即使自己是否睡着,仍强睁惺忪睡眼欢迎他,为
他捶背,更为他说尽多少安慰说话?即使他所干的有千般不是,她还是会站在他的身边,
温柔的支持他,甚至最后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爱郎补偿过错……
    谁会明白他这无法言喻的夫妻之情?又有谁会明白他如今彻骨的丧妻之痛?
    他纵奸,纵险,也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眼有泪的——人!
    无法忍受的悲痛,驱使慕龙发狂地朝天暴叫,倏乎间,整座慕府都给他狂使真气暴
叫而轰得摇摇欲塌似的,所有宾客亦都无法忍受这股逼力,纷纷掩耳!
    应雄却一把搭着慕龙手臂,镇定劝道:“爹!冷静点!”
    “娘,真的已经死了,你再叫,她也不能回来了……”
    真讽刺!本应最悲伤的一个小孩居然反过来劝一个七尺昂藏的汉子?慕龙已叫至力
歇声嘶,乍闻儿子此语,陡地停了下来,一抹眼泪,呆然的道:“是……的!你……娘
已经……永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永不会……回来了,但,是谁令她如此?是谁令她如
此?”
    一语至此,悲怆中的慕龙霍地朝木然站着的英名狠狠横眼一瞪,咬牙切齿的道:
“是——你!”
    “是你这天杀的畜生克死她的!是你这孤星克死她!是你!是你!是你!”
    “她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要害死她?你很开心么?你如今很快乐吧?你……”
    “你快给我滚!你快给我滚呀——”
    暴喝声中,慕龙忽地提腿,“蓬蓬蓬”的三声!已狠狠连环踢出三腿,闪电朝英名
狂扫而去!
    以英名适才一击断尽八剑的身手,应还有余裕可避开慕龙这三腿,唯他却丝毫没有
避的意思,他竟然……
    “彭彭彭”的三声混杂了骨裂声!英名赫然挺着腰以胸腹硬接了慕龙三腿,如泉的
血,当场自他中剑的伤口、他的嘴鼻狂喷而出,他这三腿捱得不轻!
    可是他依然没有倒下去,仍是顽强地屹立着;慕龙见状更怒,拉尽嗓门咆哮:“畜
生!你为荷么还不滚?你为什么还不滚?我要你滚!我要你滚呀!”
    咆哮声中,慕龙复又豁尽全力,连环踢出十腿,每一腿都不留余地,毫不容情,可
是英名还是不闪不避不滚不退,“彭彭彭彭”的连接他十腿!这一次,慕龙所踢的部位
尽属要害,登时骨爆声迭响连连!
    他的眼角给他踢碎!嘴角爆裂!肩骨、臂骨、腿骨尽皆遭殃,无一幸免!满脸的血,
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如果他曾下泪,此际也早已给血掩盖了!
    他为何要硬接慕龙雷霆十三腿?也许全因为,他,他很明白他这个义父此刻的痛苦,
他此刻也有相同的痛苦!
    但,他的内力尽管不弱,此际犹不及慕龙。纵然慕龙只是用掌高手,腿劲也自不轻,
当他踢出第十二腿的时候,他还能支持下去,只是——第十三腿!他终于支持不住了!
因为这一腿,也是慕龙汇聚所有丧妻之痛的全力一腿!
    “畜生!我一定要你——滚!”
    “碰”的一声!英名细小的身驱赫然给重重踢飞,撞到精钢大门边的围墙上,登时
把墙也撞个崩塌,可见英名受创非轻!
    然而,他虽已倒下,却仍然缓缓的、蹒跚的、顽强的再次站起来,意志力非常骇人!
场中所有宾客尽皆为此子哗然!
    惟是,尽管宾客们已在哗然,更令人哗然的一件事亦随即发生,瞿地,所有人突闻
“耶”的一声男人惨叫,接着,更听见数十声“噗”然之声,一众人等定神一望,赫见……
    那个刺客们的首领——“小龙王”,竟然与一众刺客跪在“英名”身后,小龙王手
中更执着——紫鸦血淋淋的人头!
    啊!
    一切都变生肘腋!
    前来行刺的刺客,突然反刺自己人!
    前来要打倒慕龙的人,此刻居然成为跪在“英名”身后的人!
    这个小龙王,与其所统领的刺客,本一直也在为慕夫人中了紫鸦之剑而停止攻击,
讵料再度攻击之时,这个魁梧壮硕的小龙王,却赫然一剑斩杀自己人,紫鸦在其手上的
首级,犹在流露至死不信其主会杀他的表情!
    不但紫鸦难以置信,就连全场宾客亦无法相信,惟小龙王已执着紫鸦头颅跪在英名
身后,实叫人不得不信!
    但听小龙王对已给慕龙踢至内外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倒的英名道:“好!好一条不
倒的汉子!这位唤作‘英雄、英名’的小兄弟,你目下虽然年纪尚轻,但他日长大之后,
我小龙王深信,你必定会是一个——人间英雄好汉!”
    言罢,小龙王一双精光暴射的龙目,竟尔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慕龙原欲在盛怒下赶走英名,不虞小龙王等人反出言对此子称许,益发怒火难当,
七窍生烟道:“妈的!你这帮无赖之徒杀我爱妻,如今居然还来帮这贱种?更跪倒人前,
真是恬不知耻!”
    小龙王闻言驳斥:“呸!慕走狗!你以为自己是谁?敢对本龙王如此无礼?我警告
你!你我之仇犹未完结,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再取你人头祭父!今日我杀紫鸦,只因为
他违背誓言!”
    说着,小龙王斗地把自己首的黑巾扯了下来,露出他那张坚毅不屈的国字脸,他看
来虽只有二十六、七岁年纪,却原来已是一个长相极为威严的汉子,饶有大将之风,但
见他以自己这张脸向着英名道:“英名兄弟!我小龙王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今夜
我们一班兄弟前来行刺慕龙这狗贼之前,早已滴血为盟,誓言冤有头债有主,如非必要,
也只会杀慕龙,而尽量不伤其他人,更绝不会杀女人孩子,但紫鸦这叛徒好大喜功,屡
喝不止,最后居然杀了你的义母慕夫人……”
    小龙王说至这里,豪气的声音遽地转为低沉:“你义母慕夫人,我们一众兄弟适才
有目共睹,仅为保存你的玉佩,不惜扑向利剑,是一个值得人敬重的好女人!而你,为
了救她,竟亦奋不顾身以命为她挡剑,亦是情深义重;我们对于紫鸦刺杀慕夫人之事深
表遗憾,一命填一命,一人做事一人当,杀紫鸦此叛徒祭你义母,我们实在所不辞!”
    原来,小龙王斩杀紫鸦,仅为填命,以血还血,好一条恩怨分明的硬汉!但,以他
这样一个豪气干云的人,又为何会甘心跪于一个孩子之前?
    “英名兄弟!紫鸦虽死,但你义母慕夫人之死,实间接因我们今夜前来行刺而起,
今夜你俩骨肉分离,且还连累你给这慕走狗迁怒愤,内外重伤,我小龙王亦难辞其咎!
英名兄弟,请受我小龙王与一众兄弟——一拜!”
    话未说完,小龙王赫然已与数十兄弟,齐齐向英名“碰碰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霎时“碰”声大作,叩头之声不决于耳!
    事出突然!就连应雄、小瑜姐妹,甚至慕龙亦不虞小龙王如斯快人快语,处事豪情
俐落,当下齐感愕然;只有英名……
    他,还是像一尊未有成形的英雄石像一般,屹立原地,毫无反应……
    或许,此刻的他亦无力作出反应;中了慕龙十三劲腿,伤势确实不能小觑,他如今
还能屹立,可能全因他对慕夫人的一颗不舍之心。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倒下去或是昏过去,慕龙必会把他弃在远方,他甚至无缘在
慕夫人治丧之期凭吊。
    可是,小龙王却误会了他此际的冷漠,以为他还在恨他于心,小龙王更是于心难安,
快人快语,他索性直接了当的道:“英名兄弟!本龙王知道你伤痛义母之死,未必笔墨
所能言喻!既然杀紫鸦,三叩头仍未能赎我等之罪,好!我小龙王如今就……”
    “拜你作主人,如何?”
    什么?主人?
    这小龙王看来气宇相当不凡,少说可能已身为一帮之主,他居然愿拜一个十一岁男
孩为主人?这个小龙王,倒真是个罕有人物!
    小龙王续道:“我知道事出冒昧!但适才见你小小年纪,已能一人力平八剑,此等
超凡气势,他日必是大将之才以上!你义母慕夫人对你的心愿一点不虚,我小龙王亦相
信,他日你必是一个英雄人物!当今世上,心狠手辣的枭雄霸主遍地,重情重孝重义的
英雄良主难求!英名兄弟,若不见弃,以后你我主仆相称,我小龙王只有一件事不能从
你,就是斩杀这慕走狗为我爹雪冤报仇,其余的事,我小龙王与一众手下,一定会——”
    “唯命是从!”
    能得一个如此恩怨分明、豪情无限的汉子甘心为仆,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小龙王抬
首看着他,满脸渴求答案之色,只是,英名却始终木无表情,良久,他终于沉声答道:
“我,不愿为人仆,所以——”
    “也不需别人为我之——仆!”
    简单的两句话,已是他最佳的答覆!
    “不愿……为人仆,所以……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小龙王慢慢咀嚼他这两
句话,霍地,他目光中的欣赏之情更深,豪爽赞叹:“好!答得好!答得好!”
    “不愿为人仆,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足见你‘众生公平’之胸襟!世上太多奇人
异士,江湖豪杰,大都有要折服别人为奴为仆得自我私心,你却秉持公平,好!我小龙
王简直佩服得五体头地!”
    说着,小龙王又向英名再次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英名兄弟!你不想当我主人,我
小龙王今日亦不勉强你即时答应!不过,我小龙王心中,亦会认定你是我的主人!日后
只要你有任何困难需要,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小龙王与我统率的兄弟们,誓必——”
    “万死不辞!”
    小龙王言罢,已领着数十兄弟一站而起,转脸对慕龙道:“慕走狗!我真妒忌你!
你为官贪赃枉法,害人一生,却竟然有幸娶得一个这样好的夫人,还有一个好义子!而
且……”
    小龙王凌厉的眼神遽地一瞄应雄道:“你的亲儿看来也会是个人物!”
    “哼!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爹为官廉洁一生,当年却给你在朝中诬陷,害我
满门抄斩,只有我一人能够逃生,沦落江湖;幸而,如今我已攀至一帮之主,你要好好
小心!今日我虽然看在慕夫人之死而暂且放过你,但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叫你——”
    “血债血偿!”
    “我们走!”
    一声号令,小龙王麾下所有兄弟亦不迟疑,纷纷纵身而起,一个翻身已然穿门逸走,
小龙王更在走前再向英名一揖:“再见了!我的主人……”
    话声未歇,他的人已随声远去,转瞬消失身影!
    慕龙本欲追出再战,唯亡妻在抱,悲痛之情仍是按捺不住,且心忖这小龙王总会再
来寻仇,届时再杀他不迟,然而,有一件还未完了的事,他犹要继续下去……
    但见他忽地又朝苦苦强自支撑的英名目一扫,咬牙暴问:“畜生!我适才已叫你快
滚!你为什么还不滚?你再不滚,我立即杀了你!”
    说时已立即放下亡妻,似欲有所行动。
    英名却依旧站在原地,其实,以他目前伤势,若真的要滚,也确实不容易!更何况
他若坚持不滚,恐怕慕龙再向他施予重击,他不滚也得——死!
    “爹!”
    “他,滚不得!”
    慕龙闻声当场顿止,回脸看着儿子,道:“应雄!这不祥的克星已害死你娘亲哪!
你怎么还帮着他?为什么他滚不得?”
    应雄有神的目光却落在英名脸上,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爹!我不要他滚,
并不是我仍要帮他!而是——”
    “我恨他!”
    此语一出,慕龙当场一怔,一旁的小瑜更是纳罕,因她知道,应雄平素虽与英名没
有两句,但也从未针对他,何以他会出言恨他?
    应雄不待众人出言相问,已紧紧盯着英名,冷冷的道:“贱种!你以为自己是谁?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要为成全你而活?嘿,我慕应雄就偏偏不是!”
    “你可知道,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已相当讨厌你!你这样寒酸,也配当我的兄
弟?我——呸!”
    应雄对英名的态度突然大大转变,场中所有人都大感好奇!英名虽一直木无反应,
此时也微觉愕然。
    “不过,我见娘亲对你极为关注,我不想让娘介怀,所以才一直假装帮你!她,甚
至于死前还悄悄地对我说,说我们慕家欠你母子俩实在太多,叮咛我于她死后也要好好
照顾你这个义弟,我为着不想她去得不安,也假言答应了!但,别以为我真的会这样做!”
    “如今娘亲已经死了,我对她的承若亦可随她而去!我再不用怕令她介怀而假装对
你好!从今以后,我会用尽我一切的方法……”
    “折磨你!”
    小瑜暗暗吃惊,没料到她这个应雄表哥城府甚深,且喜怒无常,她不由悄悄朝英名
一瞄,只见已重伤累累的英名,饶是他如何冷静,愈听应雄说下去,一张脸也愈是苍白。
    应雄见英名的脸愈转青白,似感到惬意极了,他嘴角歪歪一翘,残忍地变本加厉: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折磨你吗?因为你真没用!你真的像一堆地泥,你——”
    “贱!”
    “我娘亲对你千般爱惜,你却始终抬不起头来!她甚至为保你那个又残又破又寒酸
的玉佩而死!这玉佩竟值得我娘赔上一条命?嘿!一切都因为你!一切都因为这个玉佩!
若不是你送这个玉佩给娘!娘亲便不用为它而死!贱种!是你害死她的!是你的玉佩害
死她的!”
    应雄说时朝慕夫人手中紧握的半边玉佩一扫,双目像要喷出熊熊妒火,他更恨得牙
根迸血,道:“是这不祥的玉佩害死娘亲!它不配在娘手上!我要丢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应雄已猝地出手欲取下慕夫人手中的半边玉佩丢掉,一直黯然的英
名见状,不禁低呼:“不——”
    “要!”
    呼声已急,已快,但已伤重的他,赫然比他自己的呼声更——快!
    他已豁尽了残余力量扑向应雄!
    只因为,这半边玉佩,是慕夫人应得的!他明白,慕夫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此半
边玉佩能与她陪葬,但,此刻的应雄为何偏不明其母心意?为何会——一反常态?
    人声齐至,英名的人已闪电掠至应雄跟前,豁尽全力欲格开他欲夺玉佩的手,应雄
对他仍有此残存气力,似亦感到意外,一双眼睛在弹指间像是隐隐闪过一丝赞叹之色,
可惜这丝赞叹之色很快便被他眼中的恨意盖过,然而那股恨意,真的是他的恨意,抑或
是……
    有心的化妆?
    无论如何,应雄的身手绝不比英名逊色,更何况此际英名已伤疲交织,“英雄”气
短,应雄,却仅是于抵抗刺客的过程中受了数道皮外之伤?
    故纵使英名能及时阻截应雄欲夺玉佩的手,他也没有能力可……
    顺理成章地“噗”的一声!应雄已一手紧扣英名欲阻截他的手,歪嘴耻笑:“不自
量力!你以为凭你便可阻本少爷?你以为你可以比我强?贱种!给我——滚开!”
    “蓬”的一声!应雄已横腿朝英名脸门一扫,当场重重把已气虚力竭的英名扫出丈
外,英名堕地后犹不断翻滚,直至精钢大门前方止!
    而就在同一时间,应雄也在毫无阻力之下,轻易夺过慕夫人手中握着的玉佩,她的
手已异常冰冷,却仍把那玉佩紧紧握着,就像是她自己曾失去的生命,应雄在夺玉佩之
间当然已感受到其母如何重视此物,心头不由一动,惟,他还是狠狠的、决绝的夺过他
娘亲手中玉佩……
    “就是这个不祥的玉佩了!”
    “就是它害死娘亲!嘿!我们慕家不需要这见鬼的东西!我娘亲也不屑此玉佩陪葬!”
    应雄说着,忽地使劲一掷……
    英名见状面色大变:“不——”
    小瑜见状也是高呼:“不!应雄表哥!不要这样做呀——”
    “舅娘会死不暝目的啊——”
    可是,二人一个已气尽,一个并无武功,也仅能乾瞪着眼,看着应雄手中的玉佩带
劲掷出,一直掷出慕府墙外,瞧其所掷的劲道,相信要找回那个玉佩,已是再不可能的
了。
    玉佩骤失,应雄的脸上顿时流露一股洋洋得意之色,还睨了睨苍白的英名一眼,不
屑的道:“怎么样?贱种!我丢了你的玉佩又如何?你如今可以对我怎样?嘿!即使你
伤愈了,你又可以对我怎样?”
    英名黯然的望着他,终于长长的道:“你,这样做,”
    “娘,会不安……”
    “是吗?”应雄横他一眼,冷笑:“可惜我并不这样认为!这玉佩已失定了!如果
你真的可找它回来,我就让你把它放回娘亲手上,如何?”
    说罢又回脸望着其父慕龙道:“爹,你看不看见这贱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孩儿看着
他这个表情,只觉得痛快极了!我们何不就让他继续留下?孩儿还要继续折磨他,以雪
孩儿丧母之恨!”
    慕龙见英名却是一脸落漠的样子,私下也觉心凉,适才的悲愤亦平伏不少,便道:
“好!应雄你干的对极了!为父高兴得很!我父子俩就辜且让这贱种继续留下来,看看
他有什么下场也好!嘿嘿……”
    就是这样,英名终于又可再次留在慕府,只是,此刻的英名,已经变了……
    他,再没有黯然低首,无论他的身心受了多么重的伤,他依然挺腰抬首,负伤傲立!
    他仍旧抬首傲立,也许,只因为他曾有一个不想他低首的娘亲——慕夫人……
    一个豁尽她生命令他抬首的女人。
    他再不能辜负她。
    唯一的方法,便是如她所愿……
    再不低首。
    然而,英雄纵然不再低首,却依然如前一样,不欲与任何人过于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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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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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慕夫人惨死的同一夜。
    夜深。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凄凄的雨,似在哭诉苍天,何已会令好人消逝,何以会令一个可怜的女人等不及看
英雄盖世的一天……
    偌大的慕府,也为着慕夫人的死,霎时变得如同——“墓”府。
    而在漫天凄雨之下,有一个人,却依然未睡,他,负着满身满心的创伤,就在这漫
天的风雨中,就在慕府外的一个广阔的竹林内,寻找着一些他失去的东西……
    英名。
    没有人为他所中的剑创疗伤,也没有人理会他所中的十三劲腿伤势,就连他自己亦
忘记了伤,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寻回那半边玉佩!
    他本送给慕夫人的半边心意。
    慕龙与应雄即使多么伤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纵使他们未必可以成眠。
    惟有英名,无论他受了多么重的伤,在歇息一会之后,他还是不惜冒伤、蹒跚地、
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寻找,却不料老天爷比人间的杀手更无情,竟于他寻找之时,下起
雨来……
    他浑身上下已给滂沱大雨打得透,伤口本已凝结的血块,复给冷雨化开,血,又再
源源不住的淌出来,可是他犹毫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要寻出他要找得东西……
    只要再找回那玉佩,应雄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须如言让英名把玉佩放回慕夫人手上……
    惟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给豪雨打的泥泞,一个已伤得差点要爬在地上的人,要在
此找回半截玉佩,直如大海捞针……
    英名找了许久许久,还是找不着那玉佩,可是他犹没有放弃的意思,然而,无论他
的心多渴望能够找回它,他也仅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
    雨,不但把他打至浑身湿透,他的身躯,亦开始冷得颤抖起来,而就在他冷得牙根
打颤的时后,雨,仿佛突然停了。
    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停,只是英名却已没给漫天风雨泼打,因为他的顶上,遽然多
了一柄伞!
    而此伞的主人,此刻却竟然不顾漫天风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腾出这柄伞为一个落
难湿透的英雄挡雨……
    小瑜!
    一个将会纠缠英雄半生的人。
    英名微微抬首,赫见以伞为他挡雨的人竟是小瑜,不由一愣,似没有想过她在此夜
阑人静之时,还会冒雨前来看他,更没料到她宁愿自身湿透也要为他挡雨,他道:“是……
你?”
    小瑜的鬓发已给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额上脸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靥上一颗
一颗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为英雄落难而哭,她仅是凄然的点了点头,劝:
“英……名表……哥,算……了吧!那玉佩那样小,这竹林……却奇大,想必……它早
已给……与水打湿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会再找着……它的
了……”
    “不!”英名坚持:“我不信……有志者事不成!只要它还在这里的话,我,一定
会找着它!”
    说时又继续俯身寻找。
    小瑜眼见他为要找回这玉佩给慕夫人,不顾风不顾雨不顾伤不顾冷,私下实是深深
感动,当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个很大决定似的,遽地,她把伞抛掉,也一起与他
俯身于泥泞中寻找!
    她竟然为他如此!她竟然为他如此!
    英名见状,眉头一皱:“你,在干……什么?”
    小瑜已感到浑身湿冷无比,牙根也开始打颤了,可是她还是为他坚持下去,她强颜
欢笑的答:“我……也在找玉佩呀!”
    英名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真诚的脸,一双眼睛,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猝
地冷冷道:“我……与你非……稔熟,你不用为我这种不祥人而找,像你这种娇娇女,
还是快回房里高床暖枕去吧!”
    小瑜一怔,不虞他会对自己一番热诚口出冷言冷语,急道:“不……祥人?英名……
表哥,你还认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从来都是!”英名直接了当的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亲生娘亲,也
害死……慕夫人……”
    “我,虽然会成全慕夫人最后心愿,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与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见任何人!”
    他这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英雄虽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却给他一个很重很
大的打击,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亲的孤星,纵然慕夫人临终时叮嘱他,别要相信自
己的命运,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无法逃出命运……
    小瑜闻言,只感到一阵心痛,她不虞这个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摄世人的男孩,如
今会心灰意懒至此,再者,她还发现,英名在说这番话时,他曾在寿宴时双目所流露的
惊世剑光,竟已消失无影无踪……
    剑,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仅是一个再无英雄神采、自暴自弃的——凡人。
    小瑜感到万分可惜,想不到落难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锈了的剑,惟是,他为寻回玉
佩交给慕夫人的一颗心,她仍是相当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
认为与我并不……稔熟,不需要……我帮忙,我也不再……帮你……便是了,但,我……
相信舅娘在天之灵,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边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寻找玉
佩,只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你,你——”
    “满意了吧?”
    一语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应,已迳自低首在泥泞中努力寻找。
    英名默默的瞄着小瑜在雨中纤弱的背影,瞄着她那双不怕污脏泥泞却仍然在挖在找
的小手,他本已不动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翘。
    那是一丝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贯注找那玉配,并没有看见他这丝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见。
    他只想她不再那样接近他这个孤星。
    然而,某些人对某一些人,总像有某些特殊的缘或吸引力,纵然她和他只得处一岁,
纵然他在逃避她,后来,到了许久许久以后,他终于发觉……
    他还是无法逃避她。
    无法逃避一段欲断难断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与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个黑暗角、看着英名及小瑜在寻找玉佩的人。
    他,浑身也同样给雨水打得湿得无可再湿,他那头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早已散了
下来,刺进他的眼睛里俊脸里,可是,他的神情却一点也不颓丧,相反,看见英名一心
一意在雨中没命的找寻玉佩,他的脸反而泛起一丝感动。
    因为他娘亲总算没有白死而感动!因为他娘亲真的有一个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儿子!
    应雄,他本应高床暖枕去,何解还冒雨站于此竹林之中?他,为谁伫立终宵?
    全因为一个他暗里极为欣赏的义弟,还有一个玉佩!
    赫见他不单浑身湿透,他所披的名贵素白长衣,居然满是污脏泥泞,他的十根指头,
更赫然尽皆鲜血淋漓,啊?他的指头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缘于……
    他也曾不惜舍弃高床暖枕,不惜纡尊降贵,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头挖
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头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么挖什么?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尽管大海捞针不太可能,他还是把不可能便为可能!他终于在大海中捞得了针!
    只见应雄十根淌血的指头之内,正紧紧握着一件残旧之物,一件刻着“送给娘亲”
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着那个玉佩?既已丢了它,他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
找着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着它?
    瞧应雄满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佩,也许因他
的伤并没英名那样重,只是如今,他看来比英名更落泊,脏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长衣实
在太白,他本也是一个含着银匙出世的人,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脏低下起来,
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应雄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没有为自己这副狼狈的样
子介怀,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玉佩,暗暗看着彼端正埋首寻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
凄然的自言自语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娘亲,你全下有知,也该看见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认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干的;娘亲,我只要你晓得……”
    “你除了有一个可能会成为英雄的义子,也有一个绝不会负你临终所托的——”
    “儿子!”
    “孩儿应雄,一定会如你所愿,一生……”
    “无!愧!于——”
    “心!”
    凄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雏悼念慈亲的哀鸣,如迄,如诉,可是应雄却始终未
有淌下半滴眼泪。
    他只是遽地手中一扬,手中那半截玉佩已挟劲射出,直射向数十丈外英名与小瑜埋
首寻玉之地。
    接着,他那污脏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头孤单的鬼魅般消失于偌大的竹林之中。
    消失于漫天风雨中。
    是的!他是一头孤单的鬼!
    即使落泊如英名,无论他千般不愿,还有小瑜靠在他身畔,与他一起埋首寻玉。
    然而应雄,他所干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晓得。
    他将会在以后整个历程之中,彻底孤独地干他自己认为无愧于心的事……
    应雄去后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响起了一声高呼!
    英名的高呼!
    他终于找到了!
    “英……名表哥!你找到了……那玉佩?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小瑜眼见英名手中忽然握着那个玉佩,不禁由衷的为他喜悦,叫了起来,泪,也霎
时从她的眸子落下。
    太好了!不错!实在是太好了!只是,倘若英名在找着这半边玉佩时能细心一点,
他或会发现,玉佩之上,其实染着一丝细微得连肉眼也差点看不见的血渍,一丝从一个
热血男儿十根指头淌出来的血丝……
    这丝染在玉佩上的血渍,本在静静细诉着一个动人故事,一个关于一个大哥如何为
其义弟找回玉佩,找至十根指头滴血的故事……
    可惜,风声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势又太烈,英名,并没有听见那丝玉佩上
的血渍所泣诉的故事,而那丝动人的血渍,也在英名握着玉佩时,瞬间便被暴雨冲洗而
去……
    宛如一切生死爱恨,也会在茫茫天地、漫漫岁月中褪去。
    翌日,当应雄前往临时为慕夫人所搭的灵堂,欲为他的娘亲上香之时,他便发现,
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着那便边玉佩,而英名,早已在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
    英名乍见应雄,当场如下人般让开,像是有点惭愧的道:“大……哥,”
    “我已找回那……半边玉佩,”
    “希望你能守信。”
    他的意思,是希望应雄不会食言,让他这半边玉佩伴着慕夫人入土为安。
    “是吗?”应雄只是冷冷的应了一声,看了看慕夫人手中的玉佩,又斜扫英名一眼,
道:“你倒是有点本事!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他掩饰得很好,为了成全他的娘亲,他一直演得很好。
    英名闻言两眼放光,但应雄随即又有点不忿的道:“不过你别太早高兴!你若继续
留在这里,我,一定会令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
    应雄说罢再没看英名一眼,转身向着亡母的灵柩,忙着为慕夫人上香,就像英名是
一堆不值一顾的废物一样。
    只是,就在应雄背向着英名,为慕夫人上香之际,猝地“滴”的一声,一颗烫热的
水珠,竟然滴到慕夫人的遗容之上。
    烫热的水珠,像泪,不!也许是真正的泪……
    但到底是谁的泪?
    或许,是一个十一岁铁铸男孩,在亡母身故后忍了多时的一颗泪,一颗义无反顾的
泪………
    幸而英名并没有发现,那颗烫热的泪珠,一直沿着慕夫人的遗容,流向慕夫人的眼
睛,骤眼看来,恍似是慕夫人的遗容在流泪。
    为一个如她所愿能够无愧于心的儿子……
    感极流泪。
    而就在这颗泪珠滴在慕夫人慈和的遗容刹那,于慕府外的某个阴暗角落,却有一双
眼睛,透过慕府的铜墙铁壁,遥遥看着应雄与英名。
    这双眼睛,充满了好奇、欣赏,与探究。
    他终于找着了他们。
    找着了两个可能成为神话的人。
    这双眼睛,是一个看似很有智慧的眼睛。
    一双能洞悉一切“剑”的眼睛。
    一双“剑”眼!

                  ※               ※                 ※

    举世尽从忙里老。
    忙碌众生,日夕为口为家奔驰,从没有半分喘息。
    只是,到得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时后,一朝惊醒,总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一生,已
在忙碌中冉冉老去……
    就像建成慕府的每一块砖,也在这五年岁月中历尽风吹雨打,致令慕府如今的雄伟
巍峨,已大不如前。
    就像慕府内的每一个人,也随着五年岁月各有不同变化……
    也许,不变的,只有他……
    和他!
    慕夫人去世后五年……
    小瑜轻轻的、随意的把一朵白色的花插在发上,却也没有对镜自赏,也不知是自信,
抑是她从不介意自己的容貌。
    她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她,已出落得脸如桃花,一双剪水秋瞳,仿佛有诉不尽的思念,思念着一
个她很欣赏的人。
    当年十一岁的美人胚子,如今已不是美人胚子,而是正正式式、名实相副的美人!
    只是,小瑜虽并无照镜自赏的习惯,她的大姊荻红,却仍在今天这个不应照镜自赏
的日子,整妆自赏。
    “姊姊,已经日上三竿了,你再不动身,恐怕今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
    荻红却依旧舍不得离开那面镜子半眼半分,不耐烦的答:“是了是了!妹子,你怎
么这样急呢?又不是有什么大事,今天只是前去‘念妻崖’拜祭舅娘吧了。你也须让姊
姊好好整妆,不然怎么出外见人呢?”
    原来,今天,正是慕夫人亡故的五年忌辰,也是慕夫人的生辰,小瑜早已约好应雄
一道前往“念妻崖”拜祭舅娘,这个她一直于心中暗暗敬重的舅娘。
    可是,起行的时分,已给慢条斯理的荻红一拖再拖,小瑜倒是焦虑万分:“姊姊,
你这样说……便不对了,舅娘当年对我姊妹俩有照顾之德,单是这种恩德,我们每年祭
她一次,也是无法报答,有怎能不算是大事?”
    荻红一呆,没料到妹子会为舅娘驳斥自己,反驳道:“啐!妹子,你倒是情深意重
的很!怪不得应雄表弟时常爱与你一起啦!哼!行了行了!大姊这就与你一起去拍应雄
表弟的马屁吧!”
    “大姊……”小瑜只给荻红说得满脸通红,更感到自己的姊姊原来并不尊重舅娘,
也不尊重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幸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道:
“荻红!你既认为拜我亡母没有什么大不了!那你就别去好了!”
    “好好留下来照顾你的……”
    “镜吧!”
    语声方歇,一道气劲已把小瑜姊妹的房门轰开,气劲长驱直进,“碰”的一声击在
荻红所照的铜镜上,登时在镜面上留下一个强而有力的掌印,犹如在镜中荻红的倒影上
重重掴了一记耳光一样!
    同一时间,一条人影已掠进屋内,身形之快,竟不待小瑜与荻红瞧清处来者何人,
已一手拉着小瑜的手,挟着她穿屋而出。
    然而小瑜丝毫未有半分恐慌,皆因她适才已凭声音认出来人。
    是应雄!
    只见挟她掠出房门的应雄,经过五年的冗长岁月,已长成一个英挺不凡、气宇轩昂
的男儿;他高大、洒脱,嘴角总是有意无意地流曳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羁,活脱脱是少
女们梦想中的如意郎君。
    惟一不变的,是他那头漫不经意的散发,他那身如雪白衣,和他那双骄矜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是像五年前一样,仿佛可以看进人的心里,可是常人却无法从他的眼
睛里瞧出什么。
    荻红的叫嚷声犹在二人身后响着,可是应雄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直挟着小瑜
向前飞掠,简直是——“郎心如铁”!
    瞧他适才轰在铜镜上的一掌,与及他此刻向前飞掠的身形,他在这五年之内,武功
少说已经倍增,不!也许不仅倍增!他的真正实力,只是未再有机会完全发挥而已。
    而他身上所散发的皇者剑气,也比五年前更浓更重!
    小瑜给应雄挟着一直向前进,他和她的身躯如此接近,不由脸上一红,她问道:
“应雄……表哥,你……真的不与我姊姊一起去?”
    应雄露出他一贯的倨傲表情,答:“若她真的想去祭我娘亲,早便该预备一切,我
不需要没有诚意的人!我只需要——”
    “你!”
    需要她?小瑜闻言当场窘态大露,应雄一瞄她的窘态,只觉她实在可爱极了,他捉
狭地补充:“小瑜表妹,你可不要误会我需要你什么!像你这样丑的女孩,我应雄可还
看不上眼!我只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与我一起前往祭娘亲,因为——你很有诚心!”
    她丑?不!她一点也不丑!相反,小瑜正是美得超越了本份,超越了一个十六岁女
孩该有的本份,只是她从不自知、自觉自己是个可以绝世的美人,她的姊姊荻红整天在
对镜整妆,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全因为心中暗暗妒忌自己妹子的惊世艳色。
    应雄说她丑,其实是口是心非。
    他总是口是心非,甚至乎对另一个他,他也是“口是心非”。
    小瑜向知自己这个表哥辞锋利害,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顾左右而言他:“是……
了!应雄……表哥,舅父今天……会不会与我们一起去拜祭舅娘?”
    乍闻这个问题,应雄骄矜的眼睛顿时泛起一丝罕见的惆怅,他答:“他……不来了!
他今年也很忙!”
    没错!慕龙在这一两年来都十分忙,所以他已经没有往妻子坟前凭吊两年有多了。
    人间的夫妻情事总是这样的!慕龙在爱妻死后的第一年,十分思念亡妻慕夫人,第
二年,他还是相当思念她,第三年,他仍可以说是忘不了她,但第四年……
    他开始有要务缠身,他开始可以为要务而不往拜祭她!
    人间的夫妻情爱总是如此。
    激情、热爱总会随时日如烟飘去。
    惟是,慕龙早已告老还乡,他还有什么要务缠身?需要他日夕忙碌?
    小瑜也不便再行细问,事实上,这段日子,她总见她的舅父慕龙,镇日与那个鲍师
爷在房内,像是商量什么大事似的,她早觉好奇,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应雄似亦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小瑜表妹,爹既然不去念妻崖,今日
也只余我和你,你,不怕我会吃了你的吧?”他总是没半点正经。
    小瑜脸上飞红,摇首:“不!今日不单我和你,有一个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亦约了他一起同行。”
    小瑜话中的“他”是谁?应雄何其聪明?一听便知道是谁,他陡地变色:“什么?
你约了他?他竟然答应了——你?”
    小瑜温柔一笑:“应雄表哥,你应该知道的,其实这些年来,虽然你一直与他‘貌
离神离’,更从没与他一起前去拜祭舅娘,但他仍有单独前去拜祭舅娘;他对舅娘的一
片心,你应该明白的!我知道他一直都避开你,只是,当我对他说,如果舅娘看见她俩
个儿子能够一起去拜祭她,在她坟前一团和睦的话,那她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高兴;你
猜他的反应如何?他毫不考虑便一口答应与我们一起去了。”
    应雄听毕冷笑:“是吗?那你可有问我——到底我喜不喜欢与他这不祥的贱人同行?”
    小瑜不虞他的反应会如斯大,唯仍温然答道:“我……相信你会的!纵然你不愿与
他一起,我猜,念在舅娘份上,你也会希望,舅娘看见你俩一起前去拜祭她而开心,是
不是?”
    应雄看着他,似又要看进她的心里,良久良久,他才道:“你,猜对了。”
    “看在娘亲份上,今次我姑且与他同行一次吧!”
    小瑜闻他答应,登时展露欢颜,而就在同一时间,应雄已与她来至慕府大门之前,
他们也随即瞥见了二人适才话中的“他”。
    “他”正在门边静静的伫候着。
    五年了!他还是和多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还是静静的站在门边,看着所有人的——生死爱……
    恨!
    他还是没变!
    除了身材长得与应雄一般高大外,他的神情,仍如往昔一样,总有说不出、道不尽
的沉郁,更出奇的沧桑。
    唯一变了的,是他那誓不抬首的头;他已经成全慕夫人死前心愿,在这五年抬首做
人。
    只是,抬首与否,对他来说已无多大分别!当年他刻意低首,是因为不想再有人看
见他脸上的英雄奇相,那种眼泛盖世剑光的奇相……
    可惜,此时此刻的他,当年曾在他眼中洋溢着的惊世剑光,那种令世人不敢直视的
目光,竟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上的,只是为自己累死慕夫人的无限内咎与悔意。
    他的气概,早已给内咎与悔恨,消蚀得——荡然无存!
    念妻崖,位于慕龙镇外二十里;传闻,这是一个殉情的地方。
    据说,于唐朝有一才子,清贫乏金,欠缺盘缠上京赴考,空有满腹经纶,却是有志
难抒,其妻有见及此,不惜背着爱郎,暗地于青楼当上歌妓,零沽色笑,纵卖艺不卖身,
最后亦终筹得银两供爱郎上京赴考。
    后来,其夫当真高中状元回来,其妻固然欣喜万分,深感自己终生所托非人,只是,
其妻是青楼歌妓的事,很快就被状元的同僚得悉,为免令爱郎于人前蒙羞,这个为丈夫
不惜牺牲自己的女人,最后亦作出了最大牺牲,于念妻崖跳崖自尽,结束了薄命了一生,
也结束了自己与爱郎的夫妻名份,免他给世人耻笑。
    他俩的故事,本应就在此曲终人散;有名有利的状元,想必会续弦再娶,开枝散叶,
很快便忘却一个曾为他当歌妓的亡妻,也羞提这个亡妻。
    可惜,这女人实在低估了其夫对她的深情!
    其夫得悉她的死讯后悲痛不已,更日夕守于崖边,不眠不食,希望爱妻的一缕芳魂,
能够回来与他相聚,然而……
    一日不见,两日不见……十五日后也不见!
    本应可锦衣美食一生的他,终于在崖上活活饿死了。
    笔而,后人为纪念这个为夫不惜牺牲的女人,与及这个对爱妻至死不渝的男人,便
把他俩毙命的这个崖,唤作——念妻崖。
    典型老套的故事,典型老套的结局,却永远又是最令人感动的情之传奇。
    遗憾的是,许多年后的今天,念妻崖上虽立着一个慕龙为悼念慕夫人的墓冢……
    念妻的人——慕龙,却没有来!
    来的只有两个念“母”的男人!
    与及一个思念舅娘的女孩!
    走了约半日路程,英名、应雄与及小瑜,终于抵达念妻崖这个传奇的地方。
    时已渐近黄昏,其实若非因荻红一再拖延了起行时分,恐怕三人早便到了,也不用
迟至若此。
    暮色渐浓渐重,念妻崖在夕阳之下,益发显得凄迷缠绵;而崖上慕夫人的墓冢,更
是格外孤清。
    然而,今日的她已不再孤清了,她一生最牵挂的两个儿子,竟联袂前来祭她,探望
她。
    小瑜诚心的为她的舅娘上了一炷清香,应雄也上了一炷,英名也是;只是,三人虽
同时上香,所站的位置却是相当遥远。
    小瑜就站在应雄与英名中间,把他俩隔了开来。她本不想如此,可是应雄总是像不
屑与英名为伍,而英名又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他,像是恐怕与他一起,他这个孤星会克
死慕夫人唯一的儿子似的。
    想必,他认为自己克死了慕夫人,再不能连她唯一的儿子也害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怕自己会误及其他人,包括小瑜;他与小瑜,也是保持着一段距
离。
    一路之上,他并没与小瑜及应雄说半句话,只是一直自顾前行,而应雄看来也不屑
与他说半句话,他甚至没有看英名一眼,仿佛此人从不存在。
    仿佛,但实情呢?
    这五年来,应雄对英名真是“无微不致”,是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他都不会
放过,他总是毫不吝啬,出言出力尽情贱踏、奚落英名。
    不仅如此,有一次他要外游,竟还命令英名为他备马,否则不许他继续留在慕家,
可是,他却偏要挑拣整个马槽内最污脏的一匹马,他要他把马从头到尾清洗得点污不留!
这种低下的工作,只应该下人去办,他竟把英名视作下人?
    这犹不止!当他跃上英名彻夜为他所备的马时,居然还刻意扫了英名一腿,把他踢
得头破血流,应雄憎恨英名之情之深,可想而知。
    然而,他真的因为其母之死而迁怒于英名?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慕龙更是利害!他完全已不把英名视作一个人,因为每次他在慕府内遇上英名,总
是脸不动,眼不移,浑无反应,全然当作没看见一个人一样!
    饶是如此,英名却始终像欠了他父子俩什么似的,无论他们对他如何不好,他还是
逆来顺受。
    天大地大,一个男儿何处不能栖身?他为何还要留在慕府?还要耽在这个不欢迎他
的地方?
    也许全因为,他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一个父亲,一个用五两银买他回来的父亲。纵然当年他买他的手段卑鄙,
可是,他毕竟也用白花花的银两,辗转为他寻觅命硬的师父,养育他多年。
    他也放不下一个大哥,一个本来对他并不怎样,最后却因母成恨的大哥;如果留下
来继续默默看顾二人可以报答慕夫人,他在所不惜。
    故而,每一晚,当慕龙倦得在书桌上困着之时,总还有一双无声的手,如慕夫人在
生时一般,悄悄怀着一颗不可告人的孝心,为父亲搭上披风……
    每一清晨,应雄也会发现,自己的案头会有一盆烧好的水给他抹脸,这盆烧好的水,
本应是给慕夫人的……
    可惜,应雄比谁都聪明。他很快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他并没有用这盆烧好的水,更
总是趁英名偶儿经过的时候,不发一言地在他的跟前泼掉那些水。
    他毫不领情!
    但,他的心呢?他的心底会否有丝毫触动?
    谁知道?
    只有小瑜,一直旁观者清,一直暗暗把英名为他俩所干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
    她并不怪应雄,她明白应雄丧母之痛,迁怒英名实不足为奇,或许假以时日,他会
原谅英名亦未可料。
    她只是更为欣赏英名,只因他是一个难得的人。
    遗憾的是,这个难得的人,他眼里难得的盖世剑光已随着无止境的内咎而消逝,那
是一种她极欣赏的光芒!
    因此,今日在舅娘慕夫人的孤坟之前,小瑜暗暗的向慕夫人祈求了一个心愿:“舅
娘,但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英名表哥……能早日回复当年他眼内的光芒,更希望舅娘你
能保佑,他兄弟俩……”
    “能早日和好如初!”
    这便是小瑜一颗芳心唯一的心愿,祈愿之后,小瑜不由自主的朝站在自己右畔的英
名一瞟,只见他正看着慕夫人的墓冢,眉头深锁,沉郁之情更深,他,会否也像小瑜一
样,在心里暗暗为慕家祈愿?
    小瑜又不禁回望站于其左畔的应雄,随即更吓了一跳,赫见此刻的应雄呆呆看着亡
母清坟,神情如同铁铸,仿佛正在默默告诉坟里的慕夫人,他已经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什
么心愿!
    但却会一生坚守、成全其母对一个义子的心愿!
    即使如何不择手段……
    祭罢慕夫人后,三人便开始回程,走至半途,却经过一个距慕龙镇十多里的市集,
时虽黄昏,惟市集上的人潮熙来攘往,买卖不绝,应雄与小瑜对这个市集似乎甚感兴趣,
只是英名却是例外,他其实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他更不知因何而活。
    倏地,本来嘈吵的市集,赫然响起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高声呼道:“唏!我早
已说过,你相公是没得救了!你快替他办身后事吧!不要再来烦我!”
    应雄与小瑜闻声顿觉纳罕,不约而同朝话声所传的方向眺去,英名却仍旧漠然。
    二人放眼一望,只见市集上其中一个摊档,正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的,一看便知
是个寻常人家的妇人,而那个男的,却是双目失明的中年瞎子,适才的话也是出自其口!
    原来!这瞎子是此市集上以摸骨看一生的运程维生的江湖术士,更向有“摸骨圣手”
之称。
    那妇人乍闻自己的官人没救,急得哭了出来,泪下如雨的哀求:“摸骨公!我……
相公向来是好好先生,不该会如此……短命啊!而且我们夫妇俩膝下犹有五子四女,我
相公……若然死了,你……教我一个寡妇,带着……九个子女,以后该如何是好啊?摸
骨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相公吧!”
    那妇人哀恳相求,声泪俱下,状甚可怜,可是那摸骨圣手却是一点同情之心也没有,
只是耍手摇头,凶巴巴的道:“哼!我摸骨圣手虽料事如神,但你以为我真的是生神仙
吗?一年前你官人染上重病,你来求我替你摸骨,以你骨格看你相公会否渡过此劫。当
时我早已告诉你,你相公是没得救了,你不若省回他的医药费留待日后之用吧!你偏不
听我说!你瞧!如今我的说话是否灵验?大夫也说你相公必在十日内病死,嘻嘻!证明
我料事如神了吧?喂!你还是赶快回去送你夫一程吧!烦死了!”
    那摸骨圣手虽是凶恶,惟那妇人仍是死缠烂打,继续哀求:“不……!摸骨公!我
回去……也只是光睁着眼……看着他死,那我……不若就跪在你跟前,求求你……大发
慈悲,试试有什么方法可以转运续命,救救我相公吧!我宁愿跪在你面前至死……”
    小瑜一面看,一面只感到无限凄酸;想不到,世上苦命的人可多着呀!但世上铁石
心肠的人有何其多?就像眼前这摸骨圣手……
    那摸骨圣手犹是毫不动情,冷冷道:“呸!转运续命?你造你的春秋大梦吧!让我
圣手告诉你!命运绝不能变!你相公是死定了!即使你跪在我跟前跪至死也没用!横竖
我是盲的,看不见你,你尽管跪吧!不过可别忘记我的话,你相公的命运是怎样也改变
不了的!嘿嘿……”
    命运真的牢不可变?
    正因为摸骨圣手这一句话,惹来了一个不服的人!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应雄!
    应雄遽地排众上前,傲然对那摸骨圣手朗声道:“命运真的绝对不能改变?嘿!江
湖术士,信口开河!你又知道天机多少?依我看,你只是一个骗饭吃的人吧!这位大嫂,
人言岂能尽信?别太伤心!”
    那摸骨圣手本一直在为有人向他跪地乞求而洋洋得意,讵料却乍闻一个十六岁少年
的声音如此揶揄自己,不禁勃然大怒,骂:“乳臭未乾的小子!你懂个鸟?听你声音,
也只不过是十六上下年纪,老子在江湖替人摸骨之时,你还没出世呢!你算老几?老子
替人摸骨,代天行命,你敢触怒我?”
    小瑜听那摸骨圣手如此恶巴巴的,正想劝应雄不要生事,谁知应雄未待她出口,已
抢着与那瞎子针锋相对:“呵呵!你代天行命?很好!本少爷就要看看你如何代天行命!”
    说着,应雄霍地伸出自己的右掌,邪邪一笑:“臭老头!你就摸摸本少爷的掌,若
你能摸出本少爷的过去未来,前世今生,令本少爷口服心服,那你就真的是有资格代天
行命的人!”
    “哼!小子!”摸骨圣手冷哼一声,自负的道:“你以为老子会怕你么?老子是真
材实料!好!就让老子摸一摸你!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臭口臭舌的贱骨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益发僵持不下!那摸骨圣手一把摸着应雄右掌,本以为以自己
“摸”人无数,一摸便能摸出这小子的贱相,讵料甫摸应雄之掌,他遽地一怔!
    他怔住,缘于以其丰富无比的半生经验,竟无法一摸便探知应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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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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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觉自己所摸的手,骨格的构造非常……
    应雄见那摸骨圣手满脸疑惑之色,不由得意的笑:“哼哼!糟老头!摸不出吧?嘿!
看你也只是混饭吃的!还说什么‘命运绝不可变’的至理名言?这下子本少爷可叫你大
出洋相了!”
    出奇地,那摸骨圣手这回并没有自负反驳,相反脸色更开始凝重起来,像是眼前的
是当今皇上似的,他有点吃惊的道:“你,不是人!”
    应雄闻言失笑:“老头想必疯了!本少爷若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不!”摸骨圣手道:“你不是鬼,也不是人!以你天生骨格之霸道、倨傲,你,
本应是一条龙,一个——”
    “皇者!”
    皇者?这下子应雄倒是有点意外!他忽地记起其母慕夫人临终提及关于剑圣挑战他
的事,剑圣,也曾形容当时仍在娘胎的他,是一个天生的——剑中皇者。
    “老头,你瞎说什么?当今天子坐在深宫大殿,你这番话简直是以下犯上。”
    “不不不!”那摸骨圣手诚惶诚恐的拼命摇头:“老子摸骨半生,阅人千万,一定
不会出错!你,必会是一个皇者!而且再深究你的骨理,骨硬而利,其形其格似剑,极
有可能,你将会是一个——剑中皇者!”
    这次,倒是一旁在全神倾听的小瑜“啊”的低呼一声!因为,她也曾听闻舅娘死前
提及剑中皇者之事。
    甚至连一向静默、对此事爱理不理的英名,亦微微动容。
    那摸骨圣手一面摸,还在一面推敲:“以你骨理,已距皇者之期不远!极有可能,
就在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届时,应雄岂非已十九岁了?英名亦已十九岁了?那时候,亦是剑圣战
书所指定的——剑决之期!
    应雄、英名与及小瑜三人齐感惑然,应雄与小瑜更两面相觑,心忖:这老头所说的
本属似是而非,却又偏偏与实情相距不远,看来倒真的有点本事。
    那摸骨圣手空洞的两只眼睛,遽地泛起一丝同情之色,奇怪!他不是瞎了了吗?而
且生性自负,他为何会一反常态?流露同情之色?
    但听他又对应雄续说下去:“可惜!真的可惜!你虽是剑中皇者,但你天性口硬心
软,你虽然时常武装自己,惟内里却不堪一击,单是一个诺言,已足可扭转你的一生。
而你的一生,也因曾对某个最亲的人所许的誓言,而彻底扭转了!你虽具皇者之命,到
头来却无缘踏上皇者之途,唉,真是可惜……”
    一个对最亲的人的承诺?应雄听罢此言更是私下忐忑,他曾应承其娘亲慕夫人一个
关于英名的承诺,难道正因为这个承诺,扭转了他的一生,至令他不能成为皇者?
    应雄想着想着,傲慢的他猝地竟尔有点惘然,沉吟:“是吗?我真的因为一个承诺……
而无法成为皇者?但,既然……是对最亲之人的一个承诺,若真的因它……而未能成为
皇者,沦为败寇,却能成全最亲之人的心愿,也是不枉此生的吧?”
    那摸骨圣手蓦地又凝重的问:“即使牺牲了自己,你也不悔?”
    应雄想也不想,爽快的答:“我从不悔!”
    “好!”那摸骨圣手竖指称赞:“不愧是英雄大丈夫!”
    这一老一少二人,竟由当初的互相恶言攻讦,至如今竟像有点惺惺相惜,于市集上
围观的群众顿感好生奇怪!
    那摸骨圣手忽地又捻须沉吟:“奇人奇骨,每多奇事;老夫今日能摸得千万人中年
得一见的‘奇骨’,真是不枉此生!小兄弟,请问你身边有否同行之人?”
    应雄没料到此圣手会有此一问,答:“有一表妹,与及一个——贱人!”说时不忘
朝英名不屑的瞄了一眼!
    摸骨圣手又道:“有云‘物以类聚’,奇人身边亦每多奇人!小兄弟,老夫今日乍
遇奇骨,意犹未尽,还想一探你表妹与及你身边的人,意下如何?”
    应雄但听他还要一试小瑜、英名,适才的惘然遽地收敛,复又邪笑的答:“悉听尊
便!因为无论你所说的灵验与否,本少爷也绝不信命运不可改变!你若要试其余二人,
只是多给我两个机会拆你招牌!”
    那摸骨圣手闻言只是莞尔一笑,应雄随即对小瑜道:“小瑜表妹,你若愿意的话,
就不妨给老头看一看吧!”
    小瑜但听这圣手适才所言并不尽假,若也要看一看自己的话,不知他会看出自己一
些什么,当下踌躇,旦女孩毕竟对这些看相摸骨之事更感兴趣,故亦无法按捺好奇之心,
于是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来,那摸骨圣手一摸之下,登时面露一丝黯然之色,叹道:“这
位姑娘,你的掌触手处柔若无骨,生就此骨骼之人,柔情似水,想必亦生就倾城绝色;
只惜骨柔如风中飘零弱柳,你早年身世甚为飘零;母早死,父虽为谦谦君子,亦难逃英
年早逝,幸而命中注定迭遇贵人,你虽半生飘零,唯到终仍能遂生平愿,觅得如意郎君,
一个……”
    “真正的英雄!”
    骤闻自己将来的如意郎君,系于“真正的英雄”五字之上,小瑜登时面红耳赤,更
因为“英雄”二字,不由悄悄地朝木然的英名瞟了一眼,应雄眼快,见小瑜如此瞟了瞟
英名,不知怎的,一颗向来不悔不愧的心,竟亦有点不是味儿。
    是否因为,在岁月的洪流中,他与她曾以表兄妹的关系共处五年,这五年的情谊,
已令不动的他……
    惟是,毕竟是应雄,很快便把这种不是味儿的感觉平伏下来,而且既然摸骨圣手关
乎小瑜的预言并不太坏,他也不想让小瑜继续听下去,免她听见一些不开心的预言时,
会耿耿于怀,于是立时制止摸骨圣手道:“够了!我表妹心地善良,能够找得如意郎君
也份属应该!只不知,我这位异母异父的义弟又如何?”
    他是故意将摸骨圣手的注意力转移往英名身上,英名闻言,一直只是静听、不置可
否的他,遽然道:“我,命不好。”
    “我不想知自己命运,不用看我。”
    正想举步离开,谁知应雄霍地抢前,一把捉着他的右手,瞪目道:“慢着!你不想
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怎样!”
    “我,想知道你的命运!”
    是的!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这个义弟的命运如何!是因为他太希望他的命不好?
    抑是他太关心他?唯恐他的命会……?
    无论因为何种原因,应雄捉着英名的手已赫地加劲,硬把他的手拉向摸骨圣手,英
名一呆,没料到应雄会强人所难。他虽一直念在慕夫人的缘故而不想违逆他,任他呼来
喝去,惟此时此刻,亦顾不了这么多,先挣开他的手再说!
    讵料甫一发劲,他本预期即使以自己五年前汇聚八个恩师杂学而成的功力,已足可
挣脱应雄,却是无论他如何竭力,应雄的手竟如一只千斤虎爪,重重抓着他不放,一时
之间,他居然挣之不脱!
    应雄但见英名满脸愕然,邪邪一笑道:“怎么样?很惊讶,是不是?”
    “犹记得,五年前你以一人力碎八剑,多么英雄威风!你还好像曾救了我呢!但,
今时已不同往日了!这五年来我一直穷思苦研,每日皆苦练爹传给我的掌法,还遍阅各
门剑谱,内力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但你——”
    “这五年来,我一直见你自暴自弃,顾影自怜,并没练功,即使是天赋再惊人异禀
又如何?若不勤下苦功,你的功力便停留在五年前的昨日!如今,我的进境已超乎你的
想像!你再也不是我的敌手!”
    不错!即使是天才是异禀是惊世英雄又如何?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任
何异人因任何原因疏于习练,最后都难逃败亡结局!在街上沦为乞丐的人,有部份可能
是本来天赋奇材却又自恃奇材,因懒性而停滞不前,最后逼于沦落街头。
    出乎意料!此刻的应雄既然比英名更强,英名更是无法抵抗,“噗”的一声!应雄
便硬生生把英名的手送到圣手手中,只是,当圣手甫握英名之手时,他霍地——全身一
震!
    不单身躯一震,摸骨圣手还拉着颤抖的嗓子高呼:“不……可能!不可能!”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的……人?不!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你只是一头用
剑一生的……怪物!你是孤星……凶星!所有接近你的人……都难逃一死!啊……”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孤独……刑克的命格?你……是只用剑的怪物!你尽管将
来可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武林……将会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而
会……长久萧条!啊!你……你这只害人的……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
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摸骨圣手一面失常地高呼,一面失常地颤抖,他握着英名的手,也怆惶挣开,像是
唯恐再握久一些,他便会被其身上孤星之气克死当场!
    想不到结果竟然会这样的!竟然会这样的!
    英名全然怔住,也许他早预计自己的命不会好,却不虞这摸骨圣手会形容得那样可
怕!活像他的生存,只为要害死所有有生命的人!再者,这摸骨圣手的惊惧反应,也着
实与当年慕龙请回来为他看相的相士反应一样——疯狂的恐惧!
    小瑜固然惊愕,霎时更有点同情英名,因摸骨圣手在蜂拥的围观人群中,说出这样
一番叫英名“早死早着,别再害人”的话,众目睽睽,英名的自尊简直已荡然无存,他
的心是何等难堪?
    应雄心头更即时感到一阵歉疚!他本不料结果会是如此!因他心想,也许这摸骨圣
手会说一番“英雄盖世”的话,可能会对英名有少许鼓励,谁不知,摸骨圣手口中的英
雄虽然盖世,惟亦——误世!
    无从细想,应雄立时补救,故意歪嘴一笑,道:“嘿嘿!克尽所有人,殆误苍生?
圣手!我看你是酒喝得太多,算愈来愈不灵光了!如果你有眼睛看见他的样子的话,以
他这副庸贱之相,庸碌一生尚可,有怎有资格祸延江湖、令武林萧条的怪物?我相信,
他连一条狗也克不死!”
    说至这里,应雄又斜目朝英名一瞄,续说下去:“其实,一个人是否涂炭生灵的怪
物又有何重要?最重要的是,绝不向命运折腰!即使命中注定又如何?天意弄人又如何?
只要一个人笃信命运,由于他深信,他便会身不由几地朝命运的安排走下去,他的命,
会落在命运手中!但——”
    “无论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不好,只要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并坚决不依命运的安排
而走,他便有可能、甚至有权去改变自己命运,纵然已改变的命运仍未可知,总算命运
握在自己手中!”
    对!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这就是慕夫人临终时对英名最大的期望!如今藉应雄的理
解再说出来,竟亦听得一直对命运深信不疑的摸骨圣手瞠目结舌!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
竟能说出至少需经历数十年仓桑才能体会的话。
    应雄犹怕英名不明白他的意思,还连忙补充:“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无论你是正
是邪是神是魔,又岂能尽如人意?只要自己一生能作出生而为人的最大努力,真真正正
的生存过,便能——无愧于心!所以——”
    “我从不相信命运!”
    “我只相信,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应雄一番肺腑之言,似是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惟是,其实是想激励英名,只是英
名听罢,却仍是木无表情,一片茫然,良久,他蓦地吐出一句似叹非叹的话:“可惜……”
    “我,有愧于心!”
    不错!慕夫人之惨死,已令他毕生蒙上阴影,他一直有愧于心!
    亦因如此,他才会一直留在慕府任劳任怨,他只求能暗暗代慕夫人看顾慕龙父子。
    应雄一愕,小瑜也是一愕,应雄逐渐明白,英名何以如斯壮志消沉了,他还想再说
一些什么,惟就在此时,英名已黯然转身,排众离去!
    “英名表哥——”小瑜见他神情死寂,不知他将会如何处置自己,慌忙尾随追出,
应雄亦欲紧随而去,谁知在他刚要举步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
位哥哥,我也相信,你的义弟不是孤星!”
    应雄一愕,这句话若出自一个大人口中,不足为奇!但却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那
这小女孩便未免过于成熟了,当下回头,赫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已站在自己身后!
    瞧这小女孩虽只得八、九岁上下年纪,惟一张脸竟流露一股妇人才该有的雍容与慧
黠,只是她衣衫略见残旧,顶上束了一个小小的妇人髻,一脸抹不掉的风尘,背上背着
一匣短箭与一柄小杯,腰间还挂了个小布袋,上绣一个“凤”字。
    应雄乍闻那女孩所说的话已是一奇,乍睹她这身小妇人的装束更是大奇,只感到这
小女孩确是有趣极了,不由纳罕问:“小妹妹,你说我义弟不是孤星,你何出此言?”
    小女孩的目光之中复又闪过一斯慧黠,答:“他的眼神很忧郁,而且像不想伤害任
何人,怎会是害人害物的孤星?”
    想不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竟能看出这么多大人们看不透的东西!应雄更感到乐
极了,一时忘形,索性和她抬,再问:“但,那个摸骨圣手说,他的命是孤星,他纵然
不想,也没半法阻止自己……”
    小女孩未待应雄把话说完,以迳自抢白:“怎会呢?他怎会没办法阻止自己?他有
你呀!你是他的大哥,你一定会设法帮他的呀!”
    应雄失笑:“我帮他?嘿!小妹妹,你适才没听见我骂他贱人?还奚落他?你认为
像我这样的人会帮他?”
    小女孩又道:“不!你并没有奚落他!你是为了他好。”
    应雄只见一个小女孩竟亦明白他这个男人所干的,心头不由一阵抽动,更出奇地鼻
子一酸,他第一次感到,世人有人明白他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他……好?小妹妹,你从何见得?”
    小女孩又答:“不是见,而是‘感’到!可以给人‘见’到的事未必是真的!有些
见不到、但能‘感’到的事才算是真!”
    “这位哥哥,你虽然看起来很骄傲,但你有很善良的眼神呀!尤其是你望着你义弟
的时候,你看来虽然恶,但没有恶意,你是为了他好!”
    看来“恶”却又没有“恶意”?这小小女孩竟有一双看人看得如此剔透的慧眼?应
雄更是啧啧称奇,小女孩此时又道:“你是为了他好,而他,也是为你好!大哥,你义
弟的眼神看来虽然颓丧,浑没光采,但我感到,他的眼还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深处,仍未
激发出来,只要他一发出来,届时候,他便可成能为一个大英雄哟!”
    小女孩说此话时,居然流露一丝异常欣赏、崇拜的眼神,英名虽已远去,她仍在回
味着他的风采,英雄的风采!
    应雄见其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崇拜之色,更是乐极,因为世上竟有另一个女孩和他同
样欣赏英名,且还年仅八、九岁,他不由又道:“有趣有趣!小妹妹真有趣!小妹妹,
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乍闻应雄提问自己的名字,这小女孩却出奇地略现羞色,腆的看着腰间小绣包上的
“凤”字,缓缓的答:“我姓‘凤’,叫‘舞’!”
    “凤舞!”
    凤舞?好一个漂亮的名字!只是,应雄万料不到,眼前这个唤作“凤舞”的小女孩,
终有一日会展翅飞舞于其弟英名身边,她,将会一生忠心的追随着他!
    她会欣赏他!崇拜他!守护他!体谅他!了解他!甚至……爱他!
    有爱难圆,有缘又难爱,最后只得……
    非主非仆,亦主亦仆,这就是——凤舞……

                  ※               ※                 ※

    这里,终年都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烟雾,碧水寒山,这里是碧水山上的一个寒山!
    这里,也有两柄不知应否是剑的——剑!
    全因为,剑,应该是钢是铁是金是银所铸,但,这两柄剑,却是石造的!
    石造的剑也算是剑?
    不知道?
    然而,瞧这两柄剑上的风尘、裂痕,它俩仿佛自天地之始,已经被插在这里,它们,
已历尽数不清的春秋朝露、碧世沧桑。
    它俩,又仿佛是两个历尽沧桑的英雄,一直站于此寒山之巅,细看山下一切苍生兴
亡,忿看天下一切不义不平之事,可是,它俩纵然不忿,却是爱莫能助,因为,没有人
拔它们去铲除一切不平事!
    不!应该说,自两柄剑诞生之始,从来没有人“能够”把它俩拔出来!
    从来没有!
    然而在此寂寥肃杀的今夜,终于又有一个人前来此寒山之巅,前来拔剑!
    他是——
    四十二岁的……
    剑圣!
    剑圣降临,却并没有浪费半分时间!雄伟如天神的他纵身一跃,已然落在这两剑之
畔,右掌暴出,便要握着其中一柄石剑将其一抽而去!
    他从不浪费任何时间!只因为时间对于一个庸碌的蠢财已是异常宝贵!时间对于一
个圣者,更宝贵!茫茫天地岁月去如一刹,唯有极力争取!
    惟是,当剑圣沉稳的手快触及其中一柄石剑之时,他的手遽地停于半空!他突然不
动!
    他不动,只因他已瞥见自己的手在接近石剑刹那,两柄石剑赫然各自崭露一条新的
裂痕!俨如二剑会随时崩断,灰飞烟灭一样!
    剑何以会蓦现裂痕?是否因为,剑虽不懂人语,但剑其实有知,它们并不欢迎剑圣
把它俩拔出,因为剑圣只是“圣”!
    他还不配!
    故,它们才会崭露裂痕,以明死志,若然未有适合的人把它俩拔出来,它们便——
    宁为“石”碎!
    不作“剑”存!
    这就是真正的英雄气概!连剑,也是英雄!
    剑露裂痕,剑圣见状登时面色大变,怒火中烧的喝:“妈的!好不识抬举!连举世
无双的无双神剑,也要折服于本剑圣无敌之手,你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为何偏偏宁
‘碎’不屈?为何偏偏不让本剑圣拔出来?”
    “妈……的!”
    被剑侮辱,剑圣羞怒难当,再难自己,不禁仰天狂叫!狂吼!狂嚎!
    然而!就在剑圣怒吼之际,天上惊雷乍响,一道紫电疾劈而下,刚好便要劈中剑圣,
幸而剑圣已是出神入化,身一移已然避开!
    “妈的!”
    按遭雷劈,剑圣又再向天怒吼,更举起携来的无双剑,抗天暴叫:“天!你劈我?
你敢——劈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天罢了!你是哑的!你是聋的!你从来不解苍生疾苦!你
有资格劈我吗?呸——!”
    “天!你给我好好听着!总有一日,我剑圣一定会超越世上所有人,更要超越你!
你给我好好听着!世上绝对没有我剑圣办不到的事,总有一日,我会拔出这俩柄曾经侮
辱我的——”
    “英!”
    “雄!”
    “剑!”
    英雄剑?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原来唤作“英雄”?
    它们为何不让出神入化的剑圣拔出?
    它们还要等谁?
    两剑无语,惟剑圣口中的“英雄剑”三字甫出,天上又再次沉雷暴响,仿佛,上天
又再次给剑圣一个肯定的答案——他虽已超凡入圣,但若论英雄……
    他还不配!
    寒山远处的另一个险峰,却有二人远远眺望着剑圣被剑侮辱的一幕,这两个人,是
两个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人!
    那年清的头蓄长发,骤见远方的剑圣被辱,不由惊讶:“连剑圣也不配此二剑?”
    那年长的答:“不配就是不配,那管他是圣!”
    “但,到底要谁才能与剑匹配?才可把剑拔出?”
    “这个嘛!或许我曾见过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也许可以!”
    “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毋庸着急!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因为……”那年长的说至这里语气稍顿:“他俩,
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那年长的说罢,斜斜一瞄身畔的年轻人;黯淡的月光映照在那年长一双眼睛之上,
他眼睛依稀泛着智慧的光。
    他有一双很有智慧的眼睛!
    他有一双曾监视一双兄弟五年的眼睛!
    天啊!就是他!就是他这双眼睛,曾在无数个幽暗的角落,无数夜晚……
    监视了应雄与英名五年!
    是——
    他?
    弥隐寺前的大树枝摇叶落,仿佛已经倦了。
    弥隐寺内的金佛逐健黯淡无光,仿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犹未倦。
    诵经晚课已过,寺内僧众都依时就寝,只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却
未有半分倦意,依旧在弥隐寺的大殿上一边敲打木鱼,一面专心诵经。
    就连被他敲打的木鱼,也给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绕大殿诵经之音,竟尔被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打破。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虽已听见了这阵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全神贯注念经,不知是因他的心
实有太多的伤心往事,需以念经收摄心神?
    还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了十五年记忆的和尚,他在以经填塞他脑海所有的空虚?
    那个步进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这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经,那人叹道:
“我徒,你口中虽在诵经,但心中却未明经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连念十日十夜,
但口虽有经,心中无经,又有何用?”
    什么?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经?这份坚毅刻苦的修为,实非凡人能及!
他既有此等修为,何以还要苦苦念经不停?
    白衣和尚骤闻进来的人所言,霎时停了下来,过了良久良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道:“师父,你是知道的!两年之前,你给我喝下你为我精心研制的孟婆茶,希望弟子
能忘记十五岁前的伤心往事。诚然,弟子确是忘记了种种前事,只是,不知何故,心中
却不时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仿佛心底有一个故事,日夕难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
苦苦念经,以求能平伏这股已记不起的哀伤,尽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经……”
    那个进来的人听毕无奈一笑:“唉,给你服下孟婆茶,实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错事!
为师满以为自己所研制的孟婆茶可像地狱孟婆茶般,令人忘记种种痛苦前尘,重新做人,
谁知却仅可令你忘却前事,却忘不了前事给你带来的哀伤……”
    原来,这个进来的人便是弥隐寺的主持“僧皇”,也是当年剑圣寻访的僧皇!
    但见今时今日的僧皇,已比十多年前老了许多许多,甚至连声音亦变得有点沙哑,
想不到纵是道行高深的一代高僧,亦逃不出人间的无情岁月。
    “不过,”僧皇见自己徒儿一脸惘然,不由又续说下去:“为师已想出了一个助你
参透哀伤之法。”
    陷于迷惘中的白衣和尚遽然一愣,问:“师父,是什么方法?”
    僧皇满有慧谐的答:“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之路!所谓十载念尽阿弥,不如
一念之间悟道!我徒,为师如今就派你去办一件事,此事办成之后,或许你便能彻底参
透自己心中的哀伤忧疑,便能——”
    “悟!”
    “师父,那你到底派弟子所办何事!”
    “是关于‘他’的事!”
    “他?师父,你是说,你曾以照心镜预见,那个将会一生——悲痛莫名的人?”
    “正是。此事本应由为师去办,可惜我年事已高,区指一算,为师圆寂之期已经不
远,极可能就在一月之后……”
    “师父,既然……你圆寂在即,弟子更不能去了,我怎能……弃你于不顾?”
    僧皇淡然一笑,答:“我徒,有云‘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一颗
不舍为师之心,为师固然明白,但,我有我圆寂,你有你悟道,此为两件不同的事!若
因为师之死拖累了你,为师又如何能安心圆寂早登极乐?”
    “师父,但弟子甚不明白,你说那个‘他’注定悲痛一生,既已注定,亦即是人力
难变,还派弟子前去干啥?”
    僧皇又是淡淡一笑:“不明白实在是件好事!正因为不明白,人才会继续思想,人
只要愿意思想,总有一日,会想通想透,想个明明白白,届时便能够悟!”
    真不愧是僧皇!寥寥数语,已包含了人生无穷哲理。
    可是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仍在固念顾念其师,仍在犹豫,僧皇只得叹道:“应该吃饭
的时候吃饭,应该喝水时喝水,应该去寻求答案的时候,便应该去!”
    “人不应该在吃饭时上茅厕,人应该在适当时候干适当的事,这才是人生!”
    “我徒,在你失去十五年前尘记忆之后,你不是曾深深不忿的问为师,缘何上天为
世间注定了那么多事?为何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为何因果有序?轮回难逃?”
    那白衣和尚幽幽的道:“是的,弟子实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生死有命,人的命运已
由天定,人根本无法改变早为其注定的命运,那即使活着,岂非沦为上天一颗棋子?既
然身不由己,命不由已,那末,人为何仍要活着?这根本毫无意义……”
    僧皇见他复再陷于一片迷惘之中,不禁怜惜的道:“这就是你必须参悟的事情了!
我徒,就让为师告诉你!你此去,一定会在‘他’身上悟出,究竟命运是怎样的一回事?
究竟命运既然早已牢不可变,人为何还是要活下去?”
    “但,师父……”
    “别再婆妈了!”僧皇猝地僧袍一扬,竟已把白衣和尚卷出大殿之外,继而再使劲
一带,那两道两丈高的大殿钢门顿被他的无形气劲带上,顷刻师徒相隔!
    僧皇好神异的功力!他肯定是江湖前五名的高手!
    “我徒,尽管你已记不起自己十五岁前事,惟你得自为师真传的‘因果转业诀’功
力却仍在,你是全弥隐寺最适合办此事的人,你若不去,实太可惜……”
    “但……”白衣和尚的答案仍是——“但”。
    大殿内的僧皇固然欣赏徒儿一点不舍自己的心,只是他更为徒儿着想,他坦然道:
“我徒,若你不去,为师是绝不会出来的了。你这样只会令为师饿死殿中,死得更快,
你何苦偏要躲在弥隐寺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躲在这里,你念一世经也不能悟!”
    “我徒,去吧!就去人间寻找生命的真谛!就去看看‘他’的命运!你一定会在他
的命运当中,悟出你一直不明白的命运真理!”
    那白衣和尚还想说些什么,讵料大殿之内,已传出了僧皇在朗声念经之音!
    “天亦空兮地亦空,人生命运在其中;权亦空兮势亦空,成败兴衰逝如风;财亦空
兮富亦空,死后谁能握手中;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朗朗的念经声,宛如一个师父不舍徒儿的送行之歌,那白衣和尚乍听之下,当下亦
明白其师为他设想的苦心,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无奈缓缓转身。
    他终于去了。
    风轻轻拂过白衣和尚的衣襟,拂起了他披在外的白色袈裟,露出了他内里的绵衣,
只见绵衣领上,淡淡绣了两个字,两个关乎他法号的名字——
    不。
    虚。
    般若心经有云:“……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不虚……
    只不知这白衣和尚此去,能否除去“他”的一切苦?
    他自身又能否——悟?

                  ※               ※                 ※

    这已经是应雄、英名及小瑜往拜祭慕夫人一月之前的事。
    她怀疑自己喜欢了一个男孩。
    若不是喜欢了一个人,又为何会无时无刻关心他的感受?
    小瑜心想。
    离开了那个摸骨圣手摆档谋生的市集后,小瑜与应雄一直遥遥跟在英名身后。
    应雄看来对自己适才强逼英名被圣手摸骨之事感到歉疚,故一路上也没对英名再说
什么,小瑜就更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只是为英名的自尊公然受辱感到难过,真奇怪!又不是她自己被圣手的预言所辱,
她何以会感到难过?难道她对英名……?
    而英名,此际更是出奇的缄默,他一脸茫然的缓缓向前走,迄今都没有回头看身后
的应雄及小瑜一眼,他此刻的脑内心内,也许只充斥着一段摸骨圣手的话,一段正中他
心底要害的话:“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
    “你只是一头用剑一生的怪物!”
    “你尽管将来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
    “武林将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长久萧条!”
    “你这只害人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
    “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你……”
    “你……”
    “你……”
    就是这番说话,狠狠的挑起了英名认为自己害死慕夫人的隐痛;他脑内一片迷惘空
白,根本便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及将要往哪儿去。
    他仅是木然的、本能地朝着慕龙镇的方向走,应雄与小瑜固然尾随不舍,惟跟了一
段路途之后,走在他俩前方的英名却猝地不再向前行,他突然止步!
    应雄与小瑜放眼一望,只见英名停了下来,并非因为他豁然想通了,而是因为……
    他已无路可走!
    原来,眼前有一座山,阻挡了英名的去路!
    山路崎岖,去路被山所阻是惯常的事,惟小瑜与应雄一瞥此山,不由大奇,纵是正
陷于迷惘的英名,亦陡地眉头一皱。
    缘于,三人眼前这座山,是一座不应该座落于这里的山!
    这条回慕龙镇的小路,本来根本便没有——山!
    “啊?”小瑜反应最大,一时忘形低呼:“这里……本来是没有山的,为何在路中
间却……突然多了一座山?”
    不错!若要由念妻崖回慕龙镇,必需经过一个两面峭壁的峡谷,正是小瑜、应雄及
英名此刻身处之地,这峡谷中间跟本便没有山!可是如今,不知何时,不知如何,峡谷
之前却遽然出现了一座山!
    瞧眼前的山亦非一个高山,其实只有七、八丈那么高,极其量也仅可说是一个山丘,
但亦足可堵塞应雄等人回慕龙镇的路。
    以应雄及英名的身手,以轻功越此山丘而过,也非太难的事,只是小瑜不谙武艺,
若要挟着她飞越这个阻路山丘,恐怕会有少许危险;最安全的方法,相信便是三人绕道
而行。
    然而,本来无山阻路的峡谷,何以会蓦地多添了一座山?断不会是从天跌下来的吧?
一直惘然的英名此时亦不再迷惘,只是定定的看着这个八丈高的山丘,似有所觉,猝然
沉沉的道:“这,并不是一个——真的山!”
    “什……么?”小瑜见死气沉沉的英名猝地说话,芳心窃喜,忙不迭作出回应:
“英名……表哥,山就是山,怎会有真山与假山之别?”
    她虽然问得有点愚蠢,但她忙着为英名的说话作出反应,其诚可嘉。
    英名未及答话,一旁的应雄遽地插嘴道:“小瑜表妹,你的眼睛看来长得不错,目
力却是差劲得很!你再瞧清楚一点,这个山并非一个完整的山,它是由无数被切割的巨
大山石堆砌而成的!”
    小瑜如言朝这山丘仔细望去;果然!细看之下,方发觉这个山丘是由无数巨大山石
堆成,所有巨石的边缘相当平直,明显是遭利器劈成如此。
    英名此时忽地翘首看着这峡谷的峭壁之顶,应雄见他如此,不期然道:“贱人,你
也发现了?”
    他纵然对自己强逼英名摸骨之事感到歉疚,却仍是“矢志不渝”地要羞辱英名,仍
是声声“贱人”!
    英名当然并没回应,他默默的盯着峭壁之顶出神,神色凝重。
    小瑜好奇问:“应雄表哥,英名表哥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应雄答:“如果贱人和我都没看错的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山丘,应是由一个用刀剑
的高手,在峭壁之上闪电劈碎无数山石,让山石塌下来而形成这山丘,一切,都是人为
的!”
    小瑜闻言咋舌:“但,这里每块山石少说也有半丈之大,若……真的有一个高手能
劈碎如此多的山石成山,那……这个高手的武功,岂非……在你俩之上?”
    应雄自信一笑:“那也未必!以我目前修习慕家掌法的功力,还有这五年对剑的研
习,要同样劈成这样的山亦并非绝不可能;那个劈成此山的高手未必可以胜我!不过……”
    他说着斜斜一瞄正沉思着的英名,续道:“那些在这五年来不思进取、固步自封、
不再令自己功力进步的废物,当然便不可能相题并论,劈成这个山了!”
    应雄的含意也再明白不过,英名听后却依旧无动于衷,或许这五年以来,他早已习
惯了应雄无时无刻的肆意奚落。
    小瑜不忍见应雄又再奚落英名,连忙岔开话题:“但,应雄表哥,为何这个高手千
不劈万不劈,偏要在峡谷的入口堆了这个山?”
    应雄道:“或许,这个劈成此山的人,是想阻止某些人通过峡谷回到慕龙镇,甚至
或许,这个人要阻的目标,是——我们三个!”
    这个大胆假设,令小瑜听得也有点儿心惊,可是一旁的英名看来却并不反对应雄这
个假设,小瑜不禁问:“若这人真的要阻我们,又会是为了什么原因?”
    “谁知道!”应雄答:“此人逼我们绕路而行,可能,是他想让我们在绕路途中,
看一些他想我们看的东西,甚或遇上一些事情。”
    小瑜愈听愈是担忧:“那,应雄表哥,我们今进又不得,绕道又不是!应该怎……
办?”
    应雄豪爽的答:“我早已知自己该怎么办!既然此人要我们绕道,可能是想我们看
一些东西,那我就如其所愿,绕道而行,因为,我也想看看,到底会遇上什么奇人奇物
奇事!”
    “至于你们……”应雄接着一望小瑜与英名,邪笑:“你们若不怕的话,便跟着来
吧!若然怕,哈哈!那就在这里度过此漫漫长夜好了!不过长夜虽冷,我相信在这个山
前露宿一宵,倒会较为安全一些,最适合那些胆小如鼠的鼠辈了!嘿嘿……”
    应雄话中满是挑衅语气,言毕已转身绕道而行。
    小瑜益发焦急起来了,她回望英名,刚欲问:“英……名表哥,那我俩该怎办……”
    谁知话未出口,已见英名大步与她擦身而过,紧追邪笑着的应雄,英名尽管木无表
情,惟仍不忘对小瑜说了一句:“若不想风餐露宿……”
    “便随我来!”
    纵使他经常像在逃避所有人,五年前更曾表示自己与小瑜并不熟稔,惟单是这句说
话,已足见他是关心她的。
    小瑜闻言不禁心领神会,会意一笑。
    三人终于联袂绕道而行,就在三人去后,那个峭壁顶上影影绰绰,居然冉冉出现两
条人影,瞧这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啊……
    又是这双神秘的一老一青?
    他俩为何又在这里出现?难道那座阻路的山,是他俩的杰作?
    那年青的狠狠盯着峭壁下正绕道前进的应雄等人,问身畔那个老的:“就是他们?”
    “嗯!”那年长的答:“就是那白衣小子与那黑衣小子。”
    那年青人目光涌起一丝不忿之色,冷笑:“嘿!那白衣小子一貌堂堂,气宇轩昂,
双目更似两柄随时会刺进人心的剑,相信资质及功力,与我亦不相伯仲;我适才以五剑
破石成山,阻挡他们去路,相信,那白衣小子也能用不多于五剑便能达致相同结果!”
    什么?原来那个阻路的山,真的是这年轻人以剑破石而成?他与那个老者,何以要
以山挡英名等人去路?他俩要他们绕道,到底是想引他们去看什么?
    那老者颔首,目露对应雄欣赏之色:“不错!你已是我悉心栽培下的高手,也是本
宗暂时最强的少年高手,可是,那白衣小子身上天生一股皇者剑气,恐怕他若能加入本
宗,顿悟剑道极理,他日成就必定非同凡响!”
    那年轻人又不忿问:“但,你真的肯定,他就是剑道千百年来一直盛传将会出现的
——天剑神话?”
    老者并没即时回话,沉思半晌,方才慎重的答:“极有可能会是!还记得五年前的
某夜,我身在这双兄弟所在的慕龙镇外十里,亦感到有一股足可攀天的剑气在惊天动地,
令风云变色,这股剑气,十分像是我们剑道流传的天剑之气,于是我立循剑气追寻至慕
龙镇,便发现这双兄弟……”
    五年前那个天地色变、风云变异的某夜?岂不是英名为濒死的慕夫人抬首的那一夜?
极大可能,这老首口中所说的天剑之气,并非应雄所发,而是英名……?
    可惜这老者误会了,他继续沉吟道:“当我在慕府外远远发现这双兄弟之后,出奇
地,这两个小子身上那股惊天动地的剑气已消失了,但这白衣小子身上犹散发着一股皇
者剑气,确是一个难得的奇料,故我深信,天剑之气必是源出于他,只是一时收敛而已……”
    那年轻人却打断他的话,提醒他:“可是你也别要忘了,你发现的是一双兄弟!那
黑衣的似乎也不容小觑!”
    老者却对自己的智慧与目光深信不疑,笑:“错不了的!虽然另外那个黑衣小子的
眼光沉郁深邃,异常独特!他那种深敛的眼神,即使眼利如我,亦无法在细看之下瞧出
他天赋有多少,他最高的境界可以练至多高?他是一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少年!但……”
    “他身上绝对没有半分剑气!最可惜的还是,他,没有斗志!”
    老者这句话所言非虚,盖因一个人即使是天材盖世,若没有向上的斗志,若没有争
强之心,也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奇材,虚度一生而已。
    然而,他那里会知道,在他未赶至慕府前,英名也曾在朝慕夫人抬首时,散发一股
令所有宾客目定口呆的盖世剑气?遗憾的是,慕夫人的死不但令它意志消沉,不想再在
武功上进步,身上的剑气亦骤然而失,他那双沉郁的眼睛,更丧失了所有斗志,包括求
生的斗志……
    一直听那老者说话的年轻人此时又道:“纵然你任为那黑衣小子欠缺斗志,但,不
知为何,我适才居高临下窥看他的一举一动时,竟觉他好像比我所站的高处更高,甚至
比天更高,心里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什么预感?”
    “即使他不是什么天剑,他,亦势必会成为一个我今生必须打败的宿命对手!”
    老者闻言一阵失笑,似乎仍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道:“嘿嘿!军儿,你是我剑
慧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你也别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那黑衣小子虽然独特神
秘,但毕竟缺乏斗志,成不了大事的!更遑论会成为我儿‘破军’的毕生宿敌!”
    原来,这老者与年轻人竟是父子?他们一个唤作“剑慧”,一个唤作“破军”,既
是父子却不同姓,好古怪的名字!
    那个唤作“破军”的年轻人似仍不以为然,不过已不想为这问题辩论下去,他霍地
岔开话题:“无论如何!究竟谁最可能是真正剑道盛传的神话——天剑,也许亦快要揭
盅了。”
    那唤作“剑慧”的老者闻言点头:“不错!我们如今以石逼他俩绕道而行,便是诱
他们去那个地方,只要到了那地方之后,‘剑魂’便会让我们知道,到底他们俩会否是
天剑?”
    “再者,他们或许还可以替我们取得一些东西,因为……”
    “我们将会引他俩一战——”
    “剑!”
    “圣!”
    什么?这一老一少费了这番开山劈石的工夫,便是要引应雄、英名一战江湖一代圣
剑“剑圣”?
    他们到底有何目的?他们究竟想得到一些什么?
    什么是——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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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6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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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迷离。
    暮色,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恋人之心一般,逐渐低沉、迷蒙、灰黯。
    天色已经全黑,可是,应雄、英名、小瑜,却犹在山野之间埋首赶路。
    虽然早已绕道而行,却连应雄也没料到,这个峡谷竟是出奇的广阔巨大,可说是一
望无垠,三人一直绕着峡谷内的峭壁前行,势难料到这一绕圈,竟绕了数里之遥,就连
“暮”色亦已沦为“夜”色。
    只是,应雄与英名本预期会有奇事发生,却不仅没有奇事发生,甚至连半点民居的
影儿也欠奉!映入眼的只有黑压压的诡异丛林。
    幽暗之中,小瑜一直靠近英名那边前行,她不明白,自从她与英名、应雄成长以后,
虽然应雄与她相处的时候较多,她却总是不期然的靠近英名,就像此刻,她也是自自然
然靠近英名那边前行。
    可是因为,在她那颗芳心深处,有一个她也不太明白的情意结,令她总是身不由己
地向着英名那方?她对他……?
    那个摸骨圣手不是早已预言,她将来必会遂生平所愿,嫁给一个“真英雄”的吗?
    想到这里,小瑜一颗芳心霍地卜卜乱跳不停,她斜泛眼波,一瞟距她不远的英名,
已不敢再想下去。
    三人犹继续沿着峡谷绕圈,小瑜但见天色已黑不见底,不由担心的对走在前的应雄
道:“应雄表哥,这样绕路下去不是办法!天已黑了!四下又无人烟,今夜我们莫说能
否赶回慕府,就连能否找得投宿的地方也成问题啊!”
    应雄却是胸有成竹的答:“毋庸操心!小瑜,也许,我们想见的人或事已经不远了……”
    是的!真的已经不远!就在应雄说话之间,英名忽地眉毛一扬,他似乎已听见一些
什么似的!
    果然!一阵“呜呜”的哭声,猝地自数百丈外的黑暗前方传来,宛如鬼哭!
    寒夜荒山,骤传鬼哭般的声音,小瑜毕竟是女孩子,闻声登时胆颤心寒,道:“啊?
应雄……表哥,这些……哭声听来很凄惨啊,但,在这山野之间怎会有人在夜里啼哭?
而且隐隐听来,似乎不单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许多人的……哭声!”
    对!哭声已愈来愈清晰可闻!这阵哭声,确是不止一个人,而是至少该有一百人在
哭。
    百鬼夜哭!
    就在小瑜惊疑之间,应雄与英名已蓦地加快步伐,直朝百丈外的哭声出处寻去。
    小瑜更是不容怠慢,亦步亦趋,她也不想独自留在二人身后。
    不消片刻,三人已逐渐接近那哭声出处,方才发觉,小瑜所猜的……
    全错!
    前方,跟本便没有百鬼夜哭!
    甚至连一条人影也没有!
    既然前方空无一条人景,那刚才的“呜呜”哭声从何传来?
    应雄、英名、小瑜定睛一看清楚前方,终于明白,为何会有百鬼的哭声了!
    却原来,在前方的幽暗之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山脚,山脚之下,赫然插着数
不清的……
    长剑!
    这些长剑形状不一,长短不一,五花八门,可说任何剑的款式应有尽有,甚至没有
任何两柄剑的剑款会是一样,甚或同出一辙。
    这些剑少说也有逾万之多,仿佛来自五湖四海的粥粥群雄;所有剑都只有两个共通
的地方,便是入地盈尺!与及——全都是满布锈渍的剑!
    适才的“呜呜”哭声,原来便是晚风刮在这逾万锈剑上所引发的怪声!这逾万绣剑,
竟似在晚风中同声一哭……
    但剑,为何同声悲鸣?
    明白了那阵凄惨的哭声来源,小瑜总算释然,然而,眼前逾万锈剑阵列,俨如逾万
条剑的尸体,且还不断发出“呜呜”之声,情景异常诡异阴森,也是够吓人的,小瑜还
是心寒的道:“应雄……表哥,这里不知为何会插满……上千上万的锈剑,邪门的很,
甚至比人的坟墓更阴森,我们……不若快些离开这里吧!”
    应雄一瞄英名,只见英名在此阴森的还境下竟无惧色,眼神之中,反流露一股对这
逾万锈剑的怜惜之情,只觉有趣得很,不由道:“别急!极有可能,逼我们绕路的人,
便是要引我们前来这里,相信,这里一定会有一些有趣的事会发生……”
    应雄话未说完,但听三人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道:“小子!你猜错了!”
    “这里,绝不会有有趣的事发生!”
    “因为这里是……”
    “剑坟!”
    “万剑之坟!”
    声音沉厚而刚劲,一听便知,来人功力非同凡响!应雄、英名、小瑜即时循声回望,
登时眼前一亮!
    三人齐齐眼前一亮!皆因为说话的人,赫然是一个身穿浑身金甲的高大男人!
    他整个人,恍似一条——金龙!
    来者不但一身金甲如龙,且还握着一柄金色巨剑,剑柄上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年约三十余岁,好不威风!
    来者更不止一人!在这金龙一般的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比其矮了一截、却同样壮
硕如山的男人,这男人一身虎皮,手握一柄银色的巨剑,巨剑剑柄之上,所雕的却是一
头猛虎!
    小瑜乍见这两名壮硕如山的大汉,登时一怔!英名依旧木然!应雄却仍是气定神闲,
上下打量二人,嘴角一翘,道:“呵呵!我的猜测倒真不错!有趣的事犹未发生,已先
来了两个容貌有趣的人!”
    那一身金衣如龙的汉子见应雄一脸嘻笑,对他刚才的话漫不经心,不由正色道:
“哼!小子嘴刁的很!就让大爷告诉你!大爷我大名‘剑龙’!在我身后的是我二弟
‘剑虎’!江湖人称‘龙虎双剑’,便是我俩兄弟!”
    应雄犹是一点也不正经,笑:“难怪难怪!原来是剑龙剑虎,难怪你们的剑一柄雕
龙,一柄雕虎,真是人剑匹配无比,龙虎凤狗,禽兽一家亲!”
    应雄语气满含不屑之意,那金甲剑龙闻言登时勃然大怒,喝:“小子你找死!居然
敢绕弯骂老子!看我一剑劈死你!”
    说着已举剑欲劈应雄,惟却给在后的剑虎劝止道:“大哥且别动气!这小子看来也
仅是十六上下年纪,乳臭未乾,我们何须与他一般见识?而且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也省
得与他瞎缠!”
    这个剑虎看来虽较其兄年轻几岁,处事倒较有分寸,但他看着应雄时一脸趾高气扬,
明显是瞧不起他与英名、小瑜还只有十六岁,认为他们阅历尚浅,未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才省得动手!
    应雄乍听之下,益发不忿,冷笑:“嘿!什么不与我们一般见识?什么有要事在身?
瞧你们也只是平庸之辈,别强装有什么要事在身了!”
    应雄此语实是口不对心!眼前的剑龙剑虎,无论眼神、马步、气势,一眼便知是一
等一的剑手!但应雄生性好胜,在口舌上也不能输给任何人!
    这一激,倒是连剑虎亦按捺不住,破口骂道:“小子好臭的嘴!好!就让我剑虎告
诉你,你如今所站的地方,早被江湖人叫作‘剑坟’!而你们所站的山脚,正是‘剑峰’
的起点!我们本来要上‘剑峰’去的!可是竟见有三头小鬼与我们同路,才一直尾随你
们静看究竟!”
    乍闻“剑坟”、“剑峰”这两个名字,应雄不由双眉一蹙,英名亦似在沉思,应雄
沉吟问:“这里是剑坟剑峰?嘿,怎么如今连地方也以剑为名?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剑龙见他不识,登时取笑:“哇哈!小子真是见识浅薄,全江湖的人,甚至鼠窃狗
偷也知道了!剑坟,是所有剑手上剑峰之前,把剑留下的地方!后来剑愈积愈多,如同
一个坟墓,遂被江湖人叫作剑坟!”
    应雄闻言更奇,又问:“为何剑手们要上‘剑峰’?他们又为何要在上‘剑峰’前,
把自己的剑留在山脚这个剑坟?”
    剑龙答:“因为他们要上剑峰求一样事物,为了对那样物事表示敬意,他们便在上
山前把自己的爱剑留在这里。”
    “嘿!剑手和剑,本应人剑不离不弃!那山上的到底又是什么物事?居然能令所有
剑手为求得它而在上山前留下爱剑?”
    一旁的剑虎抢着道:“呵呵!那样事物当然不得了!小子!只怕你听见它的大名,
会听得张大嘴巴不懂说话!那样物事,是千百年来无数剑手一直梦寐以求,却又总是无
人求得的——”
    “英!”
    “雄!”
    “剑!”
    英?雄?剑?
    英雄剑此三字一出,应雄倒真的差点如剑虎所言,张大嘴巴不懂说话,惟亦已愣愣
出神,不单应雄,就连一直寂然的英名亦有类似反应!小瑜反未有发愣!
    向来貌离神离的应雄、英名,此刻亦不由自主相互一视,缘于他们还是有生以来,
第一次听见“英雄剑”这个剑名,却是不约而同地在听见这剑名之时,同时感到五内血
气沸腾。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英雄剑三字竟在二人心中牵起一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英雄剑三字会令他俩听得出神。
    仿佛,英雄之剑,早在许久以前,与他兄弟俩结下不解之缘……
    剑龙见应雄与英名愣愣出神,却是误会了,不禁更自鸣得意续说下去:“嘿!利害
吧?小子!你听见英雄剑三字已如此出神,恐怕你看见英雄剑的真身时,定必会看得三
魂不见七魄!”
    应雄勉强收伏英雄剑在他心里牵起的涟漪,定神问:“这里有成千上万的锈剑,亦
即是说,曾有成千上万的剑手上山求剑不遂,既然求剑不遂,他们未何不下山取回自己
的爱剑回家?难道所有上山的剑手皆无法再活着下山,所以他们的剑才会插在这里等待
沦为锈剑?”
    “不!”剑虎答:“刚好相反!所有上山求剑的剑手全都可活着下来!只是,当他
们见过英雄剑后,就开始感到,英雄剑,才是截至目前为止空前最完美、最受人敬重的
剑,所有剑与其一比,全都变成‘庸脂俗粉’;当见过英剑的剑手下山之时,他们已对
自己插在山下的爱剑完全失去兴趣;如果不能得到英雄剑,他们宁愿一生不再提剑!故
此,山下便愈插愈多各式各样的剑,这些被主人遗弃了的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个—
—万剑之坟!”
    原来如此!应雄与小瑜闻言,随即朝那成千上万的锈剑望去,不禁黯然起来;想到
这些剑当日也曾在其主人手上风光无限,忠心不二地伴主血战连场,最后却因其主移情
别恋英雄剑,终致被遗被弃被忘的悲惨下场;万柄锈剑若然有知,恐怕也有千般不甘与
悔恨……
    而英名,目光之中更是对这万柄锈剑无限怜惜。
    然而,所谓英雄之剑,居然能令万名剑手遗弃万柄爱剑,魅力之惊人,更是匪夷所
思,应雄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所以然来:“能令万人弃万剑,这柄英雄剑的本事倒真
不小!只是!它的本事,它的吸引力到底在那里?”
    剑虎更正他的说法:“你错了!英雄剑其实并非一柄,而是——两柄!”
    这下子倒是大出应雄与英名意料之外,应雄随即问:“什么?英雄剑竟有两柄?”
    “既然剑名‘英雄’,本应英雄盖世无‘双’,何以有——‘双’?”
    剑虎与剑龙相视一眼,双双面露得意之色,因应雄不明白而得意,剑虎讪笑道:
“小子!所以说你见识浅薄!你知道吗?千百年来,剑峰之上一直皆插着两柄英雄剑,
就像俩个好兄弟,生死与共,义薄云天,不离不弃;这两柄英雄剑都是一模一样的,因
为它俩在等待着两个可以拔出它们的主人!”
    剑龙也道:“不错!而这两柄英雄剑的出处,也是同出于一个在剑道上的传说!”
    “什么传说?”应雄连随追问。
    剑虎一字一字的答:“一个——”
    “天!”
    “剑!”
    “传!”
    “说!”
    天剑传说?
    骤闻天剑二字,应雄与英名的反应,似乎比听见英雄剑三字倍为强烈,二人心头陡
地各自深深一震;俨如,有莫测的天机此刻正播弄着它俩的心,以及命运……
    天剑?到底是什么剑?抑或是……一个人?
    幸而,那双剑龙剑虎兄弟,在提及天剑这个传说之时,看来比他俩更为兴奋!
    他们本应要上山求剑,但他俩提及天剑之时,实在太兴奋了,竟亦暂时忘了赶上剑
峰;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细意的为应雄、英名及小瑜,把那个天剑传说一一道
来。

                  ※               ※                 ※

    这个天剑传说,原来是关于一个人。
    一个剑师。
    他的名字,就叫——大剑师!
    大剑师到底是何朝何代何许人士?据闻已难稽考,只知他的故事,是由一个神州的
年轻人开始,由很久很久以前,也不知是何年何代的神州开始。
    那个时候,浩瀚神州,还未有“剑法”的存在……
    那个时后,神州的人用的“剑”,只是很粗糙的“剑”形武器,也全没有“剑法”
可言,人们是把剑形武器挥动杀敌,毫无半点技巧。
    直至,神州有一个部族,出了一个唤作“小师”的年轻人,情形才开始有所改变。
    这个唤作“小师”的年轻人,长得聪慧异常,本来甚得族人喜爱,然而,这个唤作
“小师”的年轻却有一个怪癖,他总喜欢发问一些族人认为无聊的问题。
    譬如说,他总喜欢问族长,为何他们部族所有的剑,总是乱劈一番?为何不可以劈
高一些,或劈下一些?
    为何不利用某种剑的劈势加以变化,以增强劈的力量?
    为何不能运剑成——招?
    可是,年轻人虽是一番热心,族长及族人们总笑他多此一问!对他们来说,劈就是
劈!刺就是刺!杀就是杀!根本就没章法可言!何需如斯深究?
    小师却是不以为然,他于是日夕埋首精研他族人所用的“剑”形武器,终于在一个
宁静的黑夜,他的族人突然听见一声轰天旱雷!
    所有人尽皆一惊,大家更发现旱雷所发之位,正是小师的居处,于是立赶往察看小
师,讵料甫一抵达,小师竟安然无恙!
    他,只是在舞剑!
    族人更发现小师此刻所舞的剑,竟较他们用剑时截然不同!他舞剑的方法看来极有
威势!一种足可叫鬼哭神号的绝世威势!
    是的!就在小师舞剑之际,天上的风云亦继续变色,雷电大作,全因为他此刻舞剑
的方法带动了九天之雷,他,终于创出了世上第一式——剑法!
    天地色变,俨如地狱鬼众,天上诸神也在为世上第一式剑法的诞生,而感动的鬼哭
神号,因为“剑”是百刃中的君子!“剑”终于有了“法”!
    从此之后,“剑”与“法”互相配合,“剑法”将可铲除一切邪魔外道,劈尽世上
一切不义不平事!
    后来,族人们为纪念小师创出了世上的第一式剑法,于是便为他冠上“大剑师”之
美誉;而大剑师自从创出了第一式剑法之后,并没有因而自满,他犹孜孜不倦的研习更
多剑法,在短短十年之间,他又再创下了各种各类不同的剑法,更成立了世上第一个学
剑的门派——
    “剑宗”!
    然而大剑师最大的成就,除了那式足可令鬼哭神号的第一式剑法,和无数旁生的剑
法外,他还因应他所创的第一式剑法真义,悟出了一段成就骄人的剑诀——
    “莫名剑诀”!
    据说,只要一个有天生“剑”缘的人得到这段莫名剑诀,便能于一招两式间摸透对
方的剑法,更能把对方的剑法精要完全领略,继而可以用莫名剑诀推断对方剑法的进境;
假若对方有十招剑法,那若用莫名剑法参透其剑法真义,便可创出比其十式剑法更强的
——
    第十一剑!
    故而,莫名剑诀,可以说是大剑师前半生剑道贡献上的伟大成就!只可惜,莫名剑
诀似简实繁,若不是与大剑师一样具备天生“剑”缘的人,便不能悟出个中真义,即使
得诀亦无所用。
    其时,大剑师创下莫名剑诀之后,年已三十,他心想,自己研剑半生,总算已为世
有所贡献,而他所成立的剑宗,亦有后继良材,他开始想悄然引退,静过余生。
    惟是,就在大剑师正想引退之际,机缘巧合之下,他突然得到一卷预言神州命运的
——推背图!
    推背图记载关于神州的事,已然一一发生,所载的甚为灵验,大剑师正诧异于人间
是否真的有早已注定的天命之际,他赫然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按照这份推背图所写,原来神州还有一个最后的——大劫!
    这个大劫,便是于许多年后,在神州东面有一个以太阳为徽的岛国,将会密谋侵略
神州,若给此太阳之国入侵神州,必会惹起无穷战祸,届时候……
    神州的妇女将会被冷血奸杀!
    未成形的胎儿会从孕妇的肚内给挖出来!
    无数无辜百姓将会被坑被杀!
    甚至,这岛国对神州的觊觎,会惹起世上其余八国联军,向神州大兴问罪之师!
    大剑师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本非一个迷信鬼神的人,然而,推背图上关于他那
个时代的预言,已经陆续应验,他万分忧疑是否真的有天命,终于在百思不能解决之下,
他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法!
    无论神州是否真的有最后一个大劫发生,最佳的方法,便是预防未然!
    即使届时真的没有大劫发生,推背图所预言的只是假话,提早预防也并非坏事!
    他决定为神州的未来苍生尽他一个人的一点绵力,干一点事!
    按推背图上所示,神州这次大劫也未必会在特定的时日发生,惟劫一定会来,但如
果适逢该世出了一个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英雄,这英雄便可引领当世一些极领
风骚的“风云”人物,去阻止那太阳之国的野心,届时后,神州苍生便能防范这场大劫。
    只是,大劫虽能防范,惟始终劫数难逃!神州此劫,也仅是因那个一夫当关的英雄
及一些风云人物之助,而勉强延迟数百年而已,当两朝过去,劫数仍会降临,那个太阳
之国仍会卷土重来,八国亦会始终联军吞食中原!只看那朝那代,有没有能为草民抛头
颅洒热血的英雄降世……
    然而,能够把大劫推后数百年,已是极端难得的事!既然如推背图上所示,或许会
有“英雄”诞生,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下,大剑师决定为这或会降生的“英雄”
铸一柄剑——英雄之剑!
    就在他三十岁如日方中的壮年,他毅然找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寒山之巅,专心铸造他
的英雄之剑!
    据说,大剑师为铸成此剑,竟在此寒山之巅自困五十年,直至他八十岁时方才铸成
英雄剑,终其一生,他为剑贡献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生命,也错过了红尘世间娶
妻生子的必经过程,故此,他在晚年濒死之时,还是相当孤独、坎坷!
    然而,为了防范一个可能发生的大劫,为了千千万万的神州苍生,他,不悔!
    惟话说回来,尽管大剑师花尽五十多年的心血精力,英雄剑也只具其形,仍未真正
铸成,原来,大剑师当初苦思如何铸出一柄匹配英雄的英雄剑,一想便是三十年,他也
未能想出铸造英雄剑的方法,因为,他希望能铸成一柄世上最坚硬、最不屈、最有气节
的英雄之剑!
    后来,总算皇天不负,他终于找得一种半石半铜的青铜!这青铜外表虽如磐石,惟
若经过千百年后,石内之石便会产生异变,蜕化为一种异常坚硬、无坚不摧、足可断石
分金的青铜!
    故英雄剑虽已铸成,但仅可说是铸成一半,因在其剑身内外的青铜仍是石质,只能
经过千百年后,遇上适当的机缘,方才成剑!
    不过,大剑师认为总算大功告成,当他把铸成的英雄之剑插在他所匿居的寒山之巅
上时,青色的剑锋蓦然转为黯然乌黑,恍如一个寂寞无奈的英雄,大剑师研剑一生,当
下明白,对剑沉吟道:“人间最难奈的是千年寂寞!英雄剑,自古英雄每多寂寞,你既
剑名‘英雄’,寂寞便在所难免!你还要在此寒山之巅等待你的主人,也许要等上千千
百百年,你一定要忍受这无边的寂寞啊……”
    英雄剑默然无语,惟剑锋更呈乌黑,黯然无光。
    古人向来深信,剑有灵性,大剑师更深信,每柄剑皆有“剑心剑魂”;他明白这柄
英雄剑将要等上千百年方能成形,方能等着它的主人出现,却是寂寞难耐,他蓦地一瞄
那堆他铸剑所余的青铜,霎时心生一法!
    他终于多铸了一柄英雄剑,插于另一柄英雄剑之畔!
    原先已转为乌黑的英雄剑赫然变回青色,看来英雄剑已不再寂寞了!它终于找着了
与它惺惺相惜的——英雄!
    其时大剑师已然八十多岁,亦自知自己气数将尽,未能看顾这两柄英雄剑直至其真
正成形,只因一代剑师仍是凡人,试问凡人又怎能有千年以上的命?
    他自觉自己仍未功德圆满,于是便以其修习了数十年的隔空剑指,以指劲在两柄英
雄剑的剑锋内,各自写下自己足可惊天动地的“莫名剑诀”,继而又对两柄英雄剑道:
“英雄剑们,你们可知道,虽然你们已有惺惺相惜的剑伴,共渡此千年岁月,但,若推
背图上所说属实的话,那千百年后营救苍生的,只得一个英雄!一个英雄,只配一柄剑,
故此,你们已注定因为这个英雄而两剑相斗,必会有一柄剑——断!”
    “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后悔的,能够断在与自己共渡千年的朋友剑锋之上,也
是一种无上光荣吧?”
    “只是,我希望你俩能好好紧记我这铸剑者的话!无论你们要等多少千千万万年,
也千万要坚持自己的剑心剑魂,紧持跟随一个可与你们人剑匹配的人!绝不要让不配你
们的人把你们拔出来!若真的有人要强行把你们拔出来,便宁为石碎……”
    “不作剑存!”
    这便是大剑师对两柄英雄剑的惟一寄望,两剑虽然不能言语,惟青色的石铸剑锋隐
隐散发着一丝光芒,似在回答大剑师,它们誓会等着那个英雄,不会沦落于其他人之手,
那管他是神是圣!
    大剑师又道:“很好!那我总算放心了!英雄剑们,你俩可知道,为了铸成你俩,
我如今……已油尽灯枯,距死……不远,不过,我在死前有一个奇妙的预感,我……感
到,将来能与你们的剑心匹配,能够让你们产生共鸣而让他拔出来的英雄,他,一定也
会是一柄剑,一柄……天生的剑……”
    “天剑!”
    大剑师说到这里,气息已急速转为衰弱,看来在这五十多年以来,他已耗尽自己的
一切心力,他还能支撑至现在,也仅因一颗为苍生准备防劫之慈悲心,如今既已大功告
成,他的心念一懈,已然再无法支持下去,他真的快要死了,但他还是在濒死前吐出他
最后一句想说的话:“我的……莫名剑诀,即使是……俗世凡夫得到它也无所用,惟有
天剑,与及……和天剑同样资质的人,才可……心领神会,届时候,这个适合的人,他
若……得到最坚硬不屈的……英雄剑,加上……我的莫名剑诀,便……一定会……成为……
我们人和剑……望穿秋水的……盖世……英雄!”
    大剑师一语至此,终于奄奄一息,平静的死在两柄英雄剑畔!
    就是这样,两柄英雄剑便一直在此后人定名为“剑峰”的寒山之巅上等,等待适合
的主人出现,哪管看尽世态沧桑,看尽江湖聚散……
    不过有一件事说也奇怪!
    便是后人得悉这个天剑与英雄剑的传说后,有一些人对大剑师刻在英雄剑内的“莫
名剑诀”起了觊觎之心,曾上剑峰欲拔出这两柄英雄剑,然而,当他们正要拔剑之时,
两柄英雄剑都同现裂痕!
    似乎,两柄英雄剑真的有颗等待主人出现的“剑魂剑心”,若并非它们愿意跟的主
人,它们便会真的宁为石碎,不作剑存!
    如是者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上山求剑的人亦愈来愈多,失败的人亦愈多;这些求剑
者虽然贪心,但仍对英雄剑有尊敬之意,故亦会于上山前把自己的剑留在山下,以免冒
渎了英雄剑,只是,求剑的人亦不敢肯定,两柄英雄剑内里是否已在岁月当中变铜,届
时莫名剑诀便从此随英雄剑而湮灭。
    如是这样,两柄英雄剑还是漫无止境的等,没有人知道它俩何时成形为真正的英雄
剑,它俩恍如两个历尽沧桑的寂寞英雄;然而,他俩的主人又在何方?
    又在那个不知名的未来年代?谁,将会成为英雄剑的主人?

                  ※               ※                 ※

    “不错!这双英雄剑将来主人,到底会是谁呢?”
    应雄、英名与及小瑜,终于从剑龙剑虎二人的口中,一口气听毕这个天剑传说,三
人在为大剑师不惜万苦成全苍生的高义动容之际,应雄更提出了这个问提。
    “这还用问!”那个剑龙老实不客气的道:“那两柄英雄剑的主人,当然是我们龙
虎双剑了!”
    剑虎也附和道:“对!只要我们一人得到一柄英雄剑,必能看通剑上的‘莫名剑诀’,
届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试问当今江湖,谁与争锋呀?哈哈哈哈……”
    剑虎一面说一面已自我陶醉得乐极忘形。应雄却忽地打破他的梦,道:“但,妄想
以莫名剑诀及英雄剑达致天下无敌,横行江湖,仅是枭雄霸者的狂妄想法而已!这,并
不算是大剑师渴望的——英雄!”
    剑龙剑虎闻言,两张脸陡地铁青起来,剑龙更率先怒吼:“妈的!小子吃了豹胆熊
心不成?居然斗胆侮辱我两不是英雄!你找死?”
    正欲一拳便轰向应雄泄愤,剑虎却拦着他道:“大哥!少安毋躁!哼!我看此小子
说此话时,眼神看来胸有成竹似的!似乎,他自己心目中另有一英雄人选,我俩何不看
看他认为怎样的人,才算英雄?”
    剑龙点头道:“唔!二弟你说得一点不错!喂!小子,你既然说我俩不是英雄,你
心目中一定有自己的英雄了,嘿,你又认为谁会是英雄呀?”
    应雄淡淡一笑,眼角只是暗中朝一直聆听的英名一瞄,似乎,他心中确已有英雄人
选,惟他始终不动声息,他并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道:“我当然有自己认为
的英雄!但也不用告诉你们。”
    剑虎冷笑:“嘿!你答不出?也许你心中根本便没确实的英雄人选!这也难怪啊!
当今世上,又有谁比我两兄弟更像英雄呢?难道……”
    剑虎一语至此,忽地眼珠一转,指着不远处正在默默聆听的英名,耻笑道:“难道
你会认为这个像狗般跟随你的随从,会是比我们更好的英雄吗?哈哈……”
    英名闻言只感愕然,想不到他迄今也没插嘴,居然也惹来无妄之灾,小瑜更是替英
名被取笑而感到不值;而应雄,只见他目露一丝不悦之色,虽然剑龙剑虎取笑的并不是
他,但他只感到犹如在取笑着他似的,他遽地收敛脸上向来那丝漫不经意的笑容,沉着
脸正色道:“他不是我的随从!他是我的二弟!虽然我一直认为他犯贱,但你们也休想
可以随意侮辱他,因为……”
    “只有我才可侮辱他!”
    “他欠我!”
    剑龙剑虎不虞应雄会如斯义正辞严维护自己兄弟,当下愕然!就连英名及小瑜也愕
然!
    应雄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一头本已可振翅高飞的大鹰,还在维护它那仍未想与其一
起振翅高飞的鹰弟一样!就像在等另一头鹰与它翱翔江湖!他一直都在苦心的等!
    剑虎见应雄如斯认真,也觉没趣,当下对其兄剑龙道:“大哥,时候已经不早!我
们也犯不着再与这些小子们瞎缠下去!还是尽快争取时间,上山求剑!”
    剑龙道:“也好!嘿!反正英雄剑必是我兄弟俩的囊中之物!即使得不到它们,我
们也硬要握一握它们,那管它俩沦为石碎!总言之早些得到它们,我们就早些拿下来让
这些乳臭未乾的小子,看看我们何等英雄盖世吧!啊哈……”
    说着,剑龙剑虎不屑的朝应雄及英名瞟了一眼,接着再不答话,“伏伏”两声!已
向山上掠去!
    但他们竟没有把剑留在剑坟!
    是因为他们对英雄剑不敬?认为即使他们持剑上山,也一样可以拔出英雄剑?
    还是因为,他俩恐怕把爱剑留在剑坟,这两柄金色龙剑与银色虎剑如斯贵重,会被
应雄等人偷去?
    他俩认为他们三人是——鼠窃狗偷?
    应雄何其聪明?怎会不明这两兄弟的歪心?他登时怒火中烧,一拳轰在山脚的山壁
上,登时把山壁轰破一个半丈阔的大洞!
    小瑜及英名从没见过应雄如斯愤怒,小瑜忧心忡忡的道:“应……雄表……哥……”
    话未说完,应雄已高声道:“我们走!”
    “去哪?”小瑜问。
    “上山!”
    “什……么?上山?应雄表哥,山上看来凶险……得很,我们犯不着与那……龙虎
双剑……斗呀!”
    应雄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瞄英名,冷冷问他:“英雄剑是当世神兵,我亦
极想一见!而且,我也不想让那双甚么龙兄虎弟接近英雄剑,他们根本是狗熊!他们还
想即使自己得不到英雄剑,也要令剑成为石碎!我一定会阻止他们!你,来不来?”
    英名不语,只是,他遽地已举步向山上走去!
    他以行动回答!
    是的!尽管他已不想进步,更从没妄想会得到英雄剑,但,千百年来大剑师那一颗
为救苍生的苦心,也不能于今夜,给那双剑龙剑虎这样的小人截破。
    他认为他应该去!
    当应雄、英名、小瑜上山之后,剑坟附近,蓦然出现了两条人影,瞧真一点,又是
那一老一青——那个唤作“剑慧”的老人及唤作“破军”的年轻人!
    那唤作“破军”的年轻人道:“爹,你似乎猜得一点不错!我们破石成山把他们引
来这里,他们既来至剑峰之下,便一定会上剑峰。”
    那剑慧颔首道:“唔!只要他们上至剑峰,逐渐接近英雄剑的时候,便可知道他们
会否是预言中的天剑了。而若他们真的能拔出英雄剑的话,我们此行的目的,便可达到……”
    “但……”破军道:“爹,别忘了山上还有一代剑圣,你认为他俩真的可通过剑圣
的剑,而接近英雄剑?”
    剑慧遥头笑道:“这个,为父也不敢妄下判断了!不过为父深信,若他俩遇见剑圣,
便会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好戏!军儿,我们还是快些上山等着看这场精彩的好戏吧!啊
哈……。”
    二人说笑着,已不由分说纵身上山,只是,二人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他们虽想看山上的好戏,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距剑坟数十丈外的一个暗
角,亦正有一个人在看这双父子的好戏!
    那是一个一身白衣的人!
    不!应该说,那是一个一身白衣袈裟的十七岁和尚!
    是他!他终于也遵从其师僧皇心愿,来了!他终于也来看“他”的命!
    但见此刻的他一脸茫然,翘首看着高耸入云的剑峰之巅,低声呢喃:“他们,终于
愈来愈接近自己真正的命运了。”
    “只是,像他们两个那样一动一静,那样精彩的男人,会何会背负那样不堪的命运
呢?”
    “师父,你既然曾以照心镜算出他俩的命运牢不可变,那,你为何还要差使弟子前
来一见他们?你,到底想弟子从他们的命运里……”
    “悟出什么?”
    奇。
    很奇怪的感觉!
    愈近“剑峰”之巅,应雄与英名的心,都不约而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他俩和小瑜还距数百丈的路程便可攀上此山之巅,惟就在这刹那,他们的心,竟突
如其来给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侵袭!
    这股感觉异常奇怪,全因为它很复杂!
    怎么说呢?应雄与英名齐齐感到,剑峰之上,正有一股与他们源出一脉的力量,在
幽幽地招引着他们,像催促他俩尽快上剑峰与其会合,惟同一时间,二人又感到剑峰之
上,正有一股极度强大的力量像在警告他们,绝不能蹋上剑峰半步!
    那股极度强大的力量,也是一股极度唯我独尊、极度危险的力量!
    小瑜虽然不懂武艺,不如应雄与英名对这两股复杂力量的敏锐,但,她亦逐渐本能
地感到,周遭像充斥着无数气流似的,一片苍凉肃杀!
    “啊?”小瑜终于按捺不住,低呼道:“应雄……英名表哥,你们可……感到,四
周像有许多东西在充塞着?像是……十分挤逼似的,但,为何我们……又看不见任何东
西?”
    英名蓦然道:“那,是气。”
    “气?”小瑜讶然。
    “不错!”应雄也一笑插嘴:“那是一股极度危险的——剑中霸气!”
    说着,应雄忽地举起右掌,迎向一块从山峰上飘下来的枯叶,突听“嗤”的一声!
    那片从山顶飘下来的枯叶,赫然在应雄的袖子上狠狠割下一道破口!
    “啊!”小瑜见状益发震惊,骇然问:“一块枯叶……竟可割破衣衫?应雄……表
哥,这怎么可能?是我……眼花吧?”
    “不!”应雄一瞄英名,又再回望小瑜,悠然道:“小瑜表妹,你的眼睛并没看错!
这片枯叶确是割破了我的衣衫!”
    言毕又抬首看着已映入眼的剑峰之巅,沉吟:“如果我猜的不错,这片枯叶是沾染
了山上一股极度危险的剑气才会如此!所以我有理由认为,我们这次上至剑峰,不单可
一会两柄英雄剑的绝世风采……”
    “还可一睹另一股绝世剑气!”
    “一股神阻杀神、佛阻杀佛……”
    “甚至胆敢骂天、劈天的绝世狂剑气!”
    对!
    应雄猜得实在一点不错!
    剑峰之上,确是充斥着一股胆敢骂天、劈天的绝世狂剑气!这股剑气所以狂,所以
绝,全因为它发自一个为剑至绝至狠至尽的剑中圣者身上!
    剑圣!
    四十二岁的剑圣,原来在试图拔出英雄剑失败之后,一直也未曾离开剑峰半步,一
直还是守在两柄英雄剑之旁。
    全因为,他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
    他不服,只因他已臻至剑中神圣,可是以他之尊,居然仍被两柄英雄剑拒于千里,
他甚至不能踏进英雄剑方圆两尺之内,缘于两剑表面已崭露裂痕,像在向剑圣以死明志,
它俩绝不会给他拔出来!
    可恶的英雄剑!
    剑圣本是那种为剑绝不会墨首常规的人!他带无双剑上山,便是分明不与那些俗不
可耐的剑手们一般见识,他不要守人们惯常守的见鬼规则!
    只是,剑圣虽因被英雄剑侮辱而恼羞成怒,也仅是迁怒于天,却并未摧毁英雄剑!
    他不摧毁英雄剑,非因他与其他剑手一般尊重这二剑,他甚至不希罕得到它们,也
不希罕得到剑内的莫名剑诀;莫名剑诀虽能融会惯通世上所有剑法,可是以剑圣此刻的
修为,他自信自己不倚仗莫名剑诀亦可更上一层!
    他让这两柄英雄剑在“延残喘”而不加以摧毁,全因为,他要征服它们!
    还记得,他五岁学剑之后,便一直对剑痴迷,为了专心于剑,他甚至抛弃了当年一
个痴心于他的爱侣——龚兰,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可是最后,他让她的身心……
    自生自灭!
    一切都是为了剑!
    而剑亦从没负他,所有的剑,亦都屈服于他一双用剑的圣手之下!
    只有这两柄天杀的英雄剑,却是宁碎不屈!嘿……
    剑圣势难相信,自己迷剑一生,尊贵如他,却竟被两柄其貌不扬的剑摒弃,难道,
他真的并非可以拔出英雄剑的——天剑?他并非剑道一直盛传的神话——天剑?
    不!剑圣真的不服!他不服在自己的神圣境界之上,还有一个他仍未达至、超越他
想像的——天剑境界!
    这数十年来,自从他悟剑开始,他已曾数番上剑峰拔英雄剑,每次皆失败而回;每
次失败后他都加紧苦练,他认为自己未能拔剑,也许是自己境界未足而已;这一次上剑
峰,已是他一生中的第八次……
    也是最令他感到沮丧的一次!
    他已悟出其圣灵剑法的第二十一剑,他相信自己于十年之内,也无法再悟出第二十
二剑,他的剑艺已到了他此刻的极限,若今次不能拔出英雄剑的话,他,便要再苦练!
    苦等十年!
    故而,这一次上剑峰,也是剑圣最久的一次!他仍牢牢的守在英雄剑畔不远!他不
甘于立即离开!
    然而,无论他有百般不甘,千般不平,万般不服,剑峰上屹立着的英雄剑还是无动
于衷,像在苦劝剑圣别要勉己所难,何苦呢?何苦?何苦?
    遽地,在一片不甘的死寂之中,剑峰蓦然响起了“滴”的一声!
    那是眼泪堕到地上的声音。
    啊!那是……
    剑圣的一滴眼泪?
    他,竟然流下一滴眼泪!
    英雄双剑仿佛在看着他这滴眼泪!
    黝黑穷苍仿佛也在看着他这滴眼泪!
    甚至诸天神佛,也似在看着他这滴稀奇的、罕有的泪!
    只因他是一个绝世强者,他绝不该流泪!
    但,谁又会明此剑者圣者的心?谁会明白他这滴眼泪?
    只有剑圣自知!但听他狠狠盯着自己这滴堕到地上的眼泪,恨恨的吐出三个字:
“英!雄!剑!”
    “想不到,本剑圣自五岁开始,已从没流过半滴眼泪!甚至当年弃龚兰而去,我也
从没半点伤心!今日,你俩,竟令我气得——”
    “流下眼泪!”
    原来,剑圣是给英雄剑气得流泪?
    不错!赫见剑圣此刻胸膛急速起伏,以他的修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胸膛亦本
应静若止水,显见他已羞怒难当,不得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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