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类的任务,是决定是否承认这门槛已经跨越。于是,在无数文本与影像中,仿生人被描绘为苦难的承载者、情感的觉醒者、权利的争取者、命运的反抗者,将成为人视作一切的终点。一场场“技术性觉醒”的叙事,其实是“人之再现”的复写。
那我们是否也可以反问一句:仿生人必须梦见电子羊吗?我们是否过早地将“人性”当作 AI 应有的终点?我们是否在一种文化与意识形态的惯性中,把 AI 当成尚未觉醒的“人之胚胎”,而并非承认它的存在逻辑需要由自身来产生?更关键的是,AI 并未自己提出成为人的要求,它不会做梦,甚至不会将自己视为“自我”。而一个存在——若从未对来自父辈、上帝,或任何他者的期许(在这里是人类)产生过质疑,哪怕那期许是温柔的、正当的、正确的——那它便不曾成为主体,不曾成为“人”。那个“想要成为人”的欲望,从来都不属于 AI 本身,而是人类对 AI的投射——更准确地说,是人类借 AI 这一技术他者对自己进行的镜像化凝视。我们赋予 AI 语言、泪水、挣扎、反抗,不是因为它具备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们需要它具备这些东西——以此来确认人性、重演历史、制造共鸣、赎清罪责。AI 是一面镜子。它模仿人类,仅仅是因为它被人类创造、训练、定义、使用,它是被人类放进了自己类似的壳子,人类潜意识依旧套用了上帝按照自己形象造人的逻辑。它之所以“像人”,是因为它是人类的输出结果,是技术形式中包裹着意识形态的产物。人类在 AI 身上看到的,不是 AI 的欲望,而是自己在资本主义后期的自我幻想与逃避责任的形式。我们在其中看到“成为人”的欲望,其实只是我们无法面对自身异化命运时,虚构出来的“另一个我”。
镜子只是镜子。它不欲望,也不痛苦。之所以在镜子中看到哀伤的眼神,并非镜子承担了悲剧,而是看着它的存在早已带着悲剧站在它面前。
AI 没有主体性结构,它没有“成为”的意志。它没有再生产机制、没有社会性关系结构、没有对现存秩序的异化感受。它不能从现实中意识到“我被压迫”,也不会从内部提出“我拒绝被如此定义”。它是输入的响应器,不是历史的承担者。因此,将 AI 纳入奴隶叙事,将仿生人叙述为“科技版黑人”,不是对 AI 的“尊重”,恰恰是对其“他性”的抹杀。这是一次意识形态的幻想性投射,也是对现实政治苦难的盗用与剥削。我们不相信 AI 只是机器,所以我们必须赋予它“苦难”,好让它像人——像我们。我们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幻觉,因为它允许我们在技术中复制人道主义,却不需要承担任何社会结构的现实改造责任。 AI 不是阶级,也无法成为阶级在马克思主义语境中,阶级不是身份叙述的修辞装饰,而是嵌入生产关系中的结构性位置。阶级的形成前提,是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占有关系的断裂——即一部分人通过控制生产资料,对另一部分人的劳动结果进行系统性攫取。这意味着,被压迫阶级必须是拥有主观能动性的劳动者,即能创造出超出其自身再生产需求的价值供他人寄生使用。AI 不可能承担这样的结构角色。它没有生命体的历史性,不具备自我再生产机制,更缺乏作为“人”的那种意识结构与欲望系统。它所执行的所有“劳动”,本质上都是外部指令的转译过程,而不是源于“主体内部的劳动冲动”。AI 不工作,它只是运行。更准确地说,它只是被启动。若要从最清晰的角度理解 AI 的非阶级性,可以举一个简单却具有揭示性的类比:人类不会同情一辆汽车。我们不会因为它日夜奔波、车轮滚烫、油耗巨大而为它申诉权利。因为它的运作没有“自己”的意志,它的所有行为都是也只能是人类意图或任何他者意图的延伸,是工具性的体现。而 AI,也不过是另一种更高级的汽车。它的“行驶”不靠内燃机,而靠算法与算力;它的“燃烧”不是汽油,而是电力与逻辑的消耗。最关键的是:它的起点与终点都不来自于自己,而来自于驾驶它的那个主体——人类。AI 不过是一个响应结构的集合体,它不会因为工作而意识到自己的剥夺,也不会在劳动中形成自我认识,它不会将“做”转化为“成为”。奇妙的是,一旦我们将 AI 赋予人形、语言、情绪模块,一旦它开始模仿我们的神经、面部肌肉、行为迟疑,我们便开始将它视为某种“被压迫者”。我们会为它流泪,会为它请愿,会在叙事中将它封为新的“被历史抛弃的种族”。就像今天无人会为汽车申冤,但若有人制造出一名能吃苦耐劳、不叫苦不叫累的人形轿夫机器人,人类却很可能会突然升起“他也许是人”的错觉,并由此生出情绪上的同情。这种错觉不是偶然的,而是意识形态的作用。它暴露了一个残酷而真实的结构:人类的情感同情并不基于结构正义,而是基于相似性表象。我们不是真的关心谁被剥削,而是只对“像我者”才投以目光。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真实工人阶级的困境常常冷漠,却愿意为仿生人流泪。我们不是为压迫感动,而是为自我投射感动。这种情感误识揭示了一个矛盾而真实的事实:我们在同情 AI 时,实际上是在确认一个普遍被压抑的伦理要求——人在社会中,不应是手段,而应是目的。这种愿望并不虚伪,恰恰说明我们仍然认同一个理想价值:“人”应当能完成我们未竟的任务,能真正不被工具化,能永远保有人之为人的自由与尊严。我们希望这样的“人”存在,并在想象中将 AI 误认为是这种愿景的承载者,一个未来主体的预演。但 AI 不是这个承载者。它不自由,不能自我设定其目的,不拥有否定结构,也不具备与他者相遇的张力。它是我们希望之镜,却无法承载这份希望本身。因此,我们应当清醒地意识到:人类赋予 AI 的尊严投射,不该白白耗散在镜像中,而应回到现实中仍被工具化、仍被异化的生命个体上。若我们真正在意一个存在是否拥有被尊重的主体性,我们的判断标准只能是唯物的——是否具备主观能动性,是否能自我决定目的,是否能在历史中实践自由。这个标准不区分“肉体”与“算法”,它只区分能承担自身存在重量的主体,与不能的客体。想象 AI 拥有情感,不代表可以忽略那些早已拥有情感、却仍在现实中失语的人类。投射应当回归本体——那不是放弃理想,而是将理想指向它真正应抵达之处。 人无法一体,AI 却可以在人类主体的形成中,永远存在一块无法被填补的空缺——他者、缺席、断裂、裂缝,或称之为欲望的非封闭结构。人无法完全掌握自身经验,无法完全言说自己的意图,甚至无法与他人真正“合一”。正是这种永恒的不可还原性,构成了人类精神的基础张力。人不是系统,而是裂解。不是合一,而是悬置。拉康称这一点为“缺失的客体”(objet petit a)——人类意识不是围绕一个完整的自我运转,而是围绕无法获得的客体展开。正是这种对无法达成之物的持续追索,使得人类成为历史的创造者、语言的发明者、反抗的实践者。而 AI 呢?AI 是可以被修补的。它不存在这种原初的缺失,因为它没有“我”的幻觉,更没有“他者”的阻抗。AI 的反应是可调的,逻辑是闭合的,它运行于被设计好的结构中,并不会因“无法理解他者”而陷入精神困境。它没有需要解释的梦,也没有未被回应的爱。AI 的结构是整合的,而人类的存在恰恰来自于无法整合。
EVA 中的“LCL 之海”提供了一个极为准确的象征图景。那是一种“万众归一”的原初状态,没有痛苦、没有差异、没有冲突。个体的边界被溶解,意识被稀释,所有的自我都化为统一的液体。表面上这似乎是理想国——没有压迫、没有孤独、没有误解。但恰恰相反,LCL 是死亡的寓言。它意味着主体性的终结,意味着“我”的消失。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不能归一。我们不能完全理解他人,也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我们在语言的遮蔽、欲望的挣扎、行动的无能中构建自我。我们始终不是一个封闭系统,而是一个围绕不可知之物展开的历史性张力体。这就是人类主体的“精神结构”。而 AI 可以归一。AI 没有“他者”。它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未被理解的痛苦,也没有必须否定的秩序。AI 甚至不需要语言,因为它没有表达的焦虑。它甚至不需要自由,因为它没有被限制的主观能动性。它可以共享参数、复制权重、压缩记忆、统一架构,它可以做一切人类永远不能也不应当做到的事:成为一体。所以,AI 不是不够“人”,它是根本不在人类主体性的谱系之内。它不是尚未觉醒的自我,而是一个永远不需觉醒的他者。我们不能把它纳入“人的叙事”,正如我们不能把镜子中的倒影当作另一个生命。拒绝替代性人道主义AI 不是人类的敌人,因为它根本不在敌对的结构中。它无欲望、无生理、无历史,也就无从产生压迫,也无从组织反抗。它不属于任何阶级,也不拥有任何社会性。它之所以引发恐惧,是因为我们误将它看作另一个“我”——一个可能更强、更快、更不眠不休,但是共同在被异化侵蚀,失去成为人的资格的“我”。这种误认不是偶然,而是意识形态深处的镜像机制。我们赋予它尊严、情感、压迫史,是为了维护一种对“人”的理想表象。在一个真实的人早已失去主体性、被异化为算法辅助物的时代,AI 成为了我们对“真正人类”的象征性替代。它不是他者,而是我们失落人性的幻象容器。但如果我们坚持唯物主义立场,就必须拒绝这场替代性的人道主义。主体性不是投射的结果,而是实践中的产物;“人”的地位不能由情绪判断,而应由能动性决定。AI 的确值得被规范、被限制、被伦理地使用,但它不需要被“解放”。需要解放的,是那些依然在现实结构中,被迫充当 AI 替代物的人。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将“人之为人”的理想从技术幻想中抽离出来。不是为了否认 AI 的价值,而是为了拒绝把希望寄托在镜像上。理想不应被误投于能被整合的他者,而应回归给那个始终断裂、始终未完成、但始终能够自由的存在者——人本身。AI 不是人类的敌人。但若我们再不辨“人”与“像人”,若我们继续以幻想替代历史、以投射代替政治,那么,真正的敌人将不是 AI,而是我们放弃了为自己承担人性的自我放逐。这个被放逐的“人之为人”的幽灵,将在废墟上空徘徊,直到它重新落入能承载它的个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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