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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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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胭脂雪(风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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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1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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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柳千条送马蹄
    七月流火,赤日炎炎,夹道的白杨树笔直地列成两排,巴掌大的叶子泛着油光四面披垂着,随着一阵阵热风吹过呼啦啦乱响。此起彼伏的蝉噪声中,正午的阳光毫不掩饰地直射下来,树的影子只剩根底下圆圆的一团,除非你贴着树根走,否则简直没什么可以遮荫——这是清康熙十三年的夏日,北京城南的官道上,一阵哒哒的蹄声响处,三乘骏马追风逐电一般奔了过来。

  这样热的天是不适宜赶路的,马上乘客却毫无顾忌,一个劲儿地催马疾驰,顺着大路呼啸而过。自从去年年底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造反,这官道上每日便飞报军情的驿使不断,大家也都习惯了。何况天近中午,路上行人并不多,但这三名飞驰的乘客并非官差,却都是生意人打扮,路人纷纷闪避之际,不免有人暗暗咒骂:“催什么催,赶着去奔丧么?”

  眼看到了城门口,马上乘客这才收缰放缓了马速,三人都只二十来岁年纪,虽经一阵疾奔,却是面不红气不喘,一身风尘掩不住勃勃英气。一个道:“哥,城门口有岗哨。”那哥哥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京城当真不比别处。咱们路上耽搁了几日,只怕卢大哥他们早到了。吴三桂这一反,京城更得戒备森严,小心些别让人看破。”先头那少年道声“是”。回头向另一个身材瘦小的道:“纤纤,你累不累?”

  那叫纤纤的容色秀丽,细看果然是个女子,只听她“哼”了一声,道:“没记性,大哥才说要小心些,你还这么口没遮拦?”那少年笑道:“这里又没旁人。”那年长少年道:“念明,是你不对。这样叫惯了,到人前也改不了口,岂不露馅?”那叫念明的少年道:“依我说纤纤干吗非扮男人?婉华姐不是一直穿女装吗?她和卢大哥一路兄妹相称,不也挺好?”那年长少年道:“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两个商量好了。男装也好,女装也好,总之人前不准露出破绽。京城里防卫森严,那明珠有权有势,你再这么随随便便的,别说报仇,只怕命先要送在这里。”

  此时此刻,紫禁城中,养心殿内,弱冠之年的康熙皇帝玄烨送走几位议事重臣,正在批阅奏折,南方仗打得正紧,他已一连数日没离开过这里。贴身太监张文成捧上午膳来,连说了几次,他才放下奏折。抬头看看旁边案上的饭菜,禁不住先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天光,道:“都这时候了,容若呢?”

  “在呢。”一个清俊少年答应一声,急匆匆从偏殿过来,虽是一身侍卫服色,脸上却是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秀气。他本名纳兰成德,字容若,是现任兵部尚书纳兰明珠的长子,论年纪比康熙皇帝只小了一岁。他自幼饱读诗书,才名冠世,前年考中了举人,去年因病未能参加会试,否则绝跑不了进士及第的功名。因他大有文名,又善骑射,现为宫中三等侍卫。玄烨爱他的才华,一向不以臣下视之,因此私下相见便以字相称。

  玄烨见他进来,问道:“吃饭了么?”纳兰容若摇摇头道:“没呢。”玄烨道:“那就陪朕一起吃。”小太监忙又呈上一副碗筷,伺候二人用膳,玄烨挥手让众太监退下,边吃边道:“昨儿晚上不是你当值吧?”纳兰容若道:“不是。”玄烨道:“雪儿怎样了?”

  雪儿是纳兰容若的妹子,今年十六岁,自从去年十月玄烨去南苑行围打猎时遇上了她,就一见倾心。听说是明珠府上的小姐,本待禀明太后纳她为妃,因吴三桂突然叛乱,朝廷多事没有顾上。后来皇后又难产而死,仪制所关,不得嫁娶,因此耽搁下来。好在纳兰容若就在身边,闲来听他说说妹子之事,再有些书信往还,聊慰相思之情。纳兰雪并非明珠亲女,乃是其妹纳兰明慧收养的孤女,纳兰明慧因少年时情场失意,一生未嫁,虽爱她若亲女,却只让她叫自己“姑姑”。纳兰明慧性子孤傲,姑侄两个独居城外,明珠府上从来没人当这小女孩是一回事,直到听说皇上眷顾,人人惊异,明珠夫妇才将她收为义女。纳兰容若听皇上问起,忙道:“雪儿很好,跟皇上请安呢,说国事繁难,请皇上保重龙体。上次皇上说的那个前朝绝对,雪儿倒对上了。这两天皇上忙着处理军务,一直没顾上禀奏。”

  玄烨一听,忙道:“怎不早说?快拿来。”纳兰容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呈上,玄烨饭也不吃了,忙打开来,只见粉底的薛涛笺上以簪花小楷写着十二个字,除了对联,并无旁语。玄烨见信封中再无他物,禁不住微微失望,但盼了数日终于有了回信,凝神细看联语,上联是自己出的那“烟沿檐,烟燕眼”六个字,那是几年前在一本闲书上看来的,说的是人家屋檐下的燕子,被炊烟熏了眼睛,其事本不足道,妙在六字同音,所以难对。看雪儿的下联,乃是“影映樱,影萤荧”六个字,是说影子映在樱桃树上,遮住了萤火虫的荧光。不由赞道:“一般的六字同音,这下联的意境比上联可高多了,这般新巧,亏她怎么想的?”纳兰容若道:“那日雪儿本来也想不出,到了晚上出来乘凉,赶巧看见花间的萤火虫,这才对出来。”

  玄烨叹道:“总是雪儿慧质兰心。朕见了这上联有三四年了,也曾考过翰林院的学士编修们,一直没人对得上。不说别人,就是你这个‘满洲第一才子’,这次可输给你妹子了。”纳兰容若笑道:“皇上自幼饱读诗书,雄才大略,奴才这点微末本事,哪里敢称‘满洲第一才子’?”玄烨道:“你也别太谦,也不用捧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论起诗文上的才情,朕远不如你。”纳兰容若道:“皇上以治国平天下为务,诗词小道,没功夫弄它罢了。”

  玄烨见他袖底一块乌黑的墨迹,笑道:“又在编你的《通志堂经解》?”纳兰容若脸色微微一红,低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他天资超逸,博学多才,自从去年拜一代名儒内阁大学士徐乾学为师后,在师傅的鼓励下搜寻经史,要将历代儒学典籍汇编成一部总集。编书编得兴起,当值时仍是趁便翻书节录,皇上一叫来得匆忙,自己都不知道袖子上带了幌子。玄烨知他书生气十足,对他这“开小差”的行径也不以为意,道:“朕让吴三桂搅得头昏脑胀,你倒悠闲得很。”

  纳兰容若笑道:“能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皇上处理军国大事,奴才插不上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用用功。”玄烨道:“外头打成这样,咱们吃了不少败仗,你倒不怕?”纳兰容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三桂养兵十年,处心积虑地谋叛,自非易与。不过我朝得皇天庇佑,皇上又才略过人,一步步稳扎稳打,终究能把失地收回来。” 玄烨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对朕有信心,不象那班老臣整天要讲和。朕这阵子让他们闹得头都昏了——耿精忠又派马九玉、曾养性犯浙江,白显忠犯江西,加上当地天地会的反贼土匪蜂拥而起,康亲王杰书也不知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仗真有的打了。”

  纳兰容若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吴三桂逆天行事,就算来势汹汹,终究不能成事。可是平贼非一日一夜之功,皇上也别太过操劳——这场仗总有几年好打,得耐住性子挺过来,皇上保重龙体要紧。”玄烨细思他言语,点了点头,看着他道:“容若,朕只道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没想到你看事这样明白。”纳兰容若道:“旁观者清,原非难事;皇上砥柱其间,临危不乱,才真让人佩服。我听家父说,皇上杀了吴应熊,吴三桂闻报时正吃着饭,当时就推案而起,惊于皇上少年人能有如此魄力和决断。”

  玄烨点了点头,道:“朕是打定主意跟吴三桂拼到底了。吴应熊就是杀给那般老臣看的,免得他们骑墙不定,总来聒噪。”纳兰容若道:“三国志上说,当年魏军大兵压境,群臣都劝吴主孙权讲和请降,只有鲁肃暗中进言,说‘群臣都降得,惟有主公降不得。’”玄烨点点头道:“是啊,当官的跟着谁都能照旧当官,但一山不能容二虎,朕和吴三桂只能有一个作皇帝,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纳兰容若道:“天佑我朝,皇上一向英明仁厚,诸事处置得宜;吴三桂当年亲手绞死明永历帝,汉人大半恨他是汉奸,此人反复无常,尸居余气,终究成不了气候。”玄烨道:“不错,得民心者得天下,朕这就下令,让大军过境时不可骚扰平民。咱们便耐下性子,好好跟吴三桂这老贼斗上一斗。”

  尚书府后街平安客栈,三男二女五个少年在客栈角落的天字七号房中聚齐。为首的少年叫卢继光,其父卢舫是当年白莲教太行分舵舵主,太行十八山寨的总瓢把子,其母是明末无极门掌门之女(无极门与白莲教明末抗清故事详见拙作《吴钩月》)。那兄弟俩是无极门弟子,复姓司马,哥哥叫怀明,弟弟叫念明,二女骆畹华和谢纤纤都是白莲教后人。五人的父母师长当日为抗击清军南下,大半死于十几年前纳兰明珠带兵围剿太行山一战中。纳兰明珠有个妹子纳兰明慧,据说曾得高人传授,武功高强,机谋过人,明珠能剿灭太行山寨大半靠她之力。纳兰明珠官运亨通,如今已当上满清的兵部尚书,卢继光等念及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立誓刺杀纳兰明珠兄妹,以祭先辈在天之灵。

  兄妹五人会聚北京城,本要找寻天地会在京的青木堂探问消息,这一夜便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却是玄烨为了剿灭天地会,下令炮轰韦小宝的伯爵府。五人不知韦小宝等已换装逃出城外,只道尽数被炸死,愈发义愤填膺。城中一连戒严了十来日才平定下来,明珠近日正因病不能上朝,卢继光与弟妹商量,需先去尚书府察看地形,探查明白才好动手,遂让司马念明与骆畹华、谢纤纤在外接应,自与司马怀明趁午后无人时混入府中。

  炎炎夏日,正是疲倦午休时分,来往之人极少,两人扮作府中杂役,自后花园进来,辨明方位,一路往前。刚到前庭明珠宿处,忽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奔忙来去,来见明珠。二人怕露出行迹,只得原路退回,一路躲避仆役侍卫,专往偏僻处行来。后园一角是一座书房,房中一排一排的书架甚多,二人听得并无人声,闪身推门而入。

  哪知才掩上门,就听一个少女娇柔的声音道:“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两人一惊,才要退出,就见一个宫装少女笑盈盈地自书架后转了出来,身边一个丫鬟手里捧了两本书跟着。两人躲避不及,连忙低头,那丫鬟已斥道:“好大胆的奴才,谁许你们进内书房的?”原来两人身穿府中杂役服色,那丫鬟却没认出来。那宫装少女一摆手道:“算了,有什么事么?”卢继光忙道:“没事,我们这就走。”说着转身向房门疾走。

  那宫装少女见两人说话行事浑没一点儿规矩,双眉一簇,转过了头去。那丫鬟道:“格格,这也太不像话了。”闪身挡住房门,提高声音道:“你们俩站着,见了格格也不行礼,这是哪门子规矩?”卢继光二人一呆,只得向那宫装少女一躬身,叫声:“格格。”那少女点了点头,道:“大爷回来了吗?”卢继光胡乱应道:“是。”那少女微一沉吟,道:“他去了哪里?”卢继光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丫鬟已厉声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丫头本是恼他二人对主子无礼,这般骂二人无用;卢继光二人作贼心虚,却只道已被看破,一不作二不休,闪身上前,一人服侍一个,分点二女身前要穴。那丫鬟应手而倒,那小姐却应变奇快,闪身避过,斥道:“大胆!”反手一钩一带,竟是极精妙的擒拿手法。司马怀明自幼得父母真传,自不会被她拿住,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千金居然身怀绝技,毕竟大出意料之外,反被她一轮疾攻逼退了两步。卢继光怕耽搁下去惊动了府中侍卫,跟着上前夹攻,方才将她制住。那少女才喊了一声,卢继光拔剑指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准叫。”那少女果然不敢出声,向二人怒目而视。

  卢继光正要探问相府中情况,逼着那少女走到书架后面,又道:“怀明,把那丫头拖过来。”司马怀明应声过去,把那丫鬟拖到书架底下。那少女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着二人,卢继光和她对视一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时竟不忍逼她。那少女盯了他一会儿,转头望着司马怀明道:“你叫怀明?”司马怀明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明眸皓齿,容色绝丽,与死去的娘亲竟有几分相似,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感,禁不住点了点头。那少女伸手从颈中掏出一段红绳,红绳下端坠着一块小小白玉,她伸手托住玉坠道:“你认得这个吗?”玉坠并不大,却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那少女肌肤胜雪,玉坠托在手中,与手一般的晶莹白腻,不细看几乎分不出来。

  司马怀明呆了一呆,走过去细看,见那玉坠是雕就的一只小白兔,从内透出一点朱瑕,正好雕作玉兔的一双红眼睛,玉质莹润,雕工精细,显然价值不菲。司马怀明一看,便如一柄大锤陡然间撞中胸口,埋藏了十余年的记忆霎时间从心底翻起——他自幼与表妹卢雪一处长大,两小无猜,这只小小玉兔,正是表妹四岁生日时自己送她的礼物。可是半年之后,清军围困太行山寨,娘亲和祖父舅舅一大家子人战死大半,大伯大娘带了他们几个孩子去巫山找爹爹,半路上为清军冲散,表妹卢雪就此失踪不见。人人只道她死于乱兵之手,万不料事隔十几年,竟在仇人家里遇见,禁不住嘶声道:“雪儿,你是雪儿?”

  那少女道:“你真是怀明表哥?”司马怀明“啊”了一声,一把拉住了她,叫道:“大哥,她真是雪儿啊。雪儿,雪儿,我想得你好苦!”说着伸臂抱住了她,紧紧拥入怀中。卢继光呆了一呆,道:“雪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少女眼中含泪,连连点头道:“哥哥,是我。你们,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卢继光叹道:“你失踪了十几年,大家都以为你,唉,上天垂怜,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成了他们的格格?”




(二)落尽梨花月又西

  卢雪秀眉微簇,低下头道:“当年婶娘抱着我跑着跑着,被清兵围住了,婶娘抢了一匹马,把我放在马背上,让我快走,可是我不会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你们都不见了,是一位姑姑救了我,带了我来到这里。”卢继光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清朝的尚书府,是纳兰明珠的府第?爹和娘就是死在明珠兄妹手里!你倒跟他们一处?”卢雪听他说得声色俱厉,吓得退了一步,低了头不敢答言。

  司马怀明道:“大哥,雪儿当时才四岁,能知道什么?你别对她这么凶。”说着握住她手,沉声道:“雪儿,你当时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大伯大娘当时之所以送我们走,就是因为太行山失守了。后来你爹娘外公,还有我祖父祖母,大伯大娘他们都和清军力拼而死。大家到处找你不到,还以为你也为清军所害,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救你的那位姑姑又是什么人?”刚说到这里,就听门环一响,有人推门进来,朗声道:“雪儿,你在这里吗?”

  卢雪脸色一变,向二人摆了摆手,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们快走。”扬声道“在呢”,快步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卢继光和司马怀明隔着书架望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少年,一个是侍卫服色,另一个黄衫绣服,笑容满面。卢雪呆了一呆,上前屈膝请安,那黄衫少年伸手扶住她,道:“朕跟你说没外人时不用这样。你看你一手的汗,容若,斟碗冰镇的酸梅汤来。”那侍卫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卢雪道:“不用了,这里怪热的,咱们还是走吧。”那少年道:“外头更热,人又多。朕好久不见你了,今儿借着探你父亲的病才过来。咱们还是在这儿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吧。”

  卢继光听得他自称为“朕”,再看他一身明黄服色,原来竟是满清的小皇帝!万不料今日误打误撞,竟碰上他微服至此,此刻身边又一个侍卫没有,可不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和司马怀明对视一眼,喝道:“昏君,你纳命来吧。”闪身而出,挺剑向他胸口刺去。

  卢雪“啊”的一声惊呼,叫道:“哥哥。”她本是在叫卢继光,纳兰容若正好在门外,闻声而入,见势危急,手中一壶酸梅汤便向卢继光脸上泼来。卢继光闪身避开,纳兰容若扑上来拦住他,一面大叫“有刺客,快来人。”玄烨见变故陡生,伸手把卢雪拉到自己身后,卢雪却用力往外推他,口中催道:“你快走,快走。”司马怀明见她满脸焦虑关切,心中一股莫名的恼怒升起,从书架另一边转过来,一柄剑无声无息向玄烨背心刺去。

  这一招是白莲教秘传绝学‘玄冥剑’中的‘落霞孤鹜’,此招精义就在一个“孤”字,孤鹜斜飞,凄凉无伴,不求自守,但求一击中敌。司马怀明得父母亲传,师兄妹中以他剑术最好,此时心情与剑招相合,这一招使来更是飘忽诡异,锐不可挡。玄烨全心提防前头卢继光,那料到背后有人偷袭?卢雪虽在他身后,看见时却已不及出招抵挡。百忙中叫一声“不”,合身扑到玄烨身上。

  司马怀明奋力一击,那料到这当口她不要命地扑过来,一时收手不及,长剑“噗”地刺入她背心。听她一声痛呼,背上血如泉涌,只觉眼前一黑,一颗心似乎裂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向下沉去。这时只听“噗”“噗”数响,几柄刀剑、链子枪刺入他胸口背心。却是门外众侍卫听说有刺客齐冲进来,见他伤了纳兰小姐,各人兵刃皆向他身上招呼。司马怀明自幼喜欢表妹,此时一剑刺死了她,顿觉了无生趣,身中数刀,心中反而欢喜,喃喃道:“雪儿,雪儿,我来陪你。”身子慢慢软倒在地。

  玄烨早抱了卢雪退在一边,呼道:“雪儿,雪儿,你不能死啊。”卢继光见弟妹两人相继身死,脑中一片空白,和众侍卫拼命搏杀,势同疯虎一般。玄烨却抱了卢雪向外奔去,边奔便唤太医,众侍卫恐皇上有失,一大半跟了出去保护。卢继光这才抱了司马怀明尸身冲出后花园。司马念明等正在园外接应,又经一番血战才摆脱了追兵逃出城外。

  不提四人焚化了司马怀明尸身,暗自举哀,躲避官兵追捕。却说尚书府中,宫中有名的太医女傅都被传来救治雪格格,玄烨下了严令,治不好格格,所有太医一并殉葬。明珠虽在病中,听说皇上在府中遇刺,吓得魂飞魄散,天幸龙体无恙,忙叫人扶了在门外请罪。纳兰容若也被卢继光所伤,他与妹子一同长大,怜她孤苦,对她素来关爱,这当口见她生死未卜,好生着急担忧,连自己的伤也忘了。听说父亲扶病而来,忙迎着出来,这才想起皇上深爱妹子,她若不治身亡,龙颜震怒起来,只怕府中暗藏刺客这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过就够满门抄斩的。见父亲跪伏门外请罪,忙跟着在旁跪倒。

  玄烨忧心如焚,守在雪儿房外,看几名女傅穿梭来去,七手八脚地忙着拔剑裹伤,敷药医治;随后女眷退下,换了太医进来。好在司马怀明临时收手,这一剑微偏,并未刺中心脏,虽伤了肺叶,好歹救治及时,性命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听说明珠父子在外待罪,宣二人进来,本想喝问刺客来路,及见二人跪伏半晌,均已委顿不堪。纳兰容若更是半身淋淋漓漓的鲜血,疼得面无人色,心下登时软了,道:“伤成这样,还不快点下去歇着?”吩咐太医跟着去为他裹伤医治。明珠已听儿子说了经过,叩头道:“臣父子防护不周,致令刺客潜入,惊了圣驾。天幸皇上洪福齐天,毫无损伤,臣已命人知会九门提督,全城戒严追捕刺客,务必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玄烨定下心神,想想自己来此是午后处理完公事临时起意,带了纳兰容若秘密出宫,明珠绝无可能预先安排刺客;就是他有意行刺,也不能安排在自己府上,瓜田李下,难脱罪责。况纳兰兄妹为救自己不惜性命,若非他二人,自己决不能全身而退。但那两个刺客怎会躲在内书房里?身上穿的又是府中仆役服色?雪儿也从书架后头出来,细想她当时言语行事,显然知道刺客在内,所以催着自己快走。那格毙的刺客临死还叫着她的名字,显是早与她相识。他们偷偷摸摸躲在书架后头做什么?想到这里,心下烦乱之极,“哼”了一声道:“你赶紧查出刺客来路,明白回奏。否则,”顿了一顿,喝道:“回宫!”

  明珠才见皇上第一句安慰儿子,温煦有加,不知怎的忽然变了脸,当真是天威难测。此事突如其来,家里既有防护不周之罪,又有舍身救驾之功,事情可大可小,全在皇上一念之间。朝中权贵互相倾轧,皇后之父大学士索额图一向与自己面合心不合。三个月前皇后难产而死,中宫犹虚,眼见得皇上对雪儿宠爱有加,自己若再加一把劲儿,说不定皇后尊位就落在这素不起眼的义女身上。哪知天外飞来奇祸,这当口家里跑出两个刺客来。皇上一走,立时叫来家下人等查问刺客来路。门上本没留意,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名和刺客朝过相的家人说这两个人从来未曾见过。不一刻雪儿的贴身丫头吟香被人发现倒在书架后头,明珠叫人抬了来审问。却又百般呼唤不醒,后来门客中有高手认出是被内功闭住穴道,好半天才给解开。

  纳兰明慧落落寡合,一向在城外西山上纳兰氏祖传别墅里居住,只有十冬腊月山上太冷才回府住几个月,回来也是在府后一个独立的小院幽居。雪儿十余年与她同行同住,直到去年见宠于宫中,合府上下趋炎逐热,接长不短地你来我往,送这送那,搅得纳兰明慧不得安宁,便索性让她搬出另住。明珠夫人巴不得如此,依着雪儿的意思将书房旁边一座精致小楼晓云轩收拾了供她居住。今年春天纳兰明慧本要照旧出城,因为太后贵妃不时来接雪儿入宫,雪儿又不肯和姑姑分离,明珠夫妇百般才劝得妹子留下。雪儿倒是每日去看望姑姑,纳兰明慧没事依旧是足不出户,今日府里闹翻了天,她却刚刚得到消息,听说雪儿为刺客所伤,这才急急赶了过来。

  吟香是被点了昏睡穴,除了那两个刺客进门时的情形什么也不知道。明珠心中着急,便喝命用刑严审。恰好纳兰明慧进来,吟香哭道:“姑奶奶救我,我一直跟格格在一块儿,真的没有勾结刺客。”纳兰明慧听说女儿受伤,已自焦急,进门又见吟香给逼迫得可怜,禁不住怒道:“这丫头从小跟着雪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怎会勾结刺客谋害主子?我们孤儿寡妇连府门都不出,怎会跟刺客有什么关系?你们父子在外头不知怎么得罪了人,用不着在我们娘儿们身上出气。”

  明珠无奈,叹口气道:“好吧,这丫头就交给你。不过刺客来路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楚的,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能让旁人造谣生事,无风起浪。妹子,太皇太后那里,要烦劳你去一趟。”原来自去年十月玄烨看中雪儿之后,明珠有心逢迎,便趁冬至入宫朝贺之机让夫人和妹子带了雪儿一道进宫,为的是让太皇太后和宫中太后太妃们见见雪儿,待选入宫。这雪儿生就的绝世姿容,再加上自幼遭人冷落,唯有读书自遣,那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态度在一群满蒙贵族举止粗豪的格格们之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大得几位老太太的欢心。太皇太后
爱屋及乌,对纳兰明慧之守贞不嫁也颇多嘉许。此刻唯有求她速往宫中,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预留地步,以免被旁人言语先入为主。

  纳兰明慧惦记女儿伤势,正自心疼担忧,要赶着去探视,却被他罗里罗唆纠缠个不了,越发心烦难耐,冷笑道:“平日你仗着皇上宠信,多少威风煞气?这当口倒跟我作这等穷酸可怜模样?我跟你说,雪儿要有个三长两短,大家谁也不要活了。”说罢拉着吟香自往雪儿房中去了。明珠知这个妹子素来和自己不对眼,这当口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会听。无奈此事关系重大,自己夫人虽是格格的身份,却没她这份才干,在宫里说不上话。想来想去,只有儿子媳妇平日去看她,她还稍假辞色,或者能劝得动她,走到前厅,让人叫子媳两人速来,有要事吩咐。
 
  纳兰容若才裹好了伤回房歇下,他夫人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小字昭华,也是诗礼簪缨的大家小姐,素性幽娴贞静,小夫妻燕尔新婚,琴瑟静好。听得父亲传唤,纳兰容若顾不得伤痛,携爱妻一道过来,明珠随口问了两句他的伤势,便吩咐他二人想法子速求姑姑入宫。纳兰容若知道此事干系全家性命,点头答应,扶着妻子的手一瘸一拐走进雪儿房中。

  纳兰明慧守在女儿床边,见女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心疼得直掉眼泪,见侄儿夫妻进来也不搭理。容若夫妇走到床边,见妹子昏睡之中兀自紧锁双眉,似有无限的痛楚,愈发让人怜惜。卢昭华与小姑素来交好,见她伤成这样,也跟着滴下泪来。纳兰容若劝道:“姑姑别着急,太医说并没刺中心脏,不会有性命危险,只要好生调治就会没事的。”

  纳兰明慧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雪儿招谁惹谁了,偏有这番祸事?”纳兰容若道:“刺客本来想行刺皇上,雪儿是替皇上挡了一剑,才至于此。”纳兰明慧冷笑一声,道:“你当我三岁孩子?凭着你父子来来回回用这番话唬人?刺客要行刺皇上会到咱们家来?这刺客耳目通灵得很哪。你成日跟在皇上身边,不是你跟刺客报的信吧?”

  纳兰容若听见这话不象,急道:“姑姑,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如何说得?传出去是要满门抄斩的。”纳兰明慧道:“你到教训起我来?你父子平日那些行事当我不知道呢--你们何时怕过满门抄斩?倒反说起我来?”纳兰明慧少年时所爱不遂和明珠有很大关系,素来便和兄长不睦;又知明珠在外有些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的勾当,越发对他看不上眼。如今爱女生死未卜,她心中烦乱异常,纳兰容若此来正撞到她气头上,开口就是不是,被她夹枪带棒骂了一顿。

  纳兰容若平日也不大赞同父亲行事,无奈身为人子,左右不得。这当口明知是代父受过,一肚子委屈也不敢说;何况此来是衔父命要求姑姑入宫转寰,越发不敢惹她气恼,听她越说越气,只有跪下自认不是。卢昭华夫妻情重,丈夫受伤就已心疼不过,如今更受这番委屈,明知开口多半也要碰钉子,还是忍不住跪下求道:“姑姑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妹妹这样一个可人儿,今日伤成这样,别说姑姑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难受。只是他再有不是,总是姑姑的嫡亲侄儿,兄妹俩一块长大的,岂有伤害妹妹之心?况他身上也被刺客伤得不轻,只求姑姑饶他这一回,别为此气坏了身子才好。”

  纳兰明慧见她夫妻情深,你怜我爱,想到自己半世孤凄,何曾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护过一言半句?就这么一个女儿贴心,如今还生死未卜,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越想越是伤心,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挥挥手道:“你们走吧,我就这一个闺女,我们娘儿俩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不劳你们操心了。”

  卢昭华涨红了脸,再劝也不是,起来也不是,看了丈夫一眼,眼中尽是怜惜。纳兰容若伸手扶了爱妻起来,叹口气道:“此事全怪侄儿防护不周,姑姑要怎么责罚,侄儿谨领。只是妹妹一片忠君爱主之心,宁肯自己受这一剑,不愿伤了皇上。若被外头小人反诬咱们家勾结刺客,上头降下罪来,可不枉了妹妹这番舍命救护皇上的一片真心?妹妹知道了不知会怎样伤心呢。她已经伤成这样,若再心里怄一口冤气,岂不是雪上加霜?”

  纳兰明慧道:“不准胡说!她这样花朵儿一般的年纪,佛祖一定会保佑她的。雪儿,雪儿,你快醒醒吧。”纳兰容若心中一酸,眼泪也跟着滴下。卢昭华强自劝道:“姑姑请放宽心,妹妹自幼随姑姑习武,身子一向不弱,太医也说决无性命之忧的。如今是因失血过多才昏迷不醒,睡一觉于她身子反而有好处。”纳兰明慧呆了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

  纳兰容若见姑姑没了脾气,小心翼翼地道:“妹子好好睡一觉,明儿说不定就能起身了。不过皇上对妹妹好生眷顾,为妹妹受伤的事恼怒得很。宫里太皇太后也一向对妹妹青眼有加,若知妹妹受伤,不知怎样担心呢?太皇太后那么大年纪,怎好让她老人家牵挂担心,妹妹既无性命之忧,姑姑何不进宫跟她老人家说一声,免得太皇太后悬望。”

  纳兰明慧叹了口气,拿绢子拭去泪水,道:“左不过是求我进宫跟太皇太后讨个人情。好吧,总算你比你父亲有点儿良心,对雪儿毕竟真疼她几分。你也别在这跟我绕圈子了,我即刻进宫就是。”纳兰容若道:“辛苦姑姑,只当是心疼侄儿吧。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轿,昭华,你服侍姑姑更衣。”纳兰明慧道:“那倒不必,昭华帮我照料着雪儿些吧,她要醒了,跟前没人可不好。还有,这几天我搬过来守着雪儿,你叫他们给我收拾一间屋子。”卢昭华道:“姑姑放心,我都记着。”不一刻纳兰明慧更衣上轿,见纳兰容若一直守在外头前后打点,毕竟心里疼惜,道:“你身上带着伤,就别忙了。你阿玛也不知几世修来的这么个儿子,你巴巴地替他陪了这半日小心,他倒躲得干净。你也赶紧歇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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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飞絮飞花何处是

  却说玄烨回到宫中,严令随行人等不得泄露今日之事,以免惊动朝野,另起事端。回到养心殿,见案上又堆了一叠奏折,毕竟国家大事为重,强自按下心神,批阅了几本。忽听窗外扑啦啦一阵响,抬头看时,隔窗却见一群鸽子振翅飞过,带着极尖利的哨声飞向蓝天。不由想到去年秋郊射猎,也是这样一群鸽子飞过,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射了一只下来,也许就不会见到这个让自己如此心动的玉人了。

  不错,就是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天蓝得几乎透明,同样透明的是他的心境——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好不容易从那纷繁的国事中解脱出来一天,可以不再板着面孔故做老成,可以抛开师傅母后的教导大喊大叫,可以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他那天象一匹出笼的野马,由着性子奔来奔去,他的弓握在手里,几乎是看到什么便射什么,连那只偶然经过的鸽子也不放过--他射中了那只灰鸽子,可是那只鸽子也真顽强,身上带着那支羽箭依旧拼命地飞。他拍马在后面跟着,直到被自己的猎物引到那座山坡。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女,漫山草色中的一羽洁白,轻盈得象一片雪花飘落在人间--那只鸽子直向她飞过去,终于因气力不支向地上坠落。这少女看见了鸽子,“啊”的一声,从草坡上一掠而过,将受伤的鸽子接在了手中。他被那翩若惊鸿般的身影惊呆了,勒住马呆呆地看着,然后就看到了那张清洄浣雪、艳夺明霞的绝丽容颜--她伸手从鸽子脚环上取下一个小竹管揣在怀里,他才意识到这是人家养的信鸽。然后就看到那宁静如一泓秋水般的玉颜渐渐染上了阴霾--鸽子死了,鲜血染在她雪白的襟袖上,她的泪也滴在染血的襟袖上,血被清泪化开来,如雪地上散落的胭脂。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那双清朗如寒泉浸玉般的眸子向他冷冷地扫过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心直沉下去,他知道自己也被射中了——这一辈子他都忘不了那冷冷的眼神了。那一刻他说不出的悔恨,虽然从小到大他都告诫自己不必为做过的事情后悔,那一刻他却肯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收回那鸽子身上的羽箭。

  她静静地望着那只死了的鸽子,他叫了一声“姑娘”,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恼怒,没有呵斥,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她每走出一步他的心就向深渊里沉一下,似乎全身都浸入刺骨的冰水里,他想唤住她,或者追上去,只要她肯原谅他,叫他拿什么补偿他都乐意。可是他一动也没动,他怕她拒绝!虽然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拒绝过他什么,他想到她那冷冷的目光仍是毫无信心——还不如这样抱着一线希望遥遥地期待着,也比这唯一的希望被冷冷地击碎在面前好些。

  当然这期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较射的王公亲贵和随身侍卫们很快追上了他,他又回到了前呼后拥的现实之中。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带来的责任之后他也想起了这身份给他的权利,他吩咐贴身侍卫查一查那遗世独立的白衣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当然,不能惊动了她,他要设法挽回这一次错误的邂逅,而不是加深那错误的印象。

  当皇帝自有当皇帝的好处,没过几天他就知道了那位姑娘是兵部尚书明珠府中之人,因为那山后就是纳兰府上的一处别墅,据说明珠的妹子、朝野闻名的女将纳兰明慧就住在那里--而这少女便是纳兰明慧的义女。纳兰明慧据说少年时就是个传奇人物,她的义女当然也不同凡响。是啊,她那样娇弱得风吹欲去的模样居然也学得一身武功,而且还和外头的刺客有干连。一想到那刺客临死还叫着她的名字,他心里就升起一团怒火,想起二人都是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他们躲在这僻静的书房里干什么来着?不,雪儿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她舍命为我挡了一剑!如果我不是皇上,这世上仍肯不顾性命地维护我的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桂子,一个就是她。小桂子是天地会的香主,难道她也是脚踏两只船,和那些叛党有勾结?

  他手里拿着奏折,满脑子此起彼伏的念头却只绕着雪儿转,心中一时恼怒,一时忧惧。忽听身边有人呼唤,抬头看时,只见张文成站在一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宫女,却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女苏麻喇姑。玄烨八岁丧父,十岁上生母孝康皇后又亡故了,一直随着孝庄太皇太后长大,亲政之前衣食起居都是苏麻喇姑照料,一见是她,忙站起来道:“嬷嬷,您怎么来了?” 苏麻喇姑道:“皇上可真忙,看折子看得这么用功。小人儿家身子骨要紧,可别累着了。”玄烨笑道:“我没事。老祖宗好么?” 苏麻喇姑道:“好。老祖宗想你了,叫你过去一块儿用晚膳呢。”

  玄烨对慈爱睿智的祖母一向崇敬。听说祖母传唤,连忙赶到慈宁宫,却见仁宪太后也在座。仁宪太后是顺治帝的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孙女,太皇太后年过六十,依然耳聪目明。待他请过安起来,笑眯眯地道:“晚膳用过了吗?”玄烨道:“还没有。”太皇太后道:“你终日操劳国事,为吴三桂叛乱的事又操心,不好好吃饭,身子骨可顶不住。你娘也在这里,大家一起吃吧。”便命人摆上御膳。直到他吃完了,太皇太后才道:“烨儿,你下午出宫去了?”

  玄烨吃了一惊,没想到太皇太后耳目如此通灵,红着脸道:“是,兵部尚书明珠病了,孙儿过去看了看。”太皇太后一笑,道:“他怎么样?”玄烨道:“还好,也是累的,又感了些时气。”太皇太后点点头,缓缓地道:“听说有人行刺你?”玄烨“唔”了一声,道:“还好纳兰成德全力护驾,孙儿没事,累老祖宗和太后操心。”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没事还好。南边吴三桂叛乱,两军打得正紧,难保他不派刺客到京城闹事,扰乱军心。你是一国之君,肩上挑着咱们整个大清国的担子,行事就该处处小心,不可任性妄动。这一次可有多危险?幸好祖宗保佑,毫发无损地回来,要不然我们这群女人寡妇们可靠谁去?”玄烨自知理亏,站起身来,垂首道:“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孙儿以后决不再轻举妄动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转头向仁宪太后道:“要说一个活泼泼的少年人,硬给拘在宫里不让出门也确实难为他。” 仁宪太后笑道:“还是老祖宗体谅人,真心疼孙子。烨儿别站着了,过来坐下说话。”玄烨依言过去,太皇太后道:“雪儿怎么样了?”玄烨道:“她替我挡了一剑,受了重伤,好在没刺中要害,太医说不会有性命之忧。”

  太皇太后和仁宪太后对视一眼,道:“这孩子果然很好,我真没看错了她。他们兄妹都为护驾受伤,忠勇可嘉。苏麻喇姑,取黄金千两,彩缎百匹,赏给纳兰侍卫,他如今是三等侍卫吧?升他为二等吧。让他在家好生调养,养好伤再好好当差。”纳兰雪是相府千金,身份尊贵,自然不能说她亲与刺客格斗,因此只说赏她哥哥。否则护驾受伤的侍卫有十来个,如何单赏纳兰容若一人?

  仁宪太后笑道:“雪儿也是舍命救驾啊,老祖宗打算怎么赏她?”太皇太后道:“你说呢?” 仁宪太后道:“这么可人疼的孩子,老祖宗娶进门来作孙子媳妇吧?”太皇太后道:“那要看烨儿自己的意思。” 玄烨日日夜夜想的便是这件事,今日太后竟先提出来,
一时喜出望外;随即想到她那些可疑之处,心里又禁不住一阵窝火。

  仁宪太后见他发呆,推他道:“怎么,你不愿意?”玄烨略一迟疑,想到若被太皇太后知道此事,雪儿永无入宫之望,如今还不知实情如何,怎舍得便错过这大好时机?当即站起来道:“全凭老祖宗做主。”太皇太后道:“你第一个媳妇儿是我做得主,如今你也大了,就该看你自己的意思了,老让我们老太太做什么主?”玄烨笑道:“孙儿的心思又怎瞒得过老祖宗和太后的眼去?”

  太皇太后道:“正说这事呢,大行皇后的百日祭辰也过了,中宫无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雪儿是相府千金,人品模样都好,对你又忠心,我和你娘大家也很喜欢她。这样吧,等她身子养好了,你风风光光地把她抬进大清门来,也就对得起她了。”皇家规矩,帝后敌体,只有皇后入宫才能从正中的大清门抬进来,妃姘均无此资格。太皇太后竟肯将皇后大位留给雪儿,那是他从不敢奢望的事,一时惊喜交集;但想到雪儿的可疑身世,立时知道不成--册立皇后不比选妃,那是国家大事,仪注纷繁,核查严明,大行皇后赫舍里之父索额图与明珠一向面和心不和,若遽然娶雪儿为皇后,索额图心中不忿,将雪儿身世可疑之处闹大,宗人府那里较起真来,反叫她入不了宫了;老祖宗既喜欢她,还是一步一步来,入宫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再立她为后,那就顺理成章,谁也不能作梗。想到这里,缓缓道:“孙儿谢过老祖宗恩典。只是如今南边仗打得正紧,诸事纷繁,国库空虚,立后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太皇太后禁不住一呆,素知他痴恋雪儿,今日竟何以如此推三阻四?她身历三朝,最是精明不过,也不动声色,暗自思量。却听仁宪太后道:“这倒奇了,我们怕你着急,你自己倒没事人似的,难不成跟雪儿吵架生分了?”玄烨忙道:“孩儿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希望雪儿早日入宫;可是册立皇后事大,花费也大,外头正跟吴三桂打仗,这时候迎娶皇后只怕好说不好听。”

  仁宪太后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又想娶媳妇,又怕花钱。你倒不怕委屈了你那心上人?”玄烨道:“太皇太后和太后把内帑都拿出来犒军,孩儿再不肖,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大事铺张。何况赫舍里是因诞育皇儿产劫而死,如今她尸骨未寒就另立新后,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仁宪太后听他这样说,禁不住痴了半晌,叹道:“老祖宗瞧瞧,烨儿真是越大越有出息,事事以国事为重,哪象先皇,为了那个狐媚子,就什么都不顾了。”说着眼圈便又红了。

  太皇太后知道她又想起顺治帝宠爱董鄂妃,为之废后的事,禁不住心中感慨,倒把心头疑虑撇开了,叹道:“烨儿跟赫舍里从十来岁玩到这么大,情谊自然不同寻常。不过我看他是怕册立皇后耽误得时间长,想早早把雪儿接进宫来长相厮守才是真的。”这话一半说玄烨,一半却是劝侄女。玄烨本来只顾了找借口,不小心触动了太后的忌讳,听祖母打圆场,忙跟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

  太皇太后拍了拍仁宪太后的手,笑道:“好吧,你就全心全意跟吴三桂打仗,雪儿的事交给我跟你娘,有个把月她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好不了,只要她能下地行走,我也给你把她接进宫来调养。”玄烨见祖母如此体贴,跪下磕头道:“谢老祖宗恩典,谢太后恩典。”太皇太后笑道:“这下你可满意了吧?下个月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暂且忍耐些,别再往外跑了。”

  玄烨私恋纳兰府小姐的事早就是宫里公开的秘密,如今太皇太后金口指婚,早有人跑到明珠府上报喜讨赏。明珠这次因祸得福,喜得无可无不可,合府上下喜气洋洋。儿子升官的事还在小处,难得这个义女争气,不光皇上喜欢她,更难得投了太皇太后的缘,眼看着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一家子互相道喜,乐得合不拢嘴。纳兰明慧虽也喜女儿为自己争了口气,一想到她嫁入深宫,等闲不得一见,心底又复感伤。

  晚间众人睡下,纳兰明慧心情激荡,静夜沉沉,不由想起自己少年之时情事,如果他不是反清复明的逆党中人,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犹豫不决,如果他不是那样倔强高傲,也许就--唉,算了,如今心上人久已不在人世,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可既已神思远逸,虽不愿想,却越发睡不着,索性起身到雪儿床边看视。望着她沉睡中如雪一般白皙愈恒的脸庞,禁不住叹口气道:“雪儿,你总算给姑姑争了一口气。你比姑姑命好,就要嫁进宫去了--皇上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你,你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再也不用在这府里受人白眼。”却见雪儿沉睡中眉头竟微微簇了一下,纳兰明慧幽幽地道:“你听得见姑姑说话么?雪儿,你知道姑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姑姑是不是?”

  当晚纳兰明慧到将近四更天才睡,翌日醒来已是辰巳之交,看看雪儿仍在睡着,便自己梳洗了,让厨房热着早点,要等雪儿醒了一起吃。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她仍然睡着,直到午后依然昏睡不醒。算算时辰已快一个对时,心中不由发慌,忙请大夫来诊治,大夫诊了脉,见伤口处理及时,并无溃烂;况并不发热,脉相也稳,并无毒火内攻之相--想是失血后身体虚弱,所以不醒。仍开了些滋补养元的药物,让煎了随参汤灌下。

  哪知雪儿这一睡竟一连数日不见醒来,每日只靠灌服参汤维持,大夫来了却又看不出旁的病症。这一来尚书府上可慌了神,明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又要赶着找好大夫救醒雪儿,又不敢张扬怕宫里知道。好容易有个大夫有些见识,说格格伤势并无大碍,如此不醒乃是心病,心病便需心药医,总要找着她不愿醒来的理由才好对症下药。

  要说小姐究竟动了什么古怪心思竟至了无生趣,明珠夫妇从没想过这小女孩儿的心事,只有来问妹子。纳兰明慧母女本来无话不谈,但这几个月分开另过,毕竟不似当年亲密——雪儿外柔内刚,性子沉静内敛,想想她每天过来请安并无异常之态;问起吟香,也说格格安静惯了的人,就是皇上不时托大爷带些书信玩物过来,格格心里喜欢,也并不喜张扬——如今昏迷不醒,只怕是刺客行刺皇上时受了惊吓所致。

  纳兰容若夫妇与妹子素来亲厚,见她如此自然更是关心。当日遇刺经过只有纳兰容若知道,心底不免疑窦重重——妹子一身武功,刺客制住了丫头,怎的倒不制住她?但据吟香说,那两名刺客鬼鬼祟祟地进来,见了他们本来要走,被格格问了几句话识破才动起手来的,可见妹子与他们并非旧识。若说妹子身怀绝技,刺客斗她不过,何以后来又不打了,她反催着皇上快走?细想当时情景,自己叫了她一声,半晌才听到回音;她从书架后出来,神色惊慌,满手是汗,显是心怀鬼胎;那两个刺客武功极高,就是与自己相斗那一个妹子就未必是他敌手,何况对方有两个人?想起二人都是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莫非妹子受制后失身于人,所以见了皇上惊惶失措,急着想掩饰过去?不会,妹子外柔内刚,性子极其倔强,若不是她自己愿意,旁人决计勉强她不得。

  他想到这里,自己先吓出一身冷汗来——妹子眼看要入宫为妃,若被自己不幸猜中,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卢昭华见他脸色大变,连忙探问。纳兰容若这番推断干系妹子名节,本不想说,被爱妻连连追问,想起要验证此事自己不好出面,她们姑嫂一向交好,也唯有请她出头才合适,这才低声对她说了。卢昭华听罢笑道:“这个你就放心吧,这是欺君之罪,爹娘岂不比你上心?当日姑姑入宫后你回房歇下,母亲就带人来验看过了,雪儿依旧是清清白白的一块完璧。”纳兰容若长出一口气道:“这就好,我说她也不是那样人。只是她何以竟一心求死,了无生趣?”


(四)东风回首尽成非

  这两日他腿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便和妻子到雪儿房中来看她。纳兰明慧正独自发愁,他夫妻两个不免开解一番,说吉人自有天相,假以时日雪儿自能醒来,请姑姑不必担心。说来说去便说到雪儿的来历,纳兰明慧只记得是随兄平灭了太行山逆匪,追剿余匪到川陕边境内时捡到的她,她当时昏睡在道边,看着只有三四岁模样,纳兰明慧见她生得娇美可爱,便带她回营,后来一问她父母双亡便收留了她。至于她的家人姓氏,只记得她一醒来就哭着要找婶娘,可她婶娘是谁她又说不上来,战乱年月十室九空,自己又军务繁忙,哪有功夫追究她的来历?纳兰明慧听他连连追问,道:“冬郎,你还是怀疑雪儿和刺客有关是不是?”

  纳兰容若赔笑道:“侄儿也是为了早些让雪儿醒来,她从闹刺客那天才会如此,总要弄清楚她的心事才好。”便将当日书房所见跟姑姑说了。纳兰明慧叹道:“这件事我也思量了好几日了。且不说她和刺客有没有关连,雪儿是我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女,她又不是满人,论理她是没有资格进宫的。雪儿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她未必有作贵妃的福气。”卢昭华急道:“姑姑千万别这么说,大伙儿都这么疼她,妹妹决不会那么狠心,”纳兰明慧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虽望她好,倒不必图那些虚名;我宁肯她平安快乐地好好活着,若是心里不快活,再怎么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

  纳兰容若道:“姑姑是想替妹妹辞谢了贵妃之位?”纳兰明慧点点头道:“我知道圣旨不可违抗,我也不是要抗旨不遵。如今雪儿的事还没有正式公告朝野,我想进宫向太皇太后禀明雪儿的真实身份,太皇太后知道她是汉人孤女,来历不明,自然会收回成命的。”纳兰容若沉吟道:“可是皇上深爱雪儿,这样做只怕,”纳兰明慧道:“后宫美人无数,皇上纵对她迷恋一时,可是终不能违背太皇太后的旨意;她的身世也瞒不住人,若再跟外头有什么纠葛,日后反生祸患,倒不如此时绝断了,一了百了。雪儿聪明美貌,文武全才,我本来觉得寻常人配不上她;可是反过来想想,情深不寿,物极必反,雪儿实在是太过完美,我真怕这尘世间留她不住。”说着说着,禁不住滴下泪来。

  纳兰容若夫妇心中一凛,看着雪儿日渐消瘦的脸,对视一眼,彼此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他们深深理解姑姑的心情,这样玉雪可爱、纯美如仙的少女,老天真的不肯放过她么?相比之下,自己夫妇相得,恩爱甜蜜,实在是莫大的福气了。纳兰容若沉吟半晌,道:“姑姑既这样说,倒也不妨一试,不过以侄儿之见,太皇太后那里倒不急禀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儿我先进宫问问皇上的意思。皇上对雪儿一片深情,咱们不能不顾皇上的心意。”

  纳兰明慧因此事关连太大,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听侄儿说得有理,也就点头答应。第二日纳兰容若果然入宫销假。玄烨这些日子一直担心雪儿,不时派人以各种名目到明珠府上探视,明珠只是含糊其词说小姐正在养伤。今日一见纳兰容若回来,早早料理了各项紧急公务,便招他过来密谈。纳兰容若将雪儿近日情形说了,见玄烨黯然无言,屈膝跪下道:“皇上对舍妹如此眷顾,奴才全家粉身难报。只是奴才无能,至今也没将刺客捉拿归案,有负皇上圣恩。请皇上降罪。”

  玄烨叹了口气,挥手让他起来,道:“知道刺客来路么?”纳兰容若道:“家父命人在城内详查,说那两个刺客曾在府后街太平客栈住过,同行的还有两男一女,都只二十来岁年纪,据说曾找过天地会的人。”玄烨怒道:“又是天地会,真是阴魂不散!”纳兰容若见皇上生气,吓得不敢再说。玄烨发了一阵呆,看着他道:“你心里有什么话,这就说吧。”

  纳兰容若道:“皇上圣明,是,是关于舍妹的身世,其实舍妹并不是奴才的亲妹子,她是奴才姑姑在南边收养的孤女。”便将纳兰明慧收养雪儿之事尽数说了。玄烨早知雪儿并非明珠亲女,如今听他说纳兰明慧是十几年前在陕南剿匪时捡到的她,心里一股莫名的惧意升起--他幼荷大任,自来沉静有主见,当年鳌拜逼宫、吴三桂作乱种种紧要关头都没有退缩过,这当口竟然心头慌乱不安,可见关心之甚。忙端起案上一杯凉茶仰首而尽,心中劝着自己:不会这样巧法,她总不会又是反清复明的乱党之后!老天爷就戏弄人也不会老用这一个法子,小桂子是这样,雪儿又是这样!

  纳兰容若见他面上阴晴不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心中激动万分,知道他对雪儿一往情深,此事对他实在打击太大。他是文士出身,从入宫面圣玄烨对他一直尊重有加,从有了雪儿之事两人关系越发亲厚,名义上是君臣,实际上却是性情相投的朋友。平日虽听父亲告诫了不少察言观色、明哲保身之道,这时心头一热,什么“伴君如伴虎”的古训全丢在了脑后,禁不住劝道:“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漫说如今不知雪儿出身来历,就算她真是什么叛党逆匪之后,她从四五岁上就被奴才姑姑带回府中抚养,十几年和外头决无瓜葛,奴才以项上人头担保,雪儿对皇上决无二心。”

  玄烨怒道:“你说她和外头决无瓜葛?那我问你,那刺客临死怎么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她一见我的面就叫我离开,不是为了回护那两个刺客是什么?那刺客刺中雪儿后立即撒手把剑放开,众护卫杀他时他根本就没有还手之意!他临死说的什么你知不知道?他说的是‘雪儿,我来陪你!’你说雪儿和他没有任何瓜葛,那她的名字刺客怎么会知道?那刺客以为刺死了她所以才甘心就死,你还说他们没有任何瓜葛?”

  这十来天玄烨独自纳闷,当日的情景反反复复在脑海中闪现了多少遍,许多当时没留意的细节也都想了起来,越想心中越郁闷——这话堵在心里十来天,今日好容易发泄出来,越说越气,手中茶杯直掼向地上,摔个粉碎。

  纳兰容若当日只顾和卢继光拼命缠斗,这边司马怀明临死诸事自然毫不知情。听皇上大怒之下说出这些话来,原来那刺客与雪儿情谊竟如此之深,那她们自然不会是初识了!皇上对此比自己清楚得多,亏自己还说什么以项上人头担保的话——随即想起自己今日入宫明明是为姑姑代雪儿辞谢尊位而来,怎么说来说去又成了代雪儿辩解说项?若真如皇上所说,那刺客是为了误伤雪儿而自愿就死,两人关系自是非同一般!以雪儿的性情只怕心里自疚甚重,就是她醒来也未必愿意因此入宫受宠——是了,她一直不愿醒来,就是因为觉得对不起那死了的刺客,她想陪着那人一起死!

  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心头既惊且惧,那刺客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这样看重?皇上爱她至深,若知道她有这番心思,不知会伤心恼怒成什么样子呢?可是自己偏偏一来就将雪儿昏迷不醒的事尽数说了,老天保佑,但愿皇上别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正狠狠盯着自己发楞。两人眼光一碰,纳兰容若赶紧低头,玄烨已然看见,向他喝道:“朕在问你话,你到底说不说?”

  纳兰容若无奈,垂首道:“皇上说的是,是奴才不知实情,胡乱猜度。”玄烨心底只盼他能说出什么理由来驳倒了自己,证明雪儿的清白,如今听他这么说,心头气上加气,怒道:“那你说怎么办?”纳兰容若道:“奴才死不足惜,只求皇上别气坏了身子。雪儿年幼无知,或者另有苦衷也说不定,皇上若觉得她来历不明,不叫她入宫也就是了。”

  玄烨如何不知与雪儿断绝关系最是一了百了?可是每次想到这里都不敢再往下想,只盼纳兰容若带来一线转机证明自己全想错了。哪知这当口他竟直愣愣说出“不叫她入宫”这句话来,等于一个烫手山芋又扔了回来,立时被他噎在当地——不叫雪儿入宫!十个月相思苦煎熬,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怎么能不叫雪儿入宫?玄烨本来雷霆震怒,势不可挡,这时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更是下不来,一时恼羞成怒,指着他道:“好啊,纳兰成德,这就是你舍了性命给朕做的保!你,你当朕是什么人!由得你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把这奴才拉出去砍了。”

  纳兰容若本是就事论事,被逼不过才将姑姑的意思说了出来,没想到他翻脸无情,竟真要取自己性命。正要分辩几句,几名侍卫直冲过来,将他顶戴摘下,连推带搡拉了出去。总管太监张文成闻声过来,隔窗又见地上茶杯碎片,知道皇上动了真气。适才君臣两人的话他在外隐隐听了几句,知道事关皇上私情,外人不便与闻,便远远躲了开去。但明珠长袖善舞,张文成收过他不少好处,这时见纳兰容若获罪当诛,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糊里糊涂就被杀了--因此一面命人飞报明珠,一面亲自去和交好的侍卫统领打声招呼,请他且慢行刑。素知这位纳兰侍卫文武双全,很得皇上器重,而且其妹眼看要入主中宫了,不知这书呆子怎么冲撞了皇上,竟搞到这步田地。知皇上正在气头上,安排完自己赶紧回来伺候着,以免受了池鱼之殃。

  到了房外依旧隔窗向内一张,见皇上背着手在房中大兜圈子,显是胸中郁闷难当--这些日子玄烨一直心情不定,张文成都挨过好几次骂了,这时候见皇上生气,更不敢进去碰钉子。正迟疑间见廊下一个小太监捧了一只食盒过来,上前拦住问道:“干什么去?”那小太监道:“噢,张公公,皇上适才和纳兰侍卫说着话,要喝冰镇的酸梅汤,我这就给皇上送过去。”

  张文成点点头道:“你给我吧”,接过食盒,走到房中,倒了一碗酸梅汤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道:“这是皇上最喜欢的酸梅汤,拿冰镇过的,皇上用一碗吧。”玄烨心中烦乱焦躁,正想碗凉东西吃,接过碗一口饮尽。张文成又给倒了一碗,玄烨伸手端起,却不再喝,呆呆望着手中酸梅汤,想起那日在明珠府上遇刺,当时成德也是才取了酸梅汤来,若不是他舍命缠住刺客,自己哪里还有今日?想到这里,紧皱的眉头渐渐放开,向外望了一眼,道:“张文成,你快去传朕的话,把纳兰成德带回来。”

  张文成听得这话,答应一声,立即出去传旨,将纳兰容若放开,带他回来见驾。纳兰容若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忙叩谢皇上不杀之恩。玄烨看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前后不一,全无凭准,随随便便拿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朕念你救驾有功,项上人头权且寄下,顶子可不给你了——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这么没轻没重的胡言乱语,闹出事来,怕你一个脑袋不够砍的。去吧。”

  纳兰容若是文士脾气,素来厌恶官场逢迎之术,君臣之间一向是朋友相交,今天才领教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好在皇上还顾念旧情,并不肯真取自己性命。没头没脑受了一番申斥,起身唯唯而退——自己原是钻研经史著述文章的人,这个官并非自己想要的,今日丢了也罢了。刚到午朝门外,却见父亲急急地赶来,原来明珠听说儿子获罪,赶过来想法子搭救,见他平安出来,这才放心。拉住他问起经过,越听脸色越难看,摆摆手让他先回家,自己又备了一份厚礼悄悄给张文成送去,谢他搭救之恩,又拜托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等女儿入宫之后,自会好好报答他。

  明珠细思儿子被祸经过,越想越是后怕,偏偏雪儿昏迷不醒,查问不得,回到府中,午饭也顾不上吃,一迭声地吩咐叫成德快来。纳兰容若获罪之事家里早闹翻了天,他一回到家全家都迎出来,七嘴八舌地探问,好容易安抚下众人,回房和妻子说两句话,又闻父亲传唤,只得又赶过来。

  明珠禀退众人,又细问他与皇上对答言语,抚掌叹道:“看来雪儿和刺客之间的关系果然非同寻常!这丫头真是不自重,皇上这样爱宠,她还跟外头野男人勾勾搭搭,还让皇上给撞见了——咱们全家都要让她给害死了。”

  纳兰容若听父亲说得刻薄,忍不住道:“雪儿不是那种人。”明珠道:“不是?不是还生出这些事来,要是了想怎么样?一个女人就该呆在家里安分守己,要是读了几本书,或是学些武功,自以为有些本事,就要变着法子生事胡闹——当年你姑姑自己是这样,如今养个女儿还是这样——咱们家迟早得毁在她手里。”

  纳兰容若沉吟道:“我今日已将雪儿身世禀明了皇上,皇上虽然生气,可是并没杀我,可见是极明白仁厚的。雪儿平日为人贞静守礼,对皇上也是一片真心爱重,那两个刺客以前从没来过,孩儿以为,或是她原来的什么亲戚,今日突然相认的也说不定。”

  明珠心头一凛,道:“不错,你姑姑当年就和一个逆匪相好,这丫头来历不明,说不定就是那人的野种,所以你姑姑当心肝宝贝似的养着。那人虽早就死了,难保他没什么徒子徒孙的余孽留下,所以来找雪儿。这,这结交逆匪,行刺皇上是谋逆的大罪——那是要抄家灭族的!都怪我一时心软,看她一个人过日子可怜,就同意她把这丫头留下来——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

  纳兰容若听父亲说得凶狠,吓了一跳,忙劝道:“阿玛别着急,孩儿回来细想皇上近日行事,皇上明知雪儿和刺客有关,还肯求太皇太后纳她为妃;孩儿只说了一句不叫雪儿入宫的话,皇上便大发脾气,几乎将我问斩——可见皇上对雪儿也是一片痴心,不能忘情的。”

  明珠拍着脑袋道:“难就难在这里!咱们这位皇上打小儿就英明果决,鳌拜厉害吧?满朝文武谁敢惹他?皇上不动声色就把他给收拾了——那年他才十六!后来要撤三藩,跟吴三桂说打就打,就是前方战事不利,你看他什么时候慌乱过?只有雪儿这件事,皇上今日竟然会大失常态--男女之事最是夺人心志,移人性情!这就叫关心则乱!雪儿是从咱们家出去的,出点事咱们家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纳兰容若道:“姑姑也不肯让雪儿入宫,只怕也是有这层顾忌。趁着这件事尚未宣示朝野,若是将雪儿的真实身份禀明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应该会收回成命。”明珠道:“那怎么成?”说罢略一沉吟,又道:“皇上一心要雪儿入宫,要是知道是咱们暗中搞鬼给搅黄了——我跟你说,皇上发起脾气来,不知道多少人要脑袋搬家。”纳兰容若忽然想起临走时玄烨也说过类似的话,失声道:“不错,皇上警告过我,让我回家好好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是明摆着不准咱们泄露雪儿的身世,要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不准雪儿入宫,皇上迁怒起来,”想起今日皇上之翻脸无情,禁不住打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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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1:5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梦里云归何处寻?

  明珠道:“所以我说,你就别跟着你姑姑动那个糊涂心思了。她自己放着好日子不过,多少公子王孙都不嫁,非要没名没分地替那个逆匪守活寡。雪儿出落成这个模样,天生的一朵娇花,如今马上就要嫁进宫里,日后说不定还有皇后之分,那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到的福气,她又不知动了什么左性,这当口出来添乱。我这还没说你呢,她叫你去辞婚你就去,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商量一声——你当你会写两句文章,做两句诗,皇上喜欢你你就不得了了?你就不把阿玛放在眼睛里?今儿要不是我托张文成暗中照应,你这条小命就糊里糊涂地送在她手里了。”

  明珠正教训得起劲,忽听外头有人敲门禀道:“老爷,姑奶奶派人来找大爷。”明珠怒道:“又找他做什么?就说他不在这里。”却听外头一个女子急急叫道:“老爷,大爷,是格格一个劲儿叫大爷,求大爷过去看看吧。”纳兰容若喜道:“雪儿醒了?”直冲过去拉开房门,见门房身后正是雪儿的贴身丫头吟香,一见着她就叫道:“大爷,您快去看看吧,格格,是格格叫您呢。”纳兰容若答应着便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停下,回身道:“阿玛,”明珠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去好好劝劝她!”

  纳兰容若赶到雪儿住的晓云轩,纳兰明慧正等得心焦,一见他和吟香进来就道:“怎么这半天才来?”吟香道:“大爷没在房里休息,和老爷在前厅议事呢。”纳兰容若道:“雪儿怎么样了?”纳兰明慧摇了摇头,带他到雪儿床前,只见雪儿依然在闭目沉睡,回头看着吟香道:“你不是说她醒了么?”吟香道:“我只是说格格在叫大爷,没说她醒了,格格是做着梦直叫大爷——不过格格既能开口说话了,只怕也就快醒了吧。”

  纳兰明慧道:“上午说你触怒龙颜,皇上要杀你,雪儿就不似平日安稳,不时地抽筋打冷战。适才她突然叫了一声“哥哥”,我也以为她醒了,可是叫了两声又无声无息了,看样子是做了噩梦。她不叫别人,单只叫你,所以我让吟香请你过来,或许你能唤醒了她也说不定。”纳兰容若点了点头,见雪儿已瘦得皮包骨头,禁不住心头酸楚,柔声道:“雪儿,哥哥来了。你有什么话,就睁开眼睛跟哥哥说。”叫了几声,雪儿忽地身子一颤,脸上筋肉绷得紧紧的,虽然双眼紧闭,仍可见眼珠动来动去,果然是在做噩梦。忽听她声嘶力竭喊了一句“哥哥”,一只手直伸出去,似乎想抓住什么,纳兰容若握住她手轻轻摇晃,连声道:“哥哥在这里!雪儿,雪儿你醒醒,哥哥就陪在你身边。”纳兰明慧也叫道:“雪儿别怕,雪儿你快醒醒,姑姑守着你呢。”

  雪儿口中喃喃叫道:“哥哥,别杀我!”眼角两滴清泪慢慢浸出。纳兰容若道:“雪儿,你快醒醒!你在做噩梦,哥哥怎么会杀你呢?”雪儿张开眼睛,眼光渐渐移到他脸上,直愣愣盯了他半晌,又复闭目睡去。纳兰明慧一把握住她手臂,使劲摇晃着她道:“雪儿,别再睡了!快醒醒,看看姑姑。”雪儿好半晌才又张开眼睛,眼光从个人脸上依次滑过,又依次望向房中各处,目光空空洞洞。纳兰明慧看着不祥,叫道:“雪儿,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雪儿巡声看着她,半晌怯生生叫道:“姑姑?”

  纳兰明慧一把抱住她哭道:“乖女儿,你可醒了,这些日子你可吓死姑姑了。”纳兰容若喜道:“认得人就好”见雪儿容色憔悴,嘴唇干枯,又道:“吟香,有什么喝的没有?给格格格端一碗来。”吟香已喜得傻了,听见忙道:“啊,炖得有冰糖莲子羹,我这就去拿”,边说边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卢昭华因吟香去找过丈夫,以为雪儿醒了便过来瞧她;半路碰上明珠夫人受明珠之托也过来,还有几个姨娘听说格格醒了,如今她即将贵为皇妃,哪个不来趋奉?各自让人带着些吃用玩物等过来,正好见吟香出去说格格醒了要喝东西,一大群人便闹哄哄地进房来瞧她。

  雪儿忽见这么多人进来,脸现惊恐之色,伸手紧紧拉住纳兰明慧,身子便往后缩,纳兰明慧抱住她道:“雪儿别怕,是你干娘和嫂子来瞧你。”纳兰容若见母亲进来,忙站起来,明珠夫人便过来坐到床边,拉住雪儿的手道:“好孩子,昏睡了这些日子,瘦成一把骨头了。咦,这大热的天,怎么倒一个劲儿打冷战?”纳兰明慧也觉出她身子抖个不住,一面不住拿手抚着她身子安慰,一面回头道:“嫂子,雪儿刚醒,身子太虚,忽然来这么些人她看着害怕。”明珠夫人道:“说的是,大伙儿听说她醒了,都急着来看她,可忘了对她的身子不好了——这黑压压一屋子人,我看着都眼晕。”卢昭华扶住婆婆,道:“娘,那咱们先到外头坐会儿吧。”

  纳兰容若夫妇招呼众人到外间坐下,房中只剩了她姑侄两个,雪儿才渐渐止住发抖,半晌轻轻地道:“姑姑,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人?”纳兰明慧奇道:“这是你住的屋子啊?刚才来的是你干娘和嫂子,还有几位姨娘,你昏睡了十来天,大伙儿听说你醒了,都来看你。怎么,雪儿,你不记得她们了?”雪儿眉头紧蹙,似乎拼命在回忆,纳兰明慧看得心慌意乱。这时吟香端了一碗冰糖莲子羹进来,纳兰明慧指着吟香道:“雪儿,这是你的贴身丫头,你还记不记得她?”

  雪儿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这是吟香。” 吟香喜道:“是啊,格格,你还记得我就好。你口渴不渴?我服侍你喝一碗冰糖莲子好不好?”雪儿一笑,纳兰明慧便扶起她身子,吟香将她身后垫上被子枕头让她倚着,将头发拢到一处扎起来,便将冰糖莲子羹一勺勺喂给她吃。雪儿一边吃着,迟迟疑疑地道:“姑姑,你住在哪里?”纳兰明慧道:“姑姑这些日子一直在这儿陪你。”雪儿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纳兰明慧见她神情不似往常,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起些旧事,有些提起来她就记得,有些却要想一会儿才知道,可是问起她刺客的事,她却茫然不觉,竟是不知所云。纳兰明慧心中慌乱,忙叫了纳兰容若进来,好在明珠夫人等知雪儿初醒不适,探问两句留下礼物也就各自去了,命容若夫妇代为照看。雪儿一见兄嫂,呆了一呆,叫声哥哥,眼神却明显有些瑟缩。纳兰容若记起她梦中言语,她做着梦都怕自己杀她,可见心底极怕自己责怪,见她小小的瓜子脸越发尖尖的,肤色白得几乎半透明,禁不住又疼又怜,柔声道:“雪儿,病了几天,你可瘦多了。你想看什么书不想?告诉哥哥,哥哥去给你找来。”

  雪儿自幼好静,闲来读书无伴,有什么不懂的,小时候就问姑姑;后来书读得多了,纳兰明慧解释不了,便叫她得机会问哥哥去——兄妹俩的情谊便是从读书论文上结下的。因此纳兰容若一问她要什么书,雪儿顿时觉得亲切了许多,微微一笑道:“谢谢哥哥,我有些头疼,先不看书了。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用去太学里吗?”

  纳兰容若听她竟说起去太学的话,心底一惊,他原本是在太学读书,自从去年玄烨一见雪儿不能忘情,便将他提拔到宫中作侍卫,早就不去太学了。雪儿一见面竟说出这等话来,纳兰容若和姑姑对视一眼,均自暗觉骇异。卢昭华走上几步,叫声“妹妹”,雪儿看了她一眼,脸色一变,叫道:“哥哥。”纳兰容若道:“雪儿,这是你嫂子,你不记得了吗?”

  雪儿“噢”了一声,怔怔地盯着卢昭华,半晌向她点头一笑,随即道:“姑姑,我有些累了。”说着闭上了眼睛。容若夫妇见她这样,对视一眼,只好告辞。纳兰明慧送出门外,忧心忡忡地道:“你瞧这孩子,倒象得了失魂症的模样。”纳兰容若点点头道:“是啊,似乎她的心思还留在大半年以前,可对昭华也不是全然不记得。”卢昭华叹了口气,道:“妹妹为刺客所惊吓,心思一时有些迷乱,假以时日慢慢引导,一定能想起来的。”纳兰明慧叹道:“但愿如此。”

  夫妻俩携手回房,卢昭华见丈夫眉头紧皱,柔声劝道:“你伤还没全好,奔波忙乱了大半天,且歇歇吧。”服侍他沐浴更衣,上床躺下。纳兰容若睡了一觉,醒来后已是日色偏西,便歪在床上思索日间之事。卢昭华过来坐在他身边道:“还在想妹妹的事?”纳兰容若伸手抱住她纤腰,叹口气道:“雪儿这件事干连着皇上,一个弄不好全家都要遭殃。我本来有了些头绪,她忽然醒过来又得了失魂症,这病看来可不好治,我心里乱得紧,得好好理一理才是。”

  卢昭华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纳兰容若道:“是啊,可是她的心事,旁人又怎知道?这件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大家本来都等着她醒来好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本想好好和她聊聊,她似乎又不肯。”卢昭华道:“我看那两个刺客的事,妹妹并不想再提起。”纳兰容若道:“你说她是假装忘记了?”卢昭华道:“那倒未必,我看妹妹不是那种古灵精怪的人;若是假装的,必会留下破绽。你多去跟她聊聊天,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纳兰容若坐起来道:“好吧。反正官也丢了,不用进宫当值了。这样倒好,那部《通志堂经解》我原跟徐师傅说两年拿出来的,正好可以清清静静地做功夫了。”卢昭华道:“父亲没说你吧?”纳兰容若道:“阿玛训了我一顿,看来雪儿这件事早晚也要着落在咱俩身上。也别用旁人催了,咱们这就找她去。”卢昭华道:“你自己去吧,没有我,你们兄妹更好说话。”纳兰容若道:“这是什么话?你这是疑心我了?那我也不去了。”卢昭华道:“你自己才多心,我若疑心你,还让你去么?你们兄妹的情谊原不比旁人,人越少越容易把心里话说出来。”

  纳兰容若急道:“你这话越发不清不楚,我和雪儿虽不是亲兄妹,我对她也没别的意思,不过觉得她没爹没娘的一个女孩儿家可怜——你也知道,姑姑性子孤僻,和阿玛额娘的关系并不好,这家里上上下下谁不是一双势利眼?连姑姑的身份都不尴不尬的,何况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孤女——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她又聪明细致,心里什么都知道,嘴上偏什么都不说,连你不也说她可人疼?所以我才暗中照料她些。我是拿她当亲妹子看的,绝没一分旁的心思。这半年你来了,我看你跟她走得近,我不就不怎么管她了?”

  卢昭华看着丈夫,微微一笑,跟着叹了口气,却不言语。纳兰容若道:“有话就直说,别吞一半吐一半的怄人生气。”卢昭华笑道:“我说话你生气,不说话你也生气,倒是要我怎么着呢?”纳兰容若看着娇妻笑靥如花,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叹道:“你也学坏了。我待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无缘无故的说这些怄人的话。皇上对雪儿是情根深种,雪儿偏和外头刺客有干连,这件事闹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一家子谁不担心着急?爹娘和姑姑又互不对眼,我夹在中间本来就两头受气,你还不体谅我的心?要是你心里不痛快,我这样来回奔忙有什么意思?不如随它去吧。”

  卢昭华知道丈夫是重情之人,待自己也是一往情深,知道丈夫误会了自己意思,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道:“大热的天,别这么着急。事缓则圆,先喝杯茶润润喉咙。”纳兰容若不接,卢昭华便将杯子捧到他口边,道:“你喝一口,也听我说两句,说完了你要生气再接着生好不好?”纳兰容若听得如此温言软语,气早消了大半,便就着她的手将茶喝了,身子往后一躺,复歪在枕上道:“好,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歪理。”

  卢昭华白他一眼,道:“你就当我是那样不识大体的人?漫说妹妹的事干系着全家祸福,就是不为这个,单为她自己,我们那样好法,我就至于吃那不相干的飞醋,不让你去开解她?只是心病要须心药医,这药得对症才管用;那第一步就要弄清楚她的病根,让她肯把心里话说出来才行。妹妹现如今不比往常,要她跟你说心里话,便得顺着她的性子;逼得急了,她或是再昏睡过去,或是缄口不言,那不是适得其反么?”

  纳兰容若点点头道:“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姑嫂两个感情一向不坏,这半年走得比我近多了,我想咱两个一起去,我说急了你帮我缓一缓,你说岔了我帮你转回来,象上次求姑姑入宫那样,岂不更容易把话说明白?”卢昭华道:“你呀,枉妹妹待你那一片心,你就真一点儿也不知道?”纳兰容若道:“怎么又兜回来了?”卢昭华道:“你别一听见这个就着急。我没有疑心你的意思,我也是为了把妹妹劝解开了,对大家都好。这半年我跟她在一处比你多,她的心思我总比你清楚些,你要不要听?听就平心静气的听完,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纳兰容若道:“好,你说。”卢昭华道:“去年十月咱俩成亲时妹妹病了一场,你记不记得?”纳兰容若点点头道:“当然记得,她以前每年都跟着姑姑到城外园子里住着,那两天是为咱们的亲事才赶回来。赶落得上火了,结果成礼时反而没出来,后来咱俩去瞧她时她还为此好生抱歉呢。”卢昭华点头道:“妹妹对人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也没多想,可是后来冷眼看着,再想她那个病,只怕是人前的托词。”纳兰容若道:“什么意思?”卢昭华道:“我说她的心病八成是从那时侯起的。你当时不也说过妹妹对你不比从前了么?”

  纳兰容若道:“是啊,她那几天脾气有些古怪,对我冷淡得很,反是和你有说有笑的。我随口说了一句,你还劝我说这是她知礼处。我想想也是,兄妹俩再好,成亲之后自然不比从前。后来我要进宫当值,雪儿心里又有了皇上,不好意思见人,彼此间越发疏远了。这又怎么不对了?你倒是看见了什么,这么疑神疑鬼的?”

  卢昭华叹口气道:“妹妹那样小心细致的人,她又着意提防着我,说话行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过大家都是女子,我有这个感觉——妹妹心上的人未必便是皇上。”纳兰容若道:“这可不是胡说得的,你有什么凭据?”卢昭华道:“真凭实据我也没有,不过今天妹妹见了我是什么表示你也看见了,和半年前我与她初次相见时一样——礼数周全,却没半分亲近之意——只是今天她不象半年前那么着力掩饰,心里的冷淡也就带到脸上来了——妹妹可疼可怜,我从来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事干系着皇上,你心里又对我生疑,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你相信我并没有恶意,为国为家,为你为我,我只盼妹妹早日好了,开开心心地嫁进宫里,跟皇上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你不要管我,有空儿去陪陪妹妹,搞清楚她的心事,好好开解开解她。不开心的事忘就忘了,人总要往前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六)古今幽恨几时平
  纳兰容若听妻子说完,看着她转身翩然离去的身影,不由既感且佩。自己静坐沉思一阵,不由心中暗惊——这个自己一直当她是个小女孩儿的妹子,难道真对自己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那皇上那里,这麻烦可就更大了!想到这里,翻身坐起,爱妻说得对,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雪儿那里,搞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心意,才好对症下药。疾步出了卧房,却见妻子正和下人布置晚饭,看看今日天色已晚,只好明日再去。

  翌日一早起来,到爹娘房里请过安,纳兰容若便到晓云轩来。在院外却碰上吟香刚好出来,两人一照面,吟香喜道:“才说大爷,大爷就来了?快请进去。”纳兰容若道:“格格好些么?你干什么去?”吟香道:“昨儿您和少奶奶一走,格格就觉得头疼。歇了半日才好些。早上起来又要看书,我到书房替她找去。大爷来得正好,您知不知道李义山的集子放在哪里?告诉我省得我一架架乱找。”

  纳兰容若心中一动,道:“这可不好说,我陪你去吧。”两人说着话到了书房,纳兰容若道:“刺客来的那天你和格格在找什么书?”吟香想了一想,道:“都十来天了,我也给吓迷糊了。让我想想,那天三姨娘给格格送了些吃食来,留下一块吃的饭,饭后格格出来送三姨娘,就顺路到书房找了两本书。后来听见门响,以为是大爷您来了,就走出来。噢,这不还在这里?那天那刺客打倒了我,书就落在地上,不知谁捡起来就近放在架上了。”说着从靠近房门那一排书架拐角处拿起两本书,纳兰容若接过来一看,一本是南宋才女朱淑贞的《断肠集》;一本却是江南才子冒襄怀念爱姬董小宛的《影梅庵忆语》,去年才刻印流传到京,还是自己拿回来的。记得自己看完妻子又留下看了好长时间,想是爱妻看完就放进这里来了。

  吟香道:“也不知格格还要不要这两本,索性都给她拿了去。大爷,您可帮我找找李义山那本啊。”纳兰容若答应一声,到后排唐人乐府那一架,找出《李义山诗集》和《樊南文集》两本,随手一翻,里头有不少自己的批注。李义山诗文清丽,就是多用典故,不免隐讳,记得曾和雪儿探讨过其中几首诗,遂道:“你们格格看过这本诗集,怎么又要?”

  吟香道:“那我可不知道了,这些诗啊词的我也不懂。不过格格以前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她还老要想,想多了就头疼。所以姑奶奶劝她有空看看书,别老一个人呆想。大爷,你说格格那么好的人,眼看着熬出头来要进宫了,怎么又得了这么个怪病?她可什么时候能好啊?”纳兰容若叹口气道:“好人有好报,她一定会好的。”吟香道:“老天爷保佑,快好了吧。大爷,您有空儿多来陪陪格格吧,我们格格心里苦得很,只有您来了她才开心些。”

  说话间回到晓云轩,纳兰明慧娘俩儿正自说话,见他进来,明慧喜道:“冬郎,你妹妹正说要看什么书呢,我也不懂,你们兄妹说吧。”纳兰容若道:“想看李义山的诗是不是?”雪儿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吟香已自笑嘻嘻地道:“幸亏碰上了大爷,要不然这两本书在紧里头,可够我找会子的。格格,李义山的诗集文集,还有前些天咱们找了没拿回来的这两本都给你拿来了,你爱瞧哪本瞧哪本。”

  雪儿伸手将书接过,便把上面李义山的两本倒在了底下,露出那本《断肠集》来。纳兰容若见她神色扭捏,娇红上脸,憔悴中仍是丽色夺人,怪道皇上对她一见倾心,不能自已。自己从小司空见惯,竟没留意过那瘦小孤女已长成了美貌姑娘了;却不知她为什么见了两本书就害羞起来。略一寻思间,却见她伸指抚着书面上“断肠”两个字,两道细细的眉毛又簇在了一起。

  纳兰容若道:“你怎么想起看这本书来了?”雪儿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由迷茫而冷淡,道:“随便拿来瞧瞧。”纳兰容若不顾对面吟香在她 身后连连摆手,径自问道:“那天找着了怎的却不拿回来?”雪儿神色复转迷茫,眉头紧皱,拼命地回忆,忽的双手抱住头,身子开始抖个不住,口中喃喃道:“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吟香一把抱住她,急道:“姑娘,姑娘,想不起来就算了,不要想了。”

  纳兰明慧才出去歇歇,闻声赶忙进来,急道:“怎么又勾起来了?这可怎么说的。”奔过来急些,袖子带到案上一个花瓶,“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登时砸个粉碎。这一声大响倒震得雪儿一呆,叫声“姑姑”,扑在纳兰明慧怀里。纳兰容若见她回忆时一脸痛苦之色,深悔自己梦浪。见这一声震响能分她心神,心中一动,疾步走到琴案旁,舒指将弦一拂,如飞珠溅玉般流出一阵琴声来。

  纳兰容若见雪儿为琴声吸引,手下不停,便叮叮咚咚弹起一曲。弹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和妻子一道弹惯了的一曲“踏莎行”,取的是春日踏莎出游之意,殆荡春风,杨柳轻拂,调子活泼轻快。想起爱妻之言,心底暗叫糟糕,昭华怕的就是我只顾夫妇相得的快乐,不体谅妹子的苦处,我怎么上手又弹起这个来?偷眼看了一眼妹子,却见她正凝神细听,想是被琴声中欢快之意所动,眉头倒渐渐舒展了。纳兰容若这才放下心来,心道她一直心中不快,若能以此破她愁闷也好,便即全心弹奏。这一来心意与琴声相合,更说不尽细柳如烟、杨花似雪的绮丽,春风如酒、红杏满头的欢娱。

  一曲铮铮弹罢,纳兰容若畅心惬意,抬起头来,却见雪儿正自痴痴望着自己,星眼流波,嘴角含笑,那一种娇艳当真难描难画,禁不住心头一震。纳兰明慧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出去。吟香见格格喜欢,也自高兴,拍手道:“大爷弹得真好,再弹一个吧。”纳兰容若道:“雪儿想听什么?”雪儿道:“我听什么都行,哥哥拣自己喜欢的弹吧。”纳兰容若便又为她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问她:“还听么?”雪儿微笑道:“今儿已经听了两曲,也该知足了。有好的留着明儿再听罢。”

  纳兰容若禁不住心里一酸,道:“只要你愿意,我天天来弹给你听。”雪儿眼睛一亮,道:“真的吗?”纳兰容若见了她眼光中殷殷之意,心头一热,点头道:“当然。”雪儿含笑低头,旋即抬起头来道:“我想看看外头的阳光。”说着便掀开被子要下床。吟香忙扶住她道:“格格,你背上伤还没好,且别乱动。”雪儿道:“我背上有什么伤?”说话间腰背用力,挣到伤口,疼得“哎哟”一声,纳兰容若上前扶住她,劝道:“雪儿听话,等伤好了再起来。”

  雪儿神色一黯,拉着他道:“哥哥,我,我不知怎的,好像把心给丢了,有些事情朦朦胧胧的,又象有,又象没有。好比这个屋子,姑姑说我就是住在这儿的,可我记得我的屋子比这个小,也没这么敞亮,窗户外头原来有一棵柳树的。还有我的伤,好好的我怎么会受伤呢?我心里头乱得很,怎么也想不起来。哥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纳兰容若心中一颤,强自镇定着道:“你说的是你原来住的屋子,后来因为你爱看书,就搬到这里来住,因为这里离书房很近。你要看外头景致,哥哥扶你过去。”说着和吟香扶着她慢慢走到窗边椅上坐下,指着窗外一角飞檐道:“你看那不就是书房?”雪儿看了一眼,微笑道:“画楼西畔桂堂东?”纳兰容若笑道:“是啊,你还记得?”雪儿一笑道:“那次你让我在书房等你,等了一下午也没来,人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白担了半日心。”纳兰容若笑道:“所以你就写了一首诗来骂我。”

  原来这座书房正在晓云轩西南,另一边却种了几棵桂花树,当时雪儿还在后院住着,这座小楼是明珠消夏之所,自是团花簇锦,画堂绮院。因此雪儿读到李义山这首诗时便说,“画楼西畔桂堂东”这一句恰好可以用来指自家的书房。后来有一次雪儿有事要问哥哥,兄妹俩约在书房相见,结果纳兰容若另外有事出去,害雪儿白等了半天,雪儿便集李义山的诗句,写了一首绝句给他,怪他食言而肥。那首诗写的便是“来是空言去绝踪,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些兄妹俩当年的趣事兜上心头,纳兰容若细想妹子数年来相待种种,爱妻所言不错,原来妹子对自己早已远非兄妹之情那么简单!怪道自己成亲后她对自己冷淡了许多;自己每次衔皇上之命来找她,她更是冷言冷语,不爱搭理——可叹自己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只是如今自己与娇妻伉俪情深,雪儿又是皇上至爱,即将入宫,于情于理,都该斩断这份孽缘,不能叫她由着性子来。想到这里,接着道:“至于你的伤,是上次皇上来咱们家时遇上刺客,你替皇上挡了一剑,这才受的伤。”

  雪儿呆了一呆,道:“我替皇上挡了一剑?皇上到咱们家来了?”纳兰容若闻言心就是一沉,吟香已然急道:“姑娘,你不会连皇上都不记得了吧?这半年每隔一个半个月,不是你进宫去就是皇上找借口出来看你,为这个咱们今年都没出城去园子里。你为了救皇上差点让刺客一剑刺死,这不昨儿才醒过来?为此太皇太后直赞你忠心,这才把你指婚给皇上,等你的伤好了就嫁进宫里去作贵妃。”

  雪儿呆呆听着,半晌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惊恐之色,颤声道:“哥哥,吟香她,她说的是真的?”纳兰容若点点头道:“是啊,皇上一直很喜欢你,如今大行皇后百日祭辰已过,皇上求准了太皇太后,等你伤好了便要娶你入宫。”雪儿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不住轻轻颤抖,吟香拉住她手一边摩挲,一边劝道:“格格,这是好事啊。皇上是真心喜欢你,我听他们说,南边打仗打得很厉害,可是皇上三天两头的不是寄信就是赏东西给你,可见皇上多惦记你。是不是啊大爷?”

  纳兰容若点点头,道:“吴三桂兵多将广,这仗很不好打,皇上这半年忙着处理军务,经常一连几天宿在南书房里。困了胡乱打个盹就起来,饭都没个正点吃——实在是操劳得很。就这样得空还问起你,每次你有回信给他他都很高兴,如今前方战事不利,唯一能让皇上开心的就是接到你的信了。”

  雪儿身子渐渐止住颤抖,怔怔望着窗外,脸上却又染上淡淡的迷蒙。吟香转身到书架上捧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过来,道:“格格,你还记不记得这个?”那是一个雕作鸟笼状的金自鸣钟,里面暗藏机关,吟香将盒子背后一个小把手转了几圈,那表盘上边便“卡哒”一声打开,跳出一只金丝雀来,一边点头一边叫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吟香道:“这是西洋人进贡给皇上的,去年冬至咱们头一次进宫,皇上就把这个给了你,说是不小心射死了你一只鸽子,把这个赔给你。你瞧这雀儿跟活的似的,又会叫又会跳,多好玩啊。”

  雪儿伸手摸了摸那雀儿,幽幽叹道:“岂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吟香道:“又是这句话!这又不是真的雀儿,你放它出去它也不会飞啊。”雪儿道:“可是小灰却活不转来了。”吟香呆了一呆,看了纳兰容若一眼,接口道:“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他是皇上,就故意给你射死了你能怎么着?何况是误伤?人家还跟你赔了半天不是,又拿这个来赔还你?格格就别不知足了。先前咱们自己不会养,不也死过两只?后来小白好好的不也死了?”雪儿道:“小白是因小灰死了,自己不吃不喝饿死的——鸽子也是有灵性的,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说着眼光望向窗外,两滴清泪沿着雪白的面颊滚了下来。

  纳兰容若心中暗叹,雪儿从几年前知道鸿雁传书的故事便羡慕的不得了,后来在一本书上看见驯养鸽子可以传信,便央自己给她买几只鸽子养着。亏她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前年终于训练出两只能识路认人的鸽子,她跟着姑姑到城外园子里时便用这两只鸽子和家里通信。哪知去年秋后给皇上射死了一只,另一只不久也死了,她为此一直郁郁寡欢,连其余几只鸽子也放飞不养了。皇上去年年底也曾让人驯养能传书的信鸽,不过鸽子比不得人,不是说驯就驯得出来的,因此一直还要靠自己替他们往来传信。如今回想起来,那两只鸽子在时也是替自己和雪儿往来传信,雪儿十天半个月来一封信,不过写她又读了什么书,看见什么趣事,自己一向当她没要紧的小孩子玩意儿,除了偶尔玩笑两句,大多都是身边的丫头代收。后来自己成了亲,她连鸽子也不养了——只怕倒是自己伤了她的心。

  想到这里,就听吟香叹了口气,劝道:“小白小灰前后脚儿死了,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儿,格格你就别伤心了。呐,这一个不也会唱会跳的,而且不会死,到了点儿还会报时辰。你何必老想那不开心的事呢?”却听雪儿淡淡地道:“傻丫头,曾经沧海难为水,唉,我说了你也不懂。这一个再好,终究不是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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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凭君料理花间课

  服侍雪儿上床歇下,吟香默默送了纳兰容若出来。两人出了院门,纳兰容若长吁了一口气,就听吟香静静地道:“大爷,您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那痴心的格格。”纳兰容若一呆,猛地站住,回头看着她道:“你说什么?”吟香道:“今儿这一回,和半年前刚从宫里把自鸣钟带回来的情形一模一样。”纳兰容若道:“你,你是故意引着她这么说的?”吟香猛地抬起头盯着他道:“我哪里引她了?我不过是想引着她想起皇上来。可怜见儿的,好容易遇上皇上,实心实意地肯对她好,准折些这些年心里的苦。这倒好,病了一场醒过来,对她不好的她倒记着,真心对她好的她倒忘了个干干净净。”

  纳兰容若涩声道:“吟香,你,你早知道她的心思,怎不早告诉我?”吟香泪水夺眶而出,恨声道:“你是个傻子吗?整日和她诗啊词啊,左一句右一句的,原来你根本没把我们格格放在心上。”纳兰容若黯然半晌,点头道:“我是个傻子。你们一年里有七八个月住在城外,就是在家的时候,我不来找她,她也从不到前边来。我,”吟香哭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自己觉得不是这家里的正经主子,只怕碍了人的眼,多一句话也是不肯说的。这两年年纪大了,越发小心在意,一个年轻姑娘,人家不找她,她还能上赶着找谁去?我们姑奶奶好清静,这些年住在后头,也就是大爷您能想着有空过来看看,哪里还见得着旁人?如今您成了亲,有了大少奶奶,越发不往我们这边来了。”

  纳兰容若也禁不住滴下泪来,叹道:“天地良心,我一向当她是亲妹子看,就是看她孤零零的,才时常过来看她,哪知道竟误了她了。”吟香深吸一口气,抹去眼泪道:“我也知道,大爷您良心好,这件事并不怪您,只怪我们格格自己痴心。也怪我,她心里有话不能说,我就该早跟您提一句。可是,嘿,也是我们不在家里住的过,您成亲这么大的事,直到定了日子我们才知道;何况远在城外,又能怎么着呢?”纳兰容若哭道:“都怪我,是我误了她了。”

  吟香看了不忍,反劝他道:“大爷,您别怪我,我也是一时情急。话说回来,您就早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们总是兄妹啊。如今大少奶奶那么贤良,也是真心真意待我们格格好;这边又有了皇上,一心一意要娶她进宫——我们格格也算苦尽甘来了。她的心事我本来不想说,今儿忍不住又说了,反而给您添麻烦。”纳兰容若摇头道:“吟香,你是一心一意为了雪儿,我怎会怪你?不过这件事干连着皇上,传出去是天大的祸患,可不能再跟人说了。”

  吟香连连点头,道:“我知道,这事我从没跟人说过,姑奶奶也许看出些影子,也不会走露风声。我们格格原本口紧得很,跟我都装没事人似的。今天她看见您高兴,又恍恍惚惚地不似原来明白,话才多了些。我只盼她快些好起来,想想皇上待她的好处,早日嫁进宫里,死心塌地的跟皇上过日子。”纳兰容若听她这样说,心中既感且愧,向着她一揖到地。吟香慌得躲避不迭道:“大爷,您这是干吗?看人家看见。”纳兰容若正色道:“吟香,你是个明白人,我以往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替你们姑娘多担待。我虽对不起雪儿,但事已至此,我只盼她将我忘了。皇上待她一片苦心,于公于私,入宫才是她的归宿。我以后不便常来,有你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

  吟香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眼中泪又无声无息地滴了下来。这温柔多情的公子爷啊!没有人知道,这纷繁富丽、人声鼎沸的相国府第其实是个多么孤独冷漠的地方,她不由想起幼年时自己的家,虽然一年到头节衣缩食的过日子,但爹娘和众姊妹一家人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直到爹爹过世,为了娘和年幼的弟妹,十岁的她自告奋勇卖身进了纳兰府做丫头,在后院跟着姑奶奶和八岁的雪格格。

  府里吃的穿的大都是她原来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她一开始还以为进了天堂,后来才发觉不是——府中人尖刻势利,那种冷淡和白眼比缺吃少穿更让人难以忍受。姑奶奶性子孤傲,经常得罪人,受气的往往是自己这些下人。她那聪明的格格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明白,她什么都不争,宁肯自己委屈些也回护着她们,受了气也不肯对姑奶奶说。还有就是这位好心的公子爷,明里暗里照料着她们这无权无势的一房——别说那么聪明细致的格格,就是她们几个作丫头的,谁不深深地感激着他?盼着他常常过来?他和格格多么般配啊?一个儒雅潇洒,一个温柔美丽!他们一起作诗论文,一起下棋舞剑!他们并不是真的兄妹,她只盼他们能一辈子长相厮守。可是,可是格格的心事是无法说出口的,而他,他竟一点儿也不曾知觉!

  后来公子爷娶了大少奶奶,格格大病了一场。幸好不久就进宫见到了皇上。原来临回府前在别墅射死鸽子的那人竟是当今圣上!吟香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福气能见到皇上,而那么高高在上的皇上竟喜欢上了她苦命的格格。也难怪,格格的美貌和才情是配得起任何人的,这一点精明的三姨娘从前年她们回府过年时就看出来了,从那时侯起她就开始暗中笼络格格,去年让格格进宫贺岁只怕也是她给老爷出的主意。更让吟香没想到的是那么英武威严的皇上跟她们说起话来却那么和蔼可亲,他对格格的那种小心细致让她这作丫头的都感叹不已——为这个她代格格高兴了好几天,可是这痴心的格格啊——她劝了她多少回,放弃那段无望的相思吧,皇上是真心实意待她的!哪知才劝得有些活动了,又被刺客伤成这样——她居然会不记得皇上了!这该死的刺客!难道格格还不够可怜?还要给她添这些折磨!

  吟香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回到房中。却见格格虽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正拿着一本书看得起劲。吟香禁不住劝道:“格格才好了些,别只顾着看书,看多了又该头疼了。”雪儿白了她一眼,将书合在胸前笑道:“等你这半天才回来。原是你们叫我别胡思乱想,劝我看书,才看进去又拦着不叫看。大白天的又不能动,不看书白躺着干吗?”吟香见她兴致甚好,倒也难得,遂道:“格格愿意看就看吧,只别累着就好。”

  雪儿笑道:“哪里就累死我了?不看书也成,闲着又没事,你找几块干净薄夏布来,咱们缝几个小纱囊。”吟香道:“干什么?”雪儿道:“前两年咱们在山上不是自己薰桂花茶来着?适才在窗边我见外头池子里莲花开得正好,咱们这次熏点儿莲花茶尝尝。”吟香这才想起,原来山间别墅里有两棵桂树,开花时丹桂飘香,芬芳馥郁。雪儿蕙质兰心,去年突发奇想,采了桂花的干净花瓣和绿茶放在一处,茶叶得了桂花香气,喝起来便有一股甜甜的桂花香。雪儿从此每种花开时必要自己薰制香茶,只是山上水少,别墅里不种莲花,难得今年在城里过,而晓云轩前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夏日荷花开得正盛,竟又触动了她制茶的雅趣。

  吟香这大半年不见她弄这些,春天百花盛开时她都懒得弄,多少花事都错过了,不想今日这般有兴致,忙答应着找了布来,道:“格格身子不好,就别动手了,我一个人缝就是了。”雪儿道:“我正为闲着没事才想起来的,这些事就要自己亲手来做才有趣。你扶我起来,”吟香道:“我裁好了格格躺着缝就是了,又起来做什么?”雪儿道:“你越来越啰嗦了,你扶我起来,待我细细告诉你——那莲花不比别的花,花盘有海碗那么大,所以不用像以前非摘下花瓣来薰,咱们这次就要做些小纱囊。”

  吟香拗不过她,只得将她背后垫了枕头,斜倚在床上,将夏布拿到她面前,雪儿比划着大小让她裁剪了,边缝边向她道:“我想了个新法子,这次用小纱囊,每个只装一点儿茶叶,太阳落下去以后你去直接放在莲花心里,明儿早上天不热时就拿出来,让它沾染些新鲜的莲花香气。” 吟香答应着道:“可惜去年冬天格格病着,也没顾上收取梅花雪。这里也不似咱们山上有清泉水,姑娘,用新汲的井水行不行?”雪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可见城里虽好,咱们山里自有山里的好处。”

  第二日一早起来,雪儿依旧高高兴兴的,叫人扶着坐起来,对镜梳洗一番,见自己脸色苍白,竟破例叫吟香拿来胭脂匀了些在脸上。吟香知格格喜欢素净,一向不亲脂粉,胭脂水粉什么的从过了年就没用过,今日竟有此举,不由暗暗纳罕,难道病了一场倒转了性子?吃过早饭雪儿便命吟香洗净了手,将一早收在阴凉处的莲花茶取了几小囊来,取净水烹茶细品。纳兰明慧难得见她有兴致,不忍拂她之意,也就过来喝了一杯。

  雪儿道: “姑姑觉得怎样?”纳兰明慧道:“是有股子荷花荷叶的香气。”雪儿道:“终不似山泉水清浮甜润。唉,人心苦不足!不过井水虽然沉冷,这一股新鲜的莲子清香倒也还过得去。”吟香知道姑奶奶习武之人,喜食浓香,素来不喜这些清淡口味,怕格格意有未足,便道:“好是好,可是我们不大会说;等大爷来了请他尝尝,大爷最会品题了。”说到这里才想到大爷今日不会再来,不由暗悔失言。

  雪儿脸色微微一红,道:“那井水还有没有?” 吟香道:“我让他们打了一桶在阴凉处单放着呢。”雪儿点了点头道:“这就好,你让他们别动那桶,上头蒙一层细布,别叫着了灰。呆一会儿大爷来了,轻轻地舀最上面一瓢来用,让他来品评品评咱们的莲花茶。”吟香听她想得如此细致周到,想起大爷昨日说每日过来给她弹琴,她这般兴致勃勃原来是为了大爷,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她若知大爷今日不会来了,不知有多失望呢。

  果然越到近午时候,雪儿越是心不在焉,手中书好久没翻过一页,连午饭也没心思吃。纳兰明慧百般催着她吃些,她终于忍不住道:“哥哥昨儿说好了要过来,还是等他来了一起吃吧。”明慧叹口气道:“你哥哥如今成了亲,比不得以前那么多闲工夫。”雪儿脸色倏地惨白,“哦”了一声,不再言语。端起碗来,强自吃了几口,就说饱了,接着一下午便恹恹的。吟香见不是路,心想这样子怎么调养得过来?纳兰明慧也自担心,商量一阵,最后还是叫她去请了大爷过来,好歹等雪儿养好了伤再说。

  如是纳兰容若每日过来陪她一个半个时辰,她便精神甚佳;每次走时虽然不舍,她却也不强留。这般十来天过去,雪儿已能下床行动。纳兰容若每日对着这如花解语、比玉生香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少女,而又不能不强自克制绮念、以礼相持,这一番辛苦自不待提;但因自觉负她良多,倒也并无怨言。

  这一日雪儿精神甚好,想出来走走,纳兰容若陪她出来,不知不觉便往书房行来。纳兰容若对当日刺客之事一直疑窦重重,只是她全然记不起来;如今她既肯来书房,正好借机想法子唤醒她,好对皇上有个交待。趁着雪儿低头找书,走到外头吩咐人快叫吟香过来。吟香愣了一下,旋即明白,撂下手中活计,到雪儿房里拿起《断肠集》和《影梅庵忆语》两本书便过来。纳兰容若见她连当日的书都拿来,连赞她聪明,让她快进去,自己故意在后面远远看着。

  吟香依稀记得当日找书的情景,走到雪儿身边,道:“格格,这两本书原来放在什么地方?”雪儿扫了一眼,头也不抬道:“这一本是宋代的,就是这两架;这一本是当朝文集,在后头那一架。”吟香知她看起书来每每神游物外、如醉如痴,向纳兰容若看了一眼。纳兰容若指了指门外,自己便走出去;将房门关上,旋即以手叩门。这一来雪儿果然抬起头来,吟香忙道:“是大爷来了吗?”

  纳兰容若道:“雪儿,你在这里吗?”边说边推门进来。雪儿笑吟吟地迎出来,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竟不知道。” 纳兰容若苦笑一声,吟香忙道:“格格,你记不记得半个月以前,也是在这里,是谁推门进来?”雪儿眉头一簇,道:“你说什么?”吟香将手中两本书一晃,道:“那天你刚挑了这两本书,有两个刺客推门进来。不是,那两人扮成咱们府上杂役进来。还是格格你问了他们两句话,他们才露出的破绽。你好好想想?”雪儿脸色一沉,扫了两人一眼,道:“我不记得了。”自顾自出门离去。


(八)和雨和烟两不胜
  玄烨在养心殿里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禁不住又将腰间一个小小的香囊攥在手里,一股优雅的甜香淡淡飘到鼻端。那玲珑精巧的香囊已然看过无数遍,但他还是忍不住拿到眼前细细端详——翠蓝底子的香囊上,疏疏的竹篱外探出一枝白玉似的梅花,旁逸斜出,饶有意趣;反面是花瓣大小的七个小字:“竹外一枝斜更好”——这香囊不光布局清雅,绣工精细,更难得绣成的字迹秀润如烟,不带一丝匠气,较写成的还要空灵飘逸。玄烨看着这香囊,口中低低吟道:“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香囊是雪儿亲手绣的。今年年初明珠府上进呈给太皇太后的八样寿礼里有一架牡丹绣屏是雪儿亲手所绣,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们看了赞不绝口,他才知道雪儿的刺绣也是一绝。后来他请雪儿帮忙绣个香囊,雪儿便绣了这个给他。那天也是午后,自己去明珠府上看她,雪儿却不在房里。下人说她到后园去了,赶巧她的丫头吟香回来拿东西,他便和容若随了吟香悄悄过去,要看看她在料峭春寒中在外面干什么。

  原来她在看梅花,后园里胭脂似的红梅开得锦灿霞蒸,她却独独站在角落里的一树白梅花下,还是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素袂飞扬,恍非尘世间人。他不叫吟香惊动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向晚的残阳将她的影子映在东墙上,和梅花的影子叠在一起,看起来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分不清是人瘦还是梅花清瘦。

  容若叫吟香铺开纸笔,便在井台上画下了这幅“人若梅娇”的图画,还提了一阕“眼儿媚”在上面。题到一半时,雪儿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他们。她的脸已经冻得通红,这时他才发觉吟香回去是替她拿斗篷的,却为自己不叫惊动害她冷了这半天。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折了梅花插在瓶里?不就可以在房里看了?”

  “折下来的梅花不过几天就枯萎了,若真是爱花,还是到这里来看的好。”

  “古人说“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原是为给人看的,你就是不折它,过些日子也就自己落了。”

  “花开花落自有时,岂独为媚人而开?生在树上的是真正鲜活的美丽;若折了下来,纵留得几分光艳,已没有那种盎然的生趣了。”

  他没话可说了,这就是雪儿令他着迷的地方,她的好些想法都令他感到新奇,包括她对他若即若离的冷淡。她又走过去看容若那幅画,和那首题了一半的词——“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然后问道:“‘冰肌玉骨’,冰肌玉骨什么,怎么后面没有了?”

  容若道:“刚写到这里,你过来一说话,后面就给忘了。”

  雪儿微一沉吟,道:“我倒有了两句,就不知合不合适。”

  容若道:“你说吧,我才思一断,反正也续不下去了。”

  于是雪儿念道:“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容若边写边赞,他在一边也是悚然暗惊——这冰雪聪明的少女,用她那种淡淡的身世之悲,片刻间将这首词续得浑然天成,曹子建七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吧?他简直有些嫉妒容若了,和雪儿青梅竹马、十来年一同长大,若不是深知容若夫妻相得,他简直不能想象世上还有人会对雪儿不动心。不过容若这书呆子他实在太了解了,他曾多方试探过,容若对雪儿确实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爱——就象他和皇后赫舍里一样,从小一起玩到大,彼此亲近得再也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也许是头一次见面就射死她的鸽子的缘故,他在她面前总是有些惴惴不安,只怕惹她不快。其实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她看着心爱的鸽子死去,却也没有任何怨愤,只是静静地自己伤心;正当他不知怎么暗通款曲的时候,她却随姑母进宫来跟太皇太后贺节——忽然在团花簇锦的格格们之中见到她清丽如梦的容颜,他惊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她是有缘分的,连老天爷都帮忙——当他终于找到机会跟她说两句话,低声向她致歉,她却只是淡然一笑,反说生死有命,劝他不必放在心上——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女孩子,草原上长大的满蒙格格们都是热烈而直率的,直率得有时让人受不了;就是宫里他的后妃们,虽然也温柔乖巧地讨他的欢心,却也不像她那样--那种别样清幽,自然标格;那么安忍宁静,像空谷中的幽兰,像古画里的仙子,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一直以为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直到那一次喝酒--那是春天里百花盛开的日子,太皇太后接了雪儿进宫来玩,他难得清闲半日,便和皇后、格格们大家齐到御花园赏花。就在水边的草地上,佟妃鼓琴,雪儿弹筝,大家玩得高兴,连怀了身孕的皇后都忍不住喝了两杯。调皮的五格格和她年纪差不多,老逼她喝酒,她喝了酒之后原本白皙的脸庞便红得厉害。大家纷纷打趣她,她也笑吟吟的和众人斗口——很少见雪儿笑得那么欢畅,她一向是端雅恬淡的,矜持得甚至有些冷漠。

  那一天想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终于见到了她活泼泼的笑——她是不喜张扬的,然而那一天她却说了不少话--从品花斗草到饮酒烹茶,近来闺中流行起汉人的风雅,而她什么都能随口道来--连一向能说会道的五格格也佩服得不得了,赶着她叫姐姐。他本来是不喜欢和小姑娘们玩笑的,那天却兴致大增,和她们有说有笑起来。他见她“酒晕无端上玉肌”的娇艳,便出了一联让众人对,“量浅酒痕先上面”。雪儿秀眉一扬,看了他一眼,转过了头去。

  众女即便识字也不过粗通文墨,吵吵嚷嚷半晌才弄明白联中的意思。他看出她的脸红了,虽然原本的酒晕就在她脸上染了浓浓一层胭脂色,但那低首垂眉间的娇羞却逃不过他的眼睛。“怎样,没人对得上么?”他故意激她,他知道她不喜张扬。“没人对得上就罚你们,要么唱曲子,要么讲笑话。”

  五格格笑道:“又弄这些书上的东西来唬我们!要对上呢?皇帝哥哥你罚什么?”

  “朕输了也弹一支曲子给你们听。你们十来个人,不能说朕欺负你们吧?”

  五格格“哼”了一声,回头道:“雪姐姐,你看把皇帝哥哥得意的,你快对一个羞羞他。”

  雪儿只是低头笑着,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五格格便道:“皇帝哥哥,你自己说的,你输了要弹一支曲子,不能叫别人替。皇后作评判。”

  皇后笑道:“就是这样。有我们雪儿弹古筝的本事,我们反正输得起。”

  雪儿拨弄一下琴弦,微笑道:“我哪里成?就只怕兴高琴曲不和弦。”

  “兴高琴曲不和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他心中惊叹她过人的灵慧­­——他说她酒红上脸,她便回他一个弦不应手,绵里藏针呢。

  “岂敢?我是说自己呢。”她和他对视一眼,依旧低下了头,却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五格格这才回过味来,道:“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真是对得好。皇帝哥哥,你认输了吧?君无戏言,快弹一个给我们听,是不是皇后?”

  皇后笑道:“是啊,雪儿适才也弹过曲子,五妹讲过笑话,七妹也唱过一支;怎么也该轮到皇上出手了。”

  他记不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记不得自己怎样兴高采烈地抚弦高歌,怎样大失身份地斗酒划拳;他只记得雪儿杏花着雨般的一脸娇红,那乍开乍合的纤纤玉指,那风致嫣然的回眸一笑——他就沉醉在她鲜灵灵的笑涡里,在她水盈盈的明眸里,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是从那一次起,他们才亲近了些,她终于肯单独跟他在一起了。明珠是个懂事的人,张文成也知情解意,每次都不用他操心就会自然而然只剩下他们两个。可是相识相交半年有余,他还是看不透她——她始终象一个谜,一个梦,象他梦中的影子,宛然在前,却又触摸不到;遗世独立,又好象随时会翩然飞去——是的,他把握不住她,虽然她从没违拗过他什么,他却总觉得自己跟她隔着一层水雾;就算她不言不动地坐在他面前,也总让他觉得做梦般朦胧,似乎她不知何时会从他指缝间流走——他从小就坚强自信、说一不二,每个人都在竭力讨他的欢心,只有她淡若无事;但面对她时他就是全然不由自主,为她的一颦一笑患得患失--后宫佳丽三千,身畔美人无数,她值得他这样牵肠挂肚么?这感觉让他很恼火,可是又吸引着他不能不去挖掘,去探寻,去揭开那层迷雾。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谜底,为什么她眼中总有那层挥不去的淡淡愁绪,为什么她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虽然他一直不肯多想,他却不能不承认,她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她是另有心上人的!就象那些传奇故事里说的,她们躲在书房里幽会,最后竟然给他亲自撞破。容若这个书呆子,和她在一个府里住,妹子的心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曾作一点防范——自己又何尝不是呆子呢?明知道她另有心上人,还这样为她牵肠挂肚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恼火,起身直向殿外走去。张文成笑嘻嘻的过来,举着一身大红的袍服请他试穿;后宫里太监宫女们穿梭忙碌着给他布置新房——听说雪儿已经能够下楼出门了,明天是适宜嫁娶的好日子,是太皇太后亲自择定的雪儿入宫的日子。据说索额图听说他为了大行皇后不肯册立新后之事感激涕零,朝臣们也纷纷称颂皇上奉公律己不事铺张的圣德,一切如他所预料,雪儿顺顺当当地被封为慧妃,明天即可奉诏入宫——就要见到他魂牵梦萦、念兹在兹的玉人了,这一天曾让他那么度日如年地盼望,如今近在眼前,却又让他禁不住想远远逃开。

  纳妃不比立后,加之雪儿病体未愈,婚事一切从简。众喜娘走后,玄烨望着牙床上那单薄熟悉的身形,依旧不能完全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近日来每想到她就觉烦乱郁闷,恨不得赶紧抓住她问个明白;但心底又一直有个声音让他不要问,似乎一问就会失去了她。这念头让他想起来就恐惧万分——这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可她却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心上人死在我手里,她不知怎么恨我呢;那她为什么又肯嫁入宫来?她一身武功,会不会杀了我为她的情郎报仇?如果她要动手,现在是时候了,此时新房里只剩了我们两个。我是不是该叫几个侍卫来?笑话了,这是我的新婚之夜啊。何况她大病初愈,我堂堂男子汉,难道连一个重伤未愈的弱女子都敌不过?

  玄烨定了定神,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大红盖头。还是那张如诗如画、清丽迫人的脸,还是那么安详宁静,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又被触动了,每次见到这张脸他都会有一种无法自主的感觉。她的脸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眼睛微微闭着,似乎在闭目养神。是的,她大病初愈,半日来繁琐的起跪仪规是够她累的。她是为救自己才受得伤啊,她若对我全无情意,为什么又不惜性命地救我维护我?她说不定另有苦衷!我又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她?

  他轻轻叫了一声“雪儿”,就见那淡秀如烟的眉头微微一簇,雪儿缓缓张开了眼睛,眼光却梦一般空空洞洞;他又叫了一声,雪儿的眼光才扫在他脸上,片刻间又滑了开去,静静打量着四周陈设,喃喃道:“这是哪里?”玄烨道:“这是景阳宫,是当年母后的住处,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好不好?”雪儿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是一片迷茫。玄烨一阵心慌,他听容若说过雪儿醒来后得了离魂症,很多事想不起来,她不会连我也忘了吧?想到这里,他一把抓住雪儿的手,道:“雪儿,你看着我,看看我是谁?”雪儿喃喃道:“姑姑说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要入宫陪伴皇上了。皇上,你是皇上?”玄烨连连点头,喜道:“雪儿,你还认得我!”雪儿微微笑着,眼光逐渐集中在他脸上,忽地张大了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口中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身子已仰天向后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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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九)身世悠悠何足问

  “皇上”,他真是皇上,她一直觉得与皇上相识的事是一场梦,皇上对她的喜欢也象梦一样遥不可及,她一直生活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喜欢着一个不属于她的人,至于她原本属于什么地方,她也说不清楚,因而无从追寻。她觉得自己好象一直生活在梦里,要是甜蜜的好梦,她就愿意多做几回;要是恐怖的噩梦,那她宁肯早早醒来,不去想它——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恐怖的梦是梦到了两个哥哥来找她,她梦到过很多回爹娘、哥哥来找她,他们要带她回去,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去。每次梦醒时她会有些遗憾,同时也觉得庆幸,如果真的走了,她也许就一辈子都见不到心上那人了。

  可她还是愿意爹娘和哥哥时不时到梦里来见她,决不愿意他们被人杀死,尤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杀死——那是她真实的世界,最终的归属,人怎么能与自己的家乡彻底割裂呢?那一定是一场噩梦,她无数遍地告诉自己,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她是一个卑微渺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女孩儿,怎么会认识高高在上的皇上呢?一定没有书房相会,没有人行刺皇上,表哥也没有被杀--是的,那只是她做过的一场噩梦!噩梦是不能多想的,想多了就会再做一次,那种恐怖的经历她一想起就几乎要晕倒,所以她要拼命地忘记。

  可是,可是她真的嫁进宫来了,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皇上的脸为什么这样熟悉?他笑得和那天在噩梦里一模一样--就象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她忘却已久的事实又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怀明表哥身中数刀,面色惨白地望着她;哥哥声色俱厉地瞪着她——哥哥骂我认贼作父,义父和姑姑是害死爹娘的凶手,我是害死怀明表哥的凶手!我背叛了自己原有的世界,所以我被送进宫来,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还是奖赏?

  我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变成了慧妃娘娘,大家都说我命好,说皇上和太后都喜欢我,那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可是我宁肯不作这尊贵的皇妃,只要表哥不死——我从来不是有太多要求的人,我不喜欢练武,可是姑姑喜欢教我,那么我就练;我不喜欢容若哥哥离开,可是他总是那么忙忙碌碌,我也不会强留——我不求出人头地,可也不要人受伤害,只要大家象以前那样平平静静地过活就好。

  她缓缓张开眼睛,太医们都走了,皇上也走了,只剩下吟香伏在她脚后睡着了。这一次其实她没昏迷多久就醒了,可是她一直闭着眼睛,她实在不想面对周围的喧闹。太医们说她是一时惊厥,并无大碍,只要别再受刺激,静静睡一觉就好,然后她就闻到安息香那甜恬的香气。皇上在她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能感受到他温暖而干燥的手指抚着自己的手。可是她不愿意看他,她的心乱成了一团,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皇上一直对她很好,是的,虽然不似容若哥哥的飞扬秀逸,那一种不怒自威的端严稳重却让人不能不仰视尊崇。可是她的心已经被容若哥哥填得满满的了,满得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她知道他博学多才,她也拼命地读书学诗、弹琴作画;他喜欢喝茶,她就研究泡茶;他喜欢熏香,她就学习制香——好在府里有的是书,尽够她浏览研习,每次他过来她都希望给他一点惊喜,能得他几句赞许就是对她最高的奖赏。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并不把她放在心上,他先是全心全意地读书编书;然后娶了一位美丽的嫂嫂,就全心全意地爱她陪她;却从没理会这个小妹子为他花的那些心思——她是柔顺的,从小她就知道,这里并不是由着她使性子的地方,她早已习惯了承受命运加之她的一切。那么好吧,你不喜欢我无所谓,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我只要能看见你,只要看见你喜欢,只要你偶尔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就好。

  也许是安息香的作用,她就在对他的思念里静静地睡着了。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雪儿看看高高的殿堂和华贵的陈设,逐渐想起这里已不是相府后院,而自己也已嫁为人妇,“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新妇当尽晨昏定省之礼,怎能如此贪睡?想到这里,她一惊而起,问道:“什么时辰了?”吟香闻声进来道:“格格醒了?已过了辰正了。”说着便来服侍她换衣。雪儿道:“你也不叫醒我。一早该去各宫给太后太妃们问安,进宫头一天就这么失礼。”吟香道:“皇上昨晚上就吩咐了,说格格重伤未愈,身体虚弱,这两日尽管在宫中休养,可以不必出去。”

  雪儿一呆,不想皇上如此体贴。吟香道:“昨儿格格又昏过去,可把皇上吓坏了。后来太医们说没事,睡一觉就好,皇上才放心。”雪儿点了点头,心下歉然。吟香又低声笑道:“格格,皇上对你可真是痴心。昨晚上他说自己惊着了你,不敢再在这儿睡,我还道他去哪位娘娘宫里了。早上起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外间睡了一宿干铺。”雪儿“啊”的一声,站起身来,道:“这,这怎么好?我去瞧瞧他。”吟香拉住她道:“皇上早起来了,一早儿上朝去了。特为吩咐不叫惊动格格呢。”

  雪儿缓缓坐下,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姑姑相待虽亲,却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容若哥哥始终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更从不在意这些小事;从她记事起,没有人对她如此细心照料过,可是皇上,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有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决断,却能对她如此用心,如此体贴!她心中一股温热的潮水涌起,吟香说的不错,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关爱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她发呆的功夫,吟香已为她梳好了头发,栉沐已毕,端上早点来。雪儿吃了两口,想起义母说过,新妇初到夫家,该由夫婿陪着去拜见公婆尊长。皇上虽然体贴关照,自己初来乍到,岂可失了礼数?只是皇上已上早朝去了,不知皇家规矩,自己该不该一个人去?初入皇宫,不要有什么行差踏错才好。

  吟香见她犹豫不定,问清楚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出去找个老嬷嬷问一问就是了。”雪儿道:“说的是,那你快去问吧。要是该去,耽搁晚了让人家笑话。”吟香道:“那么着急干吗?皇上本说不用去的,谁敢说你的不是?”雪儿道:“明里不说,暗里难保没人嚼舌头;不说咱们不知道规矩,倒说我恃宠而骄,瞧不起人。”

  吟香只得答应着去了,半晌回来道:“格格放心吧,人家说新媳妇头三天不用讲规矩。你只照着皇上的话做,等皇上退了朝看他的意思,没人会说你不好。”雪儿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近日军务繁忙,皇上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定了定神,索性请了那老嬷嬷进来,细问宫里诸般仪规,暗暗记在心里。

  正自说着话,就听外头小太监道:“皇上驾到。”雪儿忙起身迎出来,上前接驾。玄烨笑吟吟扶她起来,对着阳光看着她脸色道:“今儿气色好多了,早膳用过了么?”雪儿点了点头,道:“用过了,多谢皇上费心。”玄烨拉着她进来,道:“听吟香说你不爱吃大油的东西,早晚喜欢清粥小菜,可是你如今身子虚弱,还是得多吃点滋补的才好,他们做的还合你口味么?”雪儿心头一热,喉间咽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玄烨只当她不喜,道:“要不朕去跟你父亲说,把你家的厨子调进宫来?”雪儿忙摇头道:“不用,这里已经很好了。”心中感动,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玄烨听她开口又是拒绝,回头见她低头垂泪,想起她昨晚见到自己的惊惧之态,只道她精神依然未复,不喜见到自己。放开她手,走到窗边,心下不免黯然。雪儿拭去泪水,就听吟香道声“皇上用茶”,托着茶盘进来,忙接过来亲手奉与玄烨。吟香低头一笑,识趣地退出房外。玄烨本背对着她,正自心头烦乱,只道仍是吟香,也不回头,摆摆手道:“先搁着吧。”雪儿见他不快,只得将茶杯放在案上,垂手退在一边。玄烨沉思片刻,回头见她侍立一旁,奇道:“老站着干吗?你大病初愈,怎不坐下歇着?”雪儿道:“皇上还站着,臣妾怎么好先坐?”

  玄烨一拍脑袋,道:“朕在朝堂上一直正襟危坐,退了朝便喜欢站着,舒活舒活筋骨。你病歪歪的如何跟我比?快坐下吧。”说着替她把案边椅子拉了出来,雪儿道:“臣妾不累,多谢皇上眷顾。”玄烨看着她道:“雪儿,你别跟朕这么客气。咱们还像以前那么说话不好么?”雪儿见他说得诚挚,禁不住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好。皇上,我不懂规矩,您得多担待些。我第一天入宫,这会儿是不是该去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了?”

  玄烨见她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明艳无伦;更兼言语亲切,登时心情大好,道:“太皇太后挺疼你的,说你身上有伤,好好调养要紧,不用拘于常理规矩。”雪儿道:“我也不是起不了身,太皇太后这么疼惜我,我更不能给她老人家丢脸,还是照规矩办吧,免得旁人说闲话。”玄烨道:“好,只要你撑得住,咱们这便去。”两人到了慈宁宫,各宫自皇贵妃以下果然都已过来请安。雪儿执新妇之礼,向太皇太后和仁宪太后奉了茶,又跟各宫妃嫔见礼。众人大半都是旧识,皆知皇上爱她如宝如珠,以后皇后大位只怕也要落在她身上,都对她客客气气,礼让三分。

  太皇太后怕她累着,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她回宫歇息。玄烨和她一路回来,一进院门口,就见张文成拿着两份奏折正往外赶,说是前方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正要找皇上批复。玄烨伸手接过,便在廊下看完批复了,让他快发出去。雪儿见他国事操劳,亲手奉上茶来,玄烨直到批完折子才看见,接过来道:“你累了这半日,快歇着吧,这些事让奴才们做也就是了。”说着话与她同到房中。雪儿道:“皇上也瘦多了,多少军国大事都仰仗皇上撑持决断,也别太累着自己才好。”

  玄烨见她关怀自己,双臂向外一撑,笑道:“朕自幼好弓马骑射,虽比不得你一身武功,倒也练得筋骨强壮,这点儿辛苦算不了什么。”雪儿微笑道:“我听哥哥说过,皇上弓马娴熟,尤其是箭法很好,打猎时每次都满载而归。”这是玄烨的得意之事,他心中越发高兴,道:“好久没打猎了,如今又是木兰秋狩的时候了;等你身子好了,咱们一块儿去。”雪儿随姑姑练了一身功夫,可也没真正出门打过猎,闻言喜道:“真的吗?我也能去?”玄烨道:“咱们满人马上得天下,最重骑射功夫;你姑姑是朝野闻名的女将军,当年率军平寇,势如破竹;明师出高徒,朕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呢。”

  雪儿听他说起姑姑当年率军平寇的事,登时想起兄长所说的父母之仇来,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随即想起表哥之死,越发悲从中来,心痛难抑。玄烨话说出口,想到她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不知和当日刺杀之事有无关系;待见她神色凄楚,立时知道她已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么这件事显然与当年反清复明的贼寇有关了——这是他心中的一个死结,每次想到都气恼不已;容若说她全然记不起这件事了,可看她的神情显然并非如此--那么她是有意隐瞒了!一念及此,玄烨登时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盯着她道:“雪儿,你说实话,那天在你们府上犯驾行刺的那两个刺客是什么人?”

  雪儿牙关一咬,泪水扑簌簌落下,半晌道:“他已经死了,你还不肯干休么?”玄烨怒道:“弑君谋逆,罪当诛灭九族!何况还跑了一个?”雪儿不料他如此冷酷,登时心下冰凉,人道天威难测,果不其然;方才言笑晏晏,转眼就要杀人。双眼一闭,道:“要诛灭九族,那头一个就该杀我。”玄烨用力在案上一拍,怒道:“他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庇护他?”雪儿从没见他跟自己发这么大火,身子禁不住一颤,向后缩入椅中。随即想到,我早已了无生趣,却又怕他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求不连累姑姑和容若哥哥就是。当即把心一横,泪也不再流,静静地道:“他们是我哥哥。一个是我亲哥哥,一个是我表哥。我不是满人,我是汉人,我的真名叫卢雪,和纳兰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玄烨一颗心直沉下去,最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见她竟淡若无事,越发恼怒非常,道:“你姓卢,当年太行山聚众谋叛的逆贼卢舫是你什么人?”雪儿听他辱及先父,禁不住心中恼怒,不觉手上就是一紧。她的手本来抓着椅侧扶手下面的支杠,就听“喀啦”一声,竟将紫檀木的支杠给掰了下来。这一来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她背上剑伤已好了七八成,一直恹恹成病,不过是心病难捱,自幼修习的内功却是无碍;此时恼怒之下,心神合一,雕花的扶手支节最细处不过手指粗细,猛的一股横劲过去自然易断——只是她自己尚不明所以,望着手中半截木头呆呆发愣。

  玄烨一惊而定,怒极反笑道:“你一身武功,不用显示朕也知道。你们卢家世代反清复明,你肯入宫又能有什么好心?你今日刺杀了朕,既为你的情郎报了仇,又恢复了你们汉人的天下。一举两得,当真是绝妙好计!”雪儿不过一时恼怒冲动,何曾想到这许多?听他一口咬定自己居心叵测,要来害他;又说得不清不楚,辱及女儿家的清白,要待分辨两句,一时竟无从说起——她适才妄动真力,气血翻涌之际,心底这一股冤气往上一冲,“哇”的一口鲜血喷在地下,只觉得天旋地转,登时人事不知。

  玄烨见她吐血倒下,上前欲扶,脚下踏出一步又停下,一时不知是真是假,振声叫道:“快来人。”外头张文成和吟香一齐进来,吟香一见小姐晕倒,扑上来抱起她连声呼唤。这一震动,雪儿又一口血喷了出来。玄烨定了定神,忙命传太医来诊治。太医们匆匆赶来,一搭脉便说娘娘气血翻涌,让扶她缓缓卧倒,不可挪动,静待气血归经;又商量了半天,开了顺气补血的方子,说娘娘因肺叶受过伤,本就容易气逆咳血;昨日痫症未平,今日又急怒攻心,才导致气血逆行,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血不归经,后患无穷。

  玄烨见她病得如此严重,心头怔忪不定——她若真想杀我报仇,当时两人对面,我气得忘了叫侍卫,正是她绝好机会,她为什么不动手,反自己气得呕血?她若真是处心积虑要刺杀我,当趁我不备暗中下手,如何先告诉我她的身世,又折断扶手显露武功,让我有所防备?细思她言辞神态,若非善于掩饰的绝世奸雄,便是个真情流露的纯洁少女;她若无心害我,为什么入宫之前丝毫不肯吐露身世;若是有心害我,这次机会一失,我随时可以赐她一死;就是留着她性命,也决不会再给她机会;就算她不怕死,她图谋的却究竟是什么?


(十)劝伊好向红窗醉

  他正自心乱如麻,就听小太监来报,太皇太后驾到。玄烨一惊,忙接出门外,请安道:“老祖宗有事唤孙儿过去也就是了,何必劳动您老人家?”太皇太后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也不在乎那些虚礼儿,听说雪儿吐血了,过来瞧瞧她。”玄烨忙扶了祖母进来。太皇太后四处看看,见雪儿睡着,问了问她的病,便自出门。玄烨送出门外,太皇太后道:“烨儿,你陪我出来走走。”玄烨应一声“是”,扶了祖母一道往慈宁宫过来。走了几步,却听太皇太后淡淡地道:“雪儿是怎么回事?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玄烨一直为此事心神不宁,此事牵连太大,自己理清楚头绪之前不欲多说,遂道:“是孙儿的不是,话赶话说急了,没想到她病得不轻,一生气就呕血不止。”太皇太后道:“为了什么说急了?”玄烨道:“是,是为那天刺客犯驾的事,多问了两句。其实早过去了,没事了。”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便不言语。直进了慈宁宫,祖孙两个坐定了,太皇太后挥手斥退旁人,道:“烨儿,你一向喜欢弓马骑射,和侍卫们摔角较力,今儿我考考你的力气。你能不能一只手把这椅子扶手给我掰下来?”

  玄烨一惊,登时明白,必有人将适才和雪儿拌嘴的事在外瞧见,又跟祖母说了,祖母亲自来景阳宫查看了一番,只怕雪儿的身世再也瞒不住,却是谁这样多嘴?太皇太后见他神思不属,叫道:“烨儿?”玄烨只得道:“老祖宗圣明,雪儿她并非明珠亲生之女,她的身世有许多古怪之处,孙儿也是刚知道,正要派人详查。她若真有什么不臣之心,孙儿自当秉公处置。”

  太皇太后听他吞吞吐吐,仍是不肯说实话,“哼”了一声道:“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这么大的事竟直到生米作成了熟饭我才知道。苏麻喇姑,去叫他们把宗人府的宗令找来,我倒要问问他这差事怎么当的,祖宗家法还放不放在心上?皇家血统容不容得随意玷污?”玄烨心神恍惚之际,忽听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压下来,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宗人府要一插手,事情便闹大了,雪儿非被斥出宫不可,无论如何不能挽回。抬头见苏麻喇姑答应一声,领命要去传懿旨,忙站起来拦道:“慢着。老祖宗,孙儿昏了头了,这件事好生委决不下,正要请老祖宗裁度。”

  太皇太后挥手止住苏麻喇姑,淡淡地道:“那就说吧。”玄烨不敢再瞒,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太皇太后默默听完,恨声道:“明珠兄妹两个胆子也真不小,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也敢往宫里送。”玄烨跪下道:“纳兰明慧本来想禀明老祖宗的,是孙儿自己犯了糊涂心思,怕老祖宗不许,所以没让她说。”

  苏麻喇姑心疼玄烨,道:“皇上也真是让吴三桂的事给急昏了头了,老祖宗何等疼你?又何等喜欢雪儿?这事你要早说出来,老祖宗见多识广,岂不早帮你拿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哪用你自己那么为难?”玄烨知她明里嗔怪,实是暗中帮忙,惟有垂首自认不是。

  太皇太后虽然恼怒,见玄烨眼窝深陷,容色憔悴,想起他对雪儿一往情深,如今情势内外交逼,难为他家事国事一直自己扛着。怜惜之念一起,便不忍再责他,叹口气道:“如今你已知道慧妃的身世,这件事你想怎么了结?”玄烨道:“我让人查过,雪儿从三四岁便被纳兰明*慧收养,这十几年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那两个刺客既是太行山逆匪之后,到明府只怕是刺杀明珠兄妹的,遇见雪儿多半也是误打误撞。雪儿若跟他们一条心,也不会舍身救我。老祖宗常说满汉一家,应该一视同仁。我母后也是汉军旗的人;雪儿虽身世可疑,可她对孙儿并没有外心,求老祖宗成全。”

  太皇太后沉吟半晌,道:“你起来,我适才说考考你的力气,你还没完卷子呢。”玄烨微微一怔,已明其意,道声“是。”站起身来,学着雪儿的样子坐入椅中,伸手握住扶手下面支杠,暗暗吸一口气,用力往外一掰。可是雪儿身形瘦小,坐入椅中时垂臂平肘恰好够到支杠最细处,掰断扶手实是用了半边身子的力气;他身形远较雪儿高大,还握在那里却不顺手,手臂使不上劲,只有腕力可及,那便掰不动了。

  玄烨脸色一红,自知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地操劳国事,好久没有练武;加之昨晚没有睡好,双臂发虚,竟至当场露怯。起身走到椅子右侧,左手按住椅背,右手握住了扶手下面,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右臂,“卡”的一声,支杠这才崩断。自己毕竟不好意思,讪讪地道:“好久没练功夫,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了。” 苏麻喇姑道:“这么没白没黑地忙,哪还有空儿练功夫啊?”

  太皇太后眉头紧皱,缓缓道:“你要运半天力气,还得两只手才扯得断;雪儿却一只手随随便便就扯断了,这还是她伤重未愈的时候!苏麻喇姑,以前听说纳兰明*慧带兵出战,上阵杀敌,多少男人都不是她对手,咱们还不大相信;今天你亲眼见到雪儿的本事,可信不信了?” 玄烨看了苏麻喇姑一眼,原来适才是被她看见了,回来跟老祖宗说的。她忠心耿耿地追随祖母几十年,这却也怪不得她。

  苏麻喇姑道:“阿弥陀佛,怎么还能不信?那花木兰替父从军,想也就是这般了。这等事几百年难出一个,咱们大清朝偏就有,怎么不国运昌隆呢?”太皇太后回头看着玄烨道:“纳兰明慧的本事朝野皆知,雪儿跟她练了一身功夫,岂能差得了?可是她偏偏是叛党之后,她哥哥又死在你的手里,她若要杀你报仇,你抵得住吗?”

  玄烨心下一沉,道:“那我想法子废去她的功夫也就是了。”太皇太后道:“她辛辛苦苦练成的功夫让你给废了,岂不更加恨你?到时候旧恨新仇,处心积虑地报复你,更是防不胜防。”玄烨道:“雪儿性子柔顺,她不会的。”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大婚头一天就跟丈夫怄气动武,这叫性子柔顺?我原看她不言不语的,想不到心机竟这样深,直到入宫封了妃才把事情说出来——我也真是精神短了,拿刀动剑的女子,岂是寻常女孩儿家可比?”

  玄烨赔笑道:“这事原是孙儿性急,不能怪雪儿。”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对她倒真是一片痴心!可是烨儿,奶奶也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就算现如今你两个好,过几年新鲜劲儿过了,你宫里头这么多嫔妃美人,你能保得定她一辈子不生怨怼之心?”玄烨一呆,说什么保她一辈子不变心,就是此时此刻,她的心思自己都把握不住,原想接她到身边慢慢等她回心转意,偏偏又叫祖母知道了她的身世。

  却听太皇太后接着道:“她若真是明珠亲女,为着一家大小还会有些顾忌;可纳兰明珠兄妹却是害死她亲生父母的仇人!她哪天心思一变要闹些事端,这深宫里都是女人孩子,谁能拦得住她?烨儿,从小奶奶就教你,你是皇帝,跟别人不一样!如今外头吴三桂步步进逼,若是宫里头再不安稳,咱们爱新觉罗一族只怕都要毁在这里。你一身关乎社稷安危,叫我怎能安心把这么个祸胎放在你身边?”

  玄烨无言以对,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希望极小,可是终究忍不住要争上一争;此际见到祖母坚定冰冷的眼神,已然知道无望——雪儿雪儿,难道上天注定你我无缘?如果我不是皇帝,没那么多规矩责任;如果我们不是异族为仇,你没有一身武功——可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以雪儿身世之奇,本就不能入宫;祖母说得都是正理,也无法辩驳;何况这阵子军情如火,我也确实分不出精神跟她周旋——也罢,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拿得起放得下,如今且依着太皇太后,让她出宫养病,平静一下心神。过两年平定了吴三桂,我再想法子接她回来就是。

  太皇太后见他呆呆发愣,并不催促,她知道这个孙儿性子沉毅,不似儿子那般任情放性,全无顾忌。就算他一时割舍不下,冷静下来自会权衡轻重,不劳自己多说。良久良久,玄烨打定了主意,沉声道:“孙儿听老祖宗的话,等雪儿能够起身了,我送她出宫就是。”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赞道:“好孩子,你是真的长大了,不枉奶奶盼了这十几年。你这么肯顾全大局,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咱们早日平定叛乱。那时侯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要什么奶奶再也不管。”

  玄烨从慈宁宫出来,只觉心中空空荡荡,茫然无所归依。低头信步而行,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万岁爷”,这才发现到了景阳宫门口,却听张文成道:“午膳早预备下了,就等万岁爷了。”玄烨心中烦闷,哪有心思吃饭?也不理他,径自进门。走到雪儿房里,见她面朝里躺着,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是醒是睡。吟香轻声道:“刚刚服过药,太医说一定要静卧休息,不能起来见驾,请皇上恕罪。”玄烨摇了摇头,挥手命她退下。默默坐在雪儿身边,看着她白皙愈恒的半边秀脸,只觉心底越来越疼。

  雪儿睡得并不沉,自然知道他来了,只是恨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自己,便不肯先跟他说话。待见他不言不语地对着自己出神,不知他什么心思,只好闭着眼装作睡着了。两人枯坐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吟香在外面轻轻道:“皇上,午膳预备下了,用一点儿吧。”玄烨看了雪儿一眼,柔声道:“叫吟香拣你爱吃的拿几样进来好不好?”雪儿知他早发觉自己没睡,倒有些不好意思,睁开眼睛,垂首一笑道:“我喝一碗粥就行,皇上爱吃什么,不用顾着我。”

  玄烨一笑,叫吟香挑几样精致清淡的饭菜开进来,就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雪儿要起身下床,吟香急道:“太医说气血翻涌最忌起动,快别动,待会儿又呕血。”雪儿白她一眼,嗔道:“哪有这么娇贵?”吟香看了玄烨一眼,低声道:“自己老不在意!若不调养好了,年纪轻轻的落下这么个病根,皇上难道就不心疼?”玄烨也按住她肩头道:“吟香说的是,身子要紧,别为那些虚礼儿耽搁了,就歪着吃吧。你要是觉着不方便,朕就去外头。”

  雪儿心头一热,见他转身要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玄烨看了她一眼,雪儿垂下眼帘,轻声道:“已经成了亲,哪有那么多不方便?”玄烨心中一喜,将她的纤手握了一握,仍在她身边坐下。吟香盛一碗香梗米饭给玄烨;又将雪儿身下塞了个枕头,斜靠在床上,拿一碗肉糜粥调好了喂给她吃,一边说道:“皇上叫张公公关照过他们吧?中午御膳房的人特地来问我格格,不是,问我娘娘爱吃什么,我记得太医说要吃些补血的,又不能太油腻,他们就送了这个来。还有一碗冰糖银耳,说是中午太皇太后赏赐的,苏嬷嬷亲自送过来的。”

  玄烨见雪儿双颊微红,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心中动情,接过吟香手里的碗,道:“朕来照料她吃,你下去吧。”吟香依言退下。雪儿却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来吧。”玄烨道:“既然是夫妻了,又何必见外?”雪儿笑道:“又不是病得要死,哪里就那样轻狂?要皇上服侍,折也折死我了。”玄烨道:“你本是为了救朕才受的伤,这一回吐血也是因为朕,朕就照料你些儿也是应该的。”雪儿心中一股柔情涌起,痴痴地说不出话来。玄烨将一勺粥喂到她口边,她便张口吃了。玄烨心中一酸,若是能一辈子守着她,就服侍她一辈子也无妨,可是偏就不能如愿。却听她幽幽地道:“皇上,你待我这样好,我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玄烨心中一阵酸痛,哪里还吃得下饭?雪儿却绝口不再提扫兴之事,微笑道:“皇上,你知不知道这银耳羹怎么做最好吃?”玄烨道:“怎么?”雪儿道:“拿冰镇它一会儿,等冰都化成了水,这银耳羹正好冷而不冰,清甜爽口之极,最适合夏天吃。”便叫吟香取一盆冰来,将那碗冰糖银耳坐在里头。笑吟吟道:“前人有诗单道夏日里作点心的法子,叫做“玉壶冰酒酿新泉”“沉李浮瓜冰雪凉”,又道是“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夏日的时鲜瓜果,若能配之以冰,冰凉爽脆,那才是人间极品的滋味。”

  玄烨从小到大虽是锦衣玉食,吃过珍馐美味无数,却一向不在意饮食,哪里知道一粥一饭还有这许多讲究?难得她有兴致,便含笑听着。好在雪儿口角噙香,触处生春,又不时杂些前人吟咏之词并各地土产美食的风俗趣事,令人娓娓忘倦,玄烨听她说得有趣,也就忘却愁怀,与她纵情谈笑。两人边吃边聊,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在玄烨来说,活色生香,语笑如珠,这些清茶淡饭也觉得滋味无穷;那一种亲切畅快,更是生平未有之乐。

  吃过午饭叫张文成把奏折都拿进来,累了便在雪儿身边小憩了一会儿。当他批阅奏折之际,雪儿便静静地看书。偶尔回头相视一笑,当真是从所未有之甜蜜。玄烨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日后的别离,雪儿也知情解意,全力承欢。晚膳时雪儿精神甚好,便坐起来陪着他吃,吃完饭又让人把椅子搬到外头,两人对月品茗。清风皓月,花香浮动,玄烨望着眼前玉人,今日越是欢娱,越禁不住想起日后离别之苦。此际闲来相对,又不似用膳或者处理公务时好歹有件事占住心思,越不愿想,那段离愁越无孔不入地溢满心怀。

  雪儿见他黯然无语,微微一笑道:“该来的总是会来,躲是躲不掉的。”玄烨一呆,道:“什么?”看她大半日欢欢喜喜地,便不忍扰她兴致,难道她已预感到什么?雪儿看着他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尽此半日之欢也够了。到底有什么事,皇上就不必再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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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花冷回心玉一床

  玄烨涩声道:“雪儿,你,你听说了什么?”雪儿摇头道:“没有。可是皇上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这半天来一直暗自发愁,我想一定有什么事吧。”玄烨黯然,点头道:“你很聪明。太皇太后知道了你的身世,你,不能再留在宫里了。”雪儿默然半晌,道:“让我去哪里?”玄烨道:“你身体不好,就算回家养病吧。”雪儿苦笑一声,道:“养病?养多久?”玄烨一呆,不错,又不是十天半个月,回娘家一住年余,又能瞒得住谁?初婚即被遣归,却让她情何以堪?

  雪儿说完那一句,便即不言不语,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玄烨一回头,见她脸上又变成那种恍若不在人间的淡漠凄清,一身宽大雍容的朝服愈显得身形瘦削,清减单薄,仿佛天际的一片轻云,随时都会被风吹去--她从来都是不怨不怒,默默承受;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悲凉!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的心境:面对你无力挽回的局面,那种无奈和悲愤也许只能用淡漠表现出来——而这绮年玉貌、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她到底遭遇过多少挫折与无奈,以至于淡漠已成了习惯?

  想到这里,玄烨心中忽地酸痛无比,一把将雪儿抱在怀里。随着雪儿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由颤抖而平静,一团烈火在他胸口越燃越高:我是富有天下的皇帝,为什么护不住我心爱的女人?她在明珠府上显然过得不快乐,我怎么还能再把她推回去?我让她以什么身份住在明府?她又不是明珠夫妇的亲生女儿!念及此处,他一把放开了她,大声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走的。你已经嫁入宫中,从今以后,朕再不会让你受一丝半点儿的苦楚。” 说罢大踏步向外走去,他要去找太皇太后,雪儿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要把留下。

  玄烨疾步出来,也不叫人跟着,一口气赶到慈宁宫,吩咐小太监速速通报。半晌苏麻喇姑颤巍巍地赶出来,道:“皇上这么晚了赶过来,想是前方军情紧急,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玄烨一呆,道:“嬷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没歇下吧?” 苏麻喇姑道:“每天都睡不了这么早,偏今儿天热,午觉也没睡着,所以用完了晚膳就歇下了。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赶过来问问,太皇太后最心疼万岁爷,你要有什么军国大事委决不下,她老人家就不睡觉也得帮你拿拿主意。”

  玄烨一鼓作气地来了,给苏麻喇姑这么一说,知道祖母中午必是为雪儿之事睡不着觉,想想祖母相待之情,这原不是什么急事,何必惊扰她老人家休息?心气一馁,摇摇头道:“既然老祖宗睡了,就不必打扰她老人家了。”转身出来,一时心下茫然--没有消息,回去怎么和雪儿交代?信步走到后面御花园,涵虚台下,烟水茫茫,给夜晚的凉风一吹,再把这件事通盘想想,就是见着了祖母,又有什么把握说服她老人家留下雪儿?若是不顾太皇太后心意强自留下她,在宫里日日见面,她却何以自处?可是除了明珠府上,她无亲无故,却又能到哪里去?

  他正自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只听身后脚步声响,张文成气喘吁吁地叫道“万岁爷在这里,叫奴才好找。”玄烨心头烦乱,道:“朕这么大的人,想自己清净一会儿都不成?”张文成道:“是,只是皇上好久不回去,慧主子很是担心——她好象有话要跟皇上说。慧主子正病着,奴才怕把她给急坏了。”

  正说着话,就见吟香跟着过来,见过礼道:“娘娘有话要禀奏皇上,请皇上得空儿务必来一趟。”玄烨见吟香也这么说,忙回到景阳宫。雪儿仍在院里等着,一见是他,抢步疾迎过来,呛得连声咳嗽。玄烨见她满脸焦急之色,再不是那种漠不关心的冷淡之态,心头欢喜,疾走几步扶住了她,道:“身子不好就慢着些。晚上风大,怎不回房里?”雪儿深吸一口气,调匀了气息道:“当时百般叫你也不回头,一去又这么久不回来!让人好生担心。”玄烨一笑,道:“在自家宫里还能出什么事?”

  雪儿道:“我看皇上急冲冲地去了,若是为了我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以至祖孙失和,我的罪就更大了。”玄烨道:“太皇太后睡下了,并没见着。”雪儿点点头道:“我听张公公说了,所以才担心,既没见着太皇太后,却又不见回来,我,”玄烨笑道:“你怕朕去了别的宫里,不回来了?”雪儿脸一红,道:“不是,我只是怕皇上误会,其实我,用不着,”她本是怕玄烨因事情没办成不好意思回来,可是这话越描越黑,脸越发红得厉害,忙转过了头去。玄烨从没见过她这等娇羞不胜之态,这当口那还有心思细辨她话中之意,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纤腰,将她揽入怀里;正好见到她小小的耳垂如半透明的软玉珍珠一般,便向她耳后亲了下去。雪儿微微一挣,没有挣脱,便不再挣扎,玄烨情欲如火,一把抱起了她,大步向房中走去。

  玄烨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黎明,多年的早朝让他已习惯于早早醒来。他望了望枕边如春睡海棠一般的玉人,心底一股热潮涌起,两人相识相见的情形一件件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记得那日刺客拔剑行刺时雪儿便叫过一声“哥哥”,当时却只道她叫的是容若;又想起她当时推着自己快走的惶急之态,可见决不知那两个刺客会刺杀自己;再细想大婚当日初见之迷茫,后来之惊厥——她忽然知道家人是叛党中人,亲生哥哥又来行刺我,历此大惊大变,得了离魂症把事情忘了毫不希奇,直到入宫见到我才记了起来,又哪里是有意瞒我了?自己爱之深责之切,这一个来月疑神疑鬼,其实全无凭准。她本性柔顺,昏乱迷糊之际嫁入宫中,哪有什么图谋?所以我说她居心叵测时她才会气得吐血晕厥。

  他忽然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心底豁然开朗,一个来月压在心头的阴霾尽去——雪儿,我的雪儿,你没有负我,你依然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完完整整地替我保留着,直到昨晚完完整整地交给了我,而我居然还疑心你!他忍不住轻轻亲了一下那花瓣般的秀脸,心底暗暗发誓,你是我的,雪儿,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雪儿睡得原本不沉,被他一亲,也就醒了。睁开眼睛见他一手支颐,歪在枕上正盯着自己,想起昨夜那说不清是惊怯、痛楚还是甜蜜的滋味,脸上一股红潮涌起,禁不住转过脸去。玄烨越发不能自持,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轻声道:“雪儿,你真好,朕今日才知道父皇为什么会为了董鄂妃连皇帝都不做了。”

  雪儿身子一颤,抬起眼睛看着他,玄烨道:“雪儿,朕要你一辈子这样陪在身边。下了朝朕就去找太皇太后,无论如何都要请她老人家收回成命。”说着披衣而起,起身上朝而去。哪知八百里急报传来,近日江西、麻城等地不断有人借机起事,官军腹背受敌,损兵折将。军情如火,玄烨与群臣商量对策,派兵驰援,食宿都在南书房,一连几天都顾不上回宫。只得让张文成告诉雪儿,让她且自安心养病——知道太皇太后素来仁厚,她一日不能起身,绝不至立逼她出宫。

  却说纳兰明慧,自十几年前收养了雪儿,母女俩相依为命,不曾有一日分离。如今雪儿入宫,剩她一个在家里,合府上下又没个知心合意的人,好不烦闷无聊。听说朝廷用兵之际,正缺可用之将,不觉将当年领兵平贼的豪气激了起来——自己一身本事,何必在家闲坐?还不如上阵杀敌来的痛快。

  她是说干就干的脾气,也不跟哥哥商量,直接便去找就要率军南下的大将军岳乐。岳乐久经沙场,是先皇亲封的安亲王,在朝廷中德高望重,如今朝廷用人之际,只好请他重新出山。他是明珠兄妹的父执辈,当年纳兰明慧就是他力排众议、破格启用的。纳兰明慧对他一向敬重,因此要随他出征。岳乐正发愁手下没有杰出的将才,见她自动请缨,正是求之不得,当即上本奏请纳兰明慧为辅。这一来玄烨和明珠都吃了一惊,明珠是恨妹子自作主张;玄烨却是顾念雪儿,纳兰明慧是雪儿唯一亲近之人,她上阵杀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雪儿情何以堪?

  无奈朝堂之上,众目睽睽,纳兰明慧是朝野闻名的女将,如今自动请缨,如此精忠报国之举,只宜褒奖,岂能阻拦?明珠当然不能说妹子没跟自己商量,知她素来我行我素,拦也拦不住,当下顺水推舟,慷慨陈词一番,说自己兄妹以身许国,百死无悔;自己身任兵部尚书,不能统兵上阵,妹子出征杀敌是应有之义。玄烨劝恤两句,他反哭拜在地,以死相求,以志心意之诚。朝野上下无不盛赞纳兰一家之忠心为国,玄烨无奈,只得答应,封纳兰明*慧为英武将军,随定远平寇大将军岳乐率军赴广东平乱。

  消息传到景阳宫,雪儿果然大吃一惊,气息一岔,又咳出一口血来。玄烨也怕雪儿担心,当晚赶回来看她,听吟香说她又吐了血,急宣来太医诊治。太医诊过脉出来,说娘娘本就焦虑血亏,如今旧伤未愈,血未归经,又迭遭变故,以至气逆呕血。吃药倒是其次,最重要是安心静养,一不可起动过疾,二不可焦虑操心;最忌大喜大悲,情绪激动,否则吐血成痨,只恐有性命之忧。

  雪儿虽听不见外头说什么,但幼时即听人说“少年吐血,只恐性命不久。”见自己连番吐血,不觉心也灰了。转念想到自己所爱既不遂,深爱自己之人又无法相伴终生,生即无欢,死而何惧?倒把一切都看得淡了。玄烨虽然担心,在雪儿面前仍是装作无事,雪儿见他含糊其词,便知不祥,也就不再多问。因纳兰明慧不日就要离京,玄烨特命她入宫与雪儿话别。雪儿不愿姑姑担心,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之变和病势沉重,只劝姑姑小心保重。纳兰明慧见皇上对女儿关怀备至,只庆幸她找到了好归宿。母女两个絮絮半日,各道珍重而别。

  玄烨怕雪儿担心难过,特地过来陪她共进晚膳。说太皇太后因她父亲姑姑精忠为国,大是嘉许,并没再提遣她出宫的话。让她且放心调养,自己已代她跟太后贵妃等各位尊长跟前辞谢过了,说她伤病未痊,免了晨昏定省之礼,每日也不必再到各处请安了。雪儿微笑道:“皇上疼我我知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大碍,初来乍到的,该尽的礼数总要尽。”玄烨道:“哪里那么多礼数规矩?太医让你好生静养,千万不可累着了。”雪儿道:“在宫里什么都不用我干,哪里就累着了?皇上每日忙于朝政,我各处宫里走走,反而好些。”玄烨皱眉道:“你闷了,就自己看看书,写写字,叫吟香陪着你,自由自在的多好?何必上赶着去看旁人的脸色?”

  雪儿听他如此说话,呆了一呆,料来外头必有什么闲言闲语,所以他不肯让自己出去。玄烨也觉出自己口气峻急了些,怕她多心,伸臂抱住了她,道:“各处朕都替你辞谢过了,说你病重起不来;你再过去,反而显得朕小题大做,让人笑话。”雪儿含笑顺着他道:“我只怕被皇上宠坏了呢。”玄烨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叹口气道:“朕答应过你姑姑,要好好照料你一辈子。你什么都不要管,朕一定不让你受委屈就是。”

  雪儿知他国事繁重,如今还要为自己的事为难,心中感动,将他双手合在自己胸前深深抱住。两人相拥半晌,雪儿抬起头来,幽幽地道:“皇上一心为了我好,可是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皇上,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玄烨道:“怎么?”雪儿道:“我想过了,人各有命,天意难违。太皇太后既然不许,我遵命出宫也就是了。”

  玄烨不料她竟会自请出宫,惊道:“雪儿,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朕在一起?”雪儿黯然道:“我是个不祥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入宫,也没有伺候皇上的福分。”玄烨沉声道:“还是为了你表哥?”

  雪儿一呆,旋即明白过来,看着他静静地道:“这是你心里的一个死结,一日不解开,一日便放不下--皇上,我实话告诉你,从四岁上我和家里人分开,被姑姑收留,十几年来从没和他们见过面。他们在我心里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上个月和我表哥他们遇见纯是误打误撞,是凭一块祖传玉佩才彼此相认——这是十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玄烨听她亲口表白,心中甚喜,握住她手道:“朕不该疑心你!雪儿,你不知道,朕有多喜欢你,多怕你不开心;可是越怕越出错,老惹得你不开心。你说得对,一死百了,你表哥他们的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雪儿道:“皇上不提,我也不提。可是太皇太后那里呢?”见玄烨神情一滞,雪儿接着道:“太皇太后一向疼爱皇上,对我也一直很好,若非万不得已,她老人家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命我出宫的。皇上,这世上从没有人象你对我这么好。我自知命蹇福薄,这辈子无缘陪伴皇上,我唯一能给皇上的,前天晚上已经交给了你,虽然不足以酬答皇上一直以来对我的恩情,可是除了这个,雪儿已别无所有。”

  玄烨心头感动,搂住她道:“雪儿,朕知道,你把你女孩儿家最宝贵的东西都交给了朕,朕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雪儿摇摇头道:“皇上,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求什么;我把自己交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并不是为了交换什么条件。我自知身世离奇,难以见容于宫中,就算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我留下,既忤逆了太皇太后,又冷落了诸位嫔妃,宫中人人视我为异类敌国,我又将何以自处?还不如安分守己,去过我该过的日子。”

  玄烨道:“你该过的日子?你打算出了宫去哪里?”雪儿道:“哪里都好,只要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庵堂,即可容我安身立命。”玄烨惊道:“你要出家?”雪儿点了点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强求不来。我只愿清清静静地度过下半辈子,洗清我今生的罪业;也好为皇上和前方的姑姑祈福,求菩萨保佑,早日剿灭叛军,天下太平。”



(十二)情知此后来无计

  玄烨万万想不到她竟动了这个念头,急道:“你别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你这么温柔良善,从来没有一丝伤人之心,就算阴错阳差,也是天意使然,绝不是你的罪过。”雪儿微微一笑,道:“不说这个了。时候不早了,皇上安歇吧。”玄烨见她如此安闲笃定,显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时心乱如麻,也不知从何劝解。思量半晌,终不能由着她小小年纪便出家自闭,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先以她病重为由且在宫中养伤,拖得一日算一日。遂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反正也不急在这几天,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

  其实玄烨今日在太皇太后面前所以把她出宫之事推迟,正是以她吐血成痨、病重难支为理由;太皇太后当日曾见雪儿呕血成升,今日又因纳兰明*慧出征急得吐血,招来太医问得属实,却也不能不信。料来她病得如此严重,起动都艰难,自然暂时无法生事;况自己孙子对她一往情深,逼得急了反而更出事,因此睁眼闭眼地含糊了过去。玄烨暗中吩咐吟香和张文成,对外便称雪儿不时咳血,又叫吟香想法子劝着她别出景阳宫的院子,作出病势沉重难支之态。那雪儿何等聪明,和吟香说了几句话便盘出了实情,倒也为皇上的痴心所感;她本是好静不好动的性子,从此深居简出,闲来便自读经自遣,或是闭目参禅,连宫门也不轻出一步。

  太皇太后遍历沧桑,最是精明细致,见玄烨有空就去景阳宫;知道感情的事不能硬来,唯有慢慢将玄烨心思引开,自然一切迎刃而解。非常时期不能大张旗鼓的选秀女,便借口御花园菊花盛放,传下懿旨邀京中各满汉官员将士的夫人格格们入宫游玩,说起来是为了酬谢众官将舍家撇业的忠心谋国,暗中却嘱咐亲近人等在及笄少女之中挑选那容色不俗、聪明乖巧的暗暗记下来,也不论出身高低,将查明尚未定亲、品貌出众的选出十来名,不时招到宫中和自己作伴。

  玄烨在外忙于国事,宫里镇日钗黛云集,他只道老祖宗喜欢热闹,倒巴不得她老人家有旁的事占住心思,好不催问雪儿的事。慈宁宫本来是老人居多,这般里里外外忙了半个多月,玄烨每次去慈宁宫请安,身边却总有一两个新鲜面孔出现;太皇太后说他国事操劳,也不时招他饮宴玩乐,与众女同游。这一来他与雪儿见面的机会越发少了,即使到景阳宫来也是夜深方至,往往说不了两句话便倒头大睡。

  雪儿是个聪明细致的人,一来二去,逐渐觉察出太皇太后心意。只是自知身子虚弱,夜来温存之际往往不能令皇上尽兴,不免对他心中抱愧;原本就常劝他隔三差五地往其他妃嫔宫里去,如今见他如此疲累,也不忍再抱怨他。其实玄烨如今国事纷繁,何尝更有精神去留意女色?不过为雪儿之事心里怀着鬼胎,在太皇太后跟前越发要顺旨承欢,不敢忤了祖母心意;何况每日为前方军情忧虑操劳,回来能纵情玩笑一番,较之景阳宫之寂静冷清,也确实更能放松心怀,舒心畅意。

  这日午后玄烨罢朝早些,本想先回景阳宫来,哪知一到后宫,远远就听见御花园一阵嘹亮的歌声传来。自来女子所唱之曲,若非清雅甜润,便是细腻缠绵,这次的歌声却不同往常--高亢爽荡,便如一道长长的匹练直上云端,奔腾反复,也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只觉曲调朴拙狂野,却自有一股穿云裂石、动人心魄的意味。

  玄烨听着新奇,不知不觉便走到御花园来,隔着水就见一群人围坐在草坡上,山石花木后头还躲着不少各宫年轻的主子丫头,太皇太后也歪在软塌上,对面一个头戴花帽的少女正自引吭高歌。那少女一身皮袍彩饰,穿着打扮与宫中诸女大异其趣。众人见他过来,各自请安施礼,那唱歌少女止了歌声,猛地转过身来,一头长长的珠辨足有几十根,甩了大半个圆弧又落回她肩头,便如花雨乱落,满头镶银嵌宝的五彩缨络当中一张红苹果似的脸孔,玄烨被她满头满身的五彩垂珠晃得眼都花了,一时倒没看清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来了?来,看看我们这个雪山上的小红鹰。”指着那少女道:“这是藏边札康土司的女儿,他父亲你见过了吧。”玄烨道:“是,藏边临近川陕等地的土司,多有随吴之茂反叛的,札康土司不肯随之叛附,险些被杀,西宁总兵王进宝让人护送他过来的。”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难得他一个小小土司如此忠心,所以我接这孩子进宫来玩玩。雅鹿丹,你不是要见皇帝嘛?这就是皇帝。”

  一个花白胡子的通译传过话去,那少女雅鹿丹跪倒施礼,浑身的珠饰互相碰撞,丁丁乱响,她口中说了一串藏语,嗓音微带沙哑,却很好听,通译说是吉祥祝福之意。待她站起身来,玄烨这才看清她面目,浓眉大眼、根骨楞楞,与宫中诸女比起来当然说不上漂亮,却有一种不饰雕琢的朴拙狂野之美,加之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扮,倒让玄烨大感兴趣,笑道:“雪山上的小红鹰,你每天都带着这些五彩珠串飞上天吗?”

  他一说完,雅鹿丹嘴巴一翘,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连连闪动,却等通译传过话来,才又说又笑的比划了一通,那通译道:“她赞万岁爷明察秋毫,说她平日并不这样穿,今日因要觐见太皇太后和万岁爷,他父亲怕她失礼,才命她穿上这样的礼服。”玄烨看着她道:“你喜欢穿红色,是不是?”雅鹿丹连连点头。玄烨道:“你听得懂朕说话?”雅鹿丹笑了笑,用汉语道:“是的,可是,不好。”

  那通译忙道:“她是说她汉语学得不好。”又用藏语和她说了两句,雅鹿丹吐了吐舌头,向玄烨嘻嘻一笑。玄烨见她性子活泼,表情丰富,越发喜欢,道:“你是学过汉语的,可你父亲怕你说错话,不让你随便说话,是不是?”雅鹿丹眨着眼睛,脸现惊讶之色,道:“你,听得动,我们说话?”玄烨笑道:“朕听不懂,可朕会猜。”雅鹿丹皱皱鼻头,又说了一串藏语,见玄烨不说话,便用汉语道:“你猜猜,我说的什么?”

  玄烨道:“你说你不信,让朕猜你这一句说的是什么。”雅鹿丹又惊又喜,向他一挑大拇指,道:“你真聪明。”玄烨哈哈大笑,见那通译又低低地用藏语和她说了一番,料来是告诫她不可乱说话,向那通译摆摆手道:“你下去歇着吧,雅鹿丹聪明活泼,朕很喜欢她,你尽管让她自己说,说错了朕也不会怪她。”那通译答应一声,躬身告退。雅鹿丹道:“谢谢大皇帝,我路上在学,说你们的话,说不好。你要我说,不要怪我错。”玄烨点点头,道:“你尽管说,不要紧,把你们那里有趣的事跟老祖宗说说。”

  雅鹿丹愣了片刻,当即闭上双眼,双掌合十,口中默默祝祷了一番。众人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待她睁开眼睛,玄烨问道:“你在做什么?”雅鹿丹道:“你要我,和老祖宗,说话。”玄烨奇道:“你们那里说话以前都要这样祷告的吗?”雅鹿丹大眼睛眨了半天,道:“老祖宗,都在天上,你们怎么,和老祖宗说话?”

  玄烨这才知道她误会了,笑道:“是朕没说清楚,朕不是指天上的列祖列宗,在这里太皇太后就是咱们的老祖宗。”雅鹿丹恍然大悟,看着道:“太皇太后,像天上的神一样。”玄烨鼓掌笑道:“说得好。就凭这句话,就该赏。”一摸身上,将腕上一串楠木香珠摘下来递给雅鹿丹道:“这个给你吧。”雅鹿丹笑嘻嘻地接过来戴上,却将自己腕上原来带的璎珞手串脱下来,拉过玄烨的手给他带上,道:“我这个,也给你。”那是藏人彼此交换礼物以示友好之意,玄烨见她天真淳朴,也不怪她失礼。太皇太后笑眯眯的看了看二人,道:“天也黑了,外头也凉了,大伙儿散了吧。你们俩跟老祖宗一块儿吃饭去,有话咱们一边吃一边说去。”

  当晚玄烨回到景阳宫已近二更时分,雪儿服侍他宽了外衣,吟香捧上热汤来洗手净面。雪儿见换了手串,奇道:“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红珠的?”玄烨笑道:“是雅鹿丹给的。是西藏扎康土司的女儿,太皇太后接她进宫来玩。”吟香道:“是那个藏女吧?打扮的花蝴蝶一样,亏她不嫌累赘。”玄烨道:“是啊,雪儿你今儿是没看见,那个丫头有趣的很。”雪儿点头道:“我听见她唱歌来着,比咱们中原的曲子别是一个味道,不过皇上不叫我出去,我就没过去,吟香倒看见来着。”

  玄烨将珠串摘下,顺手递了给她,道:“这是女人带的东西,给你吧。”雪儿老远就闻见一股浓香,不觉皱了皱眉,接过来放在桌上,道:“皇上知道我喜欢素净,不爱带这些首饰,还是留着赏别人吧。”玄烨“恩”了一声,也不在意,犹自兴冲冲地道:“你不知道,那个雅鹿丹不大会说咱们的官话,偏又爱说爱笑,尤其她和苏嬷嬷说话的时候,鸡同鸭讲,互相打岔,简直笑死人。今儿把老祖宗逗得什么似的,要留她在宫里解闷;明儿我带她来给你瞧瞧,你整日不能出门,也让她给你解解闷儿。”

  雪儿道:“皇上总是顾念着我,她既要伺候老祖宗,就不用过这边来了。”玄烨道:“朝廷事多,老让你一个人闷着,朕心里也过意不去。”雪儿道:“皇上也是为了我好,其实我一个人呆惯了,也就不觉得闷了。”玄烨转念一想,让她装病不出门也是为了瞒过老祖宗,雅鹿丹心直口快,若来了看出她并没大碍,回去万一给老祖宗知道了未免又多生枝节,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哪知翌日他下朝回来,一进景阳宫就听到雅鹿丹的歌声,却是从雪儿的卧房里传出来的。他挥手止住张文成,走到窗外看时,只见雅鹿丹一身红色皮袍,在房里边唱边舞,她本来身材高挑,舞姿也是大开大合,矫健豪爽,头上身上已没了昨日那许多珠串饰物,越显得身形挺拔婀娜。雪儿倚着枕头坐在床上,笑吟吟地看着。待她一曲舞罢,击掌赞道:“跳的真好,就好象天上的雄鹰搏击长空。”

  雅鹿丹喜得大叫一声,奔到她身边道:“慧妃姐姐,你真聪明。我学的,就是雪山上的大黑鹰;我最喜欢大鹰。”雪儿含笑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都出汗了,快坐下歇歇吧,先喝口水再说。” 吟香才要给她换换杯热茶,雅鹿丹却捧起角案上的茶碗便喝,雪儿忙道:“那茶都凉了,换杯热的吧。”雅鹿丹早一饮而尽,道:“雪山上的大鹰,再冷的泉水,也敢喝。”吟香又给她斟满,道:“姑娘慢些用,别呛着。”雅鹿丹看着碗里碧绿的茶汁,道:“你们中原的茶,没味道,杯子太小。”说着将手一比,道:“我们的酥油茶,浓浓的一大碗,才够喝。”雪儿笑道:“这可对不住了,我们这里没有酥油茶,妹妹将就着多喝几杯吧。”

  玄烨见二人姐妹相称,相处甚欢,进来笑道:“你们好快活啊?”雅鹿丹跳起来道:“皇上回来了。”玄烨道:“雅鹿丹,你怎么来了?”雅鹿丹道:“老祖宗说,慧妃病了,不能出门,让我来,陪陪她。”玄烨和雪而对视一眼,雪儿道:“我只盼早日好了,雅鹿丹还要教我跳舞呢。”玄烨见她一直坐在床上并不起身,知她明白自己心意,并没露出破绽,大是放心,道:“你们说到哪儿了,接着说吧,不用顾着朕。”雅鹿丹道:“慧妃喜欢,听我唱歌,问我唱的是什么。”

  玄烨道:“那你说来听听”。雅鹿丹道:“我唱的,是雪山上的大黑鹰,在天上飞来飞去;雪山再高,大鹰也能飞过去;山风再猛,大鹰也不怕。”雪儿道:“你希望自己也能象大黑鹰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是不是?” 雅鹿丹道:“什么叫自由自在?”雪儿道:“就是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雅鹿丹连连点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玄烨道:“所以你才说自己是雪山上的小红鹰?” 雅鹿丹点头道:“对啊对啊,慧妃姐姐,你和皇上,好聪明。阿爹说,中原的大皇帝很害怕,宫里不能多说话;不是的,你们很好,不害怕。”

  几人听得哈哈大笑,她说得虽驴唇不对马嘴,却也都明白她的意思。雪儿喜她心无城府,听她有的话不会说,便细细教给她,以免总闹笑话。雅鹿丹个子虽高,年纪却比她小两个月,见她温柔美丽,对她也甚是依恋。玄烨更喜欢她活泼有趣,朝中事情越忙,下了朝越想听她说说笑笑,倒有些离不开她;雪儿知道二人之情与男女之私无涉,难得夫君喜欢,也并不干涉阻拦。

  太皇太后见玄烨与雅鹿丹越来越亲密无间,自然心头欢喜,只是两人好归好,不过每日玩闹一阵,玄烨却从不招她侍寝,一个月倒有二十多天宿在景阳宫里。太皇太后知道这种事急不得,直到这日听仁宪太后说起遵化行宫的汤泉,不觉心中一动。原来满蒙本是游牧民族,大清朝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一向最重武功,每年春秋两季,皇族上下往往出城游猎,称为“春狩”或“秋狩”,以示不忘本之意;玄烨孝心弥笃,怕太皇太后等久居深宫闷得慌,这几年往往奉几位太后同去散心。赤城、遵化等地有温泉从地下涌出,便建了汤泉行宫;玄烨喜欢骑射,更就近在京郊南苑的木兰围场建了行宫,有空就过去住几天,公事奏折尽可以送过去批阅。今年因为和吴三桂打仗,忙得什么也顾不上,看看已是十月深秋,出城的事却谁也没有提起。

  太皇太后和玄烨一说,玄烨自无不从之理,赤城、遵化太远,且是山路军情传递不便,当即传旨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出幸南苑行宫,明珠等亲信臣工随行办事。玄烨是英雄性情,于女色上并不看重,出行田猎一向不带后妃;虽答应过雪儿带她去围场,如今既号称病重不起,自然也不能同行。因赫舍里死后一直未立皇后,宫中诸事一向由皇贵妃钮祜禄氏掌理,玄烨便托她照应雪儿;请医延药不可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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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霜冷离鸿惊失伴

  雪儿听玄烨说起要奉两位太后去南苑,心下立时明白,太皇太后就是要借此隔开自己,以便成就皇上和雅鹿丹的好事。沉吟片刻,想起当日雅鹿丹的缨络珠串一直留在这里,便到外头书架上找了出来,递给玄烨道:“皇上走时带上这个吧。”玄烨看了一眼,笑道:“我倒忘了它了,亏你这么有心。”雪儿正色道:“皇上既临幸景阳宫,伺候您的衣食起居就是我分内之事,我怎么能不留心?”

  玄烨故意接过来道:“好,那朕就听你的安排。”雪儿笑道:“雪山上的小红鹰到了草场上,就可以由着性子飞了;鹰击长空、龙行天下,皇上不妨和她比比,看谁打猎的本事大。”玄烨道:“你就算准了太皇太后会带她同去?”雪儿道:“皇上英明天纵,臣妾也不是傻子啊?”玄烨抱住她道:“得了,朕在外头忙了一天头都大了,咱们也别再打哑谜了。你放心吧,朕一直把雅鹿丹当作小妹子,不会和她怎么样的。”

  雪儿道:“我就是知道皇上拿她当小妹子看,这才劝皇上的。”玄烨一时惊疑不定,道:“你这是真心话,还是试探朕呢?”雪儿抬头看着他道:“皇上,以你我相知之深,我还用试探么?”玄烨道:“那你倒说个道理朕听听。”雪儿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只恨自己身世古怪,令太皇太后操这么多心;可是皇上全心全意地待我好,我也不忍心再提出家的话,让皇上伤心。可是终日这么装病躲着不见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玄烨道:“那你可想到什么好法子?”雪儿摇摇头道:“好法子倒也没有。不过总要逐步取得老祖宗的谅解,那就不能逆着她老人家的意思。从上个月招众位夫人格格进宫赏菊花,到如今出幸南苑行围,老祖宗为了把皇上从我身边引开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皇上总不能一点儿也不领情。”玄烨道:“你是说以退为进,索性拿雅鹿丹当个幌子?”雪儿道:“不是幌子。雅鹿丹其实很喜欢皇上的;何况如今吴逆猖獗,西藏诸土司难免举棋不定,皇上若能收一位藏女为妃,用推恩怀柔之策,于国于家都有好处。”

  玄烨听她剖根缕析,心思如此细密,心底对她越发敬爱,搂住她道:“这样子顺了老祖宗心意,说不定她老人家一喜欢,就不再管我们的事了——雪儿,你可真不枉“慧妃”这个封号,当年太宗皇帝说老祖宗是宫中谋士;凭你的眼光胸怀,也可当得朕的宫中谋士了。”雪儿道:“我哪能和老祖宗比呢?不过老祖宗是真喜欢雅鹿丹,皇上长留她在宫里,每日逗老祖宗开心,也算是对她老人家尽孝了。”

  两人一夜缱绻,第二日玄烨便奉两位太后鸾驾出宫。太皇太后果然带着雅鹿丹同行。雅鹿丹少女天性,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一会儿乘车、一会儿骑马,欢欣雀跃,一路说笑个不停。太皇太后本就喜欢她,她要骑马与凤辇旁的玄烨同行更暗合自己的心意,也就破例由着她的性子。玄烨自得雪儿提醒,发觉她果然对自己颇有情意;见她一身劲装,那种飒爽英姿比宫中诸美人别有一番好看,也禁不住怦然心动。

  秋季万物成熟,正是飞禽走兽最肥的时节,正宜围捕狩猎;玄烨本就好武,只要公事完毕得早,便召集亲近的王公贝勒一起骑射打围。雅鹿丹听说了,每日便磨着他要跟去,玄烨见太皇太后并不阻拦,时不时便带她一起出去。雅鹿丹马术甚佳,箭法也过得去,玄烨见她是惯家子,大是放心,嘱她小心在意,别只顾贪玩受了伤,又吩咐两个侍卫跟着她以防不测。雅鹿丹倒也乖觉,每次纵马兜过两圈,便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众人一路上见太皇太后和皇上那等破格宠着她,岂有不明白的?因此只要雅鹿丹在,众人包括两名侍卫便都只远远跟着,由着两人并辔疾驰,纵马狂奔。

  这日玄烨射中一只黄羊,那羊一时不死,带着箭死命前奔,两人便一路追了下去。到了一片林中,黄羊却不见了踪影。两人放缓了马缰悉心追寻,也不知追了多久,忽见前方黑影一闪,雅鹿丹道:“在那里”,催马直冲了过去。玄烨跟着追过去,驰着驰着,忽听一声细细的锐响从背后袭来。玄烨射猎惯了的,机警过人,认得是利箭飞空劈风之声,听得箭到身边,不及回头,急带马往旁一避,那箭“哆”的一声,射在了旁边树干上。

  玄烨暗自吃惊,喊了一句“雅鹿丹小心”,一边追她,一边回头往箭来处察看。才奔到她身边,又一支飞箭直奔他咽喉飞来。玄烨这才知是有意行刺,急低头伏在马背上躲了过去,就听旁边雅鹿丹一声痛呼,原来她不曾提防,却被那支冷箭射中了肩头。

  玄烨看看林中只有自己二人,雅鹿丹又受了伤,顾不得追寻刺客,拉住雅鹿丹马缰道:“有刺客,快走。”拔刀护住身子,掉转马头往林外驰去。听得背后有人招呼一声“射马”,接着跨下马便是一声痛嘶,越发四蹄如飞,原来马股上中了一箭,不待加鞭便疾奔起来。玄烨正自庆幸,却觉马儿越跑越慢,不由奇怪,“朕骑的是百里挑一的好马,怎得如此不顶事?莫非箭上有毒?”一想到此,转头看雅鹿丹时,见她在马上摇摇欲坠,脸上一层黑气,果然是中了毒的模样。

  玄烨暗骂一声,听得背后脚步声越迫越近,强自镇定心神,忽然将马缰绳一勒,两匹马一齐站住。他把刀往腰里一插,振声叫道:“你们总算来了!众侍卫,快来捉拿刺客,一个也别叫走了。” 他忽然这么停下一喊,刺客以为侍卫们到了,果然吃了一惊,不敢追得太紧。玄烨争得就是这片刻功夫,当下深吸一口气,双脚离蹬,奋力一跃,翻到了雅鹿丹的马背上,从背后抱住了她。双腿一磕铁挂梁,喊一声“驾”,纵马奔了下去。

  众刺客这才知道上当,发一声喊,跟着追下,但跑不多远,便碰见了护驾的侍卫亲随。玄烨这才松一口气,吩咐众人拦截刺客,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行宫。众臣工听说刺客犯驾,忙不迭地赶来护驾,玄烨当即调兵遣将,大内侍卫加强警卫,保护两位太后;骁骑营赶赴林中,捉拿刺客;更命人急传太医,好为雅鹿丹拔箭治伤。

  待众人簇拥着他回到行宫,太皇太后已得了信赶过来,见他无恙归来,这才放心;好在行宫里警卫重重,并无变故。雅鹿丹却已人事不知,太医见她整个肩膀都是黑的,便知中了剧毒。急喂了解毒的丹药,又手忙脚乱的起箭吸毒。玄烨正和祖母诉说遇刺经过,仁宪太后也闻讯过来,听他说的惊险,不免又大惊小怪一番。

  祖孙三代正自说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见三位贵人说得热闹,一时倒不敢打断。太皇太后认得他是伺候雅鹿丹的,问道:“可有什么事么?”那小太监道:“禀太皇太后,皇太后,万岁爷,雅姑娘那里,太医说不大好。”

  玄烨站起来道:“老祖宗,母后,孩儿过去看看。”走到雅鹿丹房里,只见太医正在那里唉声叹气,见他进来,连忙跪倒施礼。玄烨走到床边,见雅鹿丹仍是昏迷不醒,一探鼻息,已是气若游丝,忙道:“怎不快些施救?”那太医叩首道:“皇上节哀顺变,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玄烨惊道:“你说什么,难道她,她没救了?”

  这时太皇太后和仁宪太后也过来看视,听得此话都吓了一跳,太皇太后道:“不就是膀子上中了一箭吗?怎么就这么厉害?”太医道:“回太皇太后,这箭伤并不严重,可是箭上却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划破一点儿肌肤,毒入血脉,不过片刻就行遍五脏六腑。这位姑娘回来时毒血便已深入经脉,臣用尽各种法子,唉,只怕是回天乏术。”

  玄烨回想起自己的坐骑,中箭后跑了不到百丈就已萎顿难支,马尚如此,何况是人?更何况雅鹿丹中箭更早!却听太皇太后道:“这是什么毒药?这么霸道!”那太医道:“依臣察看,好像是云贵深山里才有的百步蛇。据说此蛇剧毒无比,人被它咬了之后走不出百步便即毙命,所以叫他百步蛇。”玄烨道:“既知此毒来路,难道就无药可解?”那太医道:“解药不是没有,只是此毒发作太快,往往来不及救治。据说当地人若被此蛇咬了,咬手砍手,咬脚断脚,再服下解毒药物,肢体虽残,还能留得性命;可是稍微耽搁,蛇毒随血行开,纵有解药,也是神仙难救。”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走到雅鹿丹床边,见她双目紧闭,一张红通通的俏脸已经成了紫色,禁不住垂下泪来。仁宪太后道:“这孩子还有多少时候好活?”太医道:“多则一天,少则片刻,看她自己体质如何了。请几位圣上节哀顺变,早早预备,微臣先告退了。”

  玄烨一言不发,呆呆站了半晌,忽然转身冲出门去。仁宪太后扶着太皇太后在床边坐下,叹口气道:“可惜了的,这孩子小八哥儿一样,整日里一刻不停地又叫又跳的,说倒下怎么就这么快?”太皇太后缓缓道:“是我大意了!那些刺客在兵刃上喂了如此剧毒,显然是早有预谋,处心积虑地要取皇帝性命。这次若非上天垂怜,祖宗保佑,躺在这里的就是烨儿了。”说着看了雅鹿丹一眼,泪水滚滚而下。

  玄烨疾步冲出宫外,喝道:“刺客拿住了没有?”明珠等人一直在外排班伺候着,闻言上来禀道:“天兵一到,刺客们闻风而遁,骁骑营格毙一人,拿住了一名受伤的刺客,还在继续搜捕其他三名漏网之徒。”玄烨道:“将那刺客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明珠道:“臣等无能,不提防那刺客顽抗到底,被捕后立时自刎身死。”

  玄烨简直气炸了心肺,喝道:“带马过来,朕亲自去追。”明珠忙上前跪下拦住,道:“皇上万金之躯,何必为了几名亡命之徒而以身犯险?若有什么不测,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情何以堪?”众臣工也跟着跪下劝阻。玄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强自压制心头悲愤,问道:“可知刺客是什么来路?”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明珠小心翼翼的禀道:“据当地百姓言道,这五人已来了三五天了;骁骑营统领和他们交过手,如今也受伤昏迷;据说这五名刺客武功甚高,勇悍非常,加之兵刃上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伤了我数十名官兵。看来是江湖中人,但也说不定是吴逆重金收买的死士,具体情形还要等再继续详查才能知道。”

  玄烨道:“朕才到这里,刺客跟着就来,五个人伤了咱们几十个人!京师重地,任刺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对方来路都搞不清楚,京营几万人是干什么吃的?传出去简直是笑话!”明珠等叩头道:“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幸亏皇上洪福齐天,临危不乱,才保得毫发无伤。五名刺客蓄谋已久,刻意埋伏数日,却没伤得皇上一丝半点,足见上天庇佑我大清。无论主谋是谁,当知天意难违,皇上是真命天子,百神庇佑;叛党纵然猖獗一时,决计难以成事。”

  玄烨听他这么说,心底的气才略平些。明珠等又力请皇上回宫歇息。玄烨定了定神,强抑心中悲愤,回到雅鹿丹房中,只见太皇太后正拉着她的手垂泪不止,仁宪太后在一边相劝。想起早上出来时她还有说又笑的,转眼就要命赴黄泉。看着那张原本表情丰富的俏脸变得毫无一点生气,禁不住心头一酸,眼中滴下泪来。

  太皇太后黯然道:“是我害了她了。若不带她出来,怎会有这番祸事?”玄烨道:“都怪孙儿防护不周,没想到那些刺客如此毒辣!”仁宪太后道:“也是她自己没福。老祖宗何等疼她?满心满意地要成全她,谁知天上掉下来这番祸事,偏就让她赶上了。不过话说回来,烨儿是真命天子,福大命大,这两个人里要非得死一个,也只能是她了。”

  太皇太后道:“烨儿,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因你而死,你预备怎么送她走?”玄烨想起雪儿的话,自己原说要纳她为妃,只是这十来天忙忙碌碌,一直没顾上此事,论身份她还只是太皇太后身边一个宫女,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未免有伤祖母之心。遂道:“孙儿在外忙于国事,这一个多月亏得她替我在老祖宗跟前承欢尽孝。孙儿本来想纳她为妃,留她长伴老祖宗身侧,谁知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雅鹿丹是个好孩子,奶奶本来也想让她留在宫里伺候你一辈子。可是这孩子福薄,怕就是为了这个倒折了寿数了。人人都说我宠她,你要真有这个心,就别让她枉担了这个虚名——只说她是替你挡了这一箭,以救驾之功封赠为妃,那就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玄烨略一沉吟,道:“就依老祖宗。雅鹿丹素日常自称是雪山上的小红鹰,孙儿便封她为“英妃”吧,老祖宗以为如何?”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很好,这也算对得起她了。那就暂且密不发丧,她的后事等回到宫里再办。这地方不安靖,咱们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十四)湔裙梦断续应难

  玄烨奉了懿旨,当即传下号令,第二日起驾回宫。宫中自皇贵妃以下听说太后回銮,各自打点接驾。雪儿又经这十来日的安心静养,身体已基本复原了,听说銮驾到了宫门,倒惊于归来之速,只怕是前敌军情有了什么变故。想想自己老这么装病不见人也不是路,倒不如趁此机会探探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有什么尴尬场面,有雅鹿丹从中插科打诨也好混过去,因此叫吟香扶着,出来和众人一起接驾。

  玄烨亲手搀扶着祖母下了凤辇,众人一起上前问安,按着宫中位分,贵妃左右就是佟妃和雪儿。雅鹿丹昨晚已然香消玉陨,太皇太后正为此伤心不已,旁人也罢了,一见到雪儿,心头越发堵得慌,冷冷道:“你不是病着吗?如今才十来天没见皇帝的面,就耐不得了?”雪儿一呆,没想到头一句话就夹枪带棒地过来,又不好当众辩驳,登时把一张脸涨得通红。玄烨看着不忍,劝道:“老祖宗鸾驾回宫,她们原都该来伺候的。”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听玄烨扯上众人,便不好再发作。雪儿见玄烨依旧回护自己,心中这才觉得暖和了些。抬头正好见玄烨使个眼色过来,只道他是怕自己委屈,禁不住心头一热。想到皇上亲自打圆场,自己若不说话,倒像是跟太皇太后赌气似的。顺着他的眼光四下扫了一眼,不见雅鹿丹下车,心想这疯丫头莫非得皇上临幸后不好意思见人?这总是太皇太后得意之事,遂赔笑道:“怎么不见雅鹿丹呢?”

  她不提雅鹿丹还好,太皇太后一听此话,怒道:“雅鹿丹死了,你满意了吧?”雅鹿丹在围场受伤之事虽是多人亲见,但当时忙着追寻刺客,谁也不会再留意她一个小小宫女;况太皇太后要等回宫后再发丧,她的死讯自然尚未传到宫里头。因此宫中众人闻得此话,只道是太皇太后心头不快,借此骂人;谁也没把它当真。慧妃一向得尽皇上宠爱,其他妃嫔明里不说,心头难免有些不忿;如今不知她怎么惹了太皇太后,当众就给她没脸,众人嘴上不说,一大半倒是心中暗自快意。

  雪儿心细如发,一惊之后,越想越觉不祥,莫非雅鹿丹真出了什么事?玄烨知道她今儿是撞在太皇太后气头上,越说越错;见她眼光望向自己,只怕她再开口,疾道:“老祖宗远道归来,需要歇息,有事以后再说,你跪安吧。”说罢不待她回话,扶着祖母径自回慈宁宫。贵妃忙扶住仁宪太后,亲送回宫;把个雪儿僵在当地。众人摸不着头脑,见太后和皇上没一个顺气的,多言贾祸,不若自求多福,也便各自去了,只剩了雪儿一个孤零零呆立在那里。

  吟香过去扶住她,低声道:“格格,回去吧。”雪儿给太皇太后责辱,羞愧委屈也罢了;竟当众被玄烨疾言厉色地堵了回来,这一口气噎在胸口半晌,直到四面没人了,眼中泪才滚下来。拿手帕捂着嘴,一路咳一路回去。到了景阳宫里,吟香服侍她躺下,这才见帕子上一片殷红,不由惊道:“怎么又吐血了?”

  雪儿这口血吐出来,气息倒顺了,吁口气道:“你小点儿声成不成?”吟香道:“这一个来月都没事了,我还当好了呢。我这就找太医去。”雪儿急道:“快别去。”吟香道:“皇上吩咐过,说你身子不好,可以随时传太医的。”雪儿道:“你省省吧。今儿这事你还没看出来呢?这宫里头已经是多嫌着我了,还禁的你这么扬铃打鼓的招摇呢!”

  吟香倒了杯水给她漱了漱口,低声道:“皇上不是一直让你装病吗?宫里谁不知道你有这么个病根子,如今真病了何必还瞒着?”雪儿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装病本是缓兵之计,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如今只怕是缓不过去了。刚才的事这宫里人都看见了,你再一传太医,显见着是为太皇太后白说了我两句,我就怄出病来——这不是招着人家骂我轻狂吗?我没什么大碍,你千万别去跟人说。你有功夫不如去找人问问,看雅鹿丹到底是怎么了。”吟香答应一声,转身要走,雪儿忽又叫道:“等等,你可别去慈宁宫打听,到皇太后那边问去。”

  不一刻吟香慌慌张张地回来,果然是从太后宫里得到消息,雅鹿丹真的被刺客害死了。雪儿听得确实,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起雅鹿丹之纯真可喜,谁知当日一别,竟成永决;所谓红颜薄命,莫此为甚了。再想太皇太后今日的态度,自己就算勉强留在宫中,日子也不会好过,细思自己日后之薄命,还不知与她孰轻孰重——既伤密友,复伤自身,想一阵,哭一阵,这一天泪水便没有干过。

  却说雅鹿丹的身后事,因太皇太后爱惜她,要以妃嫔之礼发送,将丽景轩收拾出来为英妃寝宫,在宫内停灵七日,请僧众念经超度亡魂。玄烨孝心素笃,因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深恐老人家伤心过度,除了上朝处理国事之外,便随侍在身边与祖母做伴,晚间也宿在慈宁宫不回来。雪儿虽明白他的孝思,但从入宫以来从未被他如此冷落,况正是伤心之际,到晚间孤灯只影,被冷寝寒,越觉说不尽的凄凉。

  第二日一早发丧开吊,雪儿随众往丽景轩来。半路碰上皇贵妃也过来,雪儿便站住,裣衽请安。皇贵妃伸手扶住她,道:“妹妹何必多礼?”见她两眼通红,低声道:“瞧瞧你的眼睛,昨儿哭了一夜吧?妹妹才进宫不久,没受过委屈,昨儿正撞上老祖宗心情不好,你别太往心里去。”雪儿吃了一惊,忙道:“我怎么敢怨老祖宗呢?原是为听说雅鹿丹去了,不免伤心才哭的。”

  皇贵妃听她这么说,心下登时淡了。原来雅鹿丹一来就大得太皇太后欢心,独带她去南苑不说,死后还要封妃大葬,圣眷之隆,众宫人不免人人切齿——听说她死了大半心中叫好。皇贵妃推己及人,以为雪儿被她夺了爱宠,定然较自己衔恨尤甚;如今趁她落难之际笼络一番,以便引为同道,日后也好互相帮衬。谁知她不光不感激,反而以雅鹿丹为借口来搪塞,那就不光有意撇清,显然是拿自己当外人来看了,因之心头悻悻,淡淡地道:“原来如此,我原说妹妹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不再理她,径自扶着丫头去了。

  雪儿呆了一呆,已自明白,暗暗叹了口气。心下却警醒起来,自己的眼睛上既带了幌子,皇贵妃都如此说,若叫太皇太后看见更要生事。如今唯有急赶到雅鹿丹灵前一哭,才能堵住众人的嘴。话虽如此,到了灵前致祭时也不敢太过出格,默默留了一会儿眼泪,赶紧退到后头,免得太皇太后看见了又生嫌隙。

  渐渐吊祭已毕,哭声渐稀,听得外头大厅上响起阵阵喇嘛唱经之声。雪儿不愿见人,要待众人走后再回去,便独自站在角落里思量心事。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每到过年时随姑姑进城到府里住,看到府里有什么热闹,也是这般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直到五年前的正月十五,当她仍远远地羡慕着各种精美漂亮的花灯时,一个少年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只金鱼灯笼,然后拉着她到前头和大家一起放花炮——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从那一天开始,那温文含笑的少年便印入了她的心底,那便是纳兰容若!

  “容若哥哥”,她在心底偷偷地叫了一声。每当有什么委屈烦恼,她都会偷偷地叫着他的名字,让这温暖的字眼熨平心底的悲凉。“哥哥,你知道我曾经怎样数着日子盼望过年啊?因为只有过年那三个月才能见到你啊。”现在回想起来,连那度日如年的盼望也是甜蜜的;不似如今,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不过太皇太后若不容我在宫,也许出去了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可是再见到又怎么样呢,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他也许根本就不想见我!阿弥陀佛,又想这些做什么?爱别离,求不得,人生已多苦,何必再苦苦追求,自寻烦恼?可是,就算是再辛苦,若能叫我再见他一面,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她心中思绪飞扬,心思转来转去,却总是归结到纳兰容若身上。眼光茫茫然朝远处望去,眼前便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那清秀儒雅的面庞,那俊逸多情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梁,含笑的嘴角,是他,真的是他!他来看我了,他在叫我,他想跟我说什么?雪儿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要过去和心上人相见。一步迈出,全身一颤,心中绮梦登时惊醒。看看周围,各宫妃嫔差不多都走光了,远处吟香正在东张西望的找她。雪儿轻轻叹一口气,移步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到了账外,却忍不住又向方才想象中见到哥哥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是前厅上绕棺围坐唱经超度的喇嘛们。可是怎么,雪儿陡然身子一颤,胸口似乎被一记大锤猛撞了一下,差一点惊叫出声来——那边正有一个喇嘛紧紧盯着她,那俊面清眸,长眉秀口,虽一身袈裟披拂,混迹僧众群中,却不是她的容若哥哥是谁?

  雪儿揉揉眼睛,重新望过去,千真万确,正是她念兹在兹的心上人纳兰容若,那么适才,并不是自己白日做梦了?见他虽也端坐合十,一双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这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无限深情。雪儿一见他的眼神,才恢复的几分神智早不知抛到了哪里,痴痴迷迷呆在当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吟香在身边唤道:“主子,娘娘。”雪儿吃了一惊,才要把挡在身前的人影推开,吟香已伸手扶着她向外走去。雪儿道:“吟香,你看,那边”,吟香打断她道:“奴才看见了,那边各宫主子都回去了,娘娘也该回去歇着了。”一边说已拉着她出了丽景轩。雪儿看见门口伺候的太监宫女,这才回过神来,登时吓白了脸——自己一时忘情,若非吟香机警,一旦被人看破,查出哥哥乔装易容私入后宫禁地,那岂不就是杀身之祸?

  直到回入景阳宫,雪儿心口兀自“怦怦”乱跳。吟香将众人遣出,看看四面无人,这才拍着胸口道:“方才可吓死我了。”雪儿道:“多亏了你,你看见他了吗?”吟香道:“你站在大厅中间,两个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看,瞎子也看出来了。”雪儿惊道:“那,有没旁人看见?”吟香恨声道:“他敢进来,也就不怕掉脑袋。”雪儿脸色登时惨白,道:“这,他可被我连累死了,这,这可怎么好?”

  吟香见她着急,怕她又要呕血,忙道:“还好大厅里没什么人了,应该没人看见,格格别担心。”雪儿怔了一怔,拉着她道:“吟香,我一向当你是好姐妹,什么都不瞒你的;如今我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你可帮我想想,他会不会有事?”吟香叹道:“真是一对儿痴人,谁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他要是早有这份心,不什么都有了?”雪儿眼中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滚落,半晌道:“是我没这个福气。”

  吟香定了定神,劝道:“格格,你别这么说,你想想皇上怎么待你——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碰上一个真心喜欢你、全力护持你的男人就是福气了;格格遇上的这个人还是至尊至贵的皇上!这份福气天底下有几个女人比得上?”雪儿道:“可是,可是,”吟香道:“我知道,格格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咱们不说别的,就凭皇上待你的心意,当日大爷若能及得上皇上一半儿,咱们又何必进宫呢?”

  雪儿道:“这不能怪他,他与旁人不同——他是个最专心、最重情的人,一片真情轻易不发,一发便是全心全意,不可遏制。你看他编书也好,填词也好,喜欢上一样东西,不钻研透了绝不罢手;而且上了手就痴迷其中,谁都拦不住。只是他的心太实,一直当我是亲妹子,从来没有对我用过情罢了。”

  吟香道:“说的是啊,这就是格格素日说的,没有缘分!如今他已经娶了少奶奶,格格也进了宫,说什么都晚了,他却又来招惹格格做什么?格格,吟香说句不该说的话,人不能没良心!就凭皇上待你的情意,你也不该再三心两意了。”

  雪儿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道:“你说的对,我不能对不起皇上。我现在想明白了,所以才更要亲口去问问他。”吟香道:“你要问谁?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雪儿毅然决然地道:“我得去见他。以他的性情,决不会做对不起嫂子的事;他来宫里,也不会是来招惹我的。他冒这么大险进宫来,一定是另有旁事!吟香,我不会做对不起皇上的事,可我非去见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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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不辞冰雪为卿热

    吟香知她素来执拗,又听她说得有理,只得答应帮她想办法。午后悄悄出去打听了一回,原来一百零八位喇嘛分作两班,每隔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昼夜不停地诵经超度;不当班时便在丽景轩后厢房里休息,宫禁森严,不得擅自走动。两人推算一番,纳兰容若所在的一班每日寅、午、戌三刻换班休息;夜来处处关门落锁,白日里又人多眼杂,要见面也只有戌正到定更(晚八点到九点)那小半个时辰里才有机会。

    雪儿知道纳兰容若做过侍卫,玄烨身边的小太监都是认得他的,他在宫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和吟香商量定了,当晚便去丽景轩等他。吟香先去看好了地方,从丽景轩正厅出来到众喇嘛休息的厢房之间正好要经过一座假山,周围花木环绕,两人可以躲在那里相会。好在这两日玄烨也顾不上来景阳宫,当下用过晚膳雪儿便借故打发吟香往丽景轩送一件东西;然后屏退众人,自己换了一身深色衣服,戌初二刻便悄悄出门,往丽景轩这边过来。

    冬日里天黑得早,虽说是定更宵禁,晚膳后各处没什么事的谁也不再出来,一般各门户就该关门上杈了;亏得吟香是过了明路的,吩咐各处留着门。晚上风大天冷,看门上夜的也只躲在屋里守着;只有丽景轩里长明灯昼夜不息,素帐白幡,远远望去雪白一片。雪儿一身武功,虽在病中,仍是身形轻捷,远过常人,加之一路着意躲避,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到了与吟香约定之处,藏在假山背影里静静等待。

    不一刻见吟香从廊下出来,雪儿见周围没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吟香知她来了,向她点了点头,仍作无事般转入后面去了。又过一阵就听脚步声杂沓,雪儿悄悄望出来,见一队休息的喇嘛往前厅去换班,便知心上人快出来了,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复紧张起来。果然不多时厅上一队红衣喇嘛鱼贯而出,却见回廊拐角处吟香不知何时出来的,手里拿着一个小自斟壶站在那里,好像要等众喇嘛过去她再过;便有一个喇嘛作势弯腰弄靴子,落在了最后。雪儿遥遥望着那高瘦的身影,只觉心口怦怦乱跳,也没看清两人匆匆打了个什么手势,依旧各按原路去了。

    待众人交接已毕,人声复静下来,就见纳兰容若从后面悄悄来到假山之后。雪儿强自镇定心神,轻轻咳了一声。见他寻声过来,颤声叫道:“哥哥”。 纳兰容若猛地站住,随即低声道:“雪儿,是你?”雪儿听他出言惊异,显然以为自己是旁人,禁不住心中一酸,幽幽地道:“你进来不是为了见我的吗?”纳兰容若道:“老天,我只道是吟香。这里禁卫森严,哪指望还能见得到你?”

    雪儿道:“你也知道宫禁森严,皇上身边的侍卫太监谁不认得你?却又冒险进来做什么?”纳兰容若道:“我实在不放心你啊!雪儿,你在宫里还好么?没发生什么事吧?”雪儿听他真情流露,心中一股柔情涌起,眼眶便湿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纳兰容若看不见她神情,听她默然不语,越觉得不祥,拉住她道:“我就知道一定有事——姑姑临走时说你一切都好,如今又过了一个多月,算着你的身子也该大好了,可是皇上这次去南苑行围竟然带了个藏女同去,却不带着你——是不是皇上知道了你的身世?把你打入冷宫了?”

    雪儿这才知他是担心这个,摇摇头道:“没有,皇上待我挺好的。”纳兰容若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雪儿虽惊于他的唐突,心头却既羞且喜,并不想躲闪,哪知他随即缩回手去,口中道:“果然又在偷着哭!你还是这么嘴硬!阿玛私下找人打听,说你连吐了几回血,病势沉重,都不能起身去跟太皇太后请安,可是额娘几次请旨要进来看你却都给皇上驳回了——我越想越是担心,这皇宫不比咱们家,你的身世又古怪之处太多,闹不好就有性命之忧,把我急得什么似的。你别瞒我了,你跟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雪儿虽不知明珠夫人请旨进宫的事,一思量便即明白,玄烨也是怕引人注目,所以才驳回不许。却不料这个哥哥是个实心人,竟因此冒死进宫要问个究竟——自己所料不差,他对自己虽无男女之爱,却终是真心关切才至于此。想到这里,适才那微微的失望也即烟消云散,心头反觉坦然,低声道:“哥哥,多谢你这么牵记我。我从没想瞒你什么,只是入宫前我脑子一直糊涂着,后来见了皇上才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

    纳兰容若道:“你是说那两个刺客的事?你真跟他们有关?”雪儿点点头,涩声道:“他们是我的哥哥,我亲生的爹爹便是当年在太行山抗清、后来被你阿玛和姑姑率军剿灭的白莲教卢舫。”纳兰容若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禁不住一声惊呼,道:“你是卢舫的女儿!姑姑她,居然,那,不行,雪儿,你绝不能再呆在宫里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哪里还有命在?唉,当日就该依着姑姑,不叫你入宫就好了。”

    他一时震惊太过,便忘了掩饰声音,雪儿知道他关心则乱,急道“小点声儿,你不要命了?”纳兰容若定了定神,双手握住她道:“雪儿,你不知道其中的利害,这可真是性命交关的事;皇上再喜欢你,也拗不过祖宗家法。你不能留在宫里了,不是我吓唬你,我一定得想法子让你出宫。你听我的,这宫里虽好,却是一条绝路,你”

    他才说到这里,就听外头廊下“砰”的一声大响。雪儿吓了一跳,纳兰容若也是一惊,伸手揽着她缩到假山底下。听着外头人声四起,不少人寻声过来。雪儿一惊而定,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快走。”纳兰容若道:“咱们一起走。”雪儿道:“那怎么行?走也得分着走——你别管我,快趁黑往那边去,正好回你们的下处。明儿想法子出宫去吧,让人认出来可不得了。”纳兰容若道:“你也得出宫,知不知道?我回去就跟阿玛想法子救你。”雪儿道:“我知道了,别的以后再说,你快走吧。”边说边推着他离开。

    说话间假山四周已聚拢了不少人,雪儿抬头望出去,只见廊下一个小宫女坐在地下,旁边一只水晶盏跌成了碎片,那小宫女顾不得滚了一地的果子,只哆哆嗦嗦地道:“鬼,有鬼,雅鹿丹的鬼魂。”雪儿心怀鬼胎,见她指的正是假山这边,禁不住全身一紧,往身周望了望,花木婆娑,怪石嶙峋,果然有些狰狞可怖。一回头却见纳兰容若躲在那边一株桂树底下,原来他回房去的路上也有不少人赶过来,一时竟不能出去。

    雪儿这才想到那宫女必是看见自己兄妹的身影,加上这里停了灵柩,以至疑心生暗鬼。可是被她这么一闹,管事太监已闻声过来,迎头先给了那小宫女一巴掌,嗔着她直呼英妃娘娘的名字,又吩咐多点灯笼,要带人往这里来查看。雪儿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己给看见也罢了,若是哥哥给人认出来可不糟糕至极?想到这里,一时急中生智,伸手从头上拔下一只凤钗,也顾不得瓜田李下,疾步走出来道:“怎么了?大半夜的,怎么这么叮里咣啷,吃惊打怪的?”

    众人一见她出来,无不惊讶,谁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管事太监忙上前请安,道:“慧主子吉祥,”又嗔怪众人“慧主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迎到屋里去坐?老祖宗才走你们就偷空躲懒,越来越没有规矩。”雪儿认得这人是慈宁宫的老李,趁他说着话,定了定神道:“李公公,这倒不能怪她们,我走到这里,发觉掉了一支钗儿,只顾低头四处找,还没顾上跟你们打招呼。”

    老李道:“怪道呢。慧主子您也太见外了,丢了东西就该吩咐他们一块儿找,怎么就您自个忙活啊?这吟香姑娘呢?方才还看见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啊?你们别站着了,拿灯照着给慧主子四处找找啊。”雪儿也看见吟香闻声过来,遂道:“不必了,我已经找着了。”故意嗔着吟香道:“让你送个香炉,怎么这半天才回来?”说着将手中凤钗递给她。吟香忙给她插回鬓边,一边道:“英妃娘娘当日常到咱们宫里玩,奴才到了她灵前就想哭,适才把香炉给吴嬷嬷送过去,就手跟着在灵前烧了两刀纸。”

    吟香在这里忙了半天,有不少人都见过她,老李也就不疑有他,一边招呼人伺候雪儿进去,一边吩咐人将廊下收拾干净;又骂那宫女大惊小怪,砸了东西,便要让人打她。雪儿虽恨这小宫女多事,看她吓得狼狈,心头又觉不忍,也不愿把事情闹大,遂拦住道:“这事也怪我,只顾了低头找东西,不提防走到那黑影里去了;小孩子没见识,不免疑神疑鬼的——好在也没出什么大事。李公公,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那盘子我宫里倒还有,回头我叫人送一个过来补上。”

    老李知道她是皇上心爱的人,听她这么说,哪里敢要她赔补?骂了那小宫女两句便借机收篷。雪儿这里做好作歹,引开了众人注意,纳兰容若也就趁人不备悄悄回房。老李又赶着扶着她到雅鹿丹灵前上香。雪儿亲自拈香点着了,望空中拜了两拜,心底默默祝道:“雅鹿丹,好妹妹,今天迫不得已,我兄妹只得借你这里见上一面,说两句话。你英灵不远,恕我这番不敬之罪。你若念着咱们素日的情分,就保佑我哥哥平安离去;若有什么祸殃,我一个人承担便是。”

    雪儿在这里稍作盘桓,看看时候不早,也就告辞去了。只是她这般软进硬出,连景阳宫里众人都惊于她的神出鬼没,一路关防众人自然也不免议论纷纷。雪儿硬撑着回到寝殿,待众宫女太监们下去,登时瘫在床上,几乎虚脱了一般。好在玄烨今晚并没过来,和吟香两个盘算了半夜,好像也没露出什么大破绽,雪儿心中许了无数的愿,求菩萨保佑哥哥早早出宫,平安无事才好。

    不提她们主仆这里提心吊胆,却说玄烨那边,念着雅鹿丹待己一片情意,又是因自己而死,无论如何要等她头七过了才临幸别宫,因此每晚从南书房处理完朝政,仍是回慈宁宫来陪伴祖母。这日一进门就觉气氛不对,众宫女太监大半神情古怪,问起来却又都推说没事。玄烨心头纳闷,问起太皇太后,说是到丽景轩去了。玄烨一边吩咐张文成查查到底怎么回事,自己便到丽景轩去跟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正坐在后头暖阁里和苏麻喇姑说话,几个小宫女在地下伺候着,见他进来,招呼道:“真是不禁念叨,正说着该叫你过来呢,你就来了。”玄烨见祖母今日兴致甚好,那是自雅鹿丹出事以来从所未有之事,也自心中欢喜,请了安起来,笑道:“今天有什么好事,老祖宗这么高兴?”

    太皇太后道:“雅鹿丹的头七还没过完,能有什么好事?”话虽如此,脸上却无悲戚之色。玄烨便把眼望着苏麻喇姑道:“老祖宗莫不是拣着了什么好宝贝,却又怕人抢了?苏嬷嬷你告诉我。” 苏麻喇姑笑眯眯地道:“正是个好宝贝呢,老祖宗日思夜想,就盼着她能来。”玄烨奇道:“谁啊?” 苏麻喇姑道:“还有谁?老祖宗除了皇上,心里最疼的是哪一个?”

    正说着话,管事太监老李进来禀道:“回老祖宗,昨晚看见英妃娘娘显灵的那个蕊珠带来了。”玄烨这才明白过来,知道祖母年纪越大越爱热闹,雅鹿丹是她的开心果,这一死着实令老人家难过。如今不知怎么传出雅鹿丹死后还魂的事,显灵也罢,托梦也罢,老人家正舍不得她,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怪道今日如此高兴。他自己虽不信邪,却也不必扰了老太太的兴致,因此也就含笑听着。

    太皇太后吩咐快传,那小宫女蕊珠战战兢兢地进来,老李待她见驾已毕,便让她把昨晚看见英妃显灵的经过详细说一遍给太皇太后听。蕊珠怔了半晌,慢慢地道:“昨天晚上大伙儿收拾净坛,吴嬷嬷让我,让奴才把那盏果子送到厨下去。奴才经过院子里那假山的时候,听见有人“啊”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奴才只当是大厅那边有人说话,当时也没在意,可是一拐弯,就见那假山后头有个黑影晃来晃去,奴才吓得就把水晶盏给砸了。”

    老李听她说得不清不楚,忙道:“让你说英妃娘娘显灵的事,你老提那水晶盏干吗?”那蕊珠本就害怕,被他一骂,越发呢呢喏喏地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道:“老李你别催她,让她从头说。你看见了那个黑影,那后来呢?”蕊珠道:“后来,奴才吓得摔了一跤,后来却是慧妃娘娘从山石后头走了出来,李公公就骂我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皱皱眉头,道:“怎么又有慧妃?她来干什么?”老李道:“慧妃让人送了个香炉过来,说是英妃娘娘喜欢的物事。”玄烨道:“这个孙儿也知道,雅鹿丹以前找雪儿去玩,曾说这个香炉很像她们家乡的式样,必是雪儿记着这话,拿过来送她。”太皇太后道:“那她到山石子后头去做什么?”老李道:“慧妃说到了院子里发觉凤钗给丢了,正好在假山石子那边找凤钗,听见这丫头乱喊,便走出来问;奴才当时只道是她小孩子家看花了眼,认错了人,就骂了她两句。”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等老李出去,才向那小宫女道:“蕊珠,你别怕,你仔细想想,当时看见的到底是英妃还是慧妃?”蕊珠道:“奴才,奴才看见的绝不是慧妃娘娘。英妃娘娘的个子比慧妃娘娘高了半个头,奴才绝不会认错的——那黑影又高又瘦,穿的也是一身红衣服,不是英妃是谁?”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后来你又看见英妃做什么了?”蕊珠道:“后来,后来有很多人过来,大家只顾着招呼慧妃娘娘,奴才也没再看见别的。”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叫人赏了蕊珠几件衣裳,打发她出去,回头向苏麻喇姑道:“你瞧瞧,雅鹿丹必是也舍不得我,特地回来显个灵让我知道。这雪丫头才是雅鹿丹命里的魔星——偏在这时候撞了来,非要去找什么凤钗,生生地把雅鹿丹又给惊走了。”




(十六)便无风雪也摧残

  玄烨知道祖母对雪儿有了成见,什么都要怪到她头上,不过这等子虚乌有,以讹传讹的事也没必要去分辨,以免搞的祖母不痛快。苏麻喇姑跟了太皇太后几十年,主仆俩无话不谈,却不像玄烨那么多顾忌,听主子说话不在理,便道:“这事可不能怪慧妃,只怕是这小丫头子摔盘打碗地一闹腾,引了那么多人过来看,才把英妃惊走的——慧妃不也是听见动静才出来的吗?”

  玄烨听苏麻喇姑仗义执言,大是感激,顺着她的话道:“就是。雅鹿丹和雪儿两个本来就好得很——雅鹿丹素日就常到景阳宫来玩;这次去南苑行围,雪儿还劝我纳雅鹿丹为妃,好日后在宫中做个伴——雅鹿丹迟不出来早不出来,直到雪儿过去找钗子她才出来,说不定就是知道了雪儿待她的一片真心,要回来谢谢她。”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说雅鹿丹是为雪儿才显灵说不定又引起老祖宗的醋意,忙转回来道:“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闹这么大动静,这事也传不到老祖宗耳朵里,雅鹿丹不是白回来一趟了。”

  太皇太后听二人都回护雪儿,本来有些不快,直到听了他最后一句,却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里,点着头道:“说得也是。雅鹿丹昨儿回来没见着我,说不定就是用这法子告诉我,叫我知道她回来了。嗯,今儿晚上我就住在丽景轩,等着雅鹿丹给我托梦。”看了玄烨一眼,道:“你今儿别在我这里了,你那慧妃那么贤良淑德,你还是找她去好了。”

  玄烨笑道:“孙儿不过白说两句,老祖宗还真当我离不开她了?”太皇太后“哼”了一声,道:“你能离得开她?打两个月前就说送她出宫,如今可怎么着呢?”玄烨听得这话,不知祖母是真是假,哪里还敢接话?只得笑着不言语。苏麻喇姑溜了他一眼,笑道:“皇上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老祖宗可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让你走你就走呗?人多了阳气重,叫雅鹿丹可怎么回来?”

  玄烨笑道:“原来如此——老祖宗为了雅鹿丹,连孙子也不要了。”打趣了一句,看了苏麻喇姑一眼,一是谢她援颊之德,二是拜托她帮着劝劝祖母。看苏麻喇姑微微点了点头,玄烨知她明白自己心意,当即告退出来,以免再多生枝节。到了窗外犹听见祖母叹道:“你还当他小时候那么护着他?如今人大心大,哪儿还比得以前?”

  玄烨心头暗乐,看看天色已晚,今日是奉了老祖宗之命去景阳宫,须算不得自己破誓——心里藩篱一去,只觉思念雪儿之情竟是不可遏制——自从半个月前去南苑行围,回来后一直就没跟她好好说句话——她那日在老祖宗跟前受了那么大委屈,不知回去怎么伤心呢,偏我又不能回来——越想越是关切,脚下走得飞快,恨不得一步迈到景阳宫,马上搂她在怀里好好怜惜一番。

  雪儿宫里刚摆上晚膳,打发了诸宫人下去,便叫吟香坐着一块儿吃。正说着不知哥哥出宫了没有,忽听得皇上驾到,两人均吃了一惊,你望我我望你,也说不上是福是祸。说话间玄烨已大踏步进来,雪儿勉强镇定心神,和吟香上前接驾,一边服侍他宽去朝服,一边道:“皇上今日怎么有空儿过来?”玄烨伸臂揽住她纤腰,笑道:“几日没来,怕你着急呀。你想朕了没有?”

  雪儿俏脸一红,转过头去。张文成见状,忙率众悄悄退下,吟香看了她一眼,也只好随众出去。雪儿回头看见案上饭菜,倒有了话题,问道:“皇上吃饭了吗?”玄烨道:“没呢,你吃什么呢?”过来看了一眼,道:“怎么全是素的?”

  雪儿自昨日看见纳兰容若易容入宫,便在菩萨面前许下愿心,愿持一年的长斋,求菩萨保佑哥哥平安无事。因知玄烨不会来,这几顿便要的全是素菜,不料他又撞来看见了。听他问起,信口含糊道:“雅鹿丹的头七还没过,我不想动荤腥。皇上既然还没吃,我这就让他们加几个菜。”玄烨道:“别加了。难为你这番心意,朕也跟你吃素吧。”

  雪儿道:“我也是自个儿不喜欢吃荤;皇上要操劳国事,再吃不顺口怎么行?”便叫吟香,点了几个玄烨素日喜欢的菜色,让她告诉御膳房赶紧做出来。玄烨拦住道:“不用,雅鹿丹也是因为朕才死的,朕就为她戒戒口也是应该的——在外头整日油腻腻的,换换口味倒好。”说着话拉着雪儿坐下,道:“旁人说你心里恨着雅鹿丹,还要在人前惺惺作态;要让她们知道你私底下也这么着,看她们还有什么话说。”

  雪儿心中有愧,不愿多提此事,一边亲手布菜,服侍玄烨用饭,一边道:“皇上不是说这几天要陪着老祖宗吗?吃完还过不过慈宁宫去?”玄烨道:“不去了,这次是老祖宗让我来的。”雪儿惊道:“老祖宗让皇上来我这儿?”玄烨道:“朕正要问你呢。昨儿晚上怎么大半夜的去丽景轩?还一个人钻到山石子后头去?”

  雪儿本来就心怀鬼胎,一听此话,脸色登时白了——只当是昨晚东窗事发,太皇太后让皇上前来查问。吟香就在二人身边服侍,才盛了一碗汤交由她亲手捧给皇上,听得此话也慌了神,心不在焉之际,接的还没拿稳,送的已松了手,汤碗直跌下去,一碗热汤全合在了雪儿的裙子上。

  雪儿一声惊呼,振衣而起;吟香也吓了一跳,“哎唷”一声,赶紧帮着她擦抹收拾。外头张文成听见响动,赶着进来服侍,正听见玄烨急道:“怎么搞的?快把裙子脱下来,别叫透到里头。” 好在冬天穿的衣服厚,一时并没有浇透,雪儿勉强一笑,摇摇头道:“没事,天气冷,这汤也不那么烫了。皇上慢用,我进去换件衣服再来。”

  吟香扶了她进到寝宫里,帮着她除下外裙,整衣收拾,看看并无大碍,这才放心;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真是越忙越出错。”雪儿悬心的也是昨晚之事,趁着没人悄悄地道:“昨儿的事皇上既知道了,太皇太后只怕也知道了,这可怎么好?”吟香也是心慌意乱,道:“都是那小丫头子见神见鬼的,吵吵的整个丽景轩没有不知道的——管事的都是慈宁宫的人,怎能不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

  雪儿道:“也不知他出宫了没有。”吟香道:“先别管他了,可想想怎么应付过眼前这一关吧——跟不跟皇上说实话?”雪儿道:“那怎么行?无论如何不能说出他来。”吟香道:“那就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恩,只说那小丫头子一嚷,把也吓着了——咱们还要问她一个大惊小怪,胡乱生事的罪名呢。”

  两人正在低声商议,听得脚步声响,玄烨走了进来,问道:“烫着没有?”雪儿道:“没什么。只是手忙脚乱的,叫皇上连顿安生饭也没用好。”玄烨道:“这也不算什么——外头比这惊心动魄的事多着呢,朕早习惯了——只要你没事就好。”雪儿笑一笑,心中忐忑之际,越想扯开话题,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玄烨道:“你只顾招呼朕了,自己还没怎么吃呢,趁热再去吃一点儿吧。”雪儿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摇摇头道:“不用了,我也不饿。”玄烨见她宽了外衣,越显得腰约似束,秀骨姗姗,不禁心下生怜,道:“几天不见,你越发瘦了——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雪儿一笑道:“也不是什么矜贵人,爱惜不爱惜的也不过这样。”

  玄烨只当她心头含怨,过来揽着她道:“怎么这么说?朕知道那天你受了委屈——雅鹿丹死了,老祖宗心里不痛快,才会那么说你。可是没有老祖宗,朕就没有今天——那天又当着那么多人,朕没法子顾着你——你要体谅朕的难处。”雪儿听他言辞真挚关爱,全无兴师问罪之意,心中感动之际,又有些惶惑——不知他是先礼后兵还是怎的。索性把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急害怕也是无用,看他知道多少,自己随机应变罢了。

  她心神安稳下来,言谈行事倒镇定自然了。玄烨本无疑她之意,两人随口谈论,将昨晚之事当个笑话告诉她,还问她当时有没觉出雅鹿丹到了身边。雪儿这才知以讹传讹,自己是虚惊一场。当即将错就错,说昨晚自己也吓了一跳,当时只道那丫头看错了;后来回想起来,当时阴风阵阵,鬼影幢幢,吓得求神拜佛了半晌——所以才决定持斋为祭,求菩萨保佑她早早投胎,转生仙界——这么说也是预留地步,免得皇上见到自己老是吃素不免生疑。

  两人絮絮半晚,直到后来听说太皇太后宿在丽景轩等雅鹿丹来托梦,雪儿刚放下的一颗心登时又悬了起来——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都是认得哥哥的,她们日夜呆在丽景轩,哥哥要离开更是难上加难了。她心里牵记纳兰容若,躺下半天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好容易迷蒙睡去,隐隐约约便觉自己到处找他找不到;不一刻又见他被无数人捉拿搜捕,怎么逃也摆脱不掉追兵——明明看着一条光明大道跑下去,却又变成一个死胡同,眼睁睁看着他被人一刀砍翻在地——雪儿大叫一声,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玄烨睡在她身边,听得她叫了一声“哥哥”,便即抽咽不止,忙伸手揽住了她轻轻摇晃,叫道:“雪儿,雪儿”,觉出她偎在怀中半晌,渐渐止了哭泣,玄烨柔声道:“做恶梦了?你哥哥怎么了?”雪儿半梦半醒之间,听得此话,登时吓得一哆嗦,道:“我哥哥?我说什么了?”玄烨觉出她身子一紧,筋肉僵硬如铁,倒觉奇怪起来,道:“你哥哥怎么了?你梦里也在哭他?”

  雪儿渐渐清醒过来,心底暗叫糟糕,不提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偏偏又叫皇上给听见了,如今唯有把他心思引开,别叫他想到容若哥哥身上,遂道:“我,我怕得很。我答应过皇上,以后再不提他们,可是,可是我管不了自己的梦——我梦见我哥哥他们,被一群官兵追杀,怎么也逃不出去。”玄烨想到她的身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从小就跟他们分开,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谁也顾不得谁,就别再管他们了。”

  一宿无话,翌日玄烨依旧上朝不提。这日九门提督内廷密奏,却是查到天地会逆匪在城南秘密集会,不知又有什么阴谋。玄烨一面吩咐围捕详查,心底却忽地兜起夜里雪儿的梦来——莫非她哥哥也在这些逆匪里头,她才会做那样的梦?!难道冥冥中真有神灵,以梦境预示未来?却不知老祖宗那里,等到雅鹿丹托梦没有?

  这日事情不多,玄烨便回后宫陪祖母一道吃午饭。他心中有事,一边走一边思量,直到了慈宁宫才想起祖母搬到丽景轩去了——慈宁宫的人先就分了一半去打点雅鹿丹的丧事,剩下的昨日又跟去伺候太皇太后,这里没剩下几个人,因此院子里冷冷清清,一路也没碰见人。玄烨并不在意,反正信步所之,穿出后院往北也可到丽景轩去。快走到后门时,忽听有人尖声道:“还用说别人?我就亲眼看见来着,不光看见,我还听见他们说话了呢。”另一个道:“当真?那你不告诉李总管?老祖宗想雅鹿丹想得什么似的,要知道她说什么,一欢喜不定赏你什么宝贝呢。”

  这两人声音也不大,只为音调尖细,外面却听也得清楚。玄烨心中一动,难道雅鹿丹真的显灵了?竟有人听见她说话!回头见张文成从身后过来,摆摆手让他噤声,闪身隐入树丛中,要听听那老太监究竟听到了什么。却听先头那太监道:“什么雅鹿丹啊?没有的事!你是我老表,这话我也就能跟你说说,你得起个誓,绝不能跟旁人说——传出去那是天大的祸患。”玄烨一呆,听得另一个起了毒誓,催他快说,这一个压低了声音道:“说话的是一男一女,根本就不是雅鹿丹。”

  那一个道:“一男一女?他们说的什么?”这一个道:“隔那么老远,我哪儿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当时我也给吓了一跳,差一点儿就把手里的盘子给砸了。”却听那一个道:“你没听错吧?这后宫里除了皇上,哪儿还有别的男人?”这一个道:“平日里没有,如今就有!一来还就一百多个呢!”玄烨心底一沉,就听那一个道:“你是说,慧妃娘娘,和一个喇嘛躲在假山背后?”这一个“嘘”了一声,打断他道:“这话也只能搁在心里,咱们熬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连睡觉都得小心,别说梦话说出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玄烨脸色一寒,听他说到梦话,登时想起昨夜雪儿做梦叫“哥哥”的事来——平白无故的怎么就会梦见他哥哥被官兵追杀?想起那小宫女蕊珠说的“那黑影又高又瘦,穿的也是一身红衣服”——不错,那些喇嘛可不就是一身红衣?又想起雪儿昨晚种种情形,分明是心怀鬼胎,慌乱不安——是了,这几日天地会中人在京中聚会,她哥哥便扮成喇嘛混进宫来,和她躲在假山背后私会——后来被人撞破,她不得不出来圆谎!而所谓英妃显灵,不过是他们编出来哄老祖宗喜欢罢了——所以我随口问起,她才会慌得把汤碗都掉了,连夜里做梦都怕她哥哥被人发现杀了——这几日种种事情连在一起,一股怒气从玄烨心底直冲上来——雪儿,雪儿,枉我一片苦心留下你、护着你,你竟然还和天地会的逆匪联络勾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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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哪能还傍杏花行?


    玄烨想到这里,拂袖冲出慈宁宫,便往景阳宫奔去。他一定要找雪儿亲口问个清楚,她究竟想要怎样?他知道她的身世不同寻常,他想方设法帮她和老祖宗周旋,难道他一片真心难道就换不回她的坦诚相待?只要她跟他实话实说,只要她愿意跟卢家的人一刀两断,他可以不去追究。可是雪儿,你要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朕,咱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哪知一口气奔到景阳宫,雪儿却并不在宫中,宫人们说慧妃一早去跟太皇太后请安,至今还没回来。玄烨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全无着力之处,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回头看见张文成,不由恨声道:“你去查查那些喇嘛的底,把那个逆匪给朕揪出来。” 张文成也听见了两个老太监的言语,虽不知那大胆妄为的喇嘛怎么成了“逆匪”?倒也明白皇上的意思,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玄烨心头越想越气,等了一会儿不见雪儿回来,索性去丽景轩找她。却在丽景轩门外碰见她正从里头出来——雪儿却是因为放心不下,趁着来跟太皇太后请安的机会让吟香去查看纳兰容若的行踪,所以借着和众妃嫔说话多耽了一会儿——适才吟香回来,听说他已然不在众喇嘛之中,雪儿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虽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混出宫去,既然没听说出什么事,只盼这件事就这样瞒了过去。迎面见玄烨过来,含笑请安道:“皇上吉祥!今儿回来得倒早。老祖宗还在里头,皇上快进去吧。”

    玄烨见她容色和悦,心头越发不是滋味,冷冷道:“什么事这么高兴?”雪儿心下微惊,道:“是吗?说起来难得老祖宗赏脸,往日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今天居然肯跟我说几句话。”玄烨道:“那倒真是该高兴!你怎的又不陪着老祖宗再呆会儿?雅鹿丹昨晚莫不是真的托梦来了?”雪儿听他辞意不善,垂首道:“呆久了怕老祖宗心烦——雅鹿丹好像没再来,所以老祖宗叫上我去问我那天晚上见到雅鹿丹没有,她有没说什么?”

    玄烨道:“你怎么说的?”雪儿小心翼翼地道:“我就顺着皇上昨晚的意思说了两句。我原没看清,也不敢多说——老祖宗就打发我出来了。”玄烨“哼”了一声,略一沉吟道:“朕有话跟你说,吟香先回去。”说着转身往后头御花园走去。雪儿见他神色不善,不知他何以如此,和吟香对视一眼,只得跟着过去,心中翻来覆去的盘算,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

    玄烨走到御花园一处偏僻无人之处停下,回过头来,冷冷注视着她。雪儿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低了头不敢看他。玄烨道:“雪儿,你觉得朕待你如何?”雪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垂首道:“皇上待我的深情厚意,雪儿一辈子都报答不尽。”玄烨道:“那你能跟朕说句实话吗?”雪儿心底一哆嗦,颤声道:“皇上要我,说什么?”玄烨道:“前天晚上,你到丽景轩究竟做什么去了?”雪儿身子一颤,道:“我,就是去瞧瞧雅鹿丹,顺便,把她喜欢的那香炉给她送过去。”

    玄烨怒道:“你还不说实话?非要朕把那冒牌的喇嘛带到你面前来你才肯说吗?”雪儿听得他这句话,立时神色大变——心底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莫非哥哥出宫时被人拿住了?他是皇上宠臣,那些侍卫曾与他共事,没一个不认得他,被人认出来毫不稀奇——要不今早离开时皇上还丝毫不起疑心,怎么过了一上午就问出这个话来?皇上既直截了当地来兴师问罪,只怕哥哥已然落在他手里——想到这里,雪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玄烨的衣袖哀声道:“皇上,奴才罪该万死。他,他只是来见我一面,并没旁的意思——皇上大人大量,求求你饶了他吧。”

    玄烨听她并不隐瞒,心底才舒服些,“嘿”了一声,道:“他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你还去跟他见面?”雪儿哭道:“我也没料他竟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易容入宫,可是,他毕竟是我哥哥啊!”玄烨怒道:“天地会一心一意要反清复明,和我大清势不两立,他来找你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你如今已入宫为妃,一言一行都事关国体,就应该和那个乱臣贼子的哥哥一刀两断!你们从小就分开,如今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偷偷去见他干什么?”

    雪儿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哥哥显然并没被人捉住,却不知皇上听到什么,以至起了疑心——可是如今话已出口,也只好将错就错!反正哥哥也已不在宫中,只求保全了他,至于自己,大不了是个死,那就全看皇上高兴怎么。她想明白了这件事,心中忽喜忽悲,也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好在她一直伏在地上,玄烨又是心情激荡之际,也没发觉她这些细微的变化。

    玄烨数说了半天,见她一个小小的身子伏在脚边,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只道她怕得狠了,不免又心下生怜。但若不趁此机会逼她痛下决心,不免后患无穷,强自克制着自己,仍是冷冷地道:“他来见你做什么?”雪儿心神渐定,咬着牙道:“他知道我的身世,跟旁人不一样,怕我在宫里受委屈,所以来看看我。”玄烨道:“就为了来看看你,就值得冒死进宫来?”

    雪儿亦知此事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此哥哥不比彼哥哥,要临时现编也得有个功夫。玄烨听她期期艾艾,不肯直说,厉声道:“到这时候你还想瞒着朕?他们天地会在城南聚会,阴谋颠覆朝廷,他来找你,是让你找机会刺杀了朕,以便里应外合,一举覆灭我大清江山,是不是?”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件事大有可能,雪儿要真是有什么异心,自己岂非防不胜防?

    雪儿惊道:“他们真的,在城南聚会?”这句话出了口,才想起这样说岂非暴露出自己并没见到亲生哥哥,遂接着道:“我听他隐约提过一句,没想到他们真是胆大包天,还敢到京城里闹事。”玄烨心神巨震之下,也没留意她话中的破绽,问道:“他们都有哪些人?”雪儿道:“这个,他没说,我除了哥哥和表哥,又不认识旁人。” 玄烨道:“那他跟你说了些什么?”雪儿道:“我全不懂他们的事,他也没跟我说这个。他只是叫我,叫我跟他一道出宫去。”

    玄烨细想雪儿这两日的言词行事,只是一味担心害怕,素知她心地纯真、不善作伪,今日被我一吓就把实话说了出来,岂是成大事之人?只怕她哥哥真的没把那些图谋跟她说过——他只是不肯叫嫡亲妹子与仇人在一起罢了。一想到她的身份也许注定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玄烨心底没来由一股惧意,道:“那你怎的又不走?”雪儿嗫喏道:“我,我们,还没说几句话,被外面那小宫女一喊,就分开了。”玄烨禁不住仰天长笑起来,半晌道:“原来你不是不想走,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朕早就知道,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

    雪儿见他神色大变,知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这话令他伤透了心,禁不住拉住他道:“我没有,皇上,我没答应跟他走。我不会跟他走的!”两人四目相对,玄烨见她眼光澄澈,言辞恳切,那么她的心里,她心里也是舍不得我的了——是了,我二人原是同病相怜,造化弄人、互为敌国的身份已然够折磨人了,我们彼此何必还要互相折磨?玄烨想到这里,禁不住心头一酸,一把将她拉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相拥良久,忽听身后有人喝道:“玄烨!”玄烨一惊回头,只见太皇太后扶着苏麻喇姑已到了身边。原来他在丽景轩过门不入已被太皇太后看见——老太太没梦到雅鹿丹,一上午心里都不痛快,午饭也不想吃,歪在塌上望着窗外出神;见孙子回来本来挺喜欢,却见他和雪儿说了几句话便带她走了——过自己的门竟不肯进来看一眼,老太太心里着实不得劲。想想两个人也不吃饭,身边更一个人不带,不回宫却往后头园子里去,越想越是疑心,因此叫了苏麻喇姑跟着过来。

    玄烨大惊大痛,心情激荡之下,哪提防大晌午的园子里还会有旁人?太皇太后老远就听见大声呵斥,而且居然连“反清复明”等言语也说了出来,越发知道自己来对了——听说天地会的人竟然易容潜入宫中,而慧妃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外面的人勾结见面,老太后已然惊怒交集,最气得是自己一向认为最沉静理智、精明干练的孙子居然色迷心窍,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能痛下决心,竟仍和这叛贼之女相拥相抱,缠绵不已,一时又是恼怒惊惧,又是伤心失望。

    玄烨一见祖母威严的神色,登时清醒过来,忙放手推开雪儿,两人一起拜倒,道:“老祖宗吉祥。”太皇太后胸口起伏不定,狠狠盯着雪儿,半晌道:“我当不起。”雪儿自知无幸,双眼一闭,也不再分辨乞求。

    玄烨心情逐渐凝定下来,见祖母脸色声气皆不同往常,连苏麻喇姑的脸都板得紧紧的,便知方才的话多半已被老祖宗听见,若等她老人家开口,雪儿哪里还有活路?当即起身扶住祖母,道:“老祖宗,您老人家来的正好,孙儿正准备去请懿旨——慧妃身世可疑,行止乖张,如今孙儿已查明她并非兵部尚书纳兰明珠之女,乃是鱼目混珠、僭取尊位;如今真相已明,理应褫夺妃号,斥逐出宫。要请老祖宗的示下。”

    太皇太后因事态实在严重,不顾跟踪偷听、大失身份之名出声喝破现身,就是要让玄烨无可推托,当场以“勾结叛党、欺君妄上”的罪名将雪儿赐死,以绝后患。哪知他不待自己发作,自己先说出这番话来,打算好的一篇大道理全然没用上,一怔之下,已明其意,冷冷地道:“她本是叛党之后,冒名入宫在先,私通外敌在后,光斥逐出宫就算完了吗?”

    玄烨赔笑道:“老祖宗说的是。不过孙儿记得以前在慈宁宫跟着老祖宗时,曾听老祖宗和苏嬷嬷说过一个故事,说太宗皇帝当年四方征战,平定蒙古一个叛乱的部落之后,也曾纳那部落酋长的一个女儿入宫为妃,后来发觉那女子性子刚强、不服教训,太宗皇帝宽宏仁厚,便仍放她出宫为民,回归本族。苏嬷嬷,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苏麻喇姑听他引出这个先例来,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太宗皇帝这件事是几十年前还未入关时候,各族征战时虏得敌方妇女为奴为妾那是常有的事,虏回来一时高兴再放走或赏人也不算什么,不似如今开国称帝、万众观瞻,有这许多讲究。可就算贵为太皇太后,总也无法批评先去的丈夫——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来今日祖孙俩是斗上法了。她虽忠于主子,但玄烨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见他嘴里虽说得轻松,望向自己的眼光里却全是哀恳之色,心里不由便软了,况这事原是真的,也不能说他不对,只得点点头道:“好像是吧。”

    太皇太后见玄烨事事摆在前头,先堵住自己的嘴,也不由佩服他的心智,看着他点了点头,道:“烨儿,你真长大了!奶奶如今已老了,你是一国之君,大主意当然是你自己拿。”玄烨屈膝跪下,诚心诚意地道:“孙儿从小长这么大,一精一血,一言一行,哪一处不是老祖宗悉心教养而成?上有列祖列宗,下有天下臣民,孙儿若有一分不敬重老祖宗之心,老天也不容我。”

    祖孙俩对视半晌,太皇太后见今日无论从情面上还是道理上都已降他不住,也便不再发作,微微一笑道:“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奶奶算没白疼了你。”说完一甩袖子,扶着苏麻喇姑转身离去。苏麻喇姑知道祖孙俩一向贴心,今日虽没破脸,心底的嫌隙却留下了,主子输了这口气还在其次,最伤心的却是祖孙失和,叹一口气劝道:“主子看开些吧,皇上其实挺尊重您的——那么喜欢慧妃,还不是要让她出宫?您的心愿也算了了,犯不着再生闷气了。”

    太皇太后猛地站住,回头看着她道:“你也当我容不得雪丫头?”苏麻喇姑道:“她是叛贼的女儿,在宫里又不安生,一身功夫是让人不放心。好在皇上答应送她出宫了,再怎么着也害不着皇上了。”太皇太后道:“你想得倒好,出了宫就没事了?那她哥哥怎么进来的?”苏麻喇姑道:“对了,咱们得赶紧去把那些喇嘛扣起来——只要除了那小子,永绝后患,她一个小丫头能掀起什么大浪头来?”说着话扯着主子疾步往外赶去。

    太皇太后一把甩开她道:“你住着吧!皇帝已经知道这件事,还用你忙个什么?”苏麻喇姑一愣,旋即笑道:“是了,怪不得方才见张文成一个劲儿在那儿转悠。主子,那您说皇上会不会为了慧妃饶那小子不死?”太皇太后叹口气道:“且看着吧。一个刺客,是死是活都不是什么大事,皇帝的心思不定那才叫糟糕呢——表壮不如里壮,他要是也走上他父亲那条道儿,咱们大清就算是完了。”



(十八)空将酒晕一衫青

    雪儿抬头看着太皇太后颤巍巍远去的身影,才相信自己是真的逃得了一命。回头见玄烨兀自呆呆地跪在那里,知他素来敬爱祖母,今日却为了自己致使祖孙俩生了嫌隙,他心中不知怎么难受呢——自己何德何能,竟蒙他如此爱重?一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眼中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玄烨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回头看了雪儿一眼,拉她起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老天不作美,朕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雪儿扑进他怀里,抱住他哭道:“皇上,我对不起你。”玄烨抚着她的头发,禁不住泪水长流,半晌涩声道:“朕会交待明珠,让他好好待你。你哥哥的事朕也不再追究,你劝他别再和天地会的人混在一处,否则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他。”

    雪儿点了点头,值此分别之际,才觉胸中对他实有无数牵挂不舍,偏偏口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玄烨见她神色依依,却也明白,强自笑道:“别难过,过得一年半载,等天下平定了,老祖宗就不会这么紧张了;要是你再能给朕生个一男半女,朕再求老祖宗接你回来。” 雪儿点了点头,道:“好,我以前和姑姑住在城西山上,我出宫后就在哪里等着。”玄烨使劲抱了她一抱,抬头看看天色,道:“早过了午膳时候了,回去吧,就算朕给你饯行。”

    两人回到景阳宫。正好张文成回来,见两人携手而回,却又愁容满面,一是搞不清怎么回事,看着玄烨欲言又止。玄烨摆了摆手,道:“你传朕的话,叫明珠赶紧派人把慧妃入宫前住过的西山别墅收拾出来,今天晚上要用。再去传太皇太后懿旨,宣明珠夫人入宫——旁的事不用管了。”张文成查了半天,哪个喇嘛都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正自心头惴惴,一听皇上不再追究,还道慧妃已把这件事摆平了——皇上那么厉害的人,唯有到了慧妃面前便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当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服不行。一面心中赞叹,一面忙着去传旨。

    酒入愁肠易醉,玄烨和雪儿喝了几杯,便已各自醺然,执手相看泪眼,越发黯然无语。吟香越看越觉不对,好容易找个机会问道:“主子,出什么事啦?”雪儿道:“别问了,你还是去收拾东西去吧。”吟香道:“收拾东西干吗?”雪儿道:“出宫啊,太太奉诏要来接我,你没听见么?”

    吟香吓了一跳,料来东窗事发了,当着玄烨也不敢多问,只得进去收拾了雪儿的贴身衣物。雪儿进宫不到两个月,除了大婚时的几件头面首饰并无旁物,玄烨手边也没准备,只得叫她将宫里素日喜欢的珍本古籍、名家字画都带了去做个念心。不一刻明珠夫人入宫见驾,太皇太后不见,让她直接来景阳宫;玄烨顾着雪儿体面,只说她身体不好,让她且回家静养,吩咐明珠夫人务必好生照料,不可耽搁怠慢。两人延挨了半日,看看日头西斜,只得忍痛分手。明珠夫人见女儿圣眷甚隆,又大包小包地赏了好多东西,哪敢怠慢?亲手扶着女儿上了翟轿,一路出宫而去。

    到了皇宫门口,才下了翟轿要上车,忽听一人叫道:“慧主子且留一步。”却是慈宁宫的老李。雪儿见他这会儿追来,自然是来当众宣旨、褫印夺号的,与其等他来羞辱,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遂转回身淡淡地道:“李公公别这么叫了,我是获罪之人,当受不起。”老李道:“慧主子开玩笑。太皇太后知道您要回家养病,特命奴才拿了您最爱喝的参茸花蜜酒过来给您饯行。慧主子圣眷正隆,身子调养好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雪儿见他神色言语,似乎全然不知实情,皇上顾着自己体面也罢了,太皇太后何以如此?说话间玉壶金樽已捧到了眼前,老李道:“慧主子请。”雪儿只得望阙拜谢道:“谢太皇太后恩典。”接酒在手,看着颜如琥珀、甜如香蜜的酒液,忽的身子一颤,心中明白过来——太皇太后恨我引坏了皇上,已容不得我留在这世上!

    老李见她呆呆发愣,催道:“这是太皇太后亲赏的,慧主子早点儿领了,别耽误了上路。”雪儿心里纵然明白,众目睽睽之下岂容得她抗旨不饮?当下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老李又倒了一杯,道:“这是替皇上送的。”雪儿点了点头,举杯喝了。老李道:“太皇太后说还要替死了的英妃主子谢慧主子一杯。”雪儿心底一寒,连雅鹿丹的死老祖宗竟也算在自己头上!也不分辨,酒到杯干,顷刻间连尽了三杯。

    老李道:“慧主子果然痛快,不愧是英武将军的传人。”请了个安,笑嘻嘻地去了。明珠夫人笑道:“姑奶奶真好福气,皇上和太皇太后都这么疼惜。”雪儿一言不发,径自上车,挥挥手叫打马快走。吟香见她脸色不善,扶住她道:“怎样?”雪儿摇了摇头,直到离开宫门数十丈外,忽的掀开车帘,“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明珠夫人吓了一跳,忙叫停车,要过来探视。雪儿道:“别停,接着走。”明珠夫人急道:“你没事吧?”雪儿摆了摆手,却已咳得说不出话来。吟香越想越怕,哭道:“主子,你倒是怎么了?那酒,是不是有,”雪儿一把捂住她的嘴,拼命地摇头。她是用内力将酒逼在喉头,直到离了宫才吐了出来。因为肺叶受过伤,这一口气憋得又长,便引得咳嗽不止,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道:道:“只是酒,喝多了,适才那三杯,喝的又急,吐出来,就没事了。”

    雪儿不愿见人,本来是要直接赶往城外西山别墅。她这般一路咳得昏天黑地,慌得吟香也忘了,轻车快马不一刻便到了尚书府。明珠早得了信,虽觉回来得突兀,却也不敢轻慢,全家上下有爵者俱着朝服,大开中门在外迎候。雪儿当此际总不能过门不入,只得推说病重,一应礼数全免。明珠夫人一路听她咳得着实厉害,下车跟相公商量几句,请准了仍宿在晓云轩,便将凤辇驶入府中,到后园无法行车才换了小轿,直抬到晓云轩里来。

    明珠夫人和吟香扶着她下了轿,径到卧房里宽衣躺下,这才见她帕子上点点猩红。吟香虽惊,好歹知道她有这个病根,咳得如此厉害怎会不出血?明珠夫人却是头一次见,不免大惊小怪起来——老听人说她病得厉害,此时才知此言不虚——看样子倒有些肺痨(肺结核)的模样,那病可是要过人的,怪道非要出宫静养不可。

    不一刻请了太医来,仍是常到景阳宫伺候的那位王太医,明珠特地吩咐还请他——因诊治过多少次了,不过是旧症复发,独这次咳得厉害,遂添了一味润肺平喘的川贝枇杷膏,咳了就服一勺,甜津津的也好喝。吟香服侍她喝了两口,便即歇下,明珠夫人问明了并非肺痨,也不过人,这才放心些;见雪儿闭着双眼,似乎疲惫已极,不敢多耽,吩咐人用心伺候,便即告辞出来。

    吟香将旁人都打发出去,这才问道:“主子,到底觉得怎样?”雪儿气息略平,道:“不过是那个病根子,还能怎么样?”吟香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皇上是怎么知道的?”雪儿摇了摇头,不愿再说。吟香道:“不是为了昨儿夜里主子做恶梦的事吧?”

    雪儿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吟香道:“那倒是。可是出宫时喝的那三杯酒真没事么?怎么又吐又咳,突然就这么厉害了呢?”雪儿微一沉吟,道:“你把我刚脱的那身衣服拿来。”吟香道:“那个吐得酒气熏天的,早让他们拿去收拾了。主子还是歇着吧,天都黑了,又起来干什么?”雪儿急道:“已拿去收拾了?快去要回来,要让他们洗了就糟了。”

    吟香听她说得严重,呆了一呆,道:“那我去要回来。”急跑下楼,半晌才抱着那身衣服回来,道:“已送到洗衣房了,晚一步就下水了。”雪儿接过来,翻开右手袖子摸了摸,又举到鼻端闻了闻,道:“是这里了。”吟香道:“什么是这里?”雪儿叫她倒了半碗水来,将适才找到的右手袖头泡进水里,这才抬起头来道:“我曾洒了半杯酒在这袖子上,你去找只狗或猫来,将这水喂给它喝了,就知道那酒有没有事了。”

    吟香奇道:“那酒有没有事,主子自己喝了还不知道怎样?倒找猫狗干吗?”雪儿低声道:“傻丫头,你没见我吐了吗?”吟香恍然道:“原来那一吐是主子故意的,倒吓得我什么似的。既然没喝进肚里,那还怕它什么?”雪儿叹了口气,道:“往日挺明白的,今儿怎么就不过心思了呢?你到想想,太皇太后要真赐的是药酒,我却一点儿事没有,岂不是后患无穷?”

    吟香见她说得郑重,吓得脸也白了,半晌道:“幸亏主子机警,我,我这就找猫去。”说罢就要下楼。雪儿道:“慢着,可得悄悄地找,别搞得人人皆知,反而麻烦。”吟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适才我在后头碰见二姨娘房里的小丫头钏儿,刚巧抱着只猫,说因为抓了老爷一下子,二姨娘气得不要了。这么晚了料也来不及送给旁人,我这就去把它要来。”

    吟香才抱了猫来,就听见外头小丫头通禀,说大少奶奶和三姨奶奶送了晚膳过来,问娘娘见是不见。雪儿一听,忙将衣服丢到床下,吟香将猫递给小丫头,赶着把那半碗水收起来,才吩咐请进来。原来明珠夫人出去一说雪儿病得厉害,纳兰容若头一个着急担心——巴不得要问问她怎么回事,可是仪制所关,内外隔绝,如今不似原来想来就来,只得求爱妻代劳。那三姨娘是个精明人,明珠也托她来探探口风,因此两人相约而来。

    可是彼此相见了,固然问寒问暖,表面热闹,雪儿满腹心事又怎能跟她们吐露?不过说些请医延药、保重身子的闲话——听说嫂子有了身孕,想起皇上盼自己有个孩子的话,不免触动心怀,越发懒得吃东西。加之咳得嗓子肿了,吞咽不易,给强劝着喝了一碗粥,也就罢了。二人见她没精神,也就早早告辞出去。

    吟香等没了人,这才将猫抱出来,将那半碗水喂给它,那猫儿却不肯喝,后来将许多鱼肉拌在一起才算喂它吃了。翌日起来,那猫儿却毫无影响,依旧活蹦乱跳——雪儿将那酒吐了大半,自己也毫无感觉,看看猫儿无事,这才放心。想想太皇太后素来仁厚,一向待自己也不错。只为自己身世不祥才生了反感,如今既已被遣出宫,全然无害于皇上,也没必要非要赶尽杀绝——倒是自己想的偏了。

  近午时分,待明珠从朝中回来,纳兰容若和父亲一道前来请安探病。雪儿本无大碍,听得哥哥来了,精神更好了一半,忙起身下榻,便要下楼。吟香赶紧拦住,使个眼色,高声道:“宣。”父子二人上得楼来,依着国礼便在帘外拜了下去。雪儿忙站起来,强自止住脚步,道:“吟香快扶起来,老爷这样,折煞雪儿了。”把眼看着哥哥,想起前日在宫中相见之难,如今天赐良机,回家养病,要见他再不用那般艰难——意乱情迷之际,把当日要去西山别墅静养的心思再也不愿提起。
  
  明珠道:“贵人上荷天恩,下昭祖德,得侍圣上左右,乃我纳兰氏一门之幸;且今圣上体念贵人病中思亲之情,特命归家静养,实千古未有之隆恩——臣虽肝脑涂地,不足报圣恩于万一。”雪儿苦笑一声,道:“老爷今日上朝,想来已接了懿旨——雪儿如今已不是皇家贵人,实在当受不起。”明珠道:“贵人说哪里话来?今儿皇上召见臣下,还嘱咐臣务要好生伺候贵人养病,圣意拳拳,眷顾甚深,何曾有旁的旨意?”
  
  雪儿昨日问过明珠夫人,就说并未接到褫夺慧妃尊位的诏旨,听明珠说今日还没接到旨意,心下不免又生疑惑——就是皇上要顾全自己脸面,难道太皇太后也给忘了?若不宣诏褫位,明令遣出,那自己病好了还是要依例入宫的——就算皇上要弄手段,她老人家何等精明,这么大的事又怎会糊涂过去?除非是算准了自己的病再也好不了!想到这里,禁不住又是一身冷汗。
  
  明珠见她说了两句便不言不语,发起呆来,料来其中必有隐情,知道她不肯当着自己说,遂向儿子使个眼色,自己寒暄几句,借口朝中事忙,便即告退——好留下他兄妹单独说话。雪儿回过神来,忙命吟香送出去,抬头看着哥哥——这件事毕竟干系自己性命,而此际唯一能信任商量的,也就是这个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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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一日心期千劫在

    两人对视半晌,纳兰容若道:“雪,贵人虽然抱恙,但因此能回来养病,一家人团聚,也是因祸得福——贵人且放宽心,好好调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雪儿定了定神,见他眼中满是殷殷之意,点了点头,挥手斥退了小丫头们,道:“哥哥请坐。”纳兰容若见再没旁人,这才道:“才说要想法子让你出宫,你就出来了。那天晚上没什么事吧?”

    雪儿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先别说我,你是怎么混出宫来的?”原来纳兰容若天生聪慧,博览群书,却是一次法会上因打机锋结识了那管事喇嘛圆智,两人惺惺相惜,便成了方外至交——圆智曾欠他一个人情,这一回经不住他百般求恳,才带他入宫。原说进去只能远观,哪知他还是去私下相会了一场。圆智听见外头见神见鬼的乱嚷,哪里还敢留他?昨天午后借口需回去取一件法器,便派他和另一名亲信喇嘛回寺,出了宫自有真正的喇嘛李代桃僵,回宫承差复命,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府中。

    因纳兰容若外头有不少知交诗友,彼此诗酒唱和,一两天不回来也是常事——卢昭华如今有了身孕,有些害喜,也没多少精神管他的事;明珠在朝中忙忙碌碌的,自也没人查问他。回来躲了一天,看看无事,才说想法子禀明父亲,怎么能把雪儿弄出宫来,事隔一天她却自己回来了——纳兰容若自是又惊又喜,却又不免担心。

    雪儿听他说了入宫经过,眉头便又簇了起来。纳兰容若道:“你放心,圆智大喇嘛和我过命的交情,他不会泻露出来的——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雪儿摇了摇头,道:“可是这件事皇上和太皇太后都知道了,若是追查下来,只怕容不得他不说。”纳兰容若惊道:“皇上和太皇太后怎会知道的?”

    雪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皇上听到了什么”,便将事情说了一遍,纳兰容若听得惊险,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半晌道:“这么说,倒是我害了你了——不行,我这就去见皇上,禀明原委,要怎么责罚我自己领受便是,不能让你背这个黑锅。”说着起身便往外走。雪儿急道:“你站住!事已至此,你又出来节外生枝做什么?”纳兰容若道:“你的身世已经够让人起疑心的了,哪儿还当的这勾连刺客的罪名?那至少也要赐死!我就不一样,大不了是不遵仪制,最重 才是死罪,何况皇上念着旧情,未必就会杀我。”

    雪儿连连摇头,道声“不是”,要待分说,这话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见哥哥要走,一急又咳起来,一咳就止不住。吟香自送了明珠回来,便在门外照看着,听见雪儿犯了病忙进来服侍。虽觉大爷说的有理,见主子急成这样,便跟着劝道:“大爷先坐下,就走也不急在一时。格格现病着,您就别惹她着急了。”纳兰容若见她咳得吓人,忙和吟香一道服侍她服药止咳,又道:“那天见你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两天功夫就病成这样?”

    雪儿好半晌气息才平复了,看着哥哥递水递药、手忙脚乱的样子,知他是真心关切,心中一阵热又一阵凉,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纳兰容若道:“看来你这病真是不轻,可不能不当回事——得好好调养才行。”雪儿咬着牙道:“反正也是要赐死的,调不调养又怎么着?”纳兰容若道:“别胡说,皇上要真舍得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出宫来了。你就为了皇上对你的这番心意,也该好好保重自己。”

    雪儿吁了口气,道:“你也知道皇上舍不得让我死,自己还去逞什么英雄?皇上明明已经答应不再追究了,你倒反要去自投罗网?早知道你这样,不如不跟你商量了。”纳兰容若呆了一呆,怕她再着急犯病,遂道:“好吧,我不去就是。你自己把罪名全揽下来,也是为了我好——我又不是全无心肝,怎会不明白你的苦心?只是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了结。”

   雪儿本来也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要请他帮着参详参详,今日见他这样,想起他至情至性之人,怕他为救自己又要挺身去顶罪,倒不敢跟他说了。遂笑一笑道:“如今我已出了宫,就有什么事也好应付了。你入宫的事不可再提,你要有什么事,叫嫂子和小侄儿靠谁去?老爷太太那么疼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不得把太太急坏了——你这个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就为了全家老小,也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纳兰容若听她说得在理,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来——自己当初一时冲动入宫,何曾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如今妹子也是受自己牵累才至于此,想到此不由得既悔且愧。雪儿怕他难过,缓缓劝道:“不过话说回来,以我的身世,也确是不能久居宫中——就像哥哥说的,这回出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倒不用另想法子了。既然有惊无险,不妨静观其变。就是老爷问起来,你只说我的身世不容于宫中便是。你私下入宫的事若叫老爷知道了,只怕要受重责——还是要搅得全家不得安宁。”

纳兰容若心气一馁,也就无话可说,只得依她。接下来的几日全家上下轮番来探病看望,并相好的亲王贝勒诸家夫人,闻得贵妃抱恙,蒙宫里加恩准许回家养病,谁人不来趋奉,各式奇珍补药送了无数。明珠虽听儿子说了雪儿身世和出宫真相,但回想皇上言行嘱托,显是对这个义女爱恋甚深,况并无旨意褫夺尊位,因之不敢有丝毫怠慢;但因担着这一份心事,却也不敢再妄自尊大,得罪同僚——雪儿性子柔顺,凡明珠夫人陪着进来的又不好不见,因此说是静养,每日仍是迎来送往,忙个不了。
  
  这日明珠夫人却带了一位姓杨的道姑进来,说是鄂王福晋举荐的世外高人,医道高超,特来给贵妃诊病。雪儿本来不耐烦,碍着义母面子,不好说什么,只得答应传见。那女道士进得门来,也不行大礼,只是躬身打个稽首。雪儿和她对视一眼,见其人容貌平平,一双眼睛却神光隐隐,显是内功深厚之极——雪儿自己也是习武之人,自然识货:此人武功境界之高,莫说自己,只怕姑姑也远非她的对手。
  
  趁她发愣的功夫,那道姑一根手指已搭到了她的腕间,速度之快,竟叫她避无可避。雪儿只觉一股真气从腕间直逼过来,本能的运功抵御,对方的真气却倏忽而退,无影无踪。雪儿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对方脸色一变,一伸手将自己右手攥在手里,右手诊完,又换左手,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莫说抵挡,就是闪避也是丝毫闪避不开——好在对方这次真的是在诊脉,似乎并无恶意。雪儿自知远逊,心下敬服,也就老老实实的任她诊治。
  
  那道姑脸色越来越凝重,半晌看着她道:“这两天你都吃什么了?”雪儿听她直言相问,望向自己眼神中满是关切之色,没来由地心下一暖,道:“从五天前回来我一直住在家里,也不过是日常饮食。”明珠夫人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那道姑看着明珠夫人道:“她这不是病,是中了毒。”明珠夫人惊道:“是什么毒?要不要紧?”那女道士皱眉道:“此毒叫做‘七日追魂散’,中毒后活不过七天。还好我来得及时,若再迟得几日,只怕是神仙难救。”
  
  明珠夫人呆了一呆,道:“你说她是这两日中的毒?”那道姑点了点头,道:“照她的脉象看,中毒当不超过三日。”明珠夫人撇了撇嘴,心想这几天一直是在家里吃,府里自从上次闹过刺客就加强警戒,生面孔一个都不叫进来,怎会有人潜进来下毒,况又不毒旁人,单毒贵妃?简直是无稽之谈。遂淡淡地道:“道长辛苦了,请到外面休息吧。”让人送她出去,给了谢礼。自己拉着雪儿道:“姑奶奶,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雪儿这几天始终为那三杯御酒担着一番心事,但听那道姑说中毒不过三天,心想此人道行有限,信任之心登时大打折扣;听义母问起,想想自己实在没什么感觉,连那只猫也无事,遂道:“也不过觉得懒懒的,可是,可是,”明珠夫人道:“你先别怕,这人是鄂王福晋带来的,非说她有些道行,我却不过颜面,才带她进来——这些江湖中人,只怕也是故意夸大其词,好显得她有些手段。咱们再请几位太医来瞧瞧。”
  
  不一刻太医来了,几个人轮流请脉,都说只是肺经受伤,风寒痰喘,看不出旁的事来。明珠夫人越发不信那女道士的话,说她是个江湖骗子,只为了讹钱,幸好没上她的当。雪儿虽不放心那太皇太后所赐那三杯酒,偏是苦无证据,这话也不好明说——好在已叫吟香跟出去问明了那道姑住处,说有事了再去找她。
  
  转过天来,这日纳兰容若夫妇来看她,三人正在说话,吟香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叫声:“主子”,却又顿住。纳兰容若见她神色慌乱,问道:“怎么了?”卢昭华忙拉了丈夫一把,不叫他多口。纳兰容若道:“这里又没外人,避忌什么?雪儿,这两日我总是心惊肉跳的,你要有什么事,可千万说出来——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和昭华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
  
  雪儿看见吟香神色,心中已大觉不祥,听得哥哥此话,心中一热,点点头道:“我知道。”吟香见她首肯,这才说出来——原来那吃过残酒的猫昨天夜里忽然死了。雪儿心里“咯噔”一下,忙叫拿来亲自查看。那猫儿是她的一面镜子,每日自是精心照料,吃喝都是吟香亲自料理,而且昨晚上还好好的,死得也是无声无息,便似寿数到了,天年已尽一般。雪儿和吟香想来想去,这两日也不见它有什么异常,顶多是越来越不爱动,整日懒懒的,却也不叫不闹,是以谁也没拿它当回事。
  
  纳兰容若夫妇见她主仆俩对一只死猫如此关切,连忙追问。吟香看了主子一眼,见她只顾愣愣地发呆,便将太皇太后赐酒的事低声说了一遍。纳兰容若一听,拉着雪儿道:“那你这会儿觉得怎样?”雪儿却答非所问地道:“我知道了,因为那酒我吐了一大半,真正入腹的不过两成,是以发作得慢些,所以那位道长才说我中毒不超过三日。”吟香屈指一数,惊道:“是了,那位杨道长说这毒叫做‘七日追魂散’,中毒后活不过七天。从咱们出宫到今天可不刚好是七天?”
  
  纳兰容若却不知此事,奇道:“你们说的什么?哪位杨道长?”吟香忙将前天之事跟他说了,纳兰容若一拍大腿道:“嘿,忠言逆耳,人家都这么说了,你们竟然会不当回事!”吟香道:“我本来不大放心,可是太太不信,当时就打发走了。”卢昭华道:“别说这个了——这道姑既识得此毒,说不定便能医治,可知道她在哪里?”吟香道:“亏得格格叫我追出去问了一声,杨道长说她住在南城的白云观。”纳兰容若道:“既知住处就好办,我这就去找她。”
  
  纳兰容若打马如飞,不一刻赶到白云观,观主听说相国公子来了,忙请进内堂说话,听他问起姓杨的道姑,不由叹了口气,原来她昨日已离开了。纳兰容若忙问她的去处,观主想了半天,记起她说要去城外黑松观拜访一位道友。纳兰容若问明黑松观就在城南不到十里的黑松林,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出城来。
  
    到了黑松林,却是个小小村落,村人指点他到了村后的道观。纳兰容若见那道观甚小,柴门半闭,进去看时,匾额上“黑松观”三个字已模糊不清,显是年久失修,也没什么香火。到了后面道人住处,跟班李升叫道:“杨道长在家吗?”一个童儿出来,看着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李升道:“这位是当朝纳兰相国府上的大公子,特来拜访杨道长。小哥给通报一声。”那童儿道:“你等等。”疾推开一个角门,到后院去通报,不一刻回来道:“杨道长说,她是贫贱之人,不识得相国公子。”

    纳兰容若急道:“我是为舍妹的病而来,前日杨道长还曾到我家给舍妹诊过脉的。”李升也道:“我家相国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又是当朝国丈,家里生病的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慧妃娘娘,你去跟杨道长说,只要治好了慧妃娘娘的病,凭它黄金万两、良田千顷,皇上家什么没有啊?到时候连你也有莫大的好处。”

    那童儿听他说得诱人,点了点头,又进去通报,不一刻咕嘟着嘴出来,道:“我家道长说了,皇宫里什么都有,何必来找她呢。”李升看了公子一眼,忙道:“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这话怎么也跟杨道长说?”那童儿道:“那不是你说的吗?害我挨一场骂,你还怨我?” 说完便要关门。李升连忙顶住,道:“别介,话还没说完呢。”那童儿道:“我家道长跟你们没话,她让我关门的。”

    纳兰容若道:“小哥,是我们错了。你再去跟道长说一声,求她赐见一面。”李升见那童儿迟疑不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塞在他手里,低声道:“你只要让我家公子和杨道长见了面,我就再给你一两。”那童儿道:“那我该怎么说?”纳兰容若道:“你就说我仰慕道长世外高人,特来求教的。”

    那童儿进去半晌,出来说道长说了,她是修道之人,不是大夫,请二人另请高明。纳兰容若是贵介公子,平日人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自己已然依足了礼数,对方仍是不见,也自急了,一跺脚道:“我进去跟她说。”那童儿喊了一声,李升一把推开他,让公子进去,却掏出一块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低声道:“你只要不拦着,这就是你的。”那童儿呆了一呆,纳兰容若早推门而入,直冲入后面房中。

(二十)黄茅野店听西风

  那房中倒也干净,只是四壁空空,简陋之极。榻上一个白衣女道士盘膝而坐,见他直闯进来,双目精光一闪,又复闭上眼睛。纳兰容若被她推三阻四,搞得心下不耐烦,只道她自恃医术故意刁难,软的不行,只有来硬的。哪知被她冷冷的眼光一扫,竟有种里里外外被看穿了的感觉,心底不由打了个突——想到妹子性命全仗对方救治,她今日如此,想也是当日在府上被母亲冷落一时负气所至——自己姑姑便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想来有些本事的女人脾气难免刚硬,瞧她今日粪土王侯的态度,就是用强带她回去,万一她不肯用心救治,妹子如今命垂一线,可冒不起这个险。妹子也是为自己所累,今日就为她受些委屈又何妨?

  纳兰容若想到这里,一腔火气顿敛,当先施了一礼,道:“在下纳兰成德,是为舍妹求医而来。舍妹命悬一线,非道长出手不能救治,在下冒昧前来,多有唐突;当日家母不识道长,多有轻慢,今日一并谢过。”

  那道姑“哼”了一声,道:“低头求人,尚要破关直入;若非如此,公子爷只怕要将这黑松观拆了才罢休吧?”纳兰容若见她仍是不依不饶,要论口舌之利,他却不惧,遂道:“岂敢?所谓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道长是世外高人,在下自不能以俗世之虚礼对待道长,是以直截了当,当面晋见。有碍道长清修,还望恕罪。”

  那道姑见他又激又捧,将闯关之失一语带过,再跟他纠缠这个倒显得自己小气,点点头道:“公子果然名士风流,贫道今日领教了。公子的来意我也知道,不过出家人以清修为务,医道非我所长。京城里名医国手无数,令妹贵为皇妃,一声令下,岂少得了应诊之人?公子纾尊降贵地到这黑松观来,只怕是找错人了。”

  纳兰容若听她说到正题,不敢再轻忽,正色道:“道长曾诊过舍妹的脉象,在下也不必相瞒,舍妹不是生病,乃是中毒——众太医谁也瞧不出来,个个束手无策。因此在下不得不来求道长——当日舍妹得道长一诊,便是有缘;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祈道长慈悲为怀,出手救拔。”那道姑看了他一眼,道:“她是怎么中的毒?”

  纳兰容若一呆,心想太皇太后赐药酒的事干系太大,如何能跟不相干的人说?那道姑见他迟疑,淡淡地道:“你不想说,也由得你。”纳兰容若哪敢得罪她,忙道:
“不是在下不肯明言,实在是舍妹这病来得毫无朕兆,还没来得及查明原因。她原本身体不好,家里只道她是寻常痰喘,若早听道长之言,又何至于此?”那道姑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沉吟不决。纳兰容若急道:“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只消您救得舍妹性命,成德愿意皈依门下,以万金重修道场,广宣大道,都是道长的功德——万祈道长慈悲搭救。”说着向她拜了下去。

  那道姑见他前倨后恭,长眉一挑,道:“公子何等尊贵之人?贫道江湖草莽,如此大礼可不敢当。”纳兰容若长跪不起,道:“我就这一个妹子,她若不治而亡,我,我,”说到这里,心中一酸,禁不住滴下泪来。那道姑见他动了真情,盯着他道:“我听说这位慧妃并不是公子的嫡亲妹子,看公子兄妹情深,只怕是传闻有误。”纳兰容若恳切之极地道:“我二人虽非嫡亲兄妹,但从小一处长大,与亲兄妹无异。道长也有父母亲人,当能体谅弟子此时心境,求您发发慈悲,救舍妹一命。”

  那道姑本已神色和缓,听他说到最后,脸色又是一寒,道:“我可以救治令妹,不过有个条件。”纳兰容若道:“道长尽管吩咐,只要成德做的到的,绝计不敢有违。”那道姑道:“我不愿再入尊府,要我救她,你带她到这里来。”纳兰容若一呆,心道妹子现在身份不同,要出城须得入宫请旨,事情一闹大,不免节外生枝。遂道:“道长,不是弟子推托,皇家仪制所关,舍妹不能随便出城。何况一来一往,又得半天功夫,救命如救火,只怕耽搁不起。还是请道长移驾入城,弟子愿意牵马坠蹬,以为前导。”

  他只道那道姑为上次入府遭轻慢之故才不肯去,因此不惜亲自牵马服侍,给足她面子。哪知那道姑并不领情,淡淡地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她不肯来,也只由得她。我说不进城,便不进城;你不怕耽搁功夫,尽管在这里磨耗。”说罢闭上眼睛,再不理他。纳兰容若无奈,想到半日过去,不知雪儿怎么样了,不敢再耽延,道:“那就请道长少待,我这就想法子带她过来。”出来嘱咐李升在这里守着,自己立即赶回府中。

  他还没到晓云轩,就见众人穿来插去,忙个不了,叫住一个一问,说是慧妃又犯了病,太太吩咐快请太医呢。纳兰容若急奔上楼,只见吟香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替雪儿揉搓胸口,雪儿斜坐床头,一张脸憋得紫胀,已然说不出话来。吟香一见他面,如见了救星一半,道:“大爷,您可回来了。快,快,格格不成了。”明珠夫人啐道:“这丫头胡说什么,王太医呢?请来了没有?”

  纳兰容若见状,上前拨开众人,抱了雪儿便要走,明珠夫人大惊,拦住道:“冬郎,你干什么?”纳兰容若道:“我带她去看大夫。”正说着两位太医已上得楼来,明珠夫人急得也忘了内外有别,内眷避后的规矩,一把推开他道:“好了,大夫来了,快点儿瞧瞧这是怎么了。”卢昭华心细,见只有丈夫一个人回来,拉他到后面问道:“杨道长呢?没找着吗?”

  纳兰容若急道:“她不肯来,非要我带雪儿过去。”见两位太医兀自慢条斯理地轮流诊脉,怒道:“还在这里穷耽误什么功夫!”卢昭华一把拦住他,劝道:“这事急不得,先让太医看看,好歹得先顺过气来,要不然什么也来不及。”纳兰容若听她说得有理,定了定神,道:“说的是,我急糊涂了。”卢昭华道:“别急,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那杨道长还在白云观么?”纳兰容若摇了摇头,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那王太医毕竟是当今国手,施针片刻雪儿已顺过气来,虽仍不能说话,脸色却逐渐恢复正常。纳兰容若见他妙手回春,出来向二人一揖到地,连声称谢,又请到外堂开方子。两位太医却是脸有忧色,皆道娘娘这症候来得古怪,这个说是寒症,气息不调;那个说是中风,血脉不畅——商量半天,不能自圆其说。因知是皇上宠妃,谁也不敢妄下论断,请他再请几位名手会诊一番,以免耽搁了贵人病势。

  纳兰容若本指望王太医有法子救得妹子,出来越听心下越凉,让人送两位太医出去,便吩咐套车出门。吟香已听卢昭华说了杨道长的事,也赶着收拾东西。明珠夫人听说还要去找那道姑,心底便不乐意,道:“你妹子如今是皇家贵人,到城外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办?”卢昭华也觉干系太大,劝他等父亲回来再说。纳兰容若一问父亲去向,却是朝中事忙,至今还未退朝。看看外头日头西斜,再看看床上妹子气息奄奄的模样,纳兰容若一跺脚道:“不等了,有什么事我自己担着便是。”

  卢昭华也知今日已是第七日,耽搁不起。走到雪儿床边,拉着她道:“妹妹,那位杨道长住在城外,你愿意去找她看病吗?”雪儿口不能言,神志尚清醒,闻言连连点头。卢昭华回来扶住婆婆道:“娘,贵人自己已拿了主意,咱们还是别再拦阻,这里连王太医都看不出什么病,若是耽搁出事来,谁也担当不起。”明珠夫人是个没主意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也不敢再拦阻。纳兰容若哪有心思辨析妻子话中深意,过来抱起雪儿道:“快走吧,再晚城门就该关了。”

  卢昭华跟着下来,见三人已坐上车赶出府门,一边叫人骑马跟着,又叫两个老成家丁并两个精细的妇人坐自己的车赶着跟去伺候。想想仍不放心,派人急到宫外侯着老爷出来速速禀明;一面又将能召集的家丁凑了二十个人,嘱咐一个老成管家带队跟着出城护持。不一刻这二十个人却又折了回来,原来赶到南门时城门已关,出不去了。卢昭华无可奈何,那边老爷又迟迟不能下朝,只得心中默祷,求老天保佑丈夫小姑切莫出事。

  纳兰容若轻车快马一路疾赶,总算是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城。那道姑一看雪儿已是昏昏沉沉,也自吓了一跳。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威震天下的白莲教主乐无央。数月前卢继光兄弟逃出京城,矢志复仇。乐无央夫妇自十年前兵败隐居,不入江湖已久,这次因儿女徒弟下山年余均无消息,南方征战、兵荒马乱之际,才下山来分头找寻。半个月前她在保定碰上卢继光四人,这才得知儿子丧命的消息。司马怀明虽不是她亲生,但十年来手把手地带到这么大,陡闻噩耗,心痛如绞。又听说卢雪在明珠府上,念着卢舫夫妇临终托孤之情,这才乔装易容来京城找她。

  到了京里才知道雪儿已然入宫为妃,等闲难得一见,不免心灰意冷——本已打算悄然离去,却机缘凑巧救了一人,结识了鄂王福晋;后来听说雪儿奉恩旨回家养病,这才辗转到明珠府上来看她,哪知竟发觉她中了毒——“七日追魂散”是天下奇毒,服后初时不显,药力行开后却令人血液越来越粘稠,最后如同糨糊一般流动不得,无声无息地便送人了性命——不知情者往往以为是无疾而终。当年她丈夫便险些命丧此毒之下,乐无央如何不识得厉害?本待出手救治,明珠夫人却讳疾忌医,并不信她的话——雪儿现贵为满清皇妃,加上儿子之死也是为她之故,乐无央对她本就爱恨参半,因此当日一怒而去——直到纳兰容若登门相求才答应救她。

  她所以不怕耽搁,却是为亲手把过她脉象,算来今日不过第五日,尚不至立时丧命之故。可是雪儿所饮乃是以参茸花蜜酒送下,人参鹿茸均是大补慢热之物,且她因时常咳嗽,喉管被震破一直没好,毒酒虽未咽下多少,却从喉咙伤口直接渗入了血脉。药量虽少,入体这些毒质逐渐行开,却是越到后来发作越快。雪儿肺叶受过伤,最是衰弱易感,被毒质一逼先就喘不过气来,王太医虽替她疏通了肺气一路,却是治标不治本。待纳兰容若心急火燎地抱了她进来,已然是昏迷不醒。

  乐无央一搭她脉息,竟已若有若无,当即顾不得别的,急将解毒丹化开喂她服下。回头向纳兰容若道:“你在外守着,不可叫人进来打扰。”自己扶雪儿坐起来,一手按住她背后灵台穴,一手按在她胸口膻中穴,闭目运功,以“九转乾坤”手法将真气一推一送,催激她体内经脉,推活气血,助药力早早生效。

  亏得她方当盛壮之年,内功精纯无比,不眠不休地运功按摩了近两个时辰,雪儿终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纳兰容若和吟香一直守在外间,听见动静,两个一起进来。纳兰容若奔到床前,叫声“雪儿!”,雪儿一笑,欠起身子叫声“哥哥”——她来时昏迷不醒,此际竟然能说能动,如同没事人一般——纳兰容若这两个时辰历尽煎熬,一时喜极而泣,拉着她反不知说什么好。

  雪儿回头见乐无央正自闭目运功,宝相庄严,知她不惜自损真元替自己疗毒,心底好生敬重感激,便不敢出声扰她。兄妹俩双手互握,相对无言——从这生死边缘走了一回,两人方知心底对彼此的眷恋之深,决不是世间言语所能表达。

  不一刻乐无央睁开眼来,兄妹俩一起拜倒,叩谢她救命之恩。乐无央淡淡道:“别忙道谢,能不能活命,此刻还言之过早。”纳兰容若惊道:“道长?”乐无央道:“你岂不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七日追魂散毒性霸道,加之入体太久,缠绵固结,每日仍需服一粒解毒丹,再加上我以内功助她打通血脉,连续七日才能将毒性除去。这中间只要断了一天,那就前功尽弃。你且回去吧,七天之后再来接她。”

  纳兰容若听她说得厉害,也不敢不信,可是如今已过了定更时分,城门早就关了;何况妹子身份尊贵,私下带她出来就担着天大干系,如何放心留她一个人在此?当即不题此事,先请二人用晚饭。乐无央见吟香端上来的有荤有素,忙拦住道:“她毒未去净,可不能动荤腥。”吟香道:“是,我们格格一直持斋,不吃这个,这是特为道长预备的。”乐无央扫了雪儿一眼,道:“撤下去吧,我也不用荤。”

  用过饭纳兰容若请二人歇息,说在隔壁给雪儿预备了房间——观中窄小,这小院只这三间供香客留宿的房间,吟香跟着雪儿住,另一间得留给两个仆妇,这里都是女眷,有事伺候起来也方便。幸得观主出外云游未归,只留一个童儿看家,他自己便带着几个家丁在前头道人们的住处凑合住下,有事后边喊一嗓子便能听见。

  待他告辞出去,雪儿也要辞出,乐无央道:“等等,你病势未稳,我还得给你推血过宫,须得晚些才能回去。让下人们先去吧。”雪儿依言坐回她身边,让吟香等人回房先睡。吟香打发两名仆妇回房,自己却要留下伺候。乐无央又替雪儿按摩了一会儿,找个借口出来一趟,点了两名仆妇的昏睡穴;回来经过吟香身边时在她昏睡穴上拂了一下,不一刻她也伏在桌边昏然睡去。

  乐无央不动声色,继续给雪儿把脉,半晌听得夜深人静,四寂无声了,这才抬头问道:“你可知我是谁?”雪儿身子一颤,抬头看着她道:“道长!”乐无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亲生爹娘是什么人?”雪儿脸色惨白,低下头去。乐无央盯着她道:“你姓什么?”雪儿颤声道:“姓卢。”乐无央道:“不错,你姓卢,你爹爹就是曾令清廷闻名丧胆的太行十八寨总舵主卢舫。你爹娘、外公都是响当当的抗清义士,最终与清军血战而死——害死他们的就是当今的兵部尚书明珠兄妹。你却认贼作父,更嫁给了清廷的小皇帝。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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