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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三:胡术)--作者:[日]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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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6 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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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空海和大唐


  空海这个和尚,要说是日本这一国土所产、最早的一位“世界人”也无不可。“弘法大师”这一别名同为世人所熟知。

  公元七七四年出生于赞岐,八○四年渡海入唐,抵达长安,跟随着青龙寺惠果和尚学习密教,返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要说是日本最伟大的宗教家,实在也无不可啊!

  当时,他已自学完成传入日本的部分密教(杂密),因此也有人认为,空海入唐之前,对于密教早已大略了然于心了。他的唐语说得有如唐人般流利。这也算是一种天才吧!

  空海入唐之时,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就像即将从树上掉落的果实那样的成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就是以这个时期的空海为主角而写成的小说。

  事实上,空海停留长安之际,曾历经两次皇帝更迭。这部小说,就是有关空海解开皇帝死亡秘密的故事。与此同时,在长安,还有一位在日本享得大名的诗人白乐天,也就是白居易。这位白乐天,写出有名的《长恨歌》,也是在这个时候。

  《长恨歌》叙述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凄美恋情。平安时代起,这首诗就广为日本人所知悉。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也谈到了这首诗是在何种背景之下完成的。

  这个时期,长安约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万是外国人。既有聂斯脱利派(景教)的基督教徒,也有伊斯兰教徒。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也都流传进来了。

  在长安,有专为各种宗教信仰的人所兴建的各式各样寺院,各种信仰也都获得官方保护。从世界史角度看来,真可说是一个具有优质文化的城市。深奥的大陆文化,就在长安这个城市开花结果。

  对空海而言,无疑地,这个城市远比日本这个国家有趣多了。与其返回日本,空海毋宁更想留在这一大唐首都吧!

  每当我想起空海这一人物时,总觉得他为何不留在此时此刻的大唐,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呼吸着自由空气的空海,又将如何跟那些使出玄术、妖法的魔道术士有所牵扯纠缠呢?就请大家密切期待,欢心享读吧!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6-27 00: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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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主要登场人物

  德宗~顺宗时代空海:为求密宗大法而入唐的年轻日本修行僧。

  橘逸势:以遣唐使身份赴长安的日本儒生,空海的好友。

  丹翁:道士。经常出没于空海四周,并给予意见。

  刘云樵:金吾卫卫士,家中出现妖猫,妻子为妖所夺。

  徐文强:骊山下的农民,因在棉花田里听到谜般的细语,而引发怪异事件。

  张彦高:金吾卫卫士,徐文强的好友。

  大猴:出生于天竺的巨汉,空海的佣人。

  玉莲:胡玉楼的妓女。

  丽香:雅风楼的妓女。

  马哈缅都:波斯商人。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姊妹的父亲。

  惠果:青龙寺老师父。

  凤鸣:青龙寺僧人,来自西藏。

  安萨宝:袄教寺住持。

  白乐天:即白居易,大诗人,以玄宗和杨贵妃的关系为题材,写下名诗《长恨歌》。

  王叔文:顺宗朝宰相。

  柳宗元:王叔文的同党,中唐之代表文人。

  韩愈:柳宗元同僚,亦为中唐之代表文人。

  子英:柳宗元属下。

  赤:柳宗元属下。

  周明德:方士,督鲁治手下。

  督鲁治:来自波斯的咒师。

  玄宗时代安倍仲麻吕:玄宗时入唐的日本儒生,一生都在唐朝度过。汉名为“晁衡”。

  李白:唐朝代表诗人,曾得玄宗赏识后又失势。

  玄宗:大唐皇帝,宠爱杨贵妃。

  杨贵妃:玄宗爱妃。集玄宗宠爱于一身,因安禄山之乱而死于非命。

  高力士:玄宗朝之宦官。

  黄鹤:胡人道士。杨贵妃临刑时,提出不同处理建议。

  丹龙:黄鹤的弟子。

  白龙:黄鹤的弟子。

  不空:密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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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神秘牡丹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花蕊旁,对面是丹翁。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俄顷间……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实馈*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

  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

        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那是遥远的梦哪。”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人?”

  “嗯。”

  “那也是私事吗?”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事。”

  “那件事?”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

  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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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鼻梁高挺。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开始起风了。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人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

  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

  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

  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

  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

  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

  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空的云朵。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

  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说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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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挖深。”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

  不久,吩咐变成叮咛:“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东西。”

  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不是石头。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冑的男子。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惊奇吧?”

  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千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铩—”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洞里。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黄鹤说道。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琐罗亚斯德之后。凭亚夫拉·马自达与《神灵书》下令。阿塔尔、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马菲啊!感应我愿,成就艾霞,发出神力。赐予我等国土之子生命……”(译注:琐罗亚斯德Zoroaster为祅教创始人,亚夫拉·马自达(Ahura Mazzdah=Ohrmazd)、阿塔尔(Atar=Atesh)、米斯拉(Mithra)、巫路斯拉迦那(Verethraghna)等均为该教诸神。)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然后——

  “喔。”

  “哇。”

  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

  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你们高兴吧——”

  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咻——

  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泥土不要盖得太重。”

  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是。”

  “是。”

  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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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房内静谧无声。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

  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嗯。”丹翁颔首默认。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恐怕是——”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贵妃……”

  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白龙的手段?”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那,黄鹤道士呢?”

  “别问我,空海——”

  “——”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

  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是。”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

  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师……”

  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海!”

  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

  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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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第二封信

  空海和橘逸势,漫步在日益繁华的长安街头。他们正前往柳宗元住处。

  柳叶的新绿已温煦抽芽,虽离黄土飞扬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却更加浓密了。

  两人早已习惯唐语、胡语和吐蕃语此起彼落的热闹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装也见春意,不时可看到穿着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来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议啊。”橘逸势边走边说。

  “什么不可思议?”空海答道。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

  逸势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兴奋的语调响应。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吕大人的信,不觉感动得直擦眼角。仲麻吕大人当时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离开了故乡,我才深切体会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时来临,想必能让仲麻吕大人得到一些宽慰吧。”

  逸势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

  嗯。

  嗯。

  空海边走也边点着头。空海怀里正藏着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说那般。”

  “我说过了什么?”

  “就是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猫那事啊。”

  “喔。”

  “你不是说过,为何对方要那般引人注目,只要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好了?”

  “原来是那件事?”

  “结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势,这是你先察觉的问题。”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师不是说,那一定是白龙为了吸引他现身才这么做的?”

  “的确这样说过。”

  “那,他为何要引出丹翁大师呢?”

  “不知道。这大概得问丹翁大师吧。”

  “话虽如此——”

  “怎么啦?”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是不对劲。”逸势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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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你能推测出理由吗?”

  “不能。”

  “不能吗?”

  “虽然无法推测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应该和杨玉环——贵妃有关。”

  “什么秘密?”

  “不知道。”

  “你真是个直话直说的男人。”

  “对不起。”

  “昨夜起,我便为贵妃感到无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离开丈夫,嫁给年纪如父的男人,最后,还遭那男人下令赐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为真,她应该不会丧命。可是,她却被活埋在墓穴,虽然事后再挖出,却因此而发疯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

  “真是伤脑筋啊。”

  “怎么了?”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会思考这种问题。”

  空海和逸势并肩漫步。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吗?”逸势问道。

  “什么事?”空海回问。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处拜访。”

  “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可是,他或许还在就寝,也或许根本不在。”

  “说的也是。”

  “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我挂念着许多事。”

  “什么事?”

  “譬如说,晁衡大人这封信放在李香兰家里,敌方或许已经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唔。”

  “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门,不让人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内部有间谍。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说我为了这个那个想见他一面。让他设法安排见面种种时,很可能还没见到面,就让间谍察觉了。”

  “嗯。”

  “所以说,如此毫无通知就前往,有时反而更安全。”

  “是这样吗?”

  “别想得太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坐马车,只想这样自在地漫步街头罢了。这才是真心话。”空海继续说道:“喂,逸势,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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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喔——”

  凝神不语的柳宗元,听完空海的话,情不自禁发出呼声。

  “万万没想到晁衡大人的信里,竟然写着这样的事……”

  柳宗元手握拳头,搁在桌上,紧咬双唇。

  此处是柳宗元充当书库的房间。

  四面书架上,各种卷帙堆积如山,室内空气,充满新旧墨香、书籍混合而成的气味。

  柳宗元让空海和逸势进入后,听说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带了过来,这消息令他欣喜万分。

  空海将昨夜的事述说一遍,而且像念信给丹翁听一样,对着柳宗元复诵了一遍。

  此刻,总算念毕信文。

  “果真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柳宗元难抑兴奋说道:“对大唐朝廷来说,这是秘中之秘。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

  “是。”空海点头。

  “不过,这封信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语写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笔下了。”

  “唔……”

  “对了,柳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尽管问——”

  “晁衡大人这封信,您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法取得的呢?”

  “喔,这个,这个嘛——”柳宗元突然放大声音:“老实说,我也有一些话必须对空海先生说。”

  柳宗元再度压低放大的音量,并探出身子。

  “什么事?”

  “其实,晁衡大人的信似乎并不只一封。”

  “怎么说?”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这封不同。”

  “当真?”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说明空海先生所问的,这封信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是的。”

  望见柳宗元一脸认真,空海不自觉地也探出身子。

  咕噜——

  逸势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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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实地说,这封信似乎没有寄给李白大人。”柳宗元低声说道。

  “是吗?”

  “嗯。”

  “为什么?”

  “请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

  柳宗元将信纸打开,用手指着信尾某处。

  宝应元年秋封缄

  “啊哈——”空海望着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终于还是喜不自胜地叫了出来。

  一旁听在耳里的逸势,不满地望着空海。

  “喂,空海。我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

  “逸势啊,你知道宝应元年是哪一年吗?”

  “宝应元年?”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驾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

  “肃宗皇帝也是同年驾崩的。”柳宗元补充说道。

  “原来——”

  宝应元年,正确说来,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驾崩。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为玄宗驾崩,所以改“上元”年号为“宝应”。

  玄宗死后十三天,玄宗之子肃宗也在四月十八日崩殂。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尘寰了。

  “还有,逸势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这、这……”逸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

  确实,宝庆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当涂过世了。

  也就是说——

  “总之,逸势啊,事情大约如此。晁衡大人写这封信时,正是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高力士接连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时。不过,这封信还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着过世了。结果,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缄——”

  “原来如此。可是,空海,听你这样讲,仿佛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关联。”

  “我没说有关联啊。”

  “可你也没说没有。”

  “我觉得可能有。”

  “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

  空海收回下巴,望着逸势。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着头说:“喔,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的确是玄宗太上皇死后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么事呢?”

  “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了史朝义。”

  说到这里,逸势也明白了。那是因为逸势读过大唐历史,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杨贵妃之所以被埋在马嵬坡,起因于安禄山是叛乱主谋。这个安禄山,想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而遭儿子安庆绪忌恨,被他亲手杀害。

  因为安庆恩若成为太子,安禄山死后,他便成为皇帝,这样一来,安庆绪头一个性命难保。

  爱喝酒的安庆绪,后来被手下武将史思明所杀;曾有一段时期,史思明颇有夺回洛阳的态势,却又遭儿子史朝义杀害;而这个史朝义,不久又遭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害。如此这般,历时九年的“安史之乱”才总算画下了休止符。

  结局是一场自我毁灭。

  这是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后的隔年,也就是宝应二年所发生的事。

  “唔。”逸势情不自禁发出呻吟。

  “唉,这真是——”柳宗元也不胜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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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又说回来——”

  空海问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

  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

  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资治通鉴》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

  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

  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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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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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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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惠果

  身体很热,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惠果这般想着。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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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东方持国天、西方广目天。、南方增长天、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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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吶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咯......咯......咯......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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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影子呻吟着。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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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咯......咯......咯......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喀......喀......喀......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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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宫中骚动不安,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

  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闪烁着绿光。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这四只也被扑杀了。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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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东西在舔耳朵,粗糙、温热的东西,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湿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四周一片幽暗。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

  墙——

  墙边搁着一只陶壶,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年约七十左右,留有胡须,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

  二步——

  老人朝窗口走近,身穿紫色棉布夜衣,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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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

  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

  呼咻......呼咻......呼咻......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

  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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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

  “是又怎样?”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梦想。”

  “什么梦想?”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约定?”

  “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个陪下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种地步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

  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

  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阇梨莫属——”(译注: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阇梨。)

  “惠果阿阇梨?”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盛宴。”

  “盛宴?”

  “对,盛宴……”

  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

  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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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一扇圆窗,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

  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他是个奕棋高手,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恼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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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阇梨来的。”

  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阇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头暗忖。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

  果然没错。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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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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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恨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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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四十岁上下,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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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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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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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

  “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唵。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祟。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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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咒法宫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日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哦浴*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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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

  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受、想、行、识,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

  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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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

  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菩提!萨婆诃!!

  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蠛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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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真是太壮观了!”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

  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

  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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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

  无人醒着,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那人影正在舞动着,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桑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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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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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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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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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窗伞!豹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是大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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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白乐天盯着窗外看,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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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入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

  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

  “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

  “情感太浓烈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白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

  “难道不行?”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

  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然后,微笑僵硬了。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

  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阇梨吗?”

  “正是。”

  “我不知道。”

  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

  “——”

  “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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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

  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谁呢?”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街谈巷议?”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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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刺猬一样……”

  “——”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可是怎样?”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

  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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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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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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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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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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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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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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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脸色不怎么好看,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所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

  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

  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嗯。”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

  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

  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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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

  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

        逸势抬起头来,问道:“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恕—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阇梨吗?”

  “给凤鸣。”

  “给凤鸣?”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阇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阇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阇梨?”

  “没错。”

  “为什么呢?”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阇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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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胡术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快、华丽起来。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

  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地点选在西市。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离开西明寺。

  户外春光明媚,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

  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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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

  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阇梨,该怎么办?

  那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阇梨不在寺里:“何时归返,一无所悉。”

  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阇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行踪也不能说。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

  逸势依此推测:“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阇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阇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

  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布匹、丝绸,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活蹦乱跳的鸡、马、羊、牛,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饰物,还有地毯、长靴,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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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

  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两人也没入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啰?”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是的。”

  “什么事呢?”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

  “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

  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

  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稀客、稀客——”

  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马哈缅都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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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入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高挺的鼻梁,花白的络腮胡子,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

  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虫、蛇、蛙啦什么的——”

  “——”

  “还有猫、狗、鼠——”

  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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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祅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祅祠——也就是祅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蟾蜍、鼠、猫、狗、蜘蛛或蜈蚣,猪、牛、鸡或乌鸦,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

  “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啰?”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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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他将购入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他将瓷壶、器皿装入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

  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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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正屋屋顶已毁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两人都是男子。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救、救、救命啊……”

  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被、被杀了。喉、喉咙……”

  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看到了什么?”

  “那个。”

  “哪个?”

  “狗。”

  “狗?”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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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

  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

  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

  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

  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哪里呢?”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

  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

  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提心吊胆地窥视着。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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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低头俯视着狗群。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狗、狗的前面……”

  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

  仔细看,似乎是生肉。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

  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

  那是人,没错,就是人。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为什么吠个不停呢?

  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怜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

  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人影,是个全裸的男人。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

  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

  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

  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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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几次都想——逃走。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暗,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他来做什么?

  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不发一语,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人。

  “没、没……”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

  “看到了吧……”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迸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还好吗?”

  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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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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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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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逸势这么说时——

  “空海先生。”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韩愈深深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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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蛊毒之犬

  此处是个小房间,有炉灶、桌椅,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入人群,失去踪影。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阇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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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

  “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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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一起被惠果阿阇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阇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阇梨提过此事吗?”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

  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阇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

  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阇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阇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阇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可以告诉惠果阿阇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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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刚才说的那事吗?”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阇梨?”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阇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种事?”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阇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咒法。”

  “惠果阿阇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阇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状物呢?”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惠果阿阇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阇梨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刚您说到——”

  “什么事?”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术了吗?”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的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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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国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一了。”

  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人偶之中,用以替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入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阇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阇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入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阇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阇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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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施行何种咒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入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入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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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

        (译注:公元六○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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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悔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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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入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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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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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咒术大战

  翌日——

  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阇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阇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阇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该法名为“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也简称“转XX法”或“摧魔怨敌法”。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入。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阇梨的师父,他并非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XX筒,然后作法。

  转XX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XX筒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XX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XX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刚萨埵、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XX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阇梨岂不是要在怨偶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阇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治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会大增——”

  “真名?”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6-26 02: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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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中——”

  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

  “是吗?”

  “还有狗。”

  “狗?”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关于这点,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子英摇摇头:“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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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

  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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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符码?”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不是说过了?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吗?”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丹翁大师知道吗?”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

  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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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

  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告辞。

  “那就——”

  “再会了——”

  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宫怎么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符码?”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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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看穿了什么?”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十月——

  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

  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

  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资治通鉴》,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宫吗?”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宫。”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是五十年前的事吗?或者根本还没结束呢?”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

  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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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幻法大日如来

  尊仁醒了。最初,尊仁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醒来,他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深眠状态,应该不可能轻易醒来。

  风声、虫鸣、鼠窜声、树梢摇曳声,这些声音弄不醒他。不致唤醒沉睡中的他。

  可是,如果这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即使比虫鸣更微弱,他也会醒过来。因为此等声音极其不同。而且,是可能招来极度危险的声音。

  所以,现在自己会醒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是有人踩踏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声响?甚至,根本不是任何声音,仅是某种迹象?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原因,不过就是半夜醒来而已呢?

  那样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一年内总有一两次。不过,每次醒来后,只要探索一下内心,便知道原因。

  可能做了惹厌的梦,或是屋隙吹进一阵寒风,或是惦记着某事,由于这些事所产生的意识微波,自己才会醒来,醒来后也能知道原因。

  然而,这次醒来的原因到底为何?他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侧耳倾听。探询动静,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尊仁推开被褥起身。若是平日,他会置之不顾,不会因在半夜醒来,而特意起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惠果不在寺里。

  倘若惠果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影响到他目前正在做的事。

  惠果如今人在宫内,正在作法护持皇上。寺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若出事了,会阻碍惠果的咒术。

  尊仁起身。裸足而行。步出室外。穿过走廊,朝正殿走去。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

  有声音传了过来,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是自言自语吗?

  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一盏小小的灯火,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量感凝然,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

  “喂……”

  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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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可能?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是我……”

  什么?!

  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

  像是说:反正大日如来能洞察一切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日如来的物体。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动了嘴唇。可是——

  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法术?!

  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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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方士、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阇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阇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

  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法术而不自知?

  睡觉的时候吗?

  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还是进入正殿之后?

  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在这里……”

  是那时中术的吗?

  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

  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喃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里?

  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好冷啊……”

  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

  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

  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在这里洗个澡好了。”

  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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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

  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

  这样好吗?

  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夭夭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

  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

  大概可以吧——

  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

  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

  “是我啊……”

  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

  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

  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

  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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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

  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

  “我的真名是‘假名为大日如来’。”

  绝妙好答,丝毫未见妥协。

  “请教大名的事,暂且作罢。”

  “唔。”

  “能否告知来意?”

  “什么来意?”

  “想听听看,您特意呼唤我到此的原因?”

  “我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惠果阿阇梨慎重保管的东西。”

  “若说没有,一件没有;若说有,就有很多。”

  “不需要很多,我要的只一件。”

  “什么东西?”

  “文卷。”

  “文卷?”

  “嗯。”

  “文卷也有很多种。是什么样的文卷?”

  “不知道。”

  “这就怪了——”

  “虽然不知道,但惠果阿阇梨确实拥有它。”

  “只是,惠果师父目前不在寺里。”

  “是在宫里吧。”

  你知道得可真详细——

  尊仁本想如此说,却又打消念头了。

  因为对方可能不知道惠果到哪里去了。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套话而已。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似乎可以看透尊仁内心。

  “我全都知道了。有人想下咒杀害永贞皇帝,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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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惠果为了护持永贞而去宫里除咒,是吧?”

  “俗世之事,您竟然这么有兴趣——”

  尊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说道。

  “那文卷,惠果阿阇梨不可能带到宫里去——”

  “——”

  “我猜,一定在这青龙寺某处。”

  “——”

  “如何,你知道那地方吗?”

  “法术如此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花些时间,迟早找得到。不过,我不能把时间花在搜寻之上。所以就来问你了。”

  “为何你认为我知道那文卷所在?”

  “因为如果我是惠果,一定会交代完文卷的事之后才出门。”

  “什么意思?”

  “假使此刻失火了,你会怎么办?”

  “火?”

  “如果寺里起火了,延烧到正殿,你会怎么办?”

  “——”

  “应该会将佛像、经典搬到寺外吧?”

  “——”

  “可是,那文卷并非经典。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重要性,很可能会耽误抢救时间。若是那样,文卷不就烧成灰烬了吗?”

  “你是说,惠果师父外出期间,寺里会发生火灾?”

  “或许吧。”

  “有人会放火?”

  “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我来放火吧!”

  “假名为大日如来”如此说毕之后,脸庞立即现出熊熊红光。

  仔细一看,方才尊仁所点上的灯火,已扩变五倍之大。

  “这主意太可怕了——”

  “我来放火,烧遍全寺。如此,就能知道实情了。”

  “什么实情?”

  “惠果到底有无告诉你文卷所在的实情。”

  “是吗?”

  “如果你知道文卷所在,一旦火势延烧,就会仓皇带着文卷往外跑吧。到时候,我再从你手中抢走,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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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尊仁额头,首度浮现细微汗珠。

  他开始后悔和侵入者交谈了。

  交手的对方或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你在流汗……”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以观察尊仁反应为乐的声调说道。

  “如何?”声音很骇人:“我来放火好吗?”

  尊仁无言以对。

  失败了——

  惠果阿阇梨确实把文卷交给自己保管。

  当然,上面写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过,惠果阿阇梨说,这东西十分重要。

  还特别嘱咐,万一寺内失火,务必携出。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仅有自己而已。

  对方却都晓得了。

  他深深明白,这些事并非自己告诉对方的,而是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

  只是,很不可思议地,对方所说全是事实。仿佛自己的内心已被他读透了似的。

  “猜到了吧。”

  听得出来对方声音带有笑意。

  尊仁心想,自己竟然和如此厉害的家伙打交道。

  究竟何时陷入那家伙的法术之中?

  不过,自己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放火就麻烦了。”尊仁说道。

  “是吧。”

  “我可以把文卷带来这里。”尊仁转变语气说道。

  “是吗?”

  “确实如你所说,我从惠果阿阇梨那儿听过文卷的事。”

  “嗯。”

  “我也知道文卷在哪里。”

  “你很老实。”

  “惠果师父还这样对我说过。”

  “噢,怎么说——”

  “他说,自己外出期间,可能会有人动文卷的主意。”

  “是啊。”

  “总之,来者绝非生手。有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安全。判断自己不敌时,就赶快将文卷交给他——”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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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交付之前,必须和他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交付时才说。”

  “现在不能说吗?”

  “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取文卷。到底是何种约定,到时候┰偎怠!豹

  “我明白了。”

  “假名为大日如来”点了点头。

  “那——”

  尊仁语毕,转身走出了正殿。

  穿过狭窄的回廊之后,走进惠果房间。

  点亮了灯火。

  灯火之中浮现惠果房间模样。

  书桌。

  上面放着几卷经典。

  床铺靠墙处设了一个小佛坛,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正前方有一火炉。

  尊仁伸手自佛像背后取出木箱。

  打开箱盖。

  里面有一卷文卷。

  取出文卷,解开细绳,摊开……

  尊仁走近佛灯,把摊开的卷轴放在火焰上焚烧。

  不一会儿,火焰延烧到卷轴上。

  待文卷完全点燃之后,尊仁一面将燃烧中的卷轴摊开,一面放入火炉里。

  火焰愈来愈大,卷轴不断燃烧着。

  此时——

  “哼!”

  火炉对面的大日如来佛像,瞪眼怒视出声喝斥。

  佛像虽小,眼睛却像真人一样。

  “你在做什么!”小如来佛像问道。

  尊仁不发一语,继续将卷轴摊开以方便燃烧。

  “等一下,你欺骗我!”

  颜色暗淡的铜铸大日如来像,从原地站起身来。

  这尊大日如来像,高度不过是人的头部大小。

  如来像伸手去抢燃烧中的文卷,尊仁以右掌将之击倒。

  大日如来向后倒下,在火光映照下,手脚胡乱摇动着。

  “你、你!”

  大日如来翻身站起。

  “如何?无法动手了吧。”尊仁边说边扬声大笑。

  然后——

  听到自己的笑声,尊仁醒了过来。

  原来他还躺在自己床铺上。

  他在床铺上扬声大笑,而且因为自己的笑声,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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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怪哉——

  尊仁起身,在黑暗中思索。方才那是什么?是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未免太清晰了。记忆如此生动。起身后,他拿起烛台,点上了火。

  手持烛台步出走廊,往正殿方向走去,走进正殿,望向正中那座巨大的大日如来佛像。一如方才所见,眼前大日如来隐约反射出火焰颜色。

  方才——或是在梦中,正是这尊佛像对着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即使再怎么凝视,大日如来依然是大日如来。

  毫无奇异之处。

  自己仍然在法术之中吗?还是已经醒来了?

  尊仁闭上双眼,反复凝神呼吸,在心中想像月亮影像。

  圆形,满月的圆形。

  这是名为“月轮观”的密教冥想法。

  可以让心波不起,宛如止水。

  没问题——

  他如此想着,以自我意识扫描内心轮廓,确认没有任何其他意识潜入自己内心。

  接下来是惠果的房间。

  他步入房内,站在火炉前,望向对面的大日如来像。

  看不出有移动的痕迹。

  伸手往佛像的背后探索。

  如果文卷在这里——

  没有。

  手指落空。

  他大吃一惊。

  啊,对了——

  尊仁想起来了。没有是对的。

  曾经放在这里的文卷,已被自己取出烧毁了。所以,这里没有也是理所当然。

  等一下。

  如果文卷没了,方才之事就不是梦境了?不,如果不是梦,那样也好。文卷既被烧毁,对方就会死心了。

  只是,叫人不舒服的是,自己何时回到房间睡下,竟毫无记忆。

  真是梦吗?

  还是真的呢?

  真的话,应该有烧毁文卷的灰烬才对。

  尊仁蹲下身,搜寻灰烬。

  不,不是在地板。是在火炉里。

  那时,自己不是把燃烧中的文卷放进火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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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尊仁起身,将灯火罩映火炉。

  有了。

  炉里有看似文卷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是有了,但文卷残留物呢?

  虽然火势猛烈,但光那程度,不可能烧毁全部文卷。

  应该还留有没完全烧毁的卷轴及其他部分。

  难道被人拿走了?尊仁这样想着。

  自称“大日如来”的对手,取走了炉内烧余物?

  若是如此,那也好。

  那文卷,其实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前预备的另一文卷。

  是尊仁所抄写的《般若心经》文卷。

  若对方带那烧余物,看到残留文字,应该会立即发现它是伪冒品。

  要是发现了,不是会再回到青龙寺吗?然而,对方并无返转的迹象。

  尊仁突然不安起来。

  莫非真的文卷被人夺走了?

  尊仁手持烛台走出惠果房间。

  朝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位于正殿西侧,以有屋顶的回廊与正殿连结。

  尊仁快步穿过回廊,来到藏经阁前。

  虽然门扉深锁,但他从惠果房间取来了钥匙。

  入口处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那是个曾用幻术迷惑自己的对手。很可能趁自己睡觉时,用这把钥匙打开藏经阁,拿走文卷,再把钥匙归还原处。

  或者,也可能使用其他方法潜入此地。

  必须进去确认一下。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借助烛火前行,望向最里边的架子。

  大批经典以卷轴形式,堆积在架上。

  要从架上立刻找出那文卷,显然不可能。

  必须逐一审视每一卷轴内容才行。

  惟有亲自将文卷收藏在这里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其所在。

  知道此事的,仅有自己和惠果。

  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架上。

  成堆卷轴当中,其中之一就是那文卷。

  尊仁伸手取出文卷。

  他把烛台搁在架上,双手捧着文卷,以灯光照映。

  是这卷没错!

  惠果曾对他说过,不可阅读内容,因此尊仁无法打开观看,但确实是这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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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松了一口气后,正准备将文卷放回架上——

  呵......呵......呵......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微的抿嘴笑声。

  那笑声逐渐高扬,然后放声大笑。

  “是谁?”尊仁大喊。

  “原来藏在这里啊——”

  有声音传来。

  尊仁听到后,回头一看,胆颤心惊。

  方才打开的门洞,正挡着一张巨大的脸孔。

  是大日如来的脸孔。

  一尊巨大的大日如来正站在藏经阁前,正弯着腰从入口处窥视里面。

  原来自己还陷于幻术之中,还没醒过来。

  大日如来的金色巨脸,反映架上的烛火,正闪闪发光。

  大日如来从入口处张望尊仁,得意地笑了出来。

  从入口处伸进来大日如来的巨掌。

  “交出来。”

  “不!”

  尊仁将握着文卷的右手藏在身后。

  刹时,某物抢走右手紧握的文卷。

  “啊……”尊仁不禁失声呼叫出来。

  他回头望向身后。

  黑暗处,蹲踞着一个细小漆黑人影。

  “终于拿到手了。”那人影说道。

  低沉的嗓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你……”

  “抱歉。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还、还给我——”

  尊仁正想奔过去时,那人影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中。

  身体紧贴着天花板。

  像大蜘蛛一般,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

  “慢、慢着——”

  尊仁虽然追赶上去,人影却穿过他的头顶,坠落地板之上,然后从已经看不到大日如来脸孔的入口处,向外跑出去了。

  “你想逃吗?”

  尊仁飞也似地追奔出去。

  来到回廊,再跳入庭院。

  月光下,却看不到任何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惟有庭院的花草树木,映照着从天而降的月光,在尊仁周遭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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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胡神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

  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空海如此说后, 逸势答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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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反而是摩尼教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

        (译注:摩尼教为源自祆教的宗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创立。在中国又称“明教”,乃由于信徒称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于唐朝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传入中国,并在长安建有大云光明寺。此亦即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之明教。)

  “摩尼教?”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当然。”

  “为什么?”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侄瘢俊豹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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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

  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

  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叩!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

  “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

  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

  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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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

  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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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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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晚——

  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笛,月琴,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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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5 | 显示全部楼层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祇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一由旬约七万公里)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呵......呵.......帝释天放声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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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呵......呵......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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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

  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

  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宫……”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

  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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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

  “说的也是——”空海点点头。

  弥勒菩萨短暂沉默后,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空海啊,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问题与先前一样。

  “只是举办个宴会——”

  “宴会?”

  “举杯欢饮,吟诗作对,与乐音共舞,一宿醉卧而已……”

  “——”

  “地点选在骊山华清宫——原因是来自倭国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喔。”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空海说道。

  弥勒菩萨用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弥勒菩萨说道:“像云那样快!”

  “——”

  “时间会消逝。时间会消逝呀。转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犹如一夜梦境啊。”

  “——”

  “你若有该做的事,就要快——”

  “像云一般吗?”

  “没错。像云穿过天空一般,快去做。”

  突然,宛如彩虹消逝般,弥勒菩萨的身影愈来愈显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会好好享受你所准备的花样——”

  说毕,弥勒菩萨已经消逝了。

  空海醒来一看,脚边孤伶伶地放着一轴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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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高力士

  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

        (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

  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

  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

  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

  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

        (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

  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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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什么女人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

  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

  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入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

  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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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

  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

  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

  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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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呵......呵......男子发出笑声,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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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5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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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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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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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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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0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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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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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什么?”

  “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

  “——”

  “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会更放心吗?”

  “到底怎样?”

  “到底是怎样呢?”

  “什么?”

  “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

  “需要你?”

  “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

  “到底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

  “什么?!”

  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

  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任何回音。

  “喂。”

  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响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诚如黄鹤所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

  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

  “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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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4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寿王的女官?”

  “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

  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

  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

  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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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万分困扰,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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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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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19 | 显示全部楼层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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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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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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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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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黄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日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床上起身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

  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床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身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吟。就像有人将我的身体紧紧压制在床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白、黄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身体还给我!”“身体还给我!”并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宫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彼时的慌乱,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黄鹤及其两名弟子白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一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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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玄礼是天生战将,战场上的耀武扬威,使他一路飞黄腾达。

  他与贵妃的亲人——杨国忠立场完全相反,杨国忠是因为身为贵妃兄长才能出入宫廷,大半靠着贵妃撑腰而出头。

  陈玄礼认为,正因为皇上对杨贵妃太过着迷,而将朝政几乎全都交给杨国忠处理,才会发生安禄山之乱。

  我也明白,说不出口但与陈玄礼想法相同的人为数不少。

  就此意义而言,我与杨国忠同罪。

  因为再怎么说,为皇上引见杨贵妃,让杨国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无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贵妃的立场,我也对杨国忠的飞黄腾达尽了不少力。

  为了在宫廷生存下去,守护自己的地位,我无法违逆皇上最亲宠的贵妃。再说,随侍明艳的贵妃,为了讨她欢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从心底没有一丝不悦。与其说没有不悦,还不如说根本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去做这些事。

  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远从他国运来冰块为她消暑。

  她可说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侍候贵妃,说是侍候一个人,感觉却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现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个国家里,或许百年才偶尔会出现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贵妃之间也曾数度发生争执。

  甚至贵妃也曾抱着赴死决心,离开宫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我为他们调停修好。

  不过,玄宗愈沉迷于贵妃,我也愈发忧心。

  因此,对陈玄礼来说,我是杨氏一族的人,而我忧心的一面,又让我像是陈玄礼这边的人。

  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关黄鹤。

  如前所述,黄鹤在宫里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是杨贵妃的道师。

  道——指的是道教。

  为化身为女道士的贵妃传授教义,是黄鹤的主要任务。

  但那是表面,实际上,他并未教导贵妃有关道教之事。

  然而,在杨玉环转为杨贵妃的过程之中,这却又是必经的一种形式。

  每个宫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贵妃移往其他宫殿时,黄鹤与两名弟子也随同动身。

  心血来潮时,贵妃会进入太真堂,与黄鹤讨论道教种种,有时为了解闷,也会和他说起各种闲话。

  至少,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是这样。

  原来黄鹤所要求的,说到底就是这些而已,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因此以为,黄鹤的要求,仅是出人头地,到宫廷当官而已。

  我所想的却是大错特错。

  黄鹤要求的,是更恐怖的东西——

  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先前已提过,而我确知此事,则是在我们走避蜀地的前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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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安禄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乱,逼使皇上和我们一行人逃离长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宝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六月十日,名将哥舒翰镇守的潼关被安禄山军队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发生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吧。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潼关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哥舒翰将军会战败。

  想到之后我们仓皇逃离长安的过程,您应该也能深刻体会我们所受到的冲击。

  当时,哥舒翰统帅大约二十万大军。虽因攻陷洛阳而气势逼人,但安禄山军队不过十五万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禄山头颅,众人都认为,哥舒翰必可击退敌军。再说,潼关是天下要塞,古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我们一直认为,只要先将安禄山军队击退至洛阳,此后的事还可再行研议对策。

  既然如此,为何哥舒翰还会被安禄山所打败呢?

  我想您也晓得原因。本该守住潼关等待敌军来袭的,没想到将军却开关直攻敌营。

  宜守不宜攻——关于这点,哥舒翰将军应该十分清楚。

  那为何还要出关迎战呢?

  原因出在杨国忠身上。

  哥舒翰将军曾被再三要求出关决战。

  “出战!”

  主张出关决战者,正是杨国忠。

  杨国忠既是贵妃兄长,又是天宝十一年继李林甫之后的宰相。

  杨国忠与哥舒翰不和,事实上,正是潼关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扩张势力。另一方面,他也怀疑哥舒翰与安禄山密约,串通伺机进攻长安。

  因此,他才会刻不容缓要求哥舒翰与安禄山决战。

  禄山虽窃据河朔,不得人心,请持重以弊之,待其离隙,可不血刃而擒。

  虽说洛阳已陷落,安禄山却尚未掌握人心,此时固守潼关,待其军队疲弊、民心背离之时,再一举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杨国忠却出面阻止。

  听闻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

  贼远来,利在速战。王师坚守,毋轻出关,计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观事势,不必速。

  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打算速战速决。我方坚守潼关,毋轻率出兵,落入敌人圈套。当以顺势观望为宜。

  哥舒翰的奏书,读来令人心痛,杨国忠却依然故我,坚持出战。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开关出战,结果兵败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数万人。

  如果杨国忠不起疑心,长安就不会落入敌手。

  再加上深孚众望的高仙芝,虽突破敌围进入潼关,却又因为与宦官边令诚交恶,遭致谗言而被斩首。

  就这样,多位名将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对于毫无作战经验的杨国忠代行指挥战局,武将们倍感失望。

  以陈玄礼为首,留守长安的武将发出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来安禄山所以叛乱,原因也出在杨国忠身上。

  如果他不那么嫌恶安禄山,或许不致引发叛乱。

  杨国忠非常讨厌安禄山,逮到机会便上奏:

  “安禄山有窃取天下之心。”

  此前也曾数度传出安禄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坏其事者也是杨国忠。

  “彼不谙文书,外使谒见,以彼为相,岂非颜面尽失——”

  杨国忠如此主张,断送安禄山为相之路。

  其次,杨国忠要求安禄山入京晋谒。

  “入长安拜谒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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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国忠三番两次诱劝安禄山进京请安。

  当然,这是杀害安禄山的借口,安禄山一来,杨国忠肯定不问有无而将之杀害。

  安禄山深知杨国忠计谋,当然也不肯轻易进京就范。

  他编造了日程不宜、患病等各种理由,拖延进京拜谒,然而,杨国忠却执意要他来参拜皇上。

  “不进京拜谒,等同谋反。”

  被杨国忠逼到如此地步,安禄山也就不得不下定决心。

  安禄山知道,一旦进京拜谒天子,自己就将被捕杀头。因此,最后手段只有造反了。

  安禄山就这样举旗叛变。

  他召集谋反的麾下武将这样说道:

  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说来,举兵叛乱的安禄山,所高举的旗帜正是:“讨伐杨国忠。”

  由此观之,他绝不是要杀死皇上,改朝称帝。

  “安禄山那家伙,终于动手了。”

  杨国忠听到安禄山造反消息传来,在我面前开心地这么说,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还深深记得。说他惧怕叛乱,不如说他庆幸结果正如自己所料。

  总之,在这场叛乱之中,安禄山终于攻陷潼关。

  接下来,安禄山何时将会进攻长安,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当天我们反复研议到深夜。

  舍长安就蜀地,或是留在此地奋战到底?

  连皇上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入夜,疲惫的我倚靠在长生殿石壁上休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我的头自然而然触及石壁,这时——

  “事情变得好玩了。”

  有声音传来。

  是谁?!

  我将头部移离石壁,朝四周搜寻人影,但是察觉不出任何动静。

  是男声,而且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举目四望,却不见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吗?

  这么想过后,我又把头贴在石壁上。

  “安禄山终于有动静了。”

  声音再度传来。

  然后,我才察觉一件事。

  那声音,我一把头贴在石壁就听见,一离开就听不见了。

  声音很细微,像是呢喃,但我确实听见了。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种石造建筑,有时可以透过石头传来极为遥远的声音。大概是石头与石头重叠时的状态吧,碰到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某个石头边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远处的石头上。

  虽然明白了这一道理,我却又开始挂念,到底是谁说了这番话?

  我把耳朵紧贴石壁之上,想要更清楚听到那个声音。

  “话又说回来,事情进行得真顺利。操纵杨国忠,根本轻而易举——”

  听到那声音,不知为何,我内心竟莫名地骚动起来。

  看样子,我现在似乎正在窃听某人的秘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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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先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合,再让杨国忠与哥舒翰反目……”

  声音传入我的耳里。

  我惊吓得仿佛心脏将迸裂出声。

  真是令人震惊!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反目,促使安禄山叛乱的人是我,那声音的主人如此说道。还说,使哥舒翰将军与杨国忠反目的人也是自己。

  到底谁说了这样的话?

  那声音实在太小、太微弱了,以致初时完全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不过,那声音我确实曾在哪里听过。

  难道顺着石头传音到这里时,那音质中途改变了?

  “喔——”

  从仿佛点头一般的上扬声音可以判断,这绝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声音主人正和某人对谈。虽隐约还可听见对方声音,但即使将耳朵紧贴石壁细听,也听不清楚那声音在讲些什么。

  或许声音与传声石头之间的距离,以及说话者的位置,存有微妙差异,才会造成如此结果吧。也或许石头和声音主人之间,有所谓的适性吧。更或许某种音质,只有某种石头才能清晰传递吧。

  “不过,我先声明,绝非我硬将那种感情灌注人心之中。说起来,那是他们内心本来就有的……”声音主人说道。

  我本想确认对话是在何处进行的,所以剎时从石壁抽身,但是立刻又打消念头了。

  我担心,离开此地会漏听对话内容。再者,如果我开始搜寻他们,万一被察觉动静,或许他们就会停止交谈。

  如果这伙人是危险人物——不,从谈话中已确认这伙人非常危险,若是让他们察觉我在偷听,那我将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了又想,原地不动继续偷听他们谈话,才是上策。

  “杨国忠本来就对安禄山起疑,我才能培养他的疑惑啊。”

  感觉听到这话的人——或是这伙人,做了点头动作。

  “我只是培养杨国忠心中本有的东西而已。正因为杨国忠看哥舒翰不顺眼,我才能利用这点。那个高力士,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那声音主人竟然点到我的名字?而且从话里头听得出来,高力士——也就是我,已遭到声音主人操控了。

  “因为想要守护自己的地位、权力,那男子才会如我所愿,安排杨玉环与玄宗见面——”

  听到这话时,我终于知道声音主人是谁了。

  黄鹤!

  说出这些话的就是黄鹤。

  一点没错。

  那声音、口吻,都是黄鹤所有。

  既然如此,黄鹤交谈对象必定是白龙和丹龙。

  “安禄山已攻克潼关——”黄鹤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就会毁灭。”

  令人恐怖的声音响起。

  “如此一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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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黄鹤究竟在说什么?唐朝的毁灭?大唐王朝即将毁灭吗?

  他是说,是他促使事情如此演变的吗?怎么可能?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不,一点没错,黄鹤确实说了,是他促使事情演变至此的。

  他分明说到,不但是他挑起安禄山之乱,也是他逼使哥舒翰将军战败的。

  啊——

  而追根究底,事情会演变至此,全都因为杨玉环登上贵妃之座引起的。

  因为皇上看上贵妃,黄鹤这伙人才能以随侍道士身份,进入内廷。

  啊,只是——

  啊,只是,晁衡大人。

  黄鹤这帮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吗?

  大唐王朝的毁灭——

  难道他们正是为了此一目的,才将杨玉环之事告诉我们,然后借此深入宫廷?

  若是如此,事情的源头,就是从我将杨玉环之事禀告皇上开始。如果我没禀告此事,如果我没安排两人见面,杨国忠也不会成为宰相吧。如果没有这些,杨国忠自然也不会跟安禄山反目成仇,长安也不至于陷入险境了。

  唉,可是,晁衡大人。

  当时那样做会演变成这样,又有谁会知道呢?当时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并非神明之人,又哪能事先预知呢?

  不论是谁,人的一生多半填满了无法挽回的物事吧。

  不过,再仔细一想,如果我不曾安排杨玉环与皇上见面,就不可能拥有那些宛如梦境的欢宴时光。

  乐师奏乐、吟唱、舞蹈——在座的皇上、贵妃、李龟年、李白。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幸而能体验那种日子,该说是一种无上的喜悦吧。

  不过,也或许是面临生命即将结束的今日,我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在长生殿偷听到黄鹤的声音时,我只是惊慌失措,根本无暇思考自己的人生等等。

  多少事都是黄鹤主谋的——这且不论,那黄鹤为何非这么做不可呢?

  如果对皇上怀恨,他其实不乏杀害皇上的机会。若是黄鹤想杀死皇上后一走了之,想必也可以策划得万无一失吧。

  由此也可知道,黄鹤是如何深入内廷了。

  身为道士——且是杨玉环的道师,只要贵妃同行,他可以随心所欲踏入宫里任何地方。

  然而——

  我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当事者之一的杨玉环,对于黄鹤阴谋,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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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再次将耳朵伏贴在石壁上,不知是否对方正在低语,有一阵子,完全听不到黄鹤的声音。

  不久——

  “别一副不满的模样。”

  黄鹤的声音传来,似乎在责备白龙或丹龙或两人。

  “那女人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杨玉环一无所知,事情才得以顺利进行——”黄鹤如此说道。

  呵。

  呵。

  呵。

  黄鹤那低沉的笑声,响了好一阵子,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之后,任凭我如何凝神倾听,如何将耳朵紧贴石壁,再也听不到任何语音或响声了。

  不知黄鹤一伙人停止谈话,还是转移阵地了。总之,从此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回到房里,我根本无法入睡。

  方才听到的事,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来应该立刻禀告皇上此事,但当时的情况实在糟透了。

  没有任何证据。

  就算我禀告这件事,皇上会相信吗?若非当时状况紊乱,或许他会相信。

  可是,即使我坚持听到黄鹤如此说,黄鹤也可以装胡涂说不知道吧。

  既然只是石缝微微传出的声音,声音如此微弱,为何能听出声音主人是谁?在此问题之前,彼方说话声音,真的可以顺着石壁传送,让此方听见吗?

  皇上恐怕无法信服吧。

  此事端视皇上到底相信我,还是相信黄鹤所说的话了。如果只是我和黄鹤的事,皇上当然会相信我。

  不过,问题在于中间还夹着杨玉环。

  如果杨玉环站到黄鹤那一边——

  事情或许就会演变成我为了诬陷黄鹤而说谎。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果杨玉环不存在——我可以立即逮捕黄鹤一帮人,砍他头或把他关进牢里。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必须立刻逃离长安,在这种紧急时刻,我竟然遭逢这样的事。

  如果有谁跟我一起听到了这件事,我一定立刻禀明皇上。当时的我,却无法这样做,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

  开始感觉有些迷糊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声音。

  “高力士大人、高力士大人……”

  蓦地醒来,只见床边站了一个男子。

  “高力士大人……”那男子一面说一面俯视我:“是我,陈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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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借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看,床边之人确是陈玄礼。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男子因某种理由前来杀我。

  咽喉几乎要迸出惊叫声,好不容易我才打消这念头。

  因为陈玄礼语调沉稳,如果他打算杀我,根本无需打招呼,趁我睡着时直接一剑刺入我的胸部或咽喉也就够了。

  我从床上抬起身子,说道:“陈玄礼大人……”

  “贸然如此唤醒高力士大人,请容我先向您致歉。”陈玄礼压低声音说。

  陈玄礼官拜龙武大将军,自哥舒翰将军阵亡后,他是长安现役将军中最具实力者。

  皇上已暗中决定逃离长安,届时授命护驾的,将是这位陈玄礼。

  “应该有警卫才对——”

  “今晚负责警卫的,都是我的部下。我已下令他们退下,再无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陈玄礼虽然如此说,却始终压低声音。我想,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说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让别人听见。不得已才对您失礼。”陈玄礼继续低声说道。

  “什么事呢?”我问。

  “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来的——”

  说毕,陈玄礼慢慢拔出垂挂身旁的腰剑。

  床上的我本能地往后缩身。

  陈玄礼果然是要来夺取我的性命——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陈玄礼反持剑刃,而将剑把递交给我。

  黑暗中,剑刃仿佛闪烁出蓝色光芒。

  “这个——”陈玄礼说道。

  “这个?”

  “请拿着剑。”

  “——”

  “此刻起,我要对您坦述一件事。说完后,会要求您当机立断。到时如果所言不合,就请您杀了我。”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当真的。”

  声音虽小,陈玄礼却说得斩钉截铁。

  事情到此地步,我终于也有所觉悟。

  我在床上整理装束,然后说:“说吧,陈玄礼大人——”

  陈玄礼几次调息后说道:“我已经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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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3 | 显示全部楼层
  “压不住了?”

  “是的。”

  “压不住什么呢?”

  “我的部下。以及——”陈玄礼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我自己。”

  此时,我已明白陈玄礼想做什么了。虽然明白,却无法将那骇人的事说出口来。万一说出来,进而成真的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你想由我说出来吗?”我如此说时,陈玄礼接道:“我要申讨杨国忠。”

  陈玄礼真的说出那事了。

  “这一、二天我们就要逃离长安。跟随我的将士约有二百骑。我想我们绝不会失败。”

  黑暗中,陈玄礼那无礼的目光,丝毫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直盯着我看。

  “龙武大将军——”我故意如此称呼陈玄礼:“你说的事,我明白了。可是,为何要告诉我——”

  “——”

  “你想要我加入吗?”我说。

  “不,不是。”陈玄礼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高力士大人——”

  陈玄礼捏持住我手握的剑身,缓缓往上举起。

  “在某种意义上,您比杨国忠更亲近皇上。或许您是仅次于贵妃,最接近皇上的人。”

  “没错。”我坦然颔首。

  “加上,您又是个冷静明白的人。”

  “冷静明白?”

  “这是赞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

  “——”

  “皇上身边,再没人比你看得更透彻了。无论宫里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比谁都清楚。”

  “——”

  “这次我要做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诚如陈玄礼所言。

  陈玄礼为何要申讨杨国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入我们。只要起事之时,恳请高力士大人将我们的本意转达给皇上——”

  “转达?”

  “此事绝非谋叛。都是为了申讨杨国忠,我们才决定行动的。”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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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事情发生时,请您如此转告皇上,我们绝对不想伤害皇上。讨伐杨国忠之后,我们会立刻护卫皇上前往蜀地。”

  “不过——”我望着陈玄礼说道。

  “什么事呢?”

  “你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

  “她并没罪。”

  “她罪在深受皇上宠爱。她本身无罪。可是——”

  “——”

  “高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贵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顺利进行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了。

  陈玄礼所说的意思,我十分明白。

  “我们杀了杨国忠、他的妹妹杨贵妃却随侍皇上身旁,您想我们能安心吗?”

  “——”

  “日后或许贵妃会突然向皇上进言,我们是杀她兄长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杀死我们。明知可能会有这一天,还要留下贵妃活命——”

  之后的话,陈玄礼没有说出口。

  然而,正如陈玄礼所说。

  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的话,不知何时将惹来杀身之祸。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彻。我所说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陈玄礼说完,把按握着的剑身往上一提,将剑尖紧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请您当机立断!”他静静地说道。

  “此时此地——”

  陈玄礼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如果您稍有迟疑,或想拖延决断,就请用这把剑刺入我的咽喉。”

  我握着剑把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杨国忠、贵妃的性命,系乎我此时的判断了。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如果——

  如果方才没有听见黄鹤的声音,或许我会一剑刺进陈玄礼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听到黄鹤那番话,还决定要对皇上隐瞒到底了。

  几次我想出声却又闭嘴无言,闭上了嘴却又想开口说话,就这样反反复复着。

  最后——

  我终于说了这句话:“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

  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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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晁衡大人,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黄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身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黄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

  黄鹤欺骗了我——那股强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黄鹤的当,将杨玉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乱。上当了……

  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日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后,从坟内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泄漏他和我之间的事。那么,我明知陈玄礼将在马嵬驿兵变,却没禀告皇上,这秘密也将败露出来。

  我之所以对贵妃后脑的扎针动手脚,正因内心有着上述想法。

  所以,让我老实告诉您吧。对我而言,为了自保,让贵妃就此身亡,那才是最好的。

  这番告白,晁衡大人恐怕会惊讶不已。不过,这是我毫无伪饰的真心话——不,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这是真心话。

  我对贵妃与皇上的嫉妒,对黄鹤欺骗我的恨意,对自己的爱怜,这些情绪日积月累,才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思索出来的结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里呢?

  唉——

  话虽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性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性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西……

  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白。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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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晁衡大人,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强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

  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入,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人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

  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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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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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可能……”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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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强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黄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唇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

  “被人摆布?”

  “嗯。”

  “被谁?”

  “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白龙却被白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

  “——”

  “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

  “你们不是同一伙吗?”

  “不!”黄鹤摇头:“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

  “怎么了?”

  “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

  那三人——指的是杨玉环、白龙、丹龙。

  “逃走?”

  “我被他们背叛了。”

  “背叛?”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扭动身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个黄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人会如此苦闷地扭动身子,至今为止,根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黄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黄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可是,黄鹤啊——”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

  “——”

  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黄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

  自己的性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内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黄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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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

  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为何而哭?”黄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却泪流不止。”

  我凝视着黄鹤。

  “听好——”我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

  “听好,黄鹤!”

  然而,那或许不是向着黄鹤,而是对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黄鹤,我也想说给自己听的吧。

  “这世上岂有不落魄之人?这世上岂有从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运摆布之人?”

  “——”

  “听好,黄鹤啊。”

  “——”

  “我们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对于又能在此相逢,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本以为将独自一人死在这里,没想到竟还能与你重逢。即使现身在我面前的是安禄山,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吧。”

  黄鹤沉默不语。

  “说,黄鹤。”

  “说什么?”

  “说你的事。”

  “我的事?”

  “为何你要带杨玉环入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是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说完后杀了我也行。那么,知道你所说的事情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人间。即使你不下手,我也会死。对于将死之人,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经我这么一说,黄鹤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声来。

  “喂,高力士,刚刚提到的今上也已经死了,取庙号为肃宗。”黄鹤突然说道。

  “什么?!”

  “如今已是广德皇帝之世了。”(译注:广德皇帝即代宗,肃宗之子。)

  “——”

  “好吧。我就说给你听。让我来告诉你吧。”

  “喔。”

  “让杨玉环入宫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的血脉注入大唐王朝。”

  “什么?!”

  “好好听着。”

  此后,黄鹤说出了让人惊吓不已的话。

  “杨玉环,说来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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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剎那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这是什么话呢?

  黄鹤竟然说,杨玉环——贵妃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失声大叫。

  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唐帝国皇帝玄宗的贵妃。而且,事前我还曾派人调查过杨玉环的身世,也收到报告了。

  在成为寿王府女官之前——

  杨玉环于开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父亲是蜀州司户杨玄琰。

  我也曾听贵妃亲口谈过杨玄琰的事。

  根据调查记载——

  贵妃父玄琰,少时尝有一刀。每出入道涂间佩之,或前有恶兽盗贼,则所佩之刀铿然有声,示警于人也。故名曰警恶刀。玄琰视之如宝。

  不论父亲玄琰或母亲,早在贵妃年幼时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杨玉环,便被叔父杨玄璬收养在身边。

  “那么,你是说,你是已亡故的杨玄琰?”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是说,杨玄琰其实不是贵妃的生父?”

  “没错。”

  “你才是贵妃的生父——”

  “是的。”黄鹤以悲怨的声音点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问了,黄鹤却没有回我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寿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什么?”

  “寿王生母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宠爱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她的儿子寿王才能当上皇太子,日后成为大唐皇帝。”

  “可是,当时的皇太子是李瑛——”

  “那也没什么。这种事,只要玄宗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变更——高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吗?”

  正是如此。

  正如黄鹤所说,日后李瑛不但垮台了,还遭生父玄宗下令诛杀,死状凄惨。

  此事发生时,晁衡大人您也在长安,想必亲自目睹耳闻了。

  在幕后操纵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当时朝廷分成两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与其生母赵丽妃。

  另一派是寿王与其生母武惠妃。

  而这也是拥立李瑛、以张九龄为首的科举官僚,与拥立寿王、以李林甫为首的门阀官僚之间的斗争。

  对于玄宗疼爱武惠妃之子寿王更胜于自己,皇太子李瑛早就心生不悦。

  只要一有机会,他便时常与同为玄宗之子的鄂王、光王见面,发泄心中不满。武惠妃就是因此而向玄宗控诉,三王有谋叛之心。

  结果,此事成为导火线,皇太子李瑛、鄂王、光王三人最后都遭玄宗赐死。

  “我判断寿王会当上皇太子,才暗中布局将杨玉环送去他那里。其后,为了除掉碍事的李瑛,我又操控了武惠妃。皇太子李瑛死后,寿王如我所愿即将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前,没想到武惠妃竟然亡故了。”

  黄鹤以干涩的嗓音,淡然对我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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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即使如此,我仍然以为寿王会当上皇太子……”

  黄鹤的声音突然带着一股阴郁的激动。

  “这时,中途冒出来的人,你说,到底是谁呢?”

  黄鹤那闪烁着黄色妖光的眼眸,直直瞪视着我。

  “你说,是谁呢?高力士大人——”黄鹤如此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你说说看啊,那是谁呢?”黄鹤再度逼问。

  我还是闭口不说。

  “回答啊,高力士大人——”

  黄鹤说完,喉咙深处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就是你。”黄鹤说道。

  “中途冒出来碍事的,正是你,高力士大人——”

  “——”

  “你突然从旁杀出,向玄宗申荐忠王李玙。让寿王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地位拱手让给李玙的,不就是你吗?”

  “——”

  “我也没料到事情竟然演变至此。既非张九龄,也非李林甫,我真的没想到身为宦官的你,高力士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黄鹤以愉悦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他那双黄色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神情,正朝我这边凝视着。

  “就是这样,是你让李玙当上了皇太子。”

  黄鹤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人生真是有趣啊,高力士大人——”

  “——”

  “结果你却被你所拥立的李玙赶出长安,与玄宗分离,并准备在这里等死。真是不可思议,也真是有趣啊。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样,人间世才会这么好玩……”

  黄鹤的眼睛再度溢出眼泪。

  “对于你拥立皇太子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恨你。”

  “——”

  “因为当时,我改变了想法。不能视高力士为敌。我要合作的对象应该就是高力士大人——”

  “因此,你将贵妃送往我这里——”

  “没错。”黄鹤说道:“因为你给了我主意。”

  “主意?”

  “你让我想到,玉环也可以嫁给皇帝啊。”

  “——”

  “所以,我才暗中策划,让杨玉环能嫁给玄宗。”

  “——”

  “然而,还是有一个地方失算了。”

  “失算?”

  “嗯。”

  “是什么呢?”

  “就是贵妃没有子嗣。”

  “——”

  “贵妃没有怀上玄宗的孩子,说是我的失算,也真的是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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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真相如此,我总算恍然大悟。

  如果贵妃生子,而且是男孩子——加上若没有发生安史之乱的话,或许那孩子会成为大唐天子。

  “高力士啊……”黄鹤说道:“你也坦白招认一件事吧。”

  “招认什么?”

  “你到底跟不空谈了些什么?不空又跟你说了什么?”黄鹤如此问我。

  晁衡大人。

  这正是到此为止,我一直想在这封信里提起,却迟迟没机会写下的事。

  “此前你所写的信我都看过了,可是你还没写出这点。”

  被他一问,霎时我陷入沉默之中。

  结果——

  “说吧,高力士。”黄鹤沉稳地说道。

  “你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早晚你将会死去……”

  “——”

  “而我,也将死去。将死之人对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我明白了。”听了黄鹤的话,我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吧,黄鹤——”

  说毕,我察觉黄鹤的身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想说给你听的。

  陈玄礼来到我的住处,吐露要在逃离长安时申讨杨国忠,这件事我已提过了。

  此事我深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过,在此我可坦言,其实有关那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现在无论我向谁说出此事,也不至于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发生在我偶然听到黄鹤声音,且陈玄礼到访的翌日。

  那天,不空和尚凑巧到宫里来。

  本来他人在河西的开元寺,当天是应皇上召唤进宫的。

  为何召他入宫,是皇上想让他作法镇压叛贼安禄山的气势。

  因为离开长安在即,又听到黄鹤的谈话,加上陈玄礼吐露秘密这些事,吓得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不空和尚到来时,我也胡里胡涂忘记了。

  在宫内见到不空和尚时,当下我便下定决心。

  我想对不空和尚全盘说出藏在我内心的一切秘密。

  要将这一切都藏在我心里,压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将此事告知宫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时间,此事便会传遍宫里。

  长久以来,我一直信赖不空和尚。

  如果对不空和尚明说之后,还是事迹败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经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说过一些秘密,他都没有泄露出去。

  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无法对人诉说,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个人诉说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里,支开旁人,对他说明昨晚所发生之事。

  然而,关于陈玄礼的事,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仅对不空和尚说了黄鹤的事。

  当我开口说明之时,不空和尚偶尔随声附和,之外,便仅默默倾听我说话。

  待我全部说完,不空和尚才说道:“关于黄鹤,其实我也一直隐瞒着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高力士大人既然对我坦言昨晚之事,我也没理由保持沉默了。”

  不空和尚如此声明之后,慢慢说出了以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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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4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沙门空海》拾想

  果子离

  一


  《沙门空海》以猫妖开场,卷首即妖气弥漫,鬼影幢幢,不愧是《阴阳师》的作者手笔。但故事若止于妖怪作乱和伏妖降魔,可能单薄了点。梦枕獏把杨贵妃在马嵬驿的生死谜案挪移过来,增魂添魄,补血加肉,故事愈讲愈精采。

  小说以真实人物日本佛教大师空海为主角,就已经和历史接轨了,唐代文学家白居易、柳宗元陆续登场,上溯李白、杨贵妃,《沙门空海》中文译本还没出完,不免引人期待,后面的故事,梦枕獏能为我们再现《达芬奇密码》或金庸小说的阅读乐趣,带领读者穿梭在史料和传说的真假虚实中,过足翻案或重新解读历史的瘾吗?

  二

  《百年孤寂》一开场,吉普赛人梅尔魁德斯便拖着两块磁铁挨户走,锅罐、叉子、火盆纷纷翻转,遗失很久的东西都跑了出来。“物体自有其生命,只要唤醒它们的灵魂就行了。”他说。

  这位吉普赛人凭借文明知识的优势,把马康多村民唬弄得一楞一楞。物体皆有生命和灵魂吗?在梦枕獏笔下,两个答案都对也都不对。

  《沙门空海》里有一只手,连续五个晚上,从窗外伸进来,向厨师要他正在吃的栗子。厨师吓坏了。

  空海看了看,想了想,就勘破那只怪手的本来面目。

  原来厨房里用了廿几年的勺子,五天前因为破旧被扔弃。厨师每晚吃完栗子习惯用勺子舀水喝完才入睡,勺子太怀念往昔时光,于是化为人手,要栗子吃。

  空海的解释是,所有的器物只要经人用过二十年以上,就会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便会出现。对待这些成精的破旧器物,必须像对人一样,烧掉、埋在土里、诵经,切忌随意扔弃。

  这个传说何其美丽啊!正应和现今当红的环保议题。天地有情,万物有情,若真有器物精灵,“物化”、“拜物”便不再是负面名词,即使看似无生命的器物也要用有情的态度珍惜,何况对动、植物等生物,何况人世间的情缘?

  就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中,物妖会不会基于类似的缘由再出现?小说里这样的概念若能由点而成线成面,相信内涵会更丰富。

  三

  梦枕獏似乎企图传达一个概念:许多魔法、异象,其实只是幻术。幻象建立于印象——接受的一端在脑子里存在先入为主的印象,当作法者以声音、动作等暗示手段催化这个印象,幻象就出现了。

  空海、逸势在市场遇见老者在街头卖西瓜,手边却不见半颗瓜果。生意上门,老人从怀里取出一颗种子,用拐杖掘土,撒下种子,念念有词:“立刻结瓜,立刻结瓜。”再舀水浇土,低声说道:“立刻冒芽,立刻冒芽。”果然泥土里冒出绿色嫩芽。

  老人依序念着:长芽、开花、结果、成形。围观者果真看到种子长芽、开花、结果,完整的西瓜成形。西瓜卖出去后,瓜藤、瓜叶消失,西瓜还在。

  空海一眼看穿,认定西瓜是实在的,余如萌芽、长芽都是幻术。围观者为言语所蛊惑,中了话语的法术,所以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即使逸势不懂唐语,透过空海的口译,一样信以为真。此后不用译解,因为脑海已经植入印象,一样会看到冒芽、成瓜。

  空海要证明给逸势看。他向老人买西瓜,同时以旁白破解画面。

  空海提醒逸势,老人要取出瓜果放在怀里了。

  逸势定睛,果然看到老人一边舀水,一边从桶子里拿出西瓜,火速入怀。

  老人说:“冒芽。”空海在逸势耳边低语:“不冒芽。”

  老人说:“长出叶子。”空海说:“不长叶子。”

  老人说开花,说结果,说变大;空海就反过来说,不开花,不结果,不┍浯蟆*

  空海提醒,老人要从怀里取出瓜果了。果然老人说要摘下瓜果,其实从怀里取出来。

  空海的定论是:“知识使人明理,也使人盲目。若不懂唐语,就不会中术,不知道撒种、萌芽、开花、结果的道理,也不会中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空海和逸势买到的西瓜居然变成血淋淋的狗头。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卖瓜老人是个方士,他知道空海识破他的伎俩,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利用空海认为从桶子里拿出来的一定是瓜果的盲点,递给他们狗头。

  当你面对江湖术士,若相信对方的言行都是真的,你就中了计,他会以假为真;当你相信对方的言行都是假的,你也中了计,他会以真为假。

  进一步的讨论,可见于空海和逸势的对话,他们就要和猫妖正面接触,空海告诉逸势:“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以此类推,必须把妖怪的话都当作假的?

  对,空海答。喔!不对,空海随即翻案。为什么不对,若是把妖怪的话全当成假话,就等于完全相信妖怪一样。这样也会中计。

  信也不对,不信也不对,那怎么办?空海说只好听而不闻,任话语如风,一吹即过。

  到此为止,已有禅学公案的味道了。梦枕獏如果顺势发展,或许可以建立“法术即幻术”的论述,阐释“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真谛,然而且慢,这么一来梦枕獏岂不拆了自己的台?《沙门空海》、《阴阳师》里来来去去的妖魔鬼怪是打哪边来的?

  于是“法术即幻术”的论点终究只能成为插曲,而不是主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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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梦枕獏一方面写神魔斗法,凸显法力道术之强,一方面又贬抑魔法的淫威,告诉读者最可怕的不是魔法。魔法之外,还有心法。

  刘云樵被杀死了,杀他的不是妖怪,是他自己。

  凤鸣和尚负责保护刘云樵,为他驱邪。

  妖怪杀不了刘云樵,但死亡的阴影笼罩刘云樵,刘云樵和妖怪拼了,不是拼死拼活,而是赌你杀不了我,因为我杀了我自己。

  可堪玩味的是,刘云樵自杀的经过,作者放弃全知观点,透过凤鸣的眼睛和耳朵来呈现。到底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只听到刘云樵咆哮、咒骂和撞击声,并未听到妖怪的声音,更看不到妖怪。到底妖怪来过了没,我们不知道。

  究竟是刘云樵幻由心生,精神错乱,还是妖魔役使外物,施法伤害?

  刘云樵赢了吗?他自己动手了断,但驱使他动手的不就是妖魔?刘云樵被逼疯,走投无路,因而自尽,不就着了妖物的道?

  道高一尺,凤鸣有本领可以为刘云樵祛除恶气,保护刘云樵不被杀害,但是魔高一丈,迫使刘云樵自我了断。究竟谁赢谁输?

  攻心为上。

  凤鸣先是大叹,心里的敌人最可怕,进而心有所悟,领略到佛法的精义。

  梦枕獏常借着对话,让佛法精义穿梭在字里行间,纸页闪动着智能,却不多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能否顿悟,能否心领神会,端看读者造化。

  五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在小说里,橘逸势多次对空海发出“不可思议”之叹。

  逸势眼中的空海,体能、毅力惊人,聪慧不群,学问渊博,华语流利,汉文典雅,通人事之道,穷宇宙之理。逸势甚至惊叹地问道:“难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不是小说家夸大的用语,空海大师本尊正是以“不可思议”的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里。

  在空海的传记中,我们也看到他人以“不可思议”来形容空海。

  空海拥有不可思议的才能,他勤学敏思,一点就通,举一能够反三。

  二十岁出家前,空海便读遍儒学著作,二十四岁写出《三教指归》一书,比较儒、道、释(佛)三家的学说思想。

  空海入唐,拜惠果为师。凡道俗僧穷一生之力都学不来的,空海只在短短三个月就尽得密宗玄奥。“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呀!”从惠果大师到同门师兄都不禁赞叹。

  年迈的惠果传法给空海,并把弘扬密宗的任务托付给空海之后不久便圆寂了。那年空海才三十二岁。

  空海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死后日本天皇追谥他为“弘法大师”。

  空海是宗教家、教育家,也是书法家、诗人、画家,本尊即具备不可思议的才质,不必等到小说家虚构并以法力加冕。

  除了才智,据说空海具有神秘力量。两种形象加在一起,空海在小说里的表现如此杰出,也就顺理成章了。

  六

  “沙门□□”,为什么“□□”里的人名是“空海”,而不是其他和尚?

  然而有比空海更适任的主角吗?

  梦枕獏选择空海为主角,一如吴承恩《西游记》笔下的唐三藏,从真实人物传记里取经,选角适切,不但说服力足,且形象鲜明,为小说成绩加了不┥俜帧*

  选定空海,不单是他博学多闻、艰苦卓绝,更大的原因是,空海的传记本来就记载许多灵异传奇、神怪传说。

  传说空海年轻时入山修行,有一次在入定中,利剑由空中飞降,射向他的头顶。他剎时领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说也奇怪,利剑随即转向,插进山壁。

  又有这么一段传说:某日,空海来到一座城镇,听闻当地常有妖魔出没,镇民要求空海作法袪魔。空海持笔对着天空,虚拟挥毫,写下一段经文,写完后天空清楚地浮现一段经文,久久不散,此后,妖魔鬼怪不再出现。

  种种传闻为空海增添神秘色彩,《沙门空海》有鬼魅神佛,也就不足为┢媪恕*

  空海便这样成为小说的第一男主角。就好像西洋画家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达芬奇密码?而不是梵高、毕加索密码?

  故事愈是真假相映、虚实相生,就愈扣人心弦。

  梦枕獏凭丰富的历史知识,以及充沛的想象力,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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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不知道梦枕獏当初如何构思,他找到杨贵妃生死之谜这个切入点之后,和另一个点——空海入唐取经,连缀成一条轴线,一拉便拉开小说序幕,扯出一段故事。

  也许日本人对杨贵妃未死的传闻比中国人更敏感。

  日本有个叫做久津的渔村,被称为杨贵妃之乡,因为当地人相信当年杨贵妃大难不死,乘船漂泊,最后漂到日本“唐渡口”,也就是今日山口县的久津。

  有这一层地缘关系,加上故事凄美,要想不成为日本小说题材也难。

  杨贵妃之死,众说纷纭。官方说法是玄宗逃亡途中,为平众怒,把杨贵妃缢死于马嵬驿。其他死法,或曰死于乱军之中,或曰吞金而死。

  或者根本未死。

  如果没死,下落何方?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做了道士、女尼)最可能,也最合理,但最没想象力。

  最为劲爆的观点出自已故学者卫聚贤(许多资料误为“魏聚贤”)《中国人发现美洲》一书,说杨贵妃远渡重洋,被人带到美洲大陆去了。是耶非耶,关键不在杨贵妃是不是到了美洲,而是中国人是否发现了美洲?

  比较起来,杨贵妃在重重掩护下,漂洋过海,逃亡并终老于日本的说法较为合理,较不夸张,而且充满想象空间。

  但这么一来等于否定正史书写。“上(玄宗)乃命(高)力士引(杨)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陈)玄礼等入视之。”《资治通鉴》这样记载。

  梦枕獏处理这个历史题目,绝顶聪明,他既不说中国史书写错,也不说民间传说是对的,他说两者皆对。

  然而死就死,活就活,怎么可能又死又活,两者都对?梦枕獏必须自圆其说,而且圆得漂亮。

  梦枕獏说,两种记载都对,但事实只有一个:杨贵妃被缢死,却未真死,道士运用“尸解法”,让杨贵妃逃过一劫。

  梦枕獏调和正反,在矛盾中求统一,这份想象力真令人佩服。

  然而人终有一死,即使杨贵妃不死于马嵬驿,但在日本含恨以殁、抱憾以终,也足以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往者已矣,生者何堪?

  在世人想象中,杨贵妃难遣人间未了情,怨念如此之深,不太可能羽化登仙,只好以鬼魂形态缱绻世间。梦枕獏便扣住这样的人性心理,活化故事素材。

  到底杨贵妃在整个故事扮演什么角色,光看前几册还不能断定,在杨贵妃死而复生却魂飞魄散的凄厉情节中,让人更迫不及待全集之出版。

  八

  大学者、大作家谈起启蒙书,几乎都不是四书五经,反而是章回小说、童话、小人书。大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却引领他们步向知识殿堂。

  能够开启读者想象的窗、知识的门,这种通俗文学,便不是普通文学。

  《达芬奇密码》大卖,带动讨论热潮,多少人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圣杯”这名词,第一次仔细端详《最后的晚餐》画作。认识达芬奇的人更多了,传记和画册不知多卖了多少。

  许多小朋友,从三国电玩、漫画,一路连结到《三国演义》、《三国志》,对于三国历史,原来不知道的知道了,原来没兴趣的有兴趣了。

  不论出发点是好奇心、求知欲或性好八卦,若因此而留意相关知识,多闻阙疑,总是好事。许多知识,写在教科书里,学子望之却步,遑论吸收。

  不是说通俗著作或游戏可以取代书本知识,但那是起步,现在一小步,以后一大步。知识源于兴趣,学问出于好奇。

  或曰,《达芬奇密码》里扭曲历史、宗教,蒙蔽真相,误导学子,莫此为甚,甚至有教会要求查禁《哈利波特》。殊不知识者正可利用这个机会导正澄清。平日授学说教,无人闻问,这下子趁话题正热,议题当红,透过大量采访、撰文,声音会被听见,反而是宣扬教义、倡导学术的好时机。

  《沙门空海》不是知识小说,但读者若能受到刺激,为了解故事背景而延伸阅读,就能长知识、生智能。也许当《沙门空海》红透书市,也会像《达芬奇密码》那样衍生系列知识性的周边产品。除了空海等人物传记,大唐史、日本史、西域史、佛教史、回教史、祅教史、中日交通史、有关巫术的笔记小说、有关杨贵妃和唐明皇的野史传说,都有得聊。皓首穷经,其乐融融。

  读《诗经》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诗经》不是自然图鉴,所以能够认识草木鸟兽,还有赖延伸阅读。用这种心情读《沙门空海》,也许更添趣味。

  空海引进门,学海看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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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0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空海被誉为不可思议,而让空海赞叹不可思议的,不是什么人,是一座城市。

  空海和逸势来到唐代的长安,迭为大唐盛世而惊叹连连。那是个胡汉融合的时代,不分种族、国籍,都可能在朝为官,文化交流,人才流动,以兼容取代排外,用加法代替减法,活得那么有自信。

  因为自信,所以不怕被同化,不怕丧失主体性。大海吸纳百川,大唐的自信,空海的自信。

  空海搭遣唐使船到中国,途中遇到风暴,岌岌可危,人人惊惶,惟空海超然以对。船上卜者、阴阳师作法祈福,空海说,没有用的啦,连佛法也一样,难以改变天象。“你完全不在意吗?”逸势问。空海答复说,不是不在意,而是一切交由天命安排,而他自信有此天命。凭这分自信,空海度过很多危机。

  自信的空海,也能欣赏长安的自信。

  梦枕獏透过空海之眼,描绘长安的繁华和多元,读者在想象大唐风华之余,不免叹息,这样的国度怎么到了后世反而沦为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境地。《沙门空海》可能不会提供解答,这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

  十

  故事还没完,还有得想。

  作者简介:果子离,台湾省东吴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生于桃园,籍贯新竹。深居简出,专事写作十余年,是不可救药的阅读主义者,主张阅读即生活、生活即阅读,相信开卷有益,阅读有趣,书写有意义。著有《一座孤读的岛屿》(远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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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7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花了我几个小时,呼。。。。。。
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结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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