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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享受人生

《在来世的左边等你》--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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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上帝

这次,连以然也鼓起掌来:“好一篇论水说,果然是茶道中人别有情趣。”

我诚心诚意地说:“有你们两个人这样帮我,其实我才最应该感到幸福,才最应该感谢上帝。”我学着以然的样子对着大海张开怀抱,高声呼:“大海作证,我——卢琛儿,愿和以然、无忧相亲相爱,终生不渝!”

以然也同无忧一齐大喊:“大海作证,终生不渝!”

我们三个喊了一遍又一遍,凭海临风,多日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我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笑了。

从茶馆到海滩的那段路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明前”龙井也换成了“雨前”,可是案子却仍然毫无进展。

以然说:“问题一定出在琛儿喝下茶水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可那不过是短短的半小时,钟楚博哪里来的时间一边回家杀妻一边开车载你去海边呢?难道他分身有术,或者世上有两个钟楚博?”

讨论沿着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以然问我:“会不会是钟楚博趁你睡着的时候溜回家杀了许弄琴,却派另一个人开车载你到海边等着你醒?”

“怎么可能?”我不满,“你当我是白痴,连真钟楚博假钟楚博都认不清?好歹给他当了两年秘书,何况我们谈了整整一下午,都是关于公司的业务,哪里有人可以冒充得来?”

无忧说:“那么或许是颠倒过来,陪琛儿的是真钟楚博,回家害人的才是钟楚博雇的杀手。”

以然摇头:“那也不太可能。许弄琴是个非常多疑的人,钟楚博是她丈夫,她怎么可能认错?如果是别人,又哪有那么容易骗她喝下安眠药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到底会是谁呢?”我焦躁起来,恨不得重新招弄琴魂上身,对着空气喊:“你在哪儿?怎么不再来找我了?是不是你也不知道那凭空多出来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不敢出来了?”

我神经质地笑起来。

神不知鬼不觉。可不是连鬼都瞒过?钟楚博也真是天才,竟可以把事情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可是成语词典里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不可能一点漏洞都不留下。他不能连天都瞒过。除非他真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偷天?我忽发奇想:“或者他进了时间隧道,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启动时间机器,把半小时变成一小时,那就有足够时间杀了人再回到车上载我去海边……”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稽,只得打住。

以然摇头:“琛儿,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真的要走火入魔了。我们已经尽力,算了吧,其余的事,就交给警察去伤脑筋好不好?”

“警察?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许弄琴是被杀。不是你打的报告说许弄琴的死因是自杀吗?不负责任,草菅人命!”

“喂喂!”以然怪叫起来,“怎么是我不负责任?好像我才是杀人凶手似的。我也是照章办事,她身上的确没有任何伤痕表明有他杀的可能嘛。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

同以然的争吵忽然频繁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吧,男女之间,初相爱时,视对方为完美瓷器,小心翼翼不敢轻触,忽然一日不慎失手掉落,才发现原来不过如此,于是破罐子破摔,视为等闲。

婚期已经屈指可数,酒席菜单、新娘化妆、摄影摄像乃至主婚证婚人选、种种繁琐细屑也都如尘埃落定,我和以然的吵架却格格升级,直如火石与镰,一触即发。

似乎在热恋的时候,我们已经预支了婚后所有的爱与温柔,给未来留下的,就只剩没完没了的争吵、嫌隙、疏离和厌倦了。

连最耐心的无忧也不禁抱怨了:“简直不想再管你们两个人的事。爱情是不是一定要弄成这样子,眼泪鼻涕的,很浪漫吗?”

我还含着泪,却忍不住笑了:“经你一形容,觉得自己特别无聊。”

“知道无聊还吵?”无忧瞪我一眼,“再过三天就要做新娘了,难道带着冲锋枪进礼堂?”

“要是肯进礼堂当然不会带枪,只不过,怕我没有勇气当真踏上红地毯。”

“这算什么?婚前恐惧症?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变卦?”以然也急了,“琛儿,吵归吵,婚礼可不是玩的,你可不要学香港电视剧里的那些烂镜头,到头来玩一出逃婚闹剧啊。”

“我们有约定的,许弄琴的案子不破绝不结婚,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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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整天就知道破案

“破案破案破案……你整天就知道破案。你知不知道,破案是警察们的事儿,如果凭你就能破得了案,还要警察做什么?”

无忧也劝:“琛儿,破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可不可以先安心结婚,然后再慢慢找线索?”

“可是你也说过,再过九九八十一天,许弄琴就要魂飞魄散了,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大仇未报就离开阳世呢?”

“天哪!”无忧告饶,“我真后悔教你什么鬼方法招魂,跟你说那些话,本来想让你从此睡个安稳觉的,没想到更惹麻烦。”

“什么?”我大惊,“你说那些话原来都是骗我的?你不是说你请教了驱魔人?”

“我的确有请教驱魔人,不然也编不出那些话来,那张符咒,也是驱魔人帮我画的。可是那样做只是想给你一个心理安慰,压根儿就不相信真会有什么用处,更没想到让你走火入魔……”

“你也觉得我是走火入魔?”失望兼震惊,我不禁恼怒起来,“无忧,连你也觉得我在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吗?”

“当然不是。琛儿,我只是觉得,事情有轻重缓急,当今之急,结婚才是你最需要用心的事儿……”无忧急起来,“日子已经近了,你不能再把破案放在第一位啊。”

以然在一旁帮腔:“就是!你的当务之急是结婚做新娘子,不要老把自己当成特工狂花好不好?”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我再也忍不住,发作起来:“我就是喜欢当特工狂花怎么样?我真要到时逃婚又怎么样?”

“怎么样?那我就临时另抓个新娘跟我拜堂成亲,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大姑娘还不是满街都是?死了王屠户照样吃猪肉,你卢琛儿不露面,凭我姓柯的还会打光棍不成?”

看,这就叫现实。还没结婚呢,已经成老夫老妻了,说话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都赤裸裸摊到台面上来一笔笔算,威胁恐吓羞辱贬低十八般武艺行行上演,才不管你大小姐的自尊心受不受得住。

我气极反笑:“好好好,你柯以然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满大连的女孩子都争着要给你当新娘,是我不识趣挡在这里碍了你的路,我就此拱手让贤好不好?”

无忧掩起耳朵:“真不要再听你们两个这样斗下去,这都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呀?”

而柯以然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他接下去说:“本来嘛,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可好,一点儿不上心,整天就惦记着破案破案,耍大小姐脾气……”

对付无礼的人只有采用无礼的办法。我故技重施,站起来转身便走。无忧在身后喊我,以然阻止:“不用叫,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

在街上走了好久,我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若说有多么生气倒也未必,我只是觉得疲倦。

我就要结婚了,从此嫁入柯家做以然的新娘,胼手胝足,过掉下半辈子。可是到了这一天,我才觉得我们其实还很陌生。

无忧说的,人与人相爱不会毫无理由。我爱上以然的理由是 什么?

英俊,有礼,不过如此。

可这都是给别人看的,作为他的妻子或者作为他的同事甚至路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从他的英俊有礼中得到的愉悦是一样的。而他的家世,他的权与利,我并不认为这些是他的得分处而恰恰是我们爱情的障碍,因为正是这些劳什子物质砝码改变了周围人尤其我家里人对他与我的正确评价。虽然没人开口那样说,但是我知道,人人都觉得我高攀了。

问题是,我并不想高攀。富贵并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以然可以稍微平凡一点,普通一点,也许我们会更容易平等相处,彼此无猜。

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斜落,小风缓一下急一下,已经变成城市文物的有轨电车“空隆空隆”地响过,在每一站吐出一些人又吞进另一些人,把东边的人送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人载到东边,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每天从早到晚扑来奔去……渐渐风里开始有海水的腥味儿,原来,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海滨公园。

或许这段日子把这条路走得太熟,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顺着石子路,我一径走到华表前,仰起头轻轻问:“你到底看到些什么?告诉我。”

海浪依稀,我听不到华表的回答。

连弄琴魂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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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自言自语

被她缠了那么久,忽然平静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自言自语:“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还特意拉我在华表下合影,制造时间证人,这就说明问题肯定是出在时间上。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是怎么偷的?什么时候偷的?”

太阳彻底地隐没了,海浪声好似大起来,风也渐渐地冷了。

我咬着手指,怎么也想不明白时间的奥秘。都说时间之神是天界最诚实的神,可是偏偏就是这诚实的化身同我开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玩笑,撒下弥天大谎,蒙蔽了所有的人,并让罪恶在它的庇护下得以逍遥。

夜深沉,有人说过夜的阴影里躲藏着许多不甘心的鬼魂,可是今夜,它们也都变得安静,寂无声息,只有不知疲倦的星星在闪闪烁烁,那是一只只夜的眼。

有游人经过华表,诧异地对我望了又望,走到快看不见了还要再回一两次头。

我哑然失笑,起初想他们也许当我失恋,但是抬头看天已经黑透下来,又猜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我是流莺,跑到这里来等客人。

我在黑夜中对自己无声地笑了一笑,再看一眼沉默的华表,抬起腿开步回家。

爸妈已经睡下,大概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同以然一起出去的,所以并不为我的迟归而担心吧?

我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尽量轻手轻脚,可是经过他们卧房时,却听到他们还在窃窃私语,因为话里不时提着我的名字,不得不听清楚点。

“琛儿不能说不孝顺,可是好像总长不大似的,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这是妈妈的声音,“一提婚事她就着急,那样子,好像我们拉她去卖。柯以然也是她自己挑的,又不是我们塞给他,闹了别扭,怪谁呢?”

爸爸说话之前先叹足一口长气,然后才接着说:“要说也不能怪琛儿,还没好好恋爱呢,我们就催着她结婚。年轻女孩子没享受过青春就一下子步入家庭,心理上是难免委屈。”

这话说得知心,我眼圈一热,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但是接下来,爸爸又说:“可是让他们慢慢谈下来呢……唉,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喊着谈恋爱,岂不知那恋爱是不能谈的,谈久了非散不可。”

这倒是新见解,我不由微笑,只听妈妈附和说:“谁说不是呢?其实柯家财大气粗,和他们攀了亲家,虽然得利的地方多,吃哑亏的地方也多着呢。不说别的,每次柯太太招我去打麻将,三次我总得推两次,输不起嘛。每次玩,心脏病都快要发作……他们大家子规矩多,琛儿嫁过去,第一件就是从此得收拾起小脾气来,不能像嫁个平头百姓那样撒娇撒痴,举止说话略错了点儿,人家不说她任性,倒要说咱们小家子气没教养,听不了的闲话将来准不少,还不知要受多少冤枉气呢。”

爸爸又是一声长叹:“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谈了这么久……要是平常人家呢,管她谈七个八个,只要没嫁都没关系。可这是柯家,来头太大,她选了柯以然做男朋友,将来再不结婚,传出去,名声吃亏的总是女孩子,那时候想再嫁就难了。”

我一呆,倒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一直以为爸妈催我结婚是为了升职,却原来还担着这一层心事。最难天下父母心,一股热辣辣暖流自腹至胸腾升上来,我差点就要推门而进,大声告诉爸妈:“别再替我担心了,我明天就把自己打包送进柯家去。”

但是当然不会真的半夜发神经,又怕惊扰了爸妈不好意思,再不敢乱走乱动,没有梳洗就睡下了。

久久不能入眠。

每晚不情不愿地睡去,早晨再不情不愿地醒来,真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

《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那说的是一个男子在为一位窈窕淑女费心思。可是我的寤寐思服,却是为了一个鬼。

耳边总似听到有人在走来走去,幽幽叹息。我问:“许弄琴,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即使真是许弄琴,她也不会现身与我对话,而且,既然是一个鬼,便不可能有走步声。以然说的对,我就快走火入魔。

这样子胡思乱想良久,终究还是睡了。

梦里尽是药水、绳索和华表。

时间到哪里去了?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就在掌管时间的钟表下,有人偷走了至少大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如何做到的?

天蒙蒙亮时我听到许弄琴在叫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霍地坐起,竟然有久别重逢之喜,抱怨她:“你害我好找,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口吻一似老友见面。

她低下头,不说话,神态十分幽怨,面容也不再如前那般青白恐怖,而变回墓碑照片上的样子,单眼皮,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很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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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位女士

我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让你瞑目的。”

梦到这里醒了。

我摸摸脸上,竟然有泪水。

什么时候自己竟同一个鬼建立起感情来了?

这次我主动去找程之方医生。

楼前那一树怒放的紫丁香让我觉得亲切,然而程医生会诊室门上高悬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护士小姐彬彬有礼地请我坐在外面等。

“里面是什么人?”我问护士。

“一位女士。”

废话,非男即女,这里又不是宠物医院,难道还会是一只狗?但是我知道为病人守秘是医护人员第一原则,遂决定三缄其口,不再挑战护士小姐职业操守。

走出门,我徘徊在丁香树下,那紫色的芬芳里有一种甜蜜的忧郁,让我的心又不经意地轻轻悸痛起来。哦,以然,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丁香花顾自地馥郁着,像一个紫色的梦。记得大学时,每当丁香花开,树下就会挤满了和丁香花一样美丽如梦的女生们,她们在专注地寻找一枚五瓣丁香,因为据说找到五瓣丁香的女孩子会在这个夏天得到爱情。

那个时候,我做过多少关于爱情的美梦哦,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真会遇到一个像梦境一样美好的白马王子。以然,就是我的五瓣丁香了,难道我还可以希企比他更优秀的男子吗?

这样想着,我就又对昨晚的吵架后悔起来,而且急于找个人来说一说我这种矛盾的心境。程之方是个好谈伴吧?他不仅是心理医生,而且还是以然的老朋友,一定可以帮助我找出问题的症结,指出求和办法来的。

我回到诊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不知道等了多久,那无是生非的中年女病人才终于肯推开门走出来。我敌意地看着她,不明白人家都说心宽体胖,可是这老女人这么胖的身材,为什么还是想不开。但是转而想到自己来找程之方的原因也是因为心理求治,便把诅咒的话咽回肚里去。谁能保证那老女人不是也见了鬼,或者更可怕,是她养的一只斑点狗忽然会说话了呢。这阵子,你跟我说昨天晚上星星里下来一个人我都不以为奇。

程之方看到我,立刻展开温和的笑容。虽然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他还是一眼认出我,态度大方自然,丝毫没有要怪我脱诊的意思。

我放下心来,向他详细说明我的梦。

“我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知道所谓梦是一部分未睡眠的脑细胞在人脑睡眠状态下的无规律的活动,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需要帮助,我想知道梦是否可以给人带来预示或者提示。”

坐在那把“吱吱”叫的木摇椅上,我一下一下地晃着,一下子就把自己晃回到遥远的过去。

有多远呢?

不知道。也许,就像留声机里正播着的那首老歌吧:“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世界上所有的外婆好像都住在乡下,门前有枯藤老树昏鸦,门后有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天涯归人,天涯,够远的了吧?

但是程之方镇定的声音将我带回现实中来。

“遇到一个太聪明的人不知道是心理医生的幸或不幸——好,我们不要老调重弹,来说一点新鲜的:其实,对于梦的分析研究,至今科学家们也没有成型的定论。除了所思所想之外,梦境有时的确有预示或者提示的功能,所以巫师会借梦来预言人的命运,而警察则借催眠来帮助人们回忆,这是因为生活中往往被我们忽略了的一点细节或某个人,有时候会在梦里十分清晰地突现……”

“你会催眠吗?”我打断他,“我想试试回到出事那天下午,看看是否有被我遗漏的细节。”

程之方颇羞赧:“对不起,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帮助真正的心理病人安神入眠是可以的,催眠查案可就……”

“那算什么好医生?”

“心理医生的职业宗旨是治病,又不是破案。”程之方不满。

我现在发现老程的可爱处,他相当敬业,且维护自己的职业操守。有信仰的人是可敬重的,我端正态度:“对不起,我心急了,请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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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大受挫折

但是程之方已经大受挫折,潦草地结束梦的解析:“总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是可信的,因为人们对某件事的专心致志会激活一部分脑细胞,使它们在人的大脑休息后仍然加班工作,而且常常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进而反映出人的一些潜意识或者超能力,比如艺术家们常常自称在梦中获得灵感,就是这个缘故了。”

“那么,我的梦要提示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你怀疑钟楚博杀害妻子许弄琴,药水和绳索即是杀妻的工具,这便是有所思之故;你因为未能帮许弄琴报仇而内疚,所以梦见她对你凝望;至于华钟……”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看到钟上的时间是几点了吗?”

“什么?”我一跃而起,心突突乱跳,仿佛有个什么大秘密就在嘴边关不住地要冲出来,却一时想不清楚。

“钟上的时间,是几点?”

“我……我不知道。”汗细密地渗出来,脑子里忽然间挤进许多纷乱的思维。是几点?几点钟?我拼命地思索,不,我想不起是几点钟,我怎么竟会想不起来呢?

“是不是十一点三十五分?”程之方继续问。

“不,不是。”我嗫嚅,但立刻肯定起来,“不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不知道是几点,但,绝对不是十一点三十五。”

那天照相前,我经过华表时曾经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的,没想到,那一刻的印象竟然在梦中重现。虽然不能重新清楚地记起上面的时间,但不会是十一点三十五。这个时间已经印入脑海,刻骨铭心,如果是,我不会不记得。但梦里的钟,的确不是,不是十一点三十五。那个时间,才应该是我们合影的正确时间,那,到底是几点钟?

我抱住头,几乎呻吟起来:“我不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么重要的事。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细节,程医生,你帮我,你帮我催眠好不好,让我记起来,那是几点钟,那到底是几点钟?!”

“好,我帮你,我帮你。”程之方温和地安慰,“你先平静下来,听我给你分析,其实这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人的记忆分为有意注意与无意注意两种,有意注意很简单,就是人们存心去记忆一些事情,比如约会时间考试题目等等,因为想记,所以很注意很关心,就记住了;可是大多时候,我们都处于无意注意状态,比如你出门前无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表,但是旁边的人立刻问你现在几点了,你会低头重新去看表。再比如你每天回家经过同一条街道,但是如果我问你家巷口左手第三间的门头是什么样子,你未必会清楚。这就叫无意注意。你说你经过华表时曾经抬头看过表的,可是当时钟楚博恰好在同你说话,这就分散了你的注意力,所以虽然看了时间,可是没有记住,将有意注意变成无意注意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把你那天经历的事清晰地回忆起来,将无意注意重新转化为有意注意……”

“程之方,拜托,你不要有意注意无意注意地说个没完行不行?”我告起饶来,“我不要你给我上课,我要你给我帮忙啊!”

“我当然要帮忙,但是也要先冷静下来做做分析才行啊……喂,卢琛儿,我们现在所探讨的问题已经超越心理治疗的范畴,我看,是不是找以然一起来讨论?”

他终于提到以然了,我本来一直等着他主动提起以然的,可是他真这样说了,我却又犹豫起来:“不好,不要找他。”

“你们吵架了?”

我低下头,默认。

程之方叹息:“多情人情重愈斟情,真是不知珍惜。其实就要拜堂成亲了,有什么可吵的?”

“还不是为了这案子?他不喜欢我查案。”

“也难怪他,每天在局里搞得血淋淋的,好不容易下了班,还要跟着你查案,够累的。你是偶尔为之,所以当成天大的一桩事来操心。可是他呢,查案根本是本职工作,不知道有多烦,天天面对那些尸体,硬逼着死人说话,想从血肉模糊里找出蛛丝马迹来,压力的确很大,怎么能怪他没心情呢?”

咦,我怎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问题呢?我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老程说的有理。到底是心理医生,三言两语就说到问题的关键上来了。

“程之方,你说得真好,谢谢你,但是我还是不想给他打电话,就像你说的,他的压力已经够大,我不想再给他添烦。刚好相反,我要给他买一瓶好的红酒,再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然后才请他来……向他道歉!”

“嗬,说得人羡慕死了。”程之方笑起来,“案子虽然没破,但是帮到你们和好,也算是意外之喜,功德无量。这回的诊疗费我要向柯以然双倍收费。”

告别程之方,我觉得心情轻快许多,先到超市买了牛排红酒,这才大包小卷地往家走。

我并不是一个烹饪的高手,但是我想以然一定不会挑剔我的手艺吧?就算我煎焦了牛排,调出的红酒色既不美香亦不冽,他也一定会甘之如饴的吧?

晚上,我将点起那套购自新友谊商场的法式烛台,铺上那条绣花的镂空桌布,当然,还得有音乐。哪首曲子最合适呢?总不能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吧?对了,得想个办法让老爸老妈出去转一转,二人世界有蜡烛照明已经足够,可不需要两只高倍灯泡。怎么跟他们说呢?是找个借口给他们买两张电影票还是实话实说?他们会笑我的吧?

一路合计着,经过巷子口时,忽然想起老程的话,于是一时兴起,又特意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看一下左手第三间到底是个什么建筑。

却原来是一间镜子店,店名很诗意,叫做“镜花缘”。

我不禁笑了,站在橱窗前照了又照,照了又照。

老板出来招呼:“小姐,买镜子不?进来看看。”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进门去随便挑只化妆镜敷衍一下。

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镜子,大大小小足有上百面,或坐或立,有方有圆,都澄明清楚,光怪陆离。当我走进去,店里就有了无数个卢琛儿,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与我同时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我低头,她们也都低头,我站住,她们也都站住,我取钱,她们也都取钱……

慢着!就在我选中一枚雕花小圆镜准备付钱的时候,我的动作忽然静止下来,店中镜子里所有的卢琛儿也都一齐停下来。

我望向她们,她们也望向我,表情愕然而震惊。是了!我知道为什么同时会有两个钟楚博了!

因为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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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个钟楚博

是镜子捣的鬼!镜子制作了两个钟楚博!镜子偷走了时间,让钟楚博分身成功,瞒天过海!是镜子!

老板催促:“哎,小姐,你到底买不买?”

“买!买!”我抛下钱转身便走。

老板在身后喊:“喂,你的东西没拿!还有镜子!镜子!”

我转身胡乱地抓过东西,又接着向外跑,出门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一阵脆响,塑料袋里刷地流出红色的液体来,像血。

老板忙走过来扶起我:“干嘛慌慌张张的?快看看,是什么东西打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酒,是那瓶买来与以然共进烛光晚餐的红酒。但是现在我已经顾不得。

镜子!镜子!是的,我要去找出镜子的真相!作案和拍照,究竟哪个是本身,哪个才是镜中人?

照片上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五,那么镜中的时间呢?左右相反,应该是十二点二十五。两者之间,整整相差了五十分钟,钟楚博做什么都够了!他用这偷来的五十分钟时间回家杀死了许弄琴,然后再赶回海滩来陪我。这,就是案件的真相!

我们一直被迷惑于华表的时间,十一点三十五,成了钟楚博不在作案现场的有力时间物证,但事实上,恰恰这才是最大的谎言,因为当时华表上的真正时间并不是十一点三十五,而是十二点二十五!钟楚博利用镜像原理反洗了照片,使相中事物左右反转,于是偷天换日,十一点三十五变成了十二点二十五!

难怪他要脱掉西装只穿T恤,难怪他要我披上混淆服装标志的披肩,难怪他托辞焦距不准同我交换位置拍了两张合影,这所有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一件事,颠倒是非,扭转乾坤!

可是,可是我如何能够证明这一切?我怎样才能戳穿他的阴谋,找出证据证明时间的真相?

我逼迫自己静下来,千百次细细回忆那天从茶馆到海滩的点点滴滴。

有风吹过,风里残存着槐花的香味儿,谷雨一过,花便落了大半。那天,是槐花催我入眠的,当手机声将我叫醒的时候,我还在为了没有来得及将梦中的槐花点心吃到口而惆怅。手机!

我悚然而惊。是的,手机!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海南来的长途,电话局一定会有记录的。只要找出钟楚博四月份的通话单,就可以查出那个海南长途的正确通话时间。那,也就是我们在海边谈判的真正时间。电话局作不了伪,那将是真相,是真正的时间物证!

一辆出租车经过,我招手截住:“请送我去最近的电话局!”

车子驶入闹市区,在最大的一间邮电局门口停下了。

我推开门,发现大厅里排满了缴费的人,时值月末,正是交费高峰期。

从来没有觉得邮电局的生意有这么好,密匝匝的队伍好像永远也排不到头。我莫名地觉得心悸,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忽然前面有人吵起架来,好像在争论自己家的电话费不可能有这么高,统共两口人,哪里打得到一百多块,逼着电话局调查测试。

吵了又吵,等待的人都不耐烦起来。我几乎恨不得说一百多块我替你交了,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行不行。一边急得不住拭汗。

终于电话局里领导出面调节,那人被请到一边去,队伍重新缩短。当我终于流利地报出钟楚博的手机号码及密码,并拿到那张四月通话明细单的时候,电话局下班时间也快到了。

我拿了单子走出门,顾不得叫车,边走边看,急着要找出那个珠海打来的救命的电话。

0756,是这个了!

就在这时,我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匆匆抬起头来,忽然目瞪口呆,那个人竟是——钟楚博!

钟楚博温和地望着我:“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我结结巴巴,但是立刻想到没什么好怕的,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查他,便定下心来,装作随意的样子说:“我来交电话费,这个月我们家话费太高了。”说着随手将单子折好放进手袋里。

好在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望着我,仍然很温和地笑着:“相请不如偶遇,我们毕竟有缘,走吧,上车。”

“去哪儿?”

“上车再说。”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便走。

我做贼心虚,竟不敢拒绝,只是不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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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推开门

  到了我才知道,他竟是带我去他的家。

  一推开门,我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不禁微微一震,抬头打量着大厅的布置。

  屋子分为两层,楼梯就在厅内,尖顶,像一根刺直指上空。我猜测着许弄琴曾经吊死在哪一层楼梯扶手上,心中又惊又疑。

  钟楚博递给我一杯酒,我道了谢接过,却不敢喝。

  这一生,我绝不会再喝下任何一杯来自他手中的饮料。

  因为不知道喝过之后,还会不会再醒来。

  他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忌,淡淡地笑了:「只是一般的甜酒,没事的。」

  我一愣,凝视他。他自顾自喝了一杯,又再回身去斟第二杯,同时就像闲话家常那样十分随意而平静地说:「我老婆死之前喝的,就是这种酒,不过这一杯里面,我可没有下过药。」

  仿佛有雷声在耳边炸响,我忍不住后退两步,杯子里的酒泼溅出来,只差没有撒手跌落。

  他端着杯子走近我,高大的身形微微前俯,仿佛一座山般压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你可真不简单,居然有胆子查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刚才你从电话局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出手,我还来不及反应,肩上的背包已经跑到他的手中去了。他拉开包链,找出那张电话纸,「你可真聪明,居然想到了用这种办法来推算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的妙计再也没有人可以识破,没想到百密一疏,被你一个小丫头找到了破绽。不过,可惜你没有什么机会把这么伟大的发现公诸于世了。」

  他狂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我原本只是想到你家门口去等你,请你吃顿饭,聊聊天。远远看着你走过来了,刚想下车打招呼,你又转身进了一家镜子店,我就仍然坐在车上等着你。接着你匆匆忙忙地从镜子店里跑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这可把我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就跟踪了你。你拿着电话纸走出来,一脸惊惶紧张,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随着他的声音,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懊悔得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我真是蠢,碰到他时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还以为他没有查觉。却原来,这只狐狸早就为我设了圈套。

  我不断地后退,直到碰到身后的装饰壁炉,退无可退。

  「你想怎么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钟楚博并没有再逼近来,他在离我一两步远的位置处停下了,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好整以暇地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你答应为我一辈子保守秘密;要么,我杀了你,那么这秘密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不过,就算你答应守密呢,我也不会相信你。因为女人是善变的,不可信任的。而死人,却是一言九鼎,绝不骗人。」

  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我反而豁出去:「你不会杀我的。」

  「哦?这么自信?」

  「因为如果你要杀我,就不会有这么多废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电影里所有的杀人狂在杀人之前都是要发表一通演讲才动手的,好留时间给警察赶到。」他嘲弄地看着我,「你说,警察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及时出现?」

  我不回答,凝视着他的背后。

  当我们对话的时候,一直有个白色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知道那是许弄琴。

  也许,她的魂灵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这里。这是她的家,是她生之所依,魂之所系。

  他察觉了:「你在看什么?」

  「许弄琴。」我如实回答,「我常常看到她的魂,她冤魂不散,就在这屋子里,就在你的身后。」

  「所以出事后我从不回这里来。今天过来,是要取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忽然推开我,拉开壁炉的罩门,然后用力一掀,那下面出现一格抽屉,里面是油布裹着的一件物什。他把它取出来,一层层打开油布。

  在他打开暗门时我已经有所预感,但当那乌黑的手枪完全呈露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

  他将枪管逼向我,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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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用力拨开

  那种猫儿戏鼠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用力拨开:「你干什么?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花哨?」

  他惊讶之极,反而笑了:「好,有胆识。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想杀你,可是也不敢放了你,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我们离开大连,你跟我一起走。」

  「走?去哪里?」

  「随便。苏州,杭州,上海,北京,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大城市或者风景区,我们环游全国,直到……」他顿一顿,慢吞吞一字一句,「你死心塌地地爱上我,答应为我守密为止。」

  「你在说梦话?」

  「你就当是说梦话好了。反正,从现在开始,你一步都不要想离开我,直到我相信你。」

  「但是我突然失踪,我家里人一定会报警的。」

  「所以,在我们走之前,你要先写一封信通知他们,说你不想同柯以然结婚,你真正爱的人是我,所以决定逃婚,同我私奔。」

  「这样荒谬的谎话谁会相信?」

  「谁都会相信。这不是很浪漫吗?很符合你的个性。」我咬住下唇,心里瞬间已经交换了无数个念头。这该死的狐狸,他说得没错,这样疯狂的事的确像出自我的手笔,我在这个时候与他同时失踪,大家一定会相信我们是私奔了,甚至就连柯以然也会相信……以然,他一直误会我对钟楚博余情未了,这下更该信以为真了。

  想到以然会从此误会我怀疑我,我只觉心痛如绞,真比死了还难受。

  「不,我不会听你的,宁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钟楚博扬了扬眉,忽然笑了,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如果你真的想死呢,我也可以成全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你活着一天,我就会追求你一天;可是你要是不给我追你的时间,我可就不顾一切,要在你死前完成一回心愿了。」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

  泪水成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他是一个魔鬼,没有人可以同魔鬼讨价还价。

  如果死得不清白,那么我会变成第二个许弄琴,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不,不能那样去死。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惟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顺从他,而在上路之后再寻找机会逃跑,或者自尽。

  钟楚博毫不动容地看着我,耐心地等我哭够了,才把纸笔放到我手上:「现在,写信吧,就像以前你照我的意思拟公文一样,很简单的。」

  我万般无奈,只好拿起笔来。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钟楚博抢先拿起,看了一眼号码,笑着说:「是你的好朋友无忧打来的,也好,先跟她说清楚,把戏做得更逼真些。」他按下通话键,嘻嘻哈哈地接听:「你好……我是谁?我是谁你听不出来?我是钟楚博啊……你找琛儿?她在,还没起床呢……我们?呵呵,不好意思,我们的事,你那么聪明,猜也猜得到啦。哈哈……你等等啊,我去叫她接电话。」

  他掩住听筒转向我,看到我愤怒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干嘛这么看着我?嫌我污你清名了?反正早晚的事,我不过提前说一句……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来听,可别逼我开枪啊。」

  我接过话筒:「无忧,是我。」

  彼端无忧的声音充满惊讶,就是哈雷彗星撞地球也不会让她那么震惊了:「琛儿,你在钟楚博那里干什么?他为什么那么说话?」

  「我们在喝茶,最好的『明前雀舌』,你那里有没有这种茶呀?」

  「琛儿,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明前雀舌』呀,你不是说这种茶要趁热喝的吗?水刚烧开,滚烫的,沏茶刚好。」

  钟楚博在旁边低声催促:「别那么多废话,快切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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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想越痛

  我只得说:「无忧,麻烦你替我告诉以然,我已经决定不同他结婚了,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钟楚博。」

  好艰难地说出这句违心的话,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钟楚博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果然是我的好秘书,好拍档。你最好一直这么合作。好吧,现在开始写信。」

  我重新拾起笔,刚写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几个字,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这一走,我可有机会再见到你们?当你们发现不见了自己亲爱的女儿,你们该有多么焦急啊。同时,你们又会多么愤怒伤心,以为我不争气,不自爱,竟然弃婚出逃,与人私奔。

  越想越痛,我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手机重新响起来,钟楚博看了一眼号码,随手关掉了,得意地笑着:「又是那个无忧,她一定大吃一惊,想问个明白,可是言多必失哦……呵呵,等着明天看信吧。这样一配合,就天衣无缝了。」

  我呜咽着,写一行哭一会儿,满纸都是泪水,只好撕掉重来。

  那伤心,一半是真,一半则是为了拖延时间。

  在刚才同无忧的通话中,我有意说了一大堆极其荒谬的外行话:首先,「明前」和「雀舌」,其实是龙井茶的两种分类。无忧说过,「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便不是『明前』,改叫『雀舌』了」。其次,绿茶是要温水冲泡的,滚水浇下,立刻就将茶叶泡烂了。所以「明前雀舌」、「水刚烧开」云云,存在着绝大的语病,钟楚博这个茶盲听不出来,但是以无忧的聪颖,一定猜得到我不会犯那么多的低级错误,这样说话必然另有深义,无非是提醒她「龙井茶」(警察)的概念,也就是报警。

  我在心中不住地祈祷着:无忧,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听懂我的呼救了吗?可是,就算无忧听懂了,也报了警,警察真的就会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在最后时刻及时赶到吗?

  信终于拖拖拉拉地写完了,钟楚博简单收拾了几样行李,拉起我说:「走吧。」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挡在了大门前,我失声轻呼:「许弄琴!」

  她长发披散,脸色青白,张开双臂,背贴在门上,眼中射出怨毒的光,那是一个人的愤怒和一个鬼的怨恨的综合,那本身已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可以将与她对视的人伤于刃下。

  可是钟楚博这个胆大包天的恶人,竟连鬼也不怕,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拉门。

  我眼睁睁看到他的手穿过弄琴魂的身体,不禁心胆俱寒。

  那门就像焊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许弄琴的身子也一动不动。

  钟楚博大怒,猛一抬脚,喝道:「滚开!」

  我惊叫起来。

  门被踢开了。

  门开处,远远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我惊喜,无忧果然听懂了我的呼救,警察真的像电影中那样赶到了。只可惜,也像电影中常有的那样,他们总是迟到一步。

  钟楚博抓住我的手:「快走!」

  我们跳上奔驰车,可是他并不急着立时启动,却伏下身静静等待。

  警车上的红灯在夜幕里闪烁着,迅速地逼近过来,包围了整座别墅。有人在向屋子里喊话,无非是「抗拒从严马上投降」之类。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车子。

  我在人群中看到以然,他满脸焦急,哀形于色。

  我想喊,可是钟楚博的枪就抵在我的腰上。看到警察们已经各就各位,他悄悄抬起身来,猛地拧动钥匙,打火、进档、踩油门,动作一气呵成,车子箭一样射出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才不急着出发,那是因为如果那样做,警车就会立刻跟随上来。他有意等警车停稳,警察们布署好了才突然发动,等到警察们反应过来重新启动车子,奔驰已经驶出去老远。

  我看到以然跟在车后面追,边跑边喊,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从那口型不难判断,他喊的是「琛儿」,他脸上写着那样惨痛的神情,令我心痛如绞。

  但只是一刹那,他的影子就远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不禁心碎神伤。

  以然,以然,以然!我在心中一遍遍狂叫着,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呀,难道,就这样永远失去机会了吗?世上有什么事可以比情人相见而不能相拥更悲惨的?我宁可死一千次,只要让时间在这一分钟停住,让万物为我们的爱情让路,让我有机会最后一次投入你的怀抱,对你说我是真的爱你,告诉你所有的固执与骄傲都只是因为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而将一生一世地追随你,顺从你,回应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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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弄琴魂重新出现

  然而所有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了,以然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只有警车仍在后面紧追不舍,笛子拉得震天响。我祈祷着:快呀,再快点呀,快追上来呀!

  可是钟楚博的车更快,已经顺利驶上滨海路。

  有枪声密集地响起,钟楚博按下车窗玻璃,一边向后还击一边将油门不断踩低。

  那种只有在香港警匪片里才会看到的经典追捕镜头,在大连滨海路上演出了它的现实版。可悲的是,正同影片中常有的那样,警车的速度永远没有匪车快,这是因为匪徒是在逃命,而警察不过是办公。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车的正前方,长发披散,衣袂飘飘,那是许弄琴!

  我惊叫:「鬼!」那惊惶,一半是真,一半却是为了干扰钟楚博的心神。

  他咬着牙骂:「妖孽!」毫不理会地直冲过去。

  许弄琴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从车上方荡了过去。

  但是没开出几百米,她的身形又重新出现在正前方。

  钟楚博如法炮制,仍然毫不回避地撞过去。

  但是每一个弄琴魂破灭之后,就会有另一个弄琴魂重新出现,阻挡着奔驰车的行进。

  钟楚博渐渐疯狂,再无理智,将油门踩到最尽。

  我狂叫:「小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我看到碧蓝的海水迎面撞向我,那感觉,好像不是我们投向大海,而是大海迎上来包裹了我们。

  接着一声轰然巨响,海水像狂风一样从开着的车窗里涌进来,我的身子一轻,本能地挣扎两下,从车窗里游了出去。

  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海滩上岸,钟楚博将我带到岸边一座并不起眼的房子里,取出干净衣服让我换上。

  「狡兔三窟。」他微笑,「你不用惊讶,我不是说了吗?这阵子很少回那边家去。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凡是我住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女人衣服。不过你别介意,这套是新买的,还没穿过,不信你看牌子。」

  我低下头,果然标签还没除下,是「宝姿」,以保守的工作装形象着称的法国名牌,不由更加感慨当今白领的选择。

  他催促:「怎么还不换?装扮好了,我们还得出发。」

  「你能出去一下吗?」

  「不能。」他断然拒绝,「我说过,你不可以有一分钟离开我的视线。」

  我赌气:「那我就穿湿衣服走好了。」

  「那不行,太招人注意了。」他半妥协,「这样好了,我背过身去,你换衣服,可是不许关灯,我要看着你的影子,免得你耍花样。」

  我气结,但也只得从命。

  湿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容易除下来,越急就越快不了,我看到自己苗条的身影投在对面雪白的墙上,不由得面皮火辣辣烧起来。脱到只剩一层内衣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只得胡乱把宝姿套在湿衣服外面。

  幸好钟楚博总算说到做到,始终没有回头。

  我明知他看到投影已经知道我换好了,还是轻声说一句:「好了。」

  他回过头来,眯起眼欣赏地看着我,满意地唔一声:「这套衣服很适合你。」

  我更加脸红,却也不禁暗暗佩服,在这种时刻还有心情欣赏女人服装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然后我们便重新上路了。

  当然他在这里还有另一辆车,同张扬的「大奔」截然相反,是辆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大切诺基,似乎他一早已经知道,总有一天会落到逃亡的命运,所以早已准备好一切,只等考验来临。

  「那些笨蛋警察们这个时候大概刚刚把水警召来,还在海里到处找寻奔驰的下落吧?」他说,哈哈大笑着发动车子,「现在,蜜月旅行正式开始!」

  车子经过高速路收费口时,我只觉满手心都是汗,渴慕地望着工作人员,希望他能看懂我眼神中的求助,可是那公事公办的收费员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随着电脑里的报数声机械地重复:「十元,谢谢!」

  我放弃地叹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漫长无边的高速公路在车前方展开。

  「高速公路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钟楚博说,「看到它就会觉得,沧海桑田真的都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有人要在高速路上追捕我们,不是连弃车逃跑都没有机会?」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得想咬住自己的舌头,干嘛要提醒他呢?

  但是钟楚博毫不在意,轻松地回答:「别把他们想得太能干。他们先要在海底打捞至天明,等确定我们没有葬身海底的时候,就要组织开会,讨论,打报告,然后在大连地区做好一系列的调查,然后再开会,讨论,打报告,等到终于办好层层手续,把通缉令发下来的时候,我们早就到达目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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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禁心灰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禁心灰。

  只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出大连境。

  被警察找到的机会更加微乎其微了。

  钟楚博出示假身份证在汽车宾馆里订了一个标准间,服务员仍然什么也不问,更不理会我们是什么关系,只管收了押金打开房间欢迎我们入住。

  我叹息,这只不折不扣的狐狸,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与他斗法,必得十二分小心,一次失手,有可能终生遗恨。除了合作,我并无第二种选择。

  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钟楚博却全无忧虑,甚至响起轻微的鼾声。我四处打量着,猜想可不可能搬起一把椅子或立灯将他一下子打昏,或者悄悄溜出去托服务员报警。

  但是还没等行动我的勇气便消失了。我能想得到的,钟狐狸一定也会想得到,难保他不是在假装熟睡,有意试我。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起那瓶打碎在「镜花缘」的红酒,也许,那便是上帝警示我放弃侦查的讯号吧。如果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自作聪明,现在我应该正同以然相对而坐,欣赏着美酒牛排,或者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可是,就因为执着于寻找线索,一张电话单把一切都揭穿了,也把一切都打乱了。只不过几小时前,我还把他视为嫌疑犯,而以为自己是神勇警花。转眼之间,他便变成了逃匪,而我成了他的人质。世事难测,竟然奇诡到如此地戏剧化而不可置信。

  我咬住被角,心痛地思念着以然,以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很担心。他知道我在想他盼他吗?

  就这样睁着眼捱到天亮。

  离开汽车旅馆结账时,钟楚博忽然对女服务员说:「知道吗?我是个逃犯,她是我劫持的人质。」

  我一惊,赶紧看那服务员如何表示。不料她却理也不理,只顾低头做账。

  我忍不住说:「是真的!」

  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翻我一个老大白眼:「神经病。」

  钟楚博说:「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那女子终于一咧嘴:「你想惹我笑?很简单!押金做小费,不用退可不可以?」

  钟楚博哈哈大笑起来,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不禁庆幸昨晚没有轻举妄动。

  至此,几乎已经放弃求救的意志,干脆不做任何尝试,上了车闷头大睡,补上昨晚缺失的那一觉。

  醒来时,已经到达山海关。

  钟楚博说:「想不想去北戴河玩玩?」

  我惊讶:「玩?」

  「是呀,休息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沙滩,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天气尚冷,北戴河边没有几个人,整个城市睡着了一样,十分冷清。

  海水温柔地絮语,完全不了解正发生在它岸边的悲剧。

  钟楚博弯着身子想在沙滩上寻找一块石头来打水漂,可是到处都是细白的沙和纤弱的贝壳,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连块石头也没有,真是个女性的沙滩!」

  至此我相信他真是来玩的,更加惊讶,他倒真潇洒,只是苦了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只恨不得对着大海痛哭一场,又满心幻想着怎么样做一个漂流瓶通知家人我的去向。

  钟楚博终于找到一只汽水瓶盖做梭子,对着水面用力地抛出去。可是因为瓶盖太轻,只在海面上跳了一下就泄气了。

  我愁肠百结,却不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故意大声地笑出来。

  他不满地对我拧着眉,忽然问:「昨晚你做梦,一直喊妈妈,怎么?刚离开家就想家了?」

  「不是我想家,是怕家人想我。」一句话把我的心事勾起来,我的眼圈儿又红了,「我这样子突然失踪,妈妈一定会很担心。」

  「有人担心的感觉,也挺幸福的吧?」他「呵呵」笑,可是笑声中有一丝苦涩,「我从十二岁起,已经不知道被人牵挂的滋味了。」

  「你的爸爸妈妈呢?」

  「死了。」他简单地回答,「我是个孤儿,靠给人帮工长大。」

  「那么许弄琴呢?她总是牵挂过你的吧?」

  「阿琴?」他反问,出乎意料地,竟然并没有恼怒,却有些感慨,仿佛万语千言似的。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走吧。」

  再出发时,已是夕阳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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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无数的夕阳

  虽然我看过无数的夕阳,雨后的,晴天的,初春的,盛夏的,但是我打赌自己一生中从没有看过比今夜更美的夕阳。

  那样美,凄艳而悲壮的一首绝唱。

  红,却不刺目,不是那种「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红,也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红,却是「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那种红,细腻如凝脂般的颜色,无限哀婉,刺痛行人的心。

  大切诺基迎着日落的方向奔过去,奔过去,如同夸父逐日。

  可是这样的速度,依然挽留不住夕阳的沉落。

  那一点嫣红如同含泪的眼,依依地望着,万般不舍而无奈,不住地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微微一眨,泪珠颤落,眼睛温柔地闭上了,只在天际留下云霞如裳,是对大地最后的依恋。宛若美人已去,而香韵犹存。

  我的心也随之低落。倚着车窗,看到山川,河流,稻田,荒漠,都在眼前不断地飞逝,沧海桑田因了时空的转换而变幻莫测。也许,这将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落;也许,我将就此驶入时间隧道,终于得救回到父母身边时,发现他们都已白发成霜,而以然,也早已子女成群,对面不相识了。

  天彻底黑下来,钟楚博停了车,依然在高速路边汽车宾馆打尖,用假身份证登记。

  他丝毫不急着赶路,晓行夜宿,完全像一次真正的旅游。

  甚至不时在某个景点下落,游玩一番。

  我却是越来越焦急,越来越绝望。离大连已经越来越远,被救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我不知道前面迎接我的将是什么,这可诅咒的「旅游」又将何时结束?

  第三天中午,我们来到了西安。

  钟楚博这个大玩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旅游胜地。

  我反正找不出通风报信的办法,索性得乐且乐,随遇而安,拿出兴致来四处观光。

  兵马俑、华清池、古城墙、白马寺、大小雁塔、秦始皇陵……青龙寺里中国和尚惠果和日本和尚空海对着谈道,钟楼里的景云钟已经今非昔比,西大街过去又叫皇城第四横街,而北院门曾经收容过逃难的慈禧……

  满街走着活动的兵马俑,随便一家人摸出件什么来就说是秦风汉韵,迎面而来的小食担上挑着于右任的书法,没有了卖炭翁的炭市街上两排列满新鲜蔬菜,画着半坡图案的埙只卖五元钱一只……

  书院门,化觉巷,菊花园,骡马市,建国路,大莲花池街……

  大麦市的小吃各式各样,长发祥的饺子像一个个工艺品,贾三家的灌汤包物美价廉,水盆羊肉的盛具是不折不扣的盆子,而驰名中外的「肉夹馍」其实应该是「馍夹肉」……

  我们玩得十分尽兴,甚至还拍了许多「立可得」留念。从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感觉历史原来离现实是这样亲近,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拐进一条街敲开一扇门走到汉唐盛世里去。我每看一个地方都忍不住想,将来一定要把这些见闻说给以然和无忧听,他们两个还都从没有来过西安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会有片刻的失神,不由又开始计划怎样挣脱钟楚博跑到人群中去求救,可是万一跑不脱呢?电视上杂志上不是看过许多流氓在光天化日下当众行凶围观者众却没有一人出手相救的事吗?又或者他对人说我是疯子,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说我们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人们会相信谁呢?有人当街拦住我说她正被追杀我也不信,又如何让别人信我?

  我一再踌躇,终于没有勇气突然发难。

  原本一直猜测着下一站会是哪里,可是钟楚博并没有再回到高速路上,却摘下牌照小心地收进手提包里,然后将车子驶进一家修车厂。

  我隔着窗子看到他同厂主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又不时回身指一下我,不禁忐忑不安,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钟楚博好像同厂主谈妥了,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招呼我下车开路。

  我惊讶:「车怎么办?」

  「卖了。」

  「卖了?」

  「是呀。我跟他说这是黑车,急于出手,他立马给了我一万块成交。」

  「这也行?」

  「当然行。」钟楚博「呵呵」笑,「其实我才不在乎这一万块,不过如果不卖,想不出把车扔到哪儿,怕更加引人注目。跟他说这是黑车,他自己就会想办法销赃。这种事,平常得很。」

  我咋舌,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走过这一遭才知道,我对这世界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

  另一面,我猜目的地大概快到了,所以他要将车出手。莫非今后就留在西安城了?虽说大隐隐于市,但未免也太过冒险,按说他这只狐狸虽然胆大,却十分心细,不会真的自信到如此狂妄的地步吧?

  路过一家五金店时,钟楚博走进去买了瓶硫酸。

  我大惊,心想他不是要将我毁容以遮盖身份吧?难怪他敢在西安落脚!

  这个晚上,躺在宾馆里无论如何再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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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神情十分奇特

  几次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回,能跑就跑出去,跑不了也闹个惊天动地,把宾馆的人全喊醒过来,让这个杀人犯暴露行迹。

  刚想行动,钟楚博醒了,翻身坐起,从包里取出那瓶硫酸来。

  我几乎尖叫起来,眼角瞥着窗子的方向,心想他只要走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反正只是二楼,死不了,摔断腿总比烧伤脸好。

  但是他接着又拿出那两个车牌走进卫生间,原来硫酸只是用来浇毁车牌号的。

  我暗嘘一口气,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已出了一身透汗。

  虚惊一场,格外地累,很快便睡着了。梦里看见自己回家了,妈妈抱着我一个劲儿流泪,不住地问:「你怎么样了,女儿?你怎么样了?」

  「妈妈!妈妈!」我哭泣,泪流满面。

  醒来时,发现钟楚博正深思地望着我,眼中的神情十分奇特。

  我背过身,继续专心地抽泣,暗暗提防。

  天亮后,钟楚博租了一辆出租车,指挥司机一路南行。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而且每路过一个小食铺,他都会停下来略买点食品杂物。

  我猜他不肯一下子买很多是为了怕引起店主注意,越来越确定目的地将至,所以他才会变得这样小心,不仅走走停停,而且每隔一段路就换一辆出租车。

  路面黄土飞扬,出租车的车窗上迅速蒙了一层尘,而司机的话渐渐难懂。可是钟楚博好像对每一种方言都很清楚,不时用本地话与司机交谈。我听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对话,不禁又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交易,说不定会像卖车那样把我卖给某户山里人家娶不起媳妇的傻儿子,就像他说的:其实我才不在乎卖多少钱,不过杀了不知道埋在哪里,怕出事,卖给人家,人家自己就会想办法防备看守,都不劳我操心。天哪!

  但是好在他们每次的对话都很短,并不像做大买卖的样子。而且很快地,我们在紫阳镇停下来,钟楚博打发了司机后,同我说:「这一顿要多吃点,吃完这顿,大概很久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

  我这才知道目的地原来是秦岭,不由暗暗叫苦,难道下半生要做野人?

  两个城里人跑到深山老林里住上阵日子,不用久,一年半载,已经面目全非,同硫酸毁容也差不了多少,那时候就算通缉令铺天盖地,也没人认得出我就是卢琛儿了。

  又或者他想翻过秦岭去到某个偏僻山村,那又该是个多么落后野蛮的地方,不知道语言是否可以交流,电话是一定没有的,交通工具也一定欠缺,他路头那样广,要真是将我卖了,只怕跑断了腿也找不到出山的路。

  正在胡思乱想,钟楚博忽然看我一眼,说:「实在想家,可以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我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楚博不看我,淡淡说:「再往里走,就没有电话了。注意,说话不要超过二十秒钟,说不定有警察安了窃听器。」

  我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立即奔向电话拨通无忧手机:「无忧,我是琛儿。」

  「琛儿。」彼端无忧大叫,完全失去以往的从容平静,隔着长长电话线,我仿佛看到她瞪大眼睛的一脸惊愕。时间有限,我不能多说,只简短扼要地汇报:「告诉我妈妈,我很安全,让她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一路旅游,玩得很好,住得也很舒服,我们正在吃饭……」

  钟楚博指指腕表,低声命令:「跟她说我们在福建。」

  我点点头,顺从地学舌:「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福建武夷山,正用天下第十五水煮雾芽毛尖来喝呢。」说罢乖乖挂上了电话。

  钟楚博很惊讶:「我以为你会打给你母亲……」但是很快他自己想通答案,「二十秒钟,大概不够老人家哭的,只怕说不了什么悄悄话。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算你识相。」

  他错了,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给妈妈而给无忧,是因为她为人够冷静,心思够缜密,一定可以听得出我话中的玄机——武夷山盛产岩茶,属于乌龙茶系,而「雾毫」和「毛尖」则是绿茶的两种分类,我有意混在一起说,正是为了提醒无忧注意到这句话的谬误,故技重施,借茶向她暗通消息,指出我们的真正所在。

  茶语中说:「唐煮宋点」,煮茶是唐代的饮茶习惯,宋以后发明冲泡点茶方法以后,除了极个别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会煮茶来喝了;而西安是唐之都城,陕西省又盛产「秦巴雾毫」、「紫阳毛尖」两种茶,其中「紫阳毛尖」更自清代便被列为中国名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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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最佳装束

  另外,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之水分为二十等:庐山康王谷谷帘泉水为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

  几个线索连在一起,我的所在地便呼之欲出,是在陕西商洛一带了。

  接着我们就进山了。

  我早已换上羊绒衫、牛仔裤、夹克外套,既保暖又轻便,是登山的最佳装束。

  他和我做类似的打扮,外加一只巨型登山包,里面包罗万象,一应俱全。

  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不是一对度蜜月的爱侣,至少也是情人。

  可是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在逃亡,他是杀人犯,而我是人质。

  我苦笑,愈发坚信「事物的外表往往是假相」这一被前人重复过千百次的真理。

  钟楚博命我换上布鞋,说这样才不会在土路上留下脚印。他向我解释他的计划:「大连的警察们做好一系列准备调查工作,把消息层层发布出去,传真你我的照片给外市警局,各局收到消息再开会下达任务,布署方案,直到开始行动,总要有三五天的时间,现在是时候大搜查了。不过都是一阵风,过三两个月找不到人,自然松懈下来。所以这三两个月里,是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十二分小心。秦岭是真正的深山老林,野兽出没,再不会有人跑到那里来搜查的。而且这时候山里可吃的东西正多着,就算粮食不足也饿不死,而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山里捱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该出来了。那时候再随便找个城市买份假证明住下来,绝对不是难事儿。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瞠目,这计划的确周详,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陕西秦岭做他的落脚点呢?

  「很简单,因为我对这个地方不了解。」

  这算什么答案?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摇摇头,取笑我:「聪明面孔笨肚肠,白做了我那么久秘书,这点弯儿也转不过来。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公司业务,还是我的私人关系,都同西安丝毫不沾边儿,也就是说,西安几乎是我最不可能来的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偏偏要到这里来。要知道,很多逃犯落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投亲靠友,岂不知亲友是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一种动物。」

  「那么,你有真正的朋友吗?」

  「没有。」他断然答,接着反问,「你有吗?」

  「我?」我想起无忧,无忧是我真正的朋友吧?「我有。」

  「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呵呵笑,又重复一遍他的至理名言,「朋友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动物。你每多相信一个人,自己的危险就会增多一分。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真正的朋友,那意思就是说,你的身边存在着真正的危险。」

  「所以你连老婆都杀。」

  「不错。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不可以信任。」

  「她知道了什么?」

  「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

  「我过去是卖白粉的。我靠这个起的家。」

  我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走路。他说起白粉时的随意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他过去是卖豆腐或者码头扛活的,丝毫不以为有什么不妥。

  「喂,接着走呀。」他催促我,像说故事简介那样三言两语交待他的过去,「我和我老婆打小儿就认识,一个村里的,穷怕了,就卖白粉,先是帮人干,后来自己干,再后来赚了钱,就洗手不干了,便惦记着怎么换个活法儿,三换两换,东跑西跑,就跑到大连去做了广告人,嘿,干得还不赖。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定我明年还要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呢。」

  「你?杰出青年?」

  「怎么?不可以?」他哈哈笑,「哪个大富豪成名前没干过点昧心枉法的事儿?这就像大树,只有把根往泥土里,往黑暗处扎得越深,盘得越紧,树干才能长得越高,越能得到最充分的阳光。所以,凡是最光明的,身后必然是最黑暗的。」

  我匪夷所思,在钟楚博的论调里,总有一大堆离经叛道而又自成一家的说辞,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我同他讨价还价:「你的计划的确很周密,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杀妻虽然是重罪,但是并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不一定会判死刑。就算追捕,也不会被列为重案来办。但是加上绑架,事情就会越闹越大。所以,不如你放我走,自己一个人逃,应该会更容易脱身的。」

  「没错儿。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就更加安全。」他打趣,「别对我花言巧语,你还没学会。」

  我气结,只得免开尊口。

  一路上,我们吃泡面和饼干果腹。

  晚上,就住在野地里,把酒精浇在枯枝上点燃,裹着充气睡袋取暖。

  松涛起伏,蛩鸣成阵,山里的夜晚幽静而深邃。我望着天空,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每一颗都写着思念与哀伤。

  今天已是五月一号,我同以然成婚的日子,可是现在,我们却天各一方,音信不通,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越疼越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扯碎。火苗将树枝舔得「哔剥」地响,不知名的山虫在啁啾地叫,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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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满眼真情

  飘忽的火光中照见以然的脸,一脸焦灼,满眼真情,有流星自夜空划过,是谁的泪伤痛了谁的心?

  我偷看一眼在火堆旁打盹的钟楚博,他似乎睡得正熟,摊手摊脚地躺在火堆旁,完全没有防备。对他的恨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我不禁暗暗想怎样才能乘其不备将砍柴用的弯刀一下子劈向他。

  然而,就在我的手悄悄伸向弯刀,眼看就要握住刀柄的一刻,那刀子忽然凌空而起,已经握在了钟楚博的手中。

  他望着我,「嘿嘿」地冷笑:「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到他站起来,心上一凛,反问,「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他的唇边现出邪恶的笑,「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们可不能辜负春宵啊。」

  我恐惧起来,迅速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棍挡在面前自卫,「你敢!」

  「要不要试试看?」

  他狂笑着,步步逼近,双眼灼灼,如一只看到猎物的野兽。

  我尖叫,将手中的火枝抛向他,转过身狂奔起来。可是没奔出几步已经被他追上,整个人跌进他的怀中。我挣扎着,尖叫着:「放开我!救命啊!」

  他的手铁钳一样箍住我,口中的热气一直喷到我脸上来:「叫吧,荒山野岭,看谁会来救你?!」

  但就在这时候,树梢上忽然掠过一阵风,雾气更浓了,完全遮蔽了月光,我听到有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泣如诉,如怨鬼索魂。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许弄琴!是弄琴魂追来了!」

  钟楚博恼怒地四顾:「又是你这妖孽!出来!我不怕你!」

  四野无声。

  雾气散去,露出凄冷的月光,与呜咽的松风相映成画。

  钟楚博的兴致已经完全被破坏了,恨恨地一脚踢向篝火,火星四散,我胜利地笑起来,第一次发现,原来鬼魂非但不可怕,还很可爱呢。

  这已经是进山后的第三天。

  山路越走越崎岖,渐渐已经无路可走。

  可是野花的颜色却越来越鲜艳,树叶与小草也越来越青翠,鸟鸣的声音就像用泉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清风徐来,奶白色稀薄的雾会被拂得飘来荡去,仿佛天上的云落到了人间。

  一切不是不美的。

  如果能同相爱的人执手同游,观山赏月,煮水论茶,也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是,我身边的人却是钟楚博。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犯。而且沾染的是自己结发妻子的血。

  这使鲜花和晓雾都黯然褪色。

  自从弄琴魂重新出现之后,他再也没有意图侵犯过我。也有几次,他在话里话外露出挑逗的意思,我警告他:「小心,你老婆在一旁看着呢!」

  他「呸」了一口,愤愤诅咒:「妖孽,冤魂不散!」但是到底不敢公然不敬。

  这样子,我们总算得上是和平相处。可是我仍然一日更比一日憔悴,双脚都打起了水泡,举步维艰。

  但到了这一天,总算钟楚博说:「好了,不用再走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认为满意的山洞,很深,充满树叶腐烂的气味。「要清理以后才能住,我已经观察过了,附近有水源,打扫工作不会很难。喂,大小姐,在家做过家务吗?」

  我望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说:「看什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起码要住几个月呢。怎么样,新房还挺不错的吧?这可是真正的『洞房』啊!」

  「洞房?我看牢房还差不多。」我在心中嘀咕着,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周围考察了一遍。

  客观地说,如果不是有一个杀人犯窥伺在旁,这里倒的确是个风景幽美的地方,洞口有两棵岁数远比我大得多的老树,左右互抱,在洞口形成天然门帘,洞前的地势相对平坦,铺满青草,让人只想躺上去甜酣一觉。城里也有草地,但都是不许脚踏的,这使我随意地踏在青草上时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这么说,真的要做野人了?还是五十万年前的山顶洞人。

  接着我又想,人类历史上最早属于母系社会,既然时光倒转,那么是不是该由我说了算?

  但是事实上全不是这么回事,在山里,我就像一个无用的废物,所有的学问和知识全用不上。

  钟楚博却从容自在,如鱼得水,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似的。他知道辨别有毒的蘑菇和可吃的鲜味美菇,可以通过炊烟的味道判断大概几里以外有人家,并且随时随地收集一些草药来晒干以备不时之需。他甚至懂得怎么样用削尖的树矛射杀野兔,架在火上烤来吃。

  在他烤野兔的时候,我按照他的指点不住地搜集枯枝,已经捡了好大一堆了,他仍然没有喊停止。

  兔肉的香味儿飘过来,我忍不住问:「还不够吗?这些火,可以烤一百只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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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碗搜枯肠

  钟楚博笑着反问:「谁说我要用来烤兔子?」

  原来,他是要将那些树枝堆到洞里去点燃,除尽洞中的秽气和潮湿。火一直烧到傍晚还没有熄,把夜都照亮了。

  钟楚博坐在篝火旁,把大背囊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开来,里面的珍藏可着实不少:锅、碗、方便筷子、浓缩工业酒精、上百把简易打火机、药品、方便食物、调料罐、衣服、渔网鱼钩、成匣的子弹……

  「怎么样?过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吧?」他得意地卖弄,「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如果有面霜和香水就更好了。」我故意挑剔,「你没有替我的皮肤着想。」

  「是吗?要不要带上跑步机和咖啡壶?」他讽刺。

  「谢谢,我不喝咖啡,只喝茶。」

  说到茶,我不禁想起以然来,心立刻又刺痛起来。不知道以然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同样地想我。他还常到「水无忧」去喝茶吗?记得我们关于七碗茶的对话吗?

  我轻吟:「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会懂的。」我幽幽地说,存心激怒他,「这是我和柯以然第一次约会时的谈话。」

  「少跟我提那个姓柯的!」他果然愤愤,但立刻不怀好意地一笑,诡秘地问我,「你知道法医在古时候又叫什么吗?忤作!好听一点叫『官财子』,也就是『棺材仔』啊!」

  我气结。

  他哈哈大笑。接着问:「柯忤作跟你握手时可有感觉?」

  这恶毒的调侃令我愤怒,忍不住反唇相讥:「当然有,温柔至极,刻骨铭心。」同时,心中不禁暗暗惊奇,咦,学会吵架了。我可是这个大恶人的人质,现在正被绑架着呀。或许是星空太美,春风太轻,烤野兔的味道太香,让我提不起恨来。

  而大恶人已经读出我的心意:「你生气自己不够恨我是不是?你呀,你是个好女孩子,还没学会仇恨呢。」他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非常非常地恨我,你会很不开心,因为那首先代表你自己不再可爱了。」

  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逻辑?」

  「爱的逻辑。」他眯起眼,神思跑回老远的过去,「我刚认识阿琴那会儿,她也是一个不知道恨的好女孩子,河水一样的纯洁,小鸟一样的简单。我们非常相爱,她一直想过更好的日子,为了她,我出生入死,过起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后来我们发了财,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阿琴越来越不快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理论,认为男人有钱就会变坏,老是怀疑我会在外面找女人。我开始烦她,真的认识了许多不同的女人。她生气了,怕我会抛弃她,而我也确实越来越想离开她。她要挟我,说如果我敢同她分手,就向警察告发我。她不知道,其实威胁和恐吓对我这种人都是没有用的,她本来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武器,就是我爱她。如果她善用我对她的爱,她会一直立在不败之地,可是她却迷信武力和威胁。我最恨人家恐吓我,所以我杀了她,让她说的一切都变成真的。」

  我越听越奇,这又算是什么样的理论?在钟楚博的世界里,好像全没有真假对错,所有的是非标准都由他一个人制定,完全不理会世人的眼光与喜恶。我想像钟楚博与许弄琴的过去,再不相爱的夫妻,在起初也是有过真情的,否则又怎会走到一起。可是,是什么使相爱的人疏离隔膜,彼此仇恨,终至反目成仇呢?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地上,有风在枝头低吟,不知道,弄琴魂,是否也听到了这番死神的表白?

  早晨,我在小鸟的啁啾声中醒来,难得地,发现钟楚博睡得还很沉。大概是昨晚收拾洞穴太累了吧?

  因为怕我逃跑,他在每晚睡前总是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缚了绳索,而那种索扣我想尽办法也解不开。

  正忙得满头大汗,钟楚博醒了,嘿嘿笑:「想跑?没那么容易吧?」

  我赌气别过脸,任他在我手脚处鼓捣了两下,轻易地解了索扣。他说:「干活吧!」

  于是我们将昨晚搜集的干柴堆在洞里点燃,却又小心地看守着不使火苗蔓延出来,殃及洞外的老树和草地。然后到附近的小河里汲水冲洗,同样要小心地把握分寸,既要将洞壁擦洗干净,不留黑灰,又不能让水渗到洞底,免得日后反潮。

  去小河里打水时,我看到有很多游鱼,忍不住脱了鞋子下水去抓。可是那些鱼太狡猾了,根本抓不住。我问钟楚博:「你不是准备了钓鱼竿吗?借来用用。」

  钟楚博狡黠地一笑:「用鱼竿钓?那可有多麻烦!费半天劲儿也钓不来几条。看我的。」

  他指挥我用石块和水草在溪流最细处拦截,筑成坝梁,而他则在上游筑坝,两头一堵,水面形成了一个小鱼塘。我笑:「这方法果然好,现在只要下网捞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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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相亲相爱

  他却说:「还有更妙的呢。」说着拉我略略站远,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类似于雷管的东西,猛地抛下水面,只听一声炸响,水花飞溅起几尺高,溪水顿时浑浊起来,而我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渐渐地,涟漪平复了,我看到有无数的小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它们的死,是为了我的一时兴起。我愤怒地叫起来:「你这刽子手!」冲过去猛地扒开堤坝,让那些鱼尸顺流而下。

  钟楚博瞪起眼睛:「不是你喊着要捉鱼吗?现在有鱼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这不是捉鱼,是屠杀!」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可是钟楚博完全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捉鱼。你又发什么妇人之仁?」

  我说不过他,可是我真正伤心,也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这是一个视杀戮为等闲的野人,他的心中根本没有是非概念,更不懂得慈悲与善良,甚至缺乏对生命的起码的尊重。而我,将在今后还不知要多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他共度。天哪,我能够逃脱他的魔掌安全回到以然身边吗?以然,为什么还不来救我?无忧听懂了我电话中的示警了吗?警察们会到秦岭来找我吗?

  我跪在小溪边,伤心地流下泪来。

  清理洞穴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两天,先用火烧,再用水洗,接着将草木灰铺在地上隔潮,再铺层干草,放上睡袋,两张散发着干草芬芳的床便形成了。

  正是五月,阳光很暖,风吹在身上又轻又软。

  有鸟儿在山深处啼叫:「布谷!布谷!」

  无忧说过,五月初晴鹧鸪天,蜜月旅游的最好季节。可是现在,与我在鹧鸪天里忙着布置「洞房」的,却是另一个人。

  记得当时我还抱怨城市物质生活的庸俗现实,羡慕陆游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现在,我可真是得偿所愿了。只是,陆游还可以「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我却是既没有玉液美酒,也没有『黄庭』经卷,行穿竹、卧看山倒是可以,只是,山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是无忧的「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来得优雅。

  哎,想起那些品茶闻香的日子,真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钟楚博问我:「发什么愣?又在想那个棺材仔?」

  他正在试图用树枝和藤草组合一件高脚的橱柜来放置调料罐,这两天,我们已经颇有几件简单家俱,比如衣架、茶几、灶台,甚至还有专门摆放鲜花用的天然树枝花瓶。

  我瞪他一眼,答:「我在听布谷鸟叫。」

  「那不叫布谷鸟,叫妹妹鸟!」

  「什么妹妹鸟?它明明在叫『布谷、布谷』!」

  「你听错了,她在叫『哥哥、哥哥』!妹妹鸟一叫,就要下雨了。」

  他收拾了工具,把怕潮的东西都搬回洞里。果然没过多久,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整个泼墨横翠的秦岭都笼罩在烟纱雨幕之中,漫天漫地只有一个愁字,没有源起,没有尽头,所有的语言思维都凝滞,宇宙万物一齐哭泣,思念、怀乡,将一怀愁绪悉化作霏微细雨尽情流泪。

  我在雨中哭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离家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惊惶、恐惧,在雨中尽情发泄出来,呜呜咽咽,无休无止。

  钟楚博烦了,斥责我:「哭什么哭?招鬼呢?」

  我不理他,哭得更响了。

  他无奈,又来讨好我:「别哭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听。」

  「好听呢,是说妹妹鸟的来历的,要不要听?」

  「不要听。」我说,可是哭声小多了。

  他于是娓娓地讲述起来:「从前,有一对兄妹,非常地相亲相爱。他们在山里一起打猎,一起种地,一起捕鱼,自己织布做衣裳,自己打猎种粮食,完全不同别的人交往。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他们过得很快乐,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可是后来有一天,山里来了许多年轻人,带来了很多山外的消息,他们看到妹妹的粗布衣裳,就笑话她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打扮,又挑剔她做的饭菜不好吃,把自己带来的糖果送给她,还有巧克力。妹妹第一次吃到糖,那种甜味儿让她惊讶极了,从此就开始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许多幻想。那些年轻人走后,她一直怀念着糖果的味道,变得忧郁极了,后来更生了很重的病。哥哥见妹妹一天天憔悴下去,很不忍心,就答应要替她出山寻找糖果。妹妹有些不舍得哥哥走,可是又实在想吃糖,就同哥哥约好,以一年为期,不论找不找得到,第二年雨水落下的时候哥哥一定要回来。哥哥答应了,然后就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了大山。妹妹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年,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究竟是哥哥没有找到糖不敢回来了呢?还是遇到危险回不来了?更或者,是哥哥自己贪恋山外的世界,不肯再回来?到了第二年谷雨,哥哥仍然没有回来,妹妹伤心极了,她后悔自己不该逼哥哥出山去寻找糖果,现在她知道,就算全世界的糖果堆在她面前,也不及哥哥的一笑来得重要。她在雨水中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成天在山林中飞来飞去,寻找她的哥哥:『哥哥!哥哥!』你听,这就是妹妹鸟又在找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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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传说故事

  我明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故事,可是还是被那种原始的忧伤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动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我问:「妹妹后来找到了她的哥哥吗?」

  「没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

  我们都沉默了。

  只有妹妹鸟在林间寂寞地鸣叫:「哥哥!哥哥!」

  是的,现在我再听那鸟的叫声,真的觉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儿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样精彩,他还会再回到这山里来吗?

  大哭过一次以后,我的心情得到发泄,同钟楚博的关系也缓和许多。

  真没想到一只鸟的叫声可以有那样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许,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远离尘嚣,没什么机会想到仇视与伤害。

  在这样的青空白云之下,鸟语花香之中,烦恼和怨恨都是无法驻足的。我渐渐放松了对钟楚博的戒备,而他也不像开始那样对我看管严格,大概是觉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别方向,没有什么逃跑机会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两个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讨生活,那种同类的感觉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长久的敌对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这样一个同伴,我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赖商量,尤其是在深山里我是这样地无知而无助,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

  但是我们当然也不会成为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杀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质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大连的家和亲人,那样,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重新唤醒自己对他的怨恨与敌意,于是拼命地在动脑筋怎么样才可以把他抓起来交给警察。那样,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

  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经越来越想不清楚他的样子。梦里只有一个英俊的轮廓,我记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体的样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他的发型,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实的,而哪些是在梦里经过美化了的。

  最重要的,是对恋爱的回忆也日渐朦胧起来,因为一有时间,我就从与以然的相识细细想起,一直想到分别,每每想到那天在钟楚博家门前以然追着车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与分手之外,其余的情节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梦中见到的,而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想不清,我就常常会在某一个早晨醒来时,抱着膝盖面对大山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梦中的情形。钟楚博称我的这种表情为「云游四海」,通常并不打扰,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床洗漱洒扫,整理早餐。他那种安然的样子就好像打算要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又一个家似的。

  他的「吃苦耐劳」令我有种「不劳而获」的负疚感,于是只得懒洋洋地站起身,去溪边汲水来烧一锅野菜汤或者煮两条小银鱼,从而开始新一天的野外生涯。

  渐渐地,彼此也会有较为真心的对话。

  有一次他给我讲起贩毒生涯的经历:那次他们几个合伙人各带一部分毒品分别运送,然后在一个隐秘的目的地聚头。可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二小时,仍然有一个伙伴没有归队。毒贩们越来越焦急,猜想他大概已经死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时时刻刻都会发生。

  可是他们仍不住地为那个伙伴祈祷,抱着一线希望在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所有人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那失群的孤雁出现了。毒贩们高兴极了,立刻拥抱在一起,这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亡命之徒为了重逢而流下泪来。他们离开隐蔽点,向着伙伴奔过去,张开双臂迎接他们迟归的孤雁。

  然而,这时候「孤雁」的身后出现了一群「鹰」——原来,伙伴将他们出卖了,他带来了警察!

  「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钟楚博讽刺地说,可是声音里充满苦涩,「那次突围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是仅有的三个幸存者之一。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还没有经验,误打误撞进了雪山,在山里,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不休息,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可是一想到阿琴还在等我,就又有了力气……」说到许弄琴,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草草结束回忆,「那次好容易活下来,真是吓破了胆,后来就收手不干了。」

  「那个弃暗投明的英雄呢?」我故意这样问。

  「被我杀了。」他平静地回答。

  「杀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死亲近的人,用刀子,面对面捅进去,血喷出来,溅满我的手。感觉非常不好。后来我就对自己说:下次再杀人,方式要含蓄一点。」

  我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怀疑他的话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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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送上绞刑架

  那天我整整一天没有理睬他。他开始还无所谓,后来就有些耐不住寂寞起来,问我:「又在想什么?」

  「想怎么样才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申请让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他玩世不恭地调侃,「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让我死吗?」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我平静地告诉他,「可是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你做的坏事太多了,一定会有报应。」

  他变色,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后来就再也不给我讲那么血腥的故事了。

  还有一次,我问他:「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哪一段?」

  他看我一眼,想了很久,最终说:「不记得了。」

  「总有一天是真正快乐过的吧?」

  「赚到一笔大生意的时候或许……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儿,数完钱或者拿完支票就算了……再或者和兄弟们打麻将,赢了一把十三幺自摸……」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我秘书,每年都要替我办一次出国手续,你应该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是去美国考察吗?」

  「考察?嘿,是考察,不过不是去纽约,而是去拉斯维加斯。」

  「赌城?你去赌?」

  「要不怎么办?那真是解压的至尊法宝。」

  「每年一赌,居然还没有倾家荡产,也算你运气。」

  「很简单,就是我不在乎输赢。我每次去,都只带一定数目的钱,然后对自己说,赢了固然好,输了,也只输这一些,输完就走。你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吗?说是常胜将军不在于抓到一手好牌,而在于懂得适时离开牌桌。」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输?」

  「不错,不在乎输赢,自然就不会输。一个人,只有在非常紧张一件事的时候,才会容易出错,才会失败。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同样也并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吗?」

  「有啊,就是你喽。」他望着我,又露出那种挑逗的笑。

  我望向远方,只当没听见。

  他自觉没趣,讪讪地问我:「那你呢?你有没有真正的快乐?」

  「当然有,而且很多。」

  「举个例子。」

  「比如说……我认识以然的时候是快乐的。」我对他绽开最甜蜜的微笑,存心激怒他。

  几次回合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怕他,其实他也是外强中干,真正蛮力的事也做不出来的,何况现在是黎明,晓雾未散,晨曦不足,如果他敢胡来,许弄琴的魂儿会出来帮我的。

  真没想到,穷途末路,我最大的依赖竟会是一个鬼。

  「少跟我提那个柯忤作。」他故做不屑,「那『官财仔』除了有个好爸爸,还有什么?」

  「还有一份清白的历史啊,一个法医和一个杀人犯,你说他们的价值该如何论。」

  「天上地下。」他答,「我是天,他是地。」

  我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主动提起旧话来。「其实我也是快乐过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温柔地叹了一口气。「那是刚认识阿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她都还小,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屁事儿不懂的年纪,但是我已经知道她很好看。是她教会了我编花篮,并把它戴在我的头上,我不要,说哪有男人戴花的,她说,那你就给我戴上。我给她戴了,她问我,好看吗?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那样子,可真是好看,比花儿还好看,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呢。我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亲了她一下。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我很害怕,转过身想跑,她却又把我叫住了,说:你再亲我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销魂的温柔。

  我听得呆了,那纯真的带着花草香味的牧歌一般的少年初恋哦,在城市里失传了的爱情童话!我望着钟楚博,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眼泪。

  杀人犯,也会流泪吗?

  我问:「后来呢?」

  他蓦然而醒,疲倦地用手在眼角抹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后来我就把她杀了,后来你揭穿了我,我绑架了你,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一切要听我的!」

  他故意做出粗暴的样子,可是我已经不再怕他。现在我知道,他并不像他表面做出来的那样冷酷无情,对于许弄琴,他心里也一样有内疚的,因为他对她曾经有过纯真的爱,而那份爱的甜蜜至今在他的记忆中尚未褪色。

  她是他记忆最初的颜色,而他却是她生命最后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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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缘分与冤孽

  怎样的缘分与冤孽?

  远处,妹妹鸟一声声叫着:「哥哥!哥哥!」

  我似乎有点懂得钟楚博了。

  深山里的爱情,是经不得一点一毫的世俗沾染的吧?

  我想像那场景,花红柳绿,布谷声声,宛如太虚幻境,童安格管那儿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叫做「梦开始的地方」。

  我呢?我的梦开始于何处?我想起与以然初次相见的情形,那电梯开合处,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吗?

  我忽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了,是那种山村之爱里一派天真毫不作伪的纯情与亲昵,那是矜持犹豫的我和精于算计的以然所不曾拥有也不可能拥有的,我们都活得太正确太模范了,说话做事都依足范本,按照一种固定的条条框框,早已忘记自己的声音。

  记得有一次,忘了起因是什么了,我和以然争论什么是最浪漫的爱情,以然说:「女人的最爱,不过是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和碳的同质异形体。」

  「什么?」我一愣。

  以然哈哈大笑:「就是玫瑰与钻石呀。」

  我欲要瞪眼,终于也撑不住乐了:「医生的贫嘴。」

  但是现在我知道,玫瑰与钻石都不是真正的爱情,真的爱只是爱本身,是眼里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到,而眼里如果没了对方,那么看到什么都是垃圾,玫瑰不香钻石不美连太阳也不再明亮。在电脑时代的大都市里,一切都被格式化了,连同爱情。书架上成摞地摆着情书大全,勃朗宁普希金李商隐汪国真痞子蔡应有尽有,雅俗共赏,丰俭由人,女人骗男人的手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哄女人的手段是玫瑰钻石欧洲游,物质和感情其实早已分不清,坐在名典咖啡语茶的花篮吊椅上四目交投与穿行友谊商场金饰柜台锱铢必较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同样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建筑。

  可是在乡间,在深山老林的鹧鸪天里,我终于听到清脆不染凡尘的鸟鸣声,看到现实生活中早已湮灭了的爱情传说。那传说中的少男少女,一如两只毫无心机的布谷鸟,以最原始的声音在骀荡的春风里发出求偶的鸣声,两情欢洽。

  这清朗柔媚的五月天,我多想化身为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以最简单的音律呼唤:「哥哥!哥哥!」

  我们在山里「定居」了下来,过起穴居的原始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对真正的野人。

  初夏的秦岭,正是杨槐花开的日子,还有桐花、榆钱儿,都是捋下来就可以入口的美食。

  青白色的桐花大朵大朵,绿色的榆钱儿小粒小粒,各有各的香甜。钟楚博教给我,一次不可以贪心采太多,只要够当天吃就可以了。因为贮存食物的最好办法就是由得它们留在树枝上,随吃随采,才能保证鲜美可口。

  黄昏时,他带我到小溪旁,不再用雷管炸了,而是在河床直径最窄的地方张网悬挂,一夜之后,自然有许多傻小鱼自投罗网;他还会通过形状与潮湿度来判断哪块石头底下可能有小蟹,用水煮来吃,又是一顿美食。

  他又自己做了弹弓,用来射麻雀,虽非百发百中,却也从不落空。我用泥和了水裹在麻雀的外面,埋在土里,上面生了篝火,火熄之后,扒出麻雀来,轻轻一敲,外面的泥壳连同羽毛就一同剥落下来,露出嫩红的肉,一口咬下去,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掉。

  有一次他连窝端了一个鸟巢,那些鲜美的鸟蛋的滋味哦,相信下辈子我也忘不了。

  我们进山前原买了大量的方便食品,但是多半用不着,单是新鲜的山珍海味已经足够饱腹的了。我起初还担心自己会得消化不良,没想到进了山,人的胃口自动变得坚强起来,反倒比在家的时候健康多了。

  渐渐我练得一手烹调鱼虾菌菇的好厨艺,也学会怎样把吃不完的兔肉割下来挂在洞口风干以备后用。

  我们俩就像妹妹鸟传说中的那对兄妹,依山吃山,傍水吃水,与自然化为一体,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日子。

  生命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我们的需要并不比一朵花儿为多,不过是水、阳光和空气。

  早晨,他为我采来带露的野花,三弯七扭编成一个开花的头环。很美,有种神话的色彩。我本能地心动,可是迟疑地不肯伸手去接。他恼了,将花环丢在地上,提脚欲踩。我忙忙喊「不要」,迅速拾起,戴在头上。他立刻便笑了,眼中掠过一抹狡黠,像个计谋得逞的坏孩子。

  我心里一动。他对我倒是的确不错,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依然珍藏着美好与童真,也依然有一丝不泯的人性吧?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钟楚博对我的在乎,它体现在所有的细微之处:一只烧得焦嫩可口的野兔腿,一束罕见的新鲜野花,一捧黑得发亮的最饱满的桑椹,都和吃喝有关,直抵生命的最核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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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形的物质

  食物是大自然给予的,快乐也是,还有爱。

  在我们洞房的顶部长着一棵老松树,根部暴露在地面,像枯老而有力的手指,深深地抓进岩石的缝隙中。树上有鸟儿筑了巢,每天吱吱喳喳地飞进飞出。我们打麻雀,掏鸟蛋,可是不招惹它们。因为感觉上它们不只是鸟,而是我们的邻居,是熟人,朋友。

  在原始的山林中,人们对于温情的需要超过任何有形的物质。

  一天中,最喜欢做的事仍然是看夕阳。每当黄昏来临,我就什么也不做,爬到山峰最高处,坐在石头上看夕阳在山峦起伏间轰隆隆滚落。那壮美的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从夕阳西下一直呆到星辰满天,然后猜测哪一颗星是我的归宿。无言的夜空下,大地变得温柔而神秘,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那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所不知道的。

  但是如果这一天阴雨霏霏,我就看不到落日,可是也不会伤心失望,因为那意味着布谷鸟会叫。在细雨中,山深处,一声又一声,「哥哥!哥哥!」无限依依。那时候,我就会想起以然。如果可以同他再见面,多想也当面喊他一声「哥哥」。古往今来人们发明了多少对情郎的昵称,可是我现在觉得,还是这句「哥哥」最质朴也最亲切。可是,我还有机会活着同以然重逢吗?

  想起那些曾经的口角与眼泪,现在才知道那时有多么奢侈。如果早知道相聚的时光原来如此短暂,而缘分是这样脆弱的一回事,我一定不会再那样任性,随意地把执手相看的时间消耗在无谓的争吵与猜疑里。

  眼泪落下来,我觉得凄怆,却并不孤独,因为山里所有的妹妹鸟都在为我哭泣。

  山中无岁月,我渐渐不再知道进山的准确日子。

  总有一个月了吧?因为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树梢上结满红红绿绿的野果,有酸有甜。当然,也有的可能有毒,不可以随便尝鲜。最简单的一种分辨方法,是把果实捏碎,涂在手上,颜色鲜艳可以充染料用的,多半有毒,汁水丰富且一洗就掉的,则相对安全。

  钟楚博的军用手表上有清楚的日期显示。但是我不问,也不关心,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很久以来,除了他之外,我没有再见过一个人。

  刚进山的时候还惦记着逃跑,可是跑过一次,穿过了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却越跑越心惊,最终迷失在遮天的林木中,再也找不到归路。我跌坐在树下痛哭起来,哭完了抬起手擦眼泪,却发现钟楚博站在我的面前。原来,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却不肯露面,存心看我笑话。

  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认命地把自己当成山林的一部分,只当从出生起就在秦岭中生活,也只等将来老死山中了。

  几十天住下来,那大树,那河流,那野花,都已经成为我的朋友,让我不再仓皇。生命中只要有了它们便已富足,再别无他求。

  不为果腹而奔忙的时候,我尝试移植野花,因为酷爱在花香中醒来的感觉,却又不忍心采摘那些沾着露珠的鲜花。我将那些花连根带土挖出来种在我的洞口,可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山地,移植的花却很少能继续生存下来的。我觉得伤心,钟楚博安慰我:「那些花,朝生夕死,你就是不采它们,它们也活不了几天。」

  我反驳:「可那也是生命。花也会疼,会留恋的。」

  钟楚博不语。我忽然省起,这是一个杀人犯,连人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尊重,又怎么会在乎一朵花儿的生死呢?我可不是在对牛弹琴?

  但是我错了,他似乎真的很感动,而且非常有攀谈的兴致。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一边帮着挖土,一边缓慢地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又柔软,又坚硬。」

  「柔软?坚硬?」我啼笑皆非,「哪有这么形容人的?」

  「可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你很善良,又敏感又伤感,动不动就为花儿啊鱼啊的发脾气掉眼泪;可是发起火来又凶得不得了,被我绑到山里来,也能安之若素,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忘不了自得其乐,忙着跟花儿鸟儿们交朋友,这种勇敢,在城里女孩子中很罕见呢。」

  我有些脸红起来。没想到他从来不讲恭维话,一旦夸起人来竟是这么肉麻。

  不过他说的是实话,我的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味到大自然的真实含义,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它依赖它。早晨的鸟鸣,中午的溪流,黄昏的落日,都是我无尽的财富,都令我沉醉流连。

  然而,就在我对人类的概念已经日渐淡漠,死心踏地地把自己当作秦岭中的一棵草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生又重新唤起了我作为一个人的渴望,对文明和城市的渴望。

  那天,我们从溪边捉鱼回来,走进山洞时,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很明显,有野兽造访过我们的「洞房」,只见洞里一片狼藉,睡袋被扯碎了,锅碗筷碟散落一地,油盐酱醋翻倒过来,最惨的,是盐罐打碎了,白花花的救命盐散落一地,淌在水里,化为乌有。

  我当然明白,野居的日子里,食盐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钟楚博与我面面相觑,许久,吐出一个字:「偷!」

  「偷」,是一个「人」字加上一个「俞」字,是人与人的对抗。

  换言之,我们的猎食对象不再是榆钱儿桐花或者小鱼小虾,而是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向我们提供油盐酱醋一应调料。没听说鱼虾可以自动把自己烹调好了送上桌的。

  秦岭是少有的在深山处还有人家耕种的野山,每天到了下午,我们躺在野地里,都会远远看到炊烟直上,大约有十来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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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天读三遍

  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也会远远听到几声鸡啼。

  但是一家同一家都隔得老远,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钟楚博说:「想找到住家很简单,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准没错儿。最麻烦的是狗。山里人家没有不养狗的。不过没关系,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估计上午的时候农人都会下地干活,多半会带着狗走,那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可是怎么知道屋里有没有留人呢?」我问。

  「你可真笨。看看院门有没有插销不就知道了?」

  终于又要同人打交道了,我不禁感到兴奋与忐忑。

  我们早上出发,一直走到大中午的时候,才来到第一户人家。

  院门果然用一根横棍插着销。

  钟楚博向四下看了看,拉着我很从容地走过去把插销拔开,推门而进。我的心「怦怦」地跳,要知道,这可是作贼呀!

  但是四周实在太静了,静得足以让人忘记行为的本质,而只把它当成一次历险。我新奇地看着院中的碌碡,水井,还有猪圈,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个真正的农家,只觉眼中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一切在小说和电视中都似曾相识,陌生是因为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的亲临其境,那感觉,就好像无意中走进了电影片场,完全没有真实感。

  在我四处打量的时候,钟楚博已经毫不迟疑地穿堂入室,顺利地在柜子中找到一罐粗盐,还顺手牵羊拿了四只蒸馍和一小瓶油,出来对我说:「好了,走吧。今天可以加餐,不用再喝荠菜汤,可以炒菜吃了。」

  「好了?」我惊讶。这样平静顺利?简直顺利得离谱儿,毫无惊险之处。

  这时候我在窗台上看到一本书,还包着书皮,顿时像葛朗台捡到金子一样兴奋地欢呼起来:

  「书!书!」扑过去抱在怀里,不禁满眼是泪。

  「喊什么?怕人听不见?」

  我不理,依然用守了三十年寡的深闺怨妇见到初恋情人的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着:「书!书呀!」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开来,可是只看一眼,就不由傻了——那竟是一本小学代数课本。

  钟楚博哈哈大笑:「你不会想把乘法表从头复习一遍吧?」

  我垂头丧气,迁怒于他:「还说你的百宝囊应有尽有,连本带字的东西都没准备,简直野人!」

  「这野人的生活,你还要过很久呢。」他笑起来,过一会儿,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进山了吧?」

  「为什么?把我当红宝书一天读三遍?」

  「差不多。在这山里面,最可怕的不是寒冷或者野兽,而是寂寞孤独。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进山,不出半年,我怕自己会闷疯的。所以,你得不停地跟我说话,不然,小心出山之后变哑巴。」

  我不响,心里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有生以来,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寂寞空虚,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意识到文字的可爱和充实。

  我又吟起那首陆游的『鹧鸪天』来: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哦,哪怕手上有一卷佛经道论也好呀,只要是带字的,可以让我研习背诵的,就是我的纶音圣旨了。在这远离文明的旷野中,真令人觉得一天就像一年,一年也只如一天,红颜白发,不过在弹指一挥间,念着那句「老却英雄似等闲」,我的心中一阵苍茫。

  钟楚博安慰我:「要不,咱们再偷几家看看,总有一家会有人识字看书吧?不是有个挺有名的读书人说过,什么『偷书不算偷』吗?」

  我瞪他一眼:「是孔乙己说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孔老三说的,窃书!窃书不算偷?」

  我又蒙了:「什么孔老三?」

  「孔夫子姓孔,孔乙己也姓孔,孔夫子又称孔老二,孔乙己自然只能排老三了。」

  我瞠目,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乐了出来。

  于是,为了「窃」书,我们一一拜访了秦岭深处的几户农家。

  有一次我总算偷到一大摞书,可是看仔细了,发现全是医书,又看到屋里摆满中药,原来户主是个老中医。我担心那些书要用来救命,虽然不舍,还是放回了原处。

  还有一次,翻账本的时候钟楚博翻出一张纸,忽然脸色大变,像捡到炸弹一样把纸片扔掉了。我问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小孩子的乱涂乱画,随手揉成一团扔进了炕下灶里。那天晚上,他告诉我最近要格外小心,而且,短期内不可以再动贼心。

  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注意到那张纸片,那上面是我和他的油印头像,那是一张通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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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出逃的欲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这张通缉令重新唤起了我出逃的欲望。许久以来,我几乎已经忘记山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一种文明的充实的城市生活,现在,这张通缉令唤醒了我对城市的记忆,对家人的思念,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不,我不能再在山里呆下去,就这样同钟楚博化为一体。我要回到文明世界里去,那里有文字,有电视,有以然的笑话和无忧的茶馆。我要回到他们中间去!

  我尝试劝钟楚博自首:「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想不想有一种比较清白的人生?」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在打什么主意?报警?服案?我头上顶的可是死罪,那不叫自首,叫自投罗网。人的路是两条腿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第二次选择。」

  我决定不再白费唇舌,却暗暗计划当夜出逃。

  为了保证自己能在半夜准时醒来,我在睡前喝了大量的水。

  这段日子里,钟楚博已经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晚上睡觉不再给我上绑。以往,我最担心的是逃出去后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出山。但是这一次,我记熟了去农家的路。我想,我可以向他们求助。至少,也可以求他们掩护我,替我送信到山外去。

  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当我悄悄离开钟楚博走出山洞的时候,发现平时熟悉的山林忽然变得诡异起来。那些绿叶松风在夜里似乎充满了灵性,妖异地呻吟着,枝枝条条都伸展着邪恶的欲望,好像随时会伸长来把我捆绑,吸血食肉,连骨头也不吐。

  我想起关于吃人藤的传说,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电影里的吃人藤场景都配以蓝色的画面,那是因为月光下的吃人藤看起来最有威慑力。

  身后忽然响起轻微的「咻咻」声,有物体踩过枯叶,由远而近。我寒毛竖起,是钟楚博,钟楚博追上来了!我发足狂奔,然而钟楚博比我更快,忽地飞跃起来,一只利爪搭在我的身上,我失声尖叫,这才明白,那不是钟楚博,是狼!比人更可怕的狼!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我惊喜地大叫:「钟楚博!」

  这回才是钟楚博!他及时赶来了!

  可是那一枪并没有击中狼的要害,狼只是顿了一顿,便掉头飞扑过去,钟楚博在慌乱中又开出一枪,但接着就被扑倒了。狼吻直冲向他的喉咙,他用双手用力卡住,同狼滚成一团。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随手连枝带叶折断一根松枝冲过去,没头没脑地向狼身上挥舞过去,一下又一下,不知停止。狼被击怒了,舍了钟楚博重新扑向我,我听到自己的手臂「咔嚓」一声断了,那样清脆,仿佛不是来自我的身体。与此同时,钟楚博猛扑过来,抱住狼滚向一边,顺着旁边的斜沟一路滚下去。

  我急忙拾起枪,对着黑暗本能地开了一枪,又是一枪。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夜幕被利剑般划破了,但瞬间又归于沉寂。我艰难地爬过去,对着谷底喊:「钟楚博!钟楚博!」

  没有人回答我。

  我惶恐起来,钟楚博,他死了吗?中枪了?是我,我打死了他?

  手臂上的疼痛一阵超过一阵,但是我顾不上,我警告自己,不,我不能昏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沿着沟壁一点点爬落,看到一人一狼静静地躺在谷底,人的双手还紧紧扼在狼的脖子上。

  我的手臂已经疼得抬不起来,只得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倾听着:咚!咚!他还活着!他的心还在跳动!那真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又是多么微弱而无力哦!

  我试图将他扶起来,可是全然用不上力。我想过一个人爬到农家求救,却又担心当我离开的时候,又有野狼经过。我惟一能做的,只是支持着拾来荒草和枯枝,用随身带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扶起他的头细细检查,他的头脸糊满了血,衣服被撕破了,头发胡子纠成一团,连伤口的情况也看不清,但是总算没有枪伤。

  我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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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鬼怕恶人

  但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他清楚地叫:「阿琴,你来了?」

  我悚然而惊,翻身坐起,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福尔马林味。

  是的,许弄琴来了,她终于索命来了!

  月光水一样地倾泻。我回头看着钟楚博的脸,他沉沉地昏睡着,间或发出一两声呻吟或者呓语,粗而短的浓眉紧紧蹙在一起,仿佛不胜痛苦。他说过,鬼怕恶人,弄琴魂拿他无可奈何。可那是在他好着的时候,强健的时候,而现在,他身心疲惫,精力与体力都到了最虚弱的时候,又是在深夜,阴气最盛的子时,他不再是弄琴魂的对手。许弄琴,这次真的要带走他了吗?

  「不!」我对着夜空祈求,「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在这时候报复他!我知道他对你不起,可是,我不能让你在这个时候带他走!我不能!」

  我用那只好着的手臂抱紧钟楚博,希望以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把自己的阳气过给他。钟楚博,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要你这样地去死!

  蓦地,我想起那个烛光摇曳的晚上,想起那晚无忧的咒语,我闭上眼睛,朗朗地念起来。

  月亮升至中天,月光透过林梢洒落一地,斑驳而明亮,无限诡异。

  松涛虫鸣都沉寂。

  我的咒语是夜晚惟一的声音。

  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咬紧牙关撑着,不许自己倒下去。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能撑到明天早晨,钟楚博就会得救!我一定要撑住!

  东方渐明,月亮的影子淡下去,淡下去,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像月亮的外衣,也随之渐渐脱落。

  钟楚博辗转着,嘴唇一张一翕。

  我本能地意识到他的需要,赶紧站起身,用一只手脱下外衣,将露水沾湿衣衫,再绞出水,滴在他干涸的唇上。

  他口唇微动,艰难地贪婪地吮吸。

  我的泪落下来,被他一并吮进口中,或许是觉出了眼泪的咸涩,他忽然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着我,欲语还休。我却已经惊喜地叫出来:「你醒了?你醒了!」

  我终于唤醒了他,救活了他!鼓胀的喜悦让我欲歌欲狂,难以自持。「你醒了!」我又哭又笑,不住用湿衣擦拭他灼热的面颊,希望给他一点清凉。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许久,终于说:「为什么?」

  我愣住。

  他的话并不完整,但是我听懂了,他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这样高兴。为什么?

  我是恨他的。苦心孤诣找出他的犯罪证据,欲将他绳之于法,置之死地,为许弄琴报仇,为自己洗冤。可是,当他的生死握于我一念之间,我却没有片刻的犹疑,一心一意,想的只是要他活下来。为什么?

  但是我已经无力回答。随着他的醒来,我最后一分力气和意志也耗尽了。我再一次说:「你醒了!」接着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一张须发相连但是充满善意笑容的脸趋近我:「你醒了?」

  那张脸藏在胡子头发后面完全看不清,可是声音是熟悉的,那是钟楚博。

  「钟楚博?」我轻轻唤,「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两天两夜没睡觉没洗脸没刮胡子,就变成这样子喽。」

  「我已经睡了两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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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进城就医

  我想挣扎着坐起,可是手臂僵直麻木不听话,原来已经上了夹板——两根板夹着胳膊用绳子捆起,很古老的一种接骨方法。屋子里充满了浓郁的草药香,我约略有些猜到自己的处境。

  果然,门帘一挑,一位面色黝黑但态度慈祥的老先生端着碗汤药走进来,呵呵笑着说:「姑娘,我老头子几年中医没白学,到底把你一条小命从阎王爷那儿硬拉回来了。有这么一次,就是赶明儿我一闭眼死了,也对得起自己行医一辈子了。」

  「医生,是您救了我?」想到在做「盗盐贼」的那段日子还曾造访过他家呢,我不禁有些脸红,不过好在正发着烧,大概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吧。

  「医生?」老中医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这辈子,还没人叫我医生呢。你是城里娃吧?这儿人都管我叫大夫。」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钟楚博精通各路方言,他一定没有对这老中医说实话,八成说我们就是这山里的或者是附近村里的人,走山路遇了狼,而他的样子,混在山民中也实在看不出两样,老中医大概到这时候才知道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吧?那么,他是曾经收到过通缉令的,会想不到钟楚博就是那通告上的通缉犯吗?

  我偷眼看钟楚博,他正一脸焦虑地望着我,分明没有想到那些顾忌,只是催问医生,哦不,大夫:「她现在醒过来了,就没事了吧?」

  「难说,难说。」老大夫放下药碗,翻翻我的眼皮,摸摸我的额头,又对着上了夹板的手臂反复看,最后摇着头说,「现在还难说得很呢。」

  「难说?你不是说已经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了吗?」

  「命是肯定拉回来了,不过这条胳膊嘛……」

  「胳膊?你不是已经给她接了骨?」

  「可是你没看到她伤口发炎了吗?我还正纳闷这娃身子骨怎么这么虚呢。原来是个城里娃。那就难怪了,抵抗力太差,一点小病小灾地就抗不过去,又昏迷了这么久,没烧坏脑子已经万幸。要是咱山里娃,哼,别说摔断条胳臂,就是摔断腿,打断肋骨,只要接上骨,当场就能下地;走动,哪里知道什么叫发炎呀……哎,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回城里去吧,那里有进口消炎药,我这穷乡僻壤的,中药治慢症还对付,像这种急症发炎,可是没把握。前两天我是看娃的情况太紧急,怕往山外送给娃耽误了,说不得,只得大着胆子试一回,总算愣把娃叫醒了,这就已经是千好万好了,可是这只是解一时之急,要想让她彻底好利落,我可没把握,就算吃中药医好了,这胳膊也多半会留下点残疾,有点『骨质增生』啦『骨关节突出』啦啥的后遗症,本来呢,要是咱山里娃,胳膊肘儿拐一截出来也没啥,不耽误干农活就成呗,可是城里娃不一样,都爱漂亮,你看这娃俊俏的,胳膊拧着一截只怕不愿意,再说她又发着烧,这个情况也不稳定,要是咱山里娃,两碗药下去一准好,可是城里娃不一样……」

  老人家「山里娃城里娃」里嗦地说了半天,中心意思无非一个:就是他这里治不了我的伤,非得送我进城不可。

  而进城,就意味着钟楚博的身份将暴露,他会被逮捕归案,判以极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被我亲手送上绞刑架,虽然,并不是我抓住他并把他交给警察的,可是结果是一样的。

  我看着钟楚博,现在,我的安危捏在他的手上,而他的未来,也同样地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么我残着一条胳膊继续随他流亡,要么他为我的胳膊赔上一条命。

  可是,他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这些似的,直截了当地对老人说:「那还等什么呢?想办法送她进城呀!」

  我呆住,忍不住叫他:「钟楚博!」

  他一愣,也反应了过来,可是眼中没有丝毫犹疑,仍是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必须马上想办法送你进城就医,我不能让你的完美有一点点损失。」

  泪水忽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是完美的吗?我的完美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吗?

  钟楚博握住我的手:「琛儿,你说过,就是一株花也会疼,何况你呢?也许,我早就应该向你学习,学习尊重生命,学习认真生活,但愿,现在还不太晚。」

  老人家听不懂我们说的这些,只是听了一句进城,就立刻张罗起来:「要是真想往城里送,那今晚就得让我们家大小子上路了,这姑娘是肯定走不了山路的,得从城里调救护车来,让人家来接她……」

  钟楚博取出一叠钱:「老大夫,一切全靠你了,要怎么做,就依你说的办吧。」

  老中医大概一生中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仿佛钱会烧手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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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可谓招人嫌疑

  我叹息,钟楚博此举可谓招人嫌疑,很明显他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猜疑,反正,只要明天老中医的大小子进城一说,钟楚博的身份就一定会暴露,此刻再遮掩也是没用的了。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钟楚博对我的爱有多深,如果我们可以早一点相遇,当我没有遇上以然,他没有娶过许弄琴,最重要的,他不曾犯下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也许我们会彼此眷恋,就像山中的一对兄妹鸟儿,相亲相爱,比翼双飞,可是,太迟,太迟了……

  老中医的大小子出发了。

  我知道,这是我同钟楚博相处的最后一夜,如果他不愿意等在这里束手就擒,就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

  天一点点地亮了。他望着我,满眼的不舍,可是仍然故做潇洒,强笑着说:「我已经决定了,把你还给柯忤作。你这样子,跟我在一起只会拖累我,我不能再带着你走了。」

  我忽然觉得鼻酸。

  「钟楚博,如果,如果你自首,是不是一定会判死刑?」

  「你希望我自首?」他凝视我。

  「我很矛盾。」我坦白地说,「你不是说希望可以学习认真地生活吗?可是背负着那么多罪恶,一路逃亡,怎么可能是一份认真的人生呢?可是……」我低下头,「如果服罪的结果是死路一条,我又……」

  「你又不愿意我死,是吗?」

  他的眼睛闪亮,他的语气炽热。我知道他在渴望我的承诺与表白,可是,我不愿意给他这样的幻想与错觉,我的心中,只有柯以然,我不能背叛他的爱,即使是在别人的误会里,也不可以。

  钟楚博的眼神暗下来,他走到窗边默默地看着天边,许久,忽然猛转身逼近我,很快地说:「他们来了!琛儿,我要走了;但是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为你留下,宁可死。」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一个杀手,怎么可以有这样深挚强烈的感情,这还像是钟楚博吗?这个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够残忍一点,自私一点,就像一个真正的凶手那样,那样,我的心就不会这样彷徨,犹疑,不知所措。良久,我终于说:「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

  他猛地闭上眼睛,那一刹,我怀疑自己看错,不会吧?他眼中瞬忽闪过的,是泪吗?

  他低下头,在我额上飞快地一吻,轻声说:「琛儿,我真是舍不得你。」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接着,远远地,我听到有警车的声音响起。

  警察和医生是一起赶到的,那善良的老中医吃惊极了,已经送我们出门了还不断地念叨着: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是没想到他竟会同一个通缉犯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没想到「城里娃」竟然是个人质?还是没想到一个通缉犯可以对他的人质这样好?

  还在担架上,警察已经急着盘问我钟楚博在哪里。

  他们的头儿是一位大胡子,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又快又响,自称姓胡,是刑警队队长。

  「你就是卢琛儿吧?我早就接到报警说怀疑你们在陕西,可是几次大搜捕,都没有找到线索。好家伙,原来你们躲在山里。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们遇到狼了,你身上的伤是狼咬的吗?钟楚博有没有伤害你?他现在在哪里?」

  「他跑了。」我虚弱地说。

  「跑了有多久?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间?你估计他大概会逃向什么方向?」

  我不愿意说谎,但是更不愿意说实话,于是假装昏迷过去。

  汽车颠簸得很厉害,我的胳膊很疼,头也很疼,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在睡与醒之间,我被抬上飞机又抬下飞机,父母和以然都等在机场接我,我听到他们喊我的名字,很想告诉他们别担心,我没事的,可是我开不了口,神智像一只不听话的风筝,忽远忽近,不能把握。

  许多医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胳膊的断骨被重新拗开又接上,夹板换成石膏,而我依然无法成功地醒过来。

  以然在叫我,一声又一声。妈妈的哭泣不绝于耳。我觉得累。

  很多小说里都写病人一觉醒来,立即问:「我在哪里呀?这是不是天堂?」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谎话。因为对于一个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就是梦和醒也很难分得清楚的。

  就像我现在,被巫婆施了魔法一般醒不转,不停地睡,不停地做梦,一个梦与另一个梦的间歇总会听到母亲或者以然的声音,中间仿佛并无间断,像一套长篇电视连续剧,演个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见同样的对白在不断重复下去,而且每个台都在演,剧情虽不连贯,主题却不改变,中间落掉一集两集浑然不觉。

  「这间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够好,得想办法同院长商量,换到第一观察室才好。」这是以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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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幽幽的女声

  「以然,那可要拜托你了,你一定有办法的。」这当然是妈妈,声音中有无限焦急,可是最焦急的时候也忘不了恭维准女婿。她接着说,「琛儿真是给吓坏了,梦里一直喊钟楚博的名字,一定又梦见那凶手的可怕面孔。」

  「我们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这是爸爸在接话,「让她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吧。」

  「也许马上举行婚礼会帮助她忘记这段遭遇。」

  「以然,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对话。是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

  「什么时候跟她说呢?」

  「不,不能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她。」是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

  谁?谁对不起谁?又有什么事不能说?

  「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孤独,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不能再伤害她。」仍然是幽幽的女声。

  「可是你答应过,只要找回她,就开始我们的感情。」

  「是的,可当时只是一种计划。我以为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亏欠她什么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伤害她。她比我更需要你。」

  「那我们呢?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声音焦灼而怆恻,充满痛苦。

  是谁?谁呢?他们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爱情磨折?又将何去何从?

  我没有听到回答。

  神智不由自主,又像风筝般飘了开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进自己的家。

  我看到窗台上的栀子刚刚开花,芬芳馥郁,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叮咚轻摇,底端有一只虎纹贝微有破损,早该换掉,一直没心思,梳妆台有一个星期没整理了,已经落了灰,妈妈又该唠叨了,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不知怎的,所有的细节都异常清晰,连窗帘上的流苏都历历在目,让人怎么都不相信那是一间空屋。我甚至还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心里纳闷,我人在这里,那躺在床上的是谁?如果那个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想不通,所以醒了,鼻端又闻到浓浓的福尔马林味。实在熟悉,倒反而让自己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个印象是许弄琴来了,但是接着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透过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半截门帘上写着「第二观察室」字样。哦,是了,恍惚记得谁说过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好的,怎么我还没有换病房吗?

  门被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我猜大概是医生,很想睁开眼睛来同她打个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没有气力。

  朦胧中,我听到女医生上帝一样权威的声音划破寂静:「观二有个女患者死了,让太平间推车来。」

  观二,亦即第二观察室,也就是我现在睡的地方。那个女患者,是说我吗?我死了?难怪刚才会看到自己魂离肉身,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有点害怕,既怀疑现在的思维来自于自己死后的灵魂,又担心也许自己还没死透,却被他们活活送进焚尸炉。

  门开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狱使者推车而进,他们熟练而轻轻地搬开我旁边床上的患者,放到车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呢?卖油翁早已解释了一切:无他,惟手熟尔。

  屋子又静了下来。

  原来死的不是我。原来我还活着。

  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以然给我讲过的他大学学医时的段子,实验室的楼梯口常常堆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碎肢,有时麻袋口没扎严,常常会掉出点零件来,一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他们天天从旁边经过,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有时兴致来了,会像顽童踢易拉罐那样飞起一脚,口中高喊:「射门!」将一只手踢飞出去。而另一个人则立刻响应:「接球!」再踢还回来。

  当时我十分诧异兼气愤,指责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说:「生命在活着的时候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一具死去的尸体和一只足球在实质上根本没有区别,这和尊重谈不上什么关系。」

  可我还是头皮发乍,大骂他们是「刽子手」、「冷血动物」。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观二」里,每隔个把时辰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断了气,被像货物一样推出去化掉,我也会变得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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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医生」还是「医死」

  以前我一直指责以然的职业,对他说:「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是医『生』,你可好,专门对着尸体起劲儿,是医『死』,多荒谬的职业。」

  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因为无论「医生」还是「医死」,都只是一种职业,当他们工作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手下的肉体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只是一个工作载体,像钟表匠眼中的待修之钟,或者补鞋师傅手里的破鞋。都是有残缺的物件。

  我在刹那间看透了生命的至悲哀点。

  如此脆弱低贱,还有什么可值得计较执着的呢?

  我对着黑暗轻声问候:「许弄琴,你好。」

  弄琴魂以更加浓郁的福尔马林味作为对我的回答,接着对面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是比那次在我家用烛光映出来的影子模糊多了。

  相处那么久,我早把弄琴魂当成老朋友,浑然不觉害怕,只轻轻问:「你不去跟着钟楚博,找我做什么?」

  但是话一出口,我即明白过来,她跟丢了他。原来一个人要逃,连鬼也跟不住,那么,又有什么人可以找得到钟楚博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连老公都看不住,倒有时间来盯着我。」

  影子害羞地扭了两扭。

  「可是因为我是个将死的人,阴气较重,更容易被跟踪?」

  影子点点头。

  「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警察也没有找到。看来钟楚博真是本事,阴阳两道都拿他没办法。」

  影子似乎叹了口气,支颐思索。

  「我猜他应该是在山里。这个时候风紧,他不可能会在城市里冒险,多半躲进哪座深山老林。想想看,还有什么山地貌资源同秦岭差不多?」

  影子也在想,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摇了两摇,倏然不见了,而我终于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很不幸,醒来最先面对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警察。案子已经移到市警局手里,可是问题仍然如出一辙:

  「你在钟楚博家里留下的那封信,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你是怎么发现钟楚博是杀害许弄琴的凶手的?」

  「当日你们的车在滨海路撞毁,你们如何逃生?」

  「一路上钟楚博有没有与什么人接头?」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跑到西安的?为什么会选择秦岭做落脚点?」

  「在荒山野岭,你们靠什么生活?」

  「钟楚博为何会改变主意放了你?你是怎么受的伤?」

  ……

  我起初很想像在秦岭山里一样,继续扮傻装痴,拒绝回答。但是他们派了以然和无忧来说服我,要我合作。

  「你不为自己洗冤,也应该为别人想想。钟楚博手上有血案,任他逍遥法外,难免不会再对别人作恶。」这是以然在说话。

  无忧接着补充:「他那样一个人,处处替自己留后路,很可能会胁持新的人质,那个人,未必有你的幸运。」

  「可是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说明他从本质上不是一个杀人狂。」

  以然摇头:「那不同。对于钟楚博而言,你是一个例外。」

  无忧进一步解释:「他不伤害你,不等于不会伤害别人。」

  以然又说:「他能这样对你,就是没有防备你,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一定可以找出新线索,帮助我们破案。」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他心思缜密,又怎么会留下漏洞呢?」

  「那很难说。也许在你面前,他并不设防。再凶残魔鬼也会有他软弱的一面。」无忧接下去:「而你就是他的阿克硫斯之踵。」

  「再说了,警察录口供是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合作,他们就会一直问下去,更加没完没了。」

  无忧接口:「所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而非回避,实话实说,反而一了百了。」

  「琛儿,全当你帮我好不好?局长亲自找到我,让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你这样,我回去不好交差的。」

  「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人说话的口吻何其相似,怎么以前我没有发觉。但是,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沉思良久,我终于说:「好,我答应合作。」

  以然拍拍手:「好极了。我这就请他们进来。」

  「他们已经在门外了?」我惊讶,「你认定我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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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据实以答

  「无忧说,你一定会答应。」以然胜利地笑,望向无忧的眼中写满了激赏与信任,而无忧的眼仁忽然变得很黑很黑。「无忧说,不论是为了帮我忙还是为了怕警察再麻烦你,你都一定会答应。」

  是了,我忘记最了解我的人其实应该是无忧,她总是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每一个人。

  我于是据实以答:

  「我们乘吉普车走高速到西安,旅途非常顺利。一路游山玩水,沿途在汽车宾馆休息……是,他用假身份证登记,一切依足手续,没人查问过……他的身份证姓名?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肯定已经换了。」

  「他没有同什么人联系,他说过亲友是世上最不可信任的,只相信孤军作战。」

  「我们在山里自给自足,他负责打猎,我负责采摘,有荤有素,三菜一汤,还有饭后甜品,物质极大丰富。」

  我说得兴起,尽情描述起山林生活来:

  「榆钱钱的颗粒很小,翠绿的,成串长在树枝上,单个看很像圆形方孔钱,所以叫榆钱儿。可以成串捋下来,味道青中带甜,很爽口。我们的早点主要靠它,有时也采野果,比如桑椹,酸枣,但是不大容易饱。」

  「蘑菇汤最容易做,扔进水里加点盐就行了,连味素都不需要。鱼汤要麻烦些,因为先要去腥,姜葱也有,都是野生的,用量的把握要不断试,同我们买的家葱不大一样。」

  「最常吃的野味是麻雀和野兔。有一次我们猎到一只怀孕的兔子,钟楚博要杀,可是我不忍心,建议可不可以养几天,等它生产,钟楚博说野兔是不能家养的,非气死不可。我不听,坚持要养一养看,结果,不知道是这一只兔子特别温顺呢还是因为当了母亲不舍得死,居然真被我养活了,果然生了两只小兔子……」

  男警打断我:「这里没有人听你讲天方夜谭。」

  「是你问我我才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起来很浪漫呢。」女警嘻笑,「好像鲁滨逊与星期五。」

  哦,我一愣,这段故事我倒也读过的,只是从来没有同自己联系过,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像。

  女警追问:「那只兔子后来你们杀了没有?」

  我凝视她:「如果是你,你会杀吗?」

  「不会。我家里养着两条小狗,有一次得了狗瘟,朋友劝我让它们早死早托生,可是我哭了整整一下午,怎么也下不了手。自己养的东西,怎么舍得杀?」

  我微笑,总是这样,女性,首先是一种母性,警察也不例外。我很想同这女警谈谈她的小狗,可是男警已经颇不耐烦:「不要再说这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抓到钟楚博。」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如果我有线索,我早当警察去了。」

  问案一直持续了三个钟头,直到医生来干涉,说病人必须休息了,两位警察才告辞。临出门前,那女警犹自回过头来追问:「那只兔子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杀了它吗?」

  「没有。」我回答她,「我也不舍得。」

  她放心了,冲我摆一摆手离开。

  我用双手垫在脖子下面,想起那次为了兔子同钟楚博发生的争执。

  「你不能杀死它。我养了它半个多月,亲手为它接生,已经当它是朋友了。」

  「别扮菩萨装慈悲了,别忘了这之前你至少吃了有十几只兔子。」

  「那怎么好相比?那些兔子我又没养过,没感情嘛。」

  「谁说过喂养过就不能杀了?人家养鸡养猪还不就是为了杀?像你这样,全世界的人都吃素好了。」

  「这不一样啊,养鸡本来就是给人吃的。」

  「有什么不一样?鸡是给人吃的,兔子就不是给人吃的了?弱肉强食,自然规律,你这叫逆天行事,懂不懂?」

  「哦,我是逆天行事,你倒是替天行道?」

  那一次,我们足足吵了有一个小时,最终以我的胜利而告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小事,他一定会依我的,吵一场,只是为了寻找话题打发无聊罢了。

  其实钟楚博真的很顺从也很迁就我,在大多情况下,他都不是一个计较的人。他没什么不可改变的原则,不能违背的良心,永远只凭情绪做事,没有是非对错,没有善恶标准,活得自在而唯心,如天马行空,放荡不羁。与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曾经真心快活。我想念山林,想念松风鸟语,想念明亮温暖的篝火,以及我们的「洞房」。

  下雨了,雨珠淅沥地敲在窗上,像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无忧进门的时候,手中的伞一径地往下滴着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有种湿润的流光,身上穿着件黑缎绣花束腰蓬袖的民国小袄,白色长裙,裙摆上印着点点水渍,整个人清新雅致,像一朵初开的水仙花。

  我惊喜:「这么大的雨,你还来看我?」

  她微笑:「这样的天气,最容易伤春悲秋了,你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难保不会胡思乱想。」

  一种温暖的感觉立刻包围了我,我不由笑了:「真是的,就在你进门前,我还在背诵那首李煜的词呢。」说着,我当真背诵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无忧安慰:「想家了是吧?不过没关系,你就快出院了,那时,就『梦里不再身是客,大被酣眠』了。」

  她给我拿来了宋种的凤凰丹枞,她的珍藏。可惜病房里茶具不全,白糟蹋了好茶,可是对我已经是仙露一般了,不禁抢过牛饮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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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忧的故事

  无忧忙劝:「别呛着,慢慢喝。」

  我笑:「如果是妙玉在这里,一定骂我蠢物,但是换了无忧,却只会劝人慢慢喝。」

  无忧说:「所以我算不得好茶人。」

  「错了,是做不得出家人,茶禅一味,并不等于爱茶人都得出家。」

  无忧眼中忽然掠过一抹忧伤:「可是,我倒宁可去出家。一了百了,无思无欲。」

  我立刻抓住她语病,笑她:「这么说,你现在是有思有欲了?说说看,是谁把心中相思种成红豆?是谁把明月捻得如钩?」

  无忧不理我。我顾自轻轻唱:「是谁把心中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是谁把空中明月,捻得如钩?待我来抟月作镜,照人间团圆永久……」

  唱了一遍又遍,无忧仍是不响,我央求她:「好闷哦,说说你的故事来听,好不好?」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无忧推脱。

  我佯嗔:「我所有的故事对你来说都是透明的,而你在我面前却像一堵墙。」

  「是吗?这就是我给你的感觉吗?」无忧看着我,眼中掠过一抹深思。

  我立即就后悔了,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忧,我没有想逼问你隐私的意思。」

  「也谈不上什么隐私。只不过那些往事,我已经很久不愿意提起了。不过,它们在我心里闷了这么久,其实我也早就想同你好好谈一谈呢。」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把你的过去告诉我?」我有几分惊喜,却又为自己八卦的好奇心感到羞涩,「无忧,你知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很神秘呢。」

  于是,那个阴雨的下午,我终于知道了无忧的故事。

  我一直猜测无忧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却没想到是这样曲折离奇而又怆恻凄迷……

  无忧的初恋,是一个叫做程的人。他是她的大学学长,比她高三届,在她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和托福考试。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还是恋爱了,而且爱得深沉而热烈。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可是坐在面馆里吃加了太多辣子的拉面却可以吃得兴高采烈而又热泪盈眶,她常常不知道那眼泪是因为辣椒还是因为对他太强烈的爱。

  她每天抢一样地从他的时间里刨出一分一秒与他相聚,抢到了,却又什么也不做,只是手牵着手静静相对着,一分一秒地数时间,每见一次面就离分别更近一分,所以每一次相会都成了生离死别。

  「我爱得很辛苦。」无忧说,「每次同他见面都害怕是最后一次,我们在相聚的时刻谈论着分离,离愁别绪从我们一相爱开始便笼罩了我们,使我们几乎还没来得及享受恋爱的甜蜜,就已经尝尽了相思的苦楚。在花树下,他对我一遍遍地许诺:『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时间和距离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我信了,我是那么信他,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爱情,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所以也相信他会同我一样,坚贞,执着,守卫我们的爱。可是,原来没有……」

  「没有?」我立刻抱不平起来,这样深这样纯的感情,这样美这样可爱的女孩,是可以辜负的吗?

  无忧微微停了一下,继续说:「那年秋天,程终于取得资格赴美留学去了。在机场,我死死抓住程的手,哭得泣不成声。但是程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离情,他的心已经提前飞到了美国,不再流连于我的身上。

  「程有一个好朋友叫祁盛,他看我哭得太厉害,就提出要送我回家,走到半路,又改主意说不如去海边散散心。我们来到了付家庄,在沙滩上抱膝坐下。他并没有安慰我,只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起他同程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逗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以后我常常找祁盛聊天,听他给我讲程的故事,百听不厌。每当同祁盛在一起,我就觉得程又回来了,我好像和程很近,很了解,从没有分开过。我在给程的信上告诉他我同祁盛的友谊,向他本人重复祁盛告诉我的关于他自己的童年。但是程很少回信,有关他的消息我反而常常要从祁盛那里听说,这使我往祁盛处跑得更频了。

  「一天祁盛又把我拉到海边,递给我一封信,很严肃地说:『程托我劝你一些话,可是我不想说,因为我觉得你有足够的勇气自己消化这件事,所以,还是你自己来看信吧。』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预感,第一个念头是程是不是出事了,我这样问祁盛,并且一把抓过信来。可是程什么事也没出,他活得很好,太好了,已经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留学生女友并且即将订婚,他只不过是变心了,移情了,不要我了……」

  无忧的眼睛湿润起来,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感性的一面,自从相识以来,她始终是那么冷静,平和,在我眼中,她几乎是理智的化身。可是现在我才想到,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才大我几岁,也同我有着一样的感情的痛苦与挣扎。

  她抹了一把泪,继续说下去:

  「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那天,看到他比求爱信还来得婉转优美的绝交信,我却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程度,我没有呼天抢地,没有破口大骂,甚至没有自怨自怜,我几乎是被吓傻了,甚至还在轻轻地笑着,轻轻说:『他没事就好。』我的那个笑,后来被祁盛形容为『只有天使才会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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