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5-11-29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Gaus:你准备忍受这一切?
阿伦特:是的,心甘情愿。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对人们说:你们误解了我,实际上这个或那个一直在我心里。那非常可笑。
Gaus:关于这一点,我想回到你的一个个人陈述上。你说:“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未‘爱过’任何人或者集体和群体,既没有爱过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也没有爱过工人阶级或者任何类似的组织。我真正爱的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和相信的唯一一种爱就是对具体的人的爱。此外,这种“对犹太人的爱”我也有,因为我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不过这是令人怀疑的事情。”[4]我可以问一些问题吗?作为一种政治地积极的存在,难道一个人不需要对一个组织奉献吗?这种奉献在一定程度上被称为爱。你不怕你的态度在政治上无结果?
阿伦特:不怕。我觉得另一种态度才是政治上的无结果。首先,属于一个群体是一种自然状态。当你一出生,你就永远属于某种群体。但是在第二种意义上,即你意味的方式上属于一个群体,那就是要加入或者形成一个有组织的群体,那是完全不同的事物。这样一种组织必须与这个世界有一种联系。那些有组织的人们的共同的东西,平常称之为利益。直接的个人关系,在那里我们才能谈及爱,才存在着真正的爱,当然是最重要的爱,这种关系在某种意义上也存在于友谊之中。在那里,一个人直接地发表演说,而与这个世界无关。因此,最为不同的组织中的人们也能够是私人朋友。但是如果把这些搞混了,如果你把爱带到谈判桌上,直接地把它表达出来,那将是致命的。
Gaus:你觉得它是非政治的?
阿伦特:我觉得它是非政治的。我觉得它是无世界的。而且我确实觉得它会是一个巨大的灾难。我承认,犹太民族是一个典型的无世界的民族,他们维持自身数千年……
Gaus:“世界”在你的术语的意义上被认为是一个政治空间。
阿伦特:是的,政治的空间。
Gaus:因此,犹太民族是一个非政治的民族?
阿伦特:我不能完全这么说,它曾经是,当然,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政治的。犹太教是一种民族宗教。但是政治这个概念要有很大保留才有效。犹太民族是在被分散中经历着非世界性,这——与所有的贱民一样——在那些归属于其中的人之中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温暖,以色列国建立之后则变了。
Gaus:那么,有些东西失去了,一些你觉得惋惜的东西失去了?
阿伦特:是的,自由的代价太昂贵了。他们的无世界性标志的这种特殊的犹太属性,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你太年轻了,没有体验过这样的东西。但是它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它处于所有的社会关系之外,完全的开放心态,毫无偏见,尤其是在我母亲那里体验到了,她在与整个犹太共同体的联系中也是这样的。当然,随着这一切的消失,很多东西失去了。为了解放给付出了。在我的莱辛演讲中我曾经说过……[5]
Gaus:1959年在汉堡……
阿伦特:是的,在那儿我说“这种人性……在解放,在自由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幸存了,哪怕一瞬间也不能。”你看,那已经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Gaus:你不想失去它?
阿伦特:不想。我知道人必须为自由付出代价。但是我不能说我愿意付出这一代价。
Gaus:阿伦特小姐,你是否觉得你有责任把你通过政治的、哲学的思考或者社会学的分析认识到的东西发表出来?或者觉得你有理由对你认识到的东西保持沉默?
阿伦特:的确,这是一个非常难得问题。实际上在关于艾希曼的这本书的所有争论中,这是唯一我感兴趣的问题。但是,它一直到我提出来才成为一个问题。这是唯一重要的问题——别的一切纯粹是宣传的迷雾。因此,宁可让世界毁灭,也要讲出真理[fiat veritas,et pereat mundus]?[6]但是关于艾希曼的书实际上没有触及这些问题。这本书确实不危害任何人的合法利益。只是被认为会如此而已。
Gaus:你一定要让什么是合法的这个问题进行公开讨论。
阿伦特:是的,那是真的。你对了。什么是合法的这个问难题依然需要讨论。我所说的“合法的”与犹太组织所说的可能有些不同。但是让我们设想,真正的兴趣,甚至我也承认,处于危险之中。
Gaus:那么一个人对于真理可能沉默吗?
阿伦特:可能我一直沉默吗?是的!固然,我可能写出过它……但是,听我说,有人问我,如果我预料到什么,我会不会以不同的方式写作艾希曼这本书?我回答说:不会。我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写或者不写。因为一个人可以保持沉默。
Gaus:是的。
阿伦特:一个人不需要一直必须说话。但是现在我们涉及到在十八世纪所谓的“事实真理”。这确实是一个事实真理的问题。而不是一个观念的问题。大学里的历史科学就是事实真理的守护者。
Gaus:他们并不一直是最好的守护者。
阿伦特:不是的。他们萎缩了。他们被国家控制。人们对我说,有一个历史学家在评论一些关于一战的起源的书时说:“我不想让它损害这样一个处于上升的时代的记忆!”这是一个无人知道的人。但是那是令人厌倦的。实际上他是历史真理,事实真理的守护者。而且我们知道,这些人在布尔什维克的历史中有多么重要,比如,在那里,五年重写一次历史,但是事实依然不为人知:例如,那里有位托洛茨基先生。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那就是政府感兴趣的东西?
Gaus:他们可能有那种兴趣。可是他们有那种权力吗?
阿伦特:他们有没有那种权力?他们似乎自己都不相信——此外他们完全不能忍受大学的存在。因此,即使国家也对真理感兴趣。我不是说军事秘密;那是别的事情。但回到大约二十年前,谈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个人不应该讲述真理?
Gaus:或许因为二十年太短了?
阿伦特:许多人那样说;另外一些人会说,二十年之后没有人能够指出真理。无论如何,存在着一种对掩饰的兴趣。不过,那不是一个合法的兴趣。
Gaus:在怀疑的情形下,你更喜欢真理。
阿伦特:我宁愿说公正——它在荷马……时进入到这个世界。
Gaus:对于被征服者也是如此……
阿伦特:是的!
如果歌声沉寂
只因他被战败,
我也要为赫克托见证……
[Wenn des Liedes Stimmen schweigen
Von dem überwundnen Mann,
So will ich für Hectorn zeugen....][7]
那难道不对吗?那就是荷马所做的。接下来的是希罗多德,他讲述了“希腊人与蛮族人的伟大事迹。”所有的科学都是来自于这一精神,甚至现代科学和历史科学也是。如果一人没有这样一种公正,因为他总是假装很爱他的人民,以致于自始至终给他们表示奉承的敬意——那么,好,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不相信热衷于此的人民会是爱国者。
Gaus:阿伦特小姐,在你最重要的一本著作《人的境况》中,你得出这样的结论,现时代已经废黜了一切人所关心的事情的意义,也就是,政治的首要重要性的意义。你指出,现代的社会现象是大众的拔根和孤独,是那些仅仅在劳动和消费过程中感到满足的那一类人的胜利。这里我有两个问题。第一,这类哲学知识在何种程度上依赖于开始其思考过程的个人体验?
阿伦特:如果没有个人的体验,我不相信还会有任何思考进行的可能。任何思考都是事后的思考,也就是说,是对某个问题或者事件的反思。难道不是这样?我生活在现代世界之中,很显然我的体验在现代世界之中,或者与现代世界相关。毕竟,这个是没有争议的。但是对于一种无世界性在那儿确定其自身而言,只有劳动和消费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没有人还再关心这个世界像个什么样子。
Gaus:“世界”总是被理解为政治能够发生的空间。
阿伦特:我现在在更广的意义上理解它,认为他是事情成为公共性的空间,人们居住于其中的、看起来很像样的空间。当然,在其中也有艺术。在其中各种各样的事物都能显现。你知道,肯尼迪为了扩大公共空间,十分坚决地把诗人和其他一些无用之人邀请到白宫。因此,所有这些都能够属于这个空间。不过,那些在劳动和消费中的人们完全把自己挡在这一空间之外。
Gaus:在于他们的生物性。
阿伦特:在于生物性,也在于他自己。在那里你会感到孤独。一种特有的孤独在劳动过程中产生了。现在我不能去探究它,因为它会让我们走得太远。但是这种孤独存在于对自身的回溯中;可以说,在这种事务中,消费取代了所有真正有关联的活动。
Gaus:第二个问题说的就是这种关联:在《人的境况》里,你得出这样的结论,“以体验为导向的真实世界”——你指的是最有政治意义的见识和体验——“越来越从平常人生活的经验范围中退了出来。”你说,今天“行动的能力只限制在一些人那里。”阿伦特小姐,根据实际的政治,这意味着什么?在何种程度上,至少理论上讲,这种建立在所有公民的相互责任基础上的政府形式在这些环境中成了虚构?
阿伦特:我想稍微限定一下。听着,这种现实导向的无能不仅仅适用于大众,而且也适用于其他社会阶层。甚至政治家也是如此。政治家被一群专家包围着。因此,现在行动的问题在于政治家和专家之间。政治家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然而,他实际上几乎无法作这样的决定,因为,他自己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他必须采用专家的建议,而这些专家们实际上在原则上总是相互矛盾。难道不是这样吗?任何一个理性的政治家都是把专家们相反对的观点聚合在一起。因为他必须从各方面来看问题。那是真的,不是吗?他必须在他们之间作出判断。而这一判断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过程——于是,在其中共通感[8]非常明显。关于大众,我会这样说:人们无论在哪里走到一起,无论有多少人,公共利益就开始活动了。
Gaus:永远如此。
阿伦特:这样,公共领域就形成了。在美国还有自发的联合会,现在又解散了——这种联合会已经为托克维尔描述过——你能够看得很清楚。一些关注特殊群体的共同利益,它们存在于邻里关系之中,或者只是存在于一栋住宅之中,或者一个城市之中,或者一些其他种类的群体之中。那么这些人就会集会,而且在这些问题上他们能够公开地行动——因为他们有关于他们的全面看法。你的问题所针对的目标只能适应于在最高的层次上的伟大决定。而且,相信我,政治家与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原则上的差别并不是那么大。
Gaus:阿伦特小姐,你与你以前的老师,卡尔·雅斯贝尔斯,一直有密切的联系,一直在进行着对话。你觉得雅斯贝尔斯教授对你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阿伦特:唔,只要雅斯贝尔斯自愿谈及的东西,都会变得很清楚。他有一种我在别人那里从未找到的言谈的坦诚,信任和绝对性。这一点甚至在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此外,他有一种与理性连在一起的自由概念,这个概念当我刚来到海德堡的时候是完全陌生的。尽管我读了康德,但是我对它一无所知。可以说,我看到了这种理性在运转。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形中成长的——我是通过理性受教育。我不想让他对我负责,务必这样,但是如果说有某个人成功地给了我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当然,如今这种对话是不同的。那确实是我最强烈的战后体验。有这样的对话!一个人可以这样说!
Gaus:请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在给雅斯贝尔斯的献辞中,你说:“人性从来就不能在孤独中获得,也从来没有通过把自己的作品给与大众而获得。它只能通过把自己的生命和人格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中才能获得。”[9]这种“公共领域的冒险”——它出自雅斯贝尔斯——对于汉娜·阿伦特意味着什么?
阿伦特:公共领域的冒险在我看来非常清楚。作为一个人,在公共场合中表达其自身。尽管我认为,一个人不一定要有意识地以一个公共自我出现和行动,但是我依然知道在每个行动中,正是以人的行动来表达自己。言说也是行动的一种形式。那是一个冒险。另外一个是:我们开始某事。我们把自己的线织入关系的网络之中。我们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我们一直都知道:上帝会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什么。那就是所有行动的真实。十分简单和具体的真实,因为一个人无法知道。那就是冒险的意思。我现在会说,当在人们之间存在着信任的时候,这种冒险也只是可能的。信任——它难以形成但很根本——在所有的人之间对什么是人性的信任。除此之外,这样的冒险不可能形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