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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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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nyway

[中长篇小说] 三寸金莲 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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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条浩浩荡荡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干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黄土。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
  "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
  "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胀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
  "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草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汇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懵,立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崩崩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逼自己一步:
  "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
  "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
  "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淫书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诚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这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功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儿吐着舌头说:
  "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炸,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楞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胡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手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趾头;三、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浇下一大瓢冷水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靠纱袍子的男人,匡匡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人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
  "抓他俩见官去!"
  这俩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们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们儿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玩,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时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胡涂荒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木不坚,大厦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
  "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
  "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人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精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吹灯熄灯上床,别出声音。等到外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宝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一辈子扔着玩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听起来有理。一年后,有人说在西沽,一个打大雁的猎户废了不要的草棚子里,发现一首男尸。香莲心一动,派人去看,人脸早成干饼子,却认出衣服当真是佟绍华的。香莲报了官,官府验尸验出脑袋骨上有两道硬砍的裂痕。众人一议,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干掉他,财物独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会料到,佟家几辈子家业,最后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残废人身上。这世上,开头结尾常常不是一出戏。
  白金宝也成了寡妇。底气一下子泄了。整天没精打采,人没神,马上见老。两个闺女长大后,渐渐听闺女的了。人小听老的,人老听小的,这是常规。月兰软,月桂强,月桂成了这房头的主心骨,无论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点头或摇头。月桂一丢,白金宝站都站不住,爬在地上哭。香莲头次口气软话也软,说道:
  "我就一个丢了,你丢一个还有一个,总比我强。再说家里还这么多人,有事靠大伙吧!"
  说完扭身走了。几个丫头看见大少奶奶眼珠子赛两个水滴儿直颤悠,没错又想起莲心。
  大伙商量,天一亮,分两拨人,一拨找月桂一拨去报官。可是天刚亮,外边一阵砖头雨飞进来。落到当院和屋顶,有些半头砖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片劈哩叭啦往下掉。原来讲习所的人见台子烧了,猜准是佟家人干的。闹着把佟家也烧了,小脚全废了。隔墙火把拖着一溜溜黑烟落到院里,还咚咚撞大门,声音赛过打大雷。吓得一家子小脚女人打头到脚哆嗦成一个儿。到晌午,人没闯进来,外边还聚着大堆人又喊又骂,还有小孩子们没完没了唱道:
  "放小脚,放小脚,小脚女人不能跑!"
  香莲紧闭小嘴,半句话不说,在前厅静静坐了一上午。中晌过后,面容忽然舒展开,把全家人召集来说:
  "人活着,一是为个理,二是为口气。咱佟家占着理,就不能丧气,还得争气。争气还不如死了肃静。他们不是说小脚不好,咱给他们亮个样儿。我想出个辙来──哎,桃儿,你和杏儿去把各种鞋料各种家伙全搬到这儿来,咱改改样子,叫他们新鲜新鲜。给天下小脚女子坐劲!"
  几个丫头备齐鞋料家伙。香莲铺纸拿笔画个样儿,叫大伙照样做。这家人造鞋的能耐都跟潘妈学的,全是行家里手。无论嘛新样,一点就透。香莲这鞋要紧是改了鞋口。小鞋向例尖口,她改成圆口,打尖头反合脸到脚面,挖出二三分宽的圆儿,前头安个绣花小鸟头,鸟嘴叼小金豆或坠下一溜串珠。再一个要紧的是两边鞋帮缝上五彩流苏穗子,兜到鞋跟。大伙忙了大半日,各自做好穿上,低头瞧,从来没见自己小脚这么招人爱,翻一翻新,提一提神,都高兴得直叫唤。
  桃儿把一对绣花小雀头拿给香莲,叫她安在鞋尖上。
  香莲说:"大伙快来瞧!"拿给大伙看。
  初看赛活的,再看一根毛是一根丝线,少数几千根毛,就得几千根丝线几千针,颜色更是千变万化,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还不够使的。
  "你嘛时候绣的?"香莲问。
  桃儿笑道:
  "这是我压箱底儿的东西。绣了整整一百天。当年老爷就是看到我这对小鸟头才叫我进这门的。"
  香莲点头没吭声。心里还是服气佟忍安的眼力。
  "桃儿,你这两下子赶明儿也教教我吧!"美子说。
  桃儿没吭声,笑眯眯瞧她一眼,拿起一根银白丝线,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中间一捻,立时捻成几十股,每股都细得赛过蜘蛛丝,她只抽出其中一根,其余全扔了。再打坠在胸前的荷包上摘一根小如牛毛的针儿,根本看不见针眼。桃儿翘翘的兰花指捏着小针,手腕微微一抖,丝线就穿上,递给美子说:"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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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子只觉自己两只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听使唤,叫着:"看不见针在哪儿线在哪儿。"一捏没捏着,"哦,掉了!"
  桃儿打地上拾起来再给她。她没捏住又掉了。这下不单美子,谁也没见针线在哪儿。桃儿两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没见丝线,却见牛毛小针坠在手指下边半尺的地方闪闪晃着。
  "今儿才知道桃儿有这能耐。我这辈子也甭想学会!"美子说。又羡慕又赞美又自愧又懊丧,直摇头,咂嘴。
  众人全笑了。
  这当儿,香莲已经把绣花雀头安在自己鞋上。脚尖一动,鸟头一扬,五光十色一闪。
  丢了闺女闷闷不乐的白金宝,心忍不住说:
  "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董秋蓉说:"就是这圆口......看上去有点怪赛的。"刚说到这儿马上打住,她怕香莲不高兴,便装出笑脸来对着香莲。
  桃儿说:"四少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总是老样子甭想过得去,换新样还没准成。再说,改了样儿还是小脚,也不是大脚呀。"
  桃儿虽是丫头,当下地位并不在董秋蓉之下。谁都知道她在当年香莲赛脚夺魁时立了大功,香莲那身绣服就是桃儿精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莲眼线心腹,白金宝也怵她一头。说话口气不觉直了些,可她的话在理,众人都说对,香莲也点头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转天大早,外边正热闹,佟家一家人换好新式小鞋,要出门示威。董秋蓉说:"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拿美子的手按着自己心口。
  美子另只手拿起杏儿的手,按在她自己胸口上。杏儿吐舌头说:"快要蹦出来啦!"
  美子说:"哟,我娘的心不跳了!"
  一下吓得董秋蓉脸刷白,以为自己死了。
  香莲把脸一绷说:"当年十二寡妇征西,今儿咱们虽然只三个,门外也没有十万胡兵!小邬子,大门打开!"这话说得赛去拼死。众人给这话狠狠捅一家伙,劲儿反都激起来。想想这些天就赛给黄鼠狼憋在笼里的鸡,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窝囊透了。拼死也是拼命呗。想到这儿,一时反倒没一个怕的了。
  外边,一群人正往大门扔泥团子。门板上粘满泥疙瘩,谁也不信佟家人敢出来。可是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四开,门外人反吓得往后退,胆小的撒鸭子就跑。只看香莲带领一群穿花戴艳的女人神气十足走出门来。这下事出意外,竟没人哄闹,却听有人叫:"瞧小脚,快瞧小脚,多俊!多俊呀!"所有人禁不住把眼珠子都撂在她们小脚上。
  这脚丫子一看官傻,妇人闺女们看了更傻。香莲早嘱咐好,今儿上街走道,两只鞋不能总藏着,时不时亮它一亮。每一亮脚,都得把鞋口露一下,好叫人们看出新奇之处。迈步时,脚脖子给上劲,一甩一甩,要把钉在鞋帮上的穗子甩起来。佟家女人就全拿出来多年的修行和真能耐真本事真功夫,一步三扭,肩扭腰扭屁股扭,跟手脚脖子一扬,鞋帮上的五彩穗子刷刷飘起,真赛五色金鱼在裙底游来游去。每一亮脚,都引来一片惊叹傻叫。没人再敢起哄甚至想到起哄。一些小闺女们跟在旁边走着瞧,瞧得清也瞧不清,恨不得把眼珠子扔到那些裙子下边去瞧。
  香莲见把人们胃口吊起,马上带头折返回家,跨进门坎就把大门"匡"地关上,声音贼响,赛是给外边人当头一闷棍。一个不剩全懵了,有的眼不眨劲不动气不喘,活的赛死的了。
  这一下佟家人翻过身来,惹起全城人对小脚的重新喜爱。心灵手巧的闺女媳妇们照着那天所见的样子做了鞋,穿出来在大街上显示。跟手有人再学,立时这鞋成时髦。认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门打听鞋样。香莲早算到这步棋,叫全家人描了许多鞋样预备好,人要就给。有人问:
  "这叫嘛鞋?"
  鞋本无名。桃儿看到这圆圆的鞋口,顺嘴说:"月亮门。"
  "鞋帮上的穗子叫嘛?"
  "月亮胡子呗!"
  一时,月亮门和月亮胡子踏遍全城。据一些来要鞋样子的女人们说,混星子头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脚,前些天在东门外叫风俗讲习所的人拦住一通辱骂,惹火王五带人把讲习所端了。不管这话真假,反正陆所长不再来门口讲演,也没人再来捣乱闹事。香莲占上风却并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的圆口改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以上拿白线织网,交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十几层纳在一块,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做"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潮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胡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香莲听罢,脸上的惊奇反不见了。她说:
  "这事,我信。"
  "您为嘛信呢?"
  "您要是我,您也会信。"
  乔六桥给香莲说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但如今他年岁不同,常常心里想问,嘴懒了。
  香莲对他说:
  "您常在外边跑,我拜托您一件事。替我打听打听月桂有没有下落。"
  四天后,乔六桥来送信说:"甭再找了!"
  "死了?"香莲吓一跳。
  "怎么死,活得可好,不过您决不会再认这个侄女?"
  "偷嫁了洋人?"
  "不不,加入了天足会。"
  "嘛?天足会,哪儿又来个天足会?"
  她心一紧,怕今后不会再有肃静的一天了。
  半年里,香莲赛老了十岁!
  天天梳头,都篦下小半把头发,脑门渐渐见宽,嘴巴肉往下耷拉脸也显长了,眼皮多几圈褶子,总带着乏劲。这都是给天足会干的。
  虽说头年冬天,革命党谋反不成,各党各会纷纷散了,唯独天足会没散,可谁也不知它会址安在哪儿。有的说在紫竹林意国租界,有的说就在中街戈登堂里,尽管租界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香莲从没去过,便把天足会想象得跟教堂那样一座尖顶大楼。一群撒野的娘儿们光大脚丫子在里头打闹演讲聊大天骂小脚立大顶翻跟斗,跟洋人睡觉,叫洋人玩大脚,还凑一堆儿,琢磨出各种歹毒法子对付她。她家门口,不时给糊上红纸黄纸白纸写的标语。上边写道:"叫女子缠足的家长,狠如毒蛇猛兽!"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当男子玩物!"
  "娶小脚女子为妻的男人,是时代叛徒!"
  "扔去裹脚布,挺身站起来!"
  署名大多是"天足会",也有写着"放足会"。不知天足会和放足会是一码事还是两码事。月桂究竟在哪个会里头?白金宝想闺女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门口,眼瞅着标语上"天足会"三个字发呆发怔,一站半天。这事儿也没跑出香莲眼睛耳朵,香莲放在心里装不知道就是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鼓楼,海大道,宫南宫北官银号,各个寺庙,大小教堂,男女学堂,比方师范学堂,工艺学堂,高等女学堂,女子小学堂,如意庵官立中学堂,这些门前道边街头巷尾旗杆灯柱下边,都摆个大箩筐,上贴黄纸,写"放脚好得自由"六个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脚布扔在筐里。可没放几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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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21:22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避邪的。桃儿是细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要直问桃儿,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
  杏儿说:"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
  香莲沉一下说:"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魔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说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胡涂挨了骂,挨了骂更胡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来。
  "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月兰说。
  "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有嘛用。"月桂说。
  "脑子不就是心吗?"月兰说。
  "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
  "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脑子在这里边。"又捅捅月兰胸口说,"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事?"
  月兰寻思一下说:"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
  "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唬弄人吧!"月兰说。
  "你哪懂,这叫科学。"月桂说,"你不信,我可不说啦!"
  "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月兰说。
  白金宝说:"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
  第二天一早,白金宝就给月桂的脚上药,拿布紧紧裹上。松了一阵子的脚,乍穿小鞋还进不去,就叫月兰找婶子董秋蓉借双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几步,觉得生,再走几步,就熟了。在院里蹓蹓真比放脚舒服听话随意自如。月兰说:
  "还是裹脚好,是不?"
  月桂想摇头,但脚得劲,就没摇头,也没点头。
  香莲隔窗看见月桂在当院走来走去,小脸笑着,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打发小邬子去把乔六桥请来,商量整整半天,乔六桥回去一通忙,没过半月,就在《白话报》上见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题目叫做《致有志复缠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边说:
  古人爱金莲,今人爱天足,并无落伍与进化之区别。古女皆缠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蛮与文明之不同。不过"俗随地异,美因时变"而已。
  假若说,缠足妇女是玩物,那么,家家坟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几个不是玩物?现今文明人有几个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里爬出来的?以古人眼光议论今人是非,固然顽梗不化;以今人见解批评古人短长,更是混蛋之极。正如寒带人骂热带人不该赤臂,热带人骂寒带人不该穿皮袄戴皮帽。
  假若说缠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矫揉造作,那么时髦女子烫发束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尝不逆返自然?不过那些时髦玩意是打外洋传来的,外国盛强,所以中国以学外洋恶俗为时髦,假若中国是世界第一强国,安见得洋人女子不缠足?
  假若说小脚奇臭,不无道理,要知"世无不臭之足"。两手摩擦,尚发臭气,两脚裹在鞋里整天走,臭气不能消散,脚比手臭,理所当然。难道天足的脚能比手香?哪个文明人拿鼻子闻过?
  假若说,缠足女子弱,则国不强。为何非澳土著妇女体强身健,甚于欧美日本,反不能自强,亡国为奴?
  众姐妹如听放脚胡说,一旦松开脚布,定然不能行走。折骨缩肉,焉能恢复?反而叫天足的看不上,裹脚的看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别人随口一夸是假的,自己受罪是真的。不如及早回头,重行复缠,否则一再放纵,后悔晚矣!复缠偶有微疼,也比放缠之苦差百倍,更比放脚之苦强百倍。须知肉体一分不适,精神永久快乐。古今女子,天赋爱美。最美女子都在种种不适之中。没规矩不能成方圆,无约束难以得至美。若要步入大雅之林,成就脚中之宝,缠脚女子切勿放脚,放脚女子有志复缠,有志复缠女子们当排除邪议,勇气当胸,以夺人间至美锦标,吾当祝尔成功,并祝莲界万岁!
  文章署名不是乔六桥,而是有意用出一个"保莲女士"。这些话,算把十多年来对小脚种种贬斥诋毁挖苦辱骂全都有条有理有据有力驳了,也把放脚种种理由一样样挖苦尽了辱骂个够。文章出来,惊动天下。当天卖报的京报房铁门,都给挤得变形,跟手便有不少女人写信送到京报房,叙述自打大脚猖獗以来自己小脚受冷淡之苦,放脚不能走道之苦,复缠不得要领及手法之苦。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人对放脚如此不快不适不满。抓住这不满就大有文章可做。
  这保莲女士是谁呢,哪儿去找这救人救世的救星?到处有人打听,很快就传出来"保莲女士"就是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这倒不是乔六桥散播的,而是桃儿有意悄悄告诉一个担挑卖脂粉的贩子。这贩子是出名的快嘴和快腿,一下比刮风还快吹遍全城。立时有成百上千放脚的女人到佟家请保莲女士帮忙复缠。天天大早,佟家开大门时,好比庚子年前早上开北城门一样热闹。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涌进来,有的还搀着扶着架着背着扛着抬着拖着,伸出的脚有的肿有的破有的烂有的变样有的变色有的变味嘛样都有。在这阵势下,戈香莲就立起"复缠会",自称会长。这保莲女士的绰号,城里城外凡有耳朵不聋的,一天至少能听到三遍。
  保莲女士自有一套复缠的器具用品药品手法方法和种种诀窍。比方,晨起热浸,松紧合度,移神忌疼,卧垫高枕,求稳莫急,调整脚步。这二十四字的《复缠诀》必得先读熟背熟。如生鸡眼,用棉胶圈垫在脚底,自然不疼;如放脚日子过长,脚肉变硬不利复缠,使一种"金莲柔肌散"或"软玉温香粉";如脚破生疮瘀血化脓烂生恶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这些全是参照潘妈的裹足经,按照复缠不同情形,琢磨出的法儿,都奏了奇效。连一个女子放了两年脚,脚跟胀成鸭梨赛的,也都重新缠得有模有样有姿有态。津门女人真拿她当做现身娘娘,烧香送匾送钱送东西给她。她要名不要利,财物一概不收,自制的用品药物也只收工本钱,免得叫脏心烂肺人毁她名声。唯有送来的大匾里里外外挂起来,烧香也不拒绝。佟家整天给香烟围着绕着罩着熏着,赛大庙,一时闹翻天。
  忽一天,大门上贴一张画:
  下边署着"天足会制",把来复缠的女人吓跑一半。以为这儿又要打架闹事。香莲忙找来乔六桥商量。乔六桥说:
  "顶好找人也画张画儿,画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丑样,登在《白话报》上,恶心恶心他们。可惜牛五爷走了,一去无音,不然他准干,他是莲癖,保管憎恨天足。"
  香莲没言语,乔六桥走后,香莲派桃儿杏儿俩去找华琳,请他帮忙。桃儿杏儿马上就去,找到华家敲门没人,一推门开了,进院子敲屋门没人,一推屋门又开了。华琳竟然就在屋里,面对墙上一张白纸呆呆站着。扭脸看见桃儿杏儿,也不惊奇,好赛不认得,手指白纸连连说:"好画!好画!"随后就一声接一声唉唉叹长气。
  桃儿见他多半疯了,吓得一抓杏儿的手赶紧跑出来,迎面给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样赛混星子,叫着要看小脚。她俩见事不妙,拨头就跑,可惜小脚跑不了,杏儿给按住,桃儿反趁机蹿进岔道遛掉。那些小子强把杏儿鞋脱了,裹脚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脚丫,还把两只小鞋扔上房。
  桃儿逃到家,香莲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儿,人还没去杏儿光脚回来了,后边跟一群拍手起哄小孩子。她披头散发,脸给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认出来。可见了香莲就不住声叫着:"好脚呵好脚,好脚呵好脚!"叫完仰脸哈哈大笑,还非要桃儿拿梯子上房给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只往这边斜,另只往那边斜,好吓人,手脚忽东忽西没准。香莲见她这是惊疯,上去抡起胳膊使足劲"啪"一巴掌,骂道:
  "没囊没肺,你不会跟他们拼!"
  这大巴掌打得杏儿趴在地上哭起来,一地眼泪。香莲这才叫桃儿珠儿草儿,把她弄回屋,灌药,叫她睡。
  桃儿说:
  "这一准是天足会干的。"
  香莲皱眉头呆半天,忽叫月桂来问:
  "你可知道天足会?"
  "知道,不过没往他们那儿去过,只见过他们会长。"
  "会长?谁?"
  "是个闺女,时髦打扮,模样可俊呢!"月桂说得露出笑容和羡慕。
  "没问你嘛样,问你嘛人!"
  吓得月桂赶紧收起笑容,说:
  "那可不知道。只见她一双天足,穿高跟鞋,她到我们──不,到洋学堂里演讲,学生们待她......"
  "没问学生待她怎样。她住在哪儿?"
  "哟,这也不知道。听说天足会在英国地十七号路球场对过,门口挂着牌子......"
  "你去过租界?"
  月桂吞吞吐吐:
  "去过......可就去过一次......先生领我们去看洋人赛马,那些洋人......"
  "没问你洋人怎么逞妖。那闺女叫嘛?"
  "叫俊英,姓......牛,对,人都叫她牛俊英女士。她这人可真是精神,她......"
  "好!打住!"香莲赛拿刀切断她的话,摆摆手冷冷说:"你回屋去吧!"
  完事香莲一人坐在前厅,不动劲,不叫任何人在身边陪伴,打天亮坐到天黑坐到点灯坐到打更整整一夜,桃儿夜里几次醒来,透过窗缝看见前厅孤孤一盏油灯儿前,香莲孤零零孤单单影儿。迷迷糊糊还见香莲提着灯笼到佟忍安门前站了许久,又到潘妈屋前站了许久。自打佟忍安潘妈死后,那两屋子一直上锁,只有老鼠响动,或是天暗时一只两只三只蝙蝠打破窗洞飞出来。这一夜间,还不时响起杏儿的哭声笑声说胡话声......转天醒来,脑袋发沉,不知昨夜那情景是真眼瞧见还是作梦。她起身要去叫香莲起床,却见香莲已好好坐在前厅。又不知早早起了还是一夜没回屋。神气好比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静非常,正在把一封书信交给小邬子,嘱咐他往租界里的天足会跑一趟,把信面交那个姓牛的小洋娘们儿!
  中晌,小邬子回来,带信说,天足会遵照保莲女士倡议,三天后在马家口的文明大讲堂,与复缠会一决高低。
  马家口一座灰砖大房子门前,人聚得赛蚂蚁打架。虽说瞧热闹来的人不少,更多还是天足缠足两派的信徒。要看自己首领与人家首领,谁强谁弱谁胜谁败谁更能耐谁废物。信徒碰上信徒,必定豁命。世上的事就这样,认真起来,拿死当玩;两边头儿没来,人群中难免互相摩擦斗嘴做怪脸说脏话撕撕打打扔瓜皮梨核柿子土片小石子,还把脚亮出来气对方。小脚女子以为小脚美,亮出来就惹得天足女子一阵哄笑,天足女子以为天足美,大脚一扬更惹得小脚女子捂眼捂鼻子捂脸。各拿自己尺子量人家,就乱了套。相互揪住衣襟袖口脖领腰带,有几个扯一起,劲一大,打台阶呼噜噜毂辘下来。首领还没干,底下人先干起来,下边比上边闹得热闹,这也是常事。
  一阵开道锣响,真叫人以为回到大清时候,府县大人来了那样。打远处当真过来一队轿子,后边跟随一大群男男女女,女的一码小脚,男的一码辫子。当下大街上,剪辫子、留辫子、光头、平头、中分头、缠脚、"缠足放"、复缠脚、天足、假天足、假小脚、半缠半放脚,全杂在一起,要嘛样有嘛样,可是单把留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聚在一堆儿,也不易。这些人都是保莲女士的铁杆门徒,不少女子复缠得了戈香莲的恩泽。今儿见她出战天足会,沿途站立拈香等候,轿子一来就随在后边给首领壮威,一路上加入的人愈来愈多,香烟滚滚黄土腾腾到达马家口,竟足有二三百人。立时使大讲堂门前天足派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可人少劲不小,有人喊一嗓子:"棺材瓤子都出来啦!"天足派齐声哈哈笑。
  不等缠足派报复,一排轿子全停住,轿帘一撩,戈香莲先走出来,许多人还是头次见到这声名显赫的人物。她脸好冷好淡好静好美,一下竟把这千百人大场面压得死静死静。跟手下轿子的是白金宝、董秋蓉、月兰、月桂、美子、桃儿、珠儿、草儿,还有约来的津门缠足一边顶梁人物严美荔、刘小小、何飞燕、孔慕雅、孙姣风、丁翠姑和汪老奶奶。四周一些缠足迷和莲癖,能够指着人道出姓名来。听人们一说,这派将帅大都出齐,尤其汪老奶奶与佟忍安同辈,算是先辈,轻易不上街,天天却在《白话报》上狠骂天足"不算脚",只露其名不现其身,今儿居然拄着拐杖到来。眼睛虚乎面皮晃白,在大太阳地一站好赛一条灰影。这表明今儿事情非同小可。比拼死还高一层,叫决死。
  众人再看这一行人打扮,大眼瞪小眼,更是连惊叹声也发不出。多年不见的前清装束全搬出来。老东西那份讲究,今人决做不到。单是脑袋上各式发髻,都叫在场的小闺女看傻了。比方堕马髻双盘髻一字髻元宝髻盘辫髻香瓜髻蝙蝠髻云头髻佛手髻鱼头髻笔架髻双鱼髻双鹊髻双凤髻双龙髻四龙髻八龙髻百龙髻百鸟髻百鸟朝凤髻百凤朝阳髻一日当空髻。汪老太太梳的苏州(同:上髟+下秋;音:揪)子也是嘉道年间的旧式,后脑勺一缕不用线扎单靠挽法就赛喜鹊尾巴硬挺挺撅起来。一些老婆婆,看到这先朝旧景,勾起心思,劈哩叭啦掉下泪来。
  佟家脚,天下绝。过去只听说,今儿才眼见。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这见到的比听到的绝得何止百倍。这些五光十色小脚在裙子下边哧哧溜溜忽出忽进忽藏忽露忽有忽无,看得眼珠子发花,再想稳住劲瞧,小脚全没了。原来,一行人已经进了大讲堂。众人好赛梦醒,急匆匆跟进去。马上把讲堂里边涌个水满罐。
  香莲进来上下左右一瞧,这是个大筒房,倒赛哪家货栈的库房,到顶足有五丈高,高处一横排玻璃天窗,耷拉一根根挺长的拉窗户用的麻绳子。迎面一座木头搭的高台,有桌有椅,墙壁挂着两面交叉的五色旗,上悬一幅标语:"要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脚。"四边墙上贴满天足会的口号,字儿写得倒不错,天足会里真有能人。
  两个男子臂缠"天足会"袖箍飞似的走来一停,态度却很是恭敬,请戈香莲一行台上去坐。香莲率领人马上台一看,桌椅八字样分列两边,单看摆法就拉开比脚的阵势。香莲她们在右边一排坐下来。桃儿站在香莲身后说:
  "到现在还不见乔六爷来。小邬子给他送信时他说准来。六爷向例跟咱们那么铁,难道怕了不肯来?"
  香莲听赛没听,脸色依然很冷很淡,沉一下才说:
  "一切一切不过那么回事儿!"
  桃儿觉得香莲心儿是块冰。她料也没料到。原以为香莲斗志很盛,心该赛火才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女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长发披肩,头顶宽沿银色软帽,帽沿插三根红鸟毛。一件连身金黄西洋短裙,裙子上缝两圈黄布做的玫瑰花。没领子露脖子,没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上一条金链儿,溜光腕子上一个金镯儿,镶满西洋钻石。裙短才到膝盖,下边光大腿,丝光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脚上一双大红高跟皮鞋,就好比躺着两朵大火苗子,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虽然这身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她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边的脖子胳膊大腿。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戈香莲一行全起身,行礼。唯有汪老太太觉得自己辈份高不该起来,坐着没动劲,可别人都站起来,挡住她,反看不见她。桃儿上前,把戈香莲等一一介绍给牛俊英。
  戈香莲淡淡说:
  "幸会,幸会。"
  牛俊英小下巴向斜处一扬,倒赛个孩子,她眼瞧戈香莲,含着笑轻快地说:
  "原来你就是保莲女士。文章常拜读。认识你很快乐。你真美!"
  这话说得缠足派这边人好奇怪,不知这小娘儿们怀嘛鬼胎。天足派都听懂,觉得他们头头够气派又可爱,全露出笑脸。
  戈香莲说:
  "坐下来说可好?"
  牛俊英手一摆,说句洋话:"OK!"一扭屁股坐下来。
  缠足派人见这女人如此放荡,都起火冒火发火撒火喷火,有的说气话有的开骂。月桂对坐在身边的月兰悄声儿说:
  "我们学堂里也没这么俊的。瞅她多俊,你说呢?"
  月兰使劲瞧着,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怪,不好说,没说。
  戈香莲对牛俊英发话:
  "今儿赛脚,怎么赛都成,你说吧,我们奉陪!"
  牛俊英听了一笑,嘴巴上小酒涡一闪,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一只大红天足好赛伸到缠足派这边人的鼻尖前,惹得这派人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如同看见条大狗。
  戈香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不少人头次见戈香莲小脚,又是没遮没掩看个满眼,大饱了眼福。中间有人总疑惑她名实不符,拿出带勾带尖带剌最挑剔的眼,居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说这双银缎小鞋,层层绣花打底墙到鞋口一圈压一圈,葫芦万代,缠杖牡丹,富贵无边,锦浪祥云,万字不到头,没法再讲究了......为这双鞋,没把桃儿累吐血就认便宜。再配上湖蓝面绣花漆裤,打古到今,真把莲饰一门施展到尽头。这一亮相,鼓足缠足派士气,欢呼叫好声直撞屋顶,天窗都呼扇呼扇动。只有桃儿心里一抖,她猛然看出这鞋料绣线,除去蓝的就是白的灰的银的,这是丧鞋?虽然这一切都是戈香莲点名要的,自己绣活时怎么就没品出来。这可不吉利!
  牛俊英那边却眯眼咧嘴笑,露出一口齐齐小白牙,一对打着旋儿小酒涡。这一笑倒真是讨人喜欢。她对戈香莲说:
  "你错了!"
  "怎么?"
  "你这叫赛鞋,不叫赛脚,赛脚得这样,你看──"
  说着她居然一下把鞋脱下来,大红皮鞋"啪啪"扔在地上,又把丝光袜子赛揭层皮似的"兹兹"也脱下来扔一边,露出光腿光脚肉腿肉脚,缠足派大惊,这女子竟然肯光脚丫子给人瞧!有骂有叫有哄也有不错眼的看。居然得机会看一个陌生女子的光脚,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天足派的人却都啪啪起劲鼓掌助兴助阵,美得他们首领牛俊英摇脚腕子晃大脚,拿脚跟台下自己人打招呼。汪老太太猛地站起,脸刷白嘴唇也刷白,叫道:"我头晕!我头晕!"晃晃悠悠站不住,桃儿马上叫人搀住汪老太太,一阵忙乎架出去,上轿回家。
  香莲脸上没表情,心里咚咚响。这天足女子也叫她看怔看惊看呆看傻了。光溜溜腿,光溜溜脚丫子,皮肤赛绸缎,脚趾赛小鸟头,又光又润又嫩又灵,打脚面到脚心,打脚跟到脚尖,柔韧弯曲,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偏偏天足派有人叫起阵来: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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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母鸡母鸭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那皮篓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戈香莲脸皮直抖,手尖冰凉脚尖麻。天足会那闺女牛俊英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索性打裙兜里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卷,颤颤悠悠往上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闺女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正好套在她翘起的大脚趾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她大脚趾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是牛俊英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趾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心正中,她脚脖子一转,雪白天足带着烟圈绕个弯儿,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戈香莲。戈香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眼睛一亮,亮的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匡当"趴在地上。
  一个小子嘴极快,跟手一嗓子:
  "保莲女士吓昏了!"
  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鸡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佟家人一团乱回到家,赶紧关上门,免不了有好事的闹事的爱惹事的跟到门前,拿砖头土块一通轰击。里外窗户全部砸得粉粉碎,复缠会也就垮了。转天小脚女人没人再敢上街。可谁也不明白,为嘛天足会那闺女脚丫子一扬,复缠会这样有身份有修行的首领,立时就完蛋呢?隔着复缠会惨败后近一个月,一个瘦溜溜中国女子,打城里来到租界。胳膊挎个小包袱,脚上一双大布鞋,走起来却赛裹脚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来两个高大洋人,一个红胡子,一个黑胡子。见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她:"小脚吗?"四只蓝眼珠子直冒光。
  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给他俩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脚。两洋人连说"闹、闹、闹",不知要闹嘛,还使劲摇头还耸肩还张嘴大笑。打这黑的红的胡子中间直能看到嗓子眼儿。吓得这女子连连后退,以为两洋人要欺侮她。不料两洋人对她说两声"拜拜"之类混话便笑呵呵走了。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涡,笑道:

  "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这女子怔了怔,脱下鞋,一双小脚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说:
  "我认得你,复缠会的,那天在马家口比脚,你就站在保莲女士身后,对吧?你找我做什么?替那个想死在裹脚布里的女人说和,还是来下帖子,再比?"
  她眼里闪着挑逗的光。
  "小姐这么说要折寿的。"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软中带硬,"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好──说吧!"牛俊英懒懒翻个身,两手托腮,两只光脚叠在一起直搓,调皮地说:"这倒有趣。难道复缠会还要给我裹脚?你看我这双大脚还能裹成你们保莲女士那样的吗?"
  "请小姐叫旁人出去!"这女子口气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惊奇一扬。随后笑笑,叫佣人出去,关上门,说:
  "不怕我听你就说。"
  这女子神情沉着异常,声调不高不低,话也不紧不慢说:
  "小姐,我是我们大少奶奶贴身丫头,叫桃儿。我来找你,事不关我,也不关我们大少奶奶了。却关着你!有话在先,我先问你十句话,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将来小姐你再来找我,甭想我搭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也就再没人告你了!"
  这话好离奇好强硬,牛俊英不觉已经坐起身。她知道这女子来意并不一般,但打脸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说:
  "好。咱们真的对真的,实的对实的。"
  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气。桃儿点点头,便问:
  "这好。我问你,牛凤章是你嘛人?"
  "我......你问他做什么?你怎么认得他的?"
  "咱们说好的,有问必答。"
  "噢......他是我爹。"
  这女子冷淡一笑,又问:
  "他当下在哪儿?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头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党时,叫军警的枪子儿错打在肚子里。"
  "他死时,你可在场?"
  "我守在旁边。"
  "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是吧!"
  牛俊英一惊,屁股踮得离开椅面:
  "你怎么会知道?"
  桃儿面不挂色,打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牛俊英一见这锦盒,眼珠子瞪成球儿,瞅着桃儿拿手指抠开盒上的象牙别子,打开盒盖,里边卧着半个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儿嘴唇也哆嗦起来,声音打着颤儿说:
  "小姐,把你那半个虎符拿来,合起来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说了。"
  牛俊英急得来不及穿鞋,光脚跑进屋拿来一个一模一样小锦盒,取出虎符,交给桃儿两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赛一个虎打当中劈开两半。铜虎虎背嵌着纯银古篆,一半上是"与雁门太守",一半上是"为虎符第一"。桃儿大泪珠子立时一个个掉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四处迸溅。
  牛俊英说:
  "我爹临死才交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我干嘛骗你。莲心!"
  "怎么,你连我小名都知道?"
  "干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带你的小老妈。你小时候叫我'桃儿妈妈'。"
  "我爹为什么认得你......"
  "牛五爷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脚的戈香莲!"
  "什么?"牛俊英大叫一声,声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蹿起来。一时她觉得这事可怕极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来。"真的?这不可能!"
  "你说了,骗你都信。可我为嘛骗你?我倒真想瞒着你,不说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说、你说吧......"牛俊英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桃儿便把莲心怎么生,怎么长大,怎么丢,把香莲怎么进佟家门,怎么受气受欺受罪,怎么掌家,一一说了。可一说起这些往事就沉不住气,冲动起来不免东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着能说会道,牛俊英已是满面热泪,赛洗脸似地往下流......她说:
  "可我怎么到牛家来的?"
  "牛五爷上了二少爷和活受的贼船,就是他造假画坑死了你爷爷。你娘要报官,牛五爷来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爷人并不坏,就是贪心,给人使唤了。也就抓这把柄,给他一大笔钱,把你交给他,同时还交给他这半个虎符,预备着将来有查有对......"
  "交他干嘛?你不说我是丢的吗?"
  "哪是真丢。是你娘故意散的风,好叫你躲过裹脚那天!"
  "什么?"这话惊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蹿起来,"为什么?她不是讲究裹脚的吗?干什么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对这事,我一直也胡涂着......可是把你送到牛家,还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觉叫道:
  "我娘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还是你爷爷出大殡那天,你娘叫牛五爷带你走了,怕呆在城里早晚叫人知道。当时跟牛五爷说好无论到哪儿都来个信,可一走就再没音信,谁知牛五爷安什么心。这些年,你娘没断叫我打听你的下落。只知道你们在南边,南边那么大,谁都没去过,怎么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几百泡。常常早晨起来枕头都赛水洗过那么湿。哪知你在这儿,就这么近!"
  "有,我爹死后,我才来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右脚心有块记。那天你一扬脚,你娘就认出你来了!"
  "她在哪儿?"牛俊英刷地站起来,带着股热乎乎火辣辣劲儿说,"我去见她!"
  可是桃儿摇头。
  "不成?"牛俊英问。
  "不......"桃儿还是摇头。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会再恨谁了。别人也别恨她就是了。"桃儿说到这儿,忽然平静下来。
  "怎么?难道她......"牛俊英说,"我有点怕,怕她死了。"
  "莲心,我要告诉你晚了,你也别怪我。你娘不叫我来找你。那天她认出你回去后,就把这半个虎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事后再告她'。随后就昏在床上,给她吃不吃,给她喝不喝,给她灌药,她死闭着嘴,直到断气后我才知道,她这是想死......"
  牛俊英年轻,哪知世上这么多事跟她相连,更不懂得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一头扑在桃儿身上,叫声"桃儿妈妈",抱头大哭,哭着哭着,扬起俊俏小脸,迷迷糊糊问:
  "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往往只有过后,甚至到后世才能明白。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登登登登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登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活人中间,唯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沿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穿开裆裤,正唱歌:
  救世军,
  瞎胡闹,
  乱敲鼓,
  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儿。

  1985年7月30日初稿天津


  1985年10月14日定稿美国爱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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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9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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