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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192837

金 钢 心 --小 泷著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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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刘淑琴老师到男生宿舍找到蒋伯宇时,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坐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发着呆。

刘淑琴是应届的留校毕业生,担任着蒋伯宇所在的98级麻醉系的辅导员工作。这是一个身材小巧,说话声音纤弱的女老师。因为年龄只比学生大四五岁,为人和气,上讲台说话还总是脸红,所以蒋伯宇他们更多地拿她当一个大姐姐看。

宿舍门是虚掩着的。直到刘老师轻轻走进来招呼了他一声,蒋伯宇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几时走啊?”刘老师在蒋伯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板上坐下来。

“今天晚上。”蒋伯宇没猜出刘老师找他有什么事。他想可能是例行的谈话吧。

“那你把票退了吧,别走了。”

“啊?是——还有什么事情没了结吗?”蒋伯宇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次打架的事又有新说法了。

“不是,是你的处分更改了。至少不是勒令退学。”刘淑琴老师还抿嘴微笑了一下。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学生——蒋伯宇平时在班上人缘很好,不但老实能吃苦,成绩也不错。

蒋伯宇呆呆地看着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多问一句,你们家和咱们市里的夏显龙副市长有什么关系吗?”其实这问题是“四眼”安排刘淑琴老师了解的。

“夏显龙?副市长?”蒋伯宇满脸都是疑惑。“没关系啊。我听都没听说过。”

“你这事儿啊,连夏市长现在都知道了。”刘老师知道蒋伯宇从来不会撒谎。“不过也有可能是夏市长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吧。反正是好事啊,蒋伯宇。这次你就逢凶化吉了。快退了票,明天就上课去吧。这段时间你拉下的课已经不少了。至于再给什么性质的处分,就听学工处的指示吧。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刘老师你是说夏市长都找了学校,然后可以不退学了?”蒋伯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了。

刘淑琴老师点点头,站起身说:“快去退票吧,可惜损失了百分之二十的退票手续费哦!”




等蒋伯宇从火车站回来,正赶上申伟和段有智中午下课。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那两个在寝室里一阵狂呼乱叫。申伟兴奋地说:“老蒋啊老蒋,今天早晨起床我的左眼皮都在跳啊。我还说今天是你要走,该右眼皮跳才对——是不是奶奶的我生理紊乱啊?现在看来没错儿,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段有智也说:“祸兮,福之所倚。老蒋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在沉闷了近二十天后,蒋伯宇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不过他没提夏市长找学校的事,所以申伟和段有智都把翻案的功劳记在了“四眼”身上,还都特真诚地说:“以后一定叫他唐老师,绝不再叫四眼了。”

申伟以最快的速度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给了王丹阳,回过头对蒋伯宇眨眨眼说:“人家与你真是患难与共啊。将心比心,老蒋你该考虑给别人个机会嘛!”

蒋伯宇含含糊糊地说:“哪儿能呢,缺那么多课,又快期末考试了,还是把学习搞上去再说吧。”

其实蒋伯宇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想得最多的就是该怎么尽快归还王丹阳那一万二千块钱了。其次就是想搞清楚究竟谁找了夏副市长,让他化险为夷的——但肯定不是申伟和段有智,从没听说过他们有这种关系啊!难道是王丹阳吗?——也不像!如果是的话她早就会去并告诉他了!——那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女生。

蒋伯宇当天下午在食堂吃饭时还留意了一下何继红在不,但并没看见她——也许是没有值班或是休假了吧。他想问问是不是何继红找的夏市长。他有这种直觉,但又不敢确定,因为何继红从来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等到第二天下午,蒋伯宇故意拖到六点以后才去了食堂。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何继红。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了,蒋伯宇走到她旁边,隔着一条窄的过道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继红抬头笑了笑,回了声“你好!这么晚才来啊。”

蒋伯宇点点头,看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处分已经变更的消息。干脆坦白地说:“本来今晚要走的,后来说处分变了。就,就留下了。”

何继红直起身子,望着他微微地笑着说:“我都知道了,包括你要卖肾的事儿,还有不用退学的事儿。大家都告诉我了。你呀,现在成了学校的名人了。”

蒋伯宇低头望着手上的饭盒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啊,突然说不用退学了。我,我想问问,是你们去找的夏副市长吗?”蒋伯宇留了个心眼故意说是“你们”,免得何继红太敏感会听出他的意图。

“不知道,至少我不认识啊。这事儿市长都过问了吗?”

蒋伯宇抬头看了一眼表情平静的何继红,他也搞不清楚这何继红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是人家看了报纸吧!不过,这次你要好好感谢王丹阳哦,她对人真的很好。”何继红一边继续擦着餐台一边说。

“这,这事儿你都知道了?”蒋伯宇想着王丹阳不是让自己不把她借钱的事儿告诉申伟吗,怎么连何继红都知道了。

“我们是一个班的嘛,会替你保密的。”何继红笑笑说。

蒋伯宇看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悻悻地说:“那,那我就打饭去了。”何继红说:“我还想给你说个事儿呢。你打完饭再说吧。食堂快下班了,赶紧去吧。”

等蒋伯宇从打饭的窗口折回来,何继红已经坐在刚才说话的桌子旁等着他了。蒋伯宇在她对面放下饭盒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何继红说:“你要不要找点事做?”

蒋伯宇瞪大了眼。他正着急的问题没想到何继红给他提出来了。“当然啊。我还急着还别人的钱呢。”

“说实在的,上次骂你我还挺后悔的,没想到你会想去卖肾。不过,男子汉做事敢作敢当,你挺受大家尊重的!”

听了何继红这么一说,蒋伯宇嘴上没话,心里却暖融融的。

“这食堂里的活儿你能干吗?就像我一样做钟点工,每天两小时。你要愿意,我可以请他们安排,反正最近要招人。”

蒋伯宇都没多想,忙不迭地点头。“行!只要能挣钱就行!”

“还有啊,图书馆里面需要图书整理员,你也可以去面试一下。如果时间许可,再做做家教。”

蒋伯宇的脸一红说:“做家教不成。我这人嘴笨啊!讲不顺溜的。”

“何继红!”门口有人叫。

蒋伯宇看也是一学生模样的男孩,挎着单肩包,个头也高高的,但年龄似乎不小了。“哦,我得走了。工作也到点了,晚上还有事儿。”何继红冲蒋伯宇笑笑。然后回头对那人说:“马上出来!”

蒋伯宇站起身,看着何继红跑到食堂工作间里换衣服,而那个穿着黑色涤纶短大衣的人一直就站在食堂门口双手插兜里等着。

何继红从工作间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冲着蒋伯宇摆摆手说:“明天下午四点半你到食堂来。记着带一张一寸的照片!”蒋伯宇愣愣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那,谢谢你了。”其实他好想问问何继红那人是谁,但知道那样的话太过份了,只好在看着何继红与他一起离开后,独自坐下来闷闷地往嘴里扒饭。

这顿饭蒋伯宇吃得寡然无味,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那个男人和何继红走在一起的场景。“他是谁?他怎么会和何继红在一起?”蒋伯宇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吃醋了。“难道是何继红的男朋友吗?”但他又拼命在心里推翻这个论断。“不,不会,何继红那么忙,那么爱学习,怎么会呢?”可是推翻了他又在心里开始另一个方向的判断。“不是男朋友怎么要来喊她?何继红对他的到来挺热情的啊!”——蒋伯宇越想心越乱,吃了一半后合上饭盒就出了食堂。




蒋伯宇第二天下午四点二十整就站到了食堂门口了。讲究诚信是他一贯做人的原则。做足球队教练那会儿他就一直没迟到过。何继红五分钟后也到了。她穿一身石磨蓝的牛仔服,显得特别的精干。

“行啊,比我来得还早。足球场上你是教练,在这儿我就是你的教练。”何继红边笑边领着蒋伯宇进了食堂东侧的一个偏门。“我先带你去见见大管家,就是负责咱们这一块儿的王科长。”

在食堂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蒋伯宇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大管家。王科长看了蒋伯宇两眼,点点头对何继红说:“就让他先跟着你上一个班吧,以后熟练了再调整。”然后让蒋伯宇填了一张登记表,贴上照片。就这样——蒋伯宇开始上岗了。

食堂的工作并不复杂,领到工作服和工作用具——洗洁精,喷壶、抹布和小工作铲后,何继红带着他来到外间的用餐区,指定了蒋伯宇的工作区域,又示范了一下工作程序和要领——核心内容也就是收拾餐台和最后的地面清洁。

“活儿不累,只要麻利点仔细点,每天从四点半到六点半。一小时八块五,免费吃饭。”何继红微笑地叮嘱着。蒋伯宇咧开嘴笑笑说:“放心吧,和我在家帮爸妈做家务没什么两样。不会给你丢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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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周一峰在星期一上午的十点多去了解剖教研室一趟。

他是过来找郑大志的。那时候郑大志正在收拾一具刚送过来的标本。他回过头对站在门口叫他的那名教学秘书说:“让老周过来吧!”他正戴着乳胶手套冲洗那具女尸,手上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也是因为他和周一峰很熟悉了才会在工作间里接待他——说起来,周一峰的小舅子的爱人还是郑大志的堂妹呢——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又住学校家属楼的同一个单元里,比一般老师自然来往多些。

周一峰没一会儿就站在了标本制作间门口。只是站得离大门有两步远的距离,还用手捂着鼻子——周一峰是同济医科大82届的毕业生,对这些标本并无畏惧——只是气味着实刺鼻难闻。

“你在忙啊老郑,都不能停一停?”周一峰皱着眉头问。

“呵,老周,没见我正给女人洗澡嘛。”郑大志没有戴口罩——对那气味儿他早就习惯了。他边冲刷尸体边和周一峰开起了玩笑。

周一峰是个正经惯了的人,身上可没有郑大志那么多的幽默细胞。他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得了,你先忙,味儿太大,我在办公室等你。找你有事儿。”




等郑大志收拾完来到办公室,已经是快十一点了。周一峰正等得不耐烦呢。

“老周,你是一年也来不了两回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郑大志扔给周一峰一根烟。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一峰微微一笑说:“不和你瞎扯,我一会儿还得到科研处。老郑,我有个课题得请你帮帮忙。”

郑大志乐呵呵地说:“你是搞心理科学的,我是搞形态科学的。怎么,想借两具标本研究研究?”

周一峰呷了一口香烟,吞云吐雾地说:“最近在搞个课题,想借你的宝地做一次心理试验嘛。”

郑大志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严浩对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已经是三顾茅芦了。下午四点多他刚下课,周一峰就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宿舍。

“周教授,您分析出结果了吗?”严浩一见周一峰就迫不急待地问。

“不要急,我有个新思路想和你谈谈。”周一峰边招呼他坐下来边说。平时不苟言笑的周一峰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笑得都藏一堆皱纹里去了。

周一峰清清嗓子,边用三个指头转动手中的钢笔边说:“是这样。你上次不是描述过了催眠中的所见所闻吗?我们想针对你上次的实验做一个针对性的治疗,彻底消灭掉病根!”

“什么治疗啊?还是催眠?”

周一峰摆摆手说:“不完全是,准确地讲叫做心理脱敏疗法。打个比方吧——咱们中医有句话叫做以毒攻毒,讲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砒霜、巴豆都是毒药,但又都是很好的药材。心理脱敏疗法就是以毒攻毒!不过攻的是心理上的毒而已。一个人要是有恐高症,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设身处地从低到高逐渐脱敏。一个人要是有焦虑症,就偏偏让他逐渐处于焦虑环境!当然,治疗的过程中必须加上心理暗示。”

“那我要怎么脱敏?”严浩问了个最实际的问题。

“到你上次在催眠中提到过的地方——解剖教室!”周一峰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

“啊?”严浩手中的一次性水杯啪地掉在了地上。

“放心吧,不是你一人去。还是和上次一样,你可以叫上同学。”周一峰注视着严浩挺温和地说。

“什么时候?”严浩的声音听起来挺慌的。

“就明天,晚上十一点半。白天人太多。”周一峰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转到严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害怕,那儿除了标本,没有别的东西。”




郑大志答应给周一峰帮这个忙。他也知道,他再不帮这个周疯子,全学校就没人肯帮他了。不过,他没把这事儿告诉兰主任和其他老师。

周二晚七点多,他到周一峰家里把解剖教室的钥匙留下了。说好第二天上班前他来拿。临走时还当着周一峰爱人的面幽默地来了一句:“老周,刚洗完澡的那个女人还光着身子在制作间,闲人免进啊!”

周一峰笑骂“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心下却很感激郑大志给他提供这个方便——他太需要严浩这样的特殊案例了。做出成果来让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同行们瞧一瞧,他周一峰也不是混饭吃的!”

当时针指向十一点,他拿上白大褂和一个应急灯准备出门。在门口犹豫片刻,又悄悄到厨房取了一把不锈钢的剔骨刀——把它包在白大褂里,然后出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助手,那两个年青的女硕士都不是学医出身的,别把她们给吓坏了。




月黑风高夜。十二月的风已是很刺骨了。黑沉沉的基础医学部大楼外,晃荡着几个黑影——严浩、沈子寒和廖广志他们早就到了,正抖抖索索地缩着脖子等周一峰呢。

周一峰首先打开一楼大厅右侧教研室办公区的铁栅栏门,把沈子寒和廖广志带进最靠门口的一间办公室后说:“你们俩,就在这里。仔细听着动静!需要帮助我会喊你们的。”然后他打开了左侧通往解剖教室的大门。

在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后,他轻声问了问跟在他身后的严浩:“你看到的,是这条走廊吗!”走廊里还是亮着荧光灯,他说话声音虽低,回声却很大。更给这条寂廖深长的走廊平添了几分阴沉之气。

“是,我们来这儿上过课,不会记错的。”严浩回答。

大门给掩上了。周一峰左右望了望,直接带严浩进了靠近大门口的第一解剖教室。

周一峰打开了随身带的应急灯——每个桌上堆放的嶙峋的骨骼标本在光晕之外更像一头头蹲伏的面目可憎的野兽。周一峰突然哆嗦了一下——这教室里没暖气,实在太冷了。

“我们,开始吧。你不要紧张,没事的。脱敏疗法就是为了去除你的病根才下的一剂猛药!”周一峰温和地说。

他让严浩搬个凳子到讲台上。然后趁严浩不注意时,把剔骨刀别在了皮带后面,再穿上白大褂。

安静,异常的安静——如果不是解剖教室,这里真是最好的催眠治疗室。周一峰缓步走向讲台。严浩看他白衣飘飘,宛若幽灵。

周一峰示意严浩坐在讲台的凳子上,和前两次一样——他从放松的暗示到拿出水晶球进行凝视催眠,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在等待严浩完全进入催眠状态的片刻,周一峰暗想这个学生真是个绝好的实验体,目前的过程甚至比前两次都要漂亮。

除了远处应急灯发出的轻微咝咝声,就是周一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的暗示的声音。

而在另一端的办公室里,沈子寒和廖广志也端坐在黑暗中——周一峰要求不得开灯,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种寂静——令他们的眼皮也开始沉重了起来。

“但愿,这是一次完美的催眠和脱敏实验。”周一峰边工作边在心里暗暗祈祷。

“好了,现在你完全睡了……睡了,你感到非常地轻松,非常地安宁,睡吧……睡吧……”伴随着最后一道指令,严浩的面庞在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如婴儿般安详平和。




十五秒钟后,周一峰开始完成这次实验最重要的部分。

“告诉我,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严浩点了点头。

“去吧,现在去最令你难过和痛苦的地方,找到它,找到它。”周一峰边说边用眼睛紧张地盯着严浩。

严浩没有反应。但在几秒钟后,他缓缓地站起身,面色如霜,恍若梦游。他抬起两臂向前平伸着,开始走下讲台。虽然闭着眼,却能准确地避开一张张桌椅向室外走去。周一峰拿起应急灯,轻轻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沿着昏暗的走廊往里走,严浩一直来到第三标本实验室门口。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周一峰也随后跟进去了。

突然走在前面的严浩猛地一个转身,周一峰差点吓得把应急灯扔到了地上。

严浩还是闭着眼,嘴角在莫名地抽搐,呼吸也粗了很多。

周一峰急忙暗示:“安静……放松……好了,你已经到了……已经到了……是什么让你害怕?告诉我,告诉我吧。”

严浩再次缓缓地转过身,走到墙角的一块上了褐色油漆的木板上。然后,他站了上去。

周一峰知道,那不是什么木板,而是存放尸体用的尸池的盖板!盖板上还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数字“9”!

严浩又转身面朝着周一峰慢慢走了下来。

周一峰愣征了片刻。弯下腰准备揭开它。木板太沉,周一峰咬着牙使出了浑身力气。他没有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严浩突然在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冲鼻的福尔马林气味顿时弥散在了整个房间。呛得周一峰不禁咳嗽了起来。应急灯的光线弱了下去——电量警示灯亮了!

揭起盖板,整个尸池完全暴露在了周一峰的眼前。淡褐色的液体注满了池内。

“就是这里吗?”周一峰低声问。

面向尸池的严浩慢慢点了点头。

周一峰蹲下了身子。他推测这池子里面,也许就隐藏着造成这名学生莫名焦虑与恐惧的秘密吧。或许,是里面的哪具尸体在生前和他有关系?他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向池子里面望去。

他瞪大眼睛,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水泥池底!再看——里面还是空的!这是一个空的尸池嘛,周一峰如释重负!双手也无意识地放松垂下去了。

突然,一只手!一只酱褐色有着长长指甲的手猛地伸出水面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拖着他就往池子里面拽!

水声也大了起来,哗哗地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水面不断地浮出气泡,如同烧开后的沸腾。

“不——不——”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标本实验室内。站在池子边沿的严浩发出梦呓一般嘿嘿的干笑声。

周一峰本能地拼命地往后退,还好有他的另一只手在地上做着支撑。随着他身子后退,随那只手升起的还有胳膊,还有同是酱褐色的身子,还有看不清的头颅——那分明是一具尸体标本!

突然那只手丢开了他。整具尸体迅速地下沉。水面安静了下来。

周一峰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而旁边严浩嘿嘿的干笑声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你,你笑什么?”周一峰已经语无伦次了。

严浩的笑声反而越来越大,面部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可怕。

突然他狂怒地撕开了外衣,又撕开了里面的内衣。而缓缓举起的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上好了刀片的手术刀。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周一峰瘫在地上,一步一步把身子往身后的解剖台挪。

赤裸着胸膛的严浩举起了手术刀。

他仰起脖子,从下颌开始向下划开自己的皮肤。鲜血从切口处像无数条蛇弯弯曲曲地迅速渗出,在严浩惨白的胸壁上做着无声的爬行。周一峰半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严浩用两只手从下颌沿着切口向下撕开皮肤、皮下组织,他的动作缓慢而熟稔,鲜血淋漓的肌肉和筋膜一点一点地暴露在了周一峰面前。

接着严浩再次举起手术刀,犀利的刀锋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颤动的肌肉群中穿行。很快,他又用双手把连同胸大肌、胸小肌、前锯肌一起的肌肉组织一下一下地撕断。应急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胸膛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周一峰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接着刺耳的咔嚓声一下连着一下——严浩正一根一根地把自己的肋骨从胸骨连接处捏断!断了的肋骨像枯树枝一样横七竖八无力地垂落着!

他最后撕开的是薄薄的心包膜。一颗鲜红色的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然后他慢慢放下双手,狞笑着一步一步向周一峰走过去。

周一峰这时才想起来时带的剔骨刀。他摸索着从皮带下抽出刀。满脸惊惧地用刀尖颤巍巍地指着严浩说:“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严浩的喉咙里再次滚动着周一峰第一次给他催眠时所听到的沙哑的男声。“你看吧,你不是要看吗?哈哈哈,看吧,看吧……心……我的心……”严浩的手里提着血迹斑斑的手术刀!他一步一步向周一峰逼近——步态僵硬!表情冷漠!胸前挂着撕裂开的皮肤、肌肉、断的肋骨、皱巴巴的心包膜,还有那颗鲜红的跳动的心脏!血水在他的脚下一路滴滴答答!

“救命啊,不要——”周一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晕厥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应急灯最后一点电能也完全耗尽了,整个标本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浓浓的黑暗。

那颗鲜红的心脏还在严浩的胸膛里有力地搏动。他嘿嘿干笑着——伸长了双臂转身离开。他还是闭着双眼——面色如霜,恍若梦游。

郑大志整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他一直不放心周一峰在解剖教室里搞什么心理实验。“这个疯子,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吧。”

早晨六点半,他还半躺在床上就迫不急待打了个电话到周一峰家。是周一峰的爱人接的电话——竟说老周一夜未归!

郑大志的心里咯噔一下。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他就往楼下跑。

实验区和办公区的铁栅栏门都是虚掩着的。郑大志哗地一下把办公区的门拉开——办公室里,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趴桌上呼呼大睡!

郑大志再转身往实验区跑。第一解剖教室里——也有一个学生歪靠在讲台上睡得正香。

“老周——老周——”郑大志大喊了两声,但无人回应。

郑大志又挨个儿查看解剖教室和标本实验室。最后在第三标本实验室的水泥地上发现了靠在解剖台边的周一峰!他身边还有一把剔骨刀!而9号尸池的盖子也打开了靠在墙上。

郑大志看他面色灰白,牙关紧闭。赶紧摸摸呼吸和心跳——还好都正常!再掐了半天人中穴,又是拍又是叫的——周一峰总算睁开了眼。

“你……你怎么在这儿?老周。”郑大志扶着他的肩膀问。

“我……我……他,他在哪儿?”周一峰的眼神突然变得焦灼慌乱起来。

“你说谁啊?哪个他?你没事儿吧?”

周一峰没吭气,在郑大志的搀扶下吃力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直奔第一解剖教室而去。当他看见严浩衣冠整齐地坐在椅子上时,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地说:“是的,没事儿,我知道他没事儿。”

然后他笔直地站在严浩面前,缓缓举起了右手。

“好了……你要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数十下,你就会慢慢地睁开眼睛。十……九……”郑大志奇怪地看着周一峰像念咒语一样开始嘀咕,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严浩揉揉眼睛,看见给他们带课的郑大志竟也站在自己面前,条件反射一样站起来说:“老师好!”

郑大志望望严浩,又望望面色疲惫的周一峰问:“你们……究竟做了一夜什么实验啊?”




校园里晨雾蒙蒙,寒风凌冽。因为才七点一刻,也没什么人。周一峰就带着严浩和最后被叫醒的沈子寒、廖广志去吃早点。

当四碗牛肉拉面端上来后,路上一直沉默的周一峰终于叹了口气说:“昨晚,我们恐怕都被催眠了。”

严浩低着头纳闷地说:“昨晚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啊。怪!”他调过头问沈子寒:“你们两个真的睡着了?”廖广志愁眉苦脸地说:“是啊,周教授走了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睡床上也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严浩问:“周教授,脱敏试验成功了吧?我没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周一峰的嘴角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说:“还不能断定。你什么都没看见听见,是因为你的显意识完全地被抑制住了。就连我——昨天,也被反催眠了。”

“反催眠?”严浩他们三个一起惊叫起来。

“是啊,属于自我催眠的特例。包括你们在办公室的两位,都属于这种情况。只不过我看到了一些……”周一峰突然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敲敲碗说:“来来来,大家辛苦了,先不说这个,吃饭吃饭!”

而在郑大志那里,送走周一峰后,他又折返身到了第三标本实验室。低头往被打开的9号尸池里看看,那具编号M9967的尸体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池底。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手术刀也在里面——可能是哪个技师不小心丢的吧!他一边盖上木板一边摇头自言自语:“这老周,想看标本动池子里的干吗,不是告诉过他制作间有个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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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39 | 显示全部楼层
周一峰自从工作以来从没有这样颓丧过。

与严浩他们分手后,他直接来到了办公室。还未到上班时间,他沏上一杯“碧螺春”就一屁股坐在了高靠背椅上,失神的目光随意地散落在了墙上那幅他曾给严浩讲解过的冰山图上。画面中银白色的冰山在第一缕晨光中熠熠生辉,让周一峰的眼睛酸涩起来。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恍若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如此真实的幻象——竟让他这个心理学教授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做被催眠!而且,已经让周一峰感到程度似乎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第三个催眠层次。那颗心,鲜红的有力搏动的心——给了他太强的视觉刺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一颗心?为什么?”周一峰呆呆地看着玻璃杯上浮起的袅袅雾气喃喃自语,思绪如同杯中上下起伏卷舒的茶叶般不得安宁。

而周一峰最想搞清楚的就是“它是什么?”他觉得整个思想都陷入了泥沼不得动弹。他的所见所感让他切身地体会到了严浩所描述的痛苦与不安。可是这一切显然已经超过了周一峰做为临床心理学家所能解答的范围。但他不死心,他怎能放过这个研究的好机会!在浓浓的黑色谜雾中,他还是想能够努力地看到一线曙光——“是啊,如果我能破解开这个谜团,我的正教授晋升,我的学术生涯和前途,这些头痛的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一枝钢笔在周一峰的三个手指间又开始快速地旋转起来。

“也许,它是严浩心中的潜意识制造出的幻相。是这个幻相被他实体化后控制了他?”周一峰边想边在纸上涂来划去。“我看到了是什么?是他潜意识中的幻相吗?”周一峰越想越兴奋,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向答案接近。

“可是,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幻相?他的童年挫折?——但他的童年显然很幸福!他的经历?——但他描述自己的简历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顺风顺水。”周一峰一次次做出判断,又一次次把它推翻。

他感到有些山穷水尽了——他似乎找到了昨晚幻象的解释,却找不到现象的动机与原因。

“真是活见鬼了。”他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突然他蓦然回过神。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鬼?!”——“不,不,我是心理学家,我要相信科学。”两个声音在周一峰的脑海里猛烈地冲撞着。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起手边的电话并拔通了解剖教研室的内线。

“喂,老郑吗?帮我查一查你们那儿9号尸池标本的档案。”

电话那端的郑大志觉得周一峰叫周疯子真是没错。三更半夜跑到解剖教室做实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现在又要调查尸体标本的档案,简直比美国的FBI还要忙得邪乎。但看在两人沾亲带故的份儿上,郑大志没有表达出他的不满。

“行,你说的是M9967那一具吧。我帮你看看!一会儿告你!”

郑大志放下电话后打开身边的文件柜,直接取出上面标有“标本登记”字样的蓝色塑料档案盒,然后抽出99年的卷宗,一份一份地找起来。“M9960……M9963……M9966,M9968。”郑大志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竟没有他要的M9967的资料!

“不对呀,当时还是我亲自填写的。”郑大志想。虽说已经过了三年多,他还是回忆得起来的。虽说这些尸体的档案不如活人的档案重要,但教研室里从没乱扔过,总是归类好了放在文件柜里。“又是M9967!他娘的真邪门儿!”郑大志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后拔通了周一峰办公室的电话。

“老周,详细的资料我暂时没找到。唉,不过这具尸体我倒记得一些。是99年自动捐献的。男性。死亡原因我们不清楚。防腐处理前我例行检查了一下——至少不像外伤和重大疾病。”

“你们从哪儿搞到的?”

“医院吧!家属说死者生前有捐献遗体的遗嘱。”郑大志想了想说。“是我接手的,兰老爷子一直拿它当宝贝一样看,单独存放在9号尸池,说人家动机高尚。”

“捐献?”周一峰紧追着不放问:“叫什么名字?多大?”

“嘿,这我哪儿记得,都三年了。你还以为我们是片儿警啊。不管他什么身份,到了我的刀下就是一堆骨头和肉而已,谁还关心那些嘛。要是资料不丢还好说,现在档案也不见了,妈的活见鬼!”

周一峰只得讪讪地笑着连说了几个谢谢,然后挂掉了电话。郑大志最后说的“活见鬼”三个字还在他耳边嗡嗡回想,他心想幸亏郑大志没问他调查标本档案干吗,否则他怎么解释他所遇到的活见鬼的事呢?

此刻他的心情如同面前那杯碧绿的“碧螺春”——彻底地凉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的周一峰目光呆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他闭上眼,仔细地回想这几次的经历,想要努力地再次理出头绪来。

离八点还差十五分,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到严浩宿舍——那时严浩已经拿上书本准备去教室了。第一节课是老处女的生理学——迟到只会增加她对自己的不良反应!

周一峰让严浩在第二节课后去单独找他一趟。但严浩在电话里犹豫吱唔了很长时间,三次催眠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效果——也许连“结果”都谈不上——他对那老头子医术的信心差不多丧失殆尽了!但似乎又没有理由不去,毕竟周一峰是教研室的主任啊。以后低头不见还得抬头见呢。最后严浩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了。




上午九点五十分。严浩在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外面喊了声报告——本来他可以来得更早些,但老处女死活又拖了十分钟的堂。然后他进门时正好碰上周一峰手下那两个女硕士出去。她们都穿着白大褂挟着教科书,看样子后两节都有课。她们冲严浩友好地笑了笑——似乎已经熟悉他了。

待严浩在那张奇大无比的班台旁边坐下来。等候他多时的周一峰直接把一张纸递给了他。严浩双手接过来,看见纸上潦潦地画了一个图:


尸池——尸体——严浩——控制——“我”


“我把你这几天所描述的梦境和你在催眠中的所见理了一遍,把它们连成了一条思路,你觉得可以这么联系吗?”周一峰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严浩缓缓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说严浩与我不是一个人?就这点我还不太明白。”

“可以这么讲吧。显意识的你与潜意识的你存在具大的分裂,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分裂!所以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比如现在正在和您说话的这个‘我’所意识到的‘我’,是真实的吗?”严浩用了一长串的定语,反而把自己都给绕糊涂了。

“我所意识到的我?我没有意识到的我?那么两者的第一个我又是什么呢?”周一峰两臂交叉在胸前喃喃自语。“这也正是我想要搞清楚的。”

片刻后周一峰又埋头伏笔疾书。“你看看,你有过相关的幻觉吗?”他把另一张纸递给严浩。

严浩接过来看。纸上写的是一个字——“心!”

等严浩抬起头,周一峰觉得气氛中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他突然看见的是严浩直瞪着他的已经逐渐散大的瞳孔。

“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周一峰觉得有些眩晕感。然后他听到严浩的喉咙里滚动出哈气般的声音。他曾经听到过的仿佛来自陌生世界的声音。

“HA——HA——”

“你是在……在,在说HEART?”周一峰的脸已经变得惨白。面无表情、颈项坚硬的严浩隔着班台把头向周一峰一点一点靠近——像是强迫他从那散大的瞳孔里看出什么东西!

周一峰牙齿的打颤声清晰可闻,那两个女老师走后——办公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周一峰向那两只散大的瞳孔里望去。“你不要,不要过来……”周一峰的双腿一直在哆嗦,他的裤子突然一片湿热。

周一峰看见了瞳孔里的东西——一张死灰的人脸!一张披头散发狞笑着的人脸!

“你见过她吗?”他对面的声音缓缓地问。扑面而来的还有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儿!

“见……见过……在……在那个院……院……”

不知什么时候周一峰放在手边的那把剔骨刀已经到了严浩手里。

“杀……!”话音未落,他握着刀直刺向周一峰的左眼。

在“噗”地一声后,是喷溅而出的眼球与淋漓的血水,还有凄惨的几声哀嚎。血水全洒落在了那杯碧绿的“碧螺春”里。锃亮的剔骨刀在眼窝里嚓嚓地搅动半圈后才缓缓拔出,狠狠地扎在了桌上那颗灰紫色的已经变形的眼球上。

血液混着晶状体与玻璃体内的胶状物质一起流在大班台上,然后那颗左眼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周一峰空洞的左眼窝里血肉模糊,他已经昏死过去。旁边是已经扎进那张宽大班台一寸多深的剔骨刀!

等他再次醒来,严浩已经离开。进来取一份资料的杨老师笑着对他说:“周教授,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看你刚才趴那儿睡得那么香。”

周一峰惊慌地揉揉眼胡乱点了点头,那把剔骨刀还平放在桌上,湿津津的内衣还紧贴着他的后背。他木然地问现在几点了。杨老师看看表说:“十二点十分了。我们刚下第四节课回来。要不周主任您下午在家休息吧!看您真的很疲劳!”

周一峰摆摆手说没事儿就让她先走了。他颤巍巍地端起早已冰凉的“碧螺春”喝了一口。脑子里浮现的是很多年前的一幕。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两只散大瞳孔里的人脸!他一直以为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没想到今天所看到的又把这陈年旧帐硬生生地从他脑海里扯了出来。而且,那张脸还是如此清晰!想到这里,周一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似乎能感到,不是严浩要来找他,而是该找他的人要来找他了!从昨晚到现在“真实的”幻景只是在给他一些提示和教训而已——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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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峦叠嶂,山竞秀,水争流。市郊的伏虎山虽是冬季也仍不失妩媚。清晨八点的进山道上,雾气轻撩,鸟鸣幽幽。申伟、段有智、蒋伯宇和王丹阳一行四人向山顶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冲啊——”段有智个子最瘦小,倒是跑得最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弯道处。申伟朝王丹阳和蒋伯宇眨眨眼,也高喊了一句“冲啊——”,撒腿就撵狗头军师去了。背后王丹阳高声叫唤着“你们……好坏!”,想跑起来却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道边的山石上。

蒋伯宇的肩上背了一个不小的登山包,里面全是野炊用的半加工品。“来!把你的包给我吧。”他伸出手对王丹阳说。王丹阳也没推辞,取下自己的挎包交给蒋伯宇,然后猛灌了几大口矿泉水。

“还不错!我们今天走得很快了。估计九点半以前就能到山顶。”蒋伯宇站在她身旁,迎着初升的太阳边擦汗边说。

“下次再也不和你们男生一起爬山了,像敢死队一样,一点不像绅士!”王丹阳撅起了嘴。

其实这次活动是申伟一手谋划的,他说蒋伯宇大难不死,应该出去改善改善心情了。再说寝室里从来没有安排过集体活动。最后段有智说三个大老爷儿们有什么好玩的啊,把王丹阳叫上吧。申伟当然不反对,通过上次蒋伯宇打架挨处分那事儿以后,他们和王丹阳已经走得很近了。

蒋伯宇当时没吭气。他倒是知道市效的伏虎山是个挺有名的旅游景点,山上有植物园和云谷寺。尤其后者——是他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相传那寺庙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门下临济宗的一处祖庭。

蒋伯宇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念佛吃素,连他也受到影响,没事时也爱翻翻宗教方面的一些书。经过上次的退学风波,他更想找一处清静之地,让自己起伏动荡多时的心能够平和下来。现在申伟发话正合他意,不说话也就算是默许了——对蒋伯宇的这点脾气,申伟早就摸得门儿清。

等王丹阳休息了十来分钟,他们二人又加快脚步去追那两小子。不远的山顶上,申伟正挥舞着衣袖朝他们嗷嗷直叫,段有智则是双手叉腰,迎风而立,一幅伟人作派。

蒋伯宇抬头朝他们笑笑,也被冲顶的刺激弄得兴奋起来。正欲扭头招呼王丹阳快点,却听到王丹阳叫了一声:“伯宇,拉我一把。”原来王丹阳在一个土坎儿下上不来。蒋伯宇脸微微红了一下,向她伸出左手向上一带,力气大了些——惯性让跃上来的王丹阳猛地冲到他怀里,还顺势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蒋伯宇慌得忙向后趔趄了一步,转头低声说:“快走吧。”王丹阳不知道,这是蒋伯宇第一次牵女生的手,也是第一次被女生拥抱——虽然只是个巧合,但蒋伯宇的心在冲顶的路上都打得像威风锣鼓的鼓点一样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站在伏虎山的山顶,的确可以令人浑然忘我。俯瞰山下市区的楼群、街道,让人宛若身处红尘之上,暂时的尘虑烦劳都被清冽的山风涤荡得一干二净。听着远处松涛阵阵,蒋伯宇的心绪也起伏不定。突然觉得多少人在如蝼蚁般生活,为名为利奔波,却不知回观自我,终其一生也无法站到心灵的山顶上俯视红尘,实在可悲可叹。

段有智在一旁仰天长啸:“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壮哉壮哉!”申伟瞪了他一眼说:“又他妈骚兴大发了,你这种才子要去读中文系岂不身边美女如云。到医科大只有光棍儿的命,亏死了!”然后他猛拍一把蒋伯宇的肩膀说:“想什么呐老蒋?!”蒋伯宇回过神来,笑笑说:“想我们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伟大呗!好想做一只鸟永远留在这里。”申伟歪嘴坏笑着问:“说说看,是愿做比翼鸟,还是原意做寒号鸟?”蒋伯宇脸一红说:“去你的吧,我倒想做一只荆棘鸟。”

“荆棘鸟?不会是灰喜鹊一类的吧?我怎么没听说过?”申伟纳闷地问。话音落,段有智第一个爆笑起来。指着申伟说:“我靠,不学无术啊!难怪只能学医呢!要让你到中文系去,恐怕只有打光棍的命了。”

“荆棘鸟是一篇外国小说里杜撰的鸟。”王丹阳也笑着给申伟补课。“说是这世上有一种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根最长最锋利的的荆棘。一旦找到,它就会用那根荆棘扎透自己的胸膛,然后放声歌唱,直到血尽而亡。”

“奶奶的原来是编的啊,那些写小说的真他妈能想。还挺诗意的。老蒋不做老鹰大雕,做这种不吉利的鸟干嘛?”申伟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他没注意到,蒋伯宇在淡淡笑着时,瘦削的脸庞也浮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忧伤。





在山顶上吵吵闹闹了近一个钟头后,一行四人开始向后山腰的云谷寺进发。后山的路要窄得多,再加上是下坡路——走在最后的王丹阳不时要前面的蒋伯宇拉她一把或是扶她一下。申伟和段有智像看西洋景一样不时回头嘿嘿笑几声,搞得蒋伯宇甚是尴尬。

走了一段路后,申伟不知伏在段有智耳朵边嘀咕了些什么,朝蒋伯宇和王丹阳摆摆手说:“寺庙我们没兴趣,我们在植物园门口等你们啦,拜拜——”蒋伯宇还没回过神儿,那两人加快速度一溜烟就不见了。

要命的是王丹阳明知爬山,却还穿了一双挺新的小皮鞋,想走快也甭想快了。蒋伯宇只能陪着她走走歇歇,七拐八转,只到看见一片农田的前面有寺俨然——蒋伯宇才松下一口气,心想总算挨到目的地了。

王丹阳大一的时候已经来过这里,边走边兴奋地说:“看!那就是了。这寺庙最早据说是唐朝建的,文革时毁掉了,现在里面的大多数建筑都是八十年代后重修的。寺里还有和尚呢。”蒋伯宇很有兴趣地问:“哦?是吗?难怪看起来挺新的啊!”王丹阳说:“上次我有一个老乡对佛学有兴趣,专门从湖北跑来,见到了这里面的方丈呢。”她又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嗯,方丈的法号叫慧明。看上去学问很渊博嘿。他们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我什么也听不懂。”

蒋伯宇就这么边听王丹阳讲解,边低头跨进了云谷寺的山门。

听母亲说过要逢庙烧香,遇寺嗑头,来这儿的前一天,蒋伯宇便也想买一把香。可是转了学校附近好几个超市,也只找到了一种玫瑰卫生香——没办法,只能将就一下了!

进了山门,迎面是笑呵呵的弥勒佛。两边楹联书有“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转到背后,是弥勒的护法神韦驮。大殿东西两侧还有彩塑的近五米高的四大金钢。只是年代久远,金钢身上的色彩已不那么鲜艳,漆片也多有脱落。看着面目狰狞的金钢,王丹阳深吸一口气说:“我可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啊,好害怕。舍命陪君子吧。”蒋伯宇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进了山门后他的眼睛就没闲过,左看看右望望,神情甚是兴奋!

大殿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他们学着别人烧完三柱香,按佛教礼仪磕了三个头,又继续往里走。在大雄宝殿前的院落里,王丹阳直奔一个抽签的摊位而去。

“快来呀,伯宇,这个挺灵的!”看她兴奋莫名的样,蒋伯宇说:“这也能准?我不信。”

负责抽签的是一个中年的和尚,他穿着寺庙里统一的棉袍,戴着平顶的棕黄色僧帽,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心诚则灵。”王丹阳已经掏了十块钱出来说:“抽一支吧,我上次抽了支上上签!呵呵,结果期末考试还拿了乙等奖学金,我那签子最后一句话我还记得呢,叫什么人财两旺遇春风。”

蒋伯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试试吧,算是好玩儿。”中年和尚拿起签桶说:“施主想求什么想测什么,尽管在心里诚心默念吧。”蒋伯宇接过签桶,低着闭眼想了一会儿,然后哗哗地摇动签桶——一支竹筷长乌黑发亮的签子掉了出来。

中年和尚捡起签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声诵念起上面的话:“红尘深处牧犬马,阳关古道水中花;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

王丹阳急不可待地问:“是上上签吗?”又转头问蒋伯宇:“你刚才在心里求的是什么啊?”蒋伯宇却不吱声。

中年和尚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所摇出的是这签筒中唯一不分上中下签的签子。我解不了。”王丹阳拿起竹签前看后看说:“啊?解不了还让我们掏钱?”

中年和尚把刚才那十块钱推到王丹阳面前。“阿弥陀佛。虽然我不能解,但本寺方丈有话,若有人求得此签,不再收一分钱,并由他亲自接见替施主解签。”

蒋伯宇突然开口问:“我可以见方丈了?”中年和尚含笑答道:“是,请二位施主从大雄宝殿偏门向里走,西侧院子上书‘方丈室’的即是。你们就说找慧明法师。”





方丈室外。王丹阳低声嘀咕着:“一支竹签还搞得这么神秘。不过那首诗挺有意境的。”蒋伯宇叩响了门环,一个看上去年纪十五六的小和尚开了门,带着警惕性的眼神问:“你们有事吗?”蒋伯宇从他妈妈那里也学了些佛教中的礼数,忙双手合十道:“哦,师傅,我们想见慧明法师。”小和尚已经看到了王丹阳手中的竹签,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们跟我来吧。”

进了院子,转过一道回廊,经过一个垂花门,他们就到了方丈室的正厅。厅中央供着一尊达摩踏叶而行的塑像。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香炉、鲜花和水果。香炉内轻烟袅袅,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檀香味道。在东侧靠墙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位低眉闭目,手持绿檀木念珠,身着对襟土黄色僧衣的老和尚——那该就是慧明法师了。

小和尚凑上前,低头恭敬地叫了一声:“方丈,他们来了。”王丹阳望着蒋伯宇轻声说:“啊?知道我们要来?”

慧明法师睁开眼睛。看看二人,点点头朗声道:“请求签的施主坐,上茶。陪同的施主请到室外等候吧!”

小和尚一伸手,就算要送客了。这种气氛由不得王丹阳争辩什么,她只得把签子交给蒋伯宇,边走边回头说:“我在外面等你。”

“施主是哪年生人?祖籍何方?”慧明法师声音虽不大,但听得出内力深厚,吐字清晰而饱满。

落座于慧明法师旁侧的蒋伯宇忙回答:“回方丈,我是七九年生人,农历四月十九早十点。老家是湘西的。”

“哦——那就对了。”慧明法师低声说。

“如果我没猜错,施主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吧?必和口角争斗有关,对方应该已受血光之灾。”慧明法师说话时根本就没有看他。

蒋伯宇心一沉,惊讶得微张开了嘴。只能点头称是。

“施主今日前来摇签,请问所求何事?”

“我……我当时是想问问……感情上的事。”

慧明法师拿起身边的签子,又把那四句诗重复了一遍。叹气道:“即已知道你所问之事,我便好为你解签。你也是老僧平生中所遇第二个摇出此签的人。九九八十一支签,此签却在八十一支之外。不易不易。”

蒋伯宇越听越紧张。越听越糊涂。

“施主好生年青,只恨红尘苦海,难以让人看破。我解此签,首先可以断定施主身边尚有二位让你烦恼的女子。一位的名字中有‘红’字,一位含有‘阳’字。这也是此签头两句的头两字所指。故云红尘深处牧犬马,阳关古道水中花啊!”说到这里,慧明法师才意味深长地看了蒋伯宇一眼。

蒋伯宇喃喃地重复着竹签上的头两句。呆呆地说:“不会是巧合吧?!”
慧明法师拔动念珠,微微仰头笑道:“佛家讲世间万物,都由因缘和合而成。即是巧合,但也是必然。你们的哲学课本里恐怕也要讲这样的辨证法吧?”

蒋伯宇点点头。算是尝到这老和尚的厉害了。

“红尘深处牧犬马,牧犬马者,多劳也。可知这位女子奔波劳碌超过常人,但能牧者,又属聪明能干之人。所谓古圣人以万物为刍狗,此亦为牧也。阳关古道水中花,水中花者,不实也。可知这另一位女子生性浮燥,表里不一,心机偏重。”慧明法师叹了口气说:“可惜,今世的错过,必是前生的怨憎之苦。她们与你的相遇是业力使然啊。”

蒋伯宇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慧明法师。“错过?错过谁?还请方丈明示。”

“这人是谁你心中已然知道。何必多问?”慧明法师半闭着眼,在座上岿然不动。“后两句依我看来,该是讲的定数了。泪痕三更,恐怕指有三年时间你将愁闷不断;而心存千结更是……”慧明法师说到此处突然打住了。

“方丈您……”蒋伯宇焦灼地望着慧明法师。

“年青人,我今天无他事,只为等你前来。我若再说下去,恐你心中承受不了。阿弥陀佛!佛家慈悲为怀,但对此签中所含之定数,连老僧也无能为力啊!刚才心中悲悯,实在难以言尽。”

“我没事儿,您说吧。我能承受。”蒋伯宇急了。

“施主,你可曾有过出家之意?”慧明法师缓缓拔弄着念珠问。

“啊?从,从没有。”蒋伯宇有些困惑,不知法师问这个是何意。

“刚才我从施主的贵庚上推断出,施主祖上必是积德行善之家。你父母必定有人是向佛的吧?”

蒋伯宇拼命点点头说:“是,我妈妈念佛吃素。”

“那就好,这也是我今天还能见到你的原因。只是你无意出家,可惜!此签我也不能为你全解。天运如此,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吧。而且,我今天所讲你不可宣扬给任何人。还有,我要送施主一句话。”

“请方丈明示。”

慧明法师点点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朗声念道:“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

蒋伯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听不大明白。请问方丈,这是经文里面的话吗?”

慧明法师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佛家大乘经典《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中所说。我告诉你其中之言,就是要你铭记,一切众生,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而生死相续,生死相续啊……”

屋外的阳光从木格窗飘进室内,若有若无的梵呗声和钟楼上的风铃声从远处传来。蒋伯宇默默地自语:“生死相续,生死相续,好难懂啊。”

慧明法师再次闭上了眼睛。“是啊,死亡只是四大分解,肉体腐烂,而轮回不停!死亡,也许只是另一种开始吧。阿弥陀佛!”沉寂片刻后他朗声道:“送客——”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蒋伯宇站起身来急促地问:“我,我还能见到您吗?方丈。”

慧明法师起身匆匆向室内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因缘到,自会相见。施主保重。阿弥陀佛!”




看见蒋伯宇从方丈室出来,王丹阳迎上来跺着脚说:“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那老和尚说什么了?是上上签吗?”

蒋伯宇只有嘴角的涩涩苦笑。“什么也没说!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不能出家。”有了慧明法师的叮嘱,他只能撒了个谎。

王丹阳突然冒出一句:“你要出家啊,我就跟着你做尼姑。”话说完她也觉得不对劲,满脸绯红地不敢看蒋伯宇。

蒋伯宇尴尬地说:“我们快去植物园吧,都十一点多了,我的肚子都快饿死了。”

一路上蒋伯宇沉闷了很多。还好王丹阳也没追问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能和蒋伯宇单独在一起呆着,即使不说话,也是一种幸福吧。

到了植物园门口,申伟和段有智冲着蒋伯宇他们一阵暖昧的傻笑。申伟还调侃着问:“许什么千年之愿了啊?搞了这么长时间。”段有智也附和着说:“看,老蒋就是重色轻友,都快把我们饿成索马里难民了。”气得蒋伯宇直想给他们两记老拳。

因为植物园内不许起火野炊,他们只能在园外重新找个地方野炊了。还好带来的都是些半成品,什么鱼香肉丝,辣子鸡丁,再加上听装的雪花啤酒和百事可乐,等到餐布铺开,盘子摆上,四个人都觉得这是到学校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主要原因是已经饿坏了!连王丹阳也是一通狼吞虎咽。

下午他们在植物园里草草地走了一圈儿。冬天这里要萧条得多——几个人都觉得那些花花草草没多大意思。看看时间不早,就准备下山了。申伟和段有智还是使出那招先溜为妙的计策,把蒋伯宇和王丹阳远远扔到身后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到离山脚公共汽车站还有三分之一的路时,王丹阳的脚给崴了。蒋伯宇看她龇牙咧嘴地连叫痛,脚脖子也一下子肿得老大,只得蹲下身子说:“别走了,我来背你吧。”王丹阳嘴上客气着,却还是顺从地趴在蒋伯宇的背上。蒋伯宇却想:“这样子下山,一会儿还不知申伟和那狗头军师的嘴里会吐出什么成色的象牙来呢?”

“伯宇,虽然我们差不多大,但你好像我哥哥啊。小时候只有我哥才这样背我。”

“你,你还有哥?”蒋伯宇嗡声嗡气地说。他只感到王丹阳可是不轻,要坚持背下山的话——任务的确够艰巨!

“是啊,他前年从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就到上海贝尔工作了。是搞芯片开发的。伯宇,听说你在食堂打工?”

“嗯!”蒋伯宇这会儿真不想和她说话耗费力气。而且,他从来没有和异性的身体这么地贴近过——这一切让他感到像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不过他可不觉得这有多么浪漫——除了要小心脚下的路,还得应付着和王丹阳说话。

他最近对王丹阳已经和气了不少。他觉得欠她的人情。

“你没看见过何继红的男朋友吗?”王丹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蒋伯宇猛停下来,差点手一软就松开了。“你说什么?”他尽力让口气装得平淡点。

“人家都有男朋友啦。不过她也很优秀,追她的男孩子多着呢。听说,这个是咱们医科大的在读硕士呢。哪像我啊,还没人要!”

蒋伯宇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出曾在食堂里看见的一幕。那个穿着涤沦短大衣等候她的男人,还有何继红兴奋的笑脸——虽是冬天,背上的重负也让蒋伯宇的汗水从额头一直滑落到眼睛里——前方的视线一片模糊。

一块儿纸巾带着淡雅的香气伸向他的额头,又伸向他的脸庞。

“不,不用,谢谢!”蒋伯宇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不知什么时候,王丹阳的头靠在了他的头发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等挪到了山脚的公共汽车站,申伟和段有智果不出其然地乐开了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拿蒋伯宇开涮。但除了王丹阳和他们笑骂之外,蒋伯宇站一边笑得十分牵强,连一句回应和反驳也没有。回去的车上,他累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耳边只有慧明法师最后送他的那句话:“一切众生,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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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被延搁了半个多月的金秋艺术节女子足球赛又重新开赛了。蒋伯宇却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做王丹阳她们队的教练。一个合理的理由就是他必须每天下午四点半赶到学生食堂做钟点工,这让王丹阳她们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蒋伯宇还有一万多块钱的债务在身上。挣钱是他眼下的首要之选。

即使上周日到伏虎山去玩,也是他提前给何继红打了招呼的——害怕万一不能在四点半之前赶回来。不过最后他还是在五点钟开饭前三分钟出现在了学生食堂的工作间。至于扭伤了脚的王丹阳——那天在学校门口下了公交车后,她是被申伟直接背到女生宿舍去的——当晚开卧谈会时,申伟说背着女生穿行在校园真他妈的爽啊!就和英雄趟地雷阵的感觉一样!

经过几天的适应,蒋伯宇对于食堂里的工作已经是轻车熟路。连何继红也说会踢足球的人干事儿就是麻利——永远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蒋伯宇一直暗暗膘着劲干——即是为了珍惜这份工作,也是为了让何继红知道,他蒋伯宇并不是什么奶油小生!

目前在食堂里面做钟点工的一共十个学生。蒋伯宇是顶替一个刚被何继红开除的男生插班进来的。他们分成两组,每组五个人,分别负责中餐和晚餐。从上班以来,蒋伯宇和何继红就一直在一起负责晚餐时段。两人的工作区域也正好挨着。蒋伯宇每次都要装作无意地越过“边境线”,帮何继红收拾几排桌子,或是在拖地的时候顺便把她的地盘拖上几把。何继红也从不说谢谢,顶多只是点点头笑笑。

98年时候的医科大学还只有这么一个学生食堂。总是未到就餐时间,各窗口就排起了长龙,更别提下午五点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场景——整个儿就像一大型菜市场。蒋伯宇和他的伙伴们穿梭于各个餐台,把吃完的餐盘收集起来,桌子擦净,再转移到下一张餐台。等六点钟后就餐的人少了,再开始清扫地面——这样一直忙到六点半,经过当班的组长检查合格,他们的工作才算OVER!

何继红是食堂里勤工助学的学生头儿!招兵买马和发放工资都由她管着,还身兼蒋伯宇所在的这一个组的组长——蒋伯宇背后就听见她手下那些同学管她叫“何大班”!

虽然是纯体力活儿,但蒋伯宇觉得在这儿干比当那个女足教练自在。做教练时想的管的东西会太多,而在这里他的大脑完全可以一片空白——干好手中的活儿,对周围的热闹视而不见!全部收拾妥贴了,他们就可以到后面的工作间自己盛饭菜吃——免费而且管饱!就因为这点待遇连申伟都对蒋伯宇的差事羡慕不已,说一小时才合一美元虽然少了点,但能吃得肚儿圆也值啊。事实上这里的勤工助学岗位也的确属于“肥差”——何继红多多少少是给蒋伯宇开了后门的。

何继红对蒋伯宇的态度似乎永远都不咸不淡——现在连段有智对如何突破她的“最后一公里”也束手无策了。工作中她对蒋伯宇的要求一样严格,从不和他私下聊天。即使一起免费晚餐的时候——何继红也总是抱着一本英文小说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吃。他们那一组三女两男,除了蒋伯宇之外还有一个叫昌若平的98级口腔学系男生——名字像女孩儿,内向的广西壮族小伙子。虽然吃饭时蒋伯宇往往和他坐一起,但工作一星期了,俩人说的话加在一起超不过二十句!




仅仅依靠在食堂里做钟点工,还掉这笔一万多的巨款简直是遥遥无期。蒋伯宇也到校图书馆去报名做图书整理员的工作。无奈僧多粥少,排在他前面的报名者都有三十几位了。等轮到他,恐怕得一年以后——那天下午蒋伯宇垂头丧气地从图书馆大门出来时,迎头碰见何继红和上次他见的穿短涤沦大衣的男生一起往图书馆里走。他忙闪到大门旁的石柱子后——一直目送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进了一楼的自习室。那一刻蒋伯宇的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自卑感、失落感和着无尽的沮丧一起袭上心头。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蒋伯宇把餐盘拿到何继红坐的桌子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

何继红从正在看的英文小说《简爱》上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有事啊?”

蒋伯宇嗫嚅着嘴唇。“昨天,那,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我只想问问这个。”

何继红抿嘴笑笑,用勺子敲敲蒋伯宇的盘子说:“是!是朋友!你不也一样吗?”

蒋伯宇嘟囔着说那不一样。

“他是我们一个组的师兄——上个月我在生物化学教研室报名参加了一个学生科研项目,他是课题的负责人,在读的生化专业硕士。”何继红笑笑。“别多想了。专心你的学习和工作吧。”

“他叫什么?”蒋伯宇低着头,脸也紧绷着。

“雷鸣!你调查户口啊?蒋师弟。”何继红又低头看她的小说去了。

“我走了。”蒋伯宇拿着餐盘站起来。低头轻声说:“谢谢你。”





那天蒋伯宇吃完饭直接回了宿舍。申伟一见他就大呼小叫起来:“赢了,老蒋,赢了!”然后搂着蒋伯宇的肩膀又是拍又是晃。

“谁,谁赢了?”

“王丹阳她们从B组出线了啊。下一场就是争夺决赛权啦,反正她们就三个组。靠,再次也能搞个第三名。有五百块钱的奖金呐。要第一名就是一千块呀。”申伟说得眉飞色舞。“我给王丹阳说了,得给你提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费啊。你不知道,刚才她们把97高护灭得有多绝呀。那奥尼尔奋不顾身……”

“老大,我的计算机考试都快要被灭了,借你的上机证用一下吧。我的丢了。”蒋伯宇面无表情打断了申伟的话。

蒋伯宇挟着《计算机基础教程》,拿着申伟皱巴巴的上机证,哐上门就转身出去了。

“奶奶的,又是个阴天啊,谁给你刮起妖风了?”申伟在关上的宿舍门后独自唠叨。

蒋伯宇直接来到位于校图书馆六楼的计算机房。没想到在登记处就被拦住了。“对不起,人满了。”那个留齐耳刘海的女老师说。

蒋伯宇朝里探探头,果然不假。计算机房里面不但座无虚席,外面还站了十几号人呢。

他真是有点心急如焚了。停课那段时间他也没看什么书,这计算机课程前半部分的概论和办公软件他都掌握了,但后面三大章的V B程序设计部分他九窍只通了两窍——没有计算机实际操作,看书根本是白瞎。眼看着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这可是本学期第一门要结业的必修课程,有三个学分呢。

无奈之下,他只能心事重重地从楼上下来。

“嘿,蒋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低头二楼拐角处的蒋伯宇不用抬眼,就知道是何继红。这次何继红是一个人,看样是刚从二楼的杂志阅览室出来。

“嗯,大后天要考试。我到计算机房去了。”

“这么早就下来?是不是没机位?”

蒋伯宇点点头。“是,没办法就只能看看书了,后面的VB不上机操作怎么也搞不懂。”

何继红抿嘴一笑说:“你看我这是什么?”

蒋伯宇看着她拍了拍斜挎的包。“是什么?”蒋伯宇奇怪地问。

“笔记本电脑啊!你不是要考试了吗,我借给你用两天就是。里面有现成的VB程序,你可以好好练习。”

“不不不,太,太贵重了。我怕给你搞坏了。”蒋伯宇吓了一大跳——这不是客气!对于如此高级的物件,他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何继红麻利地取下包,微笑着双手递给蒋伯宇说:“拿去吧。只要你不大卸八块儿,电脑是用不坏的。不过,睡觉前你最好把它锁到柜子里!”

望着递到他眼皮底下的电脑,蒋伯宇又犹豫了片刻才把它双手接过来。

“我,我谢谢你。电脑里面的东西我不会乱动的!”蒋伯宇结结巴巴地说。

何继红摇摇头,还是微笑着说:“我可是光明磊落,电脑里面没什么秘密哦。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不过,你不要往其他地方想。我们一直是朋友,希望等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也一直是朋友。”

蒋伯宇点点头。“用完了我还你。放心吧,我心里明白。”





抱着这台IBM笔记本电脑回到宿舍,蒋伯宇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申伟和段有智都出去了,正好无人打扰。

插上电源,启动开关。进入WINDOWS98的界面,蒋伯宇却不知道VB程序放在哪个文件夹里——“唉,走时也忘问了,该死!”蒋伯宇暗暗发着牢骚。这时候何继红也不在宿舍,打电话根本没用。只能采取笨办法——一个一个地找吧。

蒋伯宇打开电脑最上方的“我的文档”,一眼看见了一个名为“夏显龙收”的WORD文件。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回想起了辅导员老师曾经问过他的那些话。

“难道何继红和夏市长间……?”蒋伯宇下意识地把鼠标移向文件标题。
双击,打开。蒋伯宇看到了如下的话。

“舅舅:
您好!因为您工作太忙,我也不便打扰,所以只能给你发一封电子邮件了。这次又要给您添麻烦,但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一个学生……”

蒋伯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信。信间流露出的恳切心情和对他的极高评价,都不敢让他相信这是何继红所写。可是信末的落款“外甥女:何继红”字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次出面找夏市长的,正是何继红!

一瞬间,蒋伯宇的双眼模糊了……他伏在键盘上的双手在轻轻颤抖。这个名字里含有“红”字的女孩——也许是前世甚至多劫以来的的缘份注定要与她相识——可是命运又如此捉弄人,相知却不能相爱,相望却不能相守——他想起了慧明法师的话:“今世的错过,即是前生的怨憎之苦。”一股莫名的惆怅与说不出的酸楚顿时涌上了蒋伯宇的心头。

他重新打开了WORD文档,在新文件里用不太熟练的五笔输入法开始打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后,蒋伯宇把这个文件保存起来。文件名——蒋伯宇键入了“何继红收”。保存位置——蒋伯宇选择了“桌面”。

把这封特殊的信写好后,蒋伯宇的心空落落地……自从见过慧明法师回来,他突然消沉了很多。那四句诗已经被他抄在了日记本上,始终萦绕心头的倒是那未解释的后两句——特别是“心存千结”——他记得,慧明法师正是在那个地方把话中断的。

窗外已是深冬。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蒋伯宇仰望夜空下的点点星辰,只觉得那四句饱含玄机的诗更像是对人生真谛的写照——红尘滚滚、水中繁花、三更泪痕、浪迹天涯——每一个意象都在引发着他无限的感慨和心中悠远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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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考试后一结束,蒋伯宇便马上把笔记本电脑还给了何继红。借用的那两天,他是千呵万护,连申伟与段有智也不让多碰——只差没有抱着它睡觉了——倒不是别的原因,他只是怕万一有个闪失弄丢了或是弄坏了——那可又是个一万多块。

还电脑的时候,蒋伯宇没再多问何继红是否找过夏市长——该说的他都已经在那封信里面写着,相信何继红打开电脑就能看到。

但蒋伯宇是个不太会在心里装事儿的人,有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一清二楚地写着。在学生食堂工作间,何继红接过电脑就笑道:“怎么那样看着我啊?眼神怪怪的。难怪她们说你的眼睛会说话。”

蒋伯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哦,没什么,挺感谢你的,要没你帮忙,我真的完了。”蒋伯宇不知道何继红能否听出他的这句双关语。

“应该的。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好朋友。你考得怎么样,能过吗?”

“还行吧。反正卷子填满了。我,我先换衣服去了。”蒋伯宇抿着嘴唇,低头冲出了工作间。因为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朋友,为什么只能是朋友?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信任自己帮助自己却不能再靠近一点点?”——蒋伯宇的心潮汹涌起伏。





考完计算机后的第二天,蒋伯宇独自一人来到了伏虎山。那天是星期六。

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来。是他的心太乱?是他的伤太重?——说不清,理还乱。

心里一团乱麻的蒋伯宇无法对着豁达的申伟与斯文的段有智来倾诉他的情感。他只有一个冲动——到自然中去吧!到大山里去吧!让山风吹醒自己昏愦的心灵,让山鹰带走自己无望的思念!

当他登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这是蒋伯宇平生第一次在高山上看到日出。远处的云彩从浅红,到绯红,再到赤红;太阳从一点光晕,到一个绣球,再到一团火焰——蒋伯宇被大自然的波澜壮阔深深地震憾了!灿烂的朝霞铺满万里长空,又给脚下城市的轮廓线勾勒出一道漂亮的金边。万物造化之美的冲击减轻了他心中的疼痛,但也让他开始思索:“是什么在让生命流转?是什么在支配着这生生不息的爱与恨?”

他越想越无法得到答案。他如一头困兽——在太阳完全跃出的那一刻,拼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啊——”的一声呐喊。

除了回音,没有谁能听到。

“何继红——我爱你——何继红——我爱你——”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回音一声声撞击着山岩,撞击着他的耳膜,惊起一群群山鸟。

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此刻的他委屈的像个小孩。




看完了日出,蒋伯宇在山顶上逗留了很久。等听到山后云谷寺的晨钟,他才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往山下走去。

云谷寺是蒋伯宇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去看日出,只是因为寺里凌晨四点多钟就要开始上早课,一直持续到七点僧人们的诵经才结束——在这个时间段里,寺庙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但也没有哪个游人会一大早神经兮兮地往这里跑。

蒋伯宇进山门后发现有不少僧人用着质询的目光瞥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眼泡红肿,神色萎顿——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叩响方丈室的门环,开门的小和尚挺和气地告诉他慧明法师正在禅堂里讲法授课。

禅堂在云谷寺罗汉堂的西侧,对面即是僧人们用餐的斋堂。

此刻的禅堂里万簌俱寂。一百多个僧人双腿盘成跌跏坐整齐地坐在地垫上。

蒋伯宇没准备进禅堂——那地方令他敬畏,而他只是一凡夫俗子!但当他站在正对门口的台阶下时,居于禅堂内高座上的慧明法师却朗声说:“门外的人,进来吧。”

大大小小的僧人扭头把目光刷地投向了蒋伯宇。蒋伯宇慌忙跨过门槛,站到了禅堂最后面的廊柱旁。

“能听闻佛法,说明施主也是多劫以来种下善根之人。今日老衲开讲《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你不妨在此听讲片刻。”

蒋伯宇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点了点头。找了一个空垫子,他也顺势盘腿坐了下来。

慧明法师垂下眼帘。每一个字都从他的嘴里清晰而饱满地缓缓送出。蒋伯宇满脸都是景仰,刚才纷繁错乱的心绪也如水中之沙缓缓地沉淀下来。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突然慧明法师问道:“那个刚进来的年青人,可否说说,你对色即是空的理解?”

蒋伯宇赶快站起来,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因缘未到。”慧明法师轻轻吐出这四个字。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慧明法师的课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后面的时间里,他对蒋伯宇不管不顾。而蒋伯宇就那么一直在后排坐着,所讲的内容有多半是他无法听懂的,但他觉得,能听到慧明法师的声音也是种莫名的享受。

讲课结束,慧明法师对身边的侍者轻轻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侍者来到蒋伯宇面前说:“方丈说了,你请回吧。他不再接见你了!”

“我……不,我有事……”蒋伯宇急了。

“请施主保重。方丈今日不会客!”那侍者声音不大,坚决的口气里却有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蒋伯宇绝望地看着慧明法师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很快地离开了禅堂。





紧闭的方丈室门外,蒋伯宇无助地徘徊又徘徊。每隔十来分钟,他都要叩响门环一次——一直是无人应答。

看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蒋伯宇的双腿软得像手拉面。再加上中午没吃饭,已是肌肠辘辘。他咬咬牙发誓今天一定要见到慧明法师。昨晚他已经向何继红告了假,请昌若平帮他代一下工——若这样来云谷寺白跑一趟岂不太亏啊!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蒋伯宇边来回焦灼走动边在心里默念。

正胡思乱想间,方丈室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半扇门板后透出那个小和尚的脸,他把一碗米饭、一双筷子和一碟白菜豆腐放在门槛外说:“请施主用过餐后就回吧,天色已晚了。”

蒋伯宇几乎是大叫起来:“见不着方丈我今天不走!”话音未落,门已经砰地关死。蒋伯宇沮丧地在门槛上坐下来,他也的确是饿了——闻着饭菜的香味也只好不管不顾地吃了再说。

暮霭四合。白日里雄伟的古刹渐渐隐于浓密的阴影。一切变得阴森可怖起来。蒋伯宇早就听母亲讲过,寺庙是阴气比较重的地方,一般人居家最好不要住在寺庙附近。何况像云谷寺里还有骨灰堂——专用做骨灰的寄存和超度亡灵的法事,平常人想想都要背心发凉。

几声老鸹的鸣叫划破了凄冷的夜空,蒋伯宇缩脖子跺脚觉得越来越冷,连手也笼到了袖子里。

根据佛教僧团的规定,出家人过午不食。当然蒋伯宇也看不到方丈室里有人出来吃饭。他就在往来僧人疑惑的眼光里等待,再等待……

不知不觉已到晚上八点。蒋伯宇听到禅堂里传来僧人们做晚课时的诵经声,四处昏黄的灯光点点——这里的夜晚比市区要清静上几百倍,以至于有一刻蒋伯宇坐在门槛上都要睡着了。

当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已是晚上十点。“你真要等一夜啊。方丈说了,他不会见你!快走吧。”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说。

蒋伯宇急了,干脆横下一条心。“方丈不见我,我,我就在这儿一直跪下去。”话音落,蒋伯宇真的卟嗵一声跪在了室外的青石板上。

小和尚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把门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月光下,他的背影在身后拉成长长的一条。后来,连禅堂里的颂经声也听不到了,唯有的几点灯光开始陆陆续续无声地熄灭。




“起来吧!”蒋伯宇恍惚中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慧能法师站在了他的面前——蒋伯宇竟然跪在地上打起了盹儿。

“年青人,你随我来。”慧能法师转身跨进了门槛。蒋伯宇站起来时偷偷地看了下表。时针刚指向十二点。

他的双腿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歇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你这么虔心效仿‘程门立雪’,又不是为出家,找我究竟还有何事?”慧明法师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蒋伯宇。

“我,我有心理上的问题。”蒋伯宇低声说。

“哦?如来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问题之有呢?”慧明法师似在自言自语。“多是世上之人自寻烦恼,自断菩提种性啊。”

蒋伯宇没吭气儿,方丈的每句话在他听来——比教哲学的那个老头儿有水平,但也难懂多了。

他随着方丈走进正厅,又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站立的小和尚似乎还冲他笑了笑——蒋伯宇猜那也许是嘲笑他的愚痴吧。

“记得二祖神光向达摩祖师求法,神光说我一直不能安心。达摩祖师云,把心拿来,我给你安上。就此神光二祖大彻大悟。非心不能安,实在是你妄加分别,不能明心而见性呵。”慧明法师说完这段话,看蒋伯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摇摇头道:“本想点化,但天命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

蒋伯宇坐那儿心慌慌的。他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算了。“方丈,我只想,只想请你把后两句的解释告诉我。我不想痛苦下去,也不想,让别人再为我痛苦下去。”

慧能法师沉默半晌。缓缓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抽得这签子的,我只见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你。”

蒋伯宇忙说是。“那么,另一个人是你所不认识的。但你可以听听她的故事。也许,会有所启发吧!”慧明法师向小和尚招招手,“去把那匣子拿来吧。”

“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这尘世如梦,而梦中人还在追逐着梦中之梦,却不知自己仍然身在梦中啊。”慧明法师的脸庞隐隐现出一丝悲怆之色。

小和尚抱着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色的匣子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慧明法师提提衣袖,双手轻轻揭开了箱盖。“你过来看看”

蒋伯宇站起身转到慧明法师旁边。这一看把他的三魂都要吓走两魂——木匣之内,黄色的绸缎之上竟放着一颗三分之二拳头大小的心脏!蒋伯宇虽然刚学过系统解剖学,心脏标本也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在玻璃瓶的防腐液中——标本早已浸泡成了灰不溜秋的熟猪肝色。哪里像这木匣子里的活灵活现!

更没想到的是,慧明法师接着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颗心脏。

“这就是另一位抽中此签的人所留下来的。”慧明法师平静地说。“不过,它是一枚心舍利。也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外人知道不多,即使知道——见过这舍利子的人,世界上不会超过二十个。”

蒋伯宇定了定神,才发现它不是一颗新鲜的心脏。看上去相当的坚硬,比正常心脏也要小得多。但外观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或者说它本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是固化干燥了而已。在慧明法师的手上,它宛若一颗鲜红的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方,方丈,什么叫舍利子啊?”蒋伯宇十分感兴趣地问。

慧明法师重新把心舍利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之中。“凡是高僧在圆寂火化后,他们的骨灰里一般都能发现高温下的结晶体。多则上百颗,少则十几颗。名之为舍利子。而心舍利——当年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弥足珍贵。它是佛法真实不虚的最好证明!”

蒋伯宇都听呆了。“那,那它是哪位大师留下来的啊?”

慧明法师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缓缓地说:“它是我的师妹,慧月法师留下的。当年,正是她在抽中此签后出家,修行四十余年,并在六十五岁圆寂前留下誓言,说‘我唯将此心留给世人’。火化时,这颗心是自动地从骨灰中滚出的。”

蒋伯宇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方丈,难道说,抽中此签的人都必须要出家吗?”

慧明法师拔动着手中的念珠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只是抽中此签的人,都必定会留下一颗心吧!”

蒋伯宇听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但他对慧明法师所说又不敢不信。

“不过,同样留下此心,却还是有区别的。此签不分上中下签,是因为此签另有名字。”慧明法师扭过头,凝望着蒋伯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心、煞!”

“啊?!”蒋伯宇失控地叫出了声。

“这‘心煞’也是那四句古体诗的名。抽中此签,即是大凶,但大凶亦又同于大吉。我师妹出家后修行有成,留下一颗心舍利,点化世人,可谓大吉。而大凶,则意味着此人必定不会正常地离开人世,早夭、自杀,或是冤死。且煞气凝聚于心——佛经中描述为‘妄有缘气,于中积聚。似有缘相,假名为心。’——令其死后不得正常轮回转世。反而坠入‘中阴身’,十分可怕。”

蒋伯宇的背后升起一阵又一阵寒意。“可否请教方丈,什么叫中阴身?”他硬着头皮往下追问。

“根据密宗典籍记载,‘中阴身’其实是由一种很稀薄的物质组合成的,被称为‘细五蕴’。我们正常人死亡后,在进入轮回之前,都会在中阴身有短暂的停留,最长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也即凡人所讲的七期,然后才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方丈,中阴身真的……很可怕吗?”蒋伯宇沙哑着嗓子问。

慧明法师面露忧色。“岂止可怕,若长期坠入中阴身不得转世,在佛家经典里,它将会受到四种极大恐怖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状况其实很糟糕,远远要比我们可以想象的要糟糕。中阴境界有很多种恐怖。比如巨大的声音,恐怖的幻觉,漂流的无定,对各种光线的敏感等等。这些恐怖会使他心意散乱。这种散乱、痛苦、恐惧、惶悚的体验,反过来更会加重煞气的凝聚,形成恶性循环!”说到这里,慧明法师双手合十,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蒋伯宇听得为之色变,不由偷偷地朝那个木匣子里又溜了两眼。

慧明法师微皱着眉,半闭着眼继续往下讲。身边的小和尚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正听得入神。“命带心煞之人往往又是根器极利慧根深厚之人。若是修行,必有大成就。只是因缘不同,自会选择不同道路。慧月她修行多年,圆寂后当不会转入中阴身——故能留下这神圣的心舍利。若是平常之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后,煞气足可以令心脏多年不死不烂。令其本人处于‘中阴身’状态,深受痛苦的煎熬,就如同——基督教中所述的炼狱!”

“可是,我,我太爱她了,方丈,我不想出家!”蒋伯宇的十指叉进了头发,脸深埋在了手掌之中。“我和她,真的不可能吗?我指——你说的那个名字中带有‘红’字的姑娘?真的我们要错过吗?”

“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阿弥陀佛!”

蒋伯宇慢慢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年青人,这是佛祖释伽牟尼在圆寂前所说的话啊。更何况是因缘未到和合地步者。”

院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泼洒在那颗赤红的心舍利,还有蒋伯宇苍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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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伯宇那天晚上是在寺庙里留宿的。慧明法师给他在客堂安排了一个小房间。环境清幽,他睡得倒也踏实。只是第二天四点多钟他被僧人们集合上早课的声音吵醒后就睡不着了,于是干脆爬起来到寺里面到处走走。

深冬早晨的云谷寺,由于远离市区而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湿漉漉的雾气打在脸上甚是舒爽。山上的雾气重,蒋伯宇穿行于朦朦的晨雾中,感觉像在天宫中神游。蒋伯宇漫无目地地走着,穿过了大雄宝殿、观音阁、万佛楼,径直闯入了云谷寺的后院。后院是一片塔林——僧人们火化后的骨灰都葬于此处。里面密密的尽是大大小小的白色灵塔,它们在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蒋伯宇看到前面三四十米处有一个人站在一尊灵塔前。他吓了一大跳。“这么早,会是谁啊?”蒋伯宇心里纳闷着。那人背对着蒋伯宇岿然不动,似乎在低头默思。几分钟后他转过身来,蒋伯宇差点要失声叫起来——是慧明法师!他一阵慌乱,忙隐藏在一尊灵塔后。还好慧明法师并未朝他走来,而是从旁路出去了。

在慧明法师转身的那一刻,蒋伯宇看到平常面色澹泊恬静的方丈——竟有几分凄楚写在脸上!

看着慧明法师走远了,蒋伯宇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样——那正是慧月法师的灵塔!灵塔前的石碑镌刻着慧月法师的生卒年月,只是年月均用佛历记载,蒋伯宇也推断不出慧月法师卒于何年。不过前后数字相减,正好是六十五。

蒋伯宇肃然起敬。双手合十向着灵塔深深地拜了三拜。“这塔中之人,和自己一样抽中了心煞之签,可是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抛弃红尘之路。是什么让她下那么大的决心啊?”蒋伯宇默默地在塔前沉思。

从塔林出来,蒋伯宇回到客房里又呆了半个小时,平定了情绪后他准备到方丈室向慧明法师话别。




“方丈,伯宇感激不尽您的指点。我,我该回去了。”站在慧明法师面前的蒋伯宇轻声地说。没有答应法师出家——让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

“放不下,那你就担起来吧!”慧明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

“担起来?”

“是啊,坦然地活着,不是比矛盾痛苦更好吗?珍惜人生,爱你所爱,认真过好每一天,这也是佛家的真谛!佛在哪里?佛就在你的行止坐卧,一言一行里啊!”

这番深入浅出的点化深深地打动了蒋伯宇。他默不作声,垂手而立。

“你,今早去过塔林吧?”

蒋伯宇吓了一跳,没想到慧明法师知道了这事。“你虽然在我背后,但我已经感觉到你了。还用藏么?”慧明法师目光犀利,但也非常慈详。

“是的,方丈,我是无意中闯进去想看看的。”蒋伯宇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想,你也看到了慧月法师的灵塔,也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在那里吧?”慧明法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蒋伯宇点了点头。

“说来无妨——她虽是我师妹,也先于我脱离四大之苦。但在我们年青都未出家时,她却是我钟爱之人。在她抽中了这支‘心煞’后,便离我而去,剃度皈依了佛门。从此青灯古佛,终其一生。”慧明法师缓缓地说着,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自从她走后,我也深陷于思念的痛苦不能自拔,也恨过她绝情无义。后得高僧指点,来到这云谷寺出家为僧。现在,她把这颗心舍利留给了世间,也留给了我。亦是要以此点化世间的痴男怨女,明白人生如梦幻泡影,爱恨如露如电,不可以假当真啊!”

蒋伯宇目瞪口呆,神色为之动容。这大概是他所听过的最为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吧。

“慧月在圆寂前留言,若在她走后,有人抽得此签,均要我来解签,并示之以心舍利。渡化众生。但她说恐怕无人再能留下第二颗心舍利!‘心煞’之厉害,非常人所能克服!”

“方丈,我,我……我不想逃避!”蒋伯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竟这么脱口而出了。

慧明法师点点头。“你,走吧……记着,今生今世不要再来找我。定数如此,否则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后患。缘聚亦有缘散,我们都尽心而为吧。”蒋伯宇听到,慧明法师把那个‘心’字咬得特别地重。

蒋伯宇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向慧明法师深深鞠了一躬后,退出了方丈室的正厅。他刚转过回廊要出大门时,那小和尚叫住了他。“施主留步!方丈说还有一物要交给你!”

蒋伯宇愣住了。只得再转身回去。

“慧月在圆寂前,留下了一封手谕,要我交给抽得此签之人。你若遇到什么凶险,可将这封手谕交给你最深爱的人保存。也许,还能对以后煞气的化解有所帮助!要想看,你也可以打开看看吧!”

从慧明法师手中接过一个长方形的信封,蒋伯宇颤抖着手打开了它。淡黄色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小楷写着两句话——“草浸秋霜将入愁,人立舟静白沙鸥。”

“方丈,就,就这两句话啊?这好像是古诗吧!”蒋伯宇本以为是什么护身符一类的东西呢。

慧明法师缓缓地点了点头。“你不必多问,只管按我所说去做。”

“方丈,我太过愚钝,不能进入佛门。但,但我真的不能再见到你了?”

“泪痕三更犹未尽。保重!施主!阿弥陀佛!”慧明法师双手合十起身向室内走去。




临出云谷寺,蒋伯宇来到大雄宝殿后的观音阁。这里供奉着中国最大最高的铜塑千手千眼观音。也是云谷寺有名的一处景点。

空荡荡的殿内只有一个看护的僧人。蒋伯宇缓步迈入殿中。这观音阁通高三十五米,人需把头后仰到九十度才能看到最上方的藻井。塑像金碧辉煌,气势非凡。观音千手张开如莲花绽放,千眼熠熠如繁星点点,让人顿起景仰肃穆之心。

蒋伯宇在供桌前跪下。低头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若我有难,我愿把此心留给我最爱的人!只求让她知道!若我有难,我不想逃避,我愿承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幸,只要她能幸福!若我有难,我……我不后悔!”蒋伯宇的喉头哽咽着,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滑落下来……”

然后他慢慢弯腰下去叩头。

清亮的磬声响起。是那个站一边默不作声的僧人敲响的——在佛家仪轨里,这代表佛菩萨已经听到了善男善女们许下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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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尽快还上王丹阳借他的一万二千块钱,蒋伯宇疯了似的天天看报纸找工作。但校外能够让他去做兼职的工作实在少得可怜。去面试了几家可以业余做药品与医疗器械促销的——人家不但要求有工作经验,还要求出示英语四六级证书。而蒋伯宇除了医科大的学生证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外,什么都没有!

脑力劳动的工作找不到,蒋伯宇就降低标准——是体力活儿的也行!工资少点儿就少点儿吧!从云谷寺回来的第三天,他去了一家专门送鲜牛奶的物流公司面试——蒋伯宇身体不差,也会骑自行车——没费什么周折就面试上了。工作时间是早晨五点半到七点,把当天牛奶送到订奶户家门口就可以,一天二十五块钱。

蒋伯宇算了算,学生食堂的活儿加上送牛奶的活儿——每个月他可以挣到一千多块,这样有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把王丹阳的钱全给还了。

蒋伯宇重新变得雄心勃勃起来。虽然上次去云谷寺抽签影响了他的情绪,但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有多少事情摆在他身上啊——马上要面临的各种结业考试;校足球赛中他是队里的主力;学生食堂里打工再加上送牛奶的活儿——他的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段有智笑他是“神龙不见首尾”——每天早晨四点五十他就必须起床,然后骑上二十分钟自行车,赶在五点二十分前到物流公司签到,领奶,再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图和送奶订单一家一家地送到。能在七点半钟赶回学校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请申伟帮忙把他的课本直接带到教室。

蒋伯宇在打工的这段日子不吃早餐或是在九点半下第二节课时去吃一点点。中午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然后下午上完课继续在食堂忙到六点半钟,七点再赶到自习教室或是图书馆。等他头顶着星星月亮回到宿舍,申伟他们已是鼾声四起了。

这是有规律的大学生活,一切都看起来不错!虽然披星戴月地累了点,但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蒋伯宇更急于恢复到这种安全的规律的和理性的状态。

除了爱情——他已经急于把爱情这两个字从大脑里抹去了!

在上次给何继红的信里他也含蓄地表达了他的遗憾!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了,甚至从云谷寺回来后,他有更多的次数看到那个叫雷鸣的男孩在黄昏时分站在食堂门口等待何继红下班。那时他已经平静多了——有时他还会冲那个比他大很多的男孩礼节性地点头微笑。何继红给他了太多帮助,特别是找夏市长这件事——更让蒋伯宇感动和震惊!她是如此不动声色,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校方会知道她是堂堂副市长的外甥女。但另一方面也让蒋伯宇慢慢明白了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有多深——中国人的话叫做门不当户不对!

他不敢再嗜求什么。他已经学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何继红了——那个叫雷鸣的在读硕士挺不错!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看起来儒雅斯文。学历又高。家庭背景想必也不差。他和何继红走在一起是和谐的般配的——他能听到何继红有时在擦桌子的时候会小声地哼一些爱情歌曲,那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

蒋伯宇这样想通了,心反而安定下来了。慧明法师的话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至少他不想再强求一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有一点蒋伯宇不能肯定——那就是他是否还是爱她。

但即使是,蒋伯宇也要刻意地把它压抑到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地方去——这样对大家都好!




王丹阳她们的球队顺利地晋升到了决赛,那场比赛何继红也参加了——但最终还是实力不济败在了96级临床医学系女队门下。不过第二名的成绩已经不错了。开庆功宴的那天蒋伯宇答应了王丹阳一定参加后又悄悄开溜了——结果回宿舍后被喝得醉薰薰的申伟一通臭骂!

申伟大着舌头说:“老……老蒋,你……你不是人!王丹阳对你那……那么好,你还躲别人!王丹阳喝……喝了好多好多酒,哭了……”

听着申伟絮絮叨叨地骂,蒋伯宇嘴上虽没有吭气,心里却有所触动——也许以后应该对她好一点吧!依照慧明法师的话,他必然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像大多数人一样正常地离开。那么在剩下的时光里能让更多的人感到幸福是应该的——这里面包含王丹阳也未尝不可!再说,她也并不属于“恐龙”级的女生!

的确,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是要有个动机,要给自己个理由先。就像蒋伯宇对王丹阳态度的变化也是如此。自从庆功宴开溜后,蒋伯宇倒是对王丹阳不再那么冷落了。

申伟有次就对王丹阳嚷嚷说:“师姐,我看那头犟牛的鼻子快要被你牵住了。估计是何姑娘有了男朋友,他也死心咯。”王丹阳朝他翻翻白眼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别人不要的垃圾股?他搞不到绩优股才来找我?哼!”申伟忙赔不是说:“绩优股还有被ST掉的,你是男生眼里绝对的潜力股。老蒋只要把你抓紧点——嘿嘿,准能升值套现。”气得王丹阳大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蒋伯宇终于在圣诞节来临之际,把和王丹阳的关系确定了下来——但蒋伯宇搞不懂他们那个叫不叫爱情!尽管他答应了做她的男朋友。





校园里的学生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放松心情或是享受浪漫的节日——从二月的情人节、四月的愚人节到五月的母亲节和十二月份的圣诞节——甚至还包括做南瓜灯吓唬人的万圣节。

事实是王丹阳在平安夜那天把蒋伯宇又约到了二环路边上次吃水煮鱼的地方。但这回王丹阳要的是一瓶长城干红葡萄酒。

经历了很多事,两人在饭桌上也有了更多的话说。一起回忆女足队里的每个人,一起感叹时光飞逝——转眼一个学期又接近了尾声!蒋伯宇这次比上次要主动多了,他给王丹阳敬酒,感谢她曾经给予过他的帮助!

平安夜的节日氛围与红酒烛光陪衬出的浪漫让他们彼此都倍感幸福与温暖。

只有一件事蒋伯宇只字不提——那就是何继红找到自己的舅舅帮忙给他说情——那只是他和何继红两个人的秘密。他相信何继红如此低调不事声张,是必定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

但王丹阳的一万二千块钱也避免了他被送到监狱里的命运!

所以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把心胸放宽,让别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幸福——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善意。所以当王丹阳半含醉意,带着两抹脸上的红晕笑问他:“伯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吗?”蒋伯宇也淡淡一笑说:“你的情意我都领了。我心里明白!”

王丹阳紧追不舍地说:“伯宇,我不要你还我的情领我的意什么的,我不要。我只要你今后能对我好。”

“我会的,放心吧。”蒋伯宇手握着高脚杯缓缓旋转。声音虽很低,但很清晰坚定。

“我真的想有一个人可以相爱可以关心,想有一个像我哥那样的朋友。你,你愿意吗?”王丹阳的眼睛里散射出兴奋和期待的光。

蒋伯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王丹阳把高脚杯递了过来。“干杯!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

回去时,他们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肩并肩地走在人行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丹阳用一个指头勾了勾蒋伯宇的手,蒋伯宇没有拒绝这个暗示,他翻过手心握着她的手。在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慧明法师和他的师妹慧月,想起了慧月留下的那颗心舍利,也想着自己的一颗心究竟会留给谁呵,而依照签上所说——此时的牵手已经注定了某天的分手——但只要王丹阳高兴吧!他愿意顺从!

有些事情总是巧合。他们刚手牵手地走到学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站在站台边上的蒋伯宇就看见了何继红——背着包的她正与雷鸣说说笑笑匆匆忙忙地往校门里面走。王丹阳似乎对这一幕很欣慰,转头对着蒋伯宇说:“看看,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幸福啊!”蒋伯宇不知道她是在说何继红,还是在说她自己,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其实何继红无意间也扭了一下头,但蒋伯宇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已经和王丹阳在一起。他是希望她看见的——不是看见他的幸福,而是看见他的绝望和绝望之后的平静。

那天蒋伯宇一直把王丹阳送到了女生楼下。等王丹阳蹦蹦跳跳地上了楼,蒋伯宇边往回走边想:自己一生的爱情都在今夜给彻底埋葬掉了!他只希望,所有他曾经爱过的,和曾经爱过他的,都能过得比他幸福——至少,在他死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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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一节老处女的生理课。

严浩他们全班的同学都快要被这门课整疯了——除了上课总是拖堂、要求记笔记而不是在书上划杠、上课前点名并且迟到旷课一律扣分之外,最近又让每个学生自掏腰包买了一本十块钱的生理学辅导题集——老处女暗示说,肯定有不少于三十分的题会来自这本题集上面——当时就有义愤填膺的学生说老处女搞‘教育腐败’,要写匿名信告到校长那里去,也好整整她的煞气。

严浩感觉上老处女的课又回到了高中时代。不但上课要注意听讲,飞快地记笔记,晚自习时还得老老实实做那本习题集。

上课铃声响过,走进来的又是夏天老师一个人。这已经是第二次由夏天老师为他们授课了。

所有的人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有的同学甚至在课桌底下轻轻地鼓起了掌。

老处女不像解剖教研室的兰主任,她对教学有着非同常人的旺盛精力与热情——一个人承担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主讲内容——不过反正她单身一人,有的是时间,何况到了年终还可以拿到为数不少的课时津贴。

这次夏天老师解释是罗教授生病了。所以由她来代课。

“NERVOUS SYSTEM”,夏天老师在黑板上边写口头翻译:“这节课的内容,神经系统”。

严浩心里一震,联想起了与周一峰在一起进行的几次催眠。

于是这节课他听得格外认真。但他又觉得现代医学的研究实在肤浅和可笑。夏天老师在讲第一节神经元与神经胶质细胞的一般功能时,他已经在琢磨如果在神经纤维上传导的兴奋与动作电位都可以称之为神经冲动或是所谓的思想的话,那么人与电脑又有什么区别?电脑不就是靠集成电路的连接与断开来传递信息的么。连接是1,断开是0,所以程序永远可以写成1与0的各种排列组合。难道,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想着想着他就有些走神了。脸上就有些迷茫了。然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夏天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学生的异常。他和全班同学的表情都不一样——冷漠而心不在蔫。偏偏夏天老师对严浩的印象又十分深刻——曾经找过她请教问题,在课堂上回答问题闹过笑话,后来还是她给查出这个学生具有稀罕的Rh阴性血型!

只是夏天老师并没记住他的名字——那是对辅导员老师的要求!对大学的专业课任课教师来说,下了课他们与学生基本不再发生什么联系。

刚毕业留校的夏天老师还是有着没脱掉的学生气息。她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总是很生气——这是对老师劳动的不尊重!尽管有的老师从来不管学生听不听课——他们只关心课时津贴是否能按时发放与不及格率是否能控制在学校的要求之下。

夏天老师停下了正在讲授的内容,扬眉抬手,毫不客气地指着严浩让他站起来。

严浩似乎没有听到。坐他旁边的李元斌只好捅了他一下,然后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夏天觉得他的表情很恍惚。似乎没睡醒,又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窗外是晴天,阳光照在严浩苍白的脸上。有些树影一样的东西在他脸上浮动。

“你,请回答一下,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内约含有多少个神经元?”

“一个,一个……只有一个……在我的nervous system……”严浩咕咕叨叨像自言自语地说。

李元斌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教室里一阵幸灾乐祸的骚动。

夏天老师气得两道细细的杨柳眉都要倒竖了。她自工作以来从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学生——不认真听讲还故意捣蛋,而且,而且油腔滑调地竟摆起了英文的谱!

“你!你下课后到办公室来一趟!坐下!”夏天老师尽量克制着怒火,她不想因为这个事影响后面的教学。

严浩缓缓地坐下来!突然夏天心头一颤,他的脸看上去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她再仔细地盯了他一眼,却又没有刚才的那种幻觉!

夏天老师很快调整了情绪,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后,继续着下面的教学。




而严浩在坐下来后猛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快拖过李元斌的笔记本猛抄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夏天老师让他回答过问题,并且让他下课后到办公室去。直到第一节课下了,看见李元斌模仿着他刚才的表情和语言时,他还是半信半疑!

“浩子啊浩子,上次你把人体的血液含量拼命往多处说。我靠!这次你又拼命把人的神经细胞往少处说。”李元斌模仿完了还喋喋不休喳呼个不停。“正确的答案是十的十一次方个啦。你哪怕说少点没关系,再简单的头脑也不会只有一个神经元嘛。”

严浩在那一刻怀疑自己也许是进入了周一峰曾介绍过的“自我催眠”状态。当人在注意力非常集中时,或是走神时,都可能偶尔发生这种情况。除此外就是高深的催眠师——他们随时可以进入深度的自我催眠。

李元斌还提醒他,说夏天老师让他下课后到她办公室去——严浩想自己该怎么给她解释这种事情呢?!

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夏天老师没有拖堂,只是在出教室时深深地凝望了严浩一眼——严浩也看见了,他想那是夏天提醒自己别忘了去办公室找她。

夏天自己并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冲动地说出让严浩去办公室的话——她也感觉自己婆婆妈妈管得太多了。或许是教学经验不足吧!她还一直把这些大一的学生当初中生看。

严浩在夏天回办公室没几分钟就随后到了。这时候的严浩完全没了刚才回答问题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是精精神神的一个小伙子。

“你是对我的教学有意见吗?还是听不懂或是不喜欢这门课?”夏天指示严浩坐下来后开门见山地问。

严浩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没啊,夏老师。只是,这几天有点儿事情,不舒服。”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比你上课还重要吗?你知不知道神经系统这一章的内容很重要很难掌握?”夏天一脸严肃,声音也提高了。

“就,就是因为它太重要太难掌握了,我才……”

“你才开小差?”夏天没好气地把话接过来。

严浩慌忙摇了摇头。“不,不是,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这段时间我在周一峰老师那儿接受一些治疗,可能有些影响思维吧。”严浩搜肠刮肚地组织句子,想着怎么说才能让夏天相信。

“周一峰?教医学心理学的周教授?”

严浩点点头。他本来头是一直低着的。现在偷偷抬起来朝斜坐在办公桌边的夏天老师瞟了一眼,随后他的眼睛无意地落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玻璃板——那下面压着一张五寸的彩色照片!照片有些发黄,而且不太清晰——有可能是用普通傻瓜相机拍的——但可以看得出是一个人双手叉腰站在足球场球门前!

严浩的心呼地狂跳起来。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眼睛都发直了——他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照片上的人,可是又非常地陌生!而且凭着对照片上周围风景的感觉,他断定那就是自己所在的医科大学的足球场!

这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严浩心烦意乱起来!他的思维一片混乱,感觉手脚冰凉!

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夏天老师——当她看到严浩的脸色有变时,课堂上一瞬间的幻觉又回来了。

“你在周老师那儿做什么治疗?”她接着刚才的话问。声音里有些激动。

“催眠!最近我心里面不太舒服!”严浩低下了头。

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夏老师,我可不可以……问,问问玻璃板下那张照片中的人是谁?”严浩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好奇心又令他硬着头皮开了口——这一串事情都和夏天老师有着莫名的联系,先是血水中浮现出夏老师的脸,然后又在解剖教室外看到她,再接着又是今天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

“是……我的一个朋友吧!也是校友!”夏天老师说。“怎么?你认识他?”
严浩摇摇头。“他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是,曾经是。不过,他已经死了!”夏天的口气变得有些伤感。

“啊?”严浩半张着嘴,一脸惊愕的表情。他脸色突然苍白,腰板猛地挺了起来。

夏天奇怪地看着他。“噢,我还从来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严浩。”

夏天点点头。“好吧,即然是因为你身体不舒服,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以后希望不要出现这种事情。生理学是医学基础课程,对你能否当好一名医生十分重要!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自己一定要在思想上重视起来。”夏天老师用这番话做了结束语,然后摆摆手示意严浩可以走了。

严浩不知道,其实心烦意乱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但他只能默默地站起来——眼睛还始终盯着玻璃板下的照片。

夏天老师看着严浩恋恋不舍地慢慢转身出门。她觉得这个学生太奇怪了!不但血型和那个人一样,连他走路的步态——怎么也会那么像啊?!后来夏天回想起来,连严浩有时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让她想起他!

都多少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夏天老师低下头,凝望着玻璃板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可惜往事如昨,红尘若梦!夏天捋起垂下的一缕头发不由地沉沉叹了口气。




严浩从夏天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直接去了医学心理学教研室。

此时是上午十点钟。校园里热闹非凡。买早点的、回宿舍的、还有转移教室的,浩浩荡荡颇为壮观。严浩穿梭在人群中,感觉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他想,如果有谁再说大学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宁可重新回到娘胎里去算了。

医学心理学教研室的门紧锁着。严浩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了五六分钟,才看见周一峰穿着白大褂爬上楼来。

严浩的主动到来让周一峰很是意外,他现在对这个学生不是感到好奇,而是已经有几分惊惧了。

“你,你找我?”周一峰扶在走廊扶手上——刚刚爬上五楼的他还微微喘着气。口气听上去怪怪的。

严浩突然上前一把握住周一峰的肩膀,吓得周一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有什么事?”他紧张地问。

周一峰没有拿钥匙开门,看样子准备就站在走廊上和严浩谈话了。

严浩以前从没给周一峰提过曾在水里看到夏老师的脸,还有在解剖教室外发现过夏老师的事。现在他一口气把这些都说了出来,包括那张奇怪的照片!
周一峰倒是知道夏天老师的——她是2002届的留校毕业生!他给她所在的班上过课。

现在严浩这么一说,回忆像闪电一样在周一峰的大脑里被激活!

这次轮到他把严浩的胳膊一把揪住了。“我,我有些明白了!走!进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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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 06: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原本灰头灰脸的校园立即有了冰雕玉砌的感觉。早晨起床后,严浩他们宿舍的四个人都趴在阳台上看雪——李元斌在广东长大,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下雪,兴奋得大呼小叫。

沈子寒撇撇嘴说:“这哪儿叫下雪嘛,纯粹是雪渣渣。看看俺们东北,那才叫燕山雪花大如席哪。”

李元斌吸溜吸溜鼻子说:“打死我也不会到你们那旮旯去工作啊。至少,也要像人家夏老师那样留校嘛!”说到这儿,李元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拍了严浩一把说:“浩子,昨天我们可是见到了夏天的男朋友啊。够帅气!”

漂亮女老师的恋爱与绯闻总是大学男生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三个脑袋一下子都凑到李元斌跟前嚷嚷起来。严浩说:“你没走眼吧?好像她是单身啊!”沈子寒嘘了一声说:“又一朵带刺的玫瑰消失啦!”

李元斌得意地笑一笑。“昨天我陪任雪菲买鞋,在华意批发市场门前看到的嘛。当时他们可能在等车,我确信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不到十公分哦!那个男的有时还亲热地拍拍夏老师的背。”说到这儿他又皱皱眉头。“不过,看上去夏老师不怎么高兴。有点儿别扭!我这可是凭感觉啊!”

严浩听到这儿,心里面有个东西像是猛地跳了一下。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他顾不得说话,一个箭步冲到卫生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没吐出来。等抬起头,难受得满脸通红,眼睛里也挤满了泪水,又酸又涩。

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想起昨天周一峰把他拉进办公室里后说的话。

“严浩,我明白了,这事儿一定和夏天,还有她的那个同学有关系。我知道,我知道……”

“严浩,你的问题就是一种潜意识的被控制,或者说,你一直处于深度催眠状态,明白吗,清醒的催眠状态。”

“严浩,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清楚的东西。比如说意识,人的意识也是一种物质。如果人的意识不仅仅依附人的肉体存在呢?它就可以控制其它的意识或是其它的肉体。人的意识是可以控制或是被控制的。人的意识是一种力量,我们尚不确知的强大的力量啊!”

这每一句话都让严浩如五雷轰顶。他还想起了同样是昨天——夏天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述的内容。

“同学们,在神经纤维上传导的兴奋或动作电位称为神经冲动……当突触前神经元的兴奋传到神经末稍时,突触前膜发生去极化,当去极化达到一定水平时,前膜上电压门控Ca2+通道开放,细胞外Ca2+进入突触前末稍内……”

严浩站在镜子前面一阵胡思乱想。原来人的意识流动就可以简单分解成这些动作电位,还有神经递质的流动与通道的打开与关闭吗?这和电脑用1和0传达信息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自认为的那个“我”就是由这些意识综合起来——如同电脑的程序运算后得出的一个结论?或者说,这个“我”的意识本来是不存在的?是我们自己的意识流动综合运算后得出的结果?就像“我”只是无数个1的相加,最后我得出了“我”是“100”的结论——而事实上没有“100”,只是无数个“1”。“100”的结论是错误的不存在的——当然,它也可以算是正确的。运算上的正确或是逻辑上的正确——而不是事实上的正确?!

严浩觉得一股寒意从前胸一直贯穿到了后背。

他和周一峰都推断是自己的那个“我”的意识出了问题。那个“我”不再是以前的“我”,而根源可能是组成“我”或是那个“100”的无数个“1”以及运算出了问题——它们的数目增多或是减少了,或是运算不再是相加,或是有了乘除减法,最后得出的“我”就不再是“100”,而可能是一个“99”、“88”——那是一个不同的“我”!如果要夏天老师来解释——可能是神经冲动的复杂传递中,通道的开闭和递质的种类发生了问题!

那天最后要走的时候,严浩只问了周一峰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改变了这一切,改变了‘我’?”

周一峰当时叹了口气说:“给我时间,一定会清楚的。我想,我得先找夏天老师谈谈。”

雪花还在静静地飘落。严浩洗了把脸重新回到阳台上。这时李元斌他们仨儿的话题已经从夏天老师身上转移到了德甲联赛上。





事情几乎是接踵而至。

下雪的这天上午没课——天冷,宿舍也没暖气——他们哥四个干脆都卷被窝里各看各书。

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临战气氛在校园里日益浓厚,教学楼里也开放了通霄教室——到处是恐惧重修的拼命三郎和对奖学金情有独钟的玩命烈女!
严浩靠在床头,看着《系统解剖学》都迷糊着要睡着时,挂在门口的201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李元斌条件反射般第一个跳下床。他们406的电话有百分之七十都是任雪菲打过来的。

“浩子!找你的!”李元斌边把话筒递给严浩边表现出满脸的沮丧——他穿着短裤站地上冻得直发抖。乐得沈子寒与廖广志一阵狂笑。

“哦,我是……行!……我马上过来!……好的!”放下听筒,严浩抄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是母老鼠找你配种吧?”沈子寒神情暖昧地问。

“夏天!夏老师!”严浩顾不得和他们多嘴,跳下床就往外跑。只听见沈子寒在后面叫:“奶奶的关门啊!冻死俺了!”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下得真大。路也挺滑——严浩一路小跑差点摔了两跤。按照夏天老师电话里所讲的路线,他坐上出租车直接到了市中心血站。而在血站门口,夏天穿着鹅黄的羽绒服,正焦急地跺着脚左右张望。

“严浩——快!”夏天弯下腰,隔着车窗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车停稳,她和严浩一前一后冲进了血站业务楼的大厅。

“严浩,我记得你的血型是Rh阴性的。是吗?”夏天老师边匆匆地走边说。

“不是……啊,是……你检测出来的是!”

“来不及了,严浩,我只能向你求救!”夏天停住脚步,回过头猛地揪出严浩的胳膊。

“夏,夏老师,你慢慢说。”严浩扶住夏天,在大厅里的长椅上坐下来。“我这儿一个朋友刚才遇车祸了——雪太大,骑自行车不小心被一辆轿车撞了!他的血型是Rh阴性。但,但血站里这种稀有血型的库存血只有400毫升了。手术室刚来通知,要求至少准备800毫升的血液。”夏天的眼睛紧紧盯着严浩,看得出她已是焦灼万分!

“需要我的血?”

“我只能找到你了!他的内外出血都严重。正在抢救!你看行吗,严浩?”

严浩想也没想就点点头。“行!”

采血室里,严浩躺上病床,胳膊消毒,再捆上胶带暴露血管,护士的手非常麻利。

从严浩出宿舍到针头扎进严浩的胳膊,还不到四十分钟。坐在严浩旁边的夏天似乎安定了一些。室内没有谁说话,只有血袋里殷红的血在缓缓地增多。
严浩早晨也没吃饭,第一个200CC完了后,他有些恶心和头晕。血袋很快拿到一边准备做各种必要的生化检查并加上抗凝剂。楼下,医院的救护车正等着呢。
第一个血袋刚满,第二个又接上了。

“不,要不歇一会儿吧!”夏天拦住了护士的手。

“病人危险,再等,就来不及了。”捂着大口罩的小护士嗡声嗡气地说。
“夏老师,没事儿,我身体壮着呢。抽吧!”

夏天欲言又止。她掏出手绢擦了擦严浩额头渗出的冷汗。

第二个200CC又开始了。血袋的血在一点点增多,严浩的头却越来越沉重。他开始感到头皮一阵阵地跳痛。

“坚持,一定要坚持!”他的手按照护士的要求紧紧握成拳。心跳逐渐地在加快。

夏天似乎看出他的不舒服。紧张地问:“严浩,你没事吧?”严浩突然觉得俯看他的那张脸是那么可亲,那么熟悉。他缓缓摇摇头。“没事儿,继续吧。”

夏天说:“你要不舒服,就说一声啊。”严浩闭着眼没有吭气。他觉得眼皮太沉了!

严浩转了转头,看看第二袋要满了,轻轻地说:“再抽一点吧,好备用。”夏天拦住护士的手。坚决地说:“不行,我看他很虚弱了。一定要停下来。”护士看了她一眼,拔出针头,在针孔处贴上胶布。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严浩。”夏天俯下身。

严浩知道献血这么多肯定不会舒服。他全身软得像棉花糖,眼皮像坠上了几十斤的石头。“没事儿,夏老师,一会儿就好了。”他吃力地说。

恍惚中,他看见夏老师的脸离他时远时近,他看见了她翕动的嘴唇,垂落的黑发,还有她细长的眉毛与眼睛。但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只觉得很温暖,他觉得他应该做这件事情。

他还想起了夏老师说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是Rh阴型血。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会是她的照片下的人吗——他凭直觉觉得是——但现在幸亏有了他,要不,夏老师的朋友就会死掉。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欣慰感。这一学期他都不快乐,为了那些折磨他的奇怪的事情——但现在他在流着血,却感到了什么是幸福。他觉得能够帮助别人真的是件快乐的事情!

然后他听到了夏天老师的声音。“严浩,你觉得好点了吗?”

严浩微微侧过头,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但暂停抽血只有十分钟,血站的采血人员就冲进采血室低声对夏天说:“不够!还需要200CC。”

夏天望望室外,再看看严浩,不知如何是好。她紧抿着嘴唇,手中的手绢在绞过来又绞过去。

“抽吧……没事儿……”严浩声音低得都快听不到。他的脸和嘴唇都是苍白的。

针头再一次扎进他的胳膊。

夏天用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她紧盯着躺在床上的严浩。脸颊在微微地颤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鲜血在一点点从严浩的体内流出。就在第三个200CC快满时,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然后头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严浩——”夏天失声惊叫起来。“医生——快来医生——”

严浩没有听到。片刻后,他只觉得他的身体漂浮起来,远处,是无限的光亮……他看见了很多人……有夏天,有照片下的那个人,有周一峰,有沈子寒,他们在向他招手……





等严浩醒来,是躺在另外一间干净的病房。严浩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夏天老师。还有沈子寒他们仨儿。

“他,还好吗,抢救成功了?”严浩低声地问。

“浩子,你娘的醒了。你终于醒了。”沈子寒第一个兴奋地扑到他身边,眼睛潮潮地。

“他还好,严浩。抢救成功了。多亏你。”夏天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快去照顾他吧!这儿有我同学。我没事儿。就是,早晨没吃饭……”严浩咧咧嘴,想笑一笑,可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说话气若游丝。

“你别说了,先躺着。低血糖性昏厥一定要休息好——还在给你输液呢!”从严浩和夏天老师打交道以来,她的口气从没这么和气过。

李元斌站旁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他们三人一致要求夏天老师先去忙她的,严浩这里有他们照顾。

“那,我先过去看看!严浩,医生让在这儿住三天观察一下。好好休息,我呆会儿来看你……”在严浩的注视下,夏天老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严浩想抬抬手和她告别,但觉得手重得像压上了千斤顶。

“浩子啊。乖乖你竟然输了六百毫升!正常人输两百毫升都不错!为了救她男朋友的命,差点儿你就熄火了!”廖广志翻动着他的厚嘴唇哭丧着脸说。

“难怪浩子上次回答夏老师提问,说人体的血液有二三十公升嘛。那时他就在摆谱了。”沈子寒又开始耍起了活宝。

严浩的嘴角也有一丝微笑。“应该的……”他实在好困,一闭眼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严浩不知道,他当时已经昏迷整整一下午了。

[ 本帖最后由 192837 于 2006-1-2 05: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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