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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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一
我讲话早,走路早,记事早.犹记得爬不过门槛儿发急的事.妈妈说了,刚搬来这城市时
,我们在废弃庙堂改的堂前屋里,住了有小半年,门槛比寻常人家高,我,还没满周岁,大
小解奇怪得很,经常非要出房门不可,跟小猫小狗似的.保姆不愿意老在外解决问题,'小
女孩子,不好!'保姆训着,就是不帮我过门槛,在门槛那儿任由我又爬又急的.姐姐如
果在,看见舍不得,就会用了劲要抱我过去,冬天的我,小棉球般裹着,才六七岁的姐姐
也不太抱得动,又拽又拉的,两个小球球,会滚滚地,一起跌出门外,如此这般地出了门
.保姆老奶奶就笑,朗郎的.

言二
保姆奶奶领我们去她家,一早就起来了.真远啊,还会爬一道很高的坡,哥哥背上我爬
上去,还要过铁路,再在石条小巷里走走不到,走走还不到,哥哥姐姐轮流背我走.

到了家,她家爷爷在睡午觉,她家侄儿跳出院子来,和我们抱着跳啊笑啊.

哥哥和他不知哪里拿出大核桃来,一人两个.吃完饭,哥哥就和那侄儿找办法吃核桃.最
后找到老爷爷屋门,把门打开,核桃夹门缝里,再去关那个门.夹了几个,有一个大的卡
进去了,哥哥用劲,'匡当!'门板从下头石臼里掉出来,门板朝里倒在地上.我还看着,哥
哥冲过来抱起我就跑,我在他肩上看见树蔓后面,老爷爷手里抄着鞋,揉着眼睛朝外追
:'这小讨债的,找事做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奶奶也出来了,看看门板,一脚跨过
院子推老爷爷进屋,老爷爷还在哇啦哇啦,奶奶跨跨门板出来了,招呼我们几个'走走
走,我们走了我们走了,回去奶奶做好吃的.' 保姆奶奶的省亲没有过夜.回来我路上
睡着了,结果无可奉告.只记得奶奶家院里一地桃花瓣.


言三
稍稍长大了一点,我们搬进了大杂院,门槛不那么高了,托儿所小小班去了几天就不能
去了.院里嚣嚣叫叫的经常是冲着我们家.一天晚上,停电,妈妈被一群人架回家,妈妈
哑着嗓子讲不出话,脸上五颜六色煤油灯光里肿得好大,我哇哇哭起来,被几个不认得
的大人狠狠地训,眼睛在忽明呼暗的灯光反照里瞪着我,眼边黑影飘来飘去,好凶呀.黑
暗里我跌跌爬爬摸到院子中间水泥柱后面,公用自来水池下躲着,捂耳朵不听妈妈撕
着喉咙的哭叫,不象人的声音.后面记忆是空白.现在,我还对黑灯瞎火有恐惧,一讲鬼
第一反应就是那些眼眶不定的凶脸.


言四
保姆奶奶有一天晚上嘴色发青的要走了,我们全家送她去车站.一路上,奶奶紧紧握着
我的手领着,慢慢地走,一路走一路哭,一直讲,'小妹你要乖,小妹你要乖,不要怪奶奶
,奶奶没有办法.'

爸爸妈妈不知哪里去了,经常不在家,哥哥姐姐把收着的糖纸烟壳拿出来,生炉子做饭
给我吃,经常一头一脸的灰来抱已经睡着的我去吃饭.吃完姐姐为我洗脸洗脚,再躺下
拍着我,陪我哭要妈妈,一天一天这样过着,有时邻居外婆偷偷送些吃的用的给我们.我
知道夹生饭是什么味道,启蒙于那时.

言五
天下雨了,姐姐领我回家,必经的小水泥路上堵满了小孩,对我们唱'小小环球,有几只
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 再喊'打倒打倒!'

回到家,从裤脚滴水,姐姐帮我脱衣服换,正这档儿,邻家革命大姐姐重重的踢门,要我
们滚出去,姐姐不肯丢下湿透的我就去开门,那脚踢就更重了.

后来的后来,有叔叔来看我们,问我们这门怎么大洞连小洞么,妈妈告诉他原故,也告
诉他革委会下令'不能去修,无产阶级不能为这种人服务'.

娃娃妈

悲惨年代
我家的故事也相似

保姆走掉了
爸爸不在家了
妈妈夜不归宿
只有我们姐妹守着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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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杂院里的鸡

一,

大杂院原来不是大杂院,是布庄马老板大家族的一房住屋,加部份后面的菜地.第一进
院里有井,一进进的主屋完了后面是菜地,还有一圈简易房子绕着.爸爸妈妈和许多各
地来建局的同事,被地委安排,陆续住了进去.菜园平了,成了大院,周围又添了些房子
.前后进的隔档都打通,成了露天的水泥路,新旧房隔好,都刷了石灰.

大家搬家的时节,没
平干净的菜地里,竹篱笆内外,还有叶子菜长着,牵牛花爬着,小喇叭花开着.

后来,邻居家外婆从常州乡下来了.几天后,她家有了一群鸡,放在院里,我们追着玩.追
得快,鸡蹲下来,翅膀趴趴的让我们抓,大的姐姐就拔尾巴毛,做毽子,鸡的各各叫声后
是外婆的叫声:'你们造孽啊!你们造孽啊!'

哥哥他们男孩也追着玩,不拔毛,但是把鸡追得飞房越院过篱笆,又是外婆的叫声:'要
打了要打了,告诉你家大人打屁股.'

外婆的叫声,跟着鸡的急叫声,很是响了一阵子.


二,

二进厢房于家有样学样养鸡了,有只鸡,头伸长了比我高:'嗯,公鸡头子,不会下蛋.'
邻居外婆讲的,撇撇嘴.

公鸡头子开始打鸣了,一会打就不分日夜,想起来就'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我--------'喊两三次,很吵人.

外婆去跟于家讲了什么,于伯伯拿个岧帚,劈里啪啦打公鸡头子,公鸡头子各各叫着飞
出来,飞到对过房顶上站着, 不下来.要吃东西飞下来,再飞上去,从这个女儿墙,走到
那个女儿墙,照样'我我我'叫.

于伯伯上房抓它,细瓦踩碎了些,也没有抓到会飞的公鸡头子.大家小孩大人开始扔石
头打它骂它,外婆也说:'杀杀吃肉,留着不吉利.'

有一天,听到外面哗哗的声音,哥哥领着我跑出去看,原来公鸡头子被于伯家儿子捉到
了,一群小孩兴高彩烈,要杀鸡. 于哥哥派人去叫外婆,外婆不在家,于是,决定自
己杀.

怎么杀呢?哪个也不会.一个说,要开水烫鸡毛,他看到过人家用开水烫了拔毛的.一个
说,要先用刀把头砍掉,马上有人说砍头血喷出来怎么办?他还说血喷到谁,晚上鬼就
敲谁家的门.一个人就真拿出菜刀来,你看我,我看你,哪个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
刀和鸡头理论联系实际,又不被鬼敲门.

'不管,先烧开水!'于哥哥决定了.

于哥哥就派两个小孩子抬出他家煤球炉,在院中间放好,谁又跑回家拖来一个大铝锅
,放上去.另外的小孩子一小桶一小桶井水拎了来倒进去.我从家里扛出去最大的蒲叶
扇,哥哥他们扇火.大家等啊等啊,水吱吱响,盖子被掀开盖上,掀开又盖上.

终于水开了. 于哥哥李哥哥李姐姐三个最高的,打开盖,提起乱踢乱叫的公鸡头子,朝
里就摁. 有人拿了锅盖帮忙朝上盖,三个哥哥姐姐松了手,噗噜噜一阵鸡叫翅膀响,公
鸡头子已经飞在空中,叫得嘎嘎嘎的.我们看它飞到屋檐,稍一沾脚,嘎嘎叫,转身就朝
我们俯冲下来,直扑到于哥哥头上就啄,大家上去帮忙打它,混战起来.它又飞起来,又
俯冲,我们四散逃去.哥哥背我逃回家,回家帮我看看,脸上已是被啄过一口,有一点点
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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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工

那时,大杂院每天有人搬进来,最后搬来的是黄工一家,老家杭州的工程师.我家保姆
奶奶那时还在,总是说黄姨怎么这么好看啊,她女儿玲玲怎么这么好看啊.

黄姨不上班,大著肚子,常和我家保姆奶奶领着我们.她们讲话,我们两个玩,晒太阳,看
云彩.她们家有很多木头板,长长的.

有一天,黄姨来我们家,让妈妈去挑木板,要妈妈挑好的.妈妈不肯:'你们回去,还是要
打家俱的.还有老二呢.' 黄姨笑了一笑.后来我们家床底多了好几条又长又宽又厚的
木板,爸爸两头架在床架横杠上,上面放鞋子,一直用到我长大.

黄姨家里东西都送了人,他们搬走了.玲玲坐在空空的三轮车上,靠着黄姨的后背,一
直对我们摇手,黄婶的头,一直没有回.

这之后不久,我家就定期收到细黄表纸,手工订成一迭一迭的,上面密密麻麻,整整齐
齐,用钢笔写了字画了工程图.很多年,我们的厕纸就用它,也一直用到我长大.

慢慢我在渐懂人世,妈妈讲黄家的故事,深深浅浅讲过一遍,又讲一遍.

黄工大学毕业了,一直找不到人结婚.黄姨原来在远乡,不惯.有人为他们牵了线,黄姨
嫁了黄工才回到江南,做起家庭主妇,'不上班,可以照顾好黄工.'黄姨如是说.

黄工调来时文文静静埋头做事,做很多事,也爱自言自语.

有次,局里有一项野外作业重要工程.局里定了主要技术骨和一群好手工人,由爸爸带
队去,黄工也在内.走前黄姨来我们家,反反复复跟爸爸讲黄工身体不好,要爸爸多照
顾.

爸爸他们动手搭工棚没让黄工动手,搭好了,把黄工按排在最里面.

因为工程紧,一直要抢时间,工作上压力大,生活上条件差.爸爸一天收工后,常常领着一群人去河
里摸鱼捉虾,山里采摘野菜试着就近改善生活.黄工,开始表现的不安,吃少睡少,人瘦
了下去,自言自语越来越多.

有一天,下雨,大家工棚里坐着等雨停,黄工跳到雨地里,脱光了自己衣服,又咬又撕.几
个人去拉他,拉不动,他又跑到大卡车后面打汽车,打得自己皮破血流.大家看着不对
,爸爸派人急送他回来,去精神病院检查.据说送的人和黄工在医院门口和医生擦肩而过
,医生马上回过身来叫住其中送的一人,让他不用再看了,说黄工眼神不对,马上办住
院.

爸爸他们回来时,精神病院已经通知局里,黄工不宜工作,建议修长病假.单位为黄工
办了退回原籍病修手续,等于把他养起来,还给了一笔置家费.黄姨接过钱时,脸色很
白,说了一句:'还是没能撑过去,还怎么做人.'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铁路沿路寻人启示传到了爸爸单位.院里邻居看到了照片,觉得十
分象黄姨,边上,还有不辨面貌的孩子,也是玲玲大小上下.单位马上派
人赶到杭州黄家,她婆婆说黄姨一到杭州,安顿好黄工,就夸个篮子带着玲玲回娘
家去了.时间上和铁路上给的时间很接近.单位的人又赶到黄姨娘家,娘家人说黄姨回
来了两三天,看看亲戚后回杭州了,还送她到火车站的.单位的人已是心里不详,再
强迫自己到铁路局,两下合起来,才知,黄姨中途下车,到乡野无人处,抱着玲玲撞了
火车,大都碎了.身上,没带片纸, 篮里,两件玲玲的小衣服.

'一人三命啊.'妈妈每到此,眼泪就下来了.'好在黄工的病,没知没觉,只知道到处抄
书,当成发明寄来给你爸.'

渐渐的,每拿出黄工的细细密密的手抄本,撕下一页,心里便又划深了些许记忆.看着
天上的云彩,玲玲和黄姨的影子,日见模糊却深刻了.

愿,不是唯有我,为她们存了点滴在心头,在行世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