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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鬼魂出没》--作者:(美)欧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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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诱惑

希比尔?布莱克一逃离那个自称为斯泰尔的人,就顺着布耶那?威斯塔大街向圣大克莱尔,从圣大克莱尔到麦里迪恩,从麦里迪恩往家里跑去,接下来开始考虑斯泰尔先生的提议,虽说这个提议十分荒谬,倒也挺诱人。当然,她从来没有做过模特。在中学她那个班,上美术课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做过模特,他们全身穿戴整齐,只是以平常的姿势坐着或者站着,让她和别的同学素描,或者试着素描——描绘人体的轮廓实在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描绘个别人的脸则更加困难。但是做模特实际上毫不费力,只要克服被人注视的窘迫感就行了。你可以分辩说,做模特在道德方面是一种不褒不贬的行为。

斯泰尔先生说的是——只在这里,在公园里,光天化日下,不哄你!

而希比尔需要钱,她正在攒钱上大学;她还希望去上加拿大①圣大巴巴拉学院参加夏季音乐班(她是歌唱队的学生,中学合唱团的指挥鼓励她接受良好的专业训练)。她的姨妈罗拉?戴尔?布莱克愿意供她读书,她从两岁八个月就跟姨妈住在一起,直到现在,姨妈决意供她——但希比尔接受姨妈罗拉的钱心里感到不安。罗拉姨妈在格兰科尔一家医疗机构做物理治疗师,作为国家雇员,该机构能付给她的薪酬低于加利福尼亚标准。希比尔按理推论,不能永远靠姨妈罗拉?戴尔抚养。

很久以前,希比尔父母双亡,两人同时惨遭横祸,那时希比尔还太小,不理解死亡的含义,也听不懂什么叫做死亡。他俩是在查布林河坐船的时候溺水身亡的,当时希比尔的母亲二十六岁,希比尔的父亲三十一岁。是很有魅力的一对,“人见人爱的一对”,罗拉姨妈提到他俩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这样说,其余的事一概不谈。为什么要问呢?罗拉姨妈似乎在告诫希比尔——只会使你哭。一有能力搬家,一把希比尔永远托付给她照管,罗拉姨妈就来到加利福尼亚这个位于圣大莫尼卡和圣大巴巴拉之间的、阳光似水的海滨小镇。格兰科尔不及这两个城市富裕,但是,沿街种着一排排棕榈树,阳光充足,面向大洋,十分宁静,姨妈说,和布莱克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威灵顿、怀蒙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们移居加利福尼亚后,罗拉?戴尔?布莱克正式收养了希比尔,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于是,希比尔改姓母亲娘家的姓布莱克。如果有人问她父亲姓什么,希比尔要想很久,才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康特?”)罗拉姨妈对新英格兰特别是怀蒙特没有好感,希比尔没有思乡之情,没有造访出生地的欲望,甚至不愿去看父母的墓地。据罗拉姨妈所说,怀蒙特一年四季阴冷潮湿,冬天冷得够呛;树林覆盖的山峰不像西部的山头,山顶没有美丽的积雪,不能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山脚人口稀少、贫穷困顿、历史悠久的小镇上。罗拉姨妈,一个从新英格兰移居过来的人对加利福尼亚赞不绝口——“小镇西边的太平洋,”她说,“使小镇像缺了一堵墙的房间。使你本能地要往外看,而不是回头看;这是一种良好的本能。”

罗拉?戴尔?布莱克属于那种讲话善于挑起矛盾的人。可是她个子高,四肢瘦长,不得安宁,好寻衅滋事,又属于那种人们大多不愿和她闹矛盾的人。

罗拉姨妈的确从不鼓动希比尔询问与死去的父母有关的问题,也不提使她父母死于非命的那一场惨祸。如果她有在威灵顿、怀蒙特生活的照片、快照或者回忆录之类的东西,她也藏得好好的,不让希比尔看见。“只会勾起痛苦,”她对希比尔说,“——对于我们两人而言。”这番话既是恳求又是警告。

当然,希比尔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所以当有人问起她为什么和姨妈住在一起,而不是和父母至少和父母之中的一个同住,她要精心挑选词语,准备好才能回答。不过——这是在南加利福尼亚,希比尔的同学之中没有几个自始至终和原来那对父母住在一起。没人询问。

孤儿?——我不是孤儿,希比尔总是说。我从来不是孤儿,因为姨妈在我的身边。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才两岁。

不,我不记得。

可是没有人问。

希比尔没有把在公园里遇见那个人的事告诉罗拉姨妈——她已经把那人从心里完全抹去了。可是,那天夜晚,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他,又栩栩如生地见到了他。那银白色的头发,那对锃亮的黑皮鞋。他的眼睛藏在墨镜下。多么令人心动啊,他出的价钱!——尽管希比尔不会接受,这是毫无疑问的。绝不接受。

不过,斯泰尔似乎没有害人之心。是一番好意。当然啦,是个怪人,但也是个有趣的人。她猜想如果他出得起这么高的价钱找人给他做模特,他一定有钱。他身上具有一些非现代的东西。那种绅士风度的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哪怕提的要求古怪离奇也不出格。最近几年在格兰科尔无家可归和被遗弃的人数激增,特别是在濒临太平洋的公园里,但斯泰尔先生不是其中的一个。

接着像一扇一直紧紧关闭的门突然自己打开,希比尔意识到以前见过斯泰尔先生……在什么地方见过。在每天下午几乎都要在那里跑一个小时的公园里?在格兰科尔的闹市区?在街上?——在公共图书馆?在格兰科尔高级中学附近?——在学校的校园里,在礼堂?希比尔搜索枯肠,拼命回忆:上个月学校合唱团为了圣诞节的露天表演,一直在排演韩德尔的《弥赛亚》,她是合唱团的成员之一,演出独唱部分,是女低音要求最严格的一部分,合唱团的指挥当着合唱团其余的团员赞扬了她……她隐隐约约看见在礼堂最后一排坐着一个陌生人,面貌看不清楚,但他灰白的头发很显眼,他不是模仿鼓掌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在拍掌吗?就在那里,在后排,走道上。合唱团排练的时候,常常有人前来观看——合唱团团员的父母、亲戚,乐队指挥的同事等等。因此没人特别注意规规矩矩坐在礼堂后排的陌生人。他穿的衣裳颜色深,式样保守,不引人注目。戴黑色眼镜,把眼睛隐藏起来了。但是,他来了。为希比尔?布莱克而来。可是那时候,希比尔对他视而不见。

她也没有看见那个人离开。他离开座位,柱着拐杖,勉强看得见有点儿跛,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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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条件

希比尔无意到处寻找斯泰尔先生,也无意在附近寻找。但是第二天下午,她跑完步朝家里走去的时候,那人突然赫然出现在那里了,比她记忆中高大,黑眼镜在阳光下闪耀,苍白的嘴唇绷开,试着笑了一下。他穿的是和头天同样的衣裳,但头上多了一顶格子花呢高尔夫运动帽,使他看上去风度潇洒,但有点儿愁苦。他似乎匆匆忙忙地在脖子上系了一块皱巴巴的乳白色丝绸围巾。他站在大约和昨天同一个地方的路上,倚在拐杖上,附近的长凳上放着一个学生用的那种帆布袋,里面看来装着他的绘画用具。“喂,哈啰!”他腼腆但迫切地招呼说,“我不敢指望你会回来,但——”似乎正要绝望之时看见了她,他舒展笑容,眼角褶皱的皮肤拉紧了,“——我还是抱了希望。”

跑步后希比尔总是感到很舒服:手脚和肺部力量充溢。她原本是个骨架细弱的女孩,从襁褓时期就很容易犯呼吸道感染的疾病,但近年来,生气勃勃的锻炼使她变得强壮;随着体质方面信心的增强,她对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轻轻地笑了,对这个陌生人说的话只耸了耸肩膀,说道:“哦,这毕竟是我的公园。”斯泰尔先生热切地点点头,似乎无论她怎样回答,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很感兴趣。“是的,是的,”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就住在附近吗?”

希比尔耸耸肩膀。不关他的事。她住在哪里与他何干?“也许是吧,”她说。

“你叫——?”他凝视着她满怀希望地问道,扶了扶眼镜,使眼镜在鼻子上戴得更稳。“——我名叫斯泰尔。”

“我名叫——布莱克。”

斯泰尔先生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似乎拿不准这是否是个玩笑。“布莱克——?女孩很少叫这个名字。”他说。

希比尔又笑了,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理解错了,但她决定不予以纠正。

今天,希比尔早就做好了遇见他的准备,明显地不如昨天紧张:那人不过是和她谈生意,出了个价钱而已。而公园是个向公众开放、没有危险的地方,对她而言,熟悉得就像罗拉姨妈家里狭小、整洁的院子一样。

因此,当斯泰尔先生又提出他的建议的时候,希比尔说,不错,她是对此感兴趣;她确实缺钱,她正在攒钱上大学。“上大学?这么小就上大学?”斯泰尔先生惊讶地问道。希比尔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样的问题不需要回答。“我猜,在加利福尼亚这里,年轻人一定是成长得快,”斯泰尔先生说。他拿起素描本给希比尔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希比尔一边饶有兴趣、礼貌地一页一页翻看。他说他是一个“业余画家”——典型的“业余爱好者”——他对自己的天才没有错觉,坚信艺术可以挽救世界的美——“而这个世界,你是知道的,被亵渎了,每况愈下,急剧衰落下去,必须坚持不懈、一刻不停地挽救。”他相信艺术家就是“见证”,艺术能够疏导感情,使空虚的心灵得到情感的滋润。希比尔翻着素描本,对斯泰尔先生喋喋不休的话不太在意。她被草图中细腻、但不太老道的笔法打动,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在她看来,虽然绝非专业水平,但也不至于像她意料的那么糟糕。斯泰尔先生走过来,越过她的肩膀,不好意思但很激动地看着,他的影子落在画册上。海洋、波浪、从断崖的角度看过去起涟漪的海滩——棕榈树、芙蓉树、鲜花——公园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念碑——带孩子的母亲——公园长凳上孤独的人——骑自行车的——跑步的———跑步的画了几张。斯泰尔先生的画很普通,很平凡,但很认真。希比尔看见自己也在跑步的人当中,或者不如说是个她以为一定是她本人的形体,一个年轻姑娘,黑色的长发一直披到肩膀上,为了不把脸遮住,头上戴了一个发箍,穿牛仔裤,运动衫,跨步,甩手——就是她自己,但画得十分笨拙,涂改得肮脏,谁也认不出来。虽说如此,希比尔还是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她觉得斯泰尔先生正屏住呼吸,等待她的评论。

希比尔认为,她才十七岁,对中年男人的才干进行评论不妥,所以她只含含糊糊地嘟哝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赞赏话;斯泰尔先生从她手里拿过素描本,说:“我知道——我还画得不好。然而我建议你让我尝试。”他对她微笑,拿出一块刚洗干净的白手帕,擦了擦额头,说:“你为我做模特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是现在就开始?今天至少还有三个小时的太阳。”

“三个小时!”希比尔叫道,“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斯泰尔先生连忙说“——我们就停,画到哪里就到哪里。”看见希比尔皱着眉头,他又补充说,“我们可以时不时休息一下,我保证。而且——”看见希比尔还是犹豫不决,他又说:“不到一小时也按一小时付钱给你。”希比尔仍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在罗拉姨妈不知情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答应他:斯泰尔先生不是总有点儿怪怪的吗?他愿意付这么高的价钱,只要我做这么少的事情?他对我特别感兴趣不会惹上麻烦(尽管他讲了许多讨好的话)?假如希比尔的猜测不错,他一直紧盯着……认得她……至少一个月了。“我愿意预先付钱给你,布莱克。”

“布莱克”这个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里叫出来,听起来怪怪的。从来没有人只叫希比尔的姓。

希比尔紧张地笑了,说道:“你用不着预先付钱——谢谢。”

于是乎,希比尔?布莱克没坚持住理智的判断,做了斯泰尔先生的模特。

尽管她有点儿腼腆,也不时感到这件事情滑稽可笑。斯泰尔先生在画她的时候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要显示他一味追求完美,或者要给人这样的印象),紧张而挑剔地画着:揉皱了六七张纸,画断了几条新的炭笔,才满意地画起来。尽管如此,第一段时间还算过得轻巧,不费力气。“我想捕捉的是,”斯泰尔先生说:“你形体以外的美,布莱克——你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孩子!——海洋沉思的品质。你看见了吗?看海洋,它在自觉而实在地思考。是的,在沉思!”

希比尔斜视着下面白浪滔滔的海面,浪花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偶尔有几个冲浪者,极其灵巧地驾着冲浪板往来于水陆之间,心里想道:海洋绝不是在沉思。

“你为什么笑了,布莱克?”斯泰尔先生住了手,停下来问道。“有什么可笑的吗?——我可笑吗?”

希比尔连忙答道:“噢,没有。斯泰尔先生,当然没有。”

“可我就是可笑,肯定可笑,”他快活地说,“如果你发现我可笑,就请你笑吧!”

希比尔觉得似乎有一只粗糙的手在挠她,使她笑出声来。她想,假如自己有父亲,有母亲,像她原来该有的那样,情况会是怎样……

此时,斯泰尔先生蹲在旁边的草地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希比尔。手中的炭笔迅速地移动着。“笑的能力,”他说:“就是生活的能力——两者的意思相同。你太年轻,现在还不明白,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希比尔耸耸肩膀,擦了擦眼睛。斯泰尔先生宏篇大论地说:“世界走下坡路了,被亵渎了——走向‘神圣’的反面了,你知道,被亵渎了。必须坚持不懈地提高警惕——坚持不懈地拯救。画家拯救世界就是要尽其所能还世界一个清白。画家给予而不索取,甚至不取代。”

希比尔疑惑地说:“可是,你想用你的画赚钱,是不是?”斯泰尔先生着实吃了一惊。“哦,哎呀,不是。绝对不是,不是。”

希比尔坚持说道:“唔,多数人会的。我的意思是说,大多数人需要这样做。如果他们真有天才——”她说得惊人地露骨,几乎是孩子气的唐突。“——无论怎的,他们需要卖画。”

仿佛犯了罪被当场抓住,斯泰尔先生歉疚地说:“不错,布莱克,我——我想,我不像多数人。我继承了一笔钱,虽说不是一笔巨资,也足够我下半辈子过舒适的日子。我一直在国外游历,”他含糊其辞地说:“在我外出的时候,积累了利息。”

希比尔狐疑地问道:“你没有固定职业?”

斯泰尔先生笑起来,他感到很惊奇。他的牙齿短而厚,不整齐,稍稍有点儿污渍,像钢琴上用久了的象牙琴键。“可亲爱的孩子,”他说,“这就是我的职业——挽救世界!”

他坐下来,重现热情高涨地画起希比尔来。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无数漫长的分钟。希比尔感到肩胛骨隐隐发痛,胸部微微地不舒服。斯泰尔先生疯了,斯泰尔先生疯了吗?在她的身后,路上走过的人当中有跑步的、骑自行车的——斯泰尔先生全神贯注,画得入迷,对这些人视若无睹。希比尔不知道在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认识自己的,会不会把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记下来。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她决定把今天下午为斯泰尔先生做模特的事告诉罗拉姨妈,坦白地告诉罗拉姨妈他付多少报酬。她对姨妈的判断力既敬重又害怕:在希比尔的想象中,在没有受到检验的我们所谓的想象力范围内,罗拉?戴尔?布莱克具有希比尔已故父母的双重权威。

是的,她要告诉罗拉姨妈。

一小时四十分钟过后,希比尔开始坐不住了,不自觉地叹了几口气。斯泰尔先生突然宣布到此为止。他说,他已经画了三张很看好的草图,他不想把她弄得筋疲力尽,也不想把自己累坏。明天她还来吗——?

“不知道,”希比尔说,“也许会来。”

斯泰尔先生付给希比尔三个小时全额的模特费,她推托了一下,但不是很坚决。他付的是现金,当场从钱包里拿出来的。钱包是用昂贵的羊羔皮做的,里面满登登地装着纸币。希比尔十分尴尬地道了谢,急着溜之大吉。这笔交易有点儿不光彩!

抬头近看,她可以看见——几乎可以——透过墨镜的镜片看见斯泰尔先生的眼睛,他目光中的柔情使她迅速把眼睛转开。这目光给她的印象是一种善意——是亲切。

希比尔接过钱,把钱放进口袋,转身急忙离开。斯泰尔先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在她的身后叫道:“你看见了吧,布莱克?——斯泰尔说话算数。从不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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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说出事实真相

没有说出事实真相是不是撒谎,或者只不过是没有说而已?

“唔!——告诉我,你今天过得怎样,希比尔!”罗拉?戴尔?布莱克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问道。希比尔知道罗拉姨妈总有迫不及待的话要说——她在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的工作给她提供无穷无尽的笑话和丑闻。出于对罗拉姨妈的尊重,跟往常一样,希比尔在和姨妈一同做饭,一同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听,心满意足地笑。

因为,医疗中心最近发生的荒唐事,即使是一件丑闻,其情节也是十分可笑的。

罗拉?戴尔?布莱克是个年近五十、高个子、瘦长身材、总不消停的女人;灰白色的短头发;沙黄色的眼睛和皮肤;为人大方,但爱嘲讽。尽管她宣称热爱南加利福尼亚——“除非你来自外地,否则,你体会不到它是多么好的人间天堂”——她对南加利福尼亚满怀期望,却又固步自封,不思改变,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实际上看来是个很糟糕的新英格兰移民。她爱说她不乐意和傻瓜们在一起遭罪,因此以她的才能,在格兰科尔医疗中心工作,绰绰有余,她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原因之一是因为她不愿意离开格兰科尔,希比尔正在读高中,她不想“毁了”她;原因之二是因为她的面试总是告吹——罗拉?戴尔?布莱克不会,或者看上去不会俯首帖耳,是个难以驾驭、伪善的“女人”。

罗拉并不是希比尔唯一的亲戚——在怀蒙特有布莱克家的人,也有康特家的人——但罗拉不让他们造访坐落在加利福尼亚州格兰科尔市麦里迪安街的灰泥小平房。实际上,自从在那场她称之为“惨祸”的事件发生后,她得到了妹妹的孩子的监护权后,从来不招惹回信或回明信片的麻烦。她收拾行李,越过大陆,搬到一个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地方。——“我的意图是为了孩子,抹掉过去,”她说,“开始新生活。”

还说:“为了孩子,为了可怜的小希比尔——我情愿牺牲一切。”

希比尔很爱姨妈,模糊地记得许多年前有过许多反对意见,许多质询,许多电话——但都被罗拉姨妈一一化解,而且她们真的过起了新的、“不复杂”的生活。罗拉姨妈属于在接受挑战的过程中已经强大起来、有力量、有权力,但还是热衷于闹矛盾的人,和自己的亲戚闹,和医疗中心的老板们闹——和任何想要指挥她的人闹。她特别保护希比尔,因为她常常说,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这是真的。罗拉姨妈很在意。

虽然姨妈收养了希比尔,但从不掩饰她只不过是希比尔的姨妈,而不是希比尔的母亲。她俩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注意到她俩体貌不像,大多也不会把她俩看作母女。

希比尔就这样长大了,除了大体知道父母惨死,对怀蒙特的家庭背景一无所知,父母遇难的确切情况在她的意识里跟童年的神话故事一样模糊,一样未经过检验。希比尔还小的时候,每当向姨妈问起这些事情,罗拉姨妈不是伤心,就是恐吓,要不然就是责备,或者最令人心烦意乱的是焦虑。她的眼睛会哗啦啦地流下眼泪——罗拉姨妈从来不哭。她会把希比尔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用力挤压,看着希比尔的眼睛,轻轻地、威严地说道:“可,亲爱的,你休想知道。”

于是,那天晚上,出于某种原因,希比尔又提起了这个问题,她又问姨妈,究竟她的父母是怎样死的。罗拉姨妈惊奇地望着她,在口袋里摸了许久,要找包香烟,其实,口袋里根本没有香烟(罗拉姨妈上个月大约第五次戒了烟),看来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希比尔,宝贝——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现在问?”

“不知道,”希比尔躲闪着说,“我想——就是问问而已。”

“你在学校里没事吧,是不是?”

希比尔看不出姨妈这个问题与自己的问题有什么联系。但她还是礼貌地回答道:“没事,罗拉姨妈,当然没事。”

“突然冒出这个问题——使我不得不问为什么——你要问。”罗拉姨妈皱着眉头说。

罗拉姨妈忧心忡忡地望着希比尔:这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希比尔十分熟悉,使希比尔一时间觉得好像有一根带子勒住了胸膛,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想知道事情真相是对爱你的考验?——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做,罗拉姨妈?她差点气愤地说:“我上个星期已经满了十七岁,罗拉姨妈。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罗拉姨妈吃惊地笑了:“你当然不是孩子了!”

接着,罗拉姨妈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既不耐烦又有责任逗她喜欢的手势,用两只手一边迅速地梳理头发,一边开始说起来。她断然地告诉希比尔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知道的东西。那场事故——那场惨祸——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的母亲,米兰尼,当时二十六岁——是个美丽、性情好的年轻妇女,眼睛像你,颧骨像你,头发卷曲,颜色淡。你的父亲乔治?康特三十一岁——是个很有前途的律师,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是个有魅力、有志气的人——”说到这里罗拉姨妈跟以往一样,停了下来,似乎要极力回忆起这对她已经忘却的已故的夫妇;只是重复故事,重复一个家庭的故事,像叙述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特别耸人听闻的奇闻逸事一样,由于讲了又讲,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是划船出的事故——七月四日——”希比尔耐心地诱导说,“——我和你,跟——”

“你和我,还有外婆,在小村舍里——你还是个小女娃哩!”罗拉姨妈眼睛里闪着泪花说,“——天快黑了,是开始放焰火的时候了。妈咪和爹地在爹地的快艇上——他们已经横渡湖面,到了俱乐部——”

“他们开始横渡湖面回家——查布林湖——”

“查布林湖,不错:是个美丽的湖泊,但是,如果突然刮起大风,它就会翻脸——”

“爹地掌舵——”

“——不知怎的,翻了船。落水了。救生艇立即开过去,但是已经晚了。”罗拉姨妈的语气变硬了,她眼里闪着泪花,似乎在挑衅。“他们淹死了。”

希比尔的心痛苦地跳起来。肯定不止这些,但她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甚至连她自己当时的模样也不记得,那个两岁的孩子,等着妈咪和爹地回来,却没有等到。她对父母的记忆十分模糊,不记得他们的面貌,像在梦中一样,眼看着就要从意识中浮起,转瞬即消逝在黑暗之中。她喃喃地说:“那是一场事故。谁也不怪。”

罗拉姨妈小心挑选词汇,“谁也不怪。”

罗拉姨妈住了口。希比尔望着姨妈。这个女人的脸变得多么苍老啊!一脸的皱纹,甚至像揉皱了的皮革!她一辈子不怕太阳,不怕风,不怕恶劣天气,而此刻,才四十八九,仿佛老了十岁。希比尔试着问道:“谁也不怪——?”

“唔,你必须知道,”罗拉姨妈说:“——有人作证,他喝了酒。他们一直喝酒。在俱乐部。”

如果罗拉姨妈这时伸出双手夹她的手背,希比尔会感到更加震惊:“喝酒——?”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罗拉姨妈忧郁地说下去:“但或许喝不喝都一样。”她又停了一会儿。接着,眼睛避开希比尔说:“也许。”

希比尔惊呆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或者问什么。

罗拉姨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的短发散乱,样子像在激烈争论,仿佛在看不见的听众前辩护。“两个笨蛋!我却想告诉她!说什么‘受欢迎’的一对——‘有魅力’的一对——有很多朋友——朋友太多了!那个该死的查布林俱乐部,那里人人都喝得烂醉!花那么多钱,那么多的特权!有什么好处!她——米兰尼——邀她参加俱乐部使她感到那么自豪——和他结婚感到那么骄傲——把命丢掉了——到头来就是这么个下场。我警告过她,说危险——是在玩火。他们两人有一个人听吗?听罗拉的?——听我的?当你那么大,那么无知,你以为你会长生不老——你可以不顾性命——”

希比尔感到难受,她飞快地奔出房去,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站在黑暗中,哭起来。

原来如此,那秘而不宣的事实。低级俗气的小秘密——酗酒——酒醉——这就是惨剧背后的原因。

罗拉姨妈出于本性的策略没有敲希比尔的门,由她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上床以后,屋里熄了灯,希比尔才想起没有把斯泰尔先生的事告诉姨妈——她完全把他忘掉了。他塞进她手中的钱现在整整齐齐地卷好,放在衣柜抽屉里的内衣下面,好像要藏起来……

希比尔内疚地想,我可以明天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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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灵车

斯泰尔先生蹲在希比尔?布莱克的面前,认真地描绘她的相貌,一边说:“对,对,就这样!——对!脸朝太阳抬高点儿,像绽开的花儿一样!就这样!”又说:“布莱克,世上只有两三个永恒的问题,就像拍岸的海浪,无穷无尽地反复不停:‘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往哪里去?‘宇宙中有目的吗?还是只有偶然性?’对于这些问题,画家似乎是用他所知的形象来描述的。”又说道:“我最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对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只说一点点!”

似乎昨天夜晚她起了一些变化,有了新的决心。今天下午,她对给斯泰尔先生做模特少了些疑虑。他们似乎彼此十分了解:希比尔有道理肯定斯泰尔不是性变态的人,甚至也不是那种保守型的疯子。她看过他的素描,画得过分认真,涂改得厉害,肮脏,但画得还挺像。这个人的喃喃细语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感到舒服,像拍岸的海浪一样令人昏昏欲睡,不再那么令人难堪——因为多数是他对她说话,而不是和她谈话,不必回答。当她说起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的奇闻逸事,斯泰尔先生就稍稍问了问罗拉姨妈的情况。罗拉姨妈比斯泰尔先生有趣,但斯泰尔先生更会空想。

也许他的乐观主义是头脑简单所至。但的确乐观。在第二次为斯泰尔先生做模特的时候,斯泰尔把她带到公园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可以少受干扰。他请她取掉束头发的带子,坐在条凳上,把头后仰,眼睛微闭,面朝太阳——一开始这个姿势很不舒服,到后来,被拍岸的浪花和斯泰尔先生的独白所吸引,希比尔渐渐感到奇怪的宁静,身体飘飘然的。

是的,昨天夜晚,她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理解这个变化多么大,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她痛苦地哭着睡着了,醒来后感到——什么?有点儿脆弱。正想如此。振作起来。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那天早上,希比尔又忘了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和她挣的钱告诉罗拉姨妈——那么大的一笔钱,又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挣来了!她一想到姨妈的反应就打退堂鼓了,因为姨妈不信任陌生人,特别是男人……她依理推断如果昨天夜晚或者明天早上她真的告诉了罗拉姨妈,她就应该使姨妈明白斯泰尔先生身上有和善、可以信任、差不多和孩子一样之处。你可以笑话他,但这样做却不太恰当。

他虽说已经是个中年人,却一直在某个地方幽居,受人保护,不和成年人打交道。天真,他本人容易受到伤害。

今天,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预付模特费。希比尔又一次拒绝了。她不愿意告诉斯泰尔先生,如果她接受了预付款,她会顶不住诱惑,把不预先付费该做的时段缩短。

斯泰尔先生犹豫地问道:“布莱克?——你能告诉我关于——”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母亲的事吗?”

希比尔一直没有十分注意斯泰尔先生。这时,她睁开眼睛,直接望着他。

或许斯泰尔先生没有她原先想的那么老,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老。他的脸是英俊的脸,但却粗糙得出奇——皮肤像砂纸一样粗。脸色灰黄,没有血色,一副病容。左眼前额上隐约有一块伤疤,像个钓鱼钩或者问号。或者是个胎记?——要不然,没那么浪漫,就是某种皮肤上的瑕疵?也许粗糙的皮肤和皮肤上的疤痕是青少年时期长粉刺造成的,没别的原因。

他试探地笑了一下,露出了短而湿的牙齿。

今天斯泰尔先生没有戴帽,一头稀疏、白得漂亮的银发被风吹乱。他衣着朴素,无法形容。穿的衬衫太宽,黄褐色的夹克,袖子卷起来。在近处希比尔透过有色镜片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小眼睛,深眼窝,聪明,闪亮。眼睛下有眼袋,阴影,好像有点儿青紫。

希比尔打了一个寒颤,这么直接地凝视斯泰尔先生,犹如冷不防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希比尔咽了一口唾液,缓慢地说:“我母亲……没活着。”

说得真怪!——为什么不按常规说我母亲死了。

希比尔的话在他们之间的空中痛苦地旋转了许久;斯泰尔先生由于自己的鲁莽而语塞,似乎不愿意听到这话。

他急忙道歉地说:“噢——我明白了。对不起。”

希比尔原本在阳光下摆着姿势,温暖的阳光,拍岸的海浪和斯泰尔先生的话使她昏昏欲睡。现在,仿佛从她不觉得的睡梦中醒来,她觉得似乎被人触动——把她刺醒了。她看见斯泰尔先生一丝不苟、涂涂抹抹地给她画的草图倒过来了,炭笔懊恼地搁在白色的硬纸上。她笑了,擦了擦眼睛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来不去想它,真的。”

斯泰尔先生的表情很怪,很复杂。他问道:“那么——你——和父亲——住在一起?”这几个字奇怪得好像是挤出来的。

“不,不是。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斯泰尔先生,如果不说这事对你不碍事的话。”

希比尔恳求地说,但口气不容再问下去。

“那么——我们就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们一定不说了!”斯泰尔先生急忙说道。他又画了起来。全神贯注,一脸冒油。

剩下的时段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

希比尔刚显出不安的迹象,斯泰尔先生就说今天到此为止——他不想使她筋疲力尽,也不想累坏自己。

希比尔揉揉有点儿酸痛的脖子,伸伸手脚。她的皮肤不知是由于太阳晒,还是由于被风吹,感到火辣辣的。眼睛也感到灼热。是因为哭过的原因吧?——她不记得了。

斯泰尔先生又是付现金,从他那个装满钱的羊羔皮钱包里掏出来给她。他把钱塞进希比尔的手里时,勉强看得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希比尔十分尴尬,迅速地把钱褶好,放进口袋里。晚些时候,回到家里,她会发现斯泰尔先生多给了她十美元:是作为把她逗哭了的补偿费吗?)尽管希比尔显然急着走开,斯泰尔先生还是和她一同走上坡,朝林荫大道走去。他柱着拐杖,跛着脚,但步伐急速。他问希比尔——当然,他是把她称之为布莱克的:“亲爱的布莱克”——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去吃点点心,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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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比尔喃喃地拒绝了。“是的,是的,我理解——我想我能理解。”接着,他又问希比尔第二天还来不来。希比尔没有说不来,他又补充说,如果她还来,请她稍微改变一下做模特的方式,作为交换,他将增加每小时的报酬——只稍稍改变一点儿,还在公园里,或者在海滩上,自然还是和前两天一样,在大白天,只是在方式上——”斯泰尔先生紧张地停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做个试验。”

希比尔狐疑地问道:“‘试验’——?”

“我准备提高你的报酬,提高一半。”

“什么样的‘试验’?”

“感情。”

“什么?”

“感情。记忆。内心世界。”

此时,他们出了公园,很可能被人看见。希比尔不安地环顾四周:她害怕遇见学校里的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遇见姨妈的朋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激动。“——所谓‘内心世界’就是外面看不见的东西。我明天再给你细说,布莱克,”他说,“明天你到这里和我会面吗?”

希比尔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斯泰尔先生。”

“噢,可是你必须来!——请你一定来。”

希比尔对斯泰尔先生产生了强烈的同情感。他仁慈、有礼貌、有绅士风度;而且,毫无疑问,十分大方。在她的想象中,他只能是一个孤独、没有朋友的怪人,虽然在他的面前她感到别扭,但她也说不准是否夸大了他的怪癖;不带偏见的旁观者会怎样评价这个高个子、跛脚的人,对他的拐杖,对他的帆布粗呢口袋,对那双使她想起葬礼、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会说什么呢?对他那银白色漂亮的华发,那副在太阳下生辉的墨镜有什么看法……?这样的旁观者看见希比尔?布莱克和斯泰尔先生在一起,会再看他们第二眼吗?

“瞧,”希比尔指着说:“——一辆灵车。”

在附近的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光亮的汽车,车窗镶嵌着茶色玻璃。斯泰尔先生笑了,尴尬地说:“布莱克,恐怕那不是灵车,你知道——那是我的车。”

“你的车?”

“是的,恐怕是的。”

这时,希比尔看得出那是一辆豪华轿车,悠闲地停在路边。方向盘后面有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司机,从面貌看来是个东方人。希比尔吃惊地注视着。这么说,斯泰尔先生真的是很富裕的了。

他怀着歉意,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地说:“我自己不开车,你看见了!——再开只会变得更惨。很久以前,我开过,但情况变了。”希比尔想她常常看见司机驾着豪华轿车在格兰科尔奔驰,但在此之前她认识的人当中没人有豪华轿车。斯泰尔先生说:“布莱克,我可以用车送你回家吗?——我当然十分高兴。”

希比尔仿佛被人在肋骨上挠了痒痒,哈哈大笑起来。

“送我回家?坐那辆车?”她问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斯泰尔先生跛着脚走到轿车的后门边,不等司机下车为他开门,就一下子把门拉开。他斜视着希比尔,满怀希望地笑道:“这是辛苦过后我能为你做的一桩小事。”

希比尔微笑着朝阴暗的车内望去。穿制服的司机已经出来,站在一边望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一个菲律宾人,或许年纪不轻了,但消瘦的脸很小。他戴一副白手套,站得笔直,默默地看着希比尔。

有一阵子希比尔看来差点就要同意接受斯泰尔先生的提议,爬上那辆光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让斯泰尔先生能跟在后面上车;但是,出于某种她说不出的原因——也许是斯泰尔先生笑着望她的神情太专注,不然就是那个戴白手套的司机僵直的姿势——使她改变了主意,她大声说道:“不,谢谢!”

斯泰尔先生很失望,心里不痛快——从他收敛的嘴巴可以看得出来。可他仍然乐呵呵地说:“哦,我很理解,布莱克——毕竟我是个陌生人。谨慎一点儿当然好。不过,亲爱的,明天我会见到你的吧?——”

希比尔高声叫道:“也许会!”说完,横过街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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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比尔没去公园。因为我想这样做,我能这样做。

无论怎么说,星期四她要上声乐课。星期五合唱团排练;晚上要和朋友聚会。星期六早上她去跑步;但不是去海滨公园,而是到几英里以外的另一座公园里跑。斯泰尔先生不知道到那里去找她。星期天罗拉姨妈开车送她们去洛杉矶为希比尔开一个迟来的生日庆典——去看画展,吃饭,看话剧。

你看,我能做到。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

自从那天夜晚罗拉姨妈告诉希比尔——她父母亲的船祸或许是因为酗酒而造成的以后——希比尔和姨妈都不再提及此事。希比尔一想到这件事就浑身颤抖。她觉得自己的好奇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为什么你想要知道?——只会把自己弄得哭起来。

希比尔一直没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告诉罗拉姨妈,也没把做模特的事告诉她。甚至和姨妈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星期天也没说。对她藏在衣柜抽屉里的现金也只字不提。

为什么要钱?——为了上暑期班,为了上大学。

为了将来。

罗拉姨妈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家庭成员都要监视的人,但她对希比尔观察得很仔细,用她训练有素的临床医生的目光对希比尔进行观察。“希比尔,你最近总是寡言少语——没什么不对头的吧?我希望没出什么事?”她问道。希比尔急忙紧张地回答:“噢,没有!会有什么不对头的呢?”

对罗拉姨妈保守秘密使她感到内疚,躲开斯泰尔先生也使她感到内疚。

两个大人。像一根棍子的两头。斯泰尔先生是陌生人——在希比尔?布莱克的生活中他根本就不存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斯泰尔先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过?

许多天过去了,希比尔不但没有把斯泰尔先生忘掉,不给他当模特的决心不但没有加强,反而似乎心里长了眼睛,更加清楚地看见了他。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她确信这不是异性的吸引力,而是更纯洁的吸引力,更多精神上的吸引力,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呢?

为什么他去走访她的学校,看合唱团排练?他事先知道她在合唱团?——不然就是偶尔碰巧了?

一想到如果罗拉姨妈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处理,她就不寒而栗。如果关于斯泰尔先生的消息让她知道的话。

斯泰尔先生的脸在她眼前浮现。脸上苍白的颜色,脸上悲哀的神情,大病初愈的气色。等待。那副墨镜。那充满希望的笑容。有一天夜晚,希比尔从一个特别活灵活现、令人不安的梦中醒来,一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心想看见斯泰尔先生在她房间里了——那只不过是一个梦!他看上去很伤心、很困惑、很难过。跟我走吧,希比尔。快。快呀。这么久不见了。他一连在公园等了好几天,跛着脚,肩膀上背着那个粗呢帆布袋,满怀希望地望着每个路过的陌生人。

在他的身后是那辆闪亮的黑色高级豪华轿车,比希比尔记忆中的还要大,而且没有司机。

希比尔?——希比尔?斯泰尔先生焦急地叫道。

似乎他一直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也晓得他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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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试验

于是,星期一下午,希比尔?布莱克又回到公园给斯泰尔先生做模特。

见到斯泰尔先生显然是在公园里等她,希比尔几乎感到歉疚。斯泰尔先生和她打招呼时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尽管他面容消瘦,似乎没睡好觉),也没有用眼神默默地质问:“你跑到哪里去了?”绝对没有!他一看见她就高兴地笑了,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跛着脚迎面向她走过来,似乎下了决心不追问她这四天跑到哪里去了。希比尔叫道:“哈啰,斯泰尔先生!”奇怪的是,打过招呼以后,似乎一切又回归正常,是的,她觉得一切又回归正常了。

“多么可爱呀!——天气也这么好!——‘在大白天’——我许诺过的!”斯泰尔先生高声说道。

希比尔已经跑了四十分钟,感到全身有力,十分舒服。捆头发的黄色头饰带已经被汗水浸透,她把头饰带解下来,塞进口袋里。斯泰尔先生又重复上个星期提的建议,又说要提高酬金,希比尔立即同意,她正是为此而来的。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斯泰尔先生花了好长时间才选定希比尔摆姿势的位置。——“这个地方必须十分理想,既要有诗意,又要有实用价值。”最后他在公园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选中了面向海滩、不太平坦的一堵石壁。他叫希比尔倚在石壁上,凝视海洋,手放在石壁的上面,在不难受的情况下,尽量把头抬高。“可我今天,亲爱的布莱克,不是要为一个美丽姑娘的外在美画像了,”他说,“——而是要把她内在的记忆和情感录下来。”

希比尔很情愿站在这个地方。她锻炼后充满活力,很高兴又回来做了模特,她像面对老朋友一样朝海洋微笑。“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感情,斯泰尔先生?”

斯泰尔先生急切地拿出素描本和一支新的炭笔。太阳不大,风平浪静,头顶的天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在海岸的上空、在大塞尔方向,大片大片的雷雨云正在聚集。惊涛拍岸,激起高高的浪花,强有力的海浪令人昏昏欲睡。一百码以下,年轻人一副冲浪的着装,轻松地扛着冲浪板,似乎扛着的冲浪板是用纸制作的,正准备下水。

斯泰尔先生清了清喉咙,几乎是怯生生地说:“你的母亲,亲爱的布莱克。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把你记得的全都告诉我——与你母亲有关的事情。”

“我母亲?”

希比尔往后一退,差点从站着的位置跌下来,幸好斯泰尔先生及时伸手把她扶稳。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她的痛处。他轻轻地说:“我知道这是有关痛苦的话题,布莱克,但你试着说说好吗?”

希比尔说:“不,我不想说。”

“那么,你不愿意说了?”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亲爱的?——无论记得什么都可以。”

“不。”

希比尔看见斯泰尔先生一边迅速地勾画,或者试图迅速地画——手却一边在发抖。她想伸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炭笔,把它一折两断。他竟敢这样问!真该死!

“是的,是的。”斯泰尔先生急促地说,脸上出奇地兴奋,尽管对她十分专注,却似乎根本没看见她。“是的,亲爱的,就这样。随便记得什么都行——随便!只要是你自己记得的东西就行。”

希比尔说:“不是我的还有谁的?”她笑起来,却吃惊地发现笑得跟哭一样。

“唔,很多时候,不懂事的孩子记得的东西都是听大人说的;把他们自己记得的东西搞乱了。”斯泰尔先生忧郁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记忆是假的,不真实的。”

希比尔看见白色的硬纸上画着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画像。画像是倒的。这张画像有点儿令人讨厌。虽然她穿的还是平常跑步的衣服,斯泰尔先生却把她画得像穿着一件贴身迎风飘舞的长袍,或者根本没穿衣服。在本应该是尚未发育丰满的乳房的地方,画的是漩涡,而且用炭笔涂改得很肮脏,仿佛整个人快要散了架。脸和头画得挺生动,但很粗糙,没有仔细加工,饱经日晒雨淋的样子。

她还看见斯泰尔先生银白色的头发这天下午梳得光滑、平整、发出银光,下巴颏上勉强看得见的胡须也如银子般闪亮。他比她心目中想象的更加强壮,他知道的东西远比她多得多。

希比尔站回原来的姿势。她凝视海洋——看着高高扬起、十分壮观的滔滔白浪。为什么她到这里来,这个男人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她突然感到担忧,无论他怀着什么目的,她都无法证明。

斯泰尔先生轻轻地喃喃说道:“有许多人,主要是女人!——我把这些人称之为‘感情疏导管’。和她们在一起,垂死的人也能给说得活。这些人不一定非得是漂亮女人或者漂亮的姑娘。而是有热血、精神完整。”他翻过一页,重新画起来,一边轻轻地哼着口哨。“这一来,冰凉的心遇到这样福星高照的人,也能找回一点儿自我!”

希比尔努力回忆,至少要想起母亲的样子。米兰尼。当时二十六岁。眼睛……颧骨……浅色的鬈发。眼前浮起一张可怕的脸,但转瞬即逝。希比尔不由得抽噎起来,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我觉得你,亲爱的布莱克——你的名字真的叫布莱克吗?——是不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感情疏导管’——一个更好、更高级的‘感情疏导管’?是的,是的!我的直觉几乎从不出错!”斯泰尔先生说得很快,很激动,画得也很快,很激动。他紧挨着她蹲着,墨镜在阳光下闪烁。希比尔知道,就算看他一眼,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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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斯泰尔先生诱导地说:“你不记得啦——什么都不记得啦——和你母亲有关的事情?”

希比尔摇摇头,表示不想谈这个话题。

“她叫什么名字。你肯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希比尔喃喃说道:“妈咪。”

“哦,是的:叫‘妈咪’。对你而言,妈咪就是她的名字。”

“妈咪——走了。他们告诉我——”

“是吗?请讲下去。”

“——妈咪不在了。爹地也不在了。在湖面上——”

“湖?哪里的湖?”

“查布林湖。在怀蒙特,还有纽约。罗拉姨妈说——”

“‘罗拉姨妈’——?”

“是妈咪的姐姐。她比妈咪大。比妈咪大。她把我带走,收养了我。她——”

“‘罗拉姨妈’结婚了吗?”

“没有。只有我和她两人。”

“在湖面上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船里,在湖面上。爹地开着船,他们说。他是来接我的,但——我不知道是那一次,还是别的时候。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此时泪水顺着希比尔的脸哗哗地流下来;她再也沉不住气。但她强忍住没有把脸埋在手里。她听得见斯泰尔先生的呼吸加快了,听得见炭笔落在纸上唰唰的声音。

斯泰尔先生轻轻地说:“你那时一定还小——在——不管出了什么事——的时候。”

“我自己不觉得小。但我那时就是小。”

“很久以前吧,是不是?”

“是的。但总在——”

“总在什么地方,亲爱的孩子?”

“在我,我——看见。”

“看见什么?”

“我——不知道。”

“你看见你的妈咪了吗?她很漂亮吗?——你像她吗?”

“别烦我——我不知道。”

希比尔放声大哭起来。斯泰尔先生不知道出于后悔,还是知趣,马上不吱声了。

有人——一定是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们身后经过,希比尔觉察到那人由于感到古怪而在观察他们:一个女孩子倚在石壁上,泪流满面,一个中年男人蹲着忙个不停地画她。一个画家和他的模特。一个业余画家,一个业余模特。但是,那个女孩在哭,多么奇怪呀!而那个男人却热衷于画她的眼泪!

希比尔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确成了一根感情疏导管——她确实易动感情。她脚踏实地,但却漂浮起来了。斯泰尔先生就在身边,为她抛了锚,但她还是漂走了。面纱揭开了,她看见了一张脸——妈咪的脸——一张漂亮的桃子脸——一张挚爱而又有点儿任性的脸——妈咪多么年轻呀!可爱的金褐色头发用一条绿色的丝帕高高地挽在头上。电话铃响了,妈咪急忙去接电话。她拿起话筒,喂?喂?哦,哈啰——电话老是响个不停,妈咪总是忙着接电话,她的声音里总是满怀期待,充满希望和惊喜——哦,哈啰。

希比尔再也不能保持姿势。她说:“斯泰尔先生,今天就到这里了,对不起。”

那人惊讶地看着她走开。他在她的身后叫起来,提醒她还没有付钱,但是,她不理睬。希比尔这一天已经受够了做模特的苦楚。她跑起来,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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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久以前……

有个姑娘,结婚了,当时她还太小:是这样的吗?

那块桃子脸,那张任性撅起的嘴巴,大惊小怪睁大的眼睛:噢,希比尔,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弯下腰来吻小希比尔,小希比尔高兴而又激动地咯咯笑起来,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要妈咪伸手把她抱上床。

哦,宝贝,你已经大了,不要抱了。太重了!

披散在她肩膀上的头发散发出香水的气味。淡淡的金褐色头发,卷曲的头发。颈脖上挂一条珍珠项链。一条低领的夏裙,上面有像壁纸一样鲜艳的花朵。妈咪!

而爹地呢,爹地在哪里?

他走了,然后又回来了。回来接她,接小希比尔。带她上船。马达声音很大,好像在发牢骚,像蜜蜂愤怒地绕着她的头飞来飞去嗡嗡地叫。希比尔哭了,有个人走来,于是爹地又走了。她听见马达声音提高了,然后渐渐减弱。搅起的水花使她看不清她站在什么地方,何况还是夜晚,但是她没有哭,也没有人骂她。

她记得起妈咪的脸,可是她记不起爹地的模样。

外婆说,你没事,可怜的小亲亲,你没事。罗拉姨妈也紧紧搂住她。你会永远没事的,罗拉姨妈许诺。看见罗拉姨妈哭把人吓坏了:罗拉姨妈从来不哭,不是吗?

强壮的手抱起小希比尔,把她放上床,但感觉不一样。永远不会再有同样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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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礼物

希比尔站在海岸边。海浪就在她的身边翻腾,拍击——海水涌上沙滩,差点打湿她的脚。浪花后面隐藏着多么大的喧闹!她觉得想笑,无缘无故地想笑。可你知道有理由:他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海滩宽阔、清洁、空无一物,如同一把大扫帚扫过。景色如梦,简单明了。希比尔曾无数次见过这种景色,但今天这种美景在她的眼里却焕然一新。你的父亲;他们说你的父亲永远回不来了:可他回到你的身边了。太阳是冬天的太阳,但是暖洋洋的,十分耀眼。悬在空中的太阳似乎就要迅速落下。黑暗来得很早,太阳虽然暖和,毕竟这是冬天。半个小时后气温将要下降二十度。他根本没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着你。现在他回来了。

希比尔哭起来。把脸,热辣辣的脸,埋在手里。她像个小女孩毫无防备地站着。海浪在她的周围溅起浪花,她的鞋子湿了,脚湿了,她会越来越冷,冷得发抖。啊,希比尔!

希比尔转身看见斯泰尔先生坐在海滩上。他看来是失去平衡跌倒的——他的拐杖跌在他的脚下,素描本掉了,高尔夫球帽歪戴在头上。希比尔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她在心里祈祷但愿他没犯心脏病!——斯泰尔先生有气无力地连忙告诉她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阵晕眩,觉得脚底没了气力,只得坐下。“我突然被打动了,我想,是你的感情打动了我!不管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说。他不努力站起来,而是笨拙地坐在地上,裤腿和鞋子上沾满潮湿的沙子。此时,希比尔高居于他之上,他斜眼仰望着她,他们之间流动着一股——是理解?是同情?还是认同?——的暖流。

希比尔笑着打破僵局,把手伸给斯泰尔先生帮助他站起来。尽管他十分感动,也非常尴尬,但他也笑了,说:“恐怕我把事情看得太重了吧?”希比尔用力拉他的手。(这双手好大!抓着她的手指好有力!)当他嘴里哼哼着,抬身站起来的时候,希比尔感到他重得惊人—— 一个成年男人,很重。

斯泰尔先生紧挨希比尔站着,还抓着她的手不放。他说:“试验可说是非常成功,以我的眼光看来!恐怕不用再试了。”

希比尔犹豫地笑望着他。他大约和父亲的年龄相当——不是吗?希比尔似乎看到一张比较年轻的面孔穿透斯泰尔先生粗糙、青黄的脸脱颖而出。那个像钩子一样难看的疤痕在阳光下古怪地闪着光。

希比尔有礼貌地把手从斯泰尔先生的手中抽回来,垂下了眼睛。她在颤抖——今天她没有跑步,是专门来会见斯泰尔先生,给他做模特的。她按照他的要求,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一条短裙。她露着腿、光着脚、穿一双拖鞋,浪花打湿了她的腿脚。

希比尔似乎不想让人听见,小声地说:“我的感觉和平常一样,斯泰尔先生。”

他们攀登了一段陡峭的木梯,来到峭壁的顶部。不远处停着斯泰尔先生那辆闪着黑光的豪华轿车。在下午这个时候,公园里人很多;有一群嘻嘻哈哈的中学生在公园里游逛,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希比尔满不在乎。她还没平静下来,哭过后身体虽然发软,人却奇怪地坚强起来,情绪也很高昂。你知道他是谁。你一直知道他是谁。她敏锐地感觉到斯泰尔先生跛着脚走在她的身边,对他喋喋不休的话感到不耐烦。为什么他不开门见山直接说,就一次?

穿制服的司机坐在豪华轿车的方向盘后面。他目不斜视,犹如立正。他的鸭舌帽,白手套。他的侧影像古钱币上的肖像。希比尔不知道这个司机是否知道她的事情——斯泰尔先生是否跟他谈起过她。突然,她整个人兴奋起来,该让某个人知道。

斯泰尔先生说,由于希比尔这天做模特做得很耐心,由于她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他要给她一件礼物——“也就是说,除了酬金,再加一件礼物。”

他打开豪华轿车的后箱,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盒子,不好意思地笑着,递给希比尔。“啊,是什么东西?”希比尔叫道。她和罗拉姨妈已经不再交换礼物,交换礼物似乎已经成了老早以前的礼节了。她很高兴这个礼节又恢复了。她揭开盒盖,看见里面有一个漂亮的钱包,是个坤包,羊羔皮的,黑油油发亮。“啊。斯泰尔先生,谢谢你。”希比尔说着拿起坤包。“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亲爱的?”斯泰尔先生催促说,于是希比尔打开坤包,发现里面装着钱——是崭新的纸币——最上面的一张面值二十美元。“我希望你别又多付钱给我,”希比尔不安地说,“——我做模特的时间还没到三个小时。这不公平。”斯泰尔先生笑了,高兴得满面红光。“对谁公平?”他问道,“什么是‘公平’?——我们爱怎样做就怎样做。”

希比尔羞涩地抬起头来,只见斯泰尔先生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至少他眼角的皮肤皱得很厉害。“亲爱的,今天我一定要送你回家。”他笑着说。他的语气里有了新的权威,这种权威看来与希比尔收了他的礼物有关。“天很快就要变凉,你的脚又打湿了。”希比尔犹豫不决。她已经提起坤包,把它凑近鼻子,嗅到了羊羔皮刺鼻的气味:这是一个她从来都没有过的高级坤包。斯泰尔先生飞快地朝四周扫视一眼,似乎怕有人看见;他脸上还挂着笑容。“请上车,布莱克!——你现在不能把我当作陌生人了。”

希比尔还是举棋不定。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我的名字不是布莱克,对吗,斯泰尔先生?——你是怎样知道的?”

斯泰尔先生也开玩笑地笑道:“不是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

“你不该知道?”

片刻无语。斯泰尔先生轻轻地,但却牢牢地握住希比尔的手腕。他的手指像一条表链箍在她细细的手腕上。

斯泰尔先生凑过去,似乎要把秘密讲给她听:“唔,你们高中圣诞节举行庆典的时候,我的确听过你独唱,那个庆典开得真好;我还得承认,你们排练的时候我也溜进去看了。没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相信我听见导演叫你——‘希比尔’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斯泰尔先生的口中叫出来,希比尔感到头昏目眩。她只能点头表示斯泰尔先生说对了。

“是吗?——我不太有把握是否没有听错。这是个给可爱的姑娘取的可爱的名字。那么‘布莱克’——‘布莱克’是你的姓了?”

希比尔喃喃说道:“是的。”

“是你父亲的姓?”

“不。不是我父亲的姓。”

“噢,为什么不是呢?你知道通常孩子都是跟父亲姓的。”

“因为——”说到这里,希比尔困惑地住了口,没有把握该说什么。“是我母亲的姓。曾经是。”

“啊,真的是!我明白了。”斯泰尔先生笑着说。“唔,说实话,我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换一个时候再来谈这个问题。我们——?”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上车好吗。他把希比尔的手腕握得更紧了,虽然还是和平常一样慈善,语气里却有点儿不耐烦。他抓得格外紧。希比尔站在路边,还拿不定主意,本想默许,同时却感到不该同意。现在还不该。

于是,希比尔紧张地笑着想把手挣脱出来。斯泰尔先生只得放开她,失望地把嘴往下一撇。希比尔向他道谢说,自己喜欢走路。“那么,我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吧?——‘希比尔’?”斯泰尔先生在她身后叫道,“能吗?”

可是希比尔把新坤包紧紧搂在胸前,像小娃娃抱着毛绒玩具一样,快步走开了。

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在后面跟着吗?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希比尔很想回头望,但是她没有回头。

她努力回忆,在她的一生中是否坐过这样豪华的汽车。她猜想在她父母亲的葬礼上曾经租用过有司机开的豪华轿车,但她没有参加过葬礼;除了外祖母和罗拉姨妈以及其他人的古怪表现——伤心,但在伤心的后面还含有难于启齿、深深的震惊——此外,一切和葬礼有关的事情她一概不记得了。

妈咪在哪里,她问道,爹地在哪里,回答总是一样的:走了。

哭也没有用。大发脾气也没有用。小希比尔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有用。这或许就是希比尔学到的第一个教训。

可是爹地没有死,你知道他没有死。你知道,他也知道,为什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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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着魔”

罗拉姨妈又抽烟了!——又一天抽两包。希比尔感到内疚,她明白这事得怪自己。

是为了那个羊羔皮坤包。秘密礼物。希比尔把它藏在衣柜里最深的角落,用塑料布包好,以免它的气味在房间里充溢。(尽管如此,你还是闻得到——是不是?它不是跟任何一种香水一样浓烈,淡淡地充斥着整个空间吗?)希比尔提心吊胆,生怕姨妈发现那个钱包和她的钱;虽然罗拉?戴尔?布莱克从来不进外甥女的房间,除非外甥女请她进去。但希比尔还是担心事情总会发生。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对姨妈隐瞒过重大秘密,而这个秘密使她既感到激动,又觉得它有威力,使自己变得软弱,像小孩子一样提心吊胆。

然而,最使罗拉担心的是希比尔又对那件事情感起兴趣来。——噢,亲爱的,你又在想那件事了?为什么?

那件事是罗拉姨妈的委婉语,是“那场事故”——“那场惨祸”——“你父母的死因”——的简称。

在罗拉姨妈的记忆里,过去希比尔对那件事的好奇心不会持久,问问也就过去了,而现在这种好奇心已经被罗拉称之为“病态”。那默默不语、困惑的眼神!那嘴巴震颤、有时候愠怒的样子!一天夜晚,罗拉姨妈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枝香烟,直截了当地说:“希比尔,亲爱的,我的心快碎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希比尔似乎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的父亲还活着吗?”

“什么?”

“我父亲。乔治?康特。他——也许——还活着的吧?”

这个问题在她们的上空回旋,过了很长,很痛苦的一段时间,罗拉姨妈看来就要怒气冲冲地哼一声,从桌边跳起来,从房间走出去。可接下来的是,罗拉姨妈摇了摇头,垂下目光,斩钉截铁地说:“亲爱的,不是的,那人没活在世上了。”她停下来,吸烟,用力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似乎要往下说什么,又改变了主意;然后,静静地说:“你没有问你的母亲,希比尔,为什么呢?”

“我——相信我的母亲死了。可是——”

“可是——?”

“我的——我的父亲——”

“没死?”

希比尔的脸变得热辣辣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我想看看,——看看——坟墓!死亡证书!”

“我会寄信到威灵顿复印一份死亡证书。”罗拉姨妈慢悠悠地说,“行了吧?”

“你这里没有复印件?”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有复印件?”

希比尔看见这个年迈的妇女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她,眼神有点儿令人害怕。希比尔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在你的——你的法律文书里。你的文件。锁着——”

“亲爱的,没有。”

片刻无语。接着希比尔欲哭无泪地说:“我那时还太小,没有参加他们的葬礼。因此我从来没有见过。不管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人们说这是进行宗教仪式的理由——要让大家看看死者。”

罗拉姨妈伸出手来握住希比尔的手。“这是理由之一,亲爱的,”她说,“我们在医疗中心天天都见到这种情况,人们不相信自己亲爱的人死了——他们知道,但是不能接受;打击太大,一时难以化解。是的,有种说法,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一个人真正死了——如果不公开举行一个仪式来确认——你就难以接受。你可能就容易——”说到这里罗拉姨妈皱着眉头停了一下,“——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希比尔眼睛盯着姨妈,感到十分震惊。可是我见到他了,我知道。我相信他,不相信你!

这个话题看来暂时结束了。罗拉姨妈迅速踩灭香烟,说:“这得怪我——或许。事情发生后,我一直病了两三年,我再也不愿提起这件事。因此,当你这些年来一问到这个问题,我就制止你;我意识到了。但是,你知道,没有多少可说的——米兰尼死了,他也死了。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么多年以前。”

那天晚上,希比尔在阅读一本从格兰科尔图书馆借来的论记忆的书。书上说:人常常被无穷无尽在记忆中休眠的东西困扰,往往想得着了魔,这些休眠的记忆留下的痕迹在特殊条件下会被激活,包括刺激大脑皮层中的兴奋点。这些痕迹不可磨灭地印刻在神经系统中,通常能被记忆的刺激物激活——这些刺激物包括话语、视觉、声音,特别是气味。幻觉记忆与一个人经历过的事情密切相关。而在这些经历中往往出现“双重意识”,这时人们往往觉得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人的许多记忆包含有过后的修改、选择和梦幻……

希比尔合上书本。她看着手腕上被斯泰尔先生勒红的印子沉思起来。她对着这个印痕已经沉思了十多次。这个自称为斯泰尔先生的人抓住她的手腕时,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希比尔当时也没觉察到他的手指多么强有力,把她的手腕抓得多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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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斯泰尔先生”——还是“康特先生”

她看见他了,看见他正在等她。她很想立即跑过去,怀着孩子气的兴高采烈观察他的脸,看看当他见到她的时候,脸上会发出什么样的光彩。来了!我来了!希比尔?布莱克,年仅十七岁,身上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这力量能对一个她素未谋面也不认识她的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因为他爱我。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这就是原因所在。

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空气很沉闷。将近黄昏。公园里这一头还是有很多人:跑步的人有的穿得五颜六色。希比尔不在其中。头天夜里她没睡好,想着——什么?她死去的母亲长得这么美丽?她已经回忆不起父亲的面貌了(尽管如此,他的面貌肯定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深藏在记忆的细胞里面),他长得怎么样?——罗拉姨妈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世界上还有谁比罗拉姨妈更爱她?当然还有斯泰尔先生。

或者是康特先生。

希比尔看见斯泰尔先生微笑着向四周张望,眼神里充满期待,只见他身背粗呢口袋,光着脚,柱着拐杖,穿的是朴素的黑衣裳,银白色的头发闪闪发亮;希比尔避开斯泰尔先生的目光。如果希比尔离他近一点儿,她会看见墨镜里闪烁的光芒。她注意到那辆豪华轿车就停在一个街区以外的林荫大道上。

一个年轻妇女跑步从斯泰尔先生身边经过。这个妇女脚长,头发随风飘舞。斯泰尔先生密切注视着她,——直到目送她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然后他转回头朝街道上望,不耐烦地换着肩膀。希比尔看见他看了看手表。

在等我。你知道为什么。

募然间——希比尔决定不朝斯泰尔先生走过去。不朝那个自称为斯泰尔的人站着的地方走过去。她是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的,自己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做。她快步走开的时候只知道这样做一定做对了。她的心怦怦乱跳,视觉听闻各个感官全都警觉起来,仿佛刚刚九死一生,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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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乔治?康特”的命运

星期一、三、五罗拉姨妈下班后去听增氧健身法的课,在这几个晚上她很少在七点钟以前回家。今天是星期三,四点钟:希比尔盘算着有足够的时间翻看姨妈的私人文件,然后在姨妈回来之前,老早就能把这些文件放回原处。

罗拉姨妈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她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希比尔知道其中有一把是开书桌旁边那个铝文件柜的钥匙,那里面放着秘密文件和记录。那一串钥匙大约有十多把,但希比尔没花多大的功夫,就找到那一把。“罗拉姨妈,请你原谅我。”她喃喃说道。罗拉姨妈信任她,文件柜才这么轻易就打开了。

因为希比尔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破坏过她和姨妈之间的信任。她意识到,打开文件柜,拉开抽屉,她的所作所为就覆水难收了。

抽屉里塞满了马尼拉纸做的文件夹,多数已经很破旧,卷了角。希比尔第一个反应是失望——那里面放着许多年来数以百计的收据、收支纪录、国税缴费单据。接下来她发现一包1950年的信件,那时候罗拉姨妈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信件里夹有快照、几张正式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稚气未脱、长得很美的姑娘,她头戴中学毕业生的学生帽,身穿中学毕业生的学生装,笑吟吟地对着镜头。照片的背面写着“米兰尼,1969”。希比尔凝视着她母亲的照片——在成为她的母亲很久之前的照片——既感到得意又感到失望。不错,这就是那个神秘的“米兰尼”。然而,这个“米兰尼”是不是希比尔儿时所知的“米兰尼”?——也许只不过是个中学生?她年龄和希比尔相差无几,从她的相貌和自行其是的表情看来,假若她是希比尔的同学,根本不可能和希比尔交朋友。

希比尔颤抖着手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有点儿感激罗拉姨妈没保存多少过去的纪念品——这就少了许多震惊,许多新的发现。

没有米兰尼?布莱克和乔治?康特的结婚照。一张也没有。

到目前为止,父亲“乔治?康特”的照片一张也没有看到。

只有一张米兰尼和她的小女儿希比尔用照相机拍的照片。希比尔对这张照片看了许久。这张照片是夏天在湖边的村舍照的;米兰尼照得很漂亮,她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手里搂着她的女儿,两人都看着镜头,似乎有人刚刚叫过她们,叫她们笑一笑——米兰尼咧开大嘴,迷人地笑,笑得十分甜蜜,希比尔咧开小嘴,像打哈欠一样。这张照片里的米兰尼看起来只比中学毕业照片里的米兰尼稍稍老成一点儿,淡棕色的披肩长发夹杂着金黄的色彩,挽在头上;眉毛细心地上了油,使一双眼睛在桃子脸上格外突出。

前景的草地上有一个男人的脑袋和肩膀——“乔治?康特”或许是吧?那个失踪的人。

希比尔注视着这张皱巴巴、褪了色的照片。她不知道该怎么想,而且,奇怪的是,她没有神秘感受:照片里面那个幼儿真的是她,希比尔?布莱克本人吗?如果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也许实际上她是记得的。在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有抹不掉的记忆印痕?

从现在起,她将把这张照片里那个漂亮而自信的年轻妇女当作她的母亲“记住”。这张全色照片里的形象将取代任何别的形象。

希比尔很不情愿地将照片放回装照片的袋子里。她多么想要保存这张照片啊!——可是罗拉姨妈终究会发现她偷了照片。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偷看了她的东西,破坏了她们彼此之间的信任,罗拉姨妈必然难以相信。

装私人东西的文件夹没几个,很快就翻看完了。竟然没有涉及那场事故,那场“惨祸”的东西?——连讣告都没有?希比尔又看了邻近的几个文件,越来越绝望。现在不仅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成了问题,连罗拉姨妈为什么把他的一切痕迹全都抹掉,甚至在她自己的私人文件中也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成了使她同样非搞清楚不可的问题。希比尔一时间感到很纳闷,到底有没有“乔治?康特”这个人,也许她的母亲从来没有结过婚,难道这就是秘密的一部分?米兰尼死得很惨,至少在罗拉?戴尔?布莱克的眼里是这样的。所以必须对希比尔隐瞒真相,这么多年以后还要隐瞒?希比尔记得罗拉姨妈说过:“你唯一该知道的事情是你的母亲——还有你的父亲——不愿意你在他们死亡的阴影下长大。他们——特别是你的母亲,希望你——快乐。

希比尔猜想这份快乐的遗产所包含的一部分就是要让她和完全正常的美国女孩一样成长,在阳光下、没有阴影、没有历史的地方成长,至少没有与她有关的历史。“可是,我不需要快乐,我要知道内情。”希比尔大声地说。

但是其余的文件夹都塞得紧紧的,几乎抽不出来,得不到任何信息。

希比尔大失所望,关了文件柜,把柜子锁上。

罗拉姨妈书桌的抽屉呢?她记得这些抽屉是不上锁的,所以里面一定没装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此时她却认为,尽管没有上锁,抽屉里面一定有罗拉姨妈想藏好不让她看见的东西。于是,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希比尔迅速拉开抽屉寻找。抽屉里乱七八糟塞满了文件、剪报,还有几包家庭开支的收据,她们在洛杉矶看过的戏剧节目单——在那个最大的抽屉里,压在最下面。在一个皱巴巴的马尼拉纸信封面上仔细地打印着医疗保险字样。希比尔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里面装的是剪报,十分发黄的剪报,有些用玻璃纸粘贴起来,粘贴剪报的玻璃纸也有年头了。

怀蒙特威灵顿男子枪杀妻子

自杀未遂

七月四日本地男子与妻子发生争执后杀妻

企图在查布林湖自杀

乔治?康特,三十一岁,因谋杀被捕

威灵顿律师枪杀二十六岁的妻子,被拘入狱

 康特受审

被指控预谋杀妻

 家人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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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不到六十秒,希比尔就获悉了罗拉姨妈瞒了她十五年的那场惨祸的性质。

她父亲的确是一个名叫“乔治?康特”的人。这个人在查布林湖,他们自己的快艇上开枪打死了她的母亲“米兰尼”,把她的尸体扔进湖里。他自己企图开枪自杀未遂,只是头部严重受伤。对他施行了神经外科急救手术,活了下来。他被逮捕,受审,定为二级谋杀罪,被判处监禁十二至十九年。在北怀蒙特哈特希尔州立监狱服刑。

希比尔仔细地审视剪报,看得双手麻木。事情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谋杀,企图自杀!不单单是酗酒和湖面上出的“事故”。

罗拉姨妈看来要么一定是急急忙忙,要么就是十分反感地把剪报塞进信封里;同时塞进信封的还有一些撕碎了的照片,只留下了说明照片的字——“米兰尼和乔治?康特,1975”“起诉证人罗拉?戴尔?布莱克离开法庭”。从那些乔治?康特的照片可以看到一个确实和“斯泰尔先生”相像的人:比斯泰尔先生年轻,黑头发,脸部的下巴比较宽,一副年轻有为、充满自信、前途无量的神气。这就是他。你的父亲。“斯泰尔先生”。那个你一直找不到的人。

还有几张米兰尼?康特的照片,其中包括有一张贴中学年鉴的照片,一张华发高挽、身穿制服的照片——“威灵顿妇女被嫉妒的丈夫杀害”,有一张这对夫妻的结婚照,两人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十分幸福;一张“康特全家在避暑别墅”的照片;一张“律师乔治?康特被判二级谋杀罪”的照片——罪犯麻木不仁,低着头,戴着手铐被两个执法官员押出法庭。希比尔知道她家发生的事件骇人听闻,在怀蒙特州威灵顿市家喻户晓,引起公众极大的关注,这就是其可怕、可耻之处的部分原因。

罗拉姨妈在法庭上说了什么?——事后她病了一场,治疗了一段时间。因此再也不愿提及此事。

她只说,这是老早以前发生的事了。

可是,她也撒了谎。她曾经正眼对着希比尔撒谎,骗人。明明知道他还活着,却坚持说他已经死了。

在希比尔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的时候,还在撒谎。

我姓斯泰尔!别急着对我下结论!

希比尔把那些发黄的剪报读了又读。大约共有二十张。她归纳出两点:其一:她的父亲乔治?康特出生于当地的名门望族,在他接受审判的时候请了一个很能干的律师为他辩护;其二:丑闻在社区引起极大的轰动。毫无疑问,人们纷纷前来吊唁,慰问悲伤欲绝的布莱克一家人,尽管如此,对此丑闻却人人津津乐道。一个美丽的年轻妻子被“嫉妒”的丈夫杀害,尸体从昂贵的快艇投入查布林湖中——谁能不津津乐道?媒体肯定对此大肆渲染。

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你要改姓。不跟杀人犯姓“康特”,而跟受害者姓“布莱克”。

希比尔满怀孩子的愤怒,无法形容的哀伤,作为女儿,她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名叫乔治?康特的人要使用暴力,把一切都毁了!

据证人指控,乔治?康特对其妻在社交圈子里和别的男人交往毫无“理智”地醋劲大发;好几次在大庭广众中和妻子吵闹,并酗酒成性。七月四日,谋杀案发生的当天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两夫妇在查布林俱乐部和朋友喝酒,之后驾游艇开往俱乐部以南三英里开外的避暑别墅。中途发生争执,乔治?康特用.32口径手枪朝妻子开了几枪,事后据乔治?康特供认,他购买那支枪是为了“向她表明我是认真的”。然后,他把她的尸体推出船外,继续朝别墅开去,在屋里,他发了狂,想把两岁的女儿希比尔带走,带回船上——说她母亲在船上等她。但被害人的亲属,孩子的外祖母和姨妈,不许他把孩子带走,于是他独自回到船上,往湖里开了一段路程,向自己的头部开了一枪,倒在船上,随船漂流,被急救队救起,送往柏林顿医院,在医院保住了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救活?——希比尔痛苦地想道。

她从来没有对这个名叫乔治?康特:自称为“斯泰尔先生”的人如此伤心,如此气愤过。他当然也想把她杀了——这就是他重返别墅的目的。假若外祖母和姨妈没有阻止,他也要开枪把她打死,把她扔到湖里去,然后开枪结果自己,一切就全都结束了——可他自己没有死。自杀未遂。身体复原后,却申诉“无罪”。

二级谋杀指控,只判了十二至十九年。于是,他出狱了。乔治?康特获释了。成了“斯泰尔先生”,业余画家,爱美和纯洁之人,他找到了她,来到了她的身边。

而你知道他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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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母亲在等你

希比尔把剪报放回那个显眼地标有医疗保险的信封里,把信封放回姨妈的书桌那个没有上锁的抽屉最底部,尽管心烦意乱,仍然注意把抽屉仔细关好,把房内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东西不小心放错了地方。有没有留下她到过这个房间的证据。

是的,她破坏了罗拉姨妈对她的信任。然而罗拉姨妈也对她撒了谎,这么多年来一直欺骗她。而且说得头头是道。

希比尔明白她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全信。她明白那些爱我们的人有时候会对我们撒谎,因为他们相信这些谎言是必须得说的,这也许是对的——但他们还是撒了谎。

即使他们直接看着我们的眼睛,还坚持说他们说的是真话。

在希比尔能够采取的理智行动中最理智的就是:用她找到的证据和她知道的真相直面罗拉?戴尔?布莱克,并且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告诉罗拉姨妈。

可是她太恨他了。而罗拉姨妈也恨他。然而恨归恨,她们怎能保护自己不受他的侵害,如果他成心要害她们的话?因为希比尔现在断定她父亲回来,一定是抱着害她的目的。

如果乔治?康特服役刑满释放,如果他能够像别的公民一样在国内自由来往,他肯定有十足的权利到加利福尼亚格兰科尔来。在和希比尔?布莱克接近的过程中,他没有犯罪。除了没有说真实姓名以外(而不说真实姓名对罗拉姨妈而言是最令人发指、最难以名状的事实),他没有威胁她,没有烦恼她,他表现得慈爱和善、彬彬有礼、慷慨大方。

“斯泰尔先生”是个谎言,是个猥亵。不过没有人强迫希比尔给他做模特,也没有人强迫她接受他赠与的昂贵礼物。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的。她十分感激地接受的。起初的胆怯过后,她相当迫切地接受了他的雇用。

因为“斯泰尔先生”引诱了她——几乎可说是受了他的引诱。

希比尔推想,如果她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告诉姨妈,她们的生活必然有所改变。罗拉姨妈一定会惶惶不安,变得神经质。她一定会坚持报警,警察一定会置之不理,或者更糟糕的是,奚落她一顿。如果罗拉姨妈亲自去会“斯泰尔先生”,会有怎样的结果?

不,希比尔不打算牵连姨妈。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涉足其间。

“我太爱你了。”希比尔喃喃说道,“你是我的全部。”

那天晚上,为了不见罗拉姨妈,或者不如说,为了避免被姨妈看见,希比尔早早上了床。她在厨房的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说有点儿感冒。第二天早晨,罗拉姨妈进房看希比尔,担忧地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脸色苍白地回答说感觉好一点儿了,但还不想上学,要在家里多躺一天。

罗拉姨妈对疾病总是十分警觉,用手摸了摸希比尔的额头,的确有点儿热。她看了希比尔的眼睛,希比尔的眼睛有点儿肿胀。她问希比尔喉咙痛不痛,头痛不痛。希比尔说,不痛,不痛。只是感到有点儿虚弱,想睡一会儿。罗拉姨妈相信了她,给她拿来退烧药和果汁,吐司加蜜糖,然后不再打扰她,悄悄地走了。

希比尔不知道是否还能再和姨妈见面。

但是,她当然能:她有把握强迫自己做必须做的事。

她母亲不是在等着她吗?

这一天下午有风,凉嗖嗖的。希比尔穿了一条暖和宽松的休闲裤,一件羊毛套头衫,一双跑鞋。但是,她今天不跑步。她背上羊羔皮坤包,坤包的皮带松弛地挎在肩膀上。

漂亮的坤包,独特的气味。

在离家之前,她从姨妈切牛排的刀子里挑了一把磨得最锋利的尖刀,把它放进坤包里。

希比尔?布莱克当天没有到学校。而是跟平常的时间一样,在大约3:45分的时候进了公园。她看见斯泰尔先生那辆长长的黑色豪华轿车闪着高雅的光停在附近的街道上,也看见斯泰尔先生本人在等着她。

一见她来,他就变得多么生气勃勃!——跟以往完全一个样。希比尔感到有点儿奇怪,对他而言,似乎一切都没变。

他以为她还蒙在鼓里,以为她还不知情。容易得手。

对她微笑。挥手:“哈啰,希比尔!”

竟敢叫她——“希比尔”。

他急忙迎面向她走过来,跛着脚,柱着拐杖。希比尔莞尔一笑。没有理由不笑,所以她笑了。她在想,斯泰尔先生拐杖用得多么熟练,多么顺手。从头部受伤以后就开始用拐杖了?——还是在监狱里又受了伤?

多年的牢狱生活,有的是思考的时间。不是懊悔——希比尔似乎知道他没有懊悔——而只不过就是思考而已。

考虑大错是怎样铸成的,怎样洗刷错误。

“喂,我亲爱的,哈啰!——我想你,你知道。”斯泰尔先生说。声音里含着责怪的语气,但他仍然微笑着表示十分高兴。“——我不问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来了。还背着美丽的坤包——”

希比尔凝视斯泰尔先生苍白、紧张的笑脸。起初她的反应很慢,似乎麻木了,尽管事先反复排练过,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有点儿像在梦游。

“你——今天下午愿为我做模特吗?在新的,改善了的条件下?”

“是的,斯泰尔先生。”

斯泰尔先生挎着他的粗呢挎包,素描本,炭笔。他没有戴帽,银白色的华发迎风飘舞。他的白衬衫沾了一点儿泥土,系了一条海军蓝领带,一件旧的斜纹呢夹克;他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希比尔的心目中像葬礼上穿的鞋子。她看不见墨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但从眼角皱褶的皮肤她可想而知他正密切地、如饥似渴地注视着她。她是他的模特,他是画家,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他已经在预先活动手指。

“我想,我们已经用尽了这个公园可以作画的地方了,你认为是这样吗,亲爱的?这个公园很美,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画的地方太有限了。”斯泰尔先生说,“甚至连格兰科尔这里的海滩也没有什么画头。总觉得不够——广袤。所以我在想——我希望——我们今天改变一点儿常规,沿海岸往上开。不远,只几英里。避开这么多人,这么多分散注意力的东西。”看见希比尔没有立即回答,他又热情地补充说:“我付双倍酬金,希比尔,当然。你知道现在可以信任我了,是不是?对吗?”

斯泰尔先生头上那个奇怪而又难看、像个钩子的伤疤——那块柔软的浅红色肌肉组织,在泛白的阳光下闪亮。希比尔感到纳闷,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子弹射进去的地方。

斯泰尔先生在前面领路,朝路边等候的豪华轿车走去。轿车的马达几乎无声无息地在空转。他打开后门。希比尔抓住羊羔皮坤包,注视有坐垫、阴暗的汽车内部。一时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也许是站在高高的跳台上准备纵身往水里跳,不知道会跳到哪里去。但她不能后退。

斯泰尔先生满怀希望、迫切地笑着。“我们去吗?希比尔?”

“去,斯泰尔先生。”希比尔说着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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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掩饰

因为这是怜悯。因为上帝尽管残忍,有时候也准予怜悯。

因为维纳斯看见了人马星座。

因为你笑话我,笑话我对星星的信仰。我的希望。

因为他哭了,你不知道他哭得多么厉害。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的小脸扭曲得很难看,热乎乎的,鼻涕口水直流,眼睛哭得红通通的。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他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不是你。因为我不想让他蒙受这样的耻辱。

因为他记得你,他知道爹地这个词。

因为看着电视,他会指着一个男人说,爹地——?

因为这个夏天太长,没有下雨。夜晚很热,电光闪闪,不打雷。

因为夜里夜深人静,夏虫喧嚣。

因为白天掘土机和研磨机一小时、一小时不停地运转,把操场旁边的树木铲掉。因为红色的尘土飞扬,钻进了我们的眼睛、嘴巴。

因为他总是呜咽着叫妈咪?——叫得我的心碎了。

因为上个星期一洗衣机坏了,只听得嘭的一声,声音震耳欲聋,把我吓了一大跳。肮脏的肥皂水排不出来。因为在头上电灯泡光的照耀下,他看见我拿着水淋淋的床单,喊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因为他给我的安眠药丸是用面粉和粉笔做的,我敢肯定。

因为从你的眼睛像烛炬一样照到我的身上那一刻起,我爱你就胜过你爱我。

因为我还不知道这一点;是的,我知道,但是我把它抛到了脑后。

因为这是耻辱。爱你,却知道你不够爱我。

因为我的求职申请书拼写错误太多,遭人耻笑,我一离开,就被撕成碎片。

因为他们不相信我所列出的技能。因为我的孩子一生下来,我的身体就有了残疾,总是疼痛不止。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哪怕我容不下他。

因为还怀着他的时候(在刚怀着他的时候我们多么幸福!我能肯定当时我们十分幸福!一同躺在铺着灯芯绒床单、狭窄而摇晃的床上,聆听雨点打在屋顶的声音。倾斜的屋顶十分低矮,你长得太高,不得不弯腰。从街上看,用黑色木瓦盖的屋顶看起来总是湿的,像低垂在三楼窗户上面的眉毛,而窗户则像斜视的眼睛。在大学我们总是一同回家,你从地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走出来,我离开会计学院,我们在学校的哈迪角会面,我的眼睛由于会计室昏暗闪烁的灯光,什么人也看不见。当你的手臂挽着我的腰,我的手臂搂着你的时候,我们和任何一对儿一样,和任何大学姑娘跟她的男朋友回家一样走回家,是的,那就是家。我始终认为那是家。我们抬头望着那间房的窗户,笑着说道,你想想谁住在那间房里呀?他们姓甚名谁?他们是什么人?屋檐下那一间神秘舒适的小房,黑色的雨水顺着下斜的屋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我现在就听得见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但如果我太累,筋疲力尽,大白天和衣而卧,醒来时不下雨了,只有掘土机和研磨机在树林里,我必须知道这又是一次机会,是时候了),是的我知道。

因为你不希望把他生出来。

因为他哭得太厉害,关起门来还听得见他的声音,把所有的门都关上还听得见他的哭声。

因为我不希望他成为妈咪,我希望他在力气上成为爹地。

因为手上这条毛巾在我手上,我明白这条毛巾该派什么用场。

因为支票是从律师事务所送来的,而不是你给我的。因为在撕开信封的时候,我的手指发抖,眼里流露出曾经这么多次赤裸裸地自我揭露出来的这么大的希望。

因为他是这一丑闻的见证,他看见了。

因为他太小,才两岁,还不懂事。因为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了。

因为他的生日是一个征兆。他是在双鱼座时段①出生的。

因为在某些事情上他是他自己的父亲,那种知情的眼神,对我视若无睹,分明是在嘲笑我。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像你一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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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接线生也不告诉我。因为在我知道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到处都找不到你。

因为你的妹妹当面对我撒谎,把我引入歧途。因为我相信她曾经是我的朋友,现在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因为我怕我太爱他了,这个弱点使我无法保护他不受伤害。

因为他的哭声使我揪心,也激怒了我,因此我害怕冷不防把手狂怒地放到他的身上。

因为他一看见我就缩头缩脑。眼神紧张。

因为他老是自己弄伤自己,他笨手笨脚,从秋千上跌下来,脑袋敲在金属柱子上,让别的母亲看见了,惊呼:啊呀!啊呀,瞧你的儿子流血了!那一次在厨房里他发脾气,呜呜地哭闹着拉扯我,伸出手来抓锅把手,几乎把滚烫的开水打翻,泼到脸上。我失去控制,抽了他一顿,摇着他的臂膀说坏!坏!坏!坏!我气得提高嗓门,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

因为那一天在法庭上,你不看我,你的脸一潭死水,像给了我当头一拳。你的律师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像我是你鞋底的泥土。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但你会在文件上签字似乎把他当作你的儿子,你太高不可攀。

因为那个法庭不像我有权期待的任何法庭,不像电视里那样尊严的大法庭,它只是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法官的桌子,三排凳子,每排六个座位,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就连这里荧光灯管发出一闪一闪的病态的有点儿发黄的光也使我的眼睛痛,所以我戴了墨镜,给法官留下错误的印象,我又鼻塞,擦鼻子,他们每问一个问题我都紧张地咯咯笑,感到害臊,以致于连问到姓名、年龄都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使得你们鄙夷地望着我,你们大家都鄙夷地望着我。

因为他们站在你那一边,我无法阻止。

因为同意给我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后,你有权搬家。因为我不能理解。

因为他尿湿了裤衩,以他的年龄,他不该尿湿裤衩了。

因为要怪我。是要怪我。

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在电话里对我尖声叫嚷。她说她帮不了我,谁也不能帮我过日子,我们互相叫嚷,吵的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吵得气喘吁吁,放声大哭。我砰地放下话筒,明白了我没有母亲,一阵伤心过后,我懂得了最好这样做。

因为他总有一天会了解真相,知道真相会使他伤心。

因为他把我的头发涂上了颜料,也涂了眼睛。那只左眼,看不清。

因为那一次差点就把开水泼到他的身上,我明白这样做轻而易举。但怎样才能让他不叫喊,不让邻居听见呢。

因为他们是会知道的,但只有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才知道。

因为那时你也会知道。只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才知道。

因为到那时我会以这种方式对你说,也许在一封由你的律师或者你的妹妹递交给你的信中说,也许通过打电话或者当面对你说。因为到时候你不能逃避。

因为虽然你不爱他,你躲不开他。

因为我流了六天血,流了很多血。三四天内还不能结痂。因为坐在便盆上,用一团团卫生纸把流出的血吸去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颤抖,我想到了你,你从来没有流过血。

因为我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我对你的施舍嗤之以鼻。

因为我不配做母亲,因为我太累了。

因为白天机器掘土,磨擦树木的声音折磨人,晚上夏虫喧嚣。

因为睡不着觉。

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只要他一上我的床,就酣睡不醒。

因为他老是呜咽地叫,妈咪!——妈咪,不要!

因为他无缘无故老是躲着我。

因为药剂师拿走药方去了那么久,我知道他在给人打电话。

因为在我买药买了一年半的药房,他们装作不认识我。

因为在食杂店,出纳们笑眯眯地盯着我和他,他泪流满面,扯着我的手臂。

因为他们在我的背后嘀嘀咕咕地耻笑,我太傲慢,不屑于答理。

因为在这种场合他总是跟着我,他都看到了。

因为除了他的妈咪,他没有别的人;而他的妈咪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人。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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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从上个星期天到这个星期天我重了七磅,我的裤腰紧绷绷的。因为我恨我身上的肥肉。

因为现在看到我一丝不挂的样子,你一定会显出厌恶的神情。

因为我在你的眼里曾经是美丽的,难道这还不够吗?

因为那一天天空布满了猪肝色的阴云,但没有下雨。只闪电不打雷热浪滚滚使我焦躁不安,但是没有雨。

因为他的左眼有毛病,除非做手术,强化肌肉,否则永远好不了。

因为我不想让他在睡梦中感到疼痛和恐惧。

因为你会付钱。支票由律师转送来,不附字条。

因为你恨他,你的儿子。

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所以你恨他。

因为你搬走了。我有理由相信你去了这个国家遥远的那一边。

因为啼哭过后他在我的怀抱里静静地睡着了,在我们之间跳动的只有一颗心。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免受伤害。

因为操场对我们的耳朵不利,扬起的红土钻进我们的眼睛和嘴巴。

因为我太累,不能把他擦洗干净,不能擦洗脚趾和指甲缝,耳朵里面,脖颈,还有许多秘密的肮脏地方。

因为我又感到腹部绞痛,月经来得这么快,使我感到惊慌。

因为我不能使他免受大孩子的嘲笑。

因为第一阵剧痛后,就不痛了。

因为这里面有怜悯。

因为上帝的怜悯是给他的,不是给我的。

因为这里没有人制止我。

因为我的邻居声音很大,即使他透过毛巾尖声叫喊,也没人听得见。

因为你不在这里制止我,你不在。

因为最终没人制止我们。

因为最终没人拯救我们。

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出卖了我。

因为九月份第一个星期二又该交房租了。到那时候我不在了。

因为他的尸体不重,扛得动,可以裹在柔软的羊毛围巾里,你记得那条羊毛围巾,我知道。

因为浸泡了他的唾液的毛巾将挂在绳子上晾干,不会留下痕迹。

因为要治愈创伤必须忘记,必须遗忘。

因为他不该哭的时候哭,该哭的时候不哭。

因为水慢慢地流进大锅里烧开,水在前面的火炉里噗噗地翻腾。

因为窗户紧闭,窗户上的蒸汽弄得厨房很湿,温度想必有100°F。

因为他没有挣扎。当他想挣扎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因为我戴着胶手套,以免烫伤。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惊慌失措,我没有惊慌失措。

因为我爱他。因为爱对人的伤害如此之大。

因为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是这样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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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不信任我吗?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法令公布的第二年。第一场逮捕、罚款、监禁、频频死亡的急风恶浪过去之后。除了走投无路的女人全都接受了新的条例,按照大陆道德法的规定生孩子。

只有:她别无选择。她是个大学生,她没有钱,在毕业前找不到工作。她的母亲离了婚,十分贫困,面临没顶之灾。她就是不能要孩子,也不想要孩子。“我知道必须做什么。”——她的决心使她产生了令人害怕、决不回头的勇气,把恐怖置之度外。

然而几个星期过去了,她担惊受怕,拐弯抹角地打听哪里有医生愿意做违法的手术。她只是和那些她认为可以信任的女朋友谈论这件事情。根据妊娠法,哪怕只是询问这些问题,都要按照轻罪加以惩罚。她要被处以1000美元罚款,并开除大学学籍。

她也不能信任那个使她受孕的年轻人——她的情人,实际上并非情人,只不过认识而已。现在,她躲着他。他对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错误是他们两人共同犯下的,她却要独自承担下来。

常有谣传,说的是男人心怀恶意去医药道德署告发女人,甚至出卖自己的妻子。而且贪婪:因告发逮捕到犯人,告发者可获得多达500美元的奖金。

即使是朋友,她也要按捺住铤而走险的神情,小心翼翼、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一个朋友,走错了一步,她确实需要帮助……”

通过这种方法,在孕期刚刚过了三个月,人家就带她找到了奈特大夫。

我不能这样下去——不能:一个小时以后就解决了,到那时我就解脱了。她边想边登上奈特大夫诊所门外摇摇晃晃的木梯。奈特大夫诊所位于梅茵南路一排房屋的末尾。时间是一个周日晚上的10:30。她的挎包里装着卫生纸、一套替换的内衣裤和800美元。这笔钱是她借来的,差不多每个她认识的人都借到了。

她按门铃,片刻之后门开了,奈特大夫站在门内——“进来,快。你带钱来了吗?”

她踏进门,奈特大夫关了门,上了门闩。他一直在抽烟——门内的空气刺激她的眼睛。除了香烟的气味还有一股排水沟不通、垃圾陈留散发出来的微弱的甜味。

她惊讶地发现诊所里没有候诊室,没有护士,也没有服务员。房里四面通风,十分昏暗。一张厨房用的桌子放在房中间,从天花板吊下一盏强光灯把这张桌子照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油布地毯上有一堆肮脏的毛巾。奈特大夫高个子,身体有点儿肥胖,闪亮的黑头发像是染过的,戴一副牛角框有色眼镜,一个纱布口罩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系一条血渍斑斑、长长的白围裙;手上戴一副光滑、紧绷绷的外科手套。

“来吧。脱衣服,把这个穿上。快。”奈特大夫递给她一件肮脏的棉工作服,转脸数钱。

她照吩咐脱衣服。由于害怕,手颤抖得十分厉害,连衣扣也解不开了。不,她已经下了决心,她作出了决定,而且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一小时过后就解脱了。气味很难闻,她极力抑制呕吐,也不去看那一堆沾着星星点点黑色污渍的油毛毡地板。努力不听奈特大夫一边洗手,洗戴着手套的手,一边自言自语地哼哼。

他招手叫她走到桌子旁边,桌子的陶瓷面板上有刀剁的痕迹,也很肮脏。一端有两个马蹬似的东西。她就坐在这一端,面对奈特大夫和一个铝金属架子,架子上搁着妇产科和外科用的闪闪发亮的器械。虽然十分恐慌,可她想道,器械闪闪发亮,这意味着这些器械是干净的。

当然“奈特”不会是这个人的真名实姓。他有真实姓名,他是个真正的医生,毫无疑问一定在城里哪家诊所行医,很可能是享有强大政治声誉的PFF(PhysicianFriendsoftheFetus)——“胎儿医友”——成员之一。他的名气没有名叫“斯旺”和名叫“达根”的大夫高,所以他收费相对低廉。

她开始出汗,发抖。现在,仰卧在冰凉的桌子上了,两只脚分开踏在马蹬上。她不等奈特大夫询问就告诉他自从上次停经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她想给大夫一个十分准确的印象。奈特大夫俯身面对着她,一双眼睛藏在有色眼镜的阴翳中,卷曲的灰白色头发在头顶强烈的灯光照耀下发出一圈光环。他发出咯咯的笑声,遮住口鼻的纱布口罩被唾沫弄湿了。他说:“急着把它做掉吧?”

大夫这句话本意是开玩笑——虽然说得有点儿生硬,但没有恶意。

他是个和善的人,奈特大夫。她深信不疑。

他稍微严肃点儿地说:“这是个简单的医疗程序,不是什么大手术。放进去,拿出来,八分钟就可以做完。”但是当他刚要把冰凉、尖利的扩宫器插进她的阴道的时候,她惊慌得哭着往后缩。奈特大夫诅咒着说:“你做还是不做?——由你决定。但是不退款。”

她听不大清楚。她的上下牙齿在不停地打架。

她小声问道:“可以给我用一点儿——麻药吗?”

“你付给我800美元。这是全部费用。”

用不用氯仿麻醉是由病人任选的,要再加300美元。她相信用麻醉剂毕竟担的风险更大——谣传妇女因滥用氯仿而死亡的人数和因大出血以及因感染而死亡的人数一样多。可现在由于吓坏了,她后悔不该少借300美元。

不:别睡着。一完事就自由自在地走出去。

奈特大夫又说,这是一个小手术,用真空吸引,只有一点点疼痛,出一点点血。他整夜都有预约,因此如果她不配合,或者不——“你不信任我吗?诶?”他的态度在阳刚之气的烦恼背后有点儿打动人心的愠怒,甚至还有点儿委屈。你不信任我吗?她的情人也这样问过她,此刻她才想起本已忘记的这句话。

她强迫自己往下挪,紧紧抓住桌子的两边,把双脚放到脚蹬上。桌子有点儿摇晃,没有铺垫。她分开颤抖的两腿,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信任。”

接着,紧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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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罪人

往常很多个早晨都是杰科把她叫醒,今天杰科叫得特别厉害,声音格外刺耳。她透过自己拉过来蒙着头的床单,看见杰科纽扣一样亮晶晶黑溜溜的眼睛。

“妈妈,醒醒。妈妈别躲起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吧?”她知道。她知道。透过重压在身上温暖的被褥,她有气无力地说:“别,噢,请你别叫。别吵我。”床单该洗了。

杰科是她的孩子。生他的时候,她受了十一个小时的煎熬,她忍住剧痛,没有做剖腹产。杰科刚两岁,还兜着尿布,却会说话了,而且说的是这么残酷,这么毫不妥协的话。她,这个母亲,这个有责任代理杰科的人,不知道自己把什么力量释放到了这个世界上。

早晨如果她睡过了杰科认为允许她睡的时间,杰科就会砰地打开她的卧室门,像现在一样爬上她的床,分开肥胖的小腿,跨在她身上,火辣辣的小拳头像揉面一般均匀、急速地打在她的身上——打得很痛,不过看来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很尖,像吹起床号;胀鼓鼓、黑溜溜的眼睛有杀气,跟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上帝那些可怕的小天使的眼睛一样咄咄逼人。从杰科嘴里说出的“妈妈”这个词,像武器一样锐利。

“妈妈,该死的妈妈,你别想躲起来,你躲不开我,该死的笨母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饿了!”

她微弱地辩驳说:“你总是饿。”

他蛮横地扯开被单,露出了她。她急忙拉上睡衣的一根带子,把平坦、松弛、青紫的乳房遮住,由于杰科吮得太用力,青紫的乳房从来没有恢复过。她尖叫一声,想把杰科踢开,但他在身上骑得更紧:他长得太壮,太可恶。他朝她笑,她惊奇地看见一排雪白闪亮的牙齿,心里纳闷地想道:是不是所有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都在想,是我的责任吗?

当然,曾经有过一个父亲,但是那人溜走了,抛弃了她,甚至在杰科还没有出生之前就溜走了。

杰科在骂她,现在有点儿怜悯,告诉她说该起来了,必须做计划了,她已经放过了许多天,这是最后一天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到今天半夜,就过去了。”

“不,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你准备好了。”

“没有!”

“有!”

“别吵我!”

她用拳头揉眼睛,想把儿子从眼睛里抹掉。但儿子的映像太明亮,太可怕,像霓虹灯一样跳动,深深地印在她的灵魂上——杰科显然留下来,驱不散了。

“妈咪,你的骄傲到哪里去了?”

他们两人,母子俩,住在当代大西洋中部海岸上一座老工业城市的一排砖房公寓里。这个女人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儿子出生这么久了,还是昏头昏脑。她成了妈妈:她自己,也当上了母亲:以她的性格而论,她是个小心翼翼的人,有时候这种小心达到了偏执狂的程度,但结果还是怀了孕。她简直不能理解对前情人的提防和偏执。为了防止受精,避免在她生活中出现诸如小杰科之类的孩子,她有计划地采用生物化学避孕法,这种避孕法能避免中风、血小板凝结、肺栓塞、子宫癌和精神压抑等不良症状。在她能生育的性生活期,怀孕的威胁一直使她惶惶不安。这种惶恐显然已经到了头。(自从她的爱烟消云散,情人离她而去,她真难以想象自己是一个人体,更不能想象自己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正如杰科所说:“现在,有我了,妈妈,你可以收摊了。”杰科的话并非出于小孩子淘气的恶意,而是陈述不证自明的事实。)

这女人已经说不出前情人的名字,在其想象中把他称为“X”,他强烈反对怀上杰科纯属偶然不能怪她的说法;在由于拖延错过了流产的时机后,冷漠地离开了她——虽然她知道他早晚会离她而去。

多么短暂的狂热——就造成了后果,一旦造成后果,必然受到愚弄。

那女人自信能够独立,而且事实上能做一番事业,她试图把自己所处的困境看成并非个人的问题:这是现代社会的征兆。一个未婚母亲带着孩子。没有父亲(尽管他还继续住在同一个城市,做着同样的工作——而且就在那个女人工作的大楼的实验楼里)。她试图把责备X背叛信任、背叛爱当作没有意义、孩子气的做法。杰科则坚持把“X”叫做“罪人”——“狗娘养的,该受惩罚。”

杰科不是胡说八道,他的态度很直率,很简单,甚至还在娘胎里就劝告过她:你受够了屈辱,我们要讨回公道。可她却不想听,或充耳不闻。

吃早餐的时候,杰科用拳头抓住汤勺,把冒着热气、粘稠的燕麦粥送进嘴里,沉思着说:“他想在我还不能吸气之前把我弄死,笨蛋想把我吸出来,就像你用吸尘器把藏在肮脏的角落里面的灰尘球和毛发吸出来一样。”他狼吞虎咽地一边吃,一边自顾自地咯咯笑,“——他不知道会遭什么灾,笨蛋。今天夜晚,半夜三更。”

那个女人,那个母亲,拿着一杯黑咖啡的手颤抖起来,说道:“噢,杰科,我不想这样干,真的。噢,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他对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厨房明亮的灯光照耀下,牙齿显得更加白亮。他坚硬的白牙对婴孩而言,稍微大了一点儿,而且显然比一般婴孩的牙齿密实。

“他不想要婴孩,他事先警告过我——在某种程度上,他完全是无辜的。我想我们真的不能责怪他。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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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想把我用一个什么管子吸出来,扔进便盆里,像扔大便一样!扔了我!”

“噢,可是,杰科,他不知道是你呀——”

“那么,你,你知道吗?——亲爱的‘妈妈’?”

“我——我起初不知道。——可是——最后——知道了。”

“因为他走了,我来了。该死的笨母狗闹了半天还不知道她屁股里夹着什么东西。哈!”

“杰科,你说得太难听了。噢,别这样说话。”

杰科一边吃,一边皱眉望着碗里的粥,粥碗是黄色的,像阳光一样明亮,碗的外沿装饰着笑脸。几个月以来,他不要高凳子,又坚持要上饭桌坐在妈妈的身边,用两本电话册再加几本《百科全书》垫坐。上个星期开始喝咖啡,那女人认为咖啡既然对自己的神经不利,对他的神经也会有害。然而在她喝咖啡的情况下,事实上,差不多每天早上总是喝咖啡的情况下,她有什么理由不给杰科喝?——而且怎样才能不给他喝?她每每轻言细语地要他守规矩,他都只是一笑置之,有时候眨眨眼睛,似乎他俩在开玩笑:或许是做母亲的与当儿子的玩笑,但这个玩笑意味着什么?

那女人把她所爱的杰科当成男人的微缩,见到杰科常常害怕。自从X背叛她以后,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能忍受男人,是否还能够和男人共戴一片天。她甚至把他看成天才、怪物、医药导致的恐怖——她阅读过某本谈论怪病的书籍,里面提到由于荷尔蒙失衡,孩子(通常是男孩)长得很快;往往超过父母,而后在父母惊惧的眼前死去。杰科是否受到这种药物的影响?她带杰科去看儿科大夫,在大夫面前杰科又成了典型的两岁儿童;他竟然有办法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两岁儿童。孩子的敏锐和聪慧给蒙克大夫留下深刻的印象,总是对母亲称赞孩子“身体发育良好”;他似乎没注意到孩子的发育在别的方面有问题。而,无论怎地,杰科居然能磕磕巴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话,能惟妙惟肖地扮演蹒跚学步的儿童,连他的母亲都会上当受骗。差点上当受骗。

“杰科”这个名字,发音仓促,像个轻浮的男人名字,本不是那女人要给儿子取的名。她本想用已故的父亲的名字“亚伦”给他命名,但杰科自己想要“杰科”这个名字。在他还是个幼小的婴儿时,无论叫他什么别的名字,他都发狂地尖叫。“杰科来了!”“杰科要这个!”“杰科现在饿了!”X只来看过杰科三次,而且可以觉察出每次来都出于无奈。他从未抱过自己的儿子,更没有吻过他。X高个子,骨头长,头发渐渐稀疏,戴眼镜,体质差。学的是生物化学和数学。他用方程式笼而统之看待世界、看待女人。他当然在杰科身上看不出与他共同之处。杰科甚至还在襁褓之中就有一张绯红的脸蛋,有引人注目的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有亮晶晶、富于穿透力的黑眼睛,可说谁也不像,只像他自己。像“杰科”。

现在杰科两岁了,矮胖的上身像一块老式的洗衣板。脸圆,也是胖乎乎的,但有时候却呈现出成年人焦虑、工于心计的棱角;他那稚气的前额思索起来会皱成一道道犁沟。他的腿很短,跟手臂、上体一样粗壮结实。虽然不是发育不健全,看上去却与侏儒的腿别无二致;他那双眼睛——如饥似渴、热切的眼睛——如何评说?他的生殖器,那个胀鼓鼓的果果,把有松紧带裤腰的白色棉布裤衩前面撑开来?

杰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也许是新时代的标志,是下个世纪新生活的标志。

“你在看什么,妈妈?”

“什么也——没看。“

“哈!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人物!”

女人注视着她的小男孩,无法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杰科常常在大清早这种时候自言自语,语速很快,似乎高声思索,把心里的话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她听),她笨拙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用手背揉眼睛,尽管知道会激怒杰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噢,求你啦。我害怕。我受不了。反正流的是我自己的血,杰科,生你的时候——仅此而已。”

几天过去了,处理的都是外部事务。她干得得心应手,因为这些外部事务都不是实在的事情;不是杰科的事,也不是杰科父亲的事,而她身上的伤疤才是实在的。

她机械地但却完美无瑕地穿着打扮去上班:短上衣很时髦,贴身的法兰绒套装,薄丝袜,蜥蜴皮高跟鞋,红色丝绸围巾。杰科责备地说她那张沉思的长脸太苍白——“没有必要使自己看起来又老又土,妈妈。”他早就不需要母亲帮助穿衣服,自己穿上一件血红色的丝绸夹克,夹克背面缝着一条嘴里喷火的绿鳞恶龙,拉上拉链;套上一双皮靴,把母亲给他织的毛线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几乎盖到眉毛。这是四月里一个阴雨的早晨,寒冷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因此杰科坚持要穿得暖和一点儿——他有成年人的经济头脑,认为生病“不能行动”是愚蠢地浪费时间。

他去把汽车钥匙拿给她,把钥匙弄得叮叮当当地响。

“快来,妈妈,快挪挪你的屁股!”

“嘴巴干净点儿,你——我来了。”

一个星期五天,女人要把杰科送到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到目前为止,就她所知,他在那里表现得同精力充沛的同龄儿童一样正常。他是怎样完成这个转变的对她而言始终是个谜,但显然他喜欢去那里。“和小孩儿打闹”比在蒙克大夫目前装作蹒跚学步的小孩更富有挑战性。当母亲把杰科交给一个大乳房、梳辫子、名叫朱丽叶的女人的时候,杰科看起来真的比平常矮小。滴溜溜乱转的亮眼睛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连细长的头发也和幼儿的没有区别。特别是他的行为改变了:当母亲和他吻别轻轻说道:“再见,亲爱的,要听话,宝贝,过后来接你”的时候,杰科搂住母亲,把温暖的脸蛋贴在母亲的脸上说:“妈妈,别走。”转眼间杰科就神秘地变成了一个没有父亲,母亲又要工作,害怕被人抛弃的两岁孩子。

在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人们对杰科的看法是他比他的年龄老成;有时候“不合群,好斗”;有时候“听话,腼腆,内向”。使他的母亲感到惊讶的是说他有绘画的天才——能挥洒画笔用原色画向日葵、笑脸气球、幻想联翩的行星,这些画都张贴在中心的墙壁上显眼的地方。看来他在中心里有几个朋友,但并没有表示要去他们家里玩的愿望,让他母亲放心的是他也不想邀请谁来家里玩。

他不止一次诙谐地说:“和小孩子做伴真他妈的累。”

那天早上女人吻别杰科时,杰科比平时搂她搂得更紧,用孩子气的声音恳求道:“别忘记,妈妈!别忘记回来接我!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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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噢,杰科,”他母亲意识到朱丽叶正望着她,紧张地说:“——我怎么能忘呢?”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是X离开本市的前夕。

是他在综合楼办公室待的最后一天,是作为贝尔实验中心SPE项目地区检察官员的最后一天,是在该市另一头离女人的寓所大约四英里以外的住房里度过的最后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有大卡车来收拾他的东西,搬到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去——X被提拔为贝尔实验中心克利夫兰分部SPE项目一个更大的实验室主任,他非常引以为豪,急着赴任。

这些使女人蒙受侮辱的消息不是由X告诉她的,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杰科凭着探听机密非同凡响的能力,也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几个星期以来,杰科一直用手肘推着她说:“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荡妇。一定要让他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从日历上划掉。”

那是月底最后的一个星期五。这一天女人思绪纷乱,如云团翻滚,如四月的暴风骤雨阵阵扑来,头脑如醉似醒,昏昏沉沉。女人企图集中精力工作,因为这毕竟是她的公事,她的外界生活,她的年华在工作中消逝,如同本世纪的岁月,越来越短,渐渐走到尽头。并非走到她这代人佯装相信的烈焰腾腾的世界末日,但必然要走到头。是的,要结束,在日历上要翻开一个新纪元。在这个新纪元中,一切新的、年轻的、生气勃勃的、饥渴的人和事将迫不及待地取代我们这些老人和旧事物。到2000年杰科才二十岁:他已经是下个世纪的人了。

她希望他没有这么快就把她忘记了。

心里一阵冲动,她往X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办公室在另一座大楼,在几条曲径、几道电梯、几个死胡同以外——但秘书也许听出了她的声音,告诉她说X“不在”。女人道了谢,没有留话就轻轻地挂了电话。在过去的二十四个月,打了无数电话都没有回音,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再留任何口信。

二十四个月!有这么久吗?

难以容忍的时段,X背叛的时段!

实际上,女人心里十分清楚,X早在他们的孩子诞生之前就如此残酷无情地和她斩断了一切联系;关系破裂后的时间比他们相爱的时间还要长。起初X还有歉意,有内疚,或者看起来有内疚的神情。当然他曾主动提出付钱给她打胎,并且出手大方,为了摆脱她(和杰科,还在子宫里的杰科),答应给的钱数目越来越高;但是女人拒绝了。她说我爱你。我们的爱情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我们可不敢把他消灭,这你是知道的。可X似乎听不进去,就连子宫里存在的那个东西都怂恿她:对!对!就这样!就这样说下去,那个畜生非听不可!促使她不停地说下去,他也没有为她话语里激烈而神秘的感情所动摇。

他不听。他跟过去那些男人一样,大发雷霆,干脆和她一刀两断。不同的是,女人现在怀了孕,而她不打算做流产——子宫里那个存在不允许她那样做。我想要生出来,我要阳光,我要一张真正能开口的嘴,他妈的,你这个畜生,谁也别想挡我的路。事情真的是这样,或者说变成了事实。X听不见他的孩子迫切的话,也不能诱使他把耳朵贴到女人的肚腹上,安抚她一下,感触一下腹中的生命,神奇的生命,不能忽略的生命。X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说:“听着,我真的十分抱歉,我们不能做朋友吗?”又说:“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误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感到十分遗憾。”又不耐烦地说:“请你别再打扰我,好不好?这样我们两人都很尴尬。”还说:“真讨厌,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所以别来烦我。”最后女人一打来电话,他就挂了。在贝尔,一见她走过来他就躲开;她相信他一定和主任商量过,真的重新安排了上班时间,使得女人算不出他从几点钟到几点上班,好在停车场守候。她去他住的公寓楼找过他几次,但他都避而不见。她当然还寄了不少信件,大部分都是由杰科口述的。最后一封是圣诞节寄的,十分简洁,缩成诗行:罪恶之瘤会化脓,无辜者必遭荼毒,因此,当心!

女人的信他一封也没回。

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彻底告吹了。

然而女人继续干她那份工作,她很熟练,薪酬也很高:她具有英语教育的高级学位,在贝尔的职责是协助某些高级的雇员——工程师、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等——给分部主任或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国防部撰写报告。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外国人,特别是日本人,甚至连土生土长的人,都无法连贯、流利地用英语表达思想。女人只管完成交给她的任务,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遇到开列细目向五角大楼要求拨款,或者详细汇报资金的去向,她可以用文字处理程序,在电脑上迅速而清晰地打印出来,根本不触及她的个人问题。

虽然有点儿残酷,但正如杰科所说:“不管怎么样,在那里,你知道做什么。哪怕你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事情。”

有时候,他也能用稍微温柔的语气给予支持:“你他妈的干得好,他们知道——千万控制住,妈妈,OK?”

妈妈同意。OK。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大多数职工下班回了家,女人把头埋在手里,伏在桌子上哭泣;或者想要哭泣。她咕哝着说:“——他也许还爱着我。也许会原谅我,和我重温旧爱。”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应,只有静寂,只有头上的荧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把我们带到克利夫兰,他也许会的。”但是她哭不出来,她已经哭过许多次,泪腺已经干涸。再说,她实际上也不孤单,杰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打破了沉寂:妈妈,为什么不同意?你知道命该如此,该死的,为什么不执行计划?

女人从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把小男孩接回家一个小时后,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于是走进厨房寻找,在厨房里看见她不愿意见到的情景。

但她平静地问道:“杰科,你从哪里弄到这些刀子?”

杰科打手势叫她别做声,他在思考。

杰科站在椅子上,橘黄色的福米卡厨柜面板上摆着六把刀。显然不是按照刀的尺寸,而是按照刀的锋利程度摆列。

“杰科?这些刀子?”

“别装聋作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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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的手颤抖起来,仿佛整座大楼都在摇晃。那天她喝了许多杯咖啡,视力不太靠得住,在开车回家的路途中,她突然转进了迎面而来的车流里,幸免于难。她想走出厨房,任凭杰科自己玩刀子,但杰科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迅速伸出手来,用钢筋铁骨似的小手指抓住她的手腕。

她有气无力地说:“噢——我不碰刀子。”话虽如此说,却拿起了杰科从那一排刀子中推出来的那一把刀,在手里掂量。

是一把切肉刀,台湾产,十英寸长的不锈钢刀刃磨得雪亮,锋利无比。仿木制的塑料刀把给女人使用恰到好处。

“我什么时候买的这把刀?——我从来没买过这把刀。”

“在希尔圣诞节大拍卖的时候买的。”

“我从来没买过!”

“那么,谁买的,妈妈?”

“是我买的,但我不打算带这把刀外出。我去哪儿也不带这把刀去。”

“天黑之前不带。”

“什么时候?”

“大约九点钟,妈妈:不早不晚。”

“我不。”

“你一定要。”

“我不会一个人去。”

“妈妈,你当然不会一个人去。”

“我——不会?”

“你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去了,是不是?再也不一个人去了?”

杰科在厨房的椅子上站稳,跟妈妈一样高,露出最甜蜜、最自然的笑容。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当她想死的时候,这笑容温暖了她的心,使她像一个年轻姑娘一样热情洋溢地活下去。

杰科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脖颈,给她一个孩子的拥抱,用湿嘴唇给她一个热吻,又说道:“妈妈,你知道你无论去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去,永远不再一个人去!”

来到X的公寓楼,女人想坐电梯上九楼,但目光锐利的杰科拉了拉她的手臂,催促她往楼梯走。他们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来过,不是吗?

在文明社会,此时已经晚了。杰科多次说过:“无论对什么罪人——不能坐等上帝惩罚。”

女人和杰科上到九楼的时候,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周身的血管里冒出兴奋的火花。她肩上的背包里装着十英寸长的切肉刀;在她的身边是迈着粗壮的短腿、上楼的动作比她灵活的小杰科,她子宫结出的果子。女人想,既然X难得带她来这个地方,他的儿子更是从未来过,那么他们两人就该来看他,这样做看来非常正当,没有什么不合适。而且不能回头了。

他倒是去过她的家。吃过她为他精心准备的食物。同别人一样。同和他一个性别的人一样。他说过爱她,用他的吻给她紧张而充满希望的身体涂过油①。在他的监护下,她变得美丽了,不是吗?

她不假思索地向他敞开了女人的灵魂,却没有料到一旦男人的激情消逝,她本人的灵魂重返自身时,已经被玷污,被压垮。用杰科不屑的话说:“像一张被那畜生擤过鼻涕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

但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在X住的那一层楼,杰科把楼梯门推开一两英寸,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看见走廊里没人,招手叫女人出来,悄声说道:“妈妈,走。过来。”女人摸了摸肩膀上背着的包。目光似乎歪斜了。出发前,她喝了几杯酒,服了一粒白色的药丸,使神经镇定。她蹲下来,悄悄对杰科说:“——别离开我,宝贝——答应我,别让门关上?”杰科把她的腿推了一把,不耐烦地说:“天啦,妈妈!当然给你开着。”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醉眼惺松地数着门号,找到X住的9-G,擦了擦眼里一直含着的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用手指按门铃,用力按,以断退路。

想起很久以前,刚怀孕很难受又吓怕了的时候,曾经给X打过电话——肯定是X,不管那人后来怎么说——听见他的电话铃响了又响,如同她命中的血液无情地渐渐冷却、干涸,那时候她的子宫里那个声音第一次响起,像上帝远古的震怒,十分奇妙地给了她无穷的安慰。那声音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受到惩罚,那些罪人——只要耐心等待,她真他妈的又耐心地按了一次门铃,听见了脚步声。这一来,不能回头了?

在灯光昏暗的走廊的另一头杰科在远处等着她,就在紧急出口的门边。但是当她斜眼朝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空荡荡的,那扇门紧紧地关上了。在她和那扇门之间空气微微一颤,走廊微微一抖,仿佛那座楼或许连楼下的土地都开始摇晃起来。女人毕竟是有理智的人,她想那座楼不可能真的在摇晃,即使真的在摇晃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无论怎的,她来了。门开了,X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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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预兆

今年的圣诞节是星期三。圣诞节前那个星期四,黄昏时分,维特尼驾车往住在该城另一头的哥哥奎恩家驶去,路上维特尼得了一个预兆。

维特尼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不是。

他也不是一个好干涉别人家务事的人,特别是哥哥的家事。哪怕只是出个主意,如果事先未征得奎恩同意都是危险的。

可是维特尼早上接到小妹的电话,她从姐姐那儿接到电话,姐姐又是从去看母亲的姑姑那儿接到电话——奎恩又开始酗酒了。他威胁妻子艾伦,或许还威胁了女儿,这是家丑,令人抬不起头。过去的十一个月奎恩参加了同性恋的聚会,虽然不是定期地去,而且觉得尴尬,对这种聚会持轻蔑的态度。是的,他参加很多聚会,曾经戒了酒——关于这些问题,要根据不同的家庭发表意见——他的酒量已经比以前大大减少。作为帕克森家的长子,在当地有钱有地位,众口一词地认为,与一般人相比,参加同性恋聚会、承认有酗酒的毛病、承认脾气暴躁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维特尼头天夜晚就有预兆,一整天心里都惶惶不安,奎恩可能失去控制,把艾伦打成重伤了,甚至连他那几个女儿也不能幸免。奎恩块头大,年近四十,曾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学院,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他熟悉社团法,喜欢社团活动,心肠好。但维特尼从小就知道他是一个好动武的人:他常常用双手表达自己的意思,有时候这双手会伤人。

那天维特尼往哥哥家里打了几次电话,每次都没人接听。电话嗒的一声,接下来就是熟悉的嘶哑的留言录音带:哈啰,这是帕克森家!很遗憾,我们现在不能回电话。但——是奎恩的声音,热情洋溢,兴高采烈。但隐藏着威胁。

维特尼打电话到办公室的时候,奎恩的秘书只是说他不在。尽管维特尼亮出奎恩弟弟的身份,秘书肯定知道他是谁,但仍然不肯给他透露任何信息。“奎恩在家吗?他到城外去了吗?他在哪里?”维特尼极力不露出不安的声音。而奎恩的秘书,奎恩的同伙之一,只是静静地答道:“我有把握,帕克森先生圣诞节期间会和你联系的。”

圣诞节在格兰德维林荫道老帕克森的大宅子里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在那么狂欢的气氛中,维特尼怎么能把奎恩拉到一边说话?何况,到时候也许为时已晚了。

因此,尽管维特尼不是那种爱干涉别人婚姻、特别是哥哥私生活的人,他还是上了车,开车到城市另一头。他住的地方是城里不太富裕的街区,这里的房屋都是共管的公寓楼和单家独户,他已经在这里居住多年,过着庸庸碌碌的单身汉生活。现在他要驱车前往城市的另一头,进入奎恩几年前搬进的百万富翁区。这个地区是闻名的白水山庄,所有的房屋都是大宅院,十分奢华,以绿树和树篱作为屏障和道路分隔开来。每个建筑群落占地都不少于三英亩。奎恩的房屋是他自己设计的:有室内游泳池,有桑拿,房屋的后面还有一个庞大的红木露台,是新乔治风格和现代派建筑风格的折中。维特尼从来不把他的沃尔沃开上曲曲弯弯的鹅卵石车道,而是把它停在可以容纳三辆汽车的车库门前,步行到前面摁门铃,以免有擅闯私宅的感觉,哪怕是受邀请前来拜访,也要掏腰包的。

因此,他此时感到明显的不安。他摁响门铃,站着等候。大厅里黑灯瞎火,起居室里也一样。他发现车库的门是关着的,奎恩的车和艾伦的车都不在车道上。家里没人?他不是听见有音乐的声音吗?——是收音机的声音?他想,女孩们明天还要上课;下星期一才开始放假,那么今天晚上还在上学期间。孩子们不是应该在家的吗?艾伦不是也该在家的吗?

他一边等待,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里寒冷的空气。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但还没有下雪。除了进入白水山庄一路上看见几棵圣诞树,他没有节日即将来临的感觉;在奎恩和艾伦的屋子里看不见圣诞节的装饰。甚至连前门都没有悬挂常青花环……没有圣诞树?在格兰德维林荫道大帕克森家,往年圣诞节总要在大厅里竖立一棵巨大的枞树,修剪这棵枞树的时候还要庆祝一番。尽管维特尼已经不参加,一年一度的仪式还在庆祝。他认为这是成年期的特权,可以使你远离不安和痛苦。他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

当然圣诞节那一天他将和全家人共度,或者共度半天。只要他还住在他出生的这个城市,他就免不了要和全家人共度圣诞节。是的,他已经送了几份包装昂贵的礼物,也接到了他那一份;他要同往常一样对母亲和蔼,对父亲彬彬有礼。他明白自己使父母失望,没有成为奎恩那样的儿子。但是在庆祝节日期间,人多,热闹,减轻了这种屈辱。维特尼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或许再也不会真正感到丢脸,只是留下丢过脸的记忆。

他又摁了一次门铃,小心地叫道:“哈啰?有人在家吗?”透过大厅,他可以看见屋子深处亮着一两盏灯;音乐似乎停了。黑暗的大厅里楼梯脚有几个盒子——还是手提箱?小箱子?

这一家子要外出旅游了?这个时候?圣诞节前?

维特尼想起几个星期前听到谣传,说奎恩要偕同一个女朋友到某个开销很大的地方,非洲的塞舌尔群岛,旅游。对这种谣传维特尼半信半疑,因为尽管奎恩高傲自大,无视妻子的感情,可他从来不至于这么放荡;原因之一,他们的父亲会对他大发雷霆。奎恩也意识到自己在当地享有的声誉,多年来奎恩虽然不太认真,却一直想进入政界。他们的曾祖父洛德?帕克森曾经是颇得人心的共和党议员,在该州帕克森的姓氏仍然受人尊重……这个畜生不敢,维特尼想道。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感到一丝害怕。有了进一步的预感。万一奎恩在一阵狂怒的冲动下,对艾伦和女孩们干下什么蠢事,那可怎么办?维特尼的脑海里浮现出奎恩在屋后华贵的红木案台上烤牛排,腰间系的围裙沾满鲜血的形象。奎恩去年六月四日。一只手拿着双头叉子,一只手握着一把电动切肉刀。电动刀呼呼地转,刀刃闪着致命的光。奎恩涨红了脸,对弟弟来迟大为光火,挥手叫他走到案台边,像快要发酒疯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醉汉一样强压下撒野的冲动。奎恩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重两百磅,浅蓝色的眼睛在脸上特别突出,声如洪钟,一副专横跋扈的样子!维特尼马上服服帖帖。奎恩的围裙紧绷绷地系在便便大腹上,样子十分可笑。他做了一个开玩笑的手势,把那一把看上去十分凶险的刀子朝维特尼刺来:开玩笑地把手一晃。

维特尼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哆嗦。别的客人都哈哈大笑。维特尼自己也笑了。只是开个玩笑,而且有趣……如果当时艾伦看见了,也会打哆嗦,但维特尼没有注意。

维特尼试图把这个形象从脑海里驱散。

维特尼心想,不光是走投无路、穷愁潦倒的人和有精神病史的人杀害家人。前两天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说的是一个中年的保险公司经理开枪打死与之反目的妻子和儿女……不,现在别想这样的事。

维特尼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没有白摁:他听见有人应答。“哈啰,是奎恩吗?是艾伦?是我,维特尼——”他的声音多么微弱,颤抖得多么厉害!他相信哥哥的屋里一定出了事。同时,如果奎恩在家,一定会因为他来打扰把他臭骂一顿。无论怎样,奎恩都会暴跳如雷。帕克森是个大家族,他们集中居住,关系密切,不喜欢惹麻烦、爱管闲事的人。目前维特尼和奎恩之间关系良好,但两年前艾伦离开这幢房子提出离婚诉讼时,奎恩责备维特尼说他和艾伦在他背后搞阴谋;甚至还指责他是和艾伦私通、背叛他的男人之一。这场离婚诉讼不久就撤诉了。“说实话,威特!我可以接受!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伤害你!我要的是实话,你这个狗娘养的胆小鬼!”——奎恩就是这样大发雷霆。然而,暴怒中似乎有故作姿态的成分,因为奎恩的怀疑理所当然没有根据。除了奎恩,艾伦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奎恩就是她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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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过多久,艾伦又回到奎恩身边,把女儿们都带了回来。她撤了离婚诉讼。维特尼既失望又如释重负。失望的是艾伦争取自由的努力非常必要,非常正当;如释重负的是奎恩破镜重圆,女儿们又回到他的怀抱,重新确立了他的权威,他的怒气平息下来,没有理由再迁怒于他的弟弟,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有点儿轻蔑而已。

“我怀疑你和她勾搭,当然不是认真的。”奎恩说,“——我一定是昏了头。”

说完,他笑了,似乎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从那次事件以后,维特尼就有意避开奎恩和艾伦,只有圣诞节之类帕克森全家的聚会,维特尼才不得不和他们会面。

此刻维特尼浑身颤抖,不知道该不该走到屋后去敲后门,从后门往里瞧。不过,如果奎恩在家,真的有事,奎恩不是很——危险吗?那个人有几把猎枪,一把短枪,甚至还有一把领了持枪许可证的左轮手枪。而,如果他在酗酒……维特尼想起警察在调查家庭争执时常有被枪击的事件发生。

这时,他看见艾伦朝门口走过来,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是艾伦吗?她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这是维特尼的第一感觉,虽然是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得出的印象,事情过了很久他还会回忆起来——因为她走得慢慢腾腾,步子不稳,似乎地板在她脚下倾斜;她在用力扭绞着双手,还是用围裙擦手?不管门廊里站的是谁,门铃的响声显然使她感到焦虑。维特尼叫道:“艾伦,是我,维特尼!”只见她像小孩一样如释重负。

她是在等奎恩吗?维特尼感到纳闷。

令维特尼感到奇怪的是,艾伦立刻打开大厅的灯并迅速开了门。

艾伦轻声惊叫道:“维特尼!”

她两眼发直,眼睛湿润,瞳仁扩大,脸上的神色虽然疲惫,脸却烧得通红,也是逢年过节喜气洋洋的脸色。她看见小叔子似乎大吃一惊,紧紧抓住他的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维特尼心里纳闷不知道她是不是喝了酒。他不时在聚会上见她喝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有条不紊地喝,似乎要麻醉自己。他从来没见过她喝醉,更没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

维特尼道歉道:“艾伦,对不起,打扰你啦,——你们没有给我回电话,我为你担心。”

“担心?为我?”艾伦笑望着维特尼,眨了眨眼睛。那笑容先是询问,然后渐渐扩展成满面笑容。她的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为我?”

“——还有你那几个姑娘。”

“——我的姑娘?”

艾伦哈哈大笑。笑声高昂、欢快、甜美,维特尼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笑得这么爽朗。

维特尼进门后,艾伦迅速把门关上,显得十分热情。她拉着维特尼的手,急切地把他领进大厅——她的手冰凉、湿乎乎、硬邦邦,——她迅速把大厅里的灯熄灭,叫道:“是维特尼叔叔,姑娘们!——是维特尼叔叔!”听声音似乎如释重负,此外声音里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欢快。

维特尼困惑不解地打量嫂嫂。艾伦穿着一条有污渍的便裤,一件工作服,系着一条围裙;她棕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拢在脑后,露出了小巧玲珑的耳朵;她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这样看上去比维特尼往常看见的样子显得更年轻、更脆弱。在大庭广众中,作为奎恩?帕克森的妻子,艾伦妩媚娇柔——是个文静、少言寡语、讲究穿着打扮、说话不卑不亢的俏佳人。奎恩喜欢女人穿高跟鞋——至少要外貌漂亮——因此即使是一般的聚会,艾伦也难得不穿高跟鞋。

这一天夜晚,艾伦穿的是平跟鞋,显得比维特尼想象中的艾伦更加娇小,不及她的大女儿莫利高。

艾伦领着维特尼往屋后的厨房走去——一路上,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灯光,在饭厅里跟在大厅一样,地板上摆着纸盒、纸箱——她提高嗓门欢快地说话,似乎一方面要他打消顾虑,另一方面又在讲给别人听。“你说你担心,维特尼?——为我,为姑娘们担心?为什么?”

“唔——因为奎恩。”

“因为奎恩!真的!”艾伦把维特尼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笑问道:“可为什么‘因为奎恩’?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今天夜晚?”

“我和罗拉聊天,她告诉我——奎恩又开始酗酒。——他又威胁你。因此我想——”

“你,还有罗拉关心我和姑娘们,你们真好,”艾伦说道。“——和帕克森家的人大不相同!然而你和罗拉本身就不是真正的帕克森,是吧。你们处于——”她犹豫地住了口,似乎得把想起的第一个词咽下去。“——外围。你们……”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不做声了。

维特尼连忙询问他最急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唯恐流露出心中的忧虑:“奎恩——在家吗?”

“在家吗?不在。”

“他在城里吗?”

“他走了。”

“走——了?”

“出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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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噢,明白了。”维特尼的呼吸没那么急促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会派人来接我们,到巴黎去。或者去罗马。他在哪里办完事就接我们到哪里,有空就来接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也要走?”

“是的。就在这几天。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跑女儿们的护照,办签证。除了墨西哥,她们还是第一次到国外去,我们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奎恩起初并不热心,他在东京的生意很复杂,你了解奎恩,总是不停地谈判,总是计算,他的脑子从来没有歇过——”说到这里艾伦不说话了,像被吓了一跳似的,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唔,你了解奎恩。你是他的弟弟,你是在他的阴影下长大的,你怎么能不了解奎恩。用不着对奎恩进行剖析!”

艾伦又抓紧维特尼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为了保持平衡,她微微倚在维特尼的身上。

维特尼不得不承认自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到哥哥无论如何不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这使得维特尼大大恢复了镇定。

“这么说,奎恩坐飞机走了,你和姑娘们随后也要去?”

“他有生意要做,你明白。不然的话,我们一同走了。奎恩想要我们同他一起去。”艾伦似乎重复背熟了的话,此时说得更确切了。“奎恩想要我们一起去,但是——情况不允许。在东京办完事后,他也许得飞到——我想是香港吧。”

“这么说,你们不在这里过圣诞节了?你们全都不在?”

“尽管如此,我已经购买了圣诞节的礼品!不参加圣诞节聚会不感到内疚。我和女儿们只是不到你父母家去看着打开我们的礼物。”她欢欢喜喜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努力不让一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当然,我们会想念你们大家。噢,非常想念!你亲爱的爸爸,你可爱的妈妈。所有奎恩家的人——是的,我们会想念你们。奎恩也会想念你们。”

维特尼问道:“你说奎恩是什么时候走的,艾伦?”

“我说了吗?——他昨天晚上走的。坐的是协和式飞机。”

“你和姑娘们也要走——”

“明天走!当然不坐协和。只坐普通舱。不过,我们都很激动,你可以想象得出来。”

“是的,”维特尼小心提防地说道,“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维特尼推想奎恩是和新交的女朋友到塞舌尔①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他设法使轻信的妻子相信自己这次旅行是去处理“机密”的事务,而她看来对此说法感到满意——甚至感激?

女人是多么热衷于男人的谎言,多么满足于受男人蛊惑!可怜的艾伦。

维特尼心想不该由自己提醒她。

“你说你要去多久,艾伦?”

“我说过了吗?——如果说过的话,我已经不记得了!”艾伦笑道。

她快活地推开厨房的推拉门,似乎以胜利者的姿态拉着维特尼的手进了厨房。

“是维特尼叔叔!”莫利叫道。

“维特——尼叔叔!”特莉莎拍手叫道,她的手上戴着一副胶手套。

厨房里灯火通明,气氛大不相同,欢乐、热烈,维特尼觉得犹如走进了某种庆典的场合。这个情景过后他也会记起来。

漂亮的侄女们欢呼雀跃,气喘吁吁地一拥而上,艾伦帮他脱了大衣。维特尼六个月没见过她们了,在他看来每个侄女都长高了。莫利十四岁,穿一件邋遢的衬衣、牛仔裤,细小的腰肢上围着一条围裙,戴一副紫水晶塑料框的太阳镜,遮住眼睛。(一只眼睛是青紫的吗?——维特尼吃了一惊,尽量不盯着她望。)特莉莎十一岁,也是同样打扮,不过头上反戴着一顶棒球帽。维特尼走进厨房的时候她蹲着用海绵在地板上擦什么东西。她戴的黄色胶手套太大,拍起手来手套嘎吱嘎吱地响。

维特尼喜欢,非常喜欢这两个小侄女。她们对他来访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使他脸红,但真的受宠若惊。“看见你太高兴了,维特尼叔叔!”她俩吃吃笑着异口同声地叫道。“太高兴看见你了,维特尼叔叔!”

维特尼想道,她们似乎料到会有别的什么人来?

他皱着眉头心想或许奎恩没走。

艾伦匆忙解下肮脏的围裙。“你今天夜晚来得正好,威特,”她温情地说,“姑娘们喜欢你这个叔叔喜欢得不得了。我们都在想,圣诞节见不到你多么难过!”

“看不见你们我也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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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维特尼心想屋里的气氛明显只有女人,有一种潜藏的歇斯底里。收音机调到一个流行音乐频率,电台播放着美国青年喜欢的流行歌曲,歌词简单,歌声刺耳,伴有敲击乐声。维特尼不明白艾伦如何忍受得了。头顶的灯全都大放光明,表面亮堂堂,好像刚刚擦过。尽管炉子上的电扇呼呼地转,厨房里还是有一股浓烈的气味——潮湿、酸甜、倒胃的气味。空气特别热,似乎在蒸发。地上到处是健怡可乐的空罐和比萨的碎屑;在案台上一堆礼物包裹的旁边,放着一瓶加拿大红葡萄酒。(如此说来艾伦喝了酒!——维特尼看见她的眼神呆滞,左眼上方有一块,还是几块青紫。)最突出的是,厨房里凡是空着的地方,包括厨房中间那块切肉的案板,都堆满了大包小包和礼品包装纸、彩带、地址标签——维特尼惊讶地意识到就在她们热望着要到国外旅行的前夕,他的嫂嫂、侄女们还狂热地准备圣诞节礼物。这个时候还想着别人,多有女人味!难怪她们的脸那么欢快,红得发烧,眼里闪出那么狂热的光。

艾伦提议维特尼喝一杯,或者来点咖啡?——“外面那么冷!天寒地冻的你还得回去!”艾伦说着打了一个寒颤,姑娘们也打了一个寒颤,笑了。维特尼感到纳闷,有什么可笑的?他说如果不麻烦,就喝杯咖啡吧。艾伦连忙说:“当然不麻烦!当然不麻烦!现在什么都不麻烦了!”

三个人又几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知道吗?维特尼纳闷地想道。奎恩背叛了她们。

特莉莎似乎看透了维特尼的心思,突然说道:“爹地要去西谢尔群岛。他就是去那里。”

莫利却“哈”地一笑,说道:“不,傻瓜——爹地是去东京。爹地在东京。办事。”

“——然后,来接我们。在西谢尔群岛。‘印度洋中热带的天堂’。”特莉莎脱掉胶手套,把手套扔到台子上。

“是塞舌尔群岛,”艾伦略略提高嗓门,针对特莉莎的话说道。“——但是我们不去那儿。”她迅速、熟练地煮着咖啡,眼睛几乎不看手的动作。“我们去巴黎。去罗马。去伦敦。去马德里。”

“‘去巴黎。去罗马。去伦敦。去马德里。’”两姐妹几乎异口同声地附和着说。

炉子上方的抽风扇呼啦呼啦地还在转,但厨房里蒸腾的闷气散得很慢。

艾伦聊着行将到来的旅行,维特尼看见她前额有紫黄色的瘀伤。如果他问这些瘀伤是怎么来的,艾伦一定会说是不小心撞伤的。莫利的黑眼睛——毫无疑问也是不小心碰伤的。维特尼回想起许多年前全家在帕克森庄园的草坪聚会时,奎恩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了年轻的妻子的头——事情突如其来,没引起几个客人注意。为了给看见的人一个说法,奎恩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声说道:“蜜蜂!讨厌的蜜蜂!想蜇可怜的艾伦!”

艾伦眼里泪水充盈,重新站稳,由于感到十分难堪,急忙走进屋里去了。奎恩没有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和奎恩谈过这个意外事件。就维特尼所知,他们互相间也没人谈论这件事。

维特尼不安地预料到,圣诞节当奎恩一家子不在的时候——他们故意躲开圣诞节,全家一定会议论纷纷。他心里纳闷,不知道艾伦是否把要走的事告诉了他母亲,作了解释,道了歉。但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们不能等到元月再去度假,奎恩和他的女朋友也一样。

“别听特莉莎的,她来月经了。”莫利不怀好意地说。

“莫利——”艾伦叫道。

“你这个该死的——!”特莉莎叫着打了她姐姐一巴掌。

维特尼尴尬地装着没听见。特莉莎真的到了来月经的年龄了吗?可能吗?

他的手难以觉察地颤抖着把咖啡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这么多的礼物!——艾伦和姑娘们一定干了好几个小时。维特尼虽然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被她们所费的工夫打动了。购买这么多礼物,多有女人味!尽管许多礼物是不需要的,特别是对富裕的帕克森家庭而言;但她们却小题大做,兴高采烈地把这些礼物包在昂贵而华丽的红红绿绿的圣诞节包装纸里面,用华丽的闪光金箔缎带包扎好,用标签笔写上我们的卡片,维特尼看见的有——送给帕克森父亲,送给维妮亚姑姑,送给罗伯。大多数包裹已经整整齐齐地堆放好,剩下没包好的还有大约六七个。这些尚未包装的礼品盒小到只可以装一个帽子,大到三英尺长、两英尺宽的轻金属盒。有一件没有包好的礼品是一盒昂贵的巧克力,装在闪光的镀金盒里面,放在案板上。切肉的砧板上到处都是剪剩下的包装纸和包装缎带,一卷卷的透明胶带、刀片、剪刀,甚至还有园丁用的大剪刀。在地板上有一个似乎要搬到车库或者扔掉的绿色塑料垃圾袋里放着杂七杂八的工具:尖爪锤子、钳子、又一把园丁用的大剪刀、刀尖断了的宰牛刀、奎恩的电动切肉刀。

“维特尼叔叔,别偷看!”莫利和特莉莎非常兴奋地拽了拽维特尼的臂膀。维特尼明白她们当然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圣诞礼物。

可他却打趣地说道:“为什么我不可以今天晚上就把我的礼物拿走,省得麻烦你们邮寄呢?如果你们有礼物要送给我的话。”

“我们当然有礼物送给你,亲爱的威特!”艾伦责备地说,“但是不能现在给你。”

“为什么?”他对姑娘们眨眼说,“我答应不到圣诞节那一天不打开。”

“因为——就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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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哪怕我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发誓如果不遵守诺言就不得好死也不行?”

艾伦和两个女儿目光炯炯地交换眼色。这三母女多么像呀,维特尼既爱又茫然地想道——奎恩似乎命好,这三个脸蛋姣好、引人注目的女子竟然成了奎恩的妻女,而与他无缘。女孩们有艾伦的金发,细嫩的皮肤,艾伦美丽、阴郁的灰色大眼睛;除了略有一点儿鬈发和翘起的上嘴唇,根本不像奎恩,也不像帕克森家的人。

她们都吃吃地笑道:“我们就是不能。”

剩下的时间很快过去。她们谈论的话题不涉及情感,只谈旅行的一般问题,谈维特尼在伦敦读研究生那一年的生活,她们只字不提奎恩,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维特尼觉察出,尽管她们情绪很高,也很喜欢他,但迫切希望他别再来打扰,以便完成手头的准备工作。维特尼也急着要走。

因为这毕竟是奎恩的家。

跟厨房一样,客房的盥洗室也刚刚清洗过;水槽、便盆、浴缸洁白亮丽,用厨房的清洁剂彻底地刷过,没有污渍。头顶的抽风扇开到最大,呼呼地转个不停。

盥洗室里有一股奇特的气味——有点微弱的腐臭气味,像血的腥味,令人倒胃。维特尼一边洗手,一边感到困惑不安,因为这气味使他想起什么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夏天去梅因露营,维特尼看见厨子一边大声地吹着口哨,一边杀鸡的情景——把已经宰杀好、瘫软的鸡放进热腾腾的水里,拔鸡毛,扯开翅膀、鸡脚、鸡爪,用手掏出湿淋淋、滑溜溜的内脏,把鸡剁成小块。哎呀,那情景,那气味使人作呕,维特尼此后几个月都吃不下鸡肉。

此刻,他厌恶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这浓重的血腥味究竟是不是与月经有关。

他脸红了。他实在不想知道。

女人有些秘密最好由女人自己保守,女人知道就行了。对吗?

后来,在维特尼准备离开的时候,艾伦和她的女儿们给了他一个惊喜:她们到底把圣诞节的礼物给了他。

“只不过你要答应圣诞节前不打开!”

“只不过你要答——应!”

艾伦高兴地把礼物放到维特尼的手上,维特尼接受了:这件礼物是一个轻巧的盒子,其大小可以装下一件男人的衬衫或者毛衣,用金光闪闪的红色彩纸包起来,看着十分顺眼。卡片上写着:随礼物把我们的爱送给维特尼叔叔——艾伦、莫利、特莉莎。非常突出的是,漏掉了奎恩的名字。维特尼感到满意,艾伦对她那个自私自利的丈夫采取了可谓报复的方式,尽管这种报复多么微不足道,多么的不合逻辑。

艾伦和姑娘们穿过漆黑的屋子把维特尼送到前门。他注意到起居室的家具都罩上了套子,地毯卷起来了,在阴暗的前厅,他又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箱笼。这些不是短期旅行的行装,而是要长期外出;显然奎恩耍花招骗了艾伦,使她同意了他某个疯狂的计划,像以往一样,总是对他有利。这个疯狂的计划是什么,维特尼不打算盘问。

他们在门口道了再见。艾伦、莫利、还有特莉莎吻了维特尼,而他也轮流吻了她们,维特尼呼出热乎乎的气息,感到浑身精力充沛,轻松愉快。他上了车,把礼物放在身边。女孩子的声音在后面叫道:“记住,你答应不到圣诞节不打开礼物!记住你的诺言!”维特尼笑着回头喊道:“当然——我答应。”这个诺言很容易遵守,因为不可否认,他实在对她们给他买了什么东西不感兴趣。当然,对她们的情义他还是感激的。他对一年一度互赠礼物的礼节索然无味,每逢需要赠送礼品的场合,他的礼物都是由百货公司包装搞定送出;如果送给他的衣物不合身,他也懒得和别人掉换。

驱车横过市区,维特尼对这次造访的结局感到高兴。他勇敢地去了奎恩的家——艾伦和她的女儿会永远记住这一夜。这一夜他也会永远记住。他朝身边的礼物看了一眼,她们今天晚上就把礼物送给他,相信他不会提前打开礼物也使他感到十分高兴。

她们一如既往地信任我们,多么有女人味,多么美好!维特尼想道,至少有时候她们的信任没有虚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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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换相

他是谁?他一直跟到这里,还是就躲在门里?朱丽亚?马特凌不是看见而是觉察到那人在盯着她。她还没有望见他,没有和他碰面。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左边目光能及的最远的地方(靠在墙上?),似乎从他的身上发出可以感知的地心吸引力。朱丽亚只是警惕,不是惊慌,也不担心,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中,她肯定没有危险——在忙碌的周日下午,在布洛密县法院办公楼底层的职工办公室里,她肯定不会有危险。她是来更换她和她丈夫到期了的护照。她给了办公柜台后面那个妇女一张支票,把护照和收据放进手提包,正准备离开。朱丽亚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探察,她望见了那个她认为一直监视着她的男子——惊讶地发现他穿着制服!他是众多在法院办公楼周围每隔一段距离站岗的警员之一。他正心神不宁木然地看着她。

我认识他吗——他认识我吗?

他皮肤黝黑,三十五六岁,一双嘲弄人的眼睛,稀疏的灰褐色头发,一张冷嘲热讽的嘴。他具有农村男孩粗野的魅力,但长得粗壮结实。深灰色镶蓝边的制服很合身得体。朱丽亚看得见,或者不如说她认为看得见,他左边大腿上鼓起的黑色油亮的皮枪套和手枪把。他是个陌生人,不可能认识朱丽亚?马特凌或者她的丈夫诺曼。可他还是粗鲁地继续盯着她,似乎他俩相识。

不。别望了。我不认识你。

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朱丽亚感到手脚无措,面孔涨得通红,把目光转向别处,急忙离开职员办公室。她十分纳闷,不知道作为女人引起男人的注意力,为什么会使她本能地感到内疚——似乎有理由怀疑她与此人同谋。

布洛密县法院办公楼是个多么沉闷的所在!朱丽亚急着要走,但拿不定主意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上一楼。她是走楼梯下来的,但楼梯阴暗,灯光暗淡,不太舒坦。(她近来听说大学里的一个朋友,CBS的女经理,在纽约一幢照理说应该是安全的大楼的楼道里被人强奸,并且被打成重伤!)电梯比较安全,朱丽亚想道。于是她按了“上”的按钮,等着电梯。

他望着我吗?——跟着我吗?——没有。

她回头偷窥,只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和一个男仆走进职员办公室。到处都没看见那个警员。是我的想象作怪!真滑稽。朱丽亚?马特凌已经不是年轻的女郎——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即使还是小巧玲珑、风华正茂、有一双黑眼睛的漂亮姑娘,在屋内、在街上,她从来没有感到能够不可抗拒地引人注目;她也不愿意引人注目。因为男人这种抽象的兴趣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既不是承诺,也不构成威胁。

电梯慢得要命。总的说来跟法院办公楼一样已经很旧,甚至可说是古老。朱丽亚按了“上”的按钮,极力按捺紧张不安的心情,等着电梯下来。她急着要走,急得像个傻乎乎吓坏了的孩子一样!

马特凌夫妇,朱丽亚和诺曼,住在郊区的昆斯顿村;离市区二十英里。跟大多数昆斯顿人一样,除非不得不和法院打交道,他们难得到县法院所在地这个肮脏的工业城市一趟。朱丽亚已经好几年不进城了;诺曼或许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城市。他享有昆斯顿前沿科学研究中心突出贡献研究员的称号,如果他勉强同意挤出时间旅游,通常总是到几千英里以外的地球上遥远的地方去参加科学会议。他工作得多么专心致志!多么全神贯注!简直像个大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吃饭时他也皱着眉头,越吃越慢。这个男人很忙,他在工作,朱丽亚学会了不打扰他。

她本人在昆斯顿一家私人捐赠的艺术馆当副馆长,但她担当了所有的家务事和在当地办的差事。例如,为她和诺曼办护照签证之类的事情,(诺曼下个月要到东京去宣读一篇论早期宇宙换相的论文,朱丽亚希望陪他去)。她不在乎负责料理家务,她从来不在乎。她没有需要照顾的孩子,也没有别的离不开她的人(除了诺曼以外)。

一个天上和地下的差别?——普通人和超凡入圣之人之间的差异?

电梯终于到了:门开了,朱丽亚木然地踏进电梯。

电梯的门刚在她的身后合拢,她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乘客:是个警员。可是想退出去为时已晚。

起初朱丽亚十分惊讶,忘了害怕。她注视着那个警员。就是他!可他是怎么从她的身边溜过去,上到另一层楼的?他一副怪样,对着她吃吃地笑,露出了不整齐的黄牙齿。他像狗一样无礼地摇晃着脑袋,把一绺油腻腻的头发从眼角抹开。

朱丽亚喃喃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

他朝朱丽亚走过来。朱丽亚小声地喊了一声,用手提包把他推开。那个警员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逼到电梯壁上。朱丽亚痛得叫起来;他压在她的身上,粗鄙地磨擦。“不!住手!救命!”——袭击她的人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巴,使她喊不出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清楚那个男人粗糙的肌肉组织,上面似乎有些凹点。他的眼神阴湿、残酷、嘲讽;脸上蒙着一层油。朱丽亚喊不出声,她只能默默地抗议,在心中抗议:别!别伤害我!你是谁!电梯蹒跚地往上升——过了一楼——过了二楼——过了三楼——此时袭击她的人哈哈笑着,喘着粗气把朱丽亚浅褐色套装的裙子扯下来,拉到屁股下面,粗野地拉开自己裤子的拉链,不在乎她多么疼痛,用力地又把她推搡到电梯壁上,将他的鸡巴塞进她的大腿之间,塞了进去,还是把他的枪柄塞了进去。朱丽亚被他捂着嘴巴,挣扎着喊道。不!不该是我!只觉得一盆滚烫的水泼在身上,顺着身体两侧,迅速流遍了全身,——

朱丽亚喘着粗气吓醒了。她绝望地挣扎,要摆脱缠在两条腿之间的东西。是被单吗?她是在床上吗?

她迷迷糊糊地往旁边摸,有个东西在床上:看上去是黑的,摸着暖呼呼,沉重而不动:是她的丈夫,睡着了。

“感谢上帝!噢,感谢上帝!”朱丽亚小声说道。

多么丑恶的梦!栩栩如生!多么可耻!

但诺曼没有受到惊扰。他仰面躺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噜声。这声音使朱丽亚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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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朱丽亚的睡衣湿透了,不停地颤抖。她僵直地在床上侧身躺着,时睡时醒。好在诺曼像个大娃娃,睡得很沉:诺曼常常熬夜,白天睡觉时常惊醒;但晚上则令人羡慕地睡得像死猪一样,似乎体内的每一个粒子都分解了,跟他毕生研究的宇宙早期的情景一个样。他永远不会知道。

黎明的晨曦透入房里的时候,朱丽亚的梦已经忘了大半。她第二天早晨在盥洗室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咽喉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痕迹。她不知道这条痕迹是怎么来的——也不记得昨天晚上梦中的挣扎,不记得是怎样从梦中挣扎着惊醒的。

第二天早晨诺曼去中心上班后,朱丽亚按计划开车到布洛密县法院办事。当她停好汽车,走进大楼,沿着楼梯上楼的时候,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的忧虑和激动。多么奇怪,多么……离奇古怪……这座办公楼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熟悉,连它的气息也不陌生,似乎不久前刚刚来过!——实际上她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朱丽亚坐电梯下到地下室,急匆匆走进县办事员的办公室,拿了她和诺曼的护照,付了钱,一切顺利。然而,签支票的时候,可以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她很尴尬地向四周张望——只见周围都是陌生人,办事台后面坐着办事员,门后有一个警员站岗;谁也没有注意朱丽亚?马特凌。

她知道自己青春已逝,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风韵犹存。诺曼认为她是美貌的——曾经羞涩地、笨嘴拙舌地告诉她,似乎怕朱丽亚会谦虚地感到不安,对这个事实一笑置之。(事实并非如此。她深受感动,沉默不语,乐于相信在诺曼阅人不多的眼里她是美貌的。)今天早晨,朱丽亚穿的是一套做工精细的浅褐色亚麻布套装,戴的是珍珠耳环,足蹬讲究的中跟鞋,她一定没料到,也不欢迎受到陌生人注意。按照例行公事到县法院所在地跑一趟,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是顺理成章的。

像诺曼众多夸克中的一粒。或者——轻子?强子?胶子?斯夸克?①肉眼看不见,变魔术似的穿过真空?

朱丽亚看见法院办公楼周围有几个警员,他们穿着镶有蓝边的漂亮灰制服,每隔一段距离站岗。在这个时候似乎根本没有必要;但是朱丽亚心想,如果有案子开庭,或许会突发暴力事件。他们当中有些人看起来多么呆板,像博物馆的看守!她闲来无事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这些死气沉沉的警员是不是在睁着眼睛做梦?

朱丽亚早晨办完事离开县法院前门时,一个皮肤黑黝黝,稀疏的棕色头发开始发白的警员彬彬有礼地为她把门推开,口里小声说道:“太太,出口在这里。”——可连他也没瞧她一眼。

朱丽亚?马特凌早晨出来办完事,很快回到昆斯顿,感觉非常良好,按周日安排好的日程即将给她带来慰藉!然而——恐惧感却越来越大。

我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身上起了什么变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去县法院办事那天是星期二。三天以后,昆斯顿高级研究中心召开座谈会,研讨宇宙的结构。悄悄坐到研究中心人山人海的圆形会议厅后排的座位上时,朱丽亚又有了那种离奇古怪的感觉:在孩子气的兴奋和渴望下,隐藏着极度的害怕,使她差点呕吐起来。

她是从她所工作的艺术馆赶来的,会议四点半开始,她不想迟到,如果迟到也不要太晚,看来迟到是免不了的。诺曼肯定不会发现——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从来不在意——但是,别的人,他的同事,同事的妻子会看见,会不以为然。朱丽亚气喘吁吁地进了剧场,迅速坐下,努力集中思想。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么快?我要晕倒了吗?朱丽亚和诺曼?马特凌结婚十四年来一直参加专业会议,听她杰出的丈夫发言,作为妻子,这一天下午肯定没有为丈夫担心的理由。

在会议厅前面有个讲台,台上坐着五个参加讨论的男科学家,一头银白色金发、戴厚镜片眼镜的诺曼?马特凌在其中显得十分突出。他们正在讨论一个紧急问题。朱丽亚集中注意力倾听:他们讨论的是诸如“曲率的半径”、“超对称性”、“换相”、“地平线”之类的问题。这些都是使朱丽亚感到烦恼、而又熟悉的问题。她的丈夫不是多次向她解释过这些问题吗?——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诺曼?马特凌对此笃信不疑,无论谁落后如果不是悲剧,也是遗憾。

朱丽亚自豪地看到,会议厅里一排一排的男男女女,人人都身体朝前倾,聚精会神地倾听讨论团成员争论最近在实验室所作的试验的重要性。这个试验通过机器加速两束质子,使其速度几乎等于光速,然后让这两束光迎头撞击,在撞击中温度升高到大约能使宇宙中的弱势力量和电磁力结合起来的程度,惊人地模仿了早期宇宙的状况——宇宙的年龄只有百亿分之一秒时的状况。“因此,”诺曼?马特凌声音颤抖着说,“——可以得出这样的理论——”

朱丽亚看见诺曼身上穿着一件臃肿、已经磨损了的猎人绿灯芯绒夹克,她肯定这是一件她多年前已经扔掉的衣服。又看见诺曼脑瓜上的头发向上翘,她颓丧地往后一缩。他为什么不用水把头发压下去!诺曼认真起来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从座位上笨拙地站起来,走到黑板旁边,潦草地写了一长串难以辨认的方程式,开始唾沫横飞,结结巴巴地说起来;这时他的样子活像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的熊,为了努力保持平衡,眼镜朝里看——然而,讨论团其他成员对他却尊敬有加!大厅内鸦雀无声,人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诺曼在发布宇宙早期换相的理论,这一换相是紧接着宇宙大爆炸发生的,对以数学以外的方式得到的理解提出了挑战:10-35秒(用小数点后34个零和一个1代表)。在这以前夸克显然冻成了强子。

朱丽亚不安地微笑了。她过去知道这个理论吗?

所谓换相指的是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状态,例如从气体变成液体,从液体变成固体,又从固体变成气体,从表面上的整体变成无数碎片。换相不是可以推论出来的,而只能靠从经验中获取。换相既是不可取消的又是可以取消的。

诺曼?马特凌谈的是超对称粒子,把观察到的世界组成一个镜子里的形象;由此人们可以演绎出一个影子宇宙,一个我们居住的镜子里的宇宙——“与我们的宇宙互相影响,”诺曼激动地说,“只通过地心引力。因此——”说到这里,讨论团里另一名科学家,卡尔技术中心的天体物理学家,粗鲁地打断诺曼,大步流星走到黑板前,把自己的方程式写到黑板上。他的方程式也令人看得莫名其妙。

尽管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似乎接近了意识不到的危机,两位科学家交换的意见,还是深深吸引了朱丽亚。她悄悄离开座位,去找厕所。

她多次参加过中心的会议和社交聚会,然而令她感到沮丧的是,每次找女厕都要费一番工夫(也许在这个男人占绝对优势、修道院似的地方,女人用的设施本来就少)。那一条条走廊、一段段楼梯,一道道朝向空荡荡的日式花园的死胡同构成的迷宫——除了使她想起飞速扩张的宇宙现象,还能想起什么东西?模糊意味着遥远。还有疯狂。

但是朱丽亚顾不得想这些东西。她紧紧抓住手提包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她只顾得想肠子里的不舒服。

接下来——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中心厨房拐角处她找到了女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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