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的新衣》到《上帝的新衣》ZT

苏格兰风笛

好像大家都习惯把《皇帝的新衣》当做童话来读，把那个说出真相的孩子当做“真理代言人”或者“知识分子人格象征”什么的，我就老大不同意，私下替安徒生老先生不愿意一把。把人类（或者人民）这么复杂的动物进行这么简单的归类，一个愚蠢的皇帝，两个狡猾的骗子，一个天真的孩子，一群麻木的群众，这的确投入少而产出多，但也未免太牵强附会和自欺欺人了。

如果这样的解释合理，如果“一切文学都是自传”的说法也还不算过时，那么在皇帝的新衣这篇童话里，安徒生又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因为已经十好几年不想中名人传记的毒，而在我心甘情愿被名人传记毒害的年龄里碰巧没看过安徒生的传记，对他的为人处事和思想脉络无从得知，我无法知道安徒生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孩子？如果那样，我可是打死也不能相信的，我会说，他不是那个孩子，他是那两个裁缝！

这想法得到了电影版的《安徒生传》的支持。感觉电影里的安徒生并不像那个孩子那样天真，他有着孩子的天真，也有着骗子的狡猾，至于皇帝的愚蠢和群众的麻木在他身上也少不了。这个安徒生虽然有虚构成份，虽然跟他身后留下的大量童话、剪纸和绘画作品反差很大，但毕竟还像个现实中的人，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虽然带着专挑名人毛病的阴暗心理，我没从电影里找到安徒生其他低劣的方面（譬如看过的一篇文章里就说，他是个势利小人，还是个登徒子），虽然电影版的这个安徒生我也不喜欢，但我愿意接受，伟大的童话作家安徒生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解读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安徒生其实根本无意于以自己的童话向封建XX体制或者封建道德什么的挑战，无意于承担一个真理代言人的角色，即使他有这样的意思，他的态度也有些暧昧和矛盾。所以《皇帝的新衣》只是一篇关于人性的寓言，那愚蠢的皇帝、狡猾的骗子、天真的孩子和麻木的群众，其实根本都没有影射哪一部分人，安徒生影射的其实是整个人类，或者任何一个单个的人，四个类型的人代表了人身上的四个方面、四种性格、四种人格，譬如我就可以这样理解，这些角色都是安徒生性格的一个方面，只有全部组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安徒生。

这个说法比较令我满意，至少可以用来解释我自己。如果因为我写过几篇说出真话、甚至说出真理的文章，我就成了真话和真理的代言人，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有那么高风亮节、大义凛然吗？肯定没有。其实我还有很丰富的方面没有展示在读者所看到的文字里。我有时候比那个皇帝还要愚蠢，有时候比那两个骗子还要狡猾，有时候比那个孩子还要天真，有时候比那些群众还要麻木……可惜我没有安徒生那样的天才，我身上这丰富多彩、人见人厌的人性优点或者人性弱点，无法在一篇短文里全部表现出来，读者肯定也不容易看到了。但是如果跟我在文字以外接触过一阵子，瞎子也能发现我确实既复杂又简单，至少有四面。

苏格兰风笛

根据以上漏洞百出的推理，可以姑且得出一个结论，人是复杂的，既有光明面，也有阴暗面，读者仅凭别人的一些优秀的文字就简单给他下个“代言人”、“化身”之类的结论那是轻率的，是对自己实行了愚民政策；同样，作家仅凭自己的一些优秀文字就简单给自己脑袋上套个“代言人”、“化身”之类的安全套，那更是轻率的，甚至是无耻的，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两个扮作裁缝的骗子。

作家能看到皇帝的愚蠢，却看不到自己的愚蠢；能看到骗子的狡猾，却看不到自己的狡猾；能看到群众的麻木，却看不到自己的麻木；能看到众生的荒唐，却看不到自己的荒唐——或者看到了，却大肚能容地装着不说——硬给读者推销一个天真可爱、童言无忌的孩子形象，那么这个作家的可信度也得打个折扣。人类都是立体的，难道就他一个人是平面的？人类都长着一个又脏又臭的肛门，难道就他一个人的尊臀光溜溜、亮闪闪，像个浑圆的苹果，连个五谷轮回的屁眼也不长？我就不信地球人里有那么能憋得住的。

既然如此，那些玩儿命给别人推广自己“一贯完美、永远正确”形象的知识分子们，就算不是愚蠢的皇帝，起码也像狡猾的骗子，文人骚客玩的手腕，其实跟政客大同小异。

可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个勾当，逮谁代表谁，一个都不放过。张口闭口“我们”，“我们”挂在他们嘴上，就像“我操”挂在流氓阿飞嘴上一样。我一见这样说话和写文章的人就起腻，连我这号不思进取的昏昧之辈都靠笨鸟先飞的精神刻苦自学、完成进化了，只敢代表“我”自己，他们那么冰雪聪明却还在那里玩弄着他们的代表欲，连死了的人和未出生的人也不得安生，被他们拖出来代表，更有甚者，连上帝都不肯放过，糊弄了皇帝还不够，还要打上帝他老人家的主意！

糊弄皇帝也好，糊弄人民也好，糊弄上帝也罢，其实都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至少从人类偷吃伊甸园里的智慧果那时起，糊弄就成为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了。就拿糊弄上帝来说吧，《圣经》中引经据典的法利赛人就是糊弄的典型，耶酥就瞧不起他们。虽然瞧不起，但法利赛人这一脉偏偏人丁兴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一个个都把上糊弄上帝、中糊弄皇帝、下糊弄人民的活儿练得倍儿油。看看中世纪那些教皇、主教、神甫、牧师吧，有几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魔西十诫他们守住了几诫？难怪卜伽丘要在《十日谈》里对他们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而霍尔巴赫更是专门写了一本魔鬼词典一样的《袖珍神学》对他们大加挞伐。

挞伐归挞伐，怎奈这世界上麻木的群众多，想当皇帝的蠢才多，想当骗子的奸滑之徒多。所以《皇帝的新衣》天天上演着，百演不倦，常演常新，大街上丢人还不过瘾，还要天天跑电视上去丢人。幸亏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那万里挑一的孩子自然也还是有的，他们肯“虽千万人我往矣”地站了出来，说：“大家瞧，皇帝根本没穿衣服！”

每逢皇帝御驾亲演时，这些孩子都重复着这么一句单调的话，说着说着，也就把自己说成了永远长不大的童星，而且是秀兰·邓波尔式的美国版童星，连打喷嚏也能打出个“上帝”或者“阿们”出来。最后不幸让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就连这揭穿真相的义举也成了表演，于是，《皇帝的新衣》惨遭“后现代”式的改写，成了《上帝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