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广岛原爆纪念的不同观点

百城客

　【明报专讯】1945年8月6日上午8时15分，第一颗原子弹落在日本战时首都——「军都」广岛。今年是广岛原爆60周年纪念。

　广岛原爆和德国德累斯顿大轰炸，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重大伤害事件。广岛原爆死亡24万人，德累斯顿则被盟军轮番轰炸，炸成了一片焦土，死亡逾10万人。这两宗伤害，对日本和德国的投降，都起了重大的作用。

　广岛原爆和德累斯顿大轰炸，在近代史上，都有其暧昧性。德日两国都是二战元凶，但这两宗重大伤害，却使它们在做为「加害者」的同时，也成了「受害者」。于是，很自然的，强调自己「受害者」的这一面，遂成了许多人淡化自己「加害者」身分的一种倾向，甚或策略。

　就以今年德累斯顿大轰炸60周年纪念为例，就出现当地居民和受害者亲友所发起的示威抗议运动，认为当年的德累斯顿受到了非人待遇。但让人感动的是，就在当地人示威抗议之后，德国总理施莱德立即公开的站了出来，指摘这些示威抗议的群众。施莱德表示，向当年轰炸的盟军抗议，乃是找错了抗议的对象，真正应抗议的，毋宁更应该是发动侵略战争的纳粹政府。施莱德总理的大是大非，很快就褫夺掉了德累斯顿的示威抗议运动之正当性，再也搞不起来。

　但广岛原爆则不同了。广岛是人类第一个遭到原子弹攻击的城市，整个城市一半被灭，立即的死亡和后来的缓慢死亡，总计逾30万人，其屠戮之惨，在二战历史上，也只有被日军大屠杀的中国南京市可堪比拟。

　但非常吊诡的是，自从1949年广岛以「和平纪念城市」的面目重新出现后，广岛即以西方人道概念为诉求，突出它做为「受害者」的这一面，但如此一来，一种独特双重标准下的伪善与自欺欺人遂告出现。

　的确，广岛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但我们却也不能疏忽了广岛在近代日本历史上，从来即是军国扩张主义的中心，甲午侵略战争的「大本营」即设在「顺路」旧城址内。二战期间，它是侵略战争的「军都」，广岛的「爱国」情绪也因此在各大城市里居冠。而所有的这些，都在它「受害者」的角色被突出后而被淡化。

　因此，广岛遂成了「加害者」与「受害者」这种双重标准交会下的盲点城市。它会以人道和平向西方做出诉求，俾得到同情与支持，但转个身对糁泄大陆、南韩、台湾，以及东南亚，它却以另一种观点来合理化自己的「加害者」角色。把这种双重标准用粗俗的话来说，那就是在日本的观念里，似乎死于原子弹的痛才是痛，而它用武士刀砍掉别人的头，用毒气让别人大规模死亡，或者其它种种致人于死都比较不痛一样。在过去数十年纪念广岛原爆的每年一度活动里，我们看到了这种诡谲的双重标准现象。今年，由于4月份的反日潮，广岛原爆60周年纪念活动办得更加盛大，但这种纪念活动办得愈盛大，它的双重标准和盲点也就显得更大。

　对于广岛的原爆之害，身当其锋的日本诗人三吉（Toge Sankichi, 1917-1953）曾留下《原爆诗集》以志其哀。三吉是大阪人，后至广岛求学，他亲身遭到原爆事件，被大量辐射线伤害而罹病早逝。他的诗集里，在一首《列焰》中即有这样的句子﹕

　 广岛的

　烈焰之夜

　将它的光芒照到了睡中的众生

　此后

　历史已等于设下了埋伏

　对所有那些自以为是上帝的人们。

　 这段诗句里，最后那两行，在暧昧中颇见深意。在历史里，自以为是上帝而为所欲为者，都必须从广岛原爆中领受教训——那就是历史不会尽如己意，不可思议的报复必将等在那里做出伏击。

　也正因此，日本当然有权，而且也应该去纪念广岛原爆，但却必须自我警觉到，当自己以和平人道向西方做出诉求，希望唤起别人对广岛所做的罪恶感之同时，也必须将这种诉求投向自己。因为，任何价值上的诉求，如果不能回归到自身，那就不是真正的价值，而只是谋略，日本不能只要求别人记住它所做的，却忘了它对别人所做的。它对待广岛原爆的态度，已必须像德国人对待德累斯顿大轰炸一样，要找到大是大非的基础。广岛的和平纪念公园有个大理石石棺，上面刻簟赴簿驳乃吧，因为历史不会重演」的字样。这是对死者的安魂辞，但要历史不重演，更重要的或许反而是生者那真正的觉悟吧﹗

　广岛原爆60周年，它是惨事，但在日本的战争记忆里，它却也有粜矶嗨重标准和盲点的意义。也正是因为这种吊诡的特性，才造成今天的日本，一方面高唱和平，另方面却又在那里不断军事化，而且为强权张目的矛盾现象。如何解开这种自我矛盾，已成了日本最大的道德难题﹗

　德国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以及日本的广岛原爆，两宗惨剧，两种完全不同的对待方法，在这种不同之处，我们看到了日本心灵真正的自我障碍﹗

　南方朔 《亚洲周刊》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