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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30 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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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
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
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到底怎么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满腹狐疑地推开协理员办公室的门。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装得像要过前沿
潜伏。尽管穿了这么多,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好像恶性疟疾病人在发高热。门响,我进来,
都泥塑般毫无动静,好像灵魂远遁了这个世界。
这是谁?犯了什么过错?明知不该过于好奇,我还是转过去仔细端详。
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想缩进地缝里的人,竟是——游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时间会在一夜之内,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她的头发不知
被汗水还是泪水粘结在额角,细密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罩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做作虚
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抚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员女儿那双高傲聪灵的秀目,像泉眼
在一夜之间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凹洞,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与我对视。
要不是老协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将她摇醒:游星!你怎么啦?该不是夜里做了个噩
梦,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协面向我布置任务,完全无视游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游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机要交通员伍光辉坐同一辆吉普车,向国境方向叛逃。幸
好芦花同志及时报告了她失踪的情况,侦察部队才将他们俘获。在事情没有最后查清之前,
先施行单独拘留。”
天呵!我一时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游星有种种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但她绝不会干
出这种事,绝不会的!我想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拦住芦花,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烧,游星跳了起来:“不是的!我绝没想到叛国!我没有——没有—
—”她从呆若木鸡变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们从吉普车中堵住你们的时候,车头正向着国境方向。这是什么意
思?”老协咄咄逼人。
是的。游星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忠诚?!
游星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她的头按到了地上:“这……我们
忘了那是国境方向……”
“好一个‘我们’!好一个‘忘了’!你们在干什么,把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了?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你们……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冻着?想得还挺周到,穿了一身皮
货……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说!”
如果有一根树枝在老协面前,他的目光会让它冒烟。
“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想坐着车看看夜里的高原……”游星极力为自己辩解。
“哄谁哩!”老协鄙夷地说,“看高原?成天看还看不够?孤男寡女夜里溜出去,还能
干什么?说……说不清楚,你们就是企图叛逃!”老协像把一柄刀和一条绳索扔到游星面
前,由她选择。
游星必须说清楚,否则她无法保持自己做为一个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游星的脸缩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里,像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预备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这种严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纸笔,把游星的话记下来,这件事现在轰动了整个部队!”老协好像背
后有眼,及时制止了我的逃跑。
游星的鼻翼痛苦地颤动着,她面临可怕的选择:要么承认对祖国的背叛,要么承认自己
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
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
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
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
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
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
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
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
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
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
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
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
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
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
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
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
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
要以服从为天职。”
七
一只懒洋洋的黑猪,肚子上粘着雪白的纱布,在高原上漫步。
高原上难得有家畜家禽。这些人工驯养的动物,初上高原还没能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
高原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淘汰了。这只黑猪是一个例外,大家猜它一定刚从野猪变过来不
久,保存着蛮荒的强悍之气,所以才能在高原苟且偷生。
因为缺氧,军人们的胃口很糟。农民的子弟也开始扔白馒头,黑猪便顿顿会餐。因为缺
氧,猪也动作迟缓,肥膘触到地上的卵石,肚皮就磨破了,经常像个功臣似地到卫生科换
药。
黑猪这两天开始挨饿,军人们的胃口出奇地好。
我到食堂去给游星打饭。乱嘈嘈的咀嚼之声突然噤住,仿佛我是个大人物。
这些天,游星事件和火药味日见其浓的国境战事,成了高原师永不衰竭的话题。年轻的
军人们在密切注视敌人枪口的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我给游星打饭的碗。
游星不得擅自出入我们的宿舍,我昼夜同她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守。除了我以
外,没有人知道游星的真实近况。她的桃红色故事在传播中乌烂发紫,不忍卒听。
我没法替游星辩解,她使我们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
像早就看出游星是个淫荡女人。我难以自保,何以保人。
我端着满满的饭碗,在男人目光的甬道中穿行。我感到那目光中的荆棘和火焰。我无法
设想游星有一天当真走出那禁闭的小屋,该如何在这剑戟般的目光中生存!
推开门,我有意让门扇敞着,希望正午的日光带给我们温热。
早上的饭还摆在桌上,纹丝没动。我把中午饭又放上,游星连看都不看。
“游星,多少吃一点。你已经几天不吃饭了!”我好声劝她。
“不。”她极轻微但毫无商量余地回答我。
自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游星就几乎不吃不喝。最令人费解的是她再也不肯脱掉厚重的
棉服和皮大衣。据说是与追寻他们的汽车相遇时,她就匆匆穿上了全套的防寒装备,好像一
副铠甲。
我每逢走进屋以,看到她,就感到周围是一座大冰窖。
我熟悉的那个游星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外表像她的女人。
“吃吧。真把身体搞坏了,以后你怎么上班?再说,你们家里人也会伤心的。”我不是
一个巧嘴的人,但看着游星陡然清癯的面庞和黯淡无神的眼珠,搜肠刮肚地劝她。
“你是说,我过不久就能上班?”她幽暗的眼窝亮了一下。
我使劲点头。其实我哪有权力作这么大的主!
“你骗我。”游星在苦难中依然聪明,“我知道,在部队,一个人打了败仗可以原谅,
沾上了这种事,就永世不得翻身!”
我木钠无声。游星呀游星,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陷进去?
她忽然又自己笑起来:“你说得也对。身体要真坏了,他会伤心的。”说罢,像吃药似
地拨拉了几粒饭。
那个他,是谁?她父亲吗?
不管怎么样,游星开始吃饭了。这就好。
“班长,有人找你。”芦花怯怯地在远处喊我。
一对半红早已彻底解体。我并没有把芦花汇报这事告诉游星,芦花却总是不愿见我们。
“你去吧。我不会自杀的。”游星见我犹豫是否离开岗位,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帮我照看一下。”我对芦花说。
她端了个小板凳,呆坐在院子里,从敞开的门洞瞄着游星。
孔博像一株抖掉积雪的绿树,俏拔潇洒。我知道他不但斗胆脱了棉裤,趁着正午,居然
把棉衣也扒了。“很精干呀!不过关节可要疼的。”我信白说。
“疼了就请你打针。你打针一点也不疼,简直是享受!”
“别胡说!再耍贫嘴我以后像纳鞋底一样戳你。”我突然察觉这样说笑下去十分危险,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便板起脸,“你喊我出来什么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
穿便衣的老百姓给心爱的姑娘送上一束花,穿军装的小伙子就携带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军区的游司令员,也就是游星的父亲,被任命为阿里前线指挥部的司令员,就要上山
了!”
八
高原师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水壶灌满水,子弹推上膛。每人两双鞋,捆在背包上。解
放鞋预备冲锋时穿,厚重的毛皮鞋是跋涉雪山时用。部队像伺机猛扑的虎豹,髦毛乍起,抖
动得不耐烦了!
惟有我们,像台风中的风眼,过着异常平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稀释了
刻骨铭心的痛苦,游星略略恢复了一点生气。
“外面在忙什么呢?”她问我。
唯一能够同她交谈的是我。老协曾再三告诫于我,不能将战备之事,透露给游星。为什
么,我不知道。但游星是将门之女,战争除了是种种极为细致严谨的准备工作之外,更是君
临一切笼罩一切浸透一切的气氛。它像一团浓重的铅色烟云,裹胁着全师随它旋转。游星用
她聪明的心感觉到了。
老协的命令不可违。我含糊应道:“可能是有什么行动吧!”
“你去跟领导说说,放我出去工作吧!我一不会外逃,二不会自杀,一定待候处理。外
面这么忙,咱们俩都这么闲着,多窝囊!就是打仗,也允许戴罪立功啊!”她央告我。
听了我的转述,老协冷笑一声:“我还没急她倒急了!事情还没处理完,她就到外面大
摇大摆走来走去,党纪军法岂不成了儿戏!”
我非常憎恨自己现在的角色,老协杀一儆百的用心,我不得不服从。游星尴尬悲凉的处
境,我毫无办法,内心深处,除了对弱者的怜悯之外,又希望游星受点挫折,从此敛起傲
慢。
不过,事情很快就要见眉目了。领导的意见,是尽快做出处理。最好赶在游司令员到达
前指之前。”老协搓着手掌,像在部署一场重大战役。
我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的联系,面露不解。
“部队马上就要进入临战状态,一天把女人的事挂在嘴上,岂不影响斗志?再者,游司
令员一上来,还能不包庇他的亲生女儿?处理起来棘手了!我不怕得罪人,坚持从严惩处。
司令的女儿和农民的女儿,败坏了军纪要一视同仁!谁说好话也不能宽容,才能保证军队铁
的纪律!”
老协义正辞严。这些话自然都是不错的。
“不要透露游司令即将上山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游星说。不然,她提前同她爹通了消
息,咱们的工作就被动了!”老协再三叮咛。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走,左右为难。
这正是阿里高原上最温暖的时光。我突然看到地面铺满金砖!
啊!是我们种的葵花开了!
多少天来,它被我们彻底遗忘。游星忙着坐牢,我忙着看守,芦花无声无息像一只老
鼠。向日葵不理会人间的一切沧桑,毫不懈怠地生长着。从寒冷的土地中汲取养料,从稀薄
的空气中收集阳光,竟不可思议地匍匐着开起灿烂的花!
它只有人的膝盖那么高,细细的茎子像一缕柔韧的麻,虽被飓风塑得东倒西歪却顽强探
向天空。花盘极小,只有5分硬币大小,异常菲薄。四周尖锐地分蘖出像箭头般的金色的花
冠,像黄铜一样闪着明亮而细腻的辉光。
向日葵这种平原上司空见惯的植物,在高原显露出陌生的模样。
这不知是不是地球上最矮的向日葵,但我想它肯定是世界上最高的向日葵了!
回想我们共同栽下它们的时候,多么快活!
“我能工作了吗?”游星充满渴望。见我久未答话,便知趣地垂下眼帘,让浓密的睫毛
遮住水光。
“你爸爸,对你……好吗?”我小心地选择字眼。在命令与良心之间,我要开辟一条崎
岖的小路。
现在,只有游星的爸爸能够救她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游星警觉地问我。
“不过是随便聊聊。我想,世上只有极少的人到过高原,女人当然就更少了。我们住在
一间宿舍,像一家人。”
“班长,你是个好人。特别是这些日日夜夜,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你没有像别人一
样,把我看成一个坏女人。”游星动情地说。
哦!游星!我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我接着问:“你一定很想你的亲人们,对吧?”
“是的。”游星仿佛预感到什么,紧张地盯着我。
“也许你不久就能见到。”我咬着牙吐出这句话。依游星那个机灵劲,她一定能猜到我
的用意。
“太好啦!”游星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尖冰凉如笋,但手掌已经温热有汗。“求求
你,快帮我送封信给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他——谁?!”我目瞪口呆。
“伍光辉呀!”游星嗔我明知故问。
我真恨游星的痴情!大难当头,还不快想保全之策,反倒雪上加霜!我不能帮游星做这
种串联的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出了个难题……”游星像个老妪一样悠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凝望远山。
窗玻璃像一幅镜框,镶进无数巍峨的雪峰。那些地图上显赫一时的峰峦,那些令人咋舌
的世界之最,都像静止的油画,摆在我们面前。当你看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
山的任何一座主峰时,你都注定会失望。它们同你见过的成千上万座雪峰毫无二致。只有极
精密的仪器会告诉你:你们确实比其它的兄弟们要高那么百十公尺。但对苍莽的高原来说,
这差距实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间隙。而且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去,也许近旁那座无名的山岭更高
大魁伟更有不可一世的威严气概,可惜它只是个芸芸众生。
高原是由无数无名之辈构成的宏大体系,时间在这里永恒。
九
那时游星的父亲是师长。年轻骁勇的野战军师长,该是多少姑娘倾心的对象!可骄傲的
师长一律不理不睬。功未成,国未报,何谈家!一场血战下来,敌人尸横遍野,冲锋陷阵的
师长大捷归来,连根毫毛都未伤。
“做完战斗总结,你给我住院去!”首长像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过草地的时候,游师长实在走不动,曾趴在这位首长的背上。现在,当年壮健的后背已
稍显佝偻,游师长还是唯命是从。
“可我没受伤啊!”游师长挠挠后脑勺。
“那就是身上哪个地方不舒服了。”老首长很肯定地说。
“没有哇!除了头发长了,每个月得剃一回,哪都装备精良。”
“就你这个憨样,真不知是怎么打的胜仗!”老领导发怒了,“叫你去,你就得去,回
去好好想想,想出个病名来。明天下午野战医院来接你,到了那儿,你仔细看。看好了哪一
个,就用车把她拉回来。记住,可要挑个贤惠的!”
游师长傻呵呵地站在那儿,这里他生平接受的最艰巨的任务。
野战医院住进一位年轻彪悍的军人。
游师长的病号服甩在一边,穿着警卫员浆洗一新的军装,在医院里闲逛。他无法忍受像
斑马一样的布衫,只有军服才会给他勇气和力量。
他像以往执行任务般勇猛快捷,只是忘了前辈的谆谆教导。他没有挑选最贤惠的姑娘,
而是看中了全野战医院最骄傲的女兵。
所有的女孩子都对年轻的师长另眼看待,惟有这个女兵,依旧在铁丝上晾晒散发着特殊
气味的手术中,对走近的师长不屑一顾。
师长感到自己遇到了难以攻克的鹿砦和城堡,他立刻兴奋起来,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不。我不。”那个后来成为游星母亲的女人,低声但是很清晰地拒绝了师长,“我从
看到您的第一眼,就很怕您。现在也是这样。这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呢!”
原来如此!师长还以为洗衣班的小姑娘看不起他呢!师长不想再耽搁了,他觉得这真是
一件麻烦事,他还要急着去打仗呢!“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爱瞪眼睛,一回生,二回就
熟了嘛!”
师长俯尊就屈,游星的母亲依旧不从,师长动怒了:这又不是篮球场,可以随便换人!
游师长不想落个挑三拣网的恶名,这已不仅仅是老婆的问题,关系到军人的尊严。
上至野司,下至医院领导,走马灯似的来给小女兵做工作。当游星的外祖父母都被接来
劝说时,游星的母亲终于同意了婚事。
游星的母亲只为游师长生了游星,总是骄傲而忧郁。游师长成为游军长、游副司令,依
旧威武,依旧具有独特的魁力。天下美丽的女人,并不都像游星母亲那样冷若冰霜。
“怎么办呢?有个女人非要嫁我。”游星的父亲在同妻子讨论这样的问题时,坦率而磊
落。假如妻子哭一顿闹一顿,说你从此再不要理那个女人,游副司令员一定会干脆利落地了
断此事,可惜游星的母亲单独对墙站立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平静地说:“我走了。把游星
留给你。走出你的家门,我就重新是个普通的女人了,孩子跟着你,会有一个好前途。我放
心。”
母亲长久地亲吻了游星,把冰凉的泪水灌满她小小的耳窝。当时她正躺在床上,不知道
这是一次永远的别离。
作为平民子弟,对权贵们的家眷有天然的敌视,想不到游星有这样的身世!
“继母对我很坏。我说的坏,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那种。在我们那种家庭,坏不是用这种
形式表现出来。她只是不管我,说穿了,就是不爱我。要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挚爱
你,你也爱他,这挺不容易……认识了伍光辉我才知道爱的力量……”
挺好的谈话,突然混淆进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我急忙扭转话题:“还是说你爸爸
吧!”
“他根本就不懂得爱………
“你爸爸万一知道了你的事,会怎么样?”
“不!不!无论受多重的处罚,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那样会把他气死的!你们答应
过的,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游星其实深爱她的父亲!
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的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
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
优越与崇高。越显示对游星的鄙弃,越反衬本人的纯正。同仇敌汽,义愤填膺,怎么谴责那
位龟缩在小屋内的昔日的公主都不过分,她的利嘴又得罪过那么多人。她的贵族成分,更使
这种愤慨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人人都能从他人的苦难中,汲取濡养自尊的维生素。
我不敢说这些情绪我一分没有。但只要见到蜷缩在羊毛中的游星,我就感到深切的痛苦
和同情。游星就像一个青核桃,用强硬的外壳包装着嫩弱的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军人
们,不敢爱一个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测的姑娘。当终于有人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几乎是迫
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渊……
十
游星能自由活动的惟一时间是上厕所。厕所在半山,我尽量同她慢慢走,让她在蓝天下
多呆一会,呼空气,晒阳光。
高原的空气很阴险。初闻的时候,它新鲜而凛冽,像刚摘的雪花梨一样清香。但它很快
就会抽走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充填进一种透明的麻醉剂。吮吸高原的空气,会被它不
动声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你的脑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
腔,使它们像一只只漏水的皮囊,永远不能充分供给生命的食粮。
稍微不慎,你就会被缺氧击倒在地。无数粉红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从你的口鼻涌
出,血液被偷换成浓重的铅汁。高原用手轻轻一点,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满头的青丝变
成冰雪样苍白……
神圣而又残酷的高原啊!
游星走路的时候,极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遇到迎面而过的干部战士鄙薄的目光,连
我都替她难堪,她全不在意,四处环顾。
她在找人。找伍光辉。她以为他会找机会来看她。这件事,整个部队地方人言鼎沸,伍
光辉不会不知道游星已失去自由。他没来,说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碍……
游星的这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她缺少阳光苍白如瓷的额头和焦灼的幽暗瞳仁里。
听说,地方上远没有我们这么法度森严。伍光辉只写了篇检查,检讨了私自动用吉普车
外出的错误,其余的,并无人追查。
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还有一把男人尺。
这一切,我不敢向游星透露。
天,阴沉沉的,像在孕育风暴。阿里这地方短暂的暖意,像白驹一样走了。
从厕所归来,中间夹一块空旷的谷地。在遥远的过去,狮泉河可能从这里流过。河水变
迁了,卵石沉留下来,一排排鱼鳞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游星一前一后。我有意同她拉开距离,不让她感到被人监视的侮辱。突然,她僵住
了。前仰着身子,脖子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钢钎钉往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
们走来。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只轻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梁,很有棱角的微抿的嘴
唇……他穿着一身藏蓝制服,在看惯了草绿的军营里,这蓝色鲜艳悦目。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
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
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
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
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
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
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
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
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
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
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
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
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
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
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KP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
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
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
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
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不分明暗示着要开除游星党籍吗?
我用眼去唆游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根冰塔,虽不断融化,还撑得住架式。眼睛
紧盯着“重伤不哭”的横幅。
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
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
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
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
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
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
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
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
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
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
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游星绝望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一条牛尾,在忙不迭地扑打成群而来的牛虹……她
开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阵声响。音量比刚才大许多。这是几双手一齐举起。
游星的嘴张成一个椭圆,有稀薄的口水挂在两唇之间,好像在吹肥皂泡。这神情很古
怪,像个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认识朝夕相处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举起来了,大家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锥形山口。
游星把头伏下了。伏得那样低,直抵双膝。从她的座位背后看去,会以为那个位子是空
的。
我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协正审视地盯着我,别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游星,原谅我。你
遭受的是一场暴风雨,大概不会再计较我这一盆水吧?表决所需的半数已然超过,这一票对
你是无所谓的,对我却很重要。我还要奋斗光辉灿烂的前程。
我真怕游星在这时抬起头来看我。幸好,直到结束,她始终维持近乎匍匐的姿势,一动
未动。
“全票通过。”老协拉长声音宣布道。
“咦!我并没有举手呀!”一个孱细的女声说。
是芦花!
“要处理也得先惩治男的。这种事,男的罪过大!”一向腼腆的芦花鼓足勇气说。
我从此原谅了芦花。
十二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
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
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
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
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
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
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
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
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
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
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
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
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
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
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
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
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
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
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
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
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
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
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
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
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
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
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
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
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
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
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
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
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
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
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
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
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
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
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
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
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
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
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
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十三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
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
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分辩,“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
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
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
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
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说,“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
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
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
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
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
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
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
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岗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
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
也许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恩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
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
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着双眼,等
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
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把你当特务抓起
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风把沙粉像胭脂似地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
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
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
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
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
成。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
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
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
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
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
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
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
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溪跷,跑出去找
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锥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很滑。手电光柱确
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
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
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
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
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
有月亮,有云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峦和一股股奔涌而出来自地心的泉…水是热
的。
当她最初浴进澄清温暖的泉水时,该感到水波像柔软的被子覆盖过来,抵挡住了所有的
风霜雨雪,像一块纯净的水晶,包裹着她到远方。
游星的头发渐渐干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老协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并提醒几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一事实。“井边太滑,失足落
水。”他很沉痛地说。
“半夜三更的,游星为什么要到井边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游星是为了她的父亲能够磊落地站在阿里高原上,才走
的。我不能叫人朝别的方面想。
“为了明天早上,不,现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干干净净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
干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在飘飘大雪中,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叫游星
的姑娘,作过的一些好事。
将游星的死讯通知给游司令员,是一件极为棘手又必须尽早去做的事。科长说,游司令
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没有人愿意干这件苦差事,想象不出游司令员将怎样震怒。最后老协自告奋勇去做:
“游星是我的兵,我来负责。”
早晨,游司令员就要乘车赴一线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着远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
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协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潜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长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员带病出发,再加上这致命的一击,谁
知会出什么事?
我也为老协捏了一把汗:事情远比他所意识到的危险。游司令员为等待爱女,几乎一夜
未眠。现在噩耗突然袭来……
老协一句三停地报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时不慎,失足落水牺牲……声音中充满抑制不住
的恐惧,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的话,等待指示。
很静很静。我听见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时有毒蛇般的嘶嘶声。
游司令员当时正准备上吉普车。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下级军官拦住去路,不禁十分诧异。
他注意地听完老协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却很快挺直了身躯,
显得比片刻之前更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普通战士死亡,应当去通
知军务部门。”
收拾游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上写“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
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写给我的。
我把它撕碎,烧毁,把纸灰扬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块块素白的手绢从天空飘下。雪花与雪花之间
的空隙却很大,能穿过一匹骆驼。
我不敢说这漫天的飞雪是为游星所下。阿里的冬季已经来临,阿里的冬天连着冬天,暖
和的季节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个逗号。
这是去冬最后一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洁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风中叮当作响。
啊!那是我们的向日葵!
我走过去,摇落它们身上堆积的雪粉。灰绿色的茎被冰冻塑得坚挺起来,剑一样指向苍
穹。葵叶像一把把翠绿折扇,风雪打磨掉了表面细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细腻鲜活。只是叶
片僵硬如不会飘扬的旗,隐隐露出网络般纵横的叶脉。小小的花盘脆得像黄玻璃,刚刚长出
极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婴儿初萌的乳齿。看得久了,竟泛出晶莹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
液。
雪继续下着。向日葵重又披满冰晶。终于,它被封闭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给那个亚热带小学孩子们的信,我还没有回呢。
十五
游星无法在她的处分决定上签字了,那个处分便不再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星的本
意。
游司令员统帅下的前指,胜利地完成了这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高原师全体官兵英勇善
战,固守边陲,受到通报嘉奖。
那口井封了。又打了一口井。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但新井却一滴水都不出,只
有用原来的井,水质清冽甘美。开始有些人还有顾忌,时间长了,士兵一批批轮换,竟不大
有人知道井的故事了。
游司令员返回军区后,亲自下令将所有的女兵,撤离阿里。
我和孔博,终于天各一方。
老协和芦花后来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
每当风将息,雪将飘的夜晚,我会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孩子的声音:“你知道这块祖国最
高的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未定国界。有一天,要正式勘定边界了,也就是说,在高
原上打下第一道篱笆。中国的代表骑着骏马在高原上飞驰,告诉游牧的人们:明天若是有外
国人问起这片土地的名字,就告诉他,这里叫作“阿里”。消息在高原上以风暴一样的速度
传开。第二天,正式勘界,牧民们异口同声地呼唤:阿里!阿里!
“阿里是什么意思呢?”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问。
“阿里的意思就是‘我的’。‘我们的’。”那女孩轻轻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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