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好人》：陷落的江湖

大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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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陷落的江湖

文/黄文杰

贾樟柯受吴宇森的影响太明显了。《小武》的环境音响里就掺杂了传自录像厅的《喋血双雄》的声音，周润发在那部电影里已经充当了一回不露脸的客串演员。当在《三峡好人》中再次看到奉节的“小马哥”把周润发在《英雄本色》中的言行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时，我疑心贾樟柯在有意向曾经辉煌的香港电影致敬。

《英雄本色》是吴宇森咸鱼翻身并登上事业巅峰的起步作品，他在该片中发泄了他多年不得志的怨愤和对人心不古的感慨。贾樟柯借鉴这样一部耳熟能详的电影，把它的台词、人物造型以及怀旧主题都照搬重演，分明是希冀引起一般观众的共鸣，以理解他感叹传统消亡、人心涣散、情义失落的一片良苦用心。

套用《东方不败》中“人心就是江湖，有人就有江湖”的论说，《三峡好人》其实就是一部用现实主义手法和艺术片样式包装的江湖片。只是在奉节这个有山有水、云雾缭绕的江湖，出出入入的不再是武林人士，而是平凡如你我的芸芸众生。在这个江湖，一样有人离开，有人闯入，有人忘恩负义，有人侠肝义胆，有人在底层挣扎，有人高高在上。贾樟柯采用半纪录的写实手法，描绘了一幅包含各色人等的世相图，反映了无情中的真诚、柔弱中的坚强，表达了蜕变中的执著、沦落中的守望。

过时，是无数江湖片中的人物曾发出的慨叹。世易时移，面临新时代的变迁，怀旧的人们不免感到困惑迷惘。小马哥对三明说，现在的社会不适合他们了，因为他们太怀旧。小马哥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完全出于对发哥的一种盲目迷恋。在他的小混混生涯中，对此一定有着刻骨的深入体认。三明第三次遇见他，他被人捆绑丢弃在蛇皮袋里；三明最后一次见他，他被人弃尸在乱砖堆里。在出发去云阳之前，他还一口一个“兄弟”地给那些哥们分糖，可是他最终却被他的“老大”和“兄弟们”抛弃。小马哥涉足的现实江湖，虽然没有录像片里的枪林弹雨，但也有刀光血影，也和吴宇森电影里的江湖一样，是充满背叛、道义沦丧的残酷世界。

作为小马哥的“老大”，郭斌成为影片直接的批判对象。这个来自山西的男人在国有企业待过，有着多重身份，既被人称呼为“老板”、“郭总”，又被人称呼为“老大”，代表了在新旧交替时期善于钻营的投机分子。影片安排他管理一个叫做所谓“移民搬迁旧房拆迁指挥部”的机构，应该是暗示他专用地痞流氓式的强制手段来对付动迁户，他又跟当地一个颇有名望的企业和合集团的董事长——一个叫丁亚玲的厦门女人打得火热，而且片中人物的台词还透露他跟县领导关系不错，可见此人背景之复杂与性格之油滑，简直是黑白两道通吃。影片中，这个灰色人物出场并不多，但多条叙事线索都将批判矛头指向了他。小马哥被他利用，妻子沈红的感情被他玩弄，就连当年帮助他在奉节闯荡的老战友王东明，他大概也忘得差不多了，两人有一年多没见面，以致王东明（王东明收藏了各式各样的钟表，可见他对时间有依恋感，也是个怀旧的人）对他的评价是“交友不慎”。概括起来就是，他既罔顾兄弟情，又玩弄爱情，忘却友情。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严重存在道德缺陷的人权倾一方，影响无处不在，给奉节这个江湖蒙上了一层无情无义的阴影，成为纷繁复杂的、利益纠结的、新旧交替的过渡局面的象征场所。在这样一个时空中，逢场作戏（沈红说郭斌以前从不跳舞，现在不得不到舞厅去找他，她跟王东明讨论说跳舞既是应酬需要，也是逢场作戏）、不择手段才能混得风生水起，而传统的伦理道义都被践踏。

也正如无数江湖片所反映的那样，《三峡好人》一面为旧日情怀奏响哀歌，一面也让善良的人们挺身而出，用他们的行动和人格守望江湖。韩三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他来说，奉节就像一个陌生的江湖，他就像闯入这个江湖的过客。他虽然憨厚老实，形象近乎猥琐，可是他却扮演了一个英雄的形象。他木讷，但并不可欺，在强行被拉去观看魔术表演遭到勒索后，他可以镇定地拔出刀子悍然自卫并且全身而退。他大度，向来以德报怨。小马哥曾骗了他一次，但他毫不计较，不但救了小马哥，还可以和他推杯换盏推心置腹（两人不打不相识，就像江湖片中英雄惺惺相惜的变奏，而他们俩的交往，也成为片中特别温暖的段落）；麻老大和家人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动粗，他依然若无其事地送上从老家带来的两瓶酒。他仗义，小马哥死后，是他为他料理后事。他敢担当，当他对麻幺妹现在跟着的男人说出“我要把她带走”时，话语虽然不重，却掷地有声，活现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影片中的三明，虽然多年前曾经买过女人，但在十六年后的奉节，他却是道德近乎完善的“三峡好人”。他的情深义重、宽容慷慨，无疑寄托了贾樟柯的人性理想，在道义失落的江湖，便显得高风亮节超尘脱俗。

三明无疑代表了贾樟柯心目中的平凡英雄。他们也许貌不惊人，默默无闻，但他们身上保留了人性最美好的角落；他们也许无钱无势，只是为了生存四处奔波憔悴不堪，但他们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生存意志。在《三峡好人》中，三明、小马哥、拆房的民工、何老大、沈红、王东明、断臂老王和他的妻女、麻幺妹和她的女儿、春宇，他们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也许无力左右时势变迁的脚步，但也是他们用淳朴的品性、坚强的臂膀支撑起了整个世界不至于坍塌。他们是贾樟柯施与了怜悯的对象，但也是被贾樟柯致以崇高敬意的群体。

影片英文片名为“Still Life”，其实静止的是底层生活的庸常卑微，一成不变的是始终挣扎的艰辛命运，而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变幻是无法阻止的历史演进，片中的人物实际上也处于变动不居的漂浮状态。——像三明和他的女儿、沈红和她偶遇的春宇、断臂老王的妻女、拆房的民工，为了寻找情感归宿或者生存机会，不得不出走家乡，来到奉节，或者离开奉节，去往“更南的南方”（广东）等别样的江湖。中国人历来安土重迁，而影片所展现的这些人物的漂泊命运，不单揭示出当代中国人与传统背道而驰的生存状态，更反映底层民众为了生存、为了寻求幸福生活的艰难无奈，以及随遇而安的适应力和生命柔韧度（三明来到奉节不久便加入了拆房的民工群体）。影片正是在这种变与不变的动静对照之中，凸显了以韩三明为代表的底层民众坚守人性之可贵，彰显了贾樟柯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而贾樟柯不愿意别人将他的片中角色称为“小人物”，原因或许也正在这里。

贾樟柯这一次对现实的观照是颇见力度和深度的。他的长镜头对现实生活几乎不作任何的美化，甚至是有意挑选了那些下里巴人的生活场景（“烟酒茶糖”四个章节的划分，便注定了是围绕日常的百姓世俗场景展开），展现了粗俗的、潮湿的、肮脏的江湖风景。像开场拥挤的渡轮上，不同的人各有各忙，打牌的，看手相的，抽烟的，看风景的，聊天的，掰手腕的，状态各异，生动绘出一幅俗世风情图画。其他如片中男人的赤膊流汗形象、喷火杂耍、魔术骗局、无处不在的麻将桌、麻老大一家坐在床上吃面的情景、破败的断壁残垣等等，都令人佩服贾樟柯对于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和独到的观察力。片中有一段描写草台班子癫狂的摇滚演唱和艳舞表演，呈现出集体狂热的景象，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末日般的气息。而当沈红来到工厂寻找郭斌时，贾樟柯用几个静止的镜头抓住生锈的厂房设备、院落的荒草，便恰如其分地交代出国企倒闭的凋敝景象，无声中渗出绵延的历史感。《三峡好人》描摹人、事、物的镜像语言，叫人想起侯孝贤对于《悲情城市》的构想描述：“我想拍出自然法则下人们的活动”，《三峡好人》恰如《悲情城市》一样，在某种程度也弥漫着“江湖气”、“艳情”和“血气方刚的味道”。

看贾樟柯的电影，听声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他的电影中，广播经常被用来交代时空背景。在《小武》中，汾阳的大街小巷便终日回荡着“严打”的广播。在《三峡好人》中，长江客轮上的广播不但阐明三峡大坝和库区移民的历史缘由，而且有效营造了影片无奈感伤、动荡不安的叙事氛围。贾樟柯也偏好将不同时期的流行歌曲糅入影片，既带出时代感，又总能微妙地与人物情绪、剧情发展相契合。《三峡好人》中出现的手机铃声《好人一生平安》、《上海滩》，便恰如其分地为三明与小马哥的人物性格做了生动注解。尤其当叶丽仪对后者的原唱响起时，影片配上了长江三峡的风光画面，此际歌词中蕴涵的“浪奔浪流”、“是喜是忧”的感怀，竟完美阐释了影片的空间地理和动荡背景，贾樟柯也借机抒发了对（奉节）历史与未来的难言忧愁。其他如片中一个小孩唱的网络流行歌曲《两只蝴蝶》以及舞会的背景音乐《潮湿的心》等，我们会发现均与人物的内心活动镶嵌得天衣无缝（沈红对爱情的迷惑、对郭斌的谴责乃至最终的失落）。像《两只蝴蝶》中唱出“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而沈红与郭斌的爱情/婚姻恰恰是在一场舞蹈后由沈红提出离婚而宣告结束，这里有一种反讽效果，既是贾樟柯对爱情的奚落，也暗含对沈红所代表的坚定抉择自我命运的女性的赞赏。贾樟柯的独具匠心还表现在让草台班子演唱《酒干倘卖无》，该曲是80年代台湾影片《搭错车》的主题曲，而这部影片反映的是在台北都市化过程中，城市现代化飞速发展对传统人际关系与人情温暖的摧毁，其中暗含的批判与《三峡好人》的题旨是相通的。影片借用传统戏剧“林冲夜奔”唱段（在片头片尾照应运用）也令人印象深刻。影片行将结束时，民工们因为奉节的房子“拆得差不多了”，为了谋生，跟随三明出走，去山西挖煤，这正如“林冲夜奔”，是“逼上梁山”，“望家乡，山迢水远”，不仅是回首家园的恋恋不舍，更蕴涵了一种身不由己的苍凉悲怆。这无疑也有力地揭示了人物流离命运，呼应了面临旧日家园陷落（旧的城区被拆毁、淹没，新的城区拔地而起，刚落成的跨江大桥照样在夜空中灯火辉煌）而倍感伤怀的主题。

看得出来，《三峡好人》试图触及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但在叙事表现上这一想法并没有构成剧情主线，而是通过主要人物（三明、沈红）的无意中旁观（并不直接介入），旁敲侧击地来展现、揭示一系列的现实问题。如三明去拆迁办查询麻幺妹的搬迁地址，遇见数位动迁户在那里声讨移民款被贪污，拆迁办负责人则回应“当然有问题了，两千多年的城市两年就拆了，有问题要慢慢解决”；沈红去工厂找郭斌，厂房是一片锈迹斑斑的荒凉破败景象，她在那里正好遇见因工伤断臂的老王与亲友对“不负责任的”国企刘厂长发起围攻，等到人群散去刘厂长又到窗口吩咐下属阻止外人偷盗国企设施，等等。这些场景的出现，片中“人人都有怨气”的刻画，似乎暗示三峡移民、国企改革等公共政策给平民个体带来的命运变迁、利益冲击与心理震荡。甚至如王东明对汉代古墓的发掘，也流露出编导对传统文化消亡的忧患意识。虽然该片的质疑、挖掘未能深入，只是侧面的点到为止，但相比许多炒作过火的影片对现实问题的普遍失语，《三峡好人》已经难能可贵。而且电影作为一种艺术手段，本身并不能如政治一样去解决现实问题，《三峡好人》尚待深挖的空间，恰也是编导留下的余地，值得每一个观众去思索回味。

XXYY3Q

一部不错的电影，只是最后的走钢丝不是很理解。意味着什么呢？是说现在的中国在两座危楼之间走钢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