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找回密码
 注册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萍聚头条

查看: 4401|回复: 22

叹十声之四:连理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8-1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微信登录

x
作者:小青

楔子

九月二十五,我回到天吴渡。
渡口的无名老店还在。我在黄昏之前赶到。老掌柜虚眯着昏眊的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吩咐他的儿媳领我去楼上的一间客房。
“来的巧,来的巧。这阵子正是客满的时节,若再晚来几日,怕是住不下啦。”他抖着手,向缺角的粗砚里舔了半天笔尖,又蘸湿手指费力地翻开簿子。柔软陈旧的纸张,悉悉簌簌的声响。他确是很老了。
把我的名字记在簿上之后,老掌柜沙哑地说。
“快到冬天了,天寒地冻,为什么这时节客人来的多?”
老掌柜写字的时候,脸埋得很低,好象在嗅那簿纸。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交冬了,日子过得快呵,转眼就到年底。四方的行商客人忙了大半年,这时候该回家过年的都要回家,那不怕劳苦想多挣点儿的呢又该载着年货到处地奔波贩卖。咳,说来说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想回家,四方的行客都得过这渡口。过了这渡口啊,过了这河,南边的自归南,北边的,自归北……”
人一上了年纪,总会变得罗嗦。老掌柜似乎很愿意跟我谈天,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我掸了掸肩上的沙土。
“也不知今年几时立冬?”
“——十月初四。”他抬手推推头上的毡帽,随口问道,“姑娘,你单身一人走这黄河道,可是险得很啊。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做买卖的,大冷天里,你这是要——”
“找人。我是来找一个亲戚的。”
“可寻到了没有?”
“如今还没有。也许……快了吧。”
老掌柜点头,拖了长声表示同情:“哦——一个姑娘家,不易。姑娘,这是河北,你这敢是要过河往南去哇?你那亲戚,是南边人?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笑了笑:“本地人谁会来住客店?”
“那是,那是。”老人也笑了。暗光下他粗糙的手皴皮污黑,拇指短了一截。他咳嗽起来,掩住了口。只剩半根拇指的手,看去有些怪异。
他的儿媳端了油灯,引我上楼安置。这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粗手大脚,本分而害羞,得了一串铜钱,讷讷地道了句多谢,掩门而去。我放下行囊,走到窗边。
蔽陋的老店,老房子。木板地踏在脚下会咯吱作响,像是随时都要坍塌。屋顶连承尘也没有,裸露着错综的梁木,陈年尘土脏物都在那里堆积,油污而发黑似一头巨兽腹内缠不清楚的肠肚。我推开木窗。大风立刻卷来,割肤如刀,呜呜的声响在整片灰白色的天空中呼啸而过。在北方,深秋时节已经很冷。这里一望无际的黄土荒原,没有山峰可以阻挡。
有一瞬间我不能呼吸。北风挟着尘沙,只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便席卷了这间小屋,窗下的床与木桌顷刻蒙上一层灰土。那气味微微呛鼻。
从这建于高岸的客栈望下去,在遥远的距离之下黄河正奔腾咆哮,如一条怒龙蜿蜒横过,莽莽滔滔。在这里看,它似乎并不十分宽阔,只是很长,两头都断在天涯,看不到起点与尽头。
黄河拍岸如惊雷。来自九天之外亦或九泉之底,沉闷地滚动着那野兽般的嘶吼,听久了,隐隐觉得这座木造老楼在吼声中摇撼,脚下有点颤动。其实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天下本就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河水很浑浊。



妇人再次来敲门,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她唤我下楼去用饭。
“可以把饭菜端到房里来么?”我不想下楼,遂道,“有劳大婶了——结帐时,房钱一并加倍。”
“姑娘,您看……俺们这小店前不着村的,柴火,甚么都得从五十里地以外使牲口驮来,这……这房钱却不打紧,不是俺们舍不得本儿给房里生火盆,实因地方偏僻,运送不易,每年到了天冷时,晚饭都是开在楼下,客官们吃了饭烤火,也就一并暖和身子了。身上暖了,容易睡着些。您还是下去吃吧,姑娘家身子单薄,走这黄河道,冷被冷枕的,遭罪咧。”
妇人先是口讷,后又好心劝道,这一劝起来竟也长篇大论。我心中一动。黄河岸那憨厚的土音听来很是和善。她原本不必费口舌劝我下楼烤火的。这粗壮老实的妇人,话语中流露出一派关心,倒是慈祥得很。
我看了看桌上孤零零一盏小灯,盏中浅浅一汪灯油。这就是今晚这房间里唯一的火与光。
“多谢大婶。我这就下来。”
楼下已生起了几个大火盆。每堆火旁都围坐着若干负贩模样的人,衣饰相别,口音各异,几乎都是男子,那妇人正在穿梭忙碌,用大木盘托了酒饭分发与各人。还有个年轻后生挽起了衣袖帮忙,把大块的肉切开,想必是她的儿子。火光毕剥映得那些满是风霜尘土的脸孔半明半暗,一处金黄,一处沉赭,似厚重石像。商旅们行路辛苦,于此得以歇脚,每个人的面上都泛起满足的疲倦之色,他们叫了大坛土酿,烧猪烤羊,油腻厚味尽情享受。有人捧起酒坛酣然纵饮,有人一边向火上烘手一边呼唤掌柜再上好酒。
“就来咧!就来咧!二牛,快同你娘再搬大坛酒、拿大碗来!”
老掌柜伏在曲尺形柜台之后催促他的孙子,佝偻身形像只衰老的蝙蝠。那儿是整个大厅里最暗的一处,乍听还辨不出说话的人在哪里。他嘶哑的嗓音轻易地淹没在满屋喧哗之中。我走下摇摇响动的木楼梯。
粗野的轰饮声骤然减弱。火堆旁围坐的人们大多停止了谈笑,愕然仰头看向我,端起酒碗却忘了往口边送。这些惯于南北奔波的汉子们陡见女子竟与他们一样单身走过黄河道,且独宿在这荒郊野店,不免有几分惊讶。我径自下楼选了个人少的火堆席地坐下。片刻,众人方又各自豁拳闹酒起来。
“几位大哥,拼个座位坐坐。打扰了。”我对火堆旁原先几个酒客说。
那三个大汉皆头戴狗皮暖帽,身裹皮袄。打量我半晌,其中一个开口:“这姑娘,就你一个人呐?咋的跑这荒地里来了?大冬底下,这是干啥去?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害怕?”
我微笑摇头:“不害怕。三位是从长白山来的么?”
“是呀,你咋知道?”
“口音里带出来了,三位一定是关外人氏。”
“呀,这姑娘敢是惯走路的?俺哥儿仨是长白山的猎户。”他一拍大腿,还想继续发问,“姑娘你……”
我招手唤二牛过来:“小兄弟,劳你驾给我下一碗素面来,再拿一壶热茶。”
二牛应声去了,那大汉把我看了又看,惊奇不已:“姑娘你咋光吃素面哩?天这么冷,不吃点肉哪顶得住!来,你吃这个!”
我推开他递过来的半只鸡。油脂滴在火中,吱吱作声,冒出一缕青烟。
“多谢大哥相请,我吃面足矣,就不叨扰您了。”
“不够!一碗素面,够谁吃的!你这姑娘太见外了,俺们都是出门在外人,你一个女人家,俺们若再不照应一下太也说不过去。你可劲吃,都算在俺账上!”
他执意把那只从中一剖为二的烤鸡向我递来,我侧头避开。鸡腹中塞的几只香蘑葱段掉落,裹满肥油,蓬地一声便燃着了,火头又窜高了些。大汉似乎好客得过分。他虬髯一掀:“莫非姑娘瞧不起俺们?俺们的鸡又没有下毒!”
手腕一转,烤鸡滚烫地直朝我脸上逼近,热气熏人,脂油眼看要溅在衣上。我抬起右手。
“怎敢瞧不起三位大哥。只因家慈有恙,小妹发愿持斋,不敢动荤。还望大哥多多见谅。”
他满脸红涨,瞪着自己持鸡的那只手,肘弯处被我两指抵住,再前不得半分。热油一滴一滴,落在我衣角寸许之外。大汉咬着牙,使出全身气力。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终于他颓然撤手,大口撕了一块鸡肉嚼着,嘴里含糊着冲我拱了拱手,“姑娘是孝女,佩服佩服。”
仿佛很是懊恼似的,大汉一把揪下狗皮帽,头顶隐约蒸出汗气。他不再多话,只顾埋头猛啃那只鸡,另一个却捧起土褐色的粗陶酒坛:“姑娘不吃肉,好歹喝杯酒驱驱寒气吧!”
我尚未答话,火光陡然一暗。一条黑影长长地投在面前,未见其人,先已闻声。
“劳驾,四位,拼个座儿成不成?”
身材修长的男子笑吟吟自背后转过来,不待允可,已自行落坐,挤在我和猛啃烤鸡的大汉之间。他向火上去烘手,口里咝咝地吸着气,自说自话:“这鬼天气,要冷死人了!掌柜!掌柜!有什么好吃的?”
二牛端着素面与热茶跑来,把碗筷杯壶一一放下,黑红脸膛上忙得满是汗水:“客官,俺们有肥鸡肥牛,米饭大馍馍,自家酿的老酒,您老要下酒还有酱羊蹄、猪头肉……”忽一眼瞥见三个关外客面前整条的羊腿还没切开,忙歉然道,“客官对不住!这羊腿俺忘了帮您老切……”
说着欲把羊腿拿去切片,那大汉掷下零落鸡骨,喝道:“不用了!俺们自己来!”
跳起身来从靴筒内抽出一柄短刀,三下五除二,已将羊腿斩成小块,手起刀落间砰然作响,连那根粗壮的腿骨也一并斩得寸断。二牛骇然张大了口,呆呆不语。
“喂喂,小兄弟,人家不用你侍侯,倒是把话说完啊?”新来的男子似乎视而不见,自管敲击着酒坛不满地叫嚷,“还有什么好吃的?这三位大爷是客官,我可也是客官啊!小兄弟,你开店做买卖,可别拣人下菜碟啊!”
二牛一愣,窘得脸膛越发红涨,讷讷道:“客官,俺不是……”
大汉哼了一声,不耐地挥手赶他走:“没你的事了,快走快走,莫站在这里挡亮。左右不过那些东西,还有何物!”斜起眼睛,把那男子掠了一下,口中嘟哝,“在道上行走,有得肥鸡肥羊给你吃就不错了,还不知足!莫非要吃龙肝凤髓么?哼,娇生惯养,怕辛苦出来做什么买卖,不如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做公子哥儿罢了!”
男子恍若未闻,依旧笑嘻嘻地催促二牛:“小兄弟,说呀,还有什么?贵点不怕,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来。我这人呢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吃不了粗茶淡饭,一年到头,老是为嘴奔忙。唉,这馋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不是那些裹着熊皮嚼点草根就能过活的野人呢?”
说罢还转头对我挤了挤眼睛。我执壶倒了杯茶,含笑不理。那大汉却忍不住了,怒道:“什么意思?你这……”
才骂了半句,只见老掌柜从后进颤巍巍地出来,不知他何时趸进厨房去了。他走到几处火盆中间,大声道:“各位客官!小店方才刚到了新鲜的黄河鲤,今日天黑前才打上来的,条条鲜蹦活跳,现养在小店厨中,哪位客官要吃,小店现杀现烧。”
“好!黄河活鲤,天下名物!”男子击掌喝采,“来的正是时候。小兄弟,你给我拣那肥大活泼的多来几尾,这几位姑娘大爷们要吃,一并算在我账上。”
“俺们不要!臭鱼烂虾,腥气太重,俺们不吃!”那大汉重又坐下,仍然气哼哼的,瞥了我一眼,补道,“这姑娘是吃素的,你也别白费心思了,还想讨好人家!”
他看了看我,摇头笑道:“啊,如此几位就没有口福了。在下只好吃独食,惭愧惭愧。小兄弟,那么你拣好的先给我来上两尾,不够再添。”
此时满厅里已是一片呼鱼之声,把二牛的母亲吆唤得团团转。二牛道:“俺这就去,不知客官您是要红烧的,还是要清蒸……”
“不要不要,全都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大摇其头,叹道,“黄河鲤天性逆水而游,因此肌理细腻结实,是天下至鲜之味,要吃此鱼,精华全在一个活字。若由厨下整治,任其再是新鲜,终失真义。小兄弟,你就用木盆清水把活鱼给我端来,待我自己整治便是。”
“公子哥儿,吃条鱼也这么穷讲究,哼!”二牛去后,那大汉不禁嗤道。他泰然自若,毫不脸红,还冲对方团团一揖。
“老兄过奖。在下不是公子哥儿,只是嘴馋毛病难改而已。啊呀,这酒好香,兄台可否容我借花献佛?”
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他吸吸鼻子,便伸手取过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笑转向我:“姑娘,世上人海茫茫,你我今日能在这黄河渡口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姑娘既不动荤腥,不知在下可有幸敬你一杯,聊表在下心中欢喜之情?”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多谢你的美意。但我从不饮酒,抱歉。”
微笑望向他,火光闪动下看清此人的面庞,瞧来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四五。他脸皮似乎厚得可以,不论人家如何拒绝,总能自得其乐。见我不肯喝酒,当下打着哈哈把酒碗端回自己嘴边:“没关系没关系,在下绝不勉强。这一碗,算是我代姑娘喝了,庆贺大家在此有缘相会。姑娘,在下今日能遇到你,心中真的十分欢喜啊。”
他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双目紧盯住我。他的眼睛有些奇特,两眸不是黑色,而是略显透明的琥珀颜色。瞳仁内各映着一朵小火习习翻涌。
“在下龙修,饮了这碗酒,我们就算是相识了。请问姑娘芳名?”
三个大汉在旁大吃大嚼,兀自嗤笑不绝。我低下头转动着手中茶杯。此时二牛端着一只木盆过来,盆中不时泼喇泼喇地溅出些水花来。他将盆安放在面前:“客官,您要的鱼。”
清水里养着两尾硕大的红鲤鱼,相互团团追逐游动,被火光映得金红奇丽,如两朵赤霞,很是好看。名叫龙修的男子一见大喜:“果然鲜活无比。几位真的不吃么?太可惜了,在下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摸摸出一柄匕首,伸手扣住鱼鳃,提起一尾黄河鲤来,但听得唰唰连响,那鱼还来不及挣扎,已被一团白芒笼罩。白光里片片飘落雪片般鱼鳞,几点红血溅出。龙修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待得能看清楚,鱼已剖腹褪鳞完毕,被横穿在匕首上,尾巴尚在一甩一甩。
三个大汉对望一眼,都停止了咀嚼,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龙修神情悠闲,左手指尖上沾了一点血污,他手指细长,似是修条柔蔓枝梢上开了几朵桃花。他哼着歌,在木盆中洗了洗手便把那条还在动的鱼放到火上去烤,两面翻动着,口中道:“鲜鱼现烤,这才不负美味啊!鱼啊鱼,我总算是对得起你。”
“呸!这般残忍,还有脸假惺惺!”一名大汉将手中羊骨一摔,狠狠啐道。
“老兄此言差矣。这鱼既被人捉了,总是要死的。既然要死,不管红烧清蒸还是白煮,迟早难逃开膛褪鳞之灾,这痛苦嘛是一定要受的。若交由厨子之手,磨磨蹭蹭,腻腻歪歪,一下又杀不死,刮鳞又要刮半天,这鱼兄要受的罪还更多哩。何如我手下神速,虽然到头难免一死,鱼兄总算得个痛快啊。”龙修眉飞色舞,愉快地翻弄着火上的鱼,香气已传了出来,引得周围人人向这边探头。他深深一嗅,闭目陶醉道:“香啊!鱼兄,你不幸生为水族,供人庖厨,这刀徂加身总之是你的命了。不过你能得小弟我亲手调治,从此香飘万里,流芳百世,也算死得其所了。三位老兄你们吃鸡吃羊,这鸡兄跟羊兄不也是身受千刀万斩、受尽痛苦才成为了三位口中美食的么?”
大汉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龙修又烤了一会儿,忽然自地上一堆脏腑之中拎出鱼的肠子来,笑向我道:“姑娘,其实这鱼肠也是可以吃的。世人多为不知,当作废物弃去,实在可惜。唉,鱼肠若烹调得当,另有一番风味。姑娘若不信,待你什么时候不吃斋了,我亲手做给你尝尝看,好不好?”
“我不吃鱼肠。”我淡淡道。龙修倒也不再聒噪,笑了笑,低头又去专注地烤他的鱼。片刻沉默,只闻鱼肉在火中发出嘶嘶声。
“——鱼肠是一柄剑的名字。”我将杯中残茶一口喝尽,对龙修说。



进入六合寨之前,连理已经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再也不会从这里出来的了。
塞北,翠霁山,六合寨。这便是在北方人人谈虎色变的土匪城,传说那里头住的全都是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三十六员天罡将,曾惊动至尊。传说寨里的匪徒惯将活人心肝剜来下酒,灯笼都用人皮蒙就。传说那些好汉们个个生得身高丈二、豹头环眼,相貌丑陋更赛阎王。
传说,进了这寨子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翠霁山的脚下是一片阔大的水洼,说是洼子,深却如一浅湖相似。洼两岸各自有哨岗接应,人要上山以响箭为号,里头的人听了即派快船来接。这一日她们这些女人也是经由这水路上得山来。一路自有押送的人催逼着快行,若走得迟慢了些,马鞭便抽上身来。女人们哭喊不绝,只换来更重的鞭子与粗暴的斥骂。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从来不是怜香惜玉之辈。
不过,她们这一群里可有什么金尊玉贵、须得多情郎君好好捧在掌心怜惜着的美佳人么?
没有。全都是该死的人。
她们早就该死了。或许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她们是这人世间的一群野鬼,孽深债重,没魂没魄,没心没肝,留得一具行尸的躯壳在世上受罪。罪是赎不完的。
多希望,有天醒来,发现自己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在地底下,再没一个人在旁边。那她在黄土里也会笑出来。
连理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寨子门口高高飘扬着的那一杆大旗。黑缎金黄火焰,火焰心子里张牙舞爪斗大的一个龙字,旁若无人地猎猎掀动,发出呼啦啦声响,如一阵粗野而豪放的笑声。
“连姐姐,你怕不怕?”忽有人扯了扯她的衫袖。是十六岁的秋芸。她笑了笑。
“为什么要怕呢。”
秋芸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黑眼睛惊惶无主地乱窜,似渐渐沸腾的水中的两尾蝌蚪,越显得可怜见。她拉住连理的袖子,悄声道:“听说……进了这寨子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那不是更好?”
她话音才落,肩上登时挨了一鞭子,血痕如同殷红的一长条闪电划破空际。淡绿色的绸衫子破了,掀出底下一方灼热肌肤。秋芸尖叫起来。
那男人笑道:“哟,这娘们倒是细皮白肉的。少哭天抹泪的,快快给我滚进去!嘿嘿,莫瞧你们现在一个个吓得冻鸡子似的,等到了寨子里头有得你们乐子的呢!快走!”
说着伸手过来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摸完却也没忘了顺势揪住发髻往里一搡。连理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撞到另一男人身上,即又被那人嘻笑着搂住了肩膊,一只粗手游向领口里去。
女人们被驱赶着哭哭啼啼地前行。她就这样进了六合寨的大门。
她记得,那时正是春天。早春三月,坐船过水的时候,满洼里蒌蒿芦芽,才刚刚绿起来。清冷馥郁的草香染了她的衣裙,翠霁山上漫山遍野,一片的粉白野花摇曳,黄蝴蝶在花丛中习习飞舞。

那六合寨里头却不似人传的那般,什么刀戟森立血污涂地,人头发踏作地毡。看去也不过便是寻常街市。道路两侧一般的有店铺做买做卖,蒸馍馍,量衣服,打铁的炉子跟铁匠一起发出轰鸣。行人熙来攘往,也多是憨厚纯朴、直条条的模样。龙寨主是个人才,自从十年前占住了这山头,家业整顿得好生兴旺。尽管朝廷屡次派兵前来征讨,并不能动得分毫,反被俘去了许多官军,把那强横倔犟的都杀了,愿意归降的便自留在寨里入伙,分了差使,安居已定,又设法接了他们家眷来一并度日。更有那四乡八野的贫民,或是走投无路上山的,或是身怀绝艺,只因受了冤屈报国无门,愤而身入绿林的,不论南北纷纷来投。十年之间着实不少兄弟入伙,又都各讨了婆娘,开枝散叶。故此这城寨虽是乌合之众、盗匪啸聚的亡命山林,却也巷陌井然,人烟稠密,寨主龙铁澍当家为尊,座下三十六员天罡将,再往下大小头目、队长、喽罗,以至各屠宰、造饭、饲养牲口、缝制寒衣等杂役,无不各司其业,井井有条。
后因寨中人口渐增,又有许多弟兄的家眷老小在此,街上除锻造兵器的铺子之外逐年的也新添了杂七杂八各项买卖。越来越是繁华,到得后来,便连妇人家用的针头线脑、胭脂花粉的店铺也开了两家。连理她们进寨之时,看到的土匪窝比起塞北寻常边城来还更显热闹。街上拄杖老人、怀抱小儿的妇女神色悠闲,安然来去,若不是路过的男人们腰间多带着兵刃,错以为身在天朝治下太平城池。
男人纷纷驻足,斜眼瞅向这群钗横鬓乱莲步伶仃的女人,风霜犷悍的脸上都露出笑容。他们的眼睛都亮了,就像狼。
——一群吃饱喝足的懒洋洋的狼,冷眼看去,跟家养的大狗没什么分别。只有在看到活物的时候,眼睛里会突然闪出凶野而炽热的光。这无关饥饿。
女人们被吆喝着行过街市,吞声忍泪,浑身哆嗦。看去正如一群愚顺认命的牲口,天生的猎物。大道两旁的男人看着她们,感觉血液中掠食的天性被燃起。
但他们眼下也就只能看看而已。这些女人进了六合寨,首先要送去给当家的过目。

连理在玄泽堂中见到龙寨主。
那是六合寨的心脏,土匪城中的宫殿。寨主并三十六员天罡将聚会议事的所在。煌煌的大匾,入内但见三十六把金漆交椅两旁排开,尽头一张尊位上铺着金黄虎皮,灿烂夺目。龙寨主高踞其上,三十五六岁的汉子,穿一件狼皮衣,褪下了一只袖管,露着里面皂色布衣,胸襟半敞。春三月天气塞北尚寒,玄泽堂中不曾生火,他并无半分畏冷之色。一脚踏在座上,左手单提起一只大瓮,仰头痛饮。
女人们挨挨挤挤,彼此躲藏着蹭入堂来。带队的头目上前道:“禀寨主并众家哥哥,饮马营事务已尽数了结,营内女娘共二十五名,其中鸨母一人,乐户二十四人,现已带到,请寨主过目。”
三十六张金漆交椅空了一大半,天罡将们并非游手好闲之辈,如今趁着道上冰雪初融、来往商旅行走频繁,各人遵寨主分派领弟兄们下山做几票买卖,正是忙时。玄泽堂中连龙铁澍在内不过寥寥十几人,午后无事,畅饮方酣。还没进厅远远便听得划拳哄笑之声,一阵阵爆出来。女人们自是越发心惊肉跳,鸨儿哭喊起来,向地下坐去正待拍手拍脚泼赖一番,挨了两鞭,只得收声入内。
头目尚未禀报,堂中人见这批女人来到,喧哗声早已止息,寨主也放下酒瓮凝目望来。鸨儿兀自抽泣着整顿衣裙,肩上已被只大手揪住,一个踉跄跌出队列,跪在空旷的青石厅堂中央抖衣而颤,把平日的机巧横泼都没了。
“寨主,众位哥哥,这个便是饮马营的老鸨。”小头目粗声道,鸨儿正从眼角把堂上十几个汉子一一偷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登时杀猪也似大叫起来,耳中听得那人斥道,“住口!泼贼妇,众位当家哥哥在上,还不速速将你手下这些婊子的名字年纪报来,让哥哥们拣选!再放刁赖,着即砍了你的狗头!”
鸨儿立刻磕头如捣蒜,这当儿也顾不上心疼那织金绸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声回道:“是……是!大王爷在上,众位……众位爷们在上,您老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能难为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天可怜见,那……那杀千刀的贼官兵们胆敢跟爷们放对,他们……他们这是不自量力,自家作孽该死,这可跟我们没半点干系!天老爷哇,我们也都是火坑里的可怜人,受尽狗官兵的欺负,这些杀千刀……”
“叫你报上名册,尽罗罗嗦嗦,瞎扯些啥!”座上一条黑大汉听得不耐烦,拍案大喝。
“是!是!回好汉爷,营中共有姑娘二十四人,都是家里犯了事,籍没家产发配军中为营妓的,其中犯官之妻九人,年纪……稍大了些,二十岁以下的,犯官之女和妾室共计十五人,好汉爷,这些个个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少女嫩妇。”鸨儿吓得连狡辩的气力都失却,忙回正题,一说到手下得意的姑娘,口齿倒是利落了许多,害怕也忘了,放出旧日惯吃四方饭的精神,摇唇鼓舌极力夸耀,“爷们也都瞧见了,姑娘们这是长途跋涉,今儿水米还没沾牙呢,不免有些憔悴。要是容她们歇一宿,进点儿食水,不是小妇人夸口,个个都是月貌花容,嫦娥似的美人儿哪!小妇人素日尽心教导,她们如今也是吹拉弹唱件件皆能,每人少说会得十套大曲、小令无数在肚子里,性情更是软款温柔,管情伏侍得爷们称心满意。寨主爷爷,您别瞧这些姑娘如今是沦落了,没出事前哪个不是千金小姐,琴棋书画的……您瞧!我们连姑娘……瞧这细皮嫩肉,大王爷呀,连姑娘可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原先河道总督大人的千金……”
鸨儿张皇地四顾片刻,忽然想起最得意的一张王牌、花运正红的连理姑娘,当下自作主张地站起,奋力将连理从人堆中拖拽出来,直朝龙寨主座前推去。
还似有如无地将姑娘的衫袖向上捋起,露出半条雪白膀子。淡绿绸衫破成碎片,像深秋濒死的冻得发青的蝶在鸨儿手下一颤,轻轻坠落。
鸨儿的小脚踩过它,两只泥泞印子把这蝶翅钉死在地,再也飞不起来。连理略略一挣,身不由己,被她众目睽睽之下拖过厅堂,推向那群要命的魔星。她无力反抗,也没想反抗。从来女人践踏起女人来,才是最狠的。鸨儿的手沾了一抹猩红,是鞭痕未干的余血。这八面玲珑的妇人见机行事,边带笑褒赞着连姑娘的美貌,随手握紧她胳膊,遮住红肿溃烂的伤口。
“大王爷爷,您瞧连姑娘好个模样性情!大王爷您收用了她,自古美人配英雄,似您这等豪杰人物,不是百里挑一的绝色也辱没了您。您瞧姑娘这庞儿,天生的富贵胎子呀……”
鸨儿拖拖拉拉地拽着她跪在寨主座前,一手钩到下巴底下,狠力一抬。连理顺从地仰起头。任由这妇人将她像件货物般夸示。
淡白梨花面,三春柳腰身,在杀人不眨眼的活阎君面前镇静如死。她并没半点颤抖,就连一双长睫也同样顺从地覆盖住轻闭的眼帘,根根分明有如墨画。
“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哪养得出这么一身羊脂玉似的好肌肤……”
鸨儿还待唠叨,龙寨主把手一挥:“名册且不忙报。今日与众家兄弟划拳喝酒,某家输了这一局,罚酒还没完哩,都是被你们来给搅了。退过一边,待我罚过这半坛再说。”
他提起地上的酒瓮,咕嘟嘟仰面酣饮,霎时间好似鲸吞虹吸,小半坛烧刀子一口气喝了个磬尽。龙寨主掷去空坛,座旁十来个汉子哄笑起来。
“哥哥好海量!可惜今日赌运不佳,哈哈,哈哈!”
龙寨主横过衣袖抹抹嘴,一张黧黑脸膛并无半点醉色,他仍是精神奕奕,随口接道:“谁说的?不信今日翻不了身——老六,老八,敢不敢与我再划一局?哪个输了,还是一坛的罚约。”
众汉子大声附和,纷纷围拢过来,但闻满厅里吆五喝六,声浪震天,不一时分出胜负。龙寨主哈哈长笑:“老六,你还有什么说的?喝!”
“这回当家哥哥可转运了。六哥,快喝吧!哈哈!”
众人起哄,立逼着那个精干瘦削的六哥当场兑现赌约,他身量矮小,一大坛烧刀子下肚后,顿时腹涨如鼓,满脸红得发了紫。
“当家的今日果然……果然转运了……不服不……不行……”他苦笑着勉强说了两句,再也忍耐不得,捧着肚子踉跄跑过一旁,哇哇大吐起来。
众人取笑:“瞧这点出息!”
“不……不能跟当家哥哥比,肚子又不是皮鼓,这醉不死人也要胀……胀死人的!”那六哥边吐边叫苦。
“六哥外号人称‘江里飞’,水里的营生,怎的肚量如此不济?敢是平日喝多了水把肚子涨得饱了,没地方装酒了不成?”
众家兄弟插科打诨,彼此打趣。龙寨主似是十分畅快,朗声大笑,满堂沸反盈天,数他嗓门最大。鸨儿拉着连理缩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好,正自犹豫。
——“你说的河道总督,就是年前正法的那个姚瑞康么?”大笑声中,他突然发问,猝不及防,“这女娘是他女儿,怎的却不姓姚?”
连理跪在堂下,浑身一震。她睁开眼睛,于满厅冲冲酒气中,遇上龙寨主的目光。
塞北农家自造的烧刀子,纯用高粱与包谷酿成,据传要用八斤粮食方可造一斤酒,更不添加他物。浙江女儿红讲的是年份,于生女之日酿下美酒,要待女儿出嫁那天才启封款客,十几二十载的窖藏,入口芳冽不烈,醇厚回甘如女儿脂香。讲究的在生米中加添熟糯米饭,造出来,它更甜,更悠长。富贵人家或山林隐士,加入菊蕊、莲花、梅瓣……则成酿后酒味中更带花香,清雅无比。但烧刀子不讲这些,喝它的人也从来不在乎,只待粮食化尽,当年的土酿当年便可开坛痛饮,酒味烈而不纯,落肚便即上头。曾有传说关外雪天里有黑熊闯入农家地窖偷喝此酒,庞然大物竟被生生醉死,不劳猎户动手。而喜欢烧刀子的人,要的便是那烈辣的劲头,如一柄利刃顺咽喉直搠下去,再化作千万把小刀子从每个毛孔激射而出——一副肠胃连同全身都被刺痛,愈痛愈是精神勃发。
连理没有想到弥漫在堂中的酒气也可以刺人。当她睁眼的一刹那,眼珠仿佛被割了一下。
几乎不受控制地,双行泪水登时流下。然而她不去抹拭,连眼睛也不眨。淡白的鹅蛋脸上只是冷——由玉化为冰,她冷得整个人变成半透明,像个残留在世上的鬼魂。龙铁澍双目炯炯,盯住座前跪着的纤弱女子。他有一双“虎眼”,单睑的长方形大眼睛,精光闪烁,眼尾向鬓角斜插,衬在那张国字脸上使得他看去确乎像一头吊睛猛虎。
这女子仿佛魂不守舍。
连理直挺挺地跪着,鸨儿赔笑的低语像一些蚊蚋,嗡嗡飞绕绕不到她身上。
“……回大王爷爷,就……就是那河道总督姚大人的女儿……连理是到营中后小妇人替她取的花名,图、图个吉利的意思……她老子听说是什么奉旨治理黄河,克扣朝廷赈灾银子中饱……中饱私囊的,朝廷震怒,年前已此被抄了家、砍了头啦,府里成丁的男子杀得一个不剩,单撇下这个女儿发到饮马营……”
“甚么?这小娘们就是姚瑞康那老狗官的女儿?”先前拍案的那黑壮汉子大踏步上前,伸脚把鸨儿踹过一边,歪着头将连理打量片刻,破口大骂,“若真如此,也算是老天开眼了!报应,报应呵!小婊子,你那狗官老爹只顾自己贪赃发财,不管百姓死活,这些年督治黄河,强拉民夫,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呸!杀千刀的老狗,都是他一手造的孽,克扣救灾银子,胡乱弄些沙土草根填河堤,拿蚬子壳充石头子——这是你那狗爹爹干的好事不是!好哇,前年黄河发大水,两岸冲走了多少人家,那河道里全都是尸骨,百姓卖儿卖女逃荒……你这千金小姐敢是在官衙里享福!哈哈,老贼的狗头到底也被皇帝老儿砍掉了,活该!狗官的女儿成了婊子,千人骑,万人跨,报应啊!痛快!痛快!”
连理木然跪着,任那汉子的唾沫飞溅到她脸上,他骂够了,一把揪住女人的衣襟将她拖到寨主脚下,神情激奋:“哥哥,这狗官的孽种还留她做甚!她爹造下那么大的孽,一刀砍了太便宜了老贼,咱把小婊子千刀万剐,替死在河道上的冤魂报仇!”
他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对准女人的胸口便要刺下,谁知却被一条手臂横来拦下。黑汉子圆瞪双目,叫道:“哥哥,莫非你要护着小婊子!你……你见这娘们生得俊,就忘了义气了么!”
旁观众人纷纷发喊,阻住这口无遮拦的黑汉:“老九,莫乱说话!当家哥哥座下,没大没小!”
“我有什么说不得?他见色忘义,不是好汉的行径……”
老九被众人拉到一旁去了,兀自乱叫乱嚷。龙寨主却似充耳不闻,顾自走下座来。
连理俯伏在地,见到一双灰扑扑的牛皮靴子,在她鼻尖之前,不过三寸的距离。头顶上方,仿佛遥不可及地,那男人的嗓音无表情地传送下来。
像是阎罗殿上罪魂听到的宣判。
连理闭了闭眼睛——啊,多希望那就是阎罗王的判决。
“你真的是姚瑞康的女儿么?你的本名叫什么?”龙铁澍冷冷地问。
地上的女人点头,趴着,只看得到那蓬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微微一动。龙铁澍低头瞧着她,淡绿、单薄的人影,在青石砖地上模糊了轮廓,她像是一株还没来得及成长便被风干了的植物,连根拔起,碾为齑粉,这样卑贱的存在——几乎连存在都快要被取消了。在那身躯尽头,一团乱发是仅剩的黑色枯萎的花。
“你爹罪有应得,已被皇帝老儿斩首。”他又说,“——就算你爹不死,迟则明年,龙某掌中剑也一样要取他项上人头。”
女人忽然仰脸,一双眸子是淡褐色的,像琉璃制的假眼珠。如果眼睛也会失血,就是那颜色。她沿着高不可攀的距离望上龙铁澍的脸。
“我是姚瑞康的女儿,我爹、娘、三个哥哥都已经死了。”她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悲痛,甚至有一丝欣慰,“龙寨主,请用你的剑杀了我吧。我想死。”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8-3 20:46 编辑 ]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死。
我听到师父心里的声音,在这寒冷、荒芜、残破的黄河道上的午夜。撩开冰凉的额发坐起来,一脉湿痕像潜行的小蛇沿发脚蜿蜒下爬,无声无息。薄而硬的衾被,似铁一般,裹于周身不能保暖,反而更冷,是一层膜,湿冷窒息的胎衣。
撕不破它,像逃不出母体的婴儿,生生闷死在落草前一刻。
冷汗汇聚在鼻翼,一滴,轻轻坠在手背。拥被而坐,窗纸很厚,月色星光都混沌成肮脏灰白,九曲黄河上空的光照不进这间无名老栈的客房。
只听到风的声音,如号,如怒,挟带着黄尘沙粒,呜呜扫过窗棂。我醒了,这里不是半石山,此夜,我是一个人,宿在天吴渡的老店。师父不在身边。
师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死了。
但是为什么大风里仍然断续传来她的声音,一如此前的十一年,教我在半石山无边的寂静中不止一次地听到她心底独白,师父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野风呼啸,似人语,似师父的名字。

青蘋是一个女子的名,念在舌尖有温婉动听的音节。但在修行人和妖魔们的心目中,这娴雅的女子闺名恰似惊雷,只怕一出口便成云垂海立,石灭涛生。
青蘋是半石山上的女剑仙,一口飞剑不知诛杀过多少奸恶之徒与为害人间的妖物,仙凡两界间她的名字是座不可撼动的丰碑,这千钧分量,磐石伟绩,与她在山巅晚风中飘飘欲举的纤柔身躯并不相称。
只有我知道,青蘋是如何渴望目睹那座丰碑崩裂纷飞,并且终于在我二十岁这一年,她实现了她的愿望。
人说剑仙除恶扬善,修行多年之后,其中的佼佼者将获得白日飞升进入天界的资格。在那个荣耀的日子,剑仙沐浴更衣,最后一次清洗干净这具在人世间必须依附的肉身,然后,他将永久地离弃它,元神超越尘世,向上飞举,直至我们永远也无法目睹的幽微玄妙之境,在那儿传说有四时不败琪花,八节长青瑶草,十二玉楼,青鸟蓬山。这举世的殊荣,即使对于剑仙也是渺不可求的恩遇。世人服药求神仙,却多为药石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青蘋从不茹荤饮酒,在我跟从她的十一年间,唯一的食物只是山中野生的花果与溪涧清水。那一天破晓时分,她一身素服,最后一次携我登上半石山的顶峰。剑仙是修行者中的猛士,天生负有诛邪使命,匣中剑便是骨里终身不褪的烙印。不同于释子清净寂灭的涅磐,当青蘋决意抛离尘寰,她选择了大多数剑仙不约而同的方式,兵解。
当日轮升起,青蘋的飞剑自她顶门刺入,贯穿整个头颅,我便知道该当跪下恭送,因为我的师父离去了。那不是死,青蘋说,她只是挣脱了肉体的禁锢,灵魂逍遥自由归于天界,所以我不能哭。飞剑破颅之时她不会流半滴血,神情安详喜乐,然后她的肉身将如飞雪四散,裂为万千粉屑,飘逝泯灭。这是一个剑仙最干净的消失方式。
以上是青蘋对自己兵解的描述。但那一天在山巅的晓日光里,我看到飞剑化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每道白练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那是青蘋的修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剑光如一场壮美得目不暇接的暴雨,衬着一轮刚刚自云海中升起的圆日,我看到剑雨漫撒成铺天盖地的巨网,比日芒更耀眼,六千五百六十一道炽烈白光,刺入,青蘋的身体……
她在自己的剑下碎裂。裂为四散飞雪,茫茫飘逝。
你见过红色的雪么。
那一天,我看到了。青蘋在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之下碎成了一场鲜红的大雪。她的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屑末,随风飘卷在半石山的峰顶,在我的衣袂印下万朵红梅。
空气中充满甜美而刺鼻的异香。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青蘋没有兵解,她没有升仙。她死了。
死在那口曾诛杀过无数妖物邪徒的剑锋之下——她自己的剑下。我从没见过青蘋使用八十一道以上的剑光,在以往的任何一次战斗中,即使面对凶恶魔物,她从来不曾像那日刺杀自己一般,拼尽全力。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没有哭。青蘋说,她只是离开,所以我不能哭。所以当红雪散尽,异香冷却,我只是走到她消失的地方,从空荡荡的地上捡起那柄剑。
六千剑光归本还原。白石如砌的山巅遍布无数极细微的红色痕迹,像筛子筛过月影,满地破碎玲珑。那美丽的图案中间,躺着的只是这柄孤零零并不起眼的寒铁窄剑,十一年来我看到它在师父手中,再熟悉不过。
我带着青蘋遗下的佩剑离开半石山。她曾说过,夜来,有一天我不在了,鱼肠你就带去用吧。
青蘋没有问过我,如果她不在了,我会去哪里。

“姑娘,请开门,在下有事相商。”
门外忽有人语,是龙修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倒吓了一跳。我不答言,向窗外望去,灰白窗纸微微染上一层暖薄的橙红,又是晓日初升时分。
这会儿也不过卯时,客栈中一片寂静,远远听得厨下传来低微的器物碰撞之声,除了掌柜一家早起忙碌预备饭食,住店众客怕还无人起身。
龙修似乎十分焦急,轻叩门扉,不断催促:“姑娘,起身了不曾?在下龙修,有要紧的事和姑娘商议!”
我披衣下床,且不答理他,对着桌上一面残缺半边的铜镜,把散乱长发梳挽成男子式样的髻,鬓角并不留半缕余发。乌黑的髻子硕大坚实,高高竖立在头顶,一丝不乱。一根松枝作簪,此外别无插戴。十一年来每日清晨梳头都是如此,我的手指早已熟极而流,铜镜面上蒙了厚厚一层尘灰,如同一只生了翳膜近盲的老眼,勉强能映出人影轮廓,眉目五官休想瞧得清楚。镜中人的脸庞只是晃动的一小片白影子。将松簪插入浓发一别,那刻我忽然又想起青蘋。
师父说,我生得很是像她。或许这就是生平从不收弟子的她那一年决意将偶遇的九岁女童带回半石山收留的原因。但我却并不觉得像。除了同样瓷白的皮肤与尖削下颏,我与师父眉目间最多只得三四分依稀相似。
得道的剑仙都习有驻颜之术,纵使身历数百载,容貌仍如韶华少年。青蘋却有剑仙中也难得一见的天人之姿,降龙伏虎的伟力不能抹煞她骨子里的妩媚,长袖广袂、白衣如羽的女子,当她迎风立在峰顶,衬着天色,只教人恍惚疑为姑射仙子丢失了跨下青鸾,茕茕独立。那一段遗世风流。青蘋脸侧随风扬起长长的水鬓,似若往若还的轻烟托出她清艳容颜。
而我只是沉默倔强的小夜来,终年做男童装束,没一丝柔媚。青蘋说我冷硬得就像我头上束得铁死的发髻。
青蘋,她如今在哪儿呢?那样清绝娇美的女子,终于也化作幻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在何处,哪段渺茫的轮回中。
“姑娘!姑娘!我真的有要紧的事,请开门姑娘……”
我走去一把拉开门扇,龙修顺着势子一头撞进来,嘴里还在乱叫着:“……我有要事……”
“什么事?”
他站稳脚步,抬头看着我一笑,反手想去关门。我早已横身挡在门前。
“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何必鬼鬼祟祟。”
龙修的手定在半空,尴尬地停滞片刻,只得缩回,自我解嘲地装作潇洒,拍拍衣袖:“姑娘,你以前没出过门吧?须知人心隔肚皮,在道上行走,那得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姑娘,隔墙有耳啊。”
“你关上门隔墙就没耳了么?”我转身走回桌旁坐下,饮一口昨夜的冷茶,“若真有人想窥探你的言行,区区一扇木门又能挡得了什么?有什么要事,快快说来。”
他无奈地望了一眼洞开的房门,只好跟过来:“隔夜茶喝不得的,当心泻肚……”
“你到底有事没事?一早敲门就是来说这些废话戏耍我的?”
龙修苦笑:“铁姑娘的性子当真冷绝……”
“谁说我姓铁?”
“嘿嘿……在下当然不知道姑娘的尊姓芳名,只不过观其貌而辨其色,想当然耳,想当然耳……”这人实在讨厌,毫无眼色,我正打算把他轰出去,龙修忽然脸色一正,俯身过来,嘴唇堪堪触到我鬓边。我本能地向后仰身相避,世间鬼蜮横行,即使没有师父生前的叮嘱,我也不会和任何陌生人接近超过三寸的距离。破旧木椅在地上滑出一尺,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椅脚翘起,摇摇欲坠。
“小心!”龙修惊呼,抢步上前,伸臂扶住欲倒的破椅,呼了一口气,“多险哪!”
他再也不敢随便靠近我了,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想了想,又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姑娘,我是特来告诉你,昨晚那三个关外汉子不是人!他们乃是修炼多年化身人形的妖物,将对姑娘不利,你千万多加小心。”
说完了无辜地望着我。我靠在椅背上,不言不笑,与他对望。他背后是逐渐暖热起来的窗纸,橙色越来越浓艳,一轮红日满窗,窗格影子投射在这男子年轻干净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眼睛,内里仿佛有春烟野雾,漫漫弥散。我冷冷地盯视这双眼睛。
约摸一盏茶的时分,龙修终于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我投降!”他高举双手,颓然叫道,“好罢……我承认我刚才是胡说的还不行嘛……我只是想开开玩笑,谁知姑娘你半点诙谐也不懂……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我从椅上站起,背转身不再瞧他:“门开着,你可以走了。”
龙修不语,须臾,小声道:“方才是开玩笑,现下我跟姑娘说正事吧。大清早起,冒昧打扰清梦,在下确乎是有要命的事……”
悉悉簌簌的声响,龙修似乎在背后鼓弄什么布帛,不一时他绕到面前,这人脸皮当真厚极,完全无视已经很不客气的逐客令,嘻嘻笑道:“姑娘请看,这些是在下行囊之中所带的胭脂花粉,头油、口脂、眉黛、翠钿、额黄、丝绵、各种花露一应俱全……您随意拣选,挑几样称心的,也算是替在下今日的买卖开个张。”
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袱摊开在桌上,里头零零碎碎琳琅满目。我瞪着这些我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的脂粉香油,再把目光移到龙修脸上,眉宇间渐渐聚起怒云。
“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他低头看了看包袱中的货品,又放出那无辜却透出油滑无赖的眼色,讪笑道:“在下既非贵家公子,也不是武林豪客,唉,姓龙的祖上没积德,我只是个小小行脚商贩,一日三餐,吃穿用度全靠贩卖这些东西,博点蝇头小利罢了!姑娘你志高心大,自然瞧不起在下,可我姓龙的衣食全自买卖上来,本打算趸了这些货趁年前赶到京师去卖与各家高门大户,一路之上顺便也可发点小财,哪承想这一路遇上的尽是些粗蠢村妇,我的货,她们买不起也不想买,带货出来已走了一月啦,还没开过张,姑娘,于在下这等小小商贩,这可不是要命的事么?我心里急啊。昨日来到这天吴渡口,谁知宿的又尽是同在下一样的行脚汉,看来看去这家店里只有姑娘一人是我的主顾——姑娘,你就买一些吧,就算是给我个面子,开个张。这些可都是上好的货,你看看……”
他拿起一个不知装了何物的小盒子硬往我手里塞,我一把摔开,将包袱四角一提:“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再不走我砸了你的货——”
“别别!”龙修大叫,忙把包袱抢过,搂在怀里,心痛欲死。此时其他住客三三两两也已起身,从洞开的门外看见二牛端着托盘,匆匆忙忙地正给各房送早点。我对这饶舌小人无计可施,径直走到门边,唤二牛待会儿送一壶热茶上来。二牛向房里探一下头,见龙修悠闲地高坐在桌旁,憨厚的脸上也显露一丝惊奇。
“这……这位客官爷也在,要不要……要不要小的送两份早点给二位……二位……?”他笨拙地说,看看我又看看龙修,仿佛准备对我们之间的关系重新估量。
我涨红了脸,大声道:“不要!我只要一壶茶,旁人吃什么,与我何干!”
“是是!一壶热茶,马上就来……”二牛拎着空盘,吓得一溜烟去了,在木梯口还不住回头张望。
龙修极是得意,反客为主,在那架随时会倒塌的破椅上摇晃着身子,脊梁顺着椅背溜下去,此人坐没坐相,懒洋洋地活像一条癞皮蛇。他在日光里打了个呵欠,还想把脚伸到桌上去。
“其实像姑娘这么美的人儿,整天打扮得像个男人一般,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试试我的胭脂花粉,把头发盘个好看的髻,保你比现在还要美上一千倍。盘头的事嘛如不嫌弃,在下愿为姑娘效劳……”他半闭双眼,睨着我一身青衣,口里胡扯不已。
我冷着脸向他走去,正欲踢翻椅子赶人,龙修哧溜一下从椅上跃起,动作极其灵巧——不,这颀长的男人周身便似没骨头一般,在我踹到椅脚的一瞬,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柔韧将半瘫躺卧的自己弹到地上。
喀啦啦一声,老木椅终于散架,变成一堆木条摊了一地。龙修双手交握,文文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这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他站得直若青松,腰板笔挺——但即使这个人现下突然绕着门框爬到房梁上,再从梁上倒卷下来,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我向龙修点点头,冷笑一声:“龙少爷,昨日是我低估你了,向你说声对不住。现在我想休息,请你离开我的客房。”
“对不住?说哪里话,我一个小小商贩,有什么低估不低估的,姑娘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一喜,笑逐颜开,又想胡扯,见我向他逼近,忙伸手一掏,自怀中掏出一个白布巾的小包来。
“姑娘,在下知道你不欢迎我,我这就走,那些货皆是庸脂俗粉,也配不上姑娘的神仙人品。不过——这洛阳城腻兰阁的上等玫瑰胭脂——难道姑娘也不想看上一眼么?”
我停下脚步。龙修打开那个布巾包,内里又有一层桑皮纸封,他层层拆开,手忙脚乱,与方才的敏捷判若两人。我冷眼观望,见他终于拆开纸封,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盒来。那小盒细瓷烧就,成一朵半开的玫瑰花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形制极为精致。釉色乃是极正的祭红,浓若凝血,艳若朝霞,在日色下晶莹耀目。龙修伸指在花蕊处轻轻一旋,揭开盒盖。
“姑娘请看,这就是腻兰阁最好的玫瑰胭脂了,这一小盒少说也值得十头牛、八匹马的啊!”
甜郁的玫瑰香飘溢在斗室里,混杂着风沙带来的尘土气味,如同在坟墓里闻到花香。悚然冰冷,像有花魂化身不死的僵尸在这阳世,无声无息地接近我。我有点晕眩,喃喃自语:“玫瑰胭脂?”
“正宗洛阳城腻兰阁的货啊!”龙修笑容可掬。祭红釉瓷盒擎定在他胸前,如一颗巨大的朱砂痣。


铜镜立青鸾,金泥冷越罗,胭脂拂紫绵。
那是洛阳城里深闺生涯,千金院落,门掩梨花,重重又重重。
清净女儿家,似水明澈,如此珍重。在严父慈母训诫下,闺门严谨,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就连到自家花园偶游,等闲七八个丫鬟奶娘紧紧跟随,春昼不许片刻闲眠。河道总督大人的小姐,真真是如金之贵,如玉之尊。每日晨起,贴身使女侍侯着梳洗整齐,脂红粉白地严妆着,先去上房给父母请安毕,归了绣房无非描鸾刺凤、观书读史,便是终日消遣。从脱胎填白细瓷盏里抿着木犀茶,那清冷淡薄的香里她也未尝不暗怨寂寥,也曾背地思想,几时得能像丽娘小姐那般,便是梦里与那虚无缥缈的人儿缱绻片时,也是好的……
女诫闺训不能抹煞十八九岁姑娘家天生一段幽情。阿奴青春已大,如何独守空闱?然而她仍是端重贞淑,老爹爹掌上一颗明净宝珠。姚大人的独女,黄河两岸,再寻不出一位小姐,似她这般矜贵。
细黄。十九年前爹娘给取的这小字,当时爹爹青衫初换,人过中年,才得功名未久,还是南海一名小小县令。料不到自从娇女降世,青云路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工夫,爹爹已因政绩卓著坐上河道总督的位子。三位兄长都说,细黄是姚家的福星。九岁那年举家离了蛮烟瘴雨之地,洛阳古都,中原繁华,说不尽那花月春风,车如流水马如龙。
阿囡的名字取的巧。爹娘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自古姚黄占鳌头,任他铁骨峥嵘魏紫侧媚,终让这花王一段风流。她便是洛阳城里千叶花,名与姓互彰互显,托出御衣黄,这等雍容大气的美称。
我看小妹日后尚有大福,御衣黄,说不定将来身入凤帏,咱家竟出了位娘娘。啧啧,父亲莫当我说笑话,看来姚家的大富贵竟要应在小妹身上——
那年大哥三十二岁,在江南做官,过年回家团聚,家宴上酒酣耳热,脱口而出。她把袖子掩了脸别过头去,大哥还要取笑,不顾嫂子的嗔阻,她生起气来,一直到十五灯节,没跟这个为兄不尊的哥哥说上一句话。说也奇怪,一向治家严谨的母亲与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日竟也对大哥的胡言不加责怪,二老呵呵微笑,一家人只瞧着她,瞧得小姐羞红了脸,金盘玉脍,不暇沾唇……
也说不定爹娘当真存了这个心思,不然为何年近双十,还不曾为她择配问字?细黄但觉满腔的委屈,满腹的忧思,她并不想远别家乡父母,入那难见天日的深宫里去。
只盼爹娘能替她拣中一个知书识礼温良潇洒的夫君,最好不出洛阳城,还能时时返依二老膝下。凤配鸾俦,青春不致虚度,也就罢了。细黄是婉娈顺从的女儿,丫鬟小蕙偷偷给她淘弄来的那牡丹亭艳曲本子,藏在枕头底下,平日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曲中的杜小姐,恰如她一般富丽,也一般孤寂。细黄在花园里闷游。她家的花园并没有一棵可让她生死忘情的梅树。不在梅边在柳边,倘若有个书生,他铁骨似梅,丰姿如柳……
她马上责怪自己的意马心猿。姚大人的府邸内,众所周知遍种的是千叶芳容,洛阳姚黄。一到谷雨时节,轻阴慢笼的养花天气,前前后后盛放的都是那繁缛、丰满、富贵的明黄花朵,碗口大,盆口大。半透明的瓣与蕊,似乎太阳一出,就能化成一汪嫩油油的鹅脂。细黄用团扇笼过花来,俯身嗅闻。人说这花是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牡丹丛中没有一座牡丹亭给她做梦。还来不及做梦。
梦还来不及做,就化了。如同那满府满园的富贵花,姚家的富贵,见不得太阳。
一切绮罗幽恨,霎时间冰消雪化。
一道圣旨,千里传边。她那在辽海边陲镇守的二哥、江南为官的大哥,还有尚自在家攻书准备今年入秋闱的三哥,姚府所有成丁男子,连同年近花甲的老爹爹,剥了蟒带,摘了乌纱,打入囚车解往京师,旨意上说,今查河道总督姚瑞康罔负圣恩,强征民夫草菅人命,私扣朝廷赈治黄河水灾款项,结党营私,舞弊弄权,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更因犯官姚某贪图一己私利怠工渎职,以致河口堤决,酿成大祸,两岸百姓死伤无数,着即抄家籍没,犯官一切家产充入官中,十五岁以上男子处斩,家眷尽数连坐,年长者为奴官卖,年少者充入教坊为伎……
自古盛衰皆无常。那满园的姚黄牡丹,如今,尽属谁姓呢?细黄没有余暇想到这个。听说二嫂在旨到日便悬梁自尽,三哥那未过门的亲家、衡阳刘太守也受连累丢了官,一家带着女儿忙不迭地退亲为民去了,而五十岁的老母亲,在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不等她身子冷透,便把人拖出去,一卷芦席是唯一的装裹,她扑在狱门上哭喊,看不见母亲将被丢弃在哪座乱葬岗。
好歹,母亲还有她送终,即使是在狱中,生前没一口汤水,死后没一陌纸钱。阿囡,你不能死,你得活着……活着,替你爹和哥哥们赎点罪……你爹爹造了大孽,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阿囡你好歹……好歹替他赎点罪,娘求你了……阿囡你这一世都是你爹害了啊……可娘求你……求你了……
临死前母亲握着她的手,眼睛早已瞎了,半点泪也流不出来。直到断气,枯干的手像鹰爪死死扣在肉里,指甲下渗出血丝。算算日子,那一天正是老爹爹和三个哥哥,在遥远的京师,法场上,午时三刻,追魂炮响,父兄在万人唾骂声中,人头落地……
细黄抱着狱门上的木栏,哭不出声。好歹,娘还有她送终……而爹呢?花甲的老爹爹和三位兄长,当刽子手的大刀扬起再落下,有谁为他们收尸,有谁,为他们掉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圣旨上所列的那罄竹难书的罪孽,那个害死千万人的、食民膏吸民髓的面目狰狞的姚瑞康,深闺中的她从未目睹。老爹爹始终这样慈爱,他待她如掌上珠,她是他绕膝承欢的娇女……啊,他们说他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就连母亲也说他死后要下阿鼻地狱,可是在女儿心中,他只是她的爹爹。在四十岁上才生下她,心尖儿上一块肉。他年纪大了,有点风寒喘咳,平日听到他咳嗽,她的心里都要揪成一把……
老爹爹被他们杀了。斩首示众,血淋淋,活生生,他洋溢宠溺表情的面目变成一颗滚落在断头台被人踢上几脚的首级。
此后的梦里,一直是那遍地腥红,缓缓地,缓缓地流溢……老父和哥哥们的颈血,像汪洋大海,滚烫地涨起来,四顾茫茫,将她撂在中央。
这就是阿鼻地狱里的刑罚么?娘说,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替爹和哥哥们赎罪。但她总是疑心,那一日是否已随娘一同去了。她是个活死人,父兄的鲜血便是地狱里铜汁铁水,将她销骨熔筋,炼化成灰。
腥红的海。血的气味,自断颈中喷薄而出,将天地幻成同色。梦里她仿佛跪在断头台下,人群欢呼如怒涛漫涌,在那一刹哗地爆发出来,而父兄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满目,那样的红……
那样的红。

“连理,连理!快醒醒,这死妮子,什么时辰了,还只是睡!”
睁眼,触目一片鲜红,灼灼逼到眼前。她浑身一颤。是梦里的血海漫到梦外么?本能地缩身相避。
鸨儿捏着胭脂绵纸,伸手入被,将她从炕上拎起,摸到那瘦棱棱的脊背上滚热温度,心里也是一惊。这丫头前日发起热来,本以为灌碗姜汤捂捂汗就好了,谁知病来汹汹,这等沉重。莫非此番竟要不好?口里却兀自嘟囔:“死娼妇,早不病,晚不病,偏赶这节骨眼上闹什么瘟!告诉你罢,你病也没用,你当这儿还是营里哪?由得你撒娇撒痴!咱们现在在什么地界儿,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今儿有贵客,听说是什么寨里新来的军师爷爷,是个读书人,大王爷也礼待三分呢,说话就到了,你麻利点快给我起来梳洗梳洗准备见人——怎么?还不动窝?我告诉你,得罪了这位爷,你跟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就是死也给我挨过今儿,否则瞧九爷不活剥了你的皮!”
鸨儿一行数落,病人懵懵懂懂早被揪下炕来,不容穿上衣裳,只着单衣便按在凳上,鸨儿亲自替她洗了脸,把一窠乱草般的头发抿上刨花水,匆匆挽个抛家髻歪在一边。
“快点,快点,自己快打扮好了,我还忙着呢,没那么多工夫服侍你!”鸨儿催促着她也催着自己,急得团团直转,“瞧瞧,这都上灯了,贵客说话就到!我得出去张罗去了,你给我放精神点儿,待会儿见人要还是这个病猫样,看我不告诉九爷收拾你这死娼妇!喏,这是胭脂,把嘴唇搽红点儿!听见没有!”
那片血红又招展到眼前,鸨儿把胭脂摔到她脸上,转身自顾出去了。连理闭上眼睛,觉得像有灼热的火炭烙着面颊,身子却浸在冰窟窿里一般。鸨儿怕脂粉污了衣裙,在妆扮好之前从不让她们穿外面衣裳。
这会儿已是深秋十月。连理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打着战,双手僵死如木,费了好几次劲方挪过镜奁,取出宫粉往脸上扑去。进寨已经半年多了。
母亲死后,她被发配到塞北饮马营为官妓。这饮马营内皆是长年驻扎在塞外边陲戍守关防以御蛮族与流寇骚扰的士兵,军中不得携带家眷,为安众军士之心使之不惮劳苦、为国效力,皇恩特准营中设教坊,官妓二十四人,都是籍没的各犯官亲眷。鸨儿倒是个真的鸨儿,据她自己说,在奉召入营之前她本是幽州城艳春阁的东主,开着好大的风月买卖,只因踊跃报国,抛家舍业地关张了艳春阁到营里来替军爷们监管这些女人,这番说话断然是胡扯。有个原先家在幽州的兵士说,艳春阁东主绝非这婆子,看她那点不见世面的行事言谈,谅来最多不过曾掌管过什么三等窑子、几个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罢了。
在饮马营中,不管曾经是千金小姐一品夫人,她们都被迫学习丝竹弹唱、强颜卖笑,诸般的娼家献媚手段。昔日吴王苑内花,沦为章台墙外柳,任人攀折,随人践踏。官卖的伎人连此身都不属自己,当那些军士拿着他们的微薄饷银前来寻欢,所得均为鸨儿索去,偶尔有可怜她们的客人悄悄匀出几个大子儿塞在枕下,在这苦寒之地、军营之中,却有了钱也无处使去。官妓对银子并不看重。有银子又怎样?就算攒下金山银山,这罪孽深重的身子也赎不了,赎不了的……
此生早已铁板钉钉,翻不得身,看得见越来越暗淡无光的、黑洞洞的前景,像张大口,在前头等着。辗转在那些粗野兵士的铁甲与髭须下,女人痛苦扭曲着的身躯如同边关铁蹄下的土地,丰美的呻吟,能激发起一切兽性。
她们都已经认命。却不料这辈子的磨折到了这里,竟然还不是头。
一年后的春天,刚过完年不久,饮马营遭到翠霁山六合寨匪人的袭击,全营覆没。
六合寨雄霸塞北已有十多载,寨中人强马壮,上下一心,为首者个个都是搏狮裂虎的魔君。又占了地利之便,这山寨犹如铁桶相似,多年来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曾派兵攻打过几次,每次都以官军大败、铩羽而归告终,不仅动不了它分毫,反被捉去了不少军士,大损天朝声威。好在六合寨的贼人们眼下似乎还颇满足于独踞塞北一隅的局面,除了在北方打劫行商、杀了几个官员,并不曾有造反作乱的迹象,因此朝廷便也暂时与之僵持,求得个平安无事罢了。在当地设立饮马营说是阻止异族犯边,其实关外无甚进犯的蛮族,真正原因大半倒是为了就近在这六合寨附近安插下防线,随时监视那批匪徒的动静,万一有何异动,好会合当地府治,马上扑灭。
谁知兵马未动,匪人竟出其不意,抢先把官军“扑灭”。朝廷在此安置饮马营是何用意,六合寨的贼人难道瞧不出来。卧榻之侧怎容得如此危险的对头存在,早已将之视为眼中钉。众匪着实消停了几个月,其实躲在寨内,秣马砺兵,待一切准备妥当,于星夜奇兵突掩。这一下变生肘腋,饮马营一营精兵竟一鼓遭擒,杀的杀降的降,侥幸剩得几个残兵,也全部收编六合寨龙当家的麾下了。
那批营妓不消说,自然和马匹、粮草、兵器一样,作为这场大胜仗的战利物,一并归为寨有。
虽说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酒肉一起吃,于情于理,好东西自该还由大当家的先挑。龙寨主今年三十七岁,妻子于五年前病逝,遗下二子寨中抚养,这几年唯与弟兄们操兵练马、计议买卖处置寨务,身边并无女人侍侯起居。这些婊子当然不能与大当家的匹配,不过拣出色的一两个献与寨主,作妾为婢,也是众兄弟一点诚心。
但龙寨主对二十四名美娇娘全无兴趣,任由弟兄们苦劝多时,拗不过他,只好罢了。二当家、五当家、十四当家、二十六当家各挑了一名女子,其余仍交由鸨儿,在寨中辟了一间妓馆与她们居住。二当家手舞足蹈,洋洋得意,说道六合寨如今越来越像一座真正的城池了,连兄弟们寻花问柳都有了去处。待他日整顿兵马,一举打上京去,夺了鸟皇帝的位,那时节大哥身披龙袍,大家也都捞个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没人当真被二当家所描绘的灿烂前景陶醉,至少“牡丹院”的姑娘们不会——那日鸨儿恭请寨主爷爷为城里新立的这妓馆品题,龙铁澍憋了半天憋出个“金刀阁”,惹得兄弟们哈哈大笑,都说找姑娘寻乐,那被窝里的耍子又不是扛刀枪打仗,哥哥这名字可取得差了。寨主偏又有理,说色乃刮骨钢刀,这名儿不是正好么?终熬不过兄弟们一番起哄,随口说了个牡丹院,南街上一座小楼,就此成为这二十名女子安身立命的所在。

临街的窗,外头看到三三两两燃起昏黄灯火。塞北深秋天黑得早,才过了午没多久,早又到薄暮时分。远远见城墙边上,那一带平林漠漠,寒烟一片伤心碧。土匪城里的烟花地也未能免俗,入了夜,小楼门首倒也点起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也不是纱罗绢制,粗劣、薄脆的红纸,有一盏已破了,烂纸在朔风里沙啦啦扇动着,朦胧红晕中漏泄两点暗黄的火光,如同睒睒鬼眼。
红黄相裹的光色照到楼上,就着那点亮,连理对镜往脸上拍着宫粉,木然而迅速地,一下,一下。鸨儿要她把脸搽白,嘴唇点红,掩住病容。粗糙的白粉末一层层拍上去,像刷墙的灰,封住一座墓穴。
脂粉实在太劣,一行拍着,一行便簌簌往下落,她那没有表情的容颜,仿佛坠落凝结成霜的泪花。末了一横心,从面盆里沾了点水,在手心把粉腻成白汪汪的一团浆糊,满把向脸上抹去。这动作让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过寿,家里养的班子堂会,她瞒了奶妈偷偷跑到台后看他们扮戏,那些伶人也是这般的白油彩一层一层往脸上抹,又腻又滞,再是清秀的人,终究也面目全非……她看到一个小花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刚被教习打了正在哭泣,胳膊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伤痕。开场锣一响,那小姑娘立刻伶伶俐俐地扭到台上去,放出一张再明媚不过的笑脸,拍着手儿,戏弄得那小生团团转,看她烂漫欢喜得仿佛世上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人……那时她很是疑惑,不知道小花旦的哭与笑,那一张才是她真正的脸。后来混到后台的小姐被发现,阖府大乱,爹娘罚她抄写列女传十遍,还罚了跪……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小姐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爹娘的严厉训诫下她已经明白戏子是下九流,卑贱的人,她不能与他们接近,那将会使她的高贵身份蒙上耻辱。后来,小姐谨守闺训,德容言工地长大了,长成洛阳城里一朵仙葩。后来……
连理咳嗽起来。刨花水的刺鼻气味与糊在面上的水粉令她窒息,肺腑里分明地抽搐着,却吸不进半点空气。龙寨主说官员在外荼毒百姓,深闺女眷并不知情,大丈夫当恩怨分明,不可滥杀无辜。他不准部下加害这些女人。连理因此得了性命,但自从归了牡丹院,众位好汉却也没少来找茬。六合寨中大半是北方豪杰,其中或有亲属、或是本人曾受河工之祸的不在少数,还颇有一些人的亲朋丧生在那次决堤水灾中。众人仇恨河道总督,虽不敢违背寨主命令开杀戒,但狗官的女儿如今落在寨里,岂能容她太平过活。三日两头,前来作践的络绎不绝。
尤其是那个黑大汉九爷。据说他便是河口人氏,老母不肯随子落草为寇,仍随他哥嫂住在老家。那次决堤,九爷的兄、嫂、母亲、侄儿一家尽数葬身鱼腹,他恨透了姚瑞康,平日常来院里,只找连理姑娘过夜,张口闭口“老狗的婊子女儿”“操不死的贼淫妇”,打、骂、枕席间百般欺躏。前日下了一场薄雪,九爷宿在她房中,云雨后“忽发奇想”,说你们富贵人家小姐不是讲究雪水烹茶么,今日爷也要尝尝,命她出去扫松枝儿上的雪回来煎茶。可怜那不过是今年头一场雪,只略有些雪意罢了,纸薄的一层,不等天晴早化了满街泥泞,哪里去寻新雪来献。九爷又不准披大衣裳,满院都看见连理姑娘单穿着贴身小衣,拿个盏子在院里哆嗦着寻松枝上的雪,赤脚踏在泥水里冻得通红,整整一夜。到天明,自是徒劳无功,又挨了一顿打,就此发起烧来。
铜镜里映着楼下灯笼的红光,远处两三点黄火簪在镜中人影的鬓边,滟滟分明,倒有一种神秘的美艳之感。人的脸却是模糊不清的,一张粉白面具看上去假得很,如魅,如新死的尸。连理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昌谷诗集,那一首苏小小墓,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幽冥的暗火,飘渺的美人,正似此情此景。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先把自己吓到。
胭脂绵纸掉在桌上。她像受惊的兔子,左右惶惶一顾,然后才拾起重新向唇间抿去。油腻而苦涩的劣质胭脂,染红了嘴,渗入舌尖,辛辣酸楚。她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是时刻准备抵御拳脚的人的卑贱姿势。一下,两下,十分认真而用力地抿着,仿佛这张薄薄红纸就是性命所系。
镜中人平板的白面具上渐呈现出一点突兀的鲜红,还是假。传说死得不甘的尸首会口鼻溢血,大概就是这样子。
小姐,小姐!快别用那胭脂了,瞧瞧这个,是腻兰阁新制的上等货,三少爷才刚替您买回来的。少爷说啦,叫您以后别再用那些市卖的胭脂,颜色又薄又不正。那批买办奴才们就知道应付了事,哪里会用心给您弄好东西来!以后您就用这腻兰阁的脂粉——听说连宫里内用的都是他家货呢,看,这玫瑰胭脂,多鲜和!正配您用。小姐,您试试……啧啧,小姐搽上这胭脂,慢说整个洛阳城,怕是连月里嫦娥也比不过了……
黄莺儿似的清脆口齿,带笑在耳边叽叽呱呱,那是谁?是谁?……久远以前,阴司里一个鬼魂的声音。
丫鬟小蕙在抄家后就没见着。听说她被配与一个狱卒为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那粗汉折磨死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也不很清楚。都是些破碎流言,大难临头,风里言,风里语,飘零来去,各人耳朵里都听不到故人的真正下场……
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下场了。
两行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在那张光整的面具上冲出两条沟壑,滑稽而荒谬,仿佛青春年少的容颜凭空生出皱纹。
倘若一道皱纹代表一年的沧桑,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短短二载,好象经历了旁人一辈子的痛楚。
幽兰露,如啼眼。连理用草纸轻轻印去了面上湿痕,把妆补好,鸨儿却已闯了进来。
“可了不得了……军师爷爷,那位文爷已经到了!你……你这死娼妇!你手折了是怎么着,这大半天工夫衣裳还没换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鸨儿跳脚埋怨,咒骂着替她穿好了衣服,推推搡搡,赶下楼去。
牡丹院。
红灯照着金漆牌匾,虽有些俗艳,倒也喜气洋洋。匾上现出斗大的三个字,毫无间架章法,院字还写错了一笔,但笔酣墨饱,个个精神抖擞。看得出题匾之人于文墨一窍不通,腕力却十分了得。
文旭安抬头瞧瞧那块匾,笑了笑。红灯影里一层薄水般的涟漪在这个三十岁男子清癯的脸上荡漾开去。文旭安是辽东人氏,自幼生长在黑龙江畔的小村落里,二十岁以后,中了秀才,方才出来。可这话说出去却谁也不信,就连龙寨主那张刚强的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直说不像,不像,看你先生这么个文弱身段,这一口轻言细语的官话,又是这一肚子史书文章,怎么都该是个江南秀士。
龙寨主此刻就在身边。
“文先生,这匾上的字是在下写的,哈哈!兄弟们非叫我写,不怕先生笑话,龙某自小舞刀弄棒,你要叫我动手打仗,管他是天兵天将我也不惧,可你要叫我提笔杆儿写字,那就真真难死了我。不瞒您说,‘牡丹院’这三个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是兄弟拿来书本子,我对着书上,一笔一划描下来的,你瞧,那儿叫我给涂了个黑疙瘩,先生见笑了!哈哈,哈哈!”
龙铁澍见他注视牌匾,指着那三个字,大声笑道。一双浓眉斜向鬓边,也像那匾上的字般笔酣墨饱,似欲破壁飞去。他说着自己不识字的事,却毫无羞惭之色,精神抖擞,豪兴遄飞。文旭安拱手道:“寨主乃大英雄,原不以笔墨雕虫小技为意,正是豪杰本色,在下佩服。”
龙铁澍两道浓眉略微一拧,挥手道:“文先生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什么寨主、英雄的,听着见外!从今日起你便是寨里的军师,你看我这些兄弟,哪个口里天天扯这些文绉绉的称呼,你入了伙,就和他们一样是龙某的亲弟兄……”
“哥哥教训的是,兄弟说错了,以后定当视众家哥哥如同胞手足,再不敢见外了。”文旭安不等他说完,接口忙道。一番话说得龙铁澍又是哈哈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好兄弟!来来来,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进去喝个痛快!”
筋骨强健的大手落在肩上,隔着厚衣也感觉到坚硬老茧,北方无人不知龙寨主枪剑双绝,一身高强武艺想必都从这老茧中来。文旭安个子也算颀长,和寨主并肩而立仍矮了半个头。龙铁澍身上不过是极平常的玄色布夹袄,这个天气连棉都不穿,当他站在那儿,直如一座山峰遮住了潋滟灯影。照在文旭安脸上的柔和红光消失了,他那张俊秀的书生面孔一下子暗淡下来。
“兄弟……兄弟酒量不行,只怕今晚不能陪哥哥喝得尽兴,还请哥哥千万莫要见怪……”几乎是被半挟半拖着向妓馆里走去,他口里犹作笑语,温文的措辞中间夹杂几个称兄道弟的字眼,自己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文兄弟,你又见外了!放心放心,今日与你接风贺喜,做哥哥的难道还当真把你灌醉了不成?”
耳中是洪钟般的嘹亮嗓门,胁下是千钧铁臂。此刻与自己把臂饮酒的便是朝廷大敌、杀人如麻的惯犯、土匪头子、与官军公然对战数次的六合寨主。怎么……自己竟真的与这土匪成了弟兄?恍惚得像在做梦,当东窗大明,鸡啼也唤不醒的梦魇。
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
从此,自己真的便是匪寨的军师……
牡丹院里早跑出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婆子,大呼小叫,口口声声军师爷爷,将他们延入小楼坐下。
就连这老鸨子,也仿佛在提醒他新的身份。板上钉钉、永世不得翻案的身份——文旭安,满腹经纶、孔圣门徒的读书人,终于也落草为寇了!
花厅里摆几把椅子,花梨,红木,紫檀,黄杨,都是上好木料,形制却不一。有高有矮,有宽有窄,一溜儿沿墙根排开,是好东西也显不出好来,只显得七零八落,像个破烂摊子。跟前几张小案,墙上也挂了字画——也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花花绿绿一排热闹着便是。厅内红烛高烧,明如白昼。鸨儿忙前跑后地亲自端茶奉果。寨里毕竟比外头不同,城中无闲人,牡丹院里自然也没有丫鬟大茶壶跑腿。
大王爷爷不好女色——至少她这院里的姑娘们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鸨儿深知此事,故不敢自行做主叫姑娘们出来。除了今晚,大王爷爷没踏进过牡丹院一步,看来这位军师爷的面子果然大得很。寨主倒是陪客,这个书生模样的文弱人儿才是主角。鸨儿拿眼觑着二位,心中斟酌一番,放出笑脸,向文旭安道:“军师爷爷!您今日落脚在寨里,小妇人先跟您贺喜啦!难得您二位今儿贵脚踏贱地,寨主爷是不喜声色的,这个小妇人知道,不知军师爷爷您是爱听曲儿呢?爱看舞呢?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苗条点儿的还是丰润点儿的……”
“我……”文旭安还未答话,龙铁澍在旁早已不耐起来。
“你罗嗦什么,总共二十个女人,有这费话的工夫还不如都拉出来让文兄弟过目!”
“是是!”鸨儿噔噔噔快步扭到楼梯口,朝上哇啦一嗓子,“姑娘们快都下来见过大王爷爷和军师爷爷!要好好侍侯两位爷呐,快快下楼啦!”
顿时香风招展,但闻木梯上小脚声响,红的绿的衣裙下摆摇漾着,自梯格空隙中鱼贯而下。文旭安早已坐立不宁,低声向龙铁澍道:“寨主……哥哥……其实小弟也不好这个,倘若哥哥不想逗留,我们还是走吧……”
“嗨,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龙铁澍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安抚道,“文兄弟这样的读书人肯来我们寨里,而且阖家搬来落脚,这是你信得过我姓龙的,更是六合寨的大喜事,弟兄们都说无论如何今儿得陪你好好乐足一晚。这些女人都是今年春天我们灭了饮马营,掳获的营里官妓,方才兄弟在城里走动也看见了,这个……烟花之所,我们寨里也就这么一处,女人怎么样算好我也不大懂,兄弟就将就点吧。倘然这些都看不上眼,哥哥日后再为你别寻几房美妾如何?”
“不不不,小弟绝非这个意思……我自小攻书,心无旁骛,二十岁上家严作主替我娶了拙荆进门后,至今十载,小弟并未纳过侧室,更没涉足过这等烟花柳巷。哥哥在上,小弟不敢虚言,倘若不信待家去见了贱内,一问便知。”
“这么说兄弟当真不喜欢这些……这些?”说话间二十名女子已尽数下楼,各持牙板乐器,打扮得齐齐整整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溜。龙铁澍听了这番话,拿眼朝对面一排姹紫嫣红一扫,望着文旭安,迟疑道。
文旭安连忙点头。龙铁澍呆了呆,为难道:“我以为这些歌呀舞的我们这些粗人不懂,文兄弟这样的雅人必然是喜欢的,又是兄弟们一力叫带你来散散心,想不到……呵呵,倒是我做哥哥的强人所难了,今晚看来要害得兄弟被弟妹责怪了,说你一来我们土匪群里就不学好,跟人逛窑子去。”
“贱内极是贤惠,哥哥这等倒不须担忧。”文旭安不失时机地催促,“既然我们都不想在这里多坐,不如换个地方喝酒吧?小弟定当陪哥哥一醉方休。”
鸨儿捧着一只细瓷坛从后堂出来,闻言脸色顿时一呆。素闻龙寨主出手豪阔,乃寨中第一位天财星,只是他不喜冶游沾不上光。今日好容易财神降临,哪能说走便走?
“哟,二位爷爷!怎么才来就走呀!”妇人捧了瓷坛赶到案前,忙忙地启了泥封,献宝也似把坛子高举,“大王爷爷久不到我们院里,今日下降正是蓬荜生辉,就算姑娘们不中二位爷的法眼,小妇人特特儿地为您留的这坛二十年老竹叶青,难道也……”
“竹叶青?”龙铁澍正抬身要走,瓷坛内飘出一阵酒香将他钩在当地,他微耸着鼻子,疑惑道,“那不是女娘们喝的酒么?”
鸨儿的脸笑成一朵花:“大王爷爷,您这话可说差了!这可是二十年陈的老竹叶青,啧啧,别瞧它入口甜甘甘的,后劲可足得很!不是英雄豪杰啊那是不敢碰的,大王爷爷,您听说过竹叶青毒蛇没有?咬一口,人就死。这酒虽没有毒,那个烈劲儿辣劲儿也就差不多了。喝上一口啊,舌头也麻了!您二位今儿没有兄弟们跟着,唉,真要不喝了倒也好,省得万一头晕起来……”
“你说龙某不敢喝你这竹叶青吗?哈哈,好个老刁妇!”龙铁澍大笑,显然他早已看破鸨儿的激将之计,却不动怒,一屁股坐回椅中,还把文旭安也拉住。
“哥哥,我……”
“咳,既已来了,兄弟就陪哥哥多坐一会吧!反正咱们只是喝酒,既然此处有这等的好酒,何必更去别处寻呢!来来来,拿大碗满上,待我和文兄弟好好的尝尝这竹叶青,且看龙某的头晕是不晕?倒上!”
龙铁澍不由分说,此时早已被那一股股的酒香勾去了魂魄,鸨儿一番“后劲足”的花言巧语听得他心痒难搔,看来今晚喝不到嘴,便是拿八匹马也拉他不走了。文旭安无奈,只得客随主便,这当儿两大碗清澈微碧的酒已满满地端了过来,酒气冲鼻,辣得眼也张不开了。
“唔——好酒!果然后劲十足。”龙铁澍一口尽了大半碗,微一回味,大力称赞,随即把碗向他唇边推来,“文兄弟,你来一口试试,这酒不错!”
“哥哥……”
“你不是说今晚要陪哥哥一醉方休吗?来!别婆婆妈妈的!”
那只大手已举到他鼻子底下。文旭安闭着眼睛,张嘴便是一口,不暇辨味,酒一入嘴便匆匆吞落咽喉,饶是如此,嗓子里仍是一阵刀割般疼痛,呛得他咳嗽起来。龙铁澍大笑两声,终也觉得不大合适,命鸨儿过来替文爷拍背。
“军师爷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怕是没喝过这等烈酒。”鸨儿边拍边笑道,“依小妇人看,大王爷您只怕得喝慢点儿,这位文爷不是惯喝急酒的人呐。要不,二位先歇歇,我叫姑娘们来段小曲儿,二位爷听曲饮酒,慢斟慢酌的却不好?也叫文爷喘口气呀。”
龙铁澍本来不耐听什么曲子,见她这么说了,便点了点头:“那就随便叫哪个姑娘给我们唱一段吧。”
“军师爷爷喜欢哪个姑娘唱?”
文旭安咳嗽刚定,右手按胸,左手端了酒碗,看也不看面前一排女子,摇头道:“随便。”
“那……那就听我们连理姑娘唱一段吧!”鸨儿将眼一瞟,笑拉了众女中藕色衫子、怀抱琵琶的一个出来,推到二人座前,“文爷别见笑,连姑娘算是我们这小院子里的花魁,喉咙是极好的。”
那女子一直低垂着头,向二人深深福下去:“牡丹院伎人连理侍侯龙寨主、文先生。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
“既然爷们不挑,你就侍侯一段‘见哥哥忙解香罗带’吧!”鸨儿道,“那曲儿是挺艳的。”
“不不,我……我不想听。”文旭安吓一跳,也不知是酒力抑或这赤裸裸的淫词艳句,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心神不定,碗中酒也泼出几滴溅在青布衣袖,纵横淋漓,倒像是粉墙上一幅墨梅图。
龙铁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连理,道:“既这样,连姑娘随意唱吧,不要什么艳的,只拣你拿手的、清淡些的曲子唱一支来听听罢了。”
“如此连理侍侯二位一段前朝旧曲《西江月》,乃东坡学士之作。词曲虽妙,只是贱声不堪清听,让两位见笑了。”
低低说罢,那女子银甲一拨,弹动琵琶,一串清音像春寒的泉水满厅里泠泠流开去。尽管绛蜡高烧,火盆熊熊,这酒气粉香浓窒的花厅中,满屋淫淫暖意被这乐声一逼,仿佛淌开一条清凉道路。文旭安讶异地抬起头。
面前名叫连理的女子身穿藕色衫子,湖绿罗裙百褶撒开,如同一片西湖荷叶托了段春藕,琵琶在她怀中弹出仙音,一股幽雅天成风韵,更是薰人欲醉。
只可惜她脸上涂着太厚的粉,非但掩住了本来面目,连年纪也不大看得出来。胭脂更是用得触目惊心,一点浓艳的血色横在鼻子底下,大概那就算是她的嘴了。这女子可能是极清秀的,至少韵致不恶,但在浓脂艳粉的包裹下,他全然看不出在那张平板死白的面孔上,本来该当有着怎样的眉语与眼波。
若她是荷叶托着春藕,这荷这藕也早已被人拿去做了粉蒸肉。粘腻的脂油,椒姜厚料,浓浓被堆在她头上。
下楼的二十个女子全是这般模样,也无怪龙铁澍不爱到这儿来——他想着,就是再多上一倍,也根本没什么分别。他生平没作过狭邪之游,但他深信,在最污秽的小胡同里,那些最低等窑子里的暗娼想必就是这个样子。但他此刻呆呆地望着弹琵琶的乐妓,不敢相信那段词句从这张抹得血红的嘴里唱出来。
连理垂首拨弄四弦,轻轻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她的嗓子略有点哑,衬着这曲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文旭安端着酒碗忘了放下,只顾直勾勾朝她脸上看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蓦地,胸中便翻起层云覆雪。云是火烧云,雪是三冬雪,热的热,凉的凉……火雪翻腾……到后来热的热凉的凉,在他脸上。
不知不觉,他的眼泪已流了一脸。一定已有多时,因为手中碗干了又满,满了又干,已过数巡。龙铁澍并不问他为什么哭,只是默默地不断为他加满酒碗。丈夫有泪不轻弹,到六合寨落草的人,哪个没有一段难以触碰的伤心处?文兄弟为什么忽然哭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文旭安醉眼朦胧,伏在案上,青衫覆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竹叶青他干了一碗又一碗,一坛酒倒有半坛是他喝了去。龙铁澍挥手斥退鸨儿与众姑娘,伸手相扶,唤道:“文兄弟!兄弟,你喝醉啦,走,哥哥送你回去吧。”
“不……哥哥,我……兄弟还要……还要喝……”文旭安抬头,虽然泪流满面,神智倒还不乱,他端起空碗,忽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变成狂笑。
“哈哈!哥哥一定……一定瞧不起兄弟了,我……我哭了……可我还要喝!我来到六合寨,与众家哥哥同起同居,兄弟心里快活……我快活啊!龙大哥,你……你若是弟兄,就再给我满上这一碗……我今日心里快活……快活得很啊!”
他拍桌拍凳,狂态发作。跟着书空咄咄,不知嘴里说些什么,龙铁澍听不懂,横竖他已经醉了,只得拎起所剩无几的酒坛,又为他倒满一碗。
文旭安端起碗来,却不便喝,直愣愣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厅堂,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半晌,他仰起面,像是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黑龙江畔,高粱成熟的季节,透明清香的空气里,那看不见的满天银子般闪耀的星斗。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他喃喃念诵,举头一饮而尽。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酒坛自郎老大手中砰然落下,倾侧在地,坛底余沥汩汩流出,遇到火堆,轰一声窜起一尺多高的火头,却谁也没顾得上将它扶起。当客栈门外那一男一女进门的时候。
郎家三兄弟——那三名关东猎户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目光像蜗涎一般,就此牢牢粘在那女人的身上,再也移不开来。
他们那副模样,全然是三个色中饿鬼。不过这也不奇怪,从那对男女进门,无名老店楼下整座厅堂里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都直瞪瞪地瞅着那女人,就连穿梭于火堆之间送酒送肉的二牛也站定脚步,擎着托盘,少年人木讷羞涩的脸上也不免呈现出迷醉神情。
锦衣虬髯男子一身缎面皮袍,玄色底子上布满大朵明黄团花,夺人眼目。这过分斑斓的颜色若寻常男人穿了定然像个戏子,穿在他身上却没半点突兀,但见他气宇轩昂,身躯犹如半截铁塔相似,在门口这么一站连背后的昏黄风沙也显得茫茫壮大,天地雄浑。灿烂锦袍越衬出他睥睨傲岸,一股龙行虎步的王者气势,咄咄逼人。
“他妈的,这小子倒有艳福。”郎老三呆了半晌,捞起羊腿猛撕一口,边嚼边狠狠说道,“若能和这小娘们睡上一晚,老子死了也甘心。”
锦袍客大步进店,对突然安静下来的众人不看一眼,昂然直至柜台前,向老掌柜道:“店东,还有空房没有?某家要两间上房。”
“客官爷,这时节来往的客多,小店上房只剩一间了。”老掌柜躬腰曲背,仿佛无限抱歉,觑眼瞧了瞧锦袍客身后两个随从模样的人,赔着小心,“我这就命儿妇收拾出来,一准干干净净,请客官和宝眷安歇。这二位爷嘛……如不嫌弃,小店还有寻常客房空着,要是爷不见怪……”
“没有上房,你不会叫人腾一间出来么?房钱按三倍算好了。”锦袍客拂袖道。
背后一个脸极狭长、面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随从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回爷的话,小的和柳兄弟住客房便是,天色不好,恐有风雪,莫要错过宿头,只怕……只怕夫人禁受不起。”
“哼!”锦袍客怒哼,还要找茬,他臂弯里那名美妇听了这话,早娇嗔起来。
“人家跟着你风餐露宿的,早就累得不行了!都是你,这冬寒十月的,偏要到这么个荒地里来,如今好容易碰上家客栈,你还不住,莫非想要活活累死我么!人家跟你,难不成是受罪来的,瞧你那嘴脸,只顾自家争甚闲气,你……你还不及焦六知道心疼我!”
她紧蹙蛾眉,满脸怨气,拉住男人的胳膊摇晃,好一场发作。不怒自威的锦袍客听了这番毫不留面子的埋怨,却无半分不快神色,反而搂紧女人哈哈笑起来。
“夫人责备得是,咳,都怪我不懂怜香惜玉,惹夫人生气了。咱们这就住下,就住这家!啊!夫人千万原谅某家这一次,莫气坏了身子。店家,快快带我们去上房,夫人累了,马上要休息!”
全身裹在一袭雪白貂裘里的美妇听了这话怒气方平,在他怀中慢回娇波,半喜半嗔地把男人掠了一眼。昭君套上的风毛簇簇疏离,似一些不会融化的晶莹雪挂半遮住她的侧脸,更衬得一张嫩脸滴粉搓酥,颊上胭脂麦芽糖一般如欲饧化。她整个人像一汪包裹在层层细细酥脆冰皮内的甜馅儿,甜得要融了,那香味是桂花还是芙蓉?
“好好,客官,儿妇已上楼收拾去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掌柜道。
美妇忙道:“铺盖要新的——我可不要睡旁人睡过的被窝,脏死了!”
“是,夫人,这就把箱底的新铺盖为两位送上去,夫人尽管放心,那是儿妇亲手新做得的,新布新棉絮,还没用过一遭哩。”老掌柜无奈,只得应承,随即翻开簿子,询问客官尊姓大名。
锦袍客道:“某家姓白,白君啸,她是我的夫人,那两个是焦六柳二。”
“原来是白爷。快到年底了,不知白爷这是走亲眷去还是发财哇?”老掌柜在簿上书写,随口拉话。
白君啸竖起眉毛:“难道某家住个店还要受你盘查不成?你开的是客栈还是衙门!”
“不敢,不敢!老儿多话了,白爷莫怪!”
郎老大咬了一口面饼,哼道:“好大的架子!敢情这野店里来了什么王公贵人了!都是道上奔波的劳碌鬼,他娘的摆这个谱给谁看!”
郎家兄弟的座儿在我身侧几尺开外,隔着两个火堆。自从那日话不投机,他们便没再与我共坐过。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此刻满厅寂静,火光筚篥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锦袍客白君啸闻言登时大怒,转身喝道:“哪位朋友放话来着?既有胆说话,就站出来大大方方地当面对姓白的讲,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是老子说的,怎么样?挑三拣四,老子就是看不惯那副狂样子,还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郎老大豁然直起,习惯地伸手想向头上去抓狗皮暖帽,却忘了在室内暖帽早已取下,一抓抓了个空,气呼呼地搔着头,不肯示弱。身边两个兄弟使劲拉他,他也不管。
“你肯认就好。”白君啸阴沉着脸,缓缓往这边走了两步,焦六柳二面无表情,跟随主人也踏步上前。厅中各人忙低头专心烤火,一时气氛十分紧张,两条大汉你瞪我我瞪你,眼看混战一触即发,那美妇却忽把男人扯了扯。
“人家早都说了支持不住了嘛!一路上也没口热汤热水,冷也冷死了。你还要跟人争斗,还不放我上去歇息,你这冤家,真要把我累死,你就甘心了是不是?”
一行数落着,她抬手抹下昭君套,露出一头乌油浓发,宝髻高耸,明珰翠珥,十分华贵。髻上一只五凤挂珠钗,珠串轻轻缀在额前,宝光氤氲使得这宽大的厅堂顿时显得逼仄了许多。众人都看傻了眼,白夫人视若无睹,使性子一顿足,背过脸去把男人推开,泫然欲泣。
“反正我是没人疼的,说什么待我始终如一,早知你这冤家先前花言巧语都是哄我,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君啸虽然强横霸道,却当不得美人三言两语,一见夫人哭泣,早把怒气抛到九霄云外,“夫人莫哭,莫哭!我这就陪你上楼歇息,焦六柳二!快跟我送夫人上楼,夫人……”
白夫人把袖子掩了面,只顾饮泣,睬也不睬。终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地再三赔礼,仍遮着脸,委委屈屈地被他半推半拥,一行人自顾上楼去了。郎老大瞪眼瞅着,拿不准该当继续挑衅还是就此罢休,厅中其他客人却都吁了一口气,三三两两,又开始对饮交谈起来。
上了几级木梯,白夫人却忽然回头,貂袖后露出半张玉容:“几位大哥,外子的脾气是这样的,看在我的面上,几位大哥莫要见怪。”
狐媚的眼睛弯起来,嫣然一笑,珠串晃荡,映着火光微微一闪,早闪去他三魂。郎老大唯有目瞪口呆,像根木桩一般戳在当地,骨头也酥了,哪还想得起适才为什么发怒。夫人依偎在白君啸怀里,絮絮跟他说着什么,娇弱不胜地径直上楼去了。
郎老二道:“大哥,人早上去啦,你也坐下吧,再看也是看不见的了。”郎老大面上一红,坐回原处,忙抄起大块肉把嘴塞满,装作专心咀嚼。
“若能和她睡一晚,老子这辈子也不冤了。”郎老三喃喃地重复道。我笑了笑,不再看他三兄弟色迷心窍的傻相,低下头注视跳动的火舌,暗自思忖。
“啧啧,这才叫女人呐——”
木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油滑声音。龙修负着手,悠闲地慢慢踱下来。方才他与白君啸一行人擦肩而过,这会儿眉花眼笑,兀自扭头回望,意犹未尽。我偏过头,不愿与这轻薄小子多言。
谁知他装模作样地在楼下慢兜一圈,仍朝我走来,站定了脚,躬身轻轻一揖,作个斯文样子:“姑娘,我们真是有缘,今天晚膳时分又见面了。姑娘,既然有缘,不如共进一餐吧,在下请客。”
这岂不是废话?住在此店的客人哪天吃饭不都得下楼共聚一堂。我不理他,仍然注视火舌,右手轻按在腰间。
龙修自说自话地挨着我坐下,向火上去烤手,口中故意嘶嘶吸着气:“刚才那位夫人真是美!若非贵家宝眷,必是一方花魁!我龙修走南闯北,似这等佳人还不多见——”偷偷瞄我一眼,“当然啦,不是我当面吹捧,姑娘你若是打扮起来大抵也有这么美,可惜你不听在下良言相劝。我不明白,明明是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干么偏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不是,英姿……飒爽的,咳,完全像个男人,这有什么乐趣。上天既造你一副美貌色相出来,你便不该辜负才是啊,你瞧你,笑也不笑一下,脸板得跟上了冻似的。”
见我仍是不理,龙修也觉得无趣,想了想,又挪近几寸,笑道:“不但辜负了老天一番造化,也辜负了在下送给姑娘的玫瑰胭脂不是?”
我瞧他一眼:“那是你送给我的么?原来送人东西是要拿三十两银子来换的,我倒不知道。”
“姑娘这话就太见外了!”龙修大声叫道,见众人望来,忙又压低嗓门,做出推心置腹状,“那日我不就跟你说了?三十两是我姓龙的看在跟姑娘朋友一场的份上,已经是压了又压了!我进货也不止这个价呐,旁人来买,最少五十两不出手!倘若卖与那些大宅的小姐太太们,我还要她们百两雪花银哩!朋友归朋友,姑娘难得看上我的货,姓龙的吃点亏也就罢了,无奈本小利薄,姑娘总得让我赚点辛苦钱罢?”
“你既如此说,倒多谢你一番美意,让你‘吃亏’了。”我讥刺道。
“好说好说,一场交情,在下虽是逐利之徒,可也不能从朋友身上钻油水啊,这点小亏我还担待得起。”龙修慷慨地一摆手,接着滔滔不绝,对白夫人评头品足,先赞容貌身段,然后议论衣物首饰,倒像是比女人还内行的样子。烤火的众人不由都停了说话,纷纷向这边瞧来,静听他高谈阔论。
“没出息的公子哥儿,这辈子怕是就在女人堆里打滚,瞧他那娘娘腔的德行!”郎老三嗤笑,“还出来做什么买卖!快快回家找你大妹子去吧!”
龙修恍若不闻,见众人留神听他说话,越发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讲到白夫人的娇容,极口称赞一番明眸皓齿,随即微微摇头,若有憾焉:“人材不用说是一等一的美女了,只可惜这般美人,用的却是二三流的庸脂俗粉,可叹,可恨!正是却嫌脂粉污颜色啊!倘若那位夫人早遇到在下,用了我的货色,我敢说她一进门在座的少说得有一大半当场忘了自己姓啥,您还真别不信!——就连这位姑娘,瞧见了吧,这等不让须眉的人儿,见了在下箧中胭脂也禁不住慷慨解囊,破费五十两纹银买上一盒呐。姑娘,那盒腻兰阁的上品呢?你既买了,何不用上一些也教他们开眼见见什么叫绰约仙姿!若是姑娘没使过脂粉,这容易,那是色鲜绝艳的好货,只须挑这么一点儿,用水化了,就可以使用。喏,你就搽在嘴唇上,还有这里,这里……”
他说得兴起,竟伸手唐突,指尖触到我面颊,冰凉而光滑的男子手指不但碰到我的脸,还趁机自颧至颏滑过,轻轻一捏。厅堂中顿时爆发大笑之声。
——“啊哟!”龙修陡然大叫,声音痛楚。我将放在腰间的右手猛向后一错,手肘重重撞在他胸口,直把他撞得向后跌坐,连翻两滚。笑声更加响亮,其中犹以郎家兄弟幸灾乐祸,连声称妙。龙修险些被邻座的火烧了屁股,狼狈地手脚并用爬离火堆,抬头望着我正想说几句抱怨话,忽然咽住声音。我微微转头,从眼角扫他一下,第一次,在这永远无所谓的轻佻男子脸上发现了恐惧。
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杀气与寒意。但龙修不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大胆的轻薄之举。
我的右手重新扶回腰间。在那儿,青衣之下的狭长皮鞘,自从锦袍客白君啸四人出现的那刻起,鱼肠一直在鞘中吼吼震动。它发出龙吟般的歌声,那歌声旁人不觉,唯我听见。
这是我熟悉的声音。从它还是师父的佩剑时起,鱼肠便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它的愤怒与急切。剑仙的剑是有灵性的。我的手按于鞘外,心中感觉到鱼肠的杀机。
剑决青空,剑裂金石,神光截玉,欲拂佞首。我知道鱼肠很渴,要饮妖物颈血。这是平常的事。
但为什么,当龙修触及我身体的时候,鞘中剑陡然剧颤,龙吟转为无比凄厉的长歌,那声刺入耳中,通心搅肺般疼痛。
我从没听过鱼肠发出这样的歌吟。不,那不是歌。
我的剑分明在哭泣。凄烈如秋坟鬼哭。那样的长号。

鱼肠剑,当年专诸曾刺王僚。那刺客擘鱼拔剑,直贯铁甲,一击成功,山河易主。这等的迷离古话,凶险激越,教星月无光。传闻鱼肠乃欧冶子为越王铸,用的是赤堇之锡若耶之铜,五剑出世,天地震动。纯钧、湛卢、胜邪、巨阙,与它并列的是这些至今凛然的名,铮铮寒光照耀在前尘后事中。然其他四柄神剑皆不曾如鱼肠一般,于炼成之初便为相剑士薛烛断言不祥。
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薛烛见此剑后,无奈地叹道。纵有通明慧眼又如何,剑已出世,悲光上烛霄汉,逆理弑篡的宿命已不可更改。若世间无此鱼肠,还会否发生后来的吴国覆楚、越国灭吴,这一连串史书中血腥而壮阔的巨变。世事从来难料,但已发生了的就是过去,那只无形播弄的巨手,谁也无法逆转它半个手势。
手势就此定格。苍凉而坚决。万千死者永远无法复生,他们都化作史书中平淡冷静的白纸黑字,一行一行,面无表情地述说。
青蘋在半石山的草庐里告诉我这些。我们的鱼肠,跟那柄剑有关系么?
不。半点关系也没有。她说,不过是名字偶然相同,不过是个巧合。
世事,究竟有多少沧桑,只不过,是个巧合。
漫不经心,轮回重来的笑话。
如同我的名字。荒谬可笑地重叠着魏文帝那个心爱的美人,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芙蓉池的诗句中翩翩浮起她风流身影,由常山入都陪侍文帝的薛灵芸,传说她到达洛阳时,三十丈烛台辉夜如昼,非云非雨,非朝非暮,故得文帝赐名夜来。
那是帝恩尽占的无双妃子,传说她娇弱得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为帝绣服不用灯烛,宫中称为针神。那是流香池里,田田莲叶托出的江南玉人,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
遥远不着边际的古艳异。洛阳的繁华,云里雾里,像段迷梦般徜恍而不真实。梦魇的含毒的鲜艳,朱紫纷披,烂金蚀银。洛阳,洛阳。
为什么偏偏是洛阳?我此生从未到过那地方。
洛阳……传说那儿有姚黄魏紫,谷雨时节,牡丹满城。
我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满城的牡丹花,盛放成疯,成魔。半石山上,只有萧萧蔓草,流云是鸽灰色的,白鸟贴天飞去。
我名夜来,只是因为,师父拣到我的时候是在子时,墨般浓黑的盲夜。除了剑,我一无所有。
我是这样贫穷的人。可是剑仙的生命里,除了剑,也没有别的。
我是青蘋唯一的弟子。

传说夜来既别父母,终日饮泣,随从以玉唾壶承泪,及至洛阳,壶中泪凝如血。后世诗词文章中,美人红泪由此而来。
我抬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冰凉干燥。
我想我是没有眼泪的。
哭泣的,是鱼肠。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青缣被上有个豆大的湿痕,那不是泪,是不小心滴落的汤药。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前夜他醉了,在牡丹院,土匪城中的烟花窟,世间最粗野、肮脏、混乱、龌龊的地方,他曾烂醉如泥。泥般身子化在一滩污泥里,这辈子也洗不清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叛国投匪,落草为寇,祖宗蒙羞。将来到了地下,怕是他们不肯认这个子孙。文家世代清白自守,书香传家传出个军师来。
  还拉着那匪首狂歌狂哭,酒后都说了些什么疯话……
  文旭安弓膝靠在床上,把头深深埋入被间。一家大小来到六合寨,身无长物,寨主给了他最好的房子,一切什物铺盖皆是新制,然而在那新布青涩的芬芳里,只嗅到血腥。
  他咳嗽起来。头疼欲裂,腹中早吐得空了,心肝五脏朝外直翻。此生第一次醉酒,原来竟这样难受,原来,“病酒”不像诗词里写的那般风雅。喝醉了的人,丑态百出,脏物吐得一身淋漓,自己回想也觉得丢脸。现实是可笑而污秽的。他揉揉双眼,眼眶干干的并没半滴水,前半生,三十年来流过的泪加在一处不抵那一夜。
  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妓女唱的一阕旧词么?他甚至不记得她的模样——不,他根本没看到过她的脸。
  眼前晃动着那张滑稽、丑陋的死白面具。油腻的厚粉,血红的嘴,她与十九名娼妇、与那俗不可耐的老鸨看去没有半点分别。那是个青楼蠢妇,东坡学士的词从她嘴里唱出甚至是一种侮辱,她自己许也知道。他没有见过这样谦卑的姿势,低到泥涂。那张脸像一团污白色的怯怯的云朵,躲躲闪闪,自动将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
  如果云也会老,老了之后就是那样。从天上落到地下,云泥杂融,众芳芜秽。
  他努力地回忆着前夜那个女子所唱的调子,一曲西江月照,肝胆皆成冰雪。是如此悲凉而雅正的意外的好曲子,然而他记不起,前夜的一切,那些酒,那些泪,那些歌与哭,都成一场转头虚空的大梦。
  须臾却听到奇怪的曲声,荒腔走板,在这屋里四处飘摇。撞了墙,反弹回来,弹到他脸上。
  这才辨出唱戏的男子声腔原来从自己口中流出。费劲地字字往外蹦,简直是喷出来——像一口不甘心的红血。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脑子仿佛很迟钝。淤塞了一些什么,半晌方省得,那一出林冲夜奔,还是二十岁那年中秀才,阖村父老大喜,都说文家相公替全村人面上争了光,家家凑份子请了县里班子搭台大贺三天。那个挺拔俊朗的武生在台上做足身段,声如裂帛,博得全村喝彩。一生最初的光荣,黑龙江畔,最好的一段年华……大锣大鼓里人人喜笑颜开,注目台上林冲行头光鲜、做功热闹,孩子们拍着手在人丛中钻来钻去,若到他身边,他得摸出铜钱来给他们,唤作“见个喜”。是的,在那心高气傲的少年时光,他不曾听懂过曲中苍凉。
  十年过去了。
  人间换过芳华。曾令全村荣宠的文家相公早已急急走,忙忙逃,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一切他都顾不得了。文家的祖坟长了草再也不会有人去管,久后沦为牛羊溲便之所……他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嘶哑的男子声音越唱越高。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
  唱不下去了,声咽入喉,如同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扑倒在床上,跪倒在床,额头紧抵褥单,掌握成拳一下下捶打在床板上。隔了寨里为他精心安置的三层厚棉褥,男儿的拳头也只发出扑扑闷响,像个鬼在坟里窝囊地敲着棺材板。
  爹……娘……
  文旭安把脸埋在黑暗里,五官紧皱成一团,喉间发出嘶嘶破裂的号叫。爹,娘!
  父母的恩难报,老萱堂恐丧了!
  门忽被推开,一截淡蓝布裙子迟疑着入内。捧着热气腾腾瓷碗的是他的妻,荆钗裙布,不施脂粉。十八岁嫁入文家的王氏娘子惟恐丈夫大醉伤身,又熬了醒酒清补的汤药送来。
  一进门,惊得她几乎把药也泼了,忙就近向桌上放下药碗,急趋床前。
  “相公!你……你怎么了?”她又是急,又是疼,竭力扶起弓身跪在床上像只熟虾一般的男人,伸手向他额上,试到满手冷汗。
  “相公,又不舒服了吗?腹中可痛得很?头还胀么?要不,我扶你去吐一下,吐出来就舒服了,啊?”
  王氏一叠声发问,焦急难当。见男人身子紧蜷,还当他疼得话都说不出了。一时惶急泪下。
  “相公,你忍一下,我马上去请大夫……龙寨主说,这里有大夫的,你忍着点儿,我这就去请。我……我去问寨主大夫在哪儿!”
  妇人匆匆扶他躺下,提起裙子转身便奔,小脚伶仃哪里走得稳,一下踉跄,撞到桌角上,衣袖透出血丝来。她顾不得臂上伤痛,咬牙向房门又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唤住。
  “回来——不要去请大夫,更不要惊动寨主。”
  妇人煞住脚,见丈夫缓缓坐起,说了这句后却又无声,仰头望着帐顶,目光呆呆的。大醉一次,他又瘦了些,那张神采飞扬的长方脸儿快瘦成一长条了,满腮青糁糁的胡碴子,更显得脸色苍白,双目呆滞如没有生命的石头人。王氏越发担心,都说人若遭大变,急痛之下恐伤心脉……正想不顾他的话径直自去,文旭安却把眼神从帐顶上收回,静静地瞅了她一眼。
  “我好得很,身体没事。你不要担忧,若是惊动了寨主,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与神情一般平静,除了面色不好,方才那剧痛嘶号的模样竟无影无踪。王氏怔了怔。丈夫的脸上没有泪痕,嗓子却听得出,哑得快出不了声了。她轻轻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嫁给他十年了。十年糟糠夫妻,他有什么心意,她是第一个知疼着热的人。
王氏伸手先替丈夫理顺了汗湿的乱发,又试了试额上。倒是凉凉的。她在床沿坐下,垂眼瞧着自己双手,半晌,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极细微地开口,语声几不可辨。
“相公怕是又想起公公婆婆了吧。”
男人脸上一阵抽搐,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全身绷紧,仿佛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压抑着一些什么,须臾方点了点头。
“你这辈子,可惜了……可怜贤妻,跟了个不孝之徒……二老的……遗体……到现在都……”一句句从齿间艰难地憋出来,每说半句话都得歇一口气,字字生根在肺腑里,像黄蜂尾上生着倒钩,若说得快了,只怕连五脏一齐扯将出来。
王氏默然,眼眶里泪花直转。那个文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相公死了,他已完全变了个人。她那样心疼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不敢,不能劝。
“公婆在天有灵,不愿看见你作践自己。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事已至此,更须好好保重,你不看在我的面上,还得想着钦儿。孩子尚小,相公是一家之主,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方……我们娘儿俩全靠你了。相公若不爱惜身体,将来不知我们母子到何地步。”末了,她只能低声这样说,起身把案上药碗端来,喂与他喝。
药流顺喉而下,苦的,滚烫的。文旭安就妻子手中一口口喝下去。她是同村农家的女儿,没有纤纤玉指,然而此刻那双手想是受了冻,又被药碗一烫,肿胀得犹如十根红萝卜,触目惊心,近在眼前。他瞧着妻子的手,口里的药更难下咽。
都说家有贤妻是男人的福气,她太贤德了,他显达的时候她是这样安静,他落难了,她还是这样安静,安静地跟随着他逃亡流浪,从不叫一声苦。自古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连猪狗都不如。文旭安木然咽下最后一口汤药,一些药渣残留在舌底,刺喉,刺心。
他说不出。对他的贤妻,他儿子的母亲,甚至没有面目说上一句委屈你了。
他披衣下床,王氏着了慌。“你放心,我全好了,只是躺了一天一夜,心里气闷得紧。我想出去走走。”他说,握着她的手,补一句,“——只是到街上随便走走,再不会在外吃酒让娘子担心了。”

牡丹院的鸨儿又喜又愁,喜的是军师爷爷竟然再次光临,愁的是他一来便指名要见前日唱曲的那位姑娘。
前夜军师爷爷在院中喝得大醉,看不出他这样一个斯文人发起酒疯来居然惊天动地,口里胡说八道,寨主把她们统统赶开,其实就是不赶开也听不懂他哭些什么。当然,寨主随手抛下一只金晃晃的大元宝,善财难舍,寨主爷赏人钱财可是从来都爽气得很。今天这姓文的书生面色尚自青白,哼,读书人就是不行,学人家好汉爷大碗喝酒,您那体格受得住么?读书人大多是扭扭捏捏的穷酸。不过说归说,这姓文的如今可是寨里的军师,从寨主爷以下,谁敢不对他高看一眼,谅他就算舍不得多花钱,面子上也下不去。
“文爷,您好些了吧?哎哟哟,我们这小院子真是前世烧了高香,文爷您贵体欠安还想着往我们这儿走动……真是……快请里面坐!我给您沏好茶,多叫几个姑娘服侍!”
鸨儿忙把他笑往里让,却见男人举步进厅,根本没有落座的意思,游目略顾一下,径直向楼梯走去。鸨儿带笑上前,却有意无意地拦在梯口:“哟,文爷何必劳您大驾上去呢,我这就把姑娘们都叫下来,您坐下休息休息,慢慢儿的选却不好?”
“不必麻烦了,我……我只是想见见前日弹琵琶的那位姑娘。”文旭安微有点窘,说道,“——我只是想听她的曲子,既然妈妈不愿我上楼,那么我在楼下等候,烦您请她下来便了。”
“连理?”鸨儿的脸呆了一呆,马上又笑逐颜开道,“文爷说哪里话!小妇人怎敢挡您大驾!……咳,想不到这孩子这么有福,竟投了文爷您的眼缘,只是今天不巧,连理姑娘她前日就不舒服,发着热呐,是您文爷驾到,孩子仰慕得紧,强挣着下来侍侯您的。这一回屋就躺下了,今天烧得越发厉害,嗓子也哑了,文爷,您……您还是过几天,等孩子好了,小妇人叫她到您府上唱去……”
“不!不用了。既然连姑娘玉体欠安,我就不打扰了,待她好了我……我再过来吧,不用劳烦两位跑腿了。”文旭安连忙推辞,转身向门外走。鸨儿恭敬相送,心想,哼,还不是怕被家里老婆知道,酸秀才都是一个德行,又想拈花惹草,又怕老婆,又要做出一副假清高样子,这些畏首畏尾的穷酸……
谁知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定转身,思忖一下,问道:“连姑娘的病很是沉重么?”
鸨儿怕他不走,连忙点头:“可不是!孩子身上烧得火烫,眼睛都睁不开,水米也不进,哎哟,可是起不来炕了。”说着还抽出帕子假意蹭了蹭眼角。
“竟然如此沉重?是何症候,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的?”
“这……”鸨儿愣住。大夫怎么说?大夫根本就没请,谁知道他怎么说?
“我上去看看。”将要出门的人竟又返身,不由分说,自行上楼。鸨儿堵在楼梯上空自焦急。连理是九爷的人——虽说娼家生涯,原本没什么从一而终,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乃是稀松平常、天经地义之事。可连理不同,九爷非要她不可,不是爱她,而是恨她,这点自己太清楚了。看到这个姚什么大人的亲生女、从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条母狗一般任人摆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没有比这个更能令九爷痛快的了。尽管间或也有别的好汉来找她,但大家的想头也都差不多,好一点的,不当她是条母狗,最多也不过是个烂婊子,与马桶没什么分别。九爷的性子是最暴烈的,他倒不在乎其他兄弟来睡她,反正姚老狗作的孽,生女为娼,那就是该被千人骑万人操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酸秀才似乎有点靠不住。戏文里、评话里这样的先例多了去了,这种人最喜欢酸溜溜地搞什么怜香惜玉,跟烟花女子卿卿我我,闹不好还要来出救风尘,替婊子赎身。瞧这厮分明迷上那小娼妇了,却假惺惺地说什么只是想听曲子。万一他动了真格要把人弄走,自己是两头为难,不给又不敢,若给了,照九爷那性子,非把院子砸了不可。就算他不赎人,这等自命怜香惜玉的厮们,若是知道了连理在九爷手里受的罪,两下里翻脸起来,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寨中第九把交椅,哪个也得罪不起,自己白落得里外不是人。
鸨儿小而黑的眼珠滴溜打转,想得正苦,那人已等不及,侧身从狭窄的木梯上挤过,擦肩时撂话道:“妈妈若还有事,不劳您陪我上去了,我自去望候连姑娘一回,妈妈该忙的自去忙您的便是。”
“不忙,不忙,小妇人这会儿正闲!我陪文爷去看姑娘。只是姑娘还没梳洗,又是病人的屋子,您可别嫌弃……”鸨儿暗叫一声苦,只得机灵地改口,跟着上楼。
看这情形今日决难劝他离去了。日后九爷知道了固然麻烦,但如硬是不让他上去,眼前先把军师得罪,更划不来。不如跟着进屋,也好窥窥他对那娼妇究竟是何心意。

此时方过午后,院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个客人。连理睡在炕上,昏昏沉沉。北方的火炕不过是垒得结实的空心土坯上铺炕席被褥,但内里烘烘烧着,火气上蒸,人睡在上头十分暖和。然而连理遍身滚烫,裹着两层厚被也发不出半点汗来,只觉得身下像睡着块烧红的铁板,和着胸中一腔病火,两相煎迫如同炮烙。晴朗的初冬,白日光照得满屋堂堂,她半睡半醒,有时睁眼看见这屋里的桌椅什物,个个棱角分明,再不能这样清晰真切。黑漆上的螺钿,衬着描金边,沿着那贝壳光滑幻丽的表面细细抛出去一道太阳光……身外的世界如此真实,琐琐碎碎地一一来到她眼里,而身体却飘忽不能自主,连抬一个手指头也不能,一种奇异的混杂之感,一切都在身边,一切又都遥不可及——鬼在人世间,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她大概快死了。门发出阴森的一声吱呀,随着那颤音仿佛飘进来两个人影,一个很高,一个矮胖些,他们嘁嘁嚓嚓说着话,向她飘来……是勾魂的无常到了么?连理自以为从枕上抬起头,看了一眼没看清楚便又倒回去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动。身体与灵魂,已经开始互相背弃。
一只软软的手压在额上。“呀!我的姑娘,怎烧得这般厉害!这可怎么好?姑娘,你睁睁眼!”
尖利火暴的鼓噪。是谁重重地摇撼她的身子,连理用力睁眼,眼前先是一黑,接着听到有人大放悲声。
“我的薄命的孩子,你要是有什么不好,别说妈妈,文爷也心疼……”
黑晕渐渐散去,一大片花绸晃动着,鸨儿捧了她的脸拍打,见人睁眼,惊喜地呀了一声。
“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看看谁来瞧你了?你现病着,爷不计较礼,可你也该问声好呀——”
“此是何时,不必讲究虚礼,连姑娘好生静养,我这就。”人已烧成那样,鸨儿还只顾又掐又摇地揉搓,文旭安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挡开了她的胳膊。宽胖厚重的棉袄袖子乍一挪开,他见到炕上女子的脸庞,口里说着话竟然忘记了下文,分明话说一半,就此顿住成了个没头没尾的残句。
鸨儿的衣裳是酱色底子,闹营营遍洒无数眩晕的绿心子小金花,她那胖大身材穿了这料子整个是会行走的一大块起了霉点的红烧肉。文旭安看她在面前晃了这些时,早已眼晕,谁知那油腻腻的颜色撇到一边,底下赫然现出一张苍白脸庞,蓝布方枕上披散一头墨黑长发,如扇如羽,那容颜的突兀是托出来的。黑海里升起泪滴般的明珠。
他呆定在当地,并非为了这女子的美貌——净白的鹅蛋脸、杏眼樱口,论到容色她当然是美的,最端正无可争议的一种,但他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那张白粉墙也似的死面具,就是此刻面对面不过咫尺,他眼前还是抹不去那个恶劣的形象。可是她的容颜分明就在那里。两张脸是交错的幻影,简直就像那些荒诞的剑侠故事里,有人把人皮面具一揭,或是狐狸妖兽摇身一变脱掉皮囊,媸妍顿换……他非常震动。甚至有点恐惧的感觉,她美不美反而不在意下了。
鸨儿看看病人又看看他,糟了,这酸才两眼发直,断然是已入迷道,局面大大不妙。忙探手入被,假装竭力扶了几下却扶不起病人,口中道:“姑娘快起身谢过文爷,文爷听说你病了,竟亲来看你,你看你何等大的面子,还不快道谢呀!……哎哟,文爷您看……这病人的屋子,不干不净的,也没个地儿请您坐,奉杯茶吧又怕您嫌脏……”
“小心着了风!”文旭安慌忙按住鸨儿,方想起把方才断掉的半句话补上,“我也不坐了,这就去请大夫来。没想到连姑娘病势如此沉重,前日是我不该让你受累。”
“怎么能让您去请大夫呢!”鸨儿尖声叫起来,“这怎么使得!再说您也是初来乍到,只怕也不知道大夫在哪儿,我们寨里共有三位大夫,都住在北街,刘大夫是专治刀枪损伤的,制得上好的金创药,别的病可不大在行。许大夫和贺大夫倒是各样杂难病症都医得,铺中药也齐全……慢说不能劳动文爷大驾,就是让您去请您也不知道该请哪位啊,文爷,要不您且下楼稍坐,小妇人去请大夫,让别的姑娘先陪陪您……”
“不必了,我今日原本也是偶然到此,原没打算多坐。妈妈方才说得已很明白,我这就去北街延医,请许贺二位前来诊治。”顿了顿,“——诊金我会预付,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就不过来了,改日再来看望连姑娘吧。”
“那怎么好意思,怎么能叫文爷亲自跑腿,还破费您替我们姑娘瞧病,那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我走了,妈妈不必送了。”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迈步便走。身后尚传来鸨儿的聒噪,叫连理谢过文爷。文旭安只作听不见,越走越快,三脚两步跨到门口,拐弯要下楼时从眼角余光中瞥到床上的女人被鸨儿扶起,头发顺两肩直披下来,尚余老长的一截堆在被上,黑漆漆蜿蜒盘叠着。
她向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挽留的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完全肿胀失声。
他更不停留,噔噔噔下楼去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梯上噔噔噔跑下来一双牛皮靴,笨拙、慌乱的脚步每踏一级都重重扬起尘土,浊黄如油的光线里,那些灰尘懒洋洋浮游上下,像音符显现在空气里,却和不上急促的鼓点。有种荒谬的如梦之感。我抬起右手,二指遮在目前,拈住一片欲粘附在睫毛上的草屑。
枯萎已久的暗绿草叶在指间迅即破碎。我轻轻弹落指尖的尘,死去植物的气味却暂不散去。离此五百里外,曲皋山中铁炬草,说是草,其实却是巨大蔓延的长藤。传闻它只生长在那座山里,一经移植立时枯死,它的叶子片片锋利无比,划在人身上比刀剑更致命,若有迷途的旅人不幸被此藤缠住,便如同身受千刀万剐。
但离了根蒂的铁炬草和寻常草木也没什么分别,轻薄,脆弱,如此轻易地被碾作尘埃。梯级之间尚有两三片铁炬草叶自那双急奔的靴底飘落,我不再理会,弓身从倾斜楼梯下一方隙地钻出。
转过梯脚,迎头险与从上面跑下来的那个人撞个满怀。
郎老大惊呼一声,急刹住脚,跟着倒退几步,满脸戒惧之色。待看清了是我,他方才松一口气。
“唉,你这姑娘,没事躲在楼梯下面做甚,倒是吓人一跳。”郎老大抱怨道。
我负手闲立,淡淡地睨他一眼:“原来是郎大哥。我却不曾想到,像郎大哥这等猎户生涯的好汉,胆子倒也小得很。”
“谁说的?!”郎老大不堪受辱,急忙辩解,“我在长白山搏熊斗虎,凭你一个女人岂能吓到我!我……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故意假装害怕,逗逗你耍子罢了,哼!”
“哦,原来是逗我来着。”我点头道,郎老大展开笑容,才要说话,我从他身边擦肩走过。
“——可是郎大哥为何满头大汗呢?若不是我惊吓了郎大哥,难道说楼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知郎大哥在上面做什么来。”
即使已走过三步,依然嗅得到蒸蒸汗味。郎老大本已满面红涨,闻言一颗豆大的汗珠子顺脸颊啪嗒落地。
“这叫什么话!”他顿时青筋暴张,瞪眼怒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楼梯底下,我还没问你想干什么呢!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你!我看你这小妞来路不正,八成是……是这家黑店的内应!好哇,你们串通起来想谋财害命,找到老子头上,算你们瞎眼!”
他一撸袖子大踏步上前,我不置可否,只负手静静瞧着他挪动的靴子。柜台后老掌柜早听得这边吵架,连忙颤巍巍地跑来,佝偻着身子只是作揖:“两位!两位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啊!……看小老儿面上,两位各退一步,莫再争吵了,唉……郎爷,您老开玩笑不打紧,老儿一家大小生计全靠这店,天地良心,我们本本分分做生意,可……可不是什么黑店哇!郎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再取笑了,小老儿给您作揖……”
“你如此维护她,还说不是黑店!分明早有勾结,这娘们就是眼线!你们在此谋害过多少来往客商,非要我上报官府吗!”郎老大存心找茬,把老掌柜逼得几乎下跪磕头。一番喧哗早已惊动他人,二牛的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匆匆跑来,搀住公公,哭天抹泪地力辩不白之诬,其他住客围成一圈,也纷纷解劝。
郎家二兄弟自人丛中挤进来,一左一右拉住兄长:“大哥,别闹了,屁大点事,何至跟女人怄这口气!你也不怕丢人!”
“什么,连你也向着外人!老子早就看这娘们不顺眼了,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滚开,今天老子非教训教训她不可——”
他越发焦躁,甩开两个兄弟,扯开衣襟狠霸霸地向我逼近。
“客官爷,别在俺们店里打架!”二牛听到母亲相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莽莽撞撞便向他身前一拦。郎老大抡起醋钵般拳头正冲我挥来,这少年中途冒出,他的拳势竟不收回,一拳击在二牛胸口,少年登时仰天跌翻在地,他母亲号哭着扑上前,替他抚摩胸口,这粗壮少年满脸惨白,竟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须臾,咳出一口紫红的血。他母亲见了尖叫起来。
“求求二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老掌柜耳听儿媳呼天抢地,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唯有拼命求饶。
郎老大一拳误伤无辜,面上毫无愧疚之色,只瞪圆了两只暴突环眼,喝道:“若不是你这娘们,那小子何至平白受老子这一拳!他肋骨定然已断,下半辈子成了个废人,你心中就没一点过意不去吗?好个蛇蝎女子!”
“我若真是蛇蝎倒也不错,正好与仁兄沆瀣一气……”不等我一句话说完,他觑此时机,第二拳出其不意地向我面门猛击而至,我身子一矮,从他拳下轻轻钻过,一个旋身已避到他身后。
“小兄弟因我而受伤,我心中自然是过意不去的。”我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绕过呆立的郎老大,走到二牛旁边,蹲身按了按胸口,以手拭去他口边血渍,“大婶莫怕,骨头没断,内脏也无碍,只是受了些震荡,吐的是淤血。这枚药丸大婶收下,用烧酒化开,一半外敷,一半给小兄弟服下,我担保他三日后即可康复。”
妇人抽噎着接了药丸,讷讷道谢。我道:“大婶不须如此。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该对小兄弟说声抱歉——不幸中的大幸,亏了那位兄台的拳脚徒具威势,其实却无甚力道。小兄弟的伤当无大碍,快扶他休息去吧。”
妇人与老掌柜扶起二牛送他入房去了。我站起来,转身见郎老大仍呆若木鸡地杵在当地,两个兄弟扶着他连连呼唤,他却不应一声,连我口出讥刺之言也像是没听见。
半晌,眼珠渐渐转动起来,极缓慢地一轮,突然双手按住胸口惊天动地地猛咳起来。方才我旋身之时自郎老大身前擦过,左手五指顺势在他胸膛一拂,指甲尖微蹭过黑毛毵毵的肌肤。
“你……你……暗算……”郎老大抬手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微笑不语。他不会像二牛那样吐血,但血淤于内,堵塞胸腔,却倍难禁受,连呼吸也会疼痛。郎老大挣得脸色发紫,极想破口大骂,只是一张嘴便牵动伤痛,再难出声。
郎老三把他推在二哥怀里,抱拳向我,朗声道:“姑娘是高人,在下兄弟早就拜服了。在下的兄长性子暴躁,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切莫计较。我等都是过客,萍水相逢,过几日各走各路,在下兄弟终生决不再犯姑娘侠踪。姓郎的说话算话,这段梁子请您就此揭过如何?”
“老三,别求……求这……”郎老大咬得牙齿格格直响,一字字奋力往外憋。
围观的众客人见此变故,一个个咬指摇头,面有惧意。此时听郎老三开言求恳,便也有几人大着胆子帮腔,又被怕事的悄声劝阻,一时乱成一团。
我低头看了看腰侧,那儿衣衫细微地颤抖,肉眼几乎不可觉察。但腰胯之侧、衣裳之下,有件物事正在訇訇震着跳着,我听到愤怒的低吼。
我抬手按住腰胯右侧,望着郎家三兄弟:“过了今日,你们真的绝不再犯我么?”
郎老三与老二对望一眼,均有犹疑之色。二人夹持中的伤者高声咳嗽,双拳紧握,似乎有话要说。但郎老三忽一咬牙,大声道:“不错!请姑娘赐灵药与我兄长治伤!”
“闹什么闹,吵死人啦。”
头顶上突然传来慵懒厌烦的声音,跟着一股细细甜香飘荡而下。非梅非桂、揉和着芙蓉与栀子的飘渺花香随娇嗔送入每个人的鼻端。一截素罗裙款款拾级下楼,云光荡漾。
白夫人由那瘦长驼背的随从柳二侍侯着走下楼梯。她卸了貂裘,家常换上宝蓝镶滚沉香色缎袄,葱白文锦绵裙通体素净,下摆织出一溜儿纤细的银灰缠枝蕃莲纹。肩披松绿半臂,额上勒着貂鼠卧兔儿,毛茸茸托出中间那颗指肚儿大的明珠。裙长覆脚,看不见穿什么鞋。她袅袅婷婷地一行走一行埋怨柳二道:“都是你那主子,好端端地猪油蒙了心,大冬底下非要出来,也不知是赶着奔丧还是投胎!如今可好了,到了这么个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住在这破烂野店里,冷也把人冷死、脏也脏死了!——哼,还说什么新做的棉被,没的叫人恶心,昨晚我这胳膊上给叮了个小红点,一定是跳蚤!我这是鬼迷心窍,才跟着你主子出来受这份罪!”
“夫人受委屈了。”柳二无言以对,只好把这句颠来倒去地念叨。
“委屈?——我当然委屈了!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白夫人停步在离地三阶之处,一双向鬓角弯弯撇上去的娇滴滴狐媚眼把下面众人傲然一扫,冷笑,“想我一生,何尝与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本想忍着点儿挨过这两日动身罢了,谁知你越忍,有人越发上头上脸了起来!大白天好好儿的号丧,连觉也不让人睡了!你说,你那主子存的是什么心,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不是要活活儿的逼死我是什么!”
白夫人被吵醒,正是满心烦躁,言辞无礼已极。但众人皆被她百媚容光与那股富贵骄矜的气势所慑,竟没一个开口接腔。
“爷也是不得已,让夫人受委屈了。”柳二低声道,“小的这就命他们别再喧哗,夫人请回房休息吧。”
“他有什么不得已?”白夫人愈加恼怒,声音像一根绣花针,纤细、银亮,然而恶毒地乱扎乱刺,刺到哪儿哪儿就是个剧痛红点,不见血。她忿恨地垂着眼皮,虽瞧着人,只像眼里看不见:“你说,他能有什么不得已?哦,不得已,就可以把我扔到这脏臭鬼地方来——猪圈也比这儿好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下等人,大白天打得惊天动地,连觉也不让人睡……”
“是我和这位姓郎的仁兄有些过节,扰了白夫人的清梦,当真对不住。”我抬头,双目炯炯盯在那张娇艳的脸上,一字字地重复她的抱怨,“我们原是乱七八糟的下等人,不知道上等人大白天也是要睡觉的。”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散,让出个空旷的圈子来,胆小怕事的更是远远走开。才刚目睹一场争斗,此时我又得罪这高傲的贵妇,看来第二场争斗势所难免,白夫人必命柳二上前论理,说不定还会叫她丈夫、那个凶横更胜郎老大一筹的白君啸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少时争斗起来,不免殃及池鱼。二牛就是个例子。
但白夫人听了我公然挑衅的言语,微微一怔,竟不发怒。
非但不怒,反而笑起来。那弯尖刻地撇着的红唇舒展开来,从一钩薄刀陡然开放成一朵丰润的花。
她脸上瞬间换过一副神情,一手扶梯,一手提起裙子,穿着衬金挖云娇绿小靴的脚莲步姗姗,下了三级台阶,径直走到我面前。
“姑娘责怪得是,只怨我平日娇生惯养,唉,少有出来走动,养了一身懒骨头。”这不可一世的贵妇竟温颜对我自承其非,教旁边等观好戏的看客都目瞪口呆,“原是我这些时日在道上颠簸,身子确实吃不消,昨日来此投店,已是受了风寒在先,不免白日酣睡。姑娘若是不信,可问柳二,我才刚吃了药睡下不到半个时辰呢。”
说着以目示意,柳二点头,白夫人叹口气,轻声道:“我这都是让外子给惯坏了,我也知道,我的脾气是大了些,平日任性惯了。还望姑娘多多见谅,别当真生我的气——刚才的话全当我一个病人睡昏了头,不光姑娘,这儿的大伙儿我也赔个礼,大家多多担待我口不择言罢。”
她向众人略福了一福。这美妇容颜如玉兰堆雪,又是这样一副娇怯怯的身段,这样黄莺儿似的软语商量,听在耳里,谁的骨头不轻了三分。众人中倒有九停慌忙还礼,可比白夫人的郑重多了。
她含笑把目光从人群中收回,半哀半怨地停留在我脸上。我只得笑笑:“夫人说哪里话。大家在此都不过是暂住,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仇怨。这话再也休提,我们不再喧闹了,请夫人上楼歇息去吧。”
白夫人听了此话,愁云笼罩的面庞顿时放晴,唇脂颊粉,越显鲜艳。她抿抿嘴角,笑盈盈地上前半步,径自拉住了我的手:“妹妹果然大度,真是女中豪杰。”
连称呼都自说自话地改了。我的手被她冰凉而芬芳的葱指握住,本能地微微一挣,但立刻静下来,由她攥着。
“请夫人上楼歇息。”我再次重复。白夫人握住我手的一刹,我看到柳二在她身后,上半身陡然一晃。电光石火间,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双目阴阴地盯住我,全神贯注。然当我的眼光射到他身上,这个中年男子立刻恢复了平时委琐、窝囊的佣仆模样。
但是他瞳仁中的两点暗绿光芒不能在瞬间消失。柳二低垂头颅,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肯与我对视。我的双手在白夫人掌握内,无法去按住腰间衣衫的抖动。鱼肠剑在重衣之下啸吼,凄厉愤怒的歌吟如无形飞龙,绕着我团团飞舞。我从白夫人指间撤出手掌,同时看到柳二的双手蜷在衣袖之内连指甲也瞧不见,却不能掩藏两只袖口丝丝游逸出碧色暗光。是一些虚无、雾气一般的细线,一二三四五,两只袖口共有十根。柳二的衣袖也在微微颤动,十条绿线蓄势待发。
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白夫人却面不改色,又拉住我的右手轻轻抚了抚,仿佛爱不释手似的,随即放开,笑道:“妹妹的手儿真嫩,又滑又软,真是个美貌姑娘呢。不知怎的,我一看见妹妹就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也是前生的缘分罢。妹妹也瞧见了,我们当家的是个莽汉,出来行走连个丫鬟都不知道给我带,逐日侍侯的就是焦六柳二两个奴才——他们哪会服侍女人!故此我心里闷得紧。不料在此有缘遇到妹妹,人又爽气,生得又俊,这眉梢眼角的英气啊瞧得我真是爱死了!不知妹妹今年芳龄多少了?——若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道:“我今年二十。”
“啊,妹妹果然年轻,我就猜你不过二十岁。”白夫人娇呼,“如此说来,你叫我一声姐姐,也不算亏了。来,姐姐这趟出来得仓促,没甚么好东西送你……这支粗钗子,是我家常戴的,妹妹别见笑,好歹留着,戴着玩儿罢。”
她伸手向头上拔下那支五凤挂珠钗,硬塞到我手里。两根黄金钗股相并,钗头累金丝细细盘出五只凤凰,凤尾皆点翠镶嵌,宝光璀璨。每只凤口里衔一串三寸来长珍珠串子,冰凉地躺在手心,沉甸甸的。我将凤钗递回去:“夫人,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嗐了一声,皱起眉头:“什么礼物,这不过是我见到妹妹,心中欢喜,一点小小意思罢了。也不过是聊表亲近之意,若论到礼上,似这等粗笨东西拿来做礼物,还把人的大牙笑掉了呢!妹妹,我可是一片诚心,你若执意不要,那就是当面打我的脸、笑话我不知礼数了!”
说着背过脸去做幽怨之状。我只好收回凤钗:“如此我就愧领了,多谢夫人一番美意。”
“什么愧领、夫人,我听不懂。我心中只要认你这个妹子,你若是还这么生分,我却要生气了。”她又转过脸来,笑盈盈地拿过我手中钗子,插在我发髻上,端详一番,“这么漂亮的女儿家,不打扮打扮,真是暴殄天物。妹子,明儿你闲了往我屋里来,让姐姐好好儿的打扮你,包管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我头上男式的髻端顶着那支金凤珠钗,但觉沉重得不像话,晃晃荡荡,不伦不类。又恐它掉落栽到我脸上,伸手去扶。百忙中瞥到柳二的两只袖口,绿气却已收敛得无影无踪了。白夫人望着我啧啧称道:“这才好看。待我回去翻翻行李,赶明儿多找一些精致的首饰,哼,妹妹你不知道,皆因你打扮得太像男子了,所以那些臭男人啊才敢找你麻烦。若是你像这样穿戴起来,那些臭男人上赶着巴结你还来不及,谁个还敢对你动手!看妹妹你独自一人道上行走,功夫必然是好的,可要是说到如何收服男人啊,这‘兵不血刃’的功夫你可差得远了!一味地动拳动脚,你今儿打得了一个,明儿来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你也一个个地打过去不成?我倒不知你一双手能打发得了多少个对头——”
“多谢夫人……姐姐教诲。”我临时改口。这话听着是说不出地别扭,然而白夫人却因这临时的改口而笑逐颜开了。我望着她,趁她下一句甜言蜜语出口之前,缓缓将右手按在腰间:“小妹幼失母训,不懂为女子者该当如何为人处世,我只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小妹除了一双拳头,也只好以三尺青锋讨个公道——我不会迷惑男人,让姐姐见笑了。”
白夫人的目光落到我右手上,始终千娇百媚笑着的脸庞登时变色,连背后的柳二也满脸发黑,袖中十道绿气重又游出,伸伸缩缩如毒蛇吐着信子。
“瞧你说的,真是吓人呢。”只不过片刻,白夫人又恢复了她的娇媚,居然还敢上前拉住我的袖子,腻声道,“我省得,像妹妹这样的年轻美貌女子,单身一人在外闯荡,若不装得狠霸霸的,如何慑服那起见色迷心的贱男人呢!就比如眼前的这一个罢,纯属是自讨苦吃,妹妹别瞧这姓郎的出言不逊,我敢断言,其实他必定是被妹妹的容色折服,想要搭讪又没借口,才故意与你争吵、以图接近的呀!妹妹倒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说到底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瞧这厮被妹妹打得这样,也算是惩治过他了,谅他以后也没胆子再骚扰妹妹。好妹妹,你不如就饶过这姓郎的罢!这厮也无甚恶行,其实归根究底,怪只怪妹妹你生得太好了,由不得人家不痴心哪!”
白夫人俯口在我耳边,眼角睨着委顿在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郎家三兄弟,吃吃笑道。 我只觉耳中痒得难耐,侧身避开她,道:“本来我也不想过于为难他们的。适才他们亲口答应,以后再不犯我。如果他们能说到做到,治了他的伤也算不了什么。”
郎老三道:“我们答应!……”突然收声,迅速地向白夫人瞧了一眼,就此讷讷无言。我假作垂首理衣带,偷偷一瞥,只见白夫人一张粉嫩的娇脸在那一瞬间仿佛刹时凝起一层寒霜,威严逼人。不等看清楚,转眼间寒霜铁面又融化成羊脂玉容,这女人变脸比戏子还要快。
“妹妹你瞧,这些天杀的臭男人已经答应以后再也不敢骚扰你了。你就饶了他们吧,算是看在姐姐我的面子上。”她掠了郎老三一眼,随即转面向我笑道。
“既然你开口了,我就饶过他们。我想回房歇一会儿,白姐姐,你也回去睡觉吧。”我向白夫人点头道别,径往楼上走去,经过郎家三兄弟时随手一扬,一粒淡黄色的丹药不偏不倚,嗒然落在郎老二怀中。
“妹妹,闲了我去找你说话儿,千万等我啊!”白夫人在身后妩媚地叮嘱。我挥挥手,上楼自去。不过一顿饭的时分,这个美艳妇人的热情已经教我吃不消了。闲了说话,让她来打扮我?我可没这工夫。
“妹妹慢走……”我已上到楼梯转弯处,白夫人仍然守侯在下,纡尊降贵地絮叨着。我脑海中显现出她甜腻的笑容,不由厌烦地拍了栏杆一下。
而郎家三兄弟的脸,不知为何,在我给了他们治伤丸药之后,依然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铁青的死色。
滔滔浊浪排空,掀起尘雾般的水沫,漫天飘洒,昏黄如梦。河水汹涌激荡,发出震动两岸的怒吼。
  仿佛有什么巨兽要从河底钻出来。起伏的波浪底下,黑隐隐看到它庞大的脊背,阴险地慢慢浮升……满含恶意。
  水沫腥冷,飞到我脸上。我极力瞪向远方,不看身下缓缓上涨的波涛。天际线冻青病黄,巨浪掀起的峰与谷高下涌动,转折出尖锐的边缘,像一些嵯峨巉岩贴天而立,分不清天与水的界线。那恶浊的颜色使天空如同一条皮肉粘连的溃烂中的伤口。我把双手抠入船舷的木头里面,向天嘶声号叫。
  河心翻起哗哗水花。那黑影……它向上升着升着……泼喇一声,浓重腥气霎时弥漫,大片的鳞甲……黑影破水而出!
  “师父——师父——!”
  我听到自己尖叫起来,幼童的嗓音像带血的刀片横空劈破密云层浪,鲜红迸裂,惨白天空中有朦胧羽袂,看不清面目的高鬟女子如同一只仙鹤,云中似有清奇嘹唳,飘飘刺穿浊浪……
  浪涌如山。
  扁舟被抛到浪尖,高到不能再高了,突然那巨大的浪头像冻成了固体被人一把抽走,身在半空,人与船一同跌落。
  只有黄河的怒吼在耳边。坠落,坠落,风声水涨,腥浪舔到脸上。
  无边无际地坠落。
  “师父——”
  我的手向天边白衣女子徒劳地伸着,就此定格。
  指尖触及粗糙褐黄的硬物,是床边开始朽烂的板壁。窗纸破了几个洞,扑啦啦扇动着把凛冽的夜风吹到我身上。
  黄河就在窗外。数十丈的距离之下,闷雷般传来河水低沉的吼声。我衣裳已被冷汗湿透,风割肌肤,分外寒冷。抬手拭了额上汗水,呆坐半晌,方重新躺下。侧卧时腰间压到狭长坚硬的物事,我把手摸了摸鱼肠,心中略觉安定。
  师父曾经教诲,对一个剑仙来说,剑就是生命。倘若独自行走在外,更该无论睡卧,衣不解带、剑不离身。因为世间的鬼蜮与危险永远不可以预先防范。
  手指按在剑上,隔衣摸到剑鞘细密的连环花纹,环环相扣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叫人塌实。我想我不应该害怕,跟从青蘋学艺十一载,师父曾说我的根骨远过她的预料,十一年刻苦练剑,我的进境早已超越许多同道前辈。更何况,此刻还有鱼肠在我身边,纵使师父已不会再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这对你是祸还是福,夜来。
  师父蹙眉望着我轻声叹息。
  但我已不是噩梦里那个无助哭喊的幼童、恶浪颠簸中眼睁睁望着天边等不到救星的女孩,倘若,倘若当时她拥有我此时的修为……
  灯盏中一汪浅油早已耗尽。微弱的星光里,一切都被打了折扣,黑的不十分黑,白的也不十分白。世界模糊在半明半昧黑白难辨混沌里,失去它本来的面目。
  其实,我何尝看清楚过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即使我习得惊世绝艺、掣剑出鞘能斩杀这世上一切不平。
  我不快乐。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看到这件事。即使我得到和师傅一模一样的功力,我依然是一个不快乐的沉郁的女子,终年被包裹在阴沉的深色衣裳之中,梳着冷硬的发髻,男不男,女不女。
  而白衣如仙、水鬓清艳的青蘋,她也是不快乐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知道。
  师父她就是这样不快乐。青蘋郁郁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段谜题。
  夜来,我不知道你跟了我,这对你,究竟是祸还是福……
  青蘋的声音飘荡在浓夜里,渺茫、孤寂,像一些凄惶无告的鬼魂。我翻了个身仰面平躺,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呼吸,大口大口寒冷的喘息声艰辛地起伏在这静夜,听来简直不像是我。自从上了半石山,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脆弱——在黄河之上的寒风中,几乎觉得我要病倒了。这是天大的笑话,从没有一个剑仙因为风寒暑热而生病。我们的身体与头脑,本该如金石坚固、冰雪洁净,不受任何外界沾染。
  我盘膝坐起,解下腰间剑,平放于眼前。黯旧的黑色皮鞘已颇见磨损,一连串细小的密密连环,述说着我所不知道的许多过往。在世上有我之前,这柄剑下曾饮过多少妖魔恶人的鲜血?黑色皮鞘横在大红底子粉黄牡丹被面上,片片锯齿状的绿叶托出臃肿的大花,那叫人眼晕的图案中我的视线渐渐扭曲,红绿土布幻为漩涡乱转的黄河水,一朵朵重瓣花是一个个碎裂的浪头,巨大的,黄的,其间赤蛇般乱窜着泼溢的红血……漆黑鳞甲,狭长的脊背在浪中不慌不忙地浮升,陡一下蹿出来……我的手紧紧攥住剑鞘。
  “师父,请您帮助我!”我对鱼肠剑喃喃自语。
  师父,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帮助我。夜来一生从未求恳过你一件事。
  我没有忘记此日回到天吴渡,所为何来。
  我回来了。回到这老店,回到这渡口,回到这黄河。
  师父,请帮助我。当你是我梦里,唯一的依靠。
  我瞑目打坐,面对青蘋留下的鱼肠剑,逐渐忘记了窗外河水的汹涌与大风号啸。心底无思无忆,渐入空明之境。置身于水晶般圆转如意的封闭境地,我将昔日青蘋的口传心授慢慢温习。
  不知过了多久,当风声水浪再次传入耳中,一切似乎变得格外明晰。我听得到每一朵浪花破碎的声音,层波之下,游鱼抓住结冰之前最后的时间尽情吞吐新鲜空气,水泡摇摇摆摆升起来,咯的一声幻灭了。窗棂上有根榫子正在吱吱地往外跳,这简陋的万字纹菱花窗格不日即将散落,完成它多年来的使命。
  窗眼里漏进一丝风吹动薄铜灯盏的边缘,发出铮铮轻音,似青蝇振翅。忽然间,以这间客房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内的所有动静都无一遗漏来我耳内,如同黑漆上描金纹路,纤细井然,丝丝分明,闪耀在暗中。
  青蘋授予我的地听之术,据说修炼精湛后可藉此上听三十三重紫府、下察九泉十八狱,天人六道一切微响皆无所遁形,聆音察理,万物尽明。那是仙佛境界。我只能听到三十里内的声音,然而用在此时,似乎是够了。
  运起地听之术,我听到少年在睡梦之中呻吟,妇人压抑而焦虑的低泣。那是睡在后院的二牛母子。哭声缓缓淡出,渐移至隔壁,铜烟锅嗒嗒轻叩,掌柜年老失寐,长夜中唯以一斗旱烟自娱。厨房里栓着待宰的羊,咩咩哀鸣。我贯注神思,将聆听的线索逐渐上挪,转过曲折的楼梯,越过一间间客房内,那些打鼾、梦呓、男女欢好……各色各样的声响……长夜漫漫,荒芜的黄沙风里,仿佛这莽莽的天与沙石与水之间清醒着的唯我一人,做着这不甚光彩的窃听之举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现下你们还有谁不服么?”
  ——陡然,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缓慢地一字字道来,不怒自威,隐约含住杀机。白夫人那条嗓子,即使当真杀人的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甜腻,只是抽离了撒娇的意味,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像樱桃羊乳冻成半凝的冰酪,甜与红之中泛起层层冰屑锋芒,割舌砺齿,透出浅淡血色。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间上房内共有七人。有个男人把半声咳嗽强按回喉底,喘息片刻,仿佛艰难地压抑许久之后,说道:“属下并无不服。是雪旌使的意思,属下兄弟纵有苦衷,为了大事自也不敢违抗。”
  男人语声中透出极大的悲愤。细辨其音,是郎氏三兄弟中的老二。他们与白夫人分明便是一伙,白家一行投店那日双方的冲突自是早已串通好了做的一台戏——或许就是做给我看的。经过今日之事我自已明了,但不知他们自己伙里为甚又起了争执?
  白夫人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说你们有苦衷,那就是说我这件事办得错了?我知道,我的雪旌旗原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自然是委屈得紧了。”
  “属下不敢。”
   “口口声声不敢,你是说我倚仗旗使的身份压制你们,处事不公、草菅人命,是也不是?”
  “属下并不敢指责尊使。”郎老二咽住话头,须臾,横下一条心,一口气说道,“但属下兄弟一向是归白额使该管,就算属下的三弟有何错处,那也该由本旗尊使惩治,您不待白额使归来径自决定,如此重罚,属下兄弟确是不服!”
  “老三这回果然十分不妥,大事险些叫他给坏了。就是我在场,也是这么办。老二,眼下事已如此,对头近在咫尺,休再为此与尊使争执。大家齐心合力,协助少主报仇雪恨是正经。我们的王含冤地下已垂百载,只顾窝里斗,你要让王再过一百年也闭不上眼吗!”一个沉猛的男子声音开腔制止郎老二继续发作,听来正是那锦衣大汉、与白夫人假扮夫妻的白君啸。
  “……是!属下知错!属下但听尊使吩咐。”郎老二咬牙道。
  白君啸顿了顿,道:“你兄弟们一向跟着我,忠心耿耿,这我是知道的。但老三今日实在太莽撞。那对头是我们的大仇人,从她下山,此次咱们一路踪迹,布局至此,大伙儿都费尽心力。好容易事情略见眉目,如今替王报仇、助少主立威、整顿山里老家,多少大事都要着落在这对头身上,咱们跟她正是没了没完,老三竟自作主张答应过了今日再不犯她,这如何了得!不错,咱们报仇雪恨那是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了对头,多恶毒的法子也使得出来,但对头不是凡人,她是个剑仙!仙魔两道,只要认了输,应允了对方不再犯她,便该遵守诺言终生不能对她有半点招惹。我们的王当年是为什么死的,你们都忘了么?这规矩难道你们不懂,难道老三不懂!他私自许下永不再犯,雪旌使若不惩处,咱们有何面目报那大仇,王沉冤地下,少主威令不行,山中四分五裂,这些凭郎老三一个人担当得起吗!”
  “属下该死!”郎老二与郎老大同声应道。郎老大重伤未愈,声音仍然沉闷。
  “罢了。”白君啸道,“老大,你的伤势觉得怎样?对头的功力果然十分厉害么?”
  “启禀尊使,属下胸中窒闷难当,服了药后似乎好些。对头果然厉害,只怕……只怕还出于我等预料。”
  “谅她不过区区二十岁,能有多大修为?莫非先前所得讯息竟然不真,她的年纪不止这点么?”白君啸沉吟。
  白夫人接口:“怎么不真!半石山上那人一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从这小姑娘初上山时咱们便已侦知,那一年她是九岁。怎么今日你又狐疑起来!据我看来,对头的功力果非一般二十岁人所有,但那或许不过因她天资高超,故而进境较快。谅她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有你我协助,再加上焦柳二位保护,少主若要杀她就算不能一击成功也决不致有何危险。倒是那柄剑……”她压低嗓音,“今日我与她对面,拿话试了试她,这小姑娘果然沉不住气,行藏间露出那柄剑如今便是在她身上。柳二也瞧见了。”
  “当时我在雪旌使身后,确实看见对头身上带剑。雪旌使拉她手时,剑气弥漫,看来多半就是那柄。”柳二道。
  “若真把那柄剑传给了她,事情又棘手许多。”白君啸沉默片刻,忽然斩钉截铁道,“但无论如何,咱们这趟既然出来了,好歹必要助少主杀了她!少主,你要为你父王报仇,表明心迹,就看这一遭了。只要你亲手杀了她,长老和兄弟们一定不会再对你心存疑虑,属下扶保少主接替王位,率领我们重整曲皋山。少主再不用过那处处被人猜疑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老实说我问心无愧,他们猜不猜疑,我倒也无所谓。这个王位嘛反正也空了二百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可要说到为父亲报仇……”
  白君啸慷慨激昂地说毕,静室中响起一个年轻、促狭、满不在乎的声音。
  是龙修。
  我有些意外。今天一场大闹,惊动了全店上下,以龙修的性子岂有错过这场好戏之理。但他居然影踪不见,我早已疑心他与那些“人”也是一伙,但万没想到,这个终日嘻皮笑脸、油嘴滑舌还见钱眼开的小痞子竟是白君啸他们的“少主”。
  白君啸、白夫人、焦柳二人、就连力大无脑的郎氏三兄弟,这些“人”看来均非等闲之辈,尤其是白君啸与白夫人,道行定然十分深厚。我此次是艺成后第一次下山,倘若和他们硬拼起来,有无必胜把握也很难说。
  但这些“人”对龙修竟然以臣子自居。从龙修身上我却看不出什么修为来。
  只听龙修的声音低沉下去,突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嘻嘻哈哈,抖擞道:“好罢好罢,曲皋山是不能再乱下去了,你们要我为父亲报仇,就是要我杀了那个小丫头么?可是当年关她屁事啊!莫说父亲,就是我老人家呼风唤雨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投胎哩!叫我欺负这么一个小东西,这不是以大欺小、倚老卖老么?这可是削我面子的事——你们想好了,真要我杀她?”
“不错,只要少主亲手将她杀死,大伙儿便信了少主果然没有异心。”
  “这么说我若不杀她,你们就要杀我了?”龙修打了个响指,笑道。
  “少主,您身世特殊,兄弟和长老们有些疑虑也是常情,也怪不得大伙儿。”白夫人叹一口气,娓娓道,“当年王带着我们,曲皋山何等风光盛况,您是没有瞧见。这一切都被那女人给毁了。王是死在她手里的。我们自也惭愧,对头实在太强,就连王那等神通也折在她剑下,我们没本事替王雪恨,只有等。终于等到那女人自遭报应死了,可她不是死在我们手里的!王在的时候对大伙儿百般保护照拂,他身后竟没一个故人替他报仇,你说王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少主,他可是你生身之父!如今山中大小又对少主你不敢托心,这一切也都要怪那女人。她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一个徒弟,你要向大伙儿表明心迹,自然应该手刃了那丫头。今日我也不妨对少主明言,这次我们出来之前,长老们已商议妥当,只要你能杀了她,大家信得过你确实与那边势不两立,长老们自会将修炼秘法与千年功力尽皆相传,那时少主才真正称得上是呼风唤雨,三界之间往来无惧,更别说这儿河口里的那个……那个……也不在少主意下了。”
  龙修一拍大腿,惊道:“对呀!你不说我还忘了,哎,这儿可不是曲皋山!这是人家的地盘,天吴渡,黄河口,乖乖不得了,我们现在正在人家老巢呐!你们说……咱们在此地动手杀人,岂不是公然不给那个……水里那主儿的面子,在人家头顶上见血,这……这不大好吧?”
  “没什么不妥的。此地固然是它的地盘,但我们也非胡乱行事。咱们是自报冤仇,它再横也管不到咱们头上来。倘若它定要插上一手,曲皋山的人也不是就怕了它。”白君啸冷冷道,“说来说去,这个女娃娃,少主你不杀也得杀。要动手就尽快,你们如顾忌水里那厮,更要在立冬之前把事了结。今日是九月二十八——子时过了,算是二十九了。”
  “还有五天。”白夫人接道,“少主,事到如今你没有退路了——少主,你做什么去?!”
  一片惊呼碰撞之声,中间夹杂着龙修滑溜如泥鳅的灵巧步子,他嘿嘿笑道:“杀她呀!你们不是要我杀那女娃娃么,你们想的法子未必管用,还得看我施展这色诱之计,咱们双管齐下,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
  脚步声嗵嗵嗵直奔这边而来,地听之术中听来竟如炸雷般惊心动魄。耳中鼓膜几欲破裂,心里砰砰跳得难受。急忙收了法术,气血翻涌,心慌意乱。
  我双手按住胸口。地听术若收之不及误中巨声,不啻致命的重击。适才龙修的脚步仿佛一步步踩在我心上。
  脚步声近了。
  “姑娘……姑娘救命!”
  砰然一声,龙修撞开房门,笨拙地跌进来,一个饿狗扑屎栽倒在地,大喊:“救命啊!”
  我盘膝坐在床上,迅速地伸手抓起剑鞘,冷眼看他如何做作。
  谁知龙修以手撑地爬起身来,呆呆地面向我,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环顾四周,做如梦初醒状,忽然咧嘴一笑,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救命啊,姑娘。”
  我一下子怔住。
  也不知是否故意,他头发凌乱,身上只着白苎单衣,一副刚从被窝里冲出衣冠不整的模样。赤脚踏在地上,飘飘然垂下两条宽大、修长的裤管。
  衣襟全敞,赫然露出赤裸的胸膛。作为深夜突然被这样一个男人闯进卧房的单身女子,我该当表现出害羞或愤怒。然而我盘膝坐着,怔怔望向龙修的胸膛,眼光竟无法移开。
  在这年轻男人的裸胸正中有一条极其狭长的伤疤。陈旧的伤口,早在不知多少年前愈合,只留下崎岖不平的褪淡了的红痕,记载着曾经如泉如瀑,鲜血从这里喷涌。
  像一穗在坠落前被定格的烟花。不灭的疼。
  我认得那疤痕。
  除了我手中的鱼肠剑,天下没有第二件兵刃会留下这样形状的伤疤。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纵横伤疤呈现出可怖的红褐色,愈合了也总像在淌血。皮肉向外翻卷,抽搐在一处,凹凸不平,已不像是人的肌肤。
伤疤在九爷胸前。横七竖八纠结,周遭密丛丛生着刚硬粗黑的毛。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龙,一次次当头攫来。陈年的血味仿佛仍未散去,当它们扑面压至,浓重的腥气便逼到人脸上。
湿粘的液体裹遍周身,那是九爷的汗水还是自己的,她分不清。
那是恶龙的口涎。当她是他齿间被咀嚼的猎物。
连理大睁双眼,望着生满黑毛的男人胸膛一次次压下来。九爷在她上面狠狠晃动,竭力挺身撞击,似泰山以全部重量砸落,要把身下的芥子压为齑粉。他咬牙切齿咆哮着,嘴里喷出腥咸的唾沫。
“该死的臭婊子!操死你!操死你!”
九爷高抬腰胯,忽伸手叉住身下女人的脖子,双目圆睁瞪着她的脸骂道。他粗壮的身子微微耸动,陡然使出十成力气,向前狠命一送。女人秀气的脸因窒息涨得通红发紫,他注视着那副因疼痛紧皱成一团的眉眼,无比快意。
“死婊子,叫你美,你不是洛阳城第一美人么?睁开那两个瞎窟窿!让爷瞧瞧你美在哪儿?”九爷揪住头发将女人的脸拉向自己,她被他骑在身上,脑袋离开枕头一尺,脖颈与脊背吃力地弯成痛苦的弧线,骨节随时寸寸欲断。长睫毛一抖一抖地张开,露出一双汪着泪水的黑眼睛,面对身上施暴的男人。九爷闲着的那只手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看什么,贱货!叫你看,叫你看个够!”九爷用力提起女人的头发,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胸上,“看爷这一身伤,知道是怎么来的么?”
毵毵黑毛刺着口鼻,离得太近,看不见伤疤。连理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紧咬嘴唇,艰辛地与浑身的剧痛抗衡。她自己也是一身的伤,九爷的汗水滴在小腹上的伤口,渗入火烧般的刺灼感。
“你听清楚了,老子身上的伤,全都是狗官干的好事!天吴县令那臭贼,你爹爹手下的走狗!你认识不?你爹爹收过他多少礼,姚大小姐?你爹跟那臭贼,都是该千刀万剐的老畜生!一刀砍了算便宜了他,老子若在京城,提了你爹的人头去喂狗!臭婊子,你看着爷,你叫什么玩意儿,告诉我!”
“回九爷,我叫连理。”
“呸!”九爷大口啐在她面上,痰唾顺脸粘答答地滑下去,经过嘴边,她不去擦拭,只是倔强地、或者麻木地闭紧了双唇。
“你不叫连理,贱人,告诉我你的真名!”
“回九爷,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
“肉烂嘴不烂的死娼妇!”第二个耳光,九爷腾身而起,提起她的脚将女人翻了个身,跪伏于床。他重整旗枪,十指抠入女人洁白的臀肉,一边耸动一边喊道,“你姓姚,你叫姚细黄,你是河道总督的千金小姐,你是姚瑞康那老狗的娼妇女儿!你是万人骑的烂婊子,干不死的贼淫妇……你不是洛阳城最尊贵的女人么?我看你尊贵到几时!你爹你哥哥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现世报在你这小淫妇身上!姚大小姐,你那死鬼爹爹在地底下看着你呢!哈哈哈哈,老狗贼做了鬼,如今他眼睁睁瞧着你给人干呢!姚大小姐,这滋味怎么样?待老子奉承你一个好的……”
连理把额头抵着汗湿的褥子,数不清的男人从这片肮脏花布上滚过,从她身上滚过……他们和他们的液体留下杂糅、腥臭的气味,这床褥像一片埋着腐尸的泥土。身后那男人拼命冲击着她,要把她砸到这坟墓里去……但或许,其实她已经死了。地狱里不是有刀山么?她觉得她高高地骑在刀锋之巅,疼痛,从下体将她一剖两半,活生生地撕裂开来。
“我叫连理、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没有……”
她听到自己喃喃嘟囔,然而九爷是听不见的,他沉浸于报复的快感,想象中眼睁睁看着这场好戏的不只姚瑞康那老狗,还有自己丧生在洪水中的白发老母、哥哥嫂嫂、四个刚成人的侄儿……他们的尸首都被决口的大水冲入黄河,被鱼鳖分食,他连个坟都没法给他们立,但是没关系,现在他们都列队站在溟蒙的黑暗里,含笑瞧着他以身体作为武器狠狠地摧残着仇人的女儿。娘生了这个身子,哥嫂把他养大,现在他就用它来为他们复仇!九爷油黑的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当孩子们捉来昆虫扯掉它们的翅膀,在他们好奇而专注的脸上,你能看到世上最残忍的笑。
“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没有,没有!……”
“姚瑞康,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她可是牡丹院的大红人儿了,你放心,老子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哈哈哈!”
牡丹院。忽然间在连理动荡模糊的视野里如同神迹,一朵朵绽开了茫茫壮丽的千万牡丹。她竭力从褥子上仰起脸,虚眯双眼,伸长一只手去够那些盛放在幻象中的大花朵,姚黄国色,碗口大,盆口大,啊,好多的花……它们在同一瞬间啪一声打开来了,连绵起伏像一片黄金色的峰峦……好多、好多的牡丹,牡丹花的原野托着她,有如天国盛景……纤长的五指在空中一把一把,徒劳而盲目地抓着。一条血水像赤练小蛇,悄没声地沿着女人雪白赤裸的粉腿蜿蜒爬下去了。
血水静悄悄地浸湿了床褥。但“热情地”交欢的男女,谁也没工夫察觉。九爷双手成爪扣在女人臀上竭力将她拽向自己,十点枣红色的淤痕在指甲下渗出血丝。
“贼淫妇,装什么死!给老子爬起来,老子还没操够你呢!起来!”九爷怒喝,伸掌重击女人的裸背,试图将她重新拖起。然而连理一动不动地俯伏在床,右手长长地向前伸着,五指半握成拳,再也拖不起来了。
她不再惧怕九爷的叱骂和拳脚。连理侧脸贴着褥子,湿漉漉的鬓发粘在面上如墨笔描绘,睫毛安静地覆盖着双眼,她的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甜美的笑容,好似花蕊初初绽放,还来不及被攀折。
她什么也不怕了。九爷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但是一点也不痛。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仿佛很遥远了……连理牵牵嘴角,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蜷着,掌心朝上,保护着想象中万卉之王,辉煌、盛丽、傲然,那朵海市蜃楼般的黄牡丹。
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了。连理在男人的暴虐下只是疲倦地、悄悄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血水无声地流出来,在她身下汪成暗红沼泽。

看到许多东西。一忽儿是满园牡丹,一忽儿是家里那座凉亭,春天,四角飞檐爬满了青藤。一忽儿又是窗前绣架,平滑如镜地绷着湖色缎子,那颜色就和春水一个样,小姐和蕙儿一起翻着册页,照花样一针一线绣出西湖十景,断桥残雪,花港观鱼,雷峰塔浴着晚霞像个红衣的哀艳的美人……她盼着爹爹调任,调到江南,带她亲眼去看苏杭天堂……细黄,看你大哥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一条金绡琉璃带被轻轻平放在绣架上,遮住了西湖十景。只有爹爹的声音,怎么看不见人?她看不见爹爹……金丝细若头发,织成飘飘衣带轻挽纤腰,太长了,带子直垂到地像月亮里跳舞的仙娥,无形的手把金绡带往她身上缠,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爹爹,你在哪儿?小姐惊惶地叫喊起来,一千多片细小的琉璃片遍镶在带上,日光里粼粼反射,变幻着颜色。姜黄、瓦蓝、湖绿、粉赭……金光闪耀,富丽堂皇,长长的衣带将她一圈圈缠紧,如同穿上金缕玉衣的下葬装裹,又像一条鳞甲蜿蜒的龙绕着她呼啸飞舞……爹爹!爹爹!你在哪儿?!她伸手撕扯衣带,忽然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地翻滚沉浮。金绡带变成滚滚黄流,一股一股奔腾的洪水,旋涡里无数人与兽的尸体团团打转,洪水里闪耀富丽堂皇的颜色,千万人的尸身,他们穿着各色衣裳伸着僵硬的胳膊腿,如丛丛的树枝向她围拢过来……一股大水将她冲向他们,她听到有人凄厉地大喊:“决口啦――决口啦!”
天地玄黄。只有这翻江倒海的洪水,将身淹没。她两眼一闭,也像那些死人一样僵直地伸着胳膊,在旋涡里沉下去,沉下去……
一切嘈杂缭乱都看不见了。沉重清净的黑暗。
黑暗中渐渐显现跳跃、简略的几笔白,仿佛用墨极干净的写意画,白色笔道这儿勾勾那儿勾勾,三两下描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面目瞧不清楚,但一股清逸俊拔的气韵呼之欲出。又回到家里的书房了么?她想,这是哪位名家画的人物,爹爹珍藏的哪朝卷轴?画上男子一身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真是一幅上品。
可从来没见过黑底子的卷轴。这是什么奇怪的画呢?
黑白颠倒,像反转了阴阳,白色笔触挥挥洒洒,逐渐生出淡淡的光泽。像一面月光下的粉墙画了人影,他浴着崭新月色,在黑暗里一点点凸现。他忽然动了。影子大袖一拂,从墙上走下来。她为这奇景所惊,努力睁大眼睛想瞧清楚。
“连姑娘,你终于醒了。”
那张镀银也似的脸孔忽近忽远,最终静定在三尺之外。连理闭上眼睛,又睁开。清瘦、忧愁的男子的脸――比上次还要瘦。她迟滞地搜索到他的姓氏。
“文爷……”
男子松了一口气:“神智还清醒。连姑娘,醒了就好,不要多说话,好生静养。”他看了看她,迟疑地收回覆在她额上的手,喃喃道,“奇怪,怎么病势反更重了?”
自从上次探病之后,他有半个月不曾再踏过牡丹院的门槛,只到北街去问过大夫一次,说是寻常的风寒发热,已开了药,按方服用,没什么大碍。他放下心来,更将牡丹院与连姑娘忘到了脑后――许是自己让自己相信已不再惦记她,谁知道,他并不曾把这事细细思量。
今日鬼使神差,为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信步竟又走到这里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几乎要折回去了,将走未走之际被鸨儿瞥见,就顺便向她探问连姑娘可大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文旭安瞧着床上的人,她的烧比上回倒是退了好些,但人反而更弱了,几乎奄奄一息。方才他伸手试她额上温度,发觉病人口鼻间竟是气若游丝,出的多进的少,这情形简直像是弥留了。他百般不解,皱眉自语道:“许大夫分明说只是寻常风寒,何至沉重如此!……妈妈,许大夫开的方子,都有按时熬给连姑娘吃么?”
“……啊,有!有!”鸨儿此番一反常态地居然没有聒噪,一直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不吱声,这时见问,慌慌张张地大声答道,“还得多谢文爷替我们姑娘请大夫,方子上好多挺值钱的药呢!破费文爷了,真是过意不去……”
文旭安打断她的罗嗦:“钱财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妈妈不必多言。如今只问自从上次许大夫来后,开的药果然是按分量抓好、不曾舛错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瞧您说的……我们是不识字,那药可是许大夫亲自抓好命小厮送过来的,天天按顿煎了给连姑娘吃,我们……我们怎能让孩子吃错了药呢!文爷真会说笑话……”
鸨儿放出笑容,敷衍得密不透风,心里却一壁嘀咕着。大夫是来了没错,药也抓了,也给她吃了,那娼妇吃了药,果然烧就退了。可许大夫的药又不是仙丹,治得了病,难道还治得了命?娼妇自己命不好,这儿恁多婊子,都是抄家充军来的,偏她成了九爷的眼中钉,这怪得谁来?连理这条命,不消说迟早要断送在九爷手里――老实说此事自己早就看透了,豁出去失掉一棵摇钱树,倒是宁可九爷干脆些,早点儿把她了断了拉倒。一来省得她自己活受罪,二来也免了老娘整天价提心吊胆。九爷那样一条大汉,不曾想折磨起人来手段恁地毒辣,谁说天下最毒的是妇人心?饶是自己半辈子从那些婊子身上榨油水惯了的人,也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三天前九爷光降,住在那娼妇房里,不知如何竟把她弄得死过去,下身淋漓不止,瞧这情形竟是血崩的症候。九爷也真够狠了,撂话说穷人的婆娘娃儿一个一个地生,也没见哪个流血流死了,偏她千金小姐恁般娇贵?不许给她治!倒要看看贼淫妇这一回装死能装几天。
果然就没给她治,褥子上垫了些草纸,听凭她一个人躺着去。鸨儿想,两三天血崩死了,也就算她的债还到头儿了。因此这几日无人理睬,单等她咽气就叫棺材铺抬人。
谁承想偏在这当口,那多管闲事的酸才三不知地又冒了出来!
“既非险恶急症,汤药也按方服用,为什么人成了这样!”
不好,说话听音,这软脚蟹似的酸才也不是全没脾气的。泥人还有个土性儿,万一他拿起军师的款来,倒难搪塞。鸨儿只得低声下气,赔笑道:“……这个……这个小妇人当真不知啊……说不定那许大夫老眼昏花,竟是错诊了也未可知?不如……不如再请贺大夫来好好瞧瞧?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兴许换个方子,姑娘就有起色了。文爷您说呢?”
文旭安点点头:“也好。那就去请贺大夫罢。”
“小妇人这就去请。”鸨儿忙道,这回万万不好意思再叫他亲自跑腿了,她麻利地按住欲起身的男人,“文爷好容易来一趟,就陪姑娘多坐会儿罢!只要您不嫌这病人的屋子不干不净……我去请、我去请!您坐着,啊!”
说罢忙忙地去了,顺手将房门带上。文旭安立刻从床沿站起。房间里虽只少了一个人,顿时觉得一种措手不及的寂静,几乎是难堪的。屋里有叫不上名目的淡淡气味,像是混合了药气与某种奇异的腥,倒也说不上香臭。但因这点异味的存在,分外感觉到空气在周遭团团压迫过来,四面八方,十面的埋伏将一躺一坐的两个人逼到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仿佛有听不见的鼓点急迫地嗵嗵打着,莫名其妙地,他忽然觉得紧张。
文旭安负手自床边走开,装作闲步,把满屋东拼西凑的桌椅几案一一鉴赏过来。其实都是好东西,只不知怎么的,再讲究的什物在这儿也显得廉价、落魄、脏兮兮的。雕漆小柜子自管矜持地剔红描金,却只像偷了贵妇华服来穿的……妓女。他不忍再看了,这是个荒谬错乱的噩梦般的世界,世上一切的美好到了这儿,无一例外地沦落下去,自暴自弃,很快自毁得面目全非。他只得踱到窗边。门楣的两盏红灯还不曾点起,窗外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缩着脖子落寞地走过。天空永远是混沌的。风沙天气里放眼看到大半座城寨,也是屋瓦宛然,鳞次栉比,可这安居乐业的图画只有影象没有声音,而且是褪了色的,因此格外虚假。他看着远处一个卖力地张大了口吆喝的小贩,慌忙把目光逃似地移到了更远处。越过高耸的墙堞,天边一带远山微微起伏,衬着城墙上一处处箭楼烽台,是双重疆界……双重的疆界把人围困在里头,谁也逃不出去。他心里觉得无边无际的凄惨。什么都是灰的。天是发黄的灰,山是发青的灰,城墙是发黑的凝血般的灰,在城墙背后,一轮巨大红日沉沉下坠,那样恬不知耻地饱胀着的太阳,像只吸足了血的溜圆的大蚊子,就要被尖耸的雉堞刺破了。文旭安突然转身,背靠窗棂喘息起来,接着三脚两步匆匆逃离那可怕的景色。
他被迫回到她床边,犹疑着坐下,彬彬有礼的口气使自己相信在关着门的一间房内与一个躺在床上的陌生女子单独相对不过是最平常的事。对,他只是同情她。
“连姑娘,你要喝水么?”希望她恰巧口渴,那就可以下楼去找水。
床上的人吃力地摇摇头。他只得作罢。虽然看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蜕皮并且连上次所见的最后一抹残存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整张脸庞成了一件冰冷的白玉雕像,只剩眉与眼漆黑顿点,却没能为她带来生气,反而越发强烈地对照出那种令人悚然的美。
她的眼睛很黑。七岁时,他过年放爆竹不小心崩了眼,大人都说恐怕要瞎了,头上包着白布度过了整个年节,可是就连在幼年最深的恐惧里曾目睹的黑暗也没有这么黑。
“连姑娘,你很不舒服么,忍耐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床上的人同样吃力地点点头。文旭安开始后悔这次看望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女子他心里没有半点欢喜或是向可怜人施以援手后的欣慰。
她令他不安。在她面前,他只觉得懊恼刺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象说什么话都是不合适的。他几乎要恼怒了,为了这难堪的尴尬。
忽然想到一个话题,那也是让他今天心血来潮走这一趟的原因。文旭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半个巴掌大小、似圆非圆的物事来,笑道:“差点忘了。连姑娘,这个……给你。”
那东西躺在他手心,仿佛青衫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原来是一只烧制成半开玫瑰形状的瓷盒,花瓣层层精致,釉色鲜明深沉,看来是上等的祭红好瓷。暮色中,滴血凝霞。文旭安在花蕊处轻轻一旋,揭开盒盖,他脸上有点窘迫,道:“听说是洛阳城的什么腻兰阁制的玫瑰胭脂,是上等的好脂粉。我不懂这些,不过前儿偶得了此物,就送与连姑娘家常使用吧。”顿了顿,“――连姑娘慧质兰心,当善自珍重。我……不希望再看见姑娘白糟蹋了自己。”
连理静静望着那只瓷盒――没点灯的暮色里,男人的脸已看不清了,模糊青衫影,连同这屋里的一切都凝滞成一幅石刻,如多年前的飞天壁画,再是妙曼姿影庄严宝色也早已剥落,风雨萧萧蚀出黯淡残图,刻在石头上的,千年万载、天荒地老,什么都是渺茫不可靠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大片黯淡之中,只有那朵朱红玫瑰肯定而骄傲地闪着光。所有的荣耀、尊严、一个“人”应当懂得的那些字眼,它言之凿凿,譬如研丹擘石,而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就像个决绝的图章印在书卷末一页,她看到它,然后书页飞速地沙沙倒翻回去。随着那一点艳红,从前的、早已死亡的时光刷刷倒流,那些好日子借尸还魂在她眼前一页页翻过去,电光石火,这一生短暂地复活又死去。诉不尽的沧海桑田,使人潸然泪下。但是她竭尽全身剩余的气力,也只能平淡地逼出这样几句话:“多谢文爷厚赐,我不能要。您留着转送清白人家的姑娘吧。这样好的东西,我,配不上……”
文旭安脸上震动。
“连姑娘,你身世堪怜,但为人无论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轻自贱。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单凭你能把东坡学士的词唱得如此浩然,我便只相信姑娘乃是胸无渣滓、冰雪洁净的人。我说过不愿见你白糟蹋了自己。这盒胭脂你收下,你便是最清白、最高贵的女子,不论如何,文某想不出还有谁人比你更配用它。连姑娘,请你收下。”
他震惊于自己的言语。然而说了出来心中痛快多了。他不再感觉隔阂或犹豫,见她不接,径自伸手将瓷盒往枕边撂去。连理只得从被窝中挣出一只手来接过。白粗布袖子滑落,在他将胭脂递到她手里的一刹,虽然她立刻把手缩回去,文旭安仍然瞧了个分明。他不假思索地叫喊起来。
“连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他竟不由分说,强行伸手到被里将连理的两条胳膊拽出,“这……这是谁干的!什么人……竟如此折磨于你!”
他暴怒了,血气冲冲地直往头上顶。宽大的袖子滑落至肩,裸露出整条手臂,连理的双手被他攥住无法挣脱,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条瘦弱的胳膊上青紫斑驳,几乎没一块好肉,几条伤口发了炎,红肿溃烂,渗出脓水。她哭起来,不发一语,两手在他手里微弱地挣扎着企图脱逃,文旭安紧紧地抓住她:“是什么人这样对你?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婆子?”
女人紧咬嘴唇只是摇头,眼泪纷披了一脸。她哀求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极大的恐惧与绝望。文旭安不为所动,他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愤怒,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撞着脑门。他彻底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该当彬彬有礼相待的、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子,用力握着她的手腕,几乎贴到她脸上去。
他吼道:“到底是谁干的,告诉我!
上灯时分,玄泽堂内三十六把交椅座无虚席。众天罡将奉寨主之召齐聚一堂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主要是庆贺。今日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刚率弟兄下山做了一笔大买卖――劫获贵州粮道给京里王御史送礼的镖队,前前后后八口大箱子,金银无数,更不用提那珊瑚珠宝、奇花异卉,据六当家说,礼物的分量把大车轱辘压得陷入地里足有一寸多,车辙印子深刻如凿。想那贵州多山瘴雨之地,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乃是有名的贫苦之乡,区区一个粮道贿赂上官能有如此手面,必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无疑。这等不义之财,弟兄们劫了它自是喜事,但想起赃官的可恶、百姓的苦楚,大家都恨得牙痒痒的。
还顺手杀了为虎作伥的镖头,以及押送镖队的贵州粮道的儿子。狗官不放心镖局子的手脚,巴巴儿的叫自己儿子跟随,亲自看守这批红货,结果那小狗崽子自行前来送死,兄弟们说起此事无不欢欣鼓舞。
劫获的财物堆放在玄泽堂,八口箱子一排敞开,珠光宝气耀得人眼也花了。寨主亲自点数分派,除了充入公库以资招兵买马之外,便是论功行赏,三十六位头领连同这次下山的小兄弟们人人有份儿,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厥功最伟,自然比旁人加倍厚赐。玄泽堂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粗豪的纵饮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亲身下山杀敌劫镖的四位当家,还有一个人获得了寨主大力的褒奖和厚礼相赠。
龙铁澍自箱中拣出一些物事,有画,有书,有摹拓的碑帖,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反正一堆纸张乱哄哄地高高叠成一摞,亲手交到一位身穿长衫的瘦削男子手里:“文兄弟,来,这些也给你!书啊画的我们粗人横竖也不懂,白放着霉烂了,就送给文兄弟留着玩罢!”
文旭安手中已拿了一堆金珠宝贝,忙放在地下,接过那些书画略略浏览一番,向寨主推回去:“启禀哥哥,这些都是珍贵之物,兄弟已蒙哥哥赏赐了不少东西,不敢再厚颜独享。请哥哥收回,只要妥善收藏,是不会霉烂的。待风声过了,拿到外头去变卖――哥哥有所不知,据兄弟看来,书画皆是名家手笔,就连这几本书也都是唐宋善本,还有这手卷,瞧来竟是褚遂良的真迹。莫看这些纸张不起眼,比起金银珠宝更值钱百倍。此乃寨中公产,兄弟不敢无功受禄。”
“什么善本恶本!”龙铁澍不接,笑道,“不瞒兄弟说,这要是杨老令公用过的刀、荆轲用过的剑,我也舍不得给你。可这些文人的东西,不单我,此间弟兄们倒有一多半大字不识,我们要来何用?近几个月来咱们大发利市,买卖做了不少,寨里也不差这几个钱,变什么卖,没的小家子气!文兄弟快快收好,你是爱这些东西的,你若不要也白糟蹋了它们,莫再婆婆妈妈地推让啦!”
文旭安心想荆轲用的不是剑,但这当儿也无暇纠正他,只得重复道:“兄弟实在不敢无功受禄……”
“别说笑话啦!咱这趟买卖做得漂亮,全亏军师哥哥的妙计,你若无功,我们这些没下山的更没脸分这些金银啦!”二十五当家在旁叫道,满堂纷纷起哄附和,都叫他快收了书画。
龙铁澍道:“铁兄弟说的不错。狗官老奸巨滑,那雄威镖局着实有几个好手,狗官竟远迢迢地从杭州雇了他家,还勾结咱们本处官府调兵保护……”
“那是咱六合寨威名远震,连贵州的狗官也知道,凭他什么镖局好手,从我们这儿过断然讨不了好去!”二当家拍腿笑道。
龙铁澍点点头:“镖手官兵一起护航,本来这趟买卖难做,要不是文兄弟足智多谋,布下精妙阵势,这批红货咱们拿不拿得下来,那还得两说。文兄弟,你虽然没拿刀枪亲手杀敌,但这居中策应之功更加了得。这些书画再值钱,也比不过兄弟的大功劳,你就莫再推辞,爽爽快快地收了吧!”
说毕又拣出一尊尺来高的翡翠观音,这座像通体明净,翠绿毫无瑕疵,这般整大块的翡翠本已难得,更兼雕工精致,菩萨面上端严慈悲之情栩栩传神,的是千金不易的宝物。龙铁澍将翡翠观音也塞在文旭安手上大堆纸张之中:“听说弟妹是拜菩萨的,这尊像兄弟也拿回家,给弟妹早晚供养罢――你若再说不要,做哥哥的可要生气了!”
文旭安只好接了谢过。一旁六当家又赞道:“军师哥哥的计策当真巧妙,我们下得山去,依你的安排用了那……那口袋、率然、合翼三阵,果然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那狗官的儿子还想扮成车夫逃跑,也叫我一刀给喀嚓了,真是痛快啊痛快!……不过军师哥哥,那‘率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阵是摆了,人也杀了,可还是不大明白这‘率然’到底是啥玩意儿?”
“典籍有云,常山有蛇率然,击首尾动,击尾首动,击中则两头俱发,那是一种巨蟒,感应最是灵活,无论触及何处,它必立时惊觉将敌人缠绕。这个阵势是兵法中古已有之的,兄弟只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记了些死阵法在肚子里,正是纸上谈兵,一介书生斗胆在众家哥哥面前献丑,至今忐忑。这次大胜多亏几位哥哥勇猛善战,侥天之幸,兄弟好生惭愧。”
众人听了这番掉书袋的解释,仍是稀里糊涂,六当家琢磨片刻,笑起来道:“原来‘率然’就是大蛇。我说这阵法怎么长长的,弟兄们分散在树林子里,我还担心这样太险,不过那些龟孙子一见我们已经自惊自怪,等把他们赶到一处,再一‘合翼’,他们的人比咱们多了一半不止,照样一锅端!军师哥哥好智谋,果然了得!难怪连刘震保那混世魔王也对你礼待有加。我们早已听闻说陕西有个将军幕僚,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却比拿刀的汉子还要厉害!号称横扫千军文铁笔――军师哥哥,果然名不虚传,我姜老六佩服你!”
听到刘震保将军的名字,文旭安脸上微一抽搐。面对六当家竖起的大拇指,他只得强颜欢笑。龙铁澍拍拍二人肩膀,大笑道:“文兄弟笔尖儿扫千军,姜兄弟大刀砍狗头,一般的厉害!六合寨的弟兄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连皇帝老儿也忌惮咱们,这个是不消说的了!我已命杀猪宰羊,今晚大排欢宴,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吃喝一场,养足了精神,日后还有的是大买卖要做、有的是害人的狗官要杀哩。文兄弟,自从你来了,六合寨真是如虎添翼,好计谋、好兄弟!以后咱们行事,文兄弟还要多费心才是。”
“蒙众家哥哥看得起,兄弟自当尽心竭力。”文旭安躬身谢过,顿了顿,趁机说道,“――如今咱们寨里已是衣食丰足,威名更远震京师,大哥创下基业,我等既入了伙,必定齐心协力追随哥哥替天行道。为了六合寨的基业更牢靠,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好兄弟,齐心协力这句话说得好,想当初咱们都是被贼官府逼得没了活路,不得已上山落草。既竖起了这旗子,便得撑住了。六合寨不是我姓龙的一个人的,这是大伙儿的家,咱们要在此安居乐业、杀富济贫,大家都是为了寨里好,兄弟,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大哥,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虽非自立为国,这道理是一样的。兄弟以为,若想六合寨继续壮大,必须善待寨里和山下的百姓,令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兄弟说的对极了。我们本来就是百姓,只不过被逼无奈方才上山立寨,岂有虐待百姓之理。”龙铁澍笑道,“山下的百姓,只要不勾结官府与我们为难,我们是从来不会骚扰的。这周遭的贫苦人家我们也时时照顾着,处得十分和睦。兄弟不必多虑。”
“不只是山下百姓,我见寨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多有寻常居民。譬如那些卖布匹的、开饭铺的、补锅的……以至秦楼楚馆中人,都是百姓。他们虽不能为‘买卖’出力,到底也是身受六合寨庇护之人,也算是寨里的生民。我想若要六合寨雄踞塞北,寨子内里的民心也是要好生安定的。齐心协力,不光是咱们自己兄弟,这些百姓也要心往一处使,大伙儿抱着团,六合寨的基业才能长久啊。”
龙铁澍愣了愣,他不懂什么是“秦楼楚馆”,看了文旭安一眼,朗声道:“寨里的人自然更该照顾啦!文兄弟来了这些天,亲眼所见,谁家不是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官府辖治下舒服百倍――文兄弟,莫非你见到哪个百姓家被咱们的兄弟欺负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说出来,我定当好好管制,咱们的对头只是贪官污吏,谁若骚扰百姓我决不轻饶!”
“请大哥放心,众家哥哥都是极明理的人,骚扰百姓这回事是没有的。兄弟不过心存此见,说了出来请大家参详,不过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文旭安拖长了尾音,略一四顾,只见那黑大汉九爷正在一旁拿大碗痛饮,眉飞色舞地对人讲述今日夺红货杀走狗的场面,丝毫没把自己的话听在耳里。他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兄弟有一事不明,要请九哥指教。”
九爷狂呼纵饮,根本没听见,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军师有话对他说,他方转过头来,满脸愕然:“啊?要问我什么事?军师哥哥,你说吧,老九一定知无不言!”
“不敢当。这是九哥自己的私事,本来我不该过问……”文旭安直视着他,“兄弟听说九哥在牡丹院有个相好的姑娘,九哥对她十分眷恋,时时前去宿夜,可有此事?”
九爷睁着圆眼想了半天:“牡丹院里都是婊子,我睡过的也有好几个,倒不知你说的是哪……难道是姚细黄这小贱人?要说过夜,我在她屋里的时候最多,军师哥哥,你问这个干吗?”
“我并不知有什么姚细黄,只是听说九哥最常去找的是个名叫连理的女子。”
“咳,姚细黄就是连理呗!”九爷一拍大腿,马上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那淫妇是河道总督姚老狗的女儿,抄家送到饮马营的。不错,我是经常睡她,怎么啦?小淫妇和她老子一样奸诈,莫不是军师哥哥去牡丹院玩时遭她慢待了?兄弟一定给你出气,呸,欠揍的贼臭肉!”
文旭安听在耳中却有几分意外,他本猜测连理可能是书香门第落难至此,却没想到她是因抄家被籍没的宦门小姐,而且更是河道总督、整片黄河流域的父母官的千金,这样一个横遭摧残的风尘女子,本来出身竟是如此显赫。眼前立刻又浮现出她的模样,那一种大家闺秀的端淑之气分外鲜明起来,像一枝泥金瓶里的玉兰花,玉堂富贵不可逼视,可是如今更觉惨然。他望着九爷那张跃跃欲试的憨直的脸,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九哥误会了。我只在初来那日,蒙当家大哥携带前去游玩过一遭,也只听这位连理姑娘唱过一支曲子,并无慢待之事,请九哥不要与她为难。我听说……我听说九哥时常打骂你的这位相好,连理姑娘娇弱之质,不能当九哥的虎威。我只是想请九哥大发慈悲,以后多少善待于她……我……我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其实我与这位姑娘并无干系,九哥千万莫要多心。”
“多心?什么多心?”九爷愚钝的脑子一时竟听不出来,思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文旭安,不可自抑,“你是说……你是说你没睡过她,叫我不要多心?哈哈哈哈!偏你们读书人有这么多穷讲究!那连理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是我老九的婆娘妹子,她不过是个他娘的臭婊子!婊子在窑子里,那不就是让大伙儿操的么?要不怎么叫万人骑呢?你这可想差了,哈哈!咱寨里除了我,不少兄弟也都睡过她,这是天经地义,猪养来就要杀肉吃,马养来就要骑,婊子不睡,难道拿来当观音娘娘供起来不成!军师哥哥,别说你没睡过她,你就是天天骑在她身上来议事,我老九皱半下眉头,不是兄弟!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竟把那条母狗当个正经事来说……”
“老九!军师哥哥面前说话,放斯文些。”龙铁澍听他说得粗鄙,见文旭安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的,连忙喝止。
老九仍然笑得打跌:“大哥,老九我是粗人,似这等咬文嚼字的勾当我却干不来。我说的不是实情么?大哥你看他,咱大伙儿在此议论寨中大事,他巴巴儿的当件正经事来说,我还以为他有何高见,原来说到婊子身上去了……”
“婊子就不是人么?”文旭安又感到了那种青筋跳动撞着脑门的感觉,他竭力按住怒火,尽量试图心平气和,“适才我说寨里须当善待百姓,牡丹院是不是六合寨的生意?那些姑娘是不是寨里的人?她们也是百姓,她们也是人!就算她们只不过是青楼中人,那也是六合寨的青楼,她们不是贪官,不是酷吏,不是六合寨的对头!兄弟并不敢干涉九哥的私事,也没承望您怜香惜玉,只想请九哥把连理姑娘当人看待――这行不行?”
老九捂着肚子哈哈狂笑,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刺耳,有如钢刀刮着瓦片,自己已经收刹不住。他面上已现出极惊愕的神情,却还是努力了半晌方才止住笑声。
“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老九从他的交椅上站起,向文旭安走来,一双环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铁青着脸的文弱书生,疑惑道,“军师哥哥莫不是在说笑话?”
文旭安冷冷道:“兄弟不敢开九哥的玩笑。我说的是请您以后别再无故折磨连理姑娘。她如今已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简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在亲眼目睹之前,兄弟从来不敢想象竟有人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大哥创立六合寨,乃是不堪忍受官府摧残,故此在这塞北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们开辟了一个逃生存身的所在,如若百姓到了六合寨比在外头受罪更甚,大哥的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了么!”
“你少拿大哥压我!”老九终于明白对方竟是认真的,登时暴怒起来,不顾众兄弟解劝,又上前两步,直瞪着文旭安吼道,“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这小白脸不顺眼,拿腔做势的酸秀才,呸!好哇,果然与那贼淫妇一鼻孔出气……你们放开我!大哥!我早就说这厮靠不住,刘震保的走狗幕僚,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从前也不知帮着那魔王坑害过多少百姓,如今却来假惺惺地说嘴,我呸!……放开我!大哥,我知道你看重这姓文的,今日你就是杀了老九我也得把话说出来!他不是个好人,大哥你得防着他,他跟咱穷汉子不是一条心!他拐弯抹角,就是要帮姚瑞康的贼贱人女儿说话,分明不怀好意……”
老九虎吼连连,奋力挣脱一帮涌上来抱住他、不让他扑到军师身上的兄弟,口沫直喷到文旭安脸上。他抬手拭去,忽然垂首,轻声道:“我没害过百姓,我问心无愧。倘若我当真是刘震保的走狗,也不会……”
他的声音萧索到听不见,满厅只有老九的怒吼:“大哥,你今日若不听老九相劝,总有一天六合寨要毁在这姓文的手里!总有一天!……”
龙铁澍皱眉喝道:“把老九拉回他位子上去!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等大呼小叫,像什么话!”
众人忙上前拖拽老九,但他在三十六员天罡将里也是数得上的蛮力惊人,加上适才他自己在那儿一碗一碗,本已喝得醉了,一时如何拖得动他。老九口里胡说八道,喷着酒气,竟像要和文旭安拼命一般。背后一个兄弟双臂围住他肚子用力一拖,他突然一张嘴,哇哇地吐了一地。玄泽堂中顿时秽气熏天,不少人身上也被溅了脏物,一边咒骂着却仍不敢放脱他。
龙铁澍恨道:“这个不上台盘的!”转头向文旭安道:“文兄弟,老九他性子便是这样,我与他相交多年了,也改不了他这蛮牛脾气。文兄弟,你是斯文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待明日他酒醒了,哥哥作主叫他向你赔罪。”
“大哥放心,兄弟间小小争执,我怎会放在心上。也不敢叫九哥赔罪,只望大哥能替我劝劝他,叫他以后别再折磨人家无辜女子了――这于九哥、于咱们六合寨的声名都不光彩。”
龙铁澍还未答话,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十四当家,知他向与老九交好,问道:“老九当真无故折磨牡丹院里的女娘么?”
“这个……九哥是打过那娘们几下。”十四当家竭力轻描淡写,看了看文旭安,笑道,“军师哥哥说,不可欺压百姓,这话再对也没有了。不过恐怕军师哥哥初来咱寨里,有些事情还不很清楚……军师哥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哥相与的那婊子连理,她原是河道总督姚瑞康的亲生女,是个千金大小姐,可不是百姓!那姚瑞康狗官贪赃枉法、强拉民夫、扣押朝廷发放的修治黄河的银两,没有他不干的坏事。军师哥哥你只见那婊子可怜,却没见黄河两岸多少百姓被她爹爹害得家破人亡!那年河水决口,死了多少人,难道这些百姓就不可怜?要不是她爹爹那老狗,他们怎么会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九哥一家子全都死在那次洪水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到死连尸首都找不着,军师哥哥,兄弟以为别说九哥只不过是打了姚瑞康的女儿几下,就算宰了她,那也是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军师哥哥想必是被那女子的可怜相给蒙骗了,她可不是什么无辜百姓。”
文旭安道:“姚瑞康再十恶不赦,那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女儿在深闺里足不出户,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手上没沾过百姓的鲜血,眼下沦落到为娼,已经算是父债女还了,还要怎么样?大哥,兄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兄弟听过不少英雄好汉的故事,像众位哥哥们这样的汉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咱们的亲人,咱们拼着命不要,亲手抓住元凶千刀万剐,这才是恩怨分明的英雄。拿不着正主儿,在一个全不知情的女子身上出气,这算什么本事?”
“姚瑞康害死九哥一家满门,杀了他女儿也不为过。”十四当家还要争辩。
文旭安道:“连坐、株连九族,这是朝廷律法,只有那些拿百姓的命不当人命的官府才这么做。一个人犯下罪孽,与他的亲族并不相干,若是不分善恶全都杀了,咱们和狗官府有什么分别,岂不令百姓寒心?”
龙铁澍点头道:“文兄弟说的有理,不要再争了。你与老九交情最好,明日他酒醒了你劝劝他,就说我说的,上窑子找姑娘都可以,以后不许再折磨女流之辈。一个男子汉,他一身力气,拳头就是用来打女人的吗?”
十四当家满心不服,偏偏文旭安还不住口,说道:“大哥,九哥他是喝醉了,待他消消气,兄弟也同去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是露水姻缘,像九哥这样的好汉子,拳脚只该招呼在官兵身上方不枉了一身功夫。残害自己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
十四当家不听还好,一听此话,连气愤都忘了,不禁骇笑:“军师……这说的是什么话!连理那婊子……那婊子怎能算是九哥的女人!他又没娶她,不过是一个娼妇,跟娼妇也讲起情义来那还讲得完了?!素日我们找婊子,尽有那侍侯不周到的,挨两下打骂也是常情,这种事见得多了!你连这也大惊小怪,到底是读书人……”
一语未了,那边老九已甩脱了拦着他的众弟兄,顺手抢了把刀,踉踉跄跄就往门外冲,口里叫道:“都给我走开!老子现在就去了断了那淫妇,省得罗嗦!”
“快拉住他!”龙铁澍喊,身子一晃已穿过七手八脚的众人,右手往老九肩上一搭,沉声喝道,“老九,你不听号令么?”
老九的身形硬生生被当场压住,再也迈不动步子。他酒气冲头,哪管拉住自己的是当家大哥,伸手就去擘那条胳膊,摔了几下没摔开,涎瞪着一双醉眼,正要发作,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娶她。”
龙铁澍和老九一同愕然回头,见满厅弟兄全都怔在当地,脸上是一模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大家齐齐瞧着玄泽堂正中,文旭安站定在那里,朗朗说道:“我要娶连理姑娘。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文旭安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戏,九哥,请你再也不要去骚扰她,否则有伤兄弟们的和气。我现在便回家预备,迟则明日,我去牡丹院接人。”
老九迷迷糊糊地望向他,酒疯也忘了耍了,眼中只见青衫拂地,这个像根竹竿一般的、一只手便能把他折成两段的酸秀才的人影忽近忽远,连同玄泽堂的房顶一起动荡着。天地倒转。他想他一定是太醉了,说不定已经醉倒了,在做梦。他揉了揉眼,惘然地看着那个姓文的。呃,大概真的是做梦吧?
梦里居然听到那家伙说,他要迎娶那个婊子。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龙修对我说,他要娶我。
  那天半夜他闯进我房里,在我把他轰出去之前,嘴里冲出这句话。
  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龙修,据他自己的解释,他是做了个噩梦,睡迷了,懵懵懂懂还当是真事,故从床上跳起来直奔我房间求救。
  “姑娘,深夜打扰实在是对不住……”龙修诚挚地一揖到地,我从未听过他如此正经地向人道歉,但马上这小痞子又恢复了他油嘴滑舌的本色,见我盘膝不动没有立刻赶人的意思,便打蛇随棍上,凑到床前嘻嘻笑道,“在下知道扰了姑娘清梦乃是天大的罪过,不过放眼此处,唯有姑娘是真有本事的豪杰——姑娘,只有你能护得住我,你若不保护我,我却去找谁?”
  说着抖衣而颤,就在床前跪坐下来,一壁不失时机地把脸颊偎在床沿,挨挨蹭蹭,做出那孤雏入怀的模样,企图往散乱在床沿的被子里钻:“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出去。”我掀开蠕动的棉被,龙修从底下可怜巴巴地抬起一双水蒙蒙的琥珀色眼睛,吧嗒吧嗒眨动。
  “你要体谅我啊,我是个可怜的孤儿,从小没了娘,没娘的孩子多惨哪。我一看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好象见了我娘一样……姑娘,我可不是说你老!我的意思是……”
  我冷笑:“你娘也像我这样不男不女么?”
  “那当然不是,我娘生得美貌极了,可惜死得早,我真想让你看看她有多美,那才叫真正的女人呢!”龙修得意洋洋地夸口,迅速瞥我一眼,连忙补充,“——就和你一样美貌。”
  看到我的拳头在胸前逐渐握紧,他忙放出知情识趣的样子,屁股着地向门口倒退,一边磨蹭一边滔滔不绝地叙述那个把他吓得奔来求救的可怕噩梦。
  他说,他梦见白君啸两口子和郎家三兄弟是化身人形、互相勾结的鬼怪。
  “……别看那两个跟班,吓!他俩竟也不是好惹的,原来这帮都是怪物变的人,这一现原形,吓死我了!只见妖魔怪兽、牛鬼蛇神、乌烟瘴气、血肉横飞……这店里的人全都给他们吃啦,到处都是死人,这儿,还有这儿,姑娘你坐的地方,哪儿哪儿都是血,我没命地跑,没命地喊:‘姑娘,救命!救命啊!’……”
  龙修东指西戳,胡说八道,静夜中捏尖的嗓门滑稽却又凄厉,我虽明知他是做作,听在耳内也由不得心里一紧。当下沉声呵斥。
  “你若存心想把人都招到这儿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是当然不能都招来的了!姑娘现在这样,在下又这样,我们两人……这个……都是这样,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要被人瞧见了太也有损姑娘的清誉,这个在下懂得,姑娘放心,我决不会把今夜之事声张出去的。”他伸手指指床上的我又摸摸自己赤裸的胸膛,虽然口里说得郑重,脸上却满是一副贼笑,眸中金棕颜色像两汪蜂蜜,小火上熬着熬着渐渐沸了,那甜稠液体表面波的一声爆出一点儿水泡,蜜沫四溅。他眼里的暧昧浓重得简直有恃无恐。
  “你说是吧,这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了,我们俩,瓜田李下,干柴烈火,传到人耳朵里洗也洗不清楚了呀,姑娘的名节岂不全让在下给毁了……”他眯着眼睛,两汪浓浓的蜜金色快要漫出来了,忽而两根修长食指以不可思议的灵活相互一勾,曼妙地纠缠在一起,冲我晃了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腮颊仿佛被烙铁飞快地印了一下。
  “滚!”我反手掣出藏在背后的剑,连鞘指向龙修。剑在手中陡然剧震起来,我手腕一抖,几乎拿捏不住。鱼肠像个活物激烈地蹦跳挣扎,如欲脱鞘自行飞去。我大惊。这不可能,像鱼肠这样有灵性的剑是认主的,现在它的主人是我。剑为心驭,它应当听从我的心意而动,就算龙修确是妖物,它也只该以啸声提醒我拔剑诛杀。
  剑仙之剑再是通灵,即使是属于蜀山巅仙师长老的神器,若无主人的驭使也不能自行跃出剑鞘杀人。它毕竟是钢铁铸就的无情之物。
  但眼下鱼肠似乎正想证明这个说法的错误。剑在鞘中撞击,格格有声,我的五指仿佛已不能与鱼肠的力量抗衡。它随时会脱手直刺龙修,他也听到剑鞘相搏之声,面上却无半点恐惧,两眼盯在我手上,诧异地嚷道:“呀!你这把剑自己会响!敢情是把宝剑,太好了,姑娘果然厉害,我决定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你可要保护我,你义不容辞!”
  剑鞘脱出半寸。一截短短寒芒吐出,割到我眼里。刻不容缓,我挥起右臂,迅疾松开五指再于同一瞬间握紧,更牢地抓住了剑柄,手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弧,左手二指随上夹住剑鞘猛力一推,借这后挫之势将已跃出的鱼肠剑推回鞘内,双手死死扣住。但觉两手虎口剧痛如割,背后一阵寒飕,窗眼里溜进风丝,才干的重衣在刹那间再次湿透。
  龙修鼓掌喝彩:“漂亮!其实我早知姑娘身手了得,你不用证明我也会坚决追随于你的。”
  我暗自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一无二。再不滚我也保不了你。”
  我缓缓说道。龙修佯装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回来,仍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装傻充愣。
  “你不会的,你一定会保护我的。”话虽说得轻松,人已脚底抹油,匆匆溜出门去。还强自镇定地把门带上,其实我已看到他的手也在发抖。
  龙修和他的胡言乱语消失后,突然沉寂下来的房间里,黑色剑鞘静静躺在我手中,冰冷安详似一具心事已了的尸骸。
  仿佛方才的杀气腾腾与它无关。我独自面对着它发了一会儿怔。
  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条缝。龙修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道:“我忘了一句话,说完马上就滚。姑娘,我决定娶你做我的老婆,从现在开始,誓不更改。我滚了。姑娘,明儿见。”
  在我掷出的枕头砸到他脸上之前,这厮飞速缩回脑袋,果然滚了。
  
我没想到此番重来无名老店会遇上如此麻烦的局面。
白氏夫妻——显然并不是真的夫妻、郎家兄弟、焦六柳二两个跟班,还有龙修,这一伙“人”互相串通欲有所谋显已无疑。他们所“谋”的便是我。
他们想要杀我。落脚在老店,完全是冲着我来的。彼此之间种种冲突,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戏。当郎家兄弟在客房与白夫人争执的时候,口音中关东腔调消失得干干净净,那自然是有意为之,企图障我耳目,使我以为他们真是来自长白山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他们说,一路追踪至此设下机关,为了杀我这批人显然煞费苦心。曲皋山中妖物众多,我早有耳闻。他们都是曲皋山的妖,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我的生死对于他们如此重要。何以必须杀了我,才能重整曲皋山老家、龙修才能摆脱同类的猜疑接任王位?我自九岁上半石山学剑,十一年从未离开半步,这回下山便直奔天吴渡,还没来得及诛杀任何作怪的妖魔。鱼肠剑在我手中,尚未沾过血。或许妖物与剑仙天生便是对头,师父生前名气太响,曲皋山中那一伙探知我出山,心存疑忌,惟恐我将对他们不利,欲先下手为强将我除掉——这倒是说得通,但与他们那番密谈却对不上号了。究竟为何,我一个学艺初成、籍籍无名的小剑仙于曲皋山的存亡却具有这般重大的意义?
唯一的解释是,在我跟从师父之前,她曾杀了彼处妖怪的首领,以致曲皋山群魔无主至今。龙修便是那个“王”的子嗣,他们的“少主”。群妖对那位妖王十分尊崇,因此龙修必须亲手杀了仇人的弟子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同。可是“表明心迹”之说又不知从何而来。
同样令我不解的是,鱼肠剑对于龙修分外敏感,而我从他身上却感知不到半点妖气。就像这个始终以滑稽无能、唯利是图的商贩面目示人的男子,他的真正道行到底有多深,是一个谜。
我想他应当不是我的敌手。否则直接发难将我杀了便是,何用如此做作。对于龙修,倒也不须太过忌惮,只是他的胡说八道着实令我心神不宁。他为何要一再向我提及郎氏兄弟等人是妖物的事,若是想借此玩弄实则虚之的花招使我放松提防,干么又要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给我看,我不相信他的衣襟是“不小心”敞开的。任谁都知,我若看不出那是我的佩剑留下的伤痕,那我于他们也就根本谈不上对手了。
龙修的所作所为……竟似,有几分示警的意味……
我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他的目的是杀我,这决无疑义。无论他如何花招百出,都是为了与我为敌。好个狡诈之“人”,我微微冷笑起来。那就来吧,且看你们有什么手段。
“你们想的法子未必管用,还得看我施展这色诱之计,咱们双管齐下,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
不知道这一伙到底安排了多少阴谋,既来之,则安之,我虽然不惧,倒真盼他们在立冬之前不要给我添什么麻烦才好。
——只要过了十月初四,大家便各走各路。你们若不犯我,我手中剑也懒得往你们身上招呼。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剑仙。我总以为天产万物,皆是众生,一个生命存在这世上,总有它存在的理由。倘若妖物并未害人,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取消它生存的权利。
我不相信人可以替天行道。
世间许多堂皇的侠义、公理,或许揭开了那巍巍的面具,瑟缩在底下的其实都只不过是人类那一点寒伧而又可笑的私心而已。如果被同道前辈晓得了,不知是否会干脆剥夺我带剑的资格,因为我实在懒惰、淡漠、心不在焉,配不上剑仙这个凛然的称号。在那个非白即黑的世界里,我是个黯淡模糊的异类,没有任何雄心与卫道的自觉。
也许青蘋在收留我的时候已经看穿九岁女童倦怠的本来面目。十一年朝夕相伴,她从未教诲过我见了妖魔便应毫不犹豫拔剑相向,就像那一年前来拜访的白木师叔所说的。他与我师父本是同门出师,我十五岁那年他已晋身蜀山,封为幽微真人,执掌重职。据说他的功力其实尚不及师姐的一半,而我的师父却依然在半石山散淡隐居。在我的记忆里,白木师叔是唯一踏上半石山的访客,那次到访的用意是奉同道公议请青蘋迁入蜀山坐镇,以她的修为和名头早该与几位大师齐肩当世,同把斩妖除魔之业发扬光大。青蘋留这位师弟住了几天,但白木师叔最终仍是无功而返。我记得送他下山时白木师叔失望与迷茫的神情,他喃喃说着师姐不是这样的,师姐不该是这样的……然而青蘋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命我好生送师叔到山口,至于她自己,在几百年未曾谋面的同门师弟离去的时候,她连我们栖身的草庐大门都没出。
青蘋脸上疲倦的笑容。隐没在屋宇深处阴影中,渐渐被埋葬。我与她从未探听过彼此在相遇之前的身世,一对师徒直到离别始终并不比路人了解更多。但或许只有这样淡漠的她才能收容下如同异类的我,青蘋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剑在她手中迸发风雷之威,直指重霄,而她本人却只是在沉没下去。我知道青蘋与我一样,身上没有剑仙所该有的那种执著。
这些年来我所执著的只有一件事。连青蘋也不知道。我不对任何人说起它,那是沉埋在我心底最黑暗处的一桶火药,在它爆炸之前,没有人应该看到它的火光。
那个名叫夜来、宝剑在手的女子,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但愿龙修一伙不要在立冬之前发难,我不想横生枝节。
风沙沙翻动桌上一本落满尘埃的破书。想不到在这荒僻之地,客栈里竟也有黄历。它沧桑的面貌仿佛历经多年早已失了效用,但当书页掀动,匆忙间瞥到年月,倒正是今年的历书。
我走到桌前,风把黄历翻开,静止在某一页上。看得清楚,恰巧是今年今日。
乙未年癸酉月甲丑日。宜会亲友,嫁娶,裁衣,开仓。忌动土,破土,安葬,交易。大溪水,建执位。正冲已巳,煞西。
今天是十月初一了。

还没出房门就听到走廊上吱吱格格,许多人的脚步踩得老木板地杂沓作响,该是新来了好多住客,正忙着安置客房。但是没有听到说话声,仿佛这许多人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楼板上脚步来来去去,还听到沉重行李在地上拖拽的声响,好象忙碌得不得了。可就是没人说话。那机械的脚步声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房门外有大群僵尸青白着脸正在行走,摸索着活人的踪迹。
我推门而出。迎面碰上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他肩扛包袱,年约四十来岁,正由老掌柜陪同要住进我隔壁。双方陡然碰面都是一怔。掌柜率先省觉,笑着招呼道:“姑娘,您可是要找老儿——要结帐动身了是么?”
“我下楼吃饭。”我看看他,老掌柜正半张着嘴尴尬地待问不问,于是我抢在他话出口之前回答,“您老安心,我不动身。大约总要再住几天的吧,这些时日多蒙您老和大婶照顾,待结帐时一并酬谢。”
“咳,瞧您说的……出门在外的姑娘家,谁个没有些难处哩?啥谢不谢的,快别这么说。那……您就下楼用饭吧?厨房里牛他娘已经在做饭了,马上就好,您今儿还是一份素面哪?不来点别的?”他堆满笑容敷衍道,脸色却越发尴尬,还偷眼瞅了瞅那个新来住店的男人。我假作不觉。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曾发愿持斋,母亲痊愈之前,我是不能沾荤腥的。请您老多见谅。”
“看这姑娘多见外……好哇好哇,孝顺哪,是个好闺女,唉,你娘有这么个好闺女这辈子没白冤哪。”老掌柜呵呵笑着,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二牛的爹爹出外做买卖去了——很多年前他就在外面做买卖,从没回来看过家里——在我上一次来的时候。
我转向那个新来的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大哥,您也是来住店的么?您宝乡何处?咱们住隔壁,以后有什么事多多照应。”
男人头上严严实实裹着白手巾包头,一件老羊皮袄已穿成灰色,扎着蓝布裤脚,毡鞋口探出几根垫在鞋底保暖的干草。肩上一个褪了色的长大包裹,拿草绳围着,绿底黄碎花布里子冲外,显见是个铺盖卷。紫膛色的脸孔透出苍黑,那是终年劳苦之人早衰的颜色。这男人看起来与任何寻常的北方农人并无分别。
但他脸上没有农人惯见的憨直,当我向他招呼,他竟把眼光飘向一边,不与我正面对视。好似有点慌乱,男人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礼,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满。我笑笑,拱手向他一礼,自顾沿长廊走去。井字形的二楼楼板上到处都是和他装束类似的住客,多半都是三十至五十岁之间的壮年男子,看来都是农家汉子,当我从他们身边擦过,却没一人开口,有些同住一房之人彼此之间也不交谈,只是闷头沉默地扛着行李,进了房,便啪一下将门甩上。这和我所听说的关于农民于礼教大防不甚注重、喜闲唠、易熟络的形象大相径庭。这些人的模样使人觉得他们在共同守着一个什么秘密。
——我遇到的秘密已经足够多。
“咋回事?今年咋还有外人在这没走?……”
背后数丈之外隐隐传来那汉子对老掌柜低声的责问。那是责问没错,话中焦躁不安之意十分显明,老掌柜嘟嘟哝哝地答了些什么,众目睽睽下无法运用地听术,我听不清楚。脚下却已走到楼梯口,正与另一个扛着铺盖上楼的男人狭路相逢,我收步不及,肩头把他的包裹撞得略歪了一下,忙歉然道:“对不住,地方太窄了。”
那男人笨拙地高举铺盖,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么事么事。您了下去吧。”
擦身而过的瞬间,方才在与掌柜对答中未能验证的这回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说的是地道的本地土音,就如二牛的母亲一般,憨厚拙朴。
本地人谁会来住客栈?
我想起初来那日对老掌柜所说的话。
空气中顿时觉得一种重压,陡然弥漫开来,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紧张气味,像烧焦了的皮子,冷却、压抑着的火气。那群农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所措。二牛愣在当地,瞅了瞅他爷爷,见老人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噢”,闪身钻进厨房。
“站住!”人群中终于站起一个,仓促地喝住少年,“二牛,回来!”
二牛从厨房油污的破帘子后头探出脑袋:“富贵叔,你们不要鸡咧?”
那中年汉子板着脸,对他一挥手,双眼专注地盯着我,过得片刻,生硬地说:“多谢您了请客,俺们菜都够了,您了自便吧。”
“妹妹,你今儿是怎么了?尽顾着和这些乡巴佬攀起交情来了,你不嫌跌份哪?”白夫人牵牵我袖子,不满地小声说。我不理她,径自向那群人走去,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能在这里相逢,便是有缘。众位大哥一看便是热心肠的好人,小妹诚心诚意想和各位交个朋友,大哥又何必拒人千里呢?适才小妹已经瞧见,众位都是海量,外面天寒地冻,我虽不会饮酒,如不嫌弃,不妨以茶代酒和各位大哥痛饮一场,也算消磨了这寒夜野店无聊的时光。大哥意下如何?”
众人又面面相觑一会。此时我离他们已不过咫尺,火光里看得清楚,那些纯朴面孔上除了不知所措,大多数人竟有几分恼怒的意思。那个富贵叔僵僵地说:“俺们都是庄稼人,没什么见识,也不愿意和生人打交道。姑娘,你回去吧,俺们不想跟你喝酒。”
“大哥太过谦了,众位年纪比我大,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定有不少见闻。都说越是乡村之中,越是多有奇闻异事,众位定然见过不少罢?小妹虽然年幼,那些鬼狐野话倒也听长辈们说过一些。反正这寒冬十月的也没别事可做,不如我们彼此谈谈见闻,就当是讲故事,以消永夜。”我注视着富贵叔的脸,只把他看得局促不安,低下头去,不与我目光相接。我向呆立在旁的二牛望了一眼,微笑道:“听大哥的口音和这位小兄弟一模一样,各位都是本地人吧?——看来你们与此间店家是老相识了,一定常来这里住宿——可是每年都来么?大冬底下,不知众位大哥有什么要紧事,还在道上奔波呢?”
富贵叔突然抬头,愤愤地大声道:“俺们干什么来,为啥要告诉你!你这姑娘吃饱了不去睡觉,只管打听人家的闲事做甚!”顿了顿,“俺们也不认识这里的店家,怎么,不认识就不能来住店么,哪里的规矩!”
“小妹不敢过问众位的要事。”我笑道,“只不过听大哥和这位小兄弟说话,你们该是旧交啊。大哥的名讳,小兄弟方才说了——是叫——富贵大哥对吧?不敢请教您尊姓,富贵大哥,咱们住隔壁,小妹还要在此逗留几日,有什么事您尽管呼唤,出门在外大家原该彼此照应才是。”
那汉子哼了一声不答,我转头看向二牛,在同一瞬间“富贵叔”也向二牛望去,目光严厉非常。少年仍然在帘子外露着个头,半张着嘴呆望,见大家都看他,登时慌乱起来,肮脏的蓝棉布帘簌簌波动。
“俺没说。俺……俺不认识这些大叔,姑娘客官,您一定是听错了。”吃吃艾艾半天之后,他鼓起勇气,当面撒谎,一说完马上把头缩回帘子后面去了。
众人的神情松弛下来。我不置可否,就在富贵叔他们那一桌拣个了空位,席地坐下。火盆旁边的三个男人马上向后挪了几步,离我远远的,阴沉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有瘟疫要过给他们一般。
“富贵是个好名字。既然大哥不肯见告,我就姑且这么称呼您罢,得罪了。”我向火上烘了烘手,仰脸对富贵叔笑道,“富贵大哥,您贵乡都有些什么好听的古记哪?讲一个给小妹听听成不成?——譬如说,有没有什么——关于妖怪的故事?我听说在乡村里这种事很常见的,是不是?”
“没有!俺们那儿太太平平,没有什么妖怪!你家里才闹妖怪呢!”不单富贵叔,二三十个汉子一听这话全都大怒,弃了残席,齐齐起身。
“俺们赶路辛苦,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富贵叔喝道,“俺们吃饱了,大伙儿上楼去睡吧!咱们走!”
他的同伴纷纷响应,但听乱七八糟一片声响,众人拔脚便走,有人忙乱中踢翻了菜盆,炖牛肉掉到火里喷出滋滋焦香。
“对不住,小妹穷极无聊,打扰各位用饭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家继续吃吧,我这就回座上去,决不再冒犯了。众位大哥,都请坐下。”
身子将转未转之际,忽听背后数丈之外,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喧哗。
“我回来啦!外面冻死人了!咝~~~~~~~~~夜来姑娘!……哎,人呢?夜姑娘,我回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再对富贵叔点点头:“您请坐,告辞了。”他扭过脸去。身后卷来一阵冷气,客店两扇板门被风吹得砰碰作响,那闯入之人进了门便扬长不管,任由店门大敞四开,只顾在那里焦急地询问:“夜来姑娘呢?夫人,您看见她没有?我找她有急事!”
我背了手静静看着龙修弓着腰向白夫人探问,贵妇爱搭不理,虽然一直以眼角朝我瞟着,却不屑告诉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子我就在这店堂里。白夫人厌烦地拿出瓜子来嗑,任凭他左一个揖右一声夫人,只偏过脸去不睬,偶尔用力掸落衣上的瓜子壳,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烦人的家伙一并远远地掸到角落里去。
龙修是这么糊涂的人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同一屋顶下,他竟会瞧不见?我不动声色。总也不过又是一出双簧,你们能演到几时?
即使他们不累,我也懒得看了。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些‘急事’找我?”我向原先的座位走回,冷冷道,“这次又想卖给我什么,还是又做噩梦了?”
“你在啊!”龙修闻声见人,顿时展开笑容,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装得倒是挺像。
“你在就好,刚才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地结帐走了……姑娘,幸亏你还在,否则我……”
我无视他热情的笑脸,绕过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白夫人还拿帕子拂了拂毡垫,大力附和着我的冷淡:“妹妹真不该走开这么久,瞧瞧,你的座儿都被乱七八糟的人踩脏了,这还怎么坐呀!”
龙修颠儿颠儿地跟过来:“姑娘,可算找着你了,要不可叫我怎么办!”
“奇怪,我既没欠你钱,又不是你的老子娘,我走不走与你什么相干!我要走便走,难道还得先请你的示下么?”我以尽量刻薄的言语将他的话堵回去,以免他又得了话柄,顺竿爬上来纠缠不休。龙修脸上一副欢喜之极的模样,当我说话之时,他早已摇唇鼓舌,急不可待,不知有多少混话要说。给我不留情面地一噎,他毫没尴尬神色,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掏摸什么,边掏边道:“怎么不与我相干?当然啦,不拘你要上哪儿,我都绝无阻拦之理,并且必当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万死不辞。可是老婆要去什么地方,这个……似乎是应当跟老公事先说一声的,我记得通常别人家都是有这么个规矩的啊……”
我大怒:“你敢再胡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白夫人在旁也代为生气,见二牛从厨房里冲出来跑去关大门,尖声叫道:“伙计!还不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龙修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双手捧到我面前。我看也不看。
“你休想再从我身上骗钱。管你什么阁的胭脂,你的货我不会再买了,趁早收起来吧。”
“看清楚了,这是胭脂么?”他打开那个绸子包裹着的小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白亮亮的一道光,龙修的动作太快,那光芒拖着缕缕虚化的尾巴,像条闪电带着尘烟。只一霎,那物件被举到我鼻子底下,我扫了一眼。
“我不带首饰,也不想买。你不如卖给这位夫人吧。”
“我也没想卖给你啊。”龙修撇撇嘴,话音随即一转,“——我是要把这个送给你的。”
“心领了。您‘送’的东西我买不起。”我讥讽地加重了字眼。
“你这话说的……咳,都叫我没法接。”龙修脸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红。那枚银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条龙的形状,方寸之地也鳞甲宛然,手工十分细致。只是雕琢痕迹太重,我虽对女人饰物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戒指断然出自匠人之手,鳞爪须角,龙身上的东西一样不缺,形制却甚为死板,毫无腾云布雨的气韵。便如一个初学丹青之人,兢兢业业地对着实物一笔不敢少地描了下来,却终究只得个形似,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这就叫做匠气吧。只有那龙口尾相衔之处顶出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龙须盘绕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着脸不动,龙修也不动,一直将戒指举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这东西塞到我嘴里似的。我把脚尖点住火盆边微一使力,人连坐垫一同往后滑了尺半,躲开了龙修的手,方开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趋跨上一步,脚还在半空便急着解释:“你今儿可冤枉我了,这戒指真是送给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钱,名字倒过来写!……以前的事咱就别总翻老帐了成不?现在你我之间……那不是不一样了嘛,世人谁听说过丈夫送妻子东西还要钱的?”
“无赖!”我叱道,腾身而起,郎家兄弟还在旁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眼睛忽然一花,面前一堆碗盘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龙修正高呼:“干吗……”颈间一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动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劲,刀刃陷入肌肤,这刀的锋口已经很钝了,但只要再推进一根头发的距离,龙修也必将血溅五尺。我眼帘下垂,看到白皙的脖子上淡蓝色的筋脉被压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为我真不敢杀你?”我一字字道。
“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一点,那你就动手吧,我绝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肃然道,鼻子忽然抽动几下,“可是能不能麻烦你换把刀?这把刚切过猪肘子,我最讨厌炖肘子放许多茴香大料了,气味恶俗!”
“妹妹,何必跟这疯子一般见识。”一股力道无声无息地倏至,轻轻拂开了我的手。那缕馥郁的香气又来了,白夫人雪白冷香的手,十指尖尖托在我腕下,一眨眼间已将龙修从刀下解救出来。我回头看她,正瞥到那五点蔻丹鲜红的指甲,像五片桃花娇柔无力地自我腕下飘落,白夫人抚着自己胸口,手势极其自然,顺水推舟。她带着厌恶表情踹了龙修一脚,把他踢得踉跄到两步开外,这边厢揽着我的肩膀,半嗔半劝道:“这小子分明脑子不清楚,妹妹你是明白人,怎能认真计较他那些疯话?消消气,别这么着,啊!我生平最怕见人动刀动枪的了,吓得我心里砰砰直跳——妹妹只当是心疼我罢。”扭头啐了龙修一口,“还不快滚!”
龙修皱眉掸着衣摆被她踹上的鞋印子,着实拍打了一番,抬头瞅着我俩,啧啧有声,赞道:“好一幅双美图啊!夫人,不是在下当面拍马屁,似夫人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这一脚,本是天大的艳福。这件衣裳在下本该从此收藏起来再也不洗才是,只是如今在下却不比往日了,野马上了笼头,我的老婆现在这里站着,在下纵然心有不舍,也只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尘这个轻轻拂去了。请夫人多多见谅。”
白夫人以手压住我肩膀,把下颏放在手背上,瞅着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好厚的皮,你居然还敢说我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伙儿在这里听着,你们见过这样睁眼说瞎话的人么?”
龙修嘿嘿两声:“就算现在还不是罢,总有一天会是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提前唤了我自己的娘子几声,罪不至死吧!”说罢不待我再次发作,整肃衣冠,上前两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龙修,今年二十五岁,未曾婚娶,家世清白,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点买卖,家中也算薄有积蓄。今天当着在座大伙儿的面,姓龙的向夜来姑娘求亲,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倘若姑娘应允,在下发誓,终生待你如珠似宝,决不敢怠慢贤妻。这枚戒指乃在下家传之物,今日权且作个表记,万望姑娘笑纳——也请白夫人和大伙儿做个媒证。”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将戒指夺去,翻来覆去瞧了两眼,格格笑道,“我说小子,听你这番说话,对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痴心,好罢,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暂且不论,可你自个儿也得放点手面出来啊!你不是薄有积蓄吗,怎么,聘礼就拿这么个银东西充了?——什么值钱的,拿一锭银子到外头也打得三五十个出来。婚姻大事,你这等寒酸,难道让我妹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许了你不成?你还做梦哪小子!”
龙修一本正经道:“夫人,这是金,不是银的。”
“你当我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当面哄我们?”白夫人脸色一沉,“分明存心戏耍,别说我妹子,就是我这关你也不能够过!”说着强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简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金子,真的是白的,看去却也和银子差不多。细看才看得出,那光泽是柔的,不似银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细瞧,定能立辨真伪。这种金有个名堂唤‘鹅毛金’,原比黄金还贵重几分,只因世人大半不识,多有当作银子,白糟蹋了。在下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鹅毛金,顶上镶的是夜明珠,虽称不上连城之宝,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没姑娘。”龙修侃侃而谈,说得似模似样,“况且,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传,物虽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来姑娘求亲,要她进我龙家门,这表记自然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夜姑娘请看,戒指里头还刻着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谁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只知从这枚戒指传到我手,这个字就已经刻在上头了。可见你我相遇于此乃是冥冥中前缘注定,姑娘,只怕你命中是逃不过要做我龙家的媳妇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这光头看来倒真和银的不大一样,妹妹,你瞧呢?”
“我不会看这些,世上有没有鹅毛金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轻轻一摸,内环果然刻着个夜字,笔画宛然,“但这个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这錾口还都是新的,断然无疑。只怕连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银铺里现打来的吧?最近的镇子离这儿也有几十里,倒是辛苦你了——什么前缘注定,一派鬼话!”
我冷笑道,将戒指掷向龙修。他没接住,小东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径滚开了,龙修跟着它跑了好几步拣回来,拈在手里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这是鹅毛金没错!我若骗你我是你孙子,不是你老……老……那个,至于那个字……姑娘,其实在下觉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它只会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你若一味听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运的圈套。世人只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究竟多为自误。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听在下一句良言,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惨事,其实大多不必发生——夜来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这句话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只听到白夫人骂道:“你又变成算命先生了么?还想花言巧语骗我妹子,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在下只想让夜姑娘明白,什么前缘后缘,缘是什么?还不都是人结下的。人跟人碰上了,这就是缘,一念既生,因缘就结下了。就算这戒指上的字是在下自己刻的,我既生了非姑娘不娶的念头,我和姑娘之间的因缘从此便斩也斩不断,世上女子这么多,我独独欢喜了夜来姑娘,难道这不是前缘注定?”
也只有龙修,伎俩被当面拆穿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宏论不绝。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里,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诚恳得紧。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怒意已无影无踪,面对这个轻薄骗子再也气不起来。
心中仿佛只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层薄灰似的。
白夫人还要骂,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龙公子,多谢你一番错爱,只是我无意婚姻之事,对你更没有半点心思。我想我们之间断断是无缘的了,过去我对你多有得罪,现下向你说声对不住,也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不过是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听见了罢,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别罔费心思了,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罢!”白夫人啐道。
龙修低头看了看戒指,把它悬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收入衣囊。
“没关系。夜来姑娘,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无可奈何。可是我喜欢你,今天之后,也还是一样的喜欢你,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对不对?”他脸上没有丝毫黯然,依旧神采飞扬地笑着,“我龙修自今日之后不再骚扰夜来姑娘,但我心里照旧喜欢她,照旧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这话句句真心,如今还得请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来做个见证。”
说着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帮农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还礼,旁人谁也没理他,那伙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这场闹剧,却不发一言。
龙修冲我笑笑,自说自话地在火边坐下来:“姑娘请放心吧,我既发了誓,绝不会再胡说八道打扰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头冻了一天,手脚都僵了。”
“别处没火么?坐远些,别讨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愿跟他共坐一处。我把那柄短刀掷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盏叮当一阵乱响,他们怒目而视,又不敢发话,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边坐了下来:“你随便吧。”
“多谢姑娘。”看了看满脸不乐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龙修闭上了嘴,整间店堂顿时安静许多。他好象确是冷得厉害,揣着手闷不吭声地烤了半天火才缓过来,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壶倒杯热茶喝,被她一瞪只好缩回,干笑两声,道:“长夜枯坐,甚是无聊。我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轮流讲讲自己听过的奇闻趣事,或哀艳,或诡怪,也不问真假,只当大家彼此交换,乐呵乐呵,岂不是寒夜一大赏心乐事?”
二牛听说要讲故事就不走了,在旁找了个不起眼的所在一蹲,望着我们,眼中满是期待。但等了一会,并没人响应龙修的提议。那三个骡马贩子方才白看这场求亲不成的好戏,倒是津津有味,交头接耳,这会儿没人说话,他们早已困倦起来,呵欠一个连一个,有一人趴在菜盆上头已经睡着了。郎老大和郎老二其实早已吃饱,但还得留守在这里,又不知可以谈些什么话,为了不显得惹眼只好继续装作努力进食,吃得十分辛苦。白夫人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她的瓜子,时而不屑地向龙修掠上一眼,把瓜子壳都掸到他那边去。龙修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这个好主意,继而干等了半天,没奈何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二牛,喜道:“小兄弟,你还没走啊?来来来,我看大家都不好意思先开口,那就请小兄弟打头阵,先给大伙儿讲一个吧!”
“俺?”二牛本是等着听故事的,突然被揪出来,吓得双手连摇,“俺可不会讲……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爷,您别拿俺开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里一定有许多好故事,你就别藏着啦,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听,又少不了什么!”龙修强去拉二牛,重重拍着他肩膀,二牛拼命挣扎,只嚷:“俺真的不会!客官爷,您别拉俺,俺……俺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龙修只得放手,叹了口气:“别别,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着吧。唉,我还以为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讲,看来我竟猜错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奇闻,只好由我这个毛头小子来讲给你们听了。到底是女流之辈啊,想必就是见过什么奇事也记不住吧,所谓头发长……”
“小子,你给我闭上嘴巴。女人怎么了?说到见识,只怕这儿的所有男人连我这个女流之辈的一成也还赶不上!”白夫人将手里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哗地一丢,冷笑一声。龙修朝我促狭地挤挤眼睛,夸示自己激将计的奏效。
我垂目望着红黄的火舌,悄然叹息。
如此费尽心机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弯抹角,却是何苦呢?这故事迟早是要讲的,早早地讲了出来,倒也好。
该来的要来了,也好。
我洗耳恭听。
我只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样矜持地用眼风把众人一扫,又抿了口茶,说道:“我这半辈子,若说惊心动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经过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说空话,凭它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无的、人万万想不出来的怪事我也亲见了几桩。哼,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如今我也懒得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拣一件极寻常的讲罢,虽然平常,这可是真事。那个女子的遭际真真是可怜可叹,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自古至今,从来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甜言蜜语地欺哄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头是什么。就像我说的女子,她生在贫寒人家,从小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
我在白夫人娓娓的话声中抬起眼来,微觉诧异。这不是预料中她要讲的故事。难道他们的计划有变?可是龙修笃笃定定地坐在一边,脸露微笑,专注地倾听着,仿佛十分安心。
白夫人掀开自带的锦缎套子白铜小手炉的盖子,拨了拨灰,继续讲下去道:“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赞她美貌无双的,有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她全没当真,因为后来总是一再地证明这些男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后她到了一位王爷的府中,被收为姬妾,那王爷位高权重,可是对她偏偏宠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专房,到得后来,就连一些对谁也不能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的大秘密也只告诉她一个人。她能有个这么样的收稍,该是心满意足了罢?可是命里的魔星是躲不过去的,那是劫,它来了你就逃不掉。这时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连王爷的正室夫人论起实权也还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里的一个武将。这武将倒也是王爷看重提拔的人,仪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贴肺的话,于是那女子就痴心妄想起来,以为此生终于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以为世上只有他,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别的什么。她布谋已久,终于有一天,趁王爷不在的时候,她跟了那个武将逃了。王府里的荣华富贵、逃走之后的天罗地网,全不顾了。她死心塌地,从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给他了,虽然那男人连抬花轿也没给过她……”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当真弄到了一顶花轿,也不知哪年哪月到寨中的,在公库的杂物堆里落了一层土。寨主叫几个小喽罗陪他去库中拣了出来,刷洗干净,还是有点灰扑扑的,只有那大红缕金彩绣石榴百子的轿帘子因为一直卷着,倒是鲜亮如初,金丝沿着茎叶笔走龙蛇,明晃晃托出一捧捧朱红晶莹的石榴子,硕大果实尖嘴朝一边歪着,钉珠片,喜气洋洋地无声地笑裂了它自个儿。
花轿在南街上一路招摇而过,后面跟着一支残缺不全的迎亲队伍。小喽罗们有的会吹,有的会打——其实没一个真会的,鼓着腮帮子大力地跟唢呐搏斗着,喜乐喧天,完全听不出什么调子,只是一阵呜哩哇啦,听着倒像有人在那里齐打伙儿放声举哀。当文旭安骑马走在这支队伍前头,他未尝不觉得那乐声的怪异刺耳,使人听了不安,屁股后头紧张杂乱的一片巨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急急追赶一般。然而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向不爱骑马,但今天却特意借了寨主的紫电骝。那马太高大了,骑在上面有点摇摇欲坠。
迎亲队伍经过的时候,长街两侧的店家行人都驻足张望。没有一般小镇上街坊们亲热的起哄与追随,当然,他搬来这里不久,人还不熟……不过这里也不是一般小镇。
店铺里人们停下手中的交易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呆呆目送他们经过。太安静了,满街只听到那声嘶力竭的吹打,淹没了一切。文旭安紧紧抓住缰绳,高坐在紫电骝的背鞍上,人与表情一般地板得笔直。他从小就不惯置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被观看,总觉得尴尬而恼火,好象自己是只耍百戏的猴子,但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明媒正娶,做足一切迎接新人的架势,虽然在外头人家娶偏房原不必如此大肆张扬。花轿大马,大锣大鼓,新郎官身穿吉服前来迎娶,惊扰街坊,绕圈兜了大半个城把她从妓院里头接回家去,惟恐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简直荒唐,这要在外面,谁家的子弟敢这么干,是要被父兄责打的,丢尽了清白人家的脸面。
他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
得让他们知道,她从此是军师的娘子,文家二夫人,这寨子里除了龙当家逝世的妻子,再没有哪家的女人比他们家的更尊贵。
他想。骑马穿过大街,他面上看不到将抱美人归的那种沾沾自喜。帽上金花摇摇晃晃,把一抹黄黄的太阳光照在新郎清癯文秀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眼里流泻出的只是一种惘惘然的苍凉。
但是队伍停在牡丹院大门口,他轻轻勒缰下镫,向默默注视着的数十双眼睛抱拳大声笑道同喜同喜,命人把糖与果子分给小孩,然后一撩袍服,以少年人一般急不可待的步伐,欢颜入内,去接他的新娘。

鸨儿把连理送出来。人把她抱上花轿,她没穿凤冠霞帔,寨里这样东西难寻,一半也是她病得实在重,折腾起来换衣裳于病人不利。鸨儿找了件桃红棉袍好歹套在外面,两个人抬进轿子,回去的路上就快得多了,径直到家,因为新娘无法久坐,一口简薄的“嫁妆”箱子之外,还有个小喽罗提着今早熬好的一罐子药,回家热热还得喝。
文家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着,早晚请大夫看顾,按方服药调养,这样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止住了血,人也渐渐精神起来,到过完年后,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轻些的活计也能帮王氏做点了。然而文旭安除了隔两三日到她房里问问看看,并不多坐,就是一家吃饭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没有几句话可说。连理在文家是安静得几乎隐形的一个存在,他出门时她才到他的书房里去,收拾收拾,抚着擦抹干净的书案,微微出着神,可以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望着他平素洗笔用的青花小水盂,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笑在静静开放,但看仔细了,其实那不是喜色,也没有悲哀。在她黑而大的水杏眼里潋滟波动着的,只是淡漠的洁净,洁净到看不出感情。对这世上的一切即使她自己,也没有任何打算。
文旭安从玄泽堂回家来,坐到书案前,仰头望见窗明几净,半开着的一扇窗槅外头,衬着雪白窗纸那小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开了闹嚷嚷一树的粉红花。三月了,蜂来,蝶来,花丛中缠缠恋恋,在这与世界隔绝的土匪窝里,花事也还是一样地按节按候。该开桃花就开桃花,该开菜花就开菜花,生命的喧闹与延续一板一眼踏着它的节拍,哪怕这小世界其实只是一艘沾不着地气的航行在大海中央的船,不定哪天说声沉就要沉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走到哪里去。他沉浸在恍惚冥想中,仿佛看见四季所有盛放的花朵如火如荼,好象打翻了颜色碟子,带着蜂,带着蝶,就那样闹嚷嚷地于深渊之上沉没,那大片乱泼彩墨的任性色彩,几乎是悲壮的。
笔墨纸砚一样样整齐地摆列在案上,纤尘不染。屋里这样静,他觉得像有野老传说里隐形的狐女,或是什么精灵的手,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每样什物上悄悄地拂过。他的家里栖息着一个看不见的女魂,良善、胆怯、隐忍的,为着什么人不能知的原因,每当没人的时候,就出来替他默默执役。
门开处,王氏端着茶碗进来,搁在他面前。
“相公今天回来得早。累了吧,喝口茶润一润。”
“今天寨里没什么事。”他仍然瞧着窗外,随口漫应道。
王氏顺着男人的眼光望去,笑道:“今年天暖得倒早,桃花都开了。连姑娘还折了一枝来给你插瓶呢。”
果然案头那个土定胆瓶里插着一枝桃花,上头一个个深红色的小圆花苞还没开,花枝欹侧,疏斜有致,孤寒清冷的模样,桃花像是梅花。映着素白粗朴的瓶,倒有几分画意。他瞥了一眼,转头端起茶来喝。
“连姑娘在家里做什么?”
“早上替你收拾了这书房,现在陪钦儿玩呢。钦儿想要一个布老虎,我腾不出手来,想必正磨着连姑娘给他做。”王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来,叹道,“自从她来了,我倒轻省了不少。我说她病才好,不让她做事,可她死活不肯,叫她在床上歇着倒像要杀了她似的,到底拧不过她,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她揽去了一半,要不是我按着,只怕连挑水烧火这些重事她都要包了。一个女人家,身子又不好,相公,人家现在在咱家里没黑没白地操劳,丫头不是丫头,娘姨不是娘姨,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文旭安沉默一会,道:“是不能叫她太操劳了。有空你多劝劝她,大夫说了,她的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凉水也不能沾手,不然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你跟她说说。”说罢又端起茶来,一口一口把茶碗喝得见了底,方续道,“——我不方便当面对她讲。”
“只怕她不肯听我的呢。”王氏望着丈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也是为她好,这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讲的。相公,难道你一辈子不和连姑娘说句话儿不成?你把人弄到家里,到底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连姑娘就这么在咱家耗着也不是个事,终究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难不成真叫她替咱们当一辈子佣人?”
文旭安摇头道:“贤妻不必说这些话。我接连姑娘来,全为看不过去她在那地方受折磨,我若不接她来她必是个死,这是救人一命的事,当初和你商议,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她被那些人欺负罢了,接她到家里,那是权宜之计,贤妻万万不可多心。如今若要把她……倒像是咱们挟恩市人,逼她委身一般,使不得。我想,先留她在家养好身子,待境况好些了,我留心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好人……”说着说着,却咽住了。
王氏静静瞅着他:“相公,你我都明白,咱们进了这地方,这辈子怕是也出不去了。要能找个靠得住的好人把连姑娘终身许了,固然最好,只是却往哪里找去。当初你当着那许多人亲口说了娶她,把人家救了,若留她没名没份地在咱们家守一世活寡,岂不是救人反害了人么?相公,为妻嫁了你十来年,你晓得我若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当日也不肯答应你接她来了。我想着,连姑娘为人温柔和顺,这些日子料理家事,帮了我不少忙,你如果将她收了二房,叫她跟咱一心一计过日子,不比如今两个人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强,也省得成日家尴尴尬尬的,我在家也有个伴。就是钦儿也很喜欢呢,整天跟在后头连姨连姨地叫着……相公你是男人大丈夫,既担当了人家的终身,不如索性把人救彻,也算是替公婆在那世里积点阴骘罢。”
他听了这一席话,非常震动。凝视着妻子微笑的温良的脸,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是的,她嫁了他十来年,始终是这样温良,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微微笑着,仿佛对于一切都没有意见,她是这样贤德的妻,她从来没在他面前一口气地说上这么多话过……他望着枕边人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继而涌来的是羞愧、无措、甚至有几分被人看穿的恼火,莫名其妙地,他不知对谁暗自生着气,妻子细细淡淡的眉眼间,好象映出另一个他,不诚实的,不仅对她,对自己,他也是不诚实的……他愣愣地咬着嘴唇,听王氏又道:“据我看来,连姑娘必是愿意的。我时常和她聊天,她虽未明说,话里话外我听得出,相公,连姑娘对你实在仰慕得紧。她的命是你救的,便算她只是为了报恩嫁给你,那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连姑娘在咱家这么不尴不尬地住着,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相公要是同意,让我去跟她说。”
“贤妻,我只觉这样太委屈你了。”他终于冲口而出,“我没让你过过好日子,如今还连累你跟我亡命天涯,成了见不得天日的人。贤妻为我,受的苦一言难尽,如今咱们自身难保,我怎能再娶偏房,这……这太对你不住,万万不可。”
“夫妻之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女人嫁了人,自该随夫进退,古今都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活了大半辈子,我也想得开了……”王氏此刻却没望着他了,眼睛惘惘地落向窗外也不知什么地方,脸上带着点定格的笑容,悠悠说道,“就是圣贤皇帝,又有几个一生都称心如意的呢。活在这世上,大约谁都免不了要吃点苦头的罢?相公待我已经很好,我心满意足了。我们又有了钦儿。不管落到什么地方,我想着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就好。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好好儿地把钦儿抚养成人……文家就这么一个根苗了,总得把他养大,将来我死了,到地下才有脸见公公婆婆去。倘若连姑娘进了门,能替你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相公不要怕我多心,我若多心,又何苦说这番话。你高兴比什么都好——相公,难道你真的不喜欢连姑娘么?”
“难道你心中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出口。王氏把眼光转回丈夫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仿佛一个母亲看着任性不懂事的儿子一般地宠溺和心疼。
“我自然不能一点也不介意。说老实话,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旁人。可是——可是我知道,相公,你是很喜欢连理姑娘的。”她轻声叹道,“我看得出。你对她实在欢喜得紧。十年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这都瞒不过我的眼睛。相公是读书人,自从我进了你家门,你一直待我很好,从不对我高声说话,什么事都体谅着我,我们还生了个儿子……我心中感激你,可我们之间,好象……也就这些了。相公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没念过书,很多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其实,其实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相公的心里有块地方,是我到不去的,那也不怪你,只怨我除了持家养孩子,实在什么也不懂。如今连理姑娘来了,她是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我看到她时常在那里看你最心爱的那几幅字画,你和她一定谈得来的。其实——相公你怕是早就喜欢上她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罢。可我看得出来,你看连姑娘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可怜她,你……你是很想娶她的。所以我想,我除了为你添饭添衣,什么也做不了,相公有许多心里话不能跟我说,那是没有办法,你心里那块地方,只怕连姑娘才是到的去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干脆娶了她呢?我也不愿见你终日忧闷,要是连姑娘能陪你谈谈讲讲,让你开开心,身体硬朗些,那是我和钦儿娘俩的福分。”
文旭安喉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起身,伸臂抱住了妻子,王氏被这突兀的亲热举动吓呆了,一径挣扎着,口里只道:“相公放手,大白天里,别……等会儿给钦儿看见……”
文旭安搂定了不放,低头看着怀中妇人半老的、驯顺平淡的脸,眼中有酸热的气流冲上来。心里没有喜悦,但只觉得凄凉难耐,一种广大的茫茫然的惨伤,好象是为她,又好象不是,那说不清楚的冷冷悲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文某对天发誓,终生不敢有负贤妻。”他一字字说道,“你待我这番恩情,文某此生难报难还。”
烛火在炕头小桌上低低摇曳,昏黄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计上。夜已深了,连理尚未宽衣,坐在炕上,被窝铺开一半盖着腿,她埋头就着那点光亮专心地缝补手里的东西。发髻已经打开,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只看见鼻尖与一小块面颊,病后初愈的人,脸色还黄黄的,在那跳荡的烛光里明暗深沉,变成一种凝重的泥金色。她心无旁骛的神情使她显得端严慈悲,像一尊卸了莲座、不妆不饰的观音像,然而她渡不得这世上受苦的众生,她连自己的业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赎。宽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这样渺小,从荒野来的黄土垒成了炕,依旧是荒野的黄土,荒野之上,睡着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她全心全意做着活计,竟未觉察。直到烛光陡然一暗,她皱眉用针尖挑了挑线头,实在看不清楚,猛抬头要剪烛花时,吓得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里缩去,畏怯地望着男人,低声道:“文爷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计上,责备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么要紧,你安心将养,等你好了,慢慢儿地做去,日子长着呢。病才轻些,倘若累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件小衣服,连理闭着嘴只摇头,仿佛十分恐惧似的,攥紧了不撒手,两下里一扯,他还是把衣服从她手中拿走了,正牵着的那根线却给扯断了。针连着半段残线落在被头上,一时找不着,她看他一眼,默默低头用指尖去寻。
文旭安拿着钦儿的小罩袍,下摆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条破口连缀起来,正用丝线在那补痕上绣一只猛虎遮盖。已快完工了,他抚摸着虎尾上才扯断的一根金黄的线头,若有所思。
“你看你这是何苦,钦儿他小孩子家,穿得什么好衣裳。你今儿给他补好了,他明儿说不定又挂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费恁多精神给他绣这个。”
连理仍然低着头摸针,嘴角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小少爷喜欢这个。他前日说,他是属虎的,从前衣服上祖母都给他绣大老虎,小少爷想要老虎,他说穿着神气。横竖我也睡不着,就给他绣一只罢,不费什么神的,还差几针就好了——文爷,您还给我罢,我答应了小少爷明儿就给他的。”
她没看见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团,五官也纠结成同样痛苦的一团,竭力镇定着自己,缓缓吐出字来道:“钦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确……他奶奶从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绣虎……想不到,他竟还记着……当初是我不好,不该让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为这小孩子做这个……早没想到……”
“太夫人疼爱小少爷,也是常情。”连理漫应道,“文爷真是孝顺。”
“孝顺……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钦儿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刚找着了针,正要拈起来,陡闻这话,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面,针扎了指头竟也不觉得。一滴血慢慢流出来,黄线染成了红线。她仰脸望着他,惊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边,面上似哭似笑。光从底下照上来,没把他的脸照亮,反而更显出那张脸上的瘦削,颧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窝更深更阴暗,他看去像一具没入土的骷髅。
“我二十岁中了秀才,爹娘以我为荣,二老以为文家的门楣光耀竟要着落在我身上。谁知那以后屡试不中,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爹娘陪着我寒窗苦读,家里凡事都不要我做,只让我安心念书应试。我一个男人,一年年在家里白吃白住,地里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荆操劳,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娘过年杀一只鸡,自己也舍不得尝一口,全都想着我……而我就只会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心灰意懒,倒读了许多闲书,兵法韬略……可笑,我就只能到纸上去找我的雄心壮志,做我的白日梦,建功立业……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并不看她,遥遥地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什么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我爹说:‘考不中怕什么,多少人考了一辈子才得功名呢!安儿,你什么都不要管,用功读你的书,放心考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呢,我们都还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辈子我们也养得起你,你想上进,我们做爹娘的比什么都高兴!”——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们的血汗哪!到二十八岁,我终于绝了指望。我知道我这辈子和功名是无缘的了,家里一年比一年紧,我爹娘再也经不起下地劳累了,那时候凑巧有个机缘,一个朋友推举,我就到陕西,威远将军的府上去当幕僚。”
“刘将军?”连理脱口而出。
文旭安点了点头:“不错。威远将军刘震保,军功盖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杀人无算,在陕西,人们都叫他混世魔王。连姑娘,你也听说过他么?”
连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象……好象有点耳熟。”她声若蚊蚋。威远将军刘震保,她没见过他的人,但他的东西她见得太多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当然不过是官场上的交情,父亲的年纪比他大二十岁,在他面前却谦卑地自称晚生。逢年过节,家里打点送给刘将军的礼物是各项礼品重中之重,刘将军也有回礼,从陕西派人快马连驿送来,貂皮、银狐皮、没见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剥下来的珠羔皮……一捆一捆,军功盖世的大将军连送人礼物也都离不了杀生,她拒绝父亲用那些裘皮替她制衣裳,她怕闻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远将军的名号,她在千里之外深闺中也听得熟了,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种种事迹或许她并不比陕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还记得父亲每回收到了刘将军的回礼是如何受宠若惊,赶着写信去道谢,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论品级父亲并不比他低,但“实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严肃的对谈里她所听不懂的……
这样的深谋远虑,终于也靠不上这个靠山么?洛阳姚府大厦倾颓,只在一霎之间。哗喇喇楼塌了,梦幻泡影的光荣,父亲一生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化作梦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着灯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上继续回荡下去,他用了尽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仍然是个吃白饭的闲汉。威远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幕僚,刘将军恐怕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终于是有了一点闲钱,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里,想给爹娘存起来买头牛。一年之后,陕西流民作乱,皇上旨命威远将军扑灭,其实那些作乱的流民也不过是老百姓吃不上饭,逼得动手抢点粮食糊口罢了,谁知那年晋陕冀三地大旱,遭灾的生民着实不少,人们没了活路,铤而走险,造反的竟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纷纷来投,乱党声势壮大,刘将军命手下将领率军与战,一连三战,败了三场,官军被那些流民杀了不少。刘将军大怒,斩了两员爱将,亲自出战。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夜晚召集了这些幕僚到帐中,与我们商讨明日布阵歼除乱党的计划。实则他早已谋定,只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闷气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自是赞不绝口,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这阵势不对头,如果明日真照这样作战必败无疑。我知道刘将军一向刚愎自用,最听不得顶撞,可当时心头发昏,忍不住就说了出来,还把他布的阵东改西改。刘将军自然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将我推出杀了,两个兵绑了我临出帐门,他忽然又喝住了他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过的地图上转来转去,最后亲自上前替我松了绑,他说:‘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这样打罢。嗯,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从此他将我视为亲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胜了,乱党经此重创,流窜逃亡,元气再也缓不起来。不到两个月,被各地官军逐一歼灭,作乱的头子给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这场兵祸牵连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没离开过刘将军帐前,但我听说晋陕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没干别的,天天忙着处死反贼余党,杀得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实哪里有这许多余党,大多都是当地乡民,父母官为了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捉来杀掉,凑人头数。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心里已经悔恨莫及,然而刘将军很高兴,皇上因为这场军功又晋了他的爵,凯旋回到威远府后,他大力提拔我,为我单造了一个宅子,薪俸丰厚。我想把爹娘接过来,但二老说住惯了,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把我妻子和儿子送了来。我没法子,只好尽量多给爹娘银子,他们花不了,就请他们替我拿这些钱多做善事,救济可怜人。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我造下的孽,那些无辜的人命再多银子也买不回来了……我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早晚要有报应的!
不久西疆蛮夷进犯,圣旨又命刘将军带兵平定。我仍跟着他到了军中。平了这次战乱之后,刘将军越发倚重我,什么事都叫我参详参详,那时我的名字在西边已经有许多人知道,百姓们又怕我,又恨我,在他们心中我和那混世魔王怕也没有什么分别罢?……呵呵,其实,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刘将军用刀杀人,我用笔杀人,一般是杀。可是因为驱逐了骚扰边民的蛮夷,百姓的日子略为安定,不免又有许多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就是老百姓,为了魔王偶尔的一点点慈悲,也会把魔王当成菩萨来拜。他们替我取了个浑名,叫做横扫千军文铁笔,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了,可我日日夜夜,一合上眼便见到满地人头,那些冤魂,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的罪孽太重,没法还,我只想补得一点是一点,替我儿子积点德。跟着刘将军打过几次仗后,去年我们回到将军府休养,过不了几天清闲日子,刘将军一日忽然震怒,下令捉拿陕西境内有名的读书人,凡是捉到的都杀了,我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文人恼恨流民之灾中他滥杀无辜,作诗作文,明讥暗刺,大家彼此唱和,一时流传很广,还编了儿歌教给孩子们唱来骂他。不知是谁为献殷勤图出身,搜罗了这些诗文和作诗之人的名册上报给刘将军,于是陕境之内,文人墨客大祸临头。刘震保长年坐镇西陲,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土皇帝,陕西一省,他说声杀谁,哪怕是孔圣再世也逃不了一刀之厄。许多鸿学大儒都列在名册上,就连一些原本并无讽刺之意的人,只因诗文中或有字句沾了点边,或是无心说错了一句话,被他派出的耳目和奸诈小人听见,登时罗织罪名,锒铛入狱。连同陕西邻近之地,文字之祸祸延千人。刘震保立誓要将胆敢与他作对之人斩尽杀绝,命我主持此事,我不忍见许多傲骨文人丧生在这莽夫的刀下,便进言说名册上不少儒士都是当今圣上有意延录的山林隐逸,礼部已经保荐上去,他们都是圣上要的人,如果杀了,恐怕于将军前程不利。但刘震保此时已丧心病狂,哪管这些,执意要杀,我没奈何,为保住陕境斯文一脉,只得暗暗写了奏本,将此事奏明朝廷。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我也认识了不少官员,内中颇有几个正直之士,几经展转,居然当真上达天听。皇上下旨彻查此案,刘震保得知是我举奏,那份震怒也不用说了,他将我和妻儿羁押起来,逼我向朝廷作证那些人都是私传反诗,有意勾结举事、密谋造反。我已错过一次,如今又怎能颠倒黑白一错再错?我与他破了脸,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只是咬定不肯昧良心谗害无辜。
其实我也知道,刘震保劳苦功高,当年圣上得以登基,其中他也出力甚巨,皇上是断不会治罪于他的。此番派人来查,无非也是深知他的性子,希望能保住那些鸿儒的性命而已,且他手握兵权,独挡西陲,若说为此和刘震保翻脸,朝廷断然不为。但我身当其事,此时却万万不能退缩,否则刘震保得了口实,拼着不讨皇上欢心将那些人都杀了,他做得出来。我怕是怕的,可是已经没有退路。我只有硬抗到底。
府中有一亲兵小队长,平日与我交情甚好。有一次他得罪了刘震保,将要被杀之际,我曾在那混世魔王面前为他说情,救下了他的性命。究竟当时不过是口舌之便,我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何况我的用意本是为自己赎罪。但那小队长却铭记在心,一日他不知怎么蒙混过了看守之人的眼目,前来向我说知,刘震保见我坚执不肯顺从,已经决意杀我,然后另找旁人指证我与那些题反诗之人乃是一伙。他打开牢门教我带妻儿逃命,路上一应盘缠等物都已替我预备好。他说事不宜迟,看情形刘震保就在这两天动手,今夜难得这个机会,我若不逃性命必定休了,还得赔上妻儿。我本不想逃,怕连累他,但……但钦儿在他娘怀里哭起来,孩子这些时日来也陪我锁镣加身,小手小脚都磨破了,他说他痛,要我抱他。我看着孩子,一下子也哭了。你说我怯懦也好,骂我没种也好,总之……我实在不能看钦儿为我送命,我带上他娘儿俩,逃了。那小队长生死如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逃出陕西之后,我一家人连日奔回老家,想接了爹娘一同躲起来。这时一路上已见画影图形,各府县都在捉拿我。我的罪名是勾连反贼,诽谤朝廷,如有见乱党文某者立即向所辖官府出首,可得赏银一千两,知情不报者与乱党同罪。哈哈……一千两,我文旭安值钱得紧哪!哈哈,哈哈!乱党、反贼、诽谤朝廷,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凭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凭我一个废物!我做梦也不敢哪!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姓文的……哈哈!”
他目光发直,声音干涩,虽然话声仍是平板板地没点波澜,脸上却一阵阵地痉挛起来,身子一晃一晃,把放大了的黑影投在墙上,幢幢乱舞。连理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生怕他就此倒下死去,她伸手攀住他的手,不让他胡乱挥动,低声道:“文爷,您说累了,坐下歇歇罢。”
文旭安机械地低头看了看她,那眼神却透着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似的,面上肌肉又抽动几下。连理越发慌乱,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将他拽下来,让他坐在床沿,赤脚下地奔去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里。
“文爷,您喝点水,歇歇再说。您……您得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全靠您了。”
“我得保重身子。”他就她手中喝了一口水,喃喃重复,“我得保重身子。是了,我得保重……我这个身子,值一千两雪花纹银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到男人也能卖这许多钱,呵呵,呵呵!一千两银子,在黑龙江乡下,够我爹娘过上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嗯?你知不知道,他们出这么钱抓我,可是我竟然没给他们抓住,我带着老婆孩子,穿州过府,都没给他们抓着。谁也没赚到这一千两银子,反贼文旭安在他们眼皮底下,又回到黑龙江了,你知不知道?”
“文爷宅心仁厚,当有善报。你是福大命大。”连理轻声说。
“福大命大,或许吧……当有善报可就不一定。我知道那悬赏榜文不是刘震保出的,他还没这么大权力跨府缉人。那是朝廷颁下的榜文……朝廷要拿我,天子要杀我,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发问,不待她回答,自己接下去道,“因为名册上那些文士终于是保住了。我知道,我这一跑,刘震保仓促间找不到旁的法子,那道奏本是我写的,如今要随便寻个人出来推翻它,难服天下人心。圣上就是有心偏袒,也抵不住百官眼目、众口攸攸。所以那些人不能杀,刘震保抓了他们,还得把他们放了。你说他可得有多气呢?总得找条道儿,让他出出气罢?他可是手握西北半片江山兵权的威远将军呵!你说圣上聪明不聪明、朝廷英明不英明?这丢卒保车的妙计……这妙计,你想不出来罢!嘿嘿,哈哈!”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易之理。你饱读书史,难道不懂得这道理……”连理心中凄酸地想着,可是没有说出口来。她立在炕边,这回换她低头俯视着男人,短烛烧到尽头,火舌一窜老高,扑扑把抽搐的光辉撒到他脸上。黑暗前一刹那反常的亮如白昼,那张脸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每一根初生的皱纹瞧得分明。她很想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紧紧地,然而她的手抬了一抬,什么也没有做。
“你说得对,我福大命大。他们都没能抓着我,我福大命大地平安回了老家,我要去接我的爹娘,我要带着他们躲进深山,再也不看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找一个深夜,和老婆儿子回家,我要回家……”他两眼控制不住地挤了几下,眼角撇出深深的鱼尾,看去很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我走了这几年,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爹娘,将军府里忙,将军离不了我,多少大事都等着我帮他决断……我现在终于不忙了,我能回家了……我回了家……家已经没有了。”
话说到此处,最惨痛的回忆已经呈现,再没有什么比它更痛,回忆的人反而平静下来。他怔怔望着前方,双手平放在膝盖,像一个初入塾的乖巧的蒙童,非常地乖……他说:“我的家变成了空屋子。我的爹娘,被官府拿去,杀头了。”
噗地一声,烛火熄灭。突然围拢过来的黑暗,铁幕一般,仿佛整个世界也在一瞬间被谁一口吹灭。这沉重的逼迫,如同万仞之下的深水,要把人肺里仅存的一点儿气息也挤出来,全身骨骼碎化成泥,谁也无法独自抗拒这个人世的重压,除非互相偎着抱着,除非互为骨架支撑,否则铜头铁臂也撑不住、撑不住的……连理来不及多想什么,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她张开两臂紧紧搂着他。她手指上还绕着那根断线,血红的黄丝线末梢垂着银针,刺了他的肩膀,然而谁也不觉得,谁也没工夫觉得。
男人把头深深埋入她胸前号啕大哭。那儿还有一道旧伤痕,九爷的手泽还未曾从她身上完全消失,连理感到胸膛疼痛的压迫,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的闷痛,那疼只是盲目地一路钻进心里去……她抱住他的头颅,听到自己一遍遍无力地重复:“文爷,不哭,你要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还指望你呢。文爷,不哭,不哭……”
他在哭号间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了。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虽则静夜中只有他们两人,好似有一整台戏班子在敲锣打鼓,那震翻天庭的嘈杂,塞满人生一切空白。
连理觉得自己向后倒去,被扣在钢铁的镣铐里,一直倒向炕上去了。身底下硌着坚硬滚烫的黄土坯,土也在烈焰中烧成了砖,一砖一瓦,铁案如山,比历代的皇陵更牢固。只有这黄土才是千年万代,永垂不朽。一切活着与死去的人的归宿。一切的冤屈到了那儿,都将安睡了。她推拒着,然后挣扎着,就在黄土之上,红火之外,双手双腿下死劲缠住了身上的男人。昏乱与迷惘中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叫着不行,但更响的是那台虚空之中拼命敲打着的锣鼓,金石灭裂,天地玄黄,有人声如猿唳,嘶破喉咙地哀唱: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男人在她身上哭泣,他边哭边冲撞着她,她没觉得这情景的滑稽,只是竭力抬起身子向他迎去,她听到自己喉间也发出兽类般的低吼,落入网罟的野兽,你分不清它是在哭泣还是咆哮。连理和他厮缠作一团,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只有借助同样的疯狂才能暂时躲开它咻咻的追捕,才能自那令人崩溃的锣鼓声中逃离。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
她呜咽着,张开嘴,在男人肩头咬下深深牙印。
连理终于实至名归,做了文家二夫人。
第二天见到王氏,她羞惭万分,眼睛也不敢朝她看,然而王氏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一字不提昨夜相公宿在那房里的事,只亲热地唤着妹妹,叫她和相公同去用早饭。饭后又抱了一床被枕到她屋里,齐齐整整铺盖好,好象她生来就在他们家同侍一夫般地自然。连理立在门边,手足无措,看着王氏忙碌,想过去帮忙,又趔趄着不敢前行,声咽喉涩,喊了一声夫人,下文就此堵住了出不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文该说什么。
王氏铺好床,拍拍枕头,回身,对她笑了:“妹妹要是不嫌弃,我比你大几岁,以后就叫声姐姐吧。”
“夫人……”
“这么说,妹妹是嫌弃我了。”
“不不,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没什么好争的啦。”王氏笑颜更舒,“妹妹又温柔,又细心,以后有你帮着照料相公,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如今咱们可真正是一家人了,妹妹,你和我一样是文家的媳妇,若是你还改不了口,可就见外了。不信,你问问钦儿。”
七岁的文伯钦在门外探头探脑,眼睛圆溜溜地,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听见母亲呼唤,便进房直奔连理,拉住她的手仰脸道:“连姨,你给我绣的那大老虎呢?你说今天就给我的,连姨不能骗人!”
连理脸上本已羞红,被这孩子一说,更是红得连窗外那株桃花都给比下去了。她摸着钦儿的头,不知该怎么对孩子解释。王氏却已轻喝道:“别尽磨着你连姨——嗳,钦儿,以后别再叫连姨了,叫二妈,记住了么?”
连理的脸已快埋到衣襟里去了,钦儿拽着她的手摇晃几下,看看母亲,问道:“记住了——为什么要叫二妈?”
王氏含笑把他拉过来:“娘问你,你喜不喜欢连姨哪?你想不想叫连姨永远都在咱们家?”
“喜欢连姨,连姨给我做大老虎——”孩子又把刚被打岔开去的那件事想起来,叫道,“连姨,我的大老虎呢?”
“你要再喊连姨,就不给你做大老虎了。”王氏唬他说,“钦儿,娘告诉你,你连姨是咱家的人,跟娘一样疼你爱你,还给你做大老虎,你以后得叫二妈,这样连姨就永远都不离开咱家了,永远都会陪钦儿玩,你要是还叫连姨,她会生气的,一生气,就不理你了,我看你那时怎么办?”
“我叫我叫!”钦儿吓得急忙挣脱母亲的手,奔去抱住连理双腿,口口声声唤道,“二妈,二妈!二妈你别走,你在我们家呆着,我听话!二妈,你别走行么?”
孩子小脸儿急得通红,连理被他摇撼着,片刻,缓缓蹲身搂住了他。
“我不走。钦儿别急,我不走,我……我永远都不走了。”
孩子响亮地在她面颊亲了一下,开开心心喊道:“二妈!”忽然转转眼珠,自以为做出很机灵的样子,“——那我的大老虎呢?”
连理掌不住,和王氏一同笑了起来。
虽然最初的几日,再见到文旭安的时候,仿佛反而比从前更僵,连句话也不好意思同他说的。在无预想的情形下突兀地有了肌肤之亲的一对男女,彼此间矜持审慎的距离已经消失,亲切与默契却还没有到来,常常会有这样的奇异的隔阂感,是一个短暂的断层。他也像是尴尬得很。那之后的十来日,他没再到她房中过过夜。
然而这难堪的陌生终于过去。清早起身,连理对镜梳妆,她现在不施脂粉,蓝花衣裳,青布粗帕包着头发,耳上只有两点米粒大的金塞子,防着耳洞长死。她看去和王氏娘子一模一样,贤淑、安静、好脾气的——在这座城池中,她不过是芸芸众生某一人家某一扇门后的妻室。某某氏,自古女子出嫁从夫,无论曾经有过怎样香艳的闺名,她的骄纵淘气的或是惊涛骇浪的青春,于此也就悄然死去了,“恍如隔世”。女人一嫁了人,无一例外地变成面目模糊的贤妻良母,一个个穿着青的蓝的月白的秋香的黯淡衣裳,成为男人身后柔和而不起眼的背景色。她已经习惯于这没有身份的身份,并且十分安心。能够湮没在人海中被人遗忘,这结局,对于她大约是难得的恩赐。终于尘埃落定。
也许,终于能够尘埃落定。
连理向镜中望着,用骨针沾了水分开头路,在脑后熟练地挽起扁扁的不触目的髻子。她有一头极为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像漆黑的瀑布,惊心动魄,就是梳起来也一样盛丽,硕大的云髻,光滑冰凉的发丝丝丝分明,如同行行诉说着天宝遗事的诗篇,那褪淡了的富贵气象,叫人觉得在这发髻上是该当插着掉了几颗石头的八宝嵌翠金步摇,走一步玲玲轻颤,仿佛含着说不出来的许多故事。但布帕一裹,一切也就悄无痕迹地泯然了。
她只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再寻常不过的人妻。
连理把手按一按那帕子,静静看着镜里的人。镜中映出背后的炕上,丈夫还睡着未醒,她要在他起身之前帮忙大姐为他准备好早餐,今儿好象已经稍迟了些,现在她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拙,半旧的妆台离她一尺多远,因为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这是意想之外的一件喜事。大夫本来说她的病即使好了,日后只怕难以产育,但药一直吃着,丈夫和大姐不吝惜银钱,什么滋补就给她买什么,每七天一次的贝母炖鸡是一定少不了的,现在她的身子已经康健得很了。
所以在嫁给他一年之后,桃花再开的时候,连理生下了一个女孩。
全家最高兴的要数钦儿,他早就盼着娘能再给他生个小弟弟陪他玩了,娘没有生,二妈生了,那也一样。虽然是个小妹妹,稍微与期盼有点距离,不过也不错了,那天一大清早钦儿就兴冲冲地跑到二妈房里来,他打定主意要自告奋勇把小妹妹一手带大,教唆她不穿裙子,穿裤子,还要教她上树、游水、捉蛤蟆、打架……一切男孩子拿手的功夫。
结果他只在门边扒了个头,还没瞅见小妹妹长什么样子就给轰了出去。钦儿扁着嘴想哭,但是看见爹爹他就不哭了。爹爹和他一起在院子里等着,娘已经在二妈房里忙了一宿,钦儿想,既然连爹爹也给轰了出来,那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反正他们早晚会让他看小妹妹的,他十分笃定。
文旭安和钦儿父子俩被允许进屋时,新生的女婴已经洗濯干净裹在襁褓里。钦儿看到二妈躺在炕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可是她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好象娘看上去和二妈一样疲惫。钦儿觉得娘很偏心,因为她只把小妹妹抱过来给他看了一眼就递到爹爹手里,他咬着手指拿不定是否应该抗议,这时娘已经把他牵了出去。钦儿不甘心地努力扭头想看清楚小妹妹究竟有没有上树打架的潜质——那个皱皱巴巴、通红通红、瘦弱得好似小猴子的小东西,实在令他担心自己的大计,她还一直在那儿哭,扯着嗓门哇哇大哭,到底是女孩子,真不怕羞!
钦儿双手扳住门框死赖不走,最后他看到爹爹抱着小妹妹,坐在炕沿,伸手向二妈脸上擦去了什么液体。小妹妹引吭高哭,就她嗓门大!钦儿刚想高喊小丫头片子不害臊,耳朵一痛,已经被娘拖出门去。这回哇哇大哭的换成他了。
好几天以后他听说,小妹妹有名字了,叫小茶。
爹爹说这是二妈的意思。二妈说,在她的老家,小妹妹出生的时节正是春天新茶上市的日子。信阳毛尖,什么绿、什么香的,反正茶这种东西小孩子是不让喝的。钦儿忽然想起从来不知道二妈的老家在哪里,不过当他再次看见二妈的时候也就忘了问了。
那时他已经把小妹妹的名字叫得很溜。他欣慰地发现,原来这小猴子一样的东西吃饱了之后小手小脚也是很有劲的,就连他几乎都抱不住她,将来她一定会是一名上树好手,替做哥哥的挣足了脸面,嘿嘿。

“小茶,到哥哥这儿来!”
“小茶,你想玩这把大刀吗?想玩就叫哥哥,叫呀!”
“哎呀小茶,哪有你这样拿着刀刃的!你想自杀啊?”
“小茶!别哭……你别哭!……哦,小乖乖,好妹妹,你别哭,乖小茶,小祖宗,哥扮个孙悟空你看,你看!像不像?……求求你别哭了……”
王氏和连理听到响动急急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三岁的女童坐在地上,手里举着树枝和鞋底扎成的大刀,放声大哭,米缸盖子掀着,大米撒了一地。钦儿在旁满头大汗,反搭凉棚,金鸡独立扮成齐天大圣逗她,此刻急得抓耳挠腮,更像猴子了。二人不禁又气又笑,连忙上前喝住两个孩子,连理拿柳条簸箕收拾大米,王氏便抱起小茶,见她哭得气堵喉噎,忙拍着背哄她,一边责问钦儿这是作什么祸。
“小茶拿大刀拿反了,扫着自个儿眼睛了。”钦儿嚅嚅道,加上一句,“我告诉她要拿刀柄,她不听,非要拿刀刃……”
“啊?!”王氏惊呼,瞥见小茶满脸泪痕之中似有血痕,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以手拭净细看,还好眼仁没事,树枝尖利的末端只是在孩子右眼下方面颊上划了浅浅一道伤口,擦破点儿皮罢了,血丝犹渗,滔滔的眼泪也冲不尽那一缕红。她抬手照钦儿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作死的东西!一眼不见,你就闯祸!叫你带着妹妹好好玩,你怎么把她脸弄破了?这可怎办?你不用哭,哭也没用!书不念,字不写,一天就知道作祸,等你爹来家看我不告诉他打你!”
“是她自己弄破的……”钦儿万分委屈,奔去抱住连理,哭诉道,“二妈,娘打我!呜呜,我不是故意欺负妹妹的,二妈,我马上去写大字,我写二十张!你别让爹打我,呜呜……”
“你甭哭,哭也没用!”王氏怒气未消。钦儿闻言死死搂住连理,更不肯撒手。
连理将地上的米扫起,折入米缸,直起腰来道:“大姐,别说钦儿了,孩子已是吓得可怜。”走向近前扶住女儿的脸细瞧了瞧,摸出帕子替她擦干泪痕,“不碍事的,皮肉小伤,一会上点药就好了。小孩子们淘气,打打闹闹也是常情。小茶乖,娘抱抱,不哭啊……噢,小茶是乖宝宝……”
她接过女儿来拍着,王氏道:“不是这么说,若是个小子,打打闹闹倒也没什么,可小茶是个女孩家,将来长大了,她还要出门子、许人家呢。这伤好了便罢,若不好时,破了相,可如何是好!女儿家脸面这是一辈子的事,都是钦儿不好!”说着又伸手向钦儿欲打,他号哭着逃到连理身后,打死不敢出来。
“大姐,你别急,别打孩子。我看小茶这伤甚轻,她爹书房里好象还有点白药,赶紧给她上了,不至于落疤的。”连理按住王氏的手,笑道,“——就是万一真破了相,若在外头,那也难说了,可咱们……小茶日后长大了,难道……”她顿了又顿,几番踌躇,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轻声叹息,“反正我是宁愿把她留在身边。将来咱们老了,留一口吃给她,还有她哥哥照顾着,总不会饿死了她。难道大姐你放心把她从这门里送出去……我是想透了,孩子跟着咱们落在这陷坑里,那是没法子,小茶真要一辈子在文家门里,倒是她的福分。只怕不能。不嫁男人又怎样?再说——这年头,女孩子相貌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王氏不由得眼中酸热,握住了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妹妹你放心,小茶是咱家的女儿,咱们活着一天,总要护住她一天。就是老的没了,她哥哥还在呢——钦儿,你在娘跟二妈面前发个誓,你一辈子不许欺负你妹妹,你要保护她,一辈子——你说呀!”
钦儿自连理背后露出半张脸,愣怔着眼,听这意思娘是不会责打自己了,只不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攥住二妈的衣裳,说:“我再也不跟妹妹玩打仗了。这大刀还给你,娘别打我!”
两个大人反被他逗笑了,连理摸摸钦儿,又看看怀里的小茶,低声道:“可怜的孩子……爹娘不该把你们生出来……爹娘也没本事护你们一生一世,只望你们长大后逢凶化吉,多福多寿……”
小茶在娘怀中抽抽噎噎,渐止住了哭泣,此时忽然一咧嘴,又放声大哭起来。王氏和连理都吓了一跳,只恐她伤口疼痛,却见小茶张着小手乱舞了一阵,竭力要去够钦儿上缴给母亲的那把“大刀”,小身躯一纵一纵,叫道:“我要……我要!小茶拿大刀,跟哥哥打仗!呜呜,我要!……小茶拿大刀,打妖怪!”
“哥哥是妖怪?!”连理回头瞧瞧那口无辜的米缸,想必那就是妖王的“洞府”,哭笑不得,在小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拿大刀,我说给你爹纳了一半的鞋底哪儿去了,倒叫我找了两天!小淘气,小东西……”
她看着那团柔嫩芳香的、在怀中跳跃的小肉儿,心底里着实爱之不尽。身上掉下来的一块活生生的肉呀!她的女儿,这小人扭来扭去地在这里,散发着没褪尽的奶水气味,小嘴儿叽叽喳喳叫喊着孩子的话语……有血有肉的、活活的一个生命,是她把她从虚空之中带到这世上来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亲近才好,恨不得把她吞下去再度跟自己溶为一体……一边笑骂,不由低头把脸埋入孩子颈间挨挨擦擦,轻轻地咬她,嗅那小身体上暖烘烘的味道。小茶咯咯笑起来了,笑了几声,想起所要的东西还没有到手,又化笑为啼,拼命挣扎。连理把她抱了抱紧,拉着王氏道:“大姐,咱去给她上药罢。我记得那白药好象搁在她爹书房的匣子里头。”回头见钦儿还在一旁胆怯地直瞅他娘,顺势轻推他一下道,“钦儿乖,快去写大字,你爹说话就家来了,你今儿的功课还没做呢罢,回头又叫他说你。快去写,啊!”
“好好写,别毛脚鸡似的,三两笔划拉完了又惦着玩!那字写得好象蛤蟆爬,你爹可不饶你!”王氏威慑着一溜烟跑回房中的小孩,和连理一行走一行议论,“我也记得药是搁在那匣子里头……要是不在那可怎么办?他爹也不知几时才能来家——一早上就走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就说坐席,也该回来了!”
“今日是寨主娶亲,非比寻常。想来他们这会儿正热闹着呢,这喜酒少说也得喝到上更罢?大姐不必操心了,相公是有分寸的人,寨主又器重他,决不致有何意外的。”
王氏唔了一声:“都说今儿娶的那新夫人性子烈得很,自从来了寨里,成日家寻死觅活、动刀动枪的,相公说,前几天还硬夺了寨主的剑,把他胳膊上砍了一道大口子——这女子胆子太大了!这样一个烈性姑娘,也真不知寨主是怎么降伏她的。说是她不愿意,绝不强逼她呢,今日看来该是心甘情愿地嫁了罢?女人的心也真奇怪。”
“龙寨主是条汉子,满城里,也就他身上还有几分英雄气概。不跟他,还能去跟谁呢?”连理叹道,“——朱家小姐脾气再烈,到底她也是个女人……”
“对了,这朱小姐——我恍惚听说也是什么大家子的千金呢,来历不小的。可惜了,落到这地方,这辈子冤了。你说的也对,不从也得从,她还能有什么法子,一个女人,到这儿就像金子掉进泥坑里,再烈性也免不了给他们糟蹋……”王氏愤愤道,突然咽住声音,飞快地瞥了连理一眼,心中内疚不安。
连理却像是没有听见,只顾抱着小茶快步往书房走,脸上还带着点茫茫的笑。王氏不敢再勾起这话头,二人沉默地走到文旭安的书房门口,王氏撩起帘子,连理抱孩子弯腰进门,那一瞬间她忽然轻声说:“是朱相国的独生女儿,可不是大家千金呢,当今满朝官员亲眷,属她最尊贵了。好象叫什么缨娘,说是他们家本是幽州人,相国夫人去世得早,埋在祖坟,今年清明那小姐是出来替她娘扫墓的,不巧碰上他们,就给劫了来了。”
“可惜了儿的。”王氏顺口重复。
“那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朱小姐原是聘给京师提督的大儿子,听说那人性爱游荡,甚不成器,不过多大年纪,亲还未娶,姬妾倒已置了几房了。真若过了门,也未必称心如意——其实天下事如意的又有多少呢,想来这都是那小姐的命呵。”连理开匣子寻出药来,小茶这会儿倒已经在娘怀里睡着了,她轻轻地替孩子右眼下的伤痕上药,仿佛出着神,一会摇了摇头,“龙寨主的夫人久已去世,这些年来他从不提续弦的话,如今偏偏看上了朱家小姐,大概也是各人的因缘。但愿他能待她好,天下间也少一个受苦的女子。人说——那朱小姐,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据夫人说,那个女子一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了。那武将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也是时势所迫,怪不得他的罢?”龙修听到故事里有美女,大感兴味,双目放光地望着白夫人,自行猜测道,“他们终于平安逃走了么?倒也是个圆满的收梢。他们必是隐姓埋名、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了罢?这也挺好的,想来婚后那武将一定是知疼着热,成了个最体贴的乖老公了——当然肯定不会比在下将来娶妻后更乖。”
白夫人面无表情,冷冷道:“不错,他果然知疼着热,那女子无论要什么,他从不拂逆。他待她百依百顺,诚惶诚恐,把妻子当皇帝一般恭恭敬敬地侍侯着,可说是做小伏低之极。”
“瞧瞧,天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去?这位武将也就仅次于在下了。多谢夫人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美满的故事啊。”龙修拍腿盛赞。
白夫人冷笑一声,眼角瞟着他:“小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我就不信你能像故事里的男人那样,对老婆那么迁就。男人,哼,在到手之前,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我冤枉啊!夫人,在下的性情最温柔了,我敢对天发誓,将来我娶了我心爱的人儿,必定是做饭洗衣带孩子,一切全包,并且骂不还口,我的妻子她若生气,那肯定是我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她若打我左脸,我绝对主动把右脸献上!”
龙修拍着胸膛豪言壮语,我和白夫人谁也没搭理他。龙修自觉没趣,突然向二牛肩上拍了一掌,嘿嘿笑道:“小兄弟,将来你讨了老婆,也要像我这样做一个贤夫良父才好。你要知道,老婆是什么人哪,那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除了爹娘,她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了。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了你,这份深情厚意,你若不把她当心肝宝贝看待,太也对不起这颗良心。小兄弟,以后你洞房花烛之时可得想着哥哥今天这番话,你要是敢打老婆,那是天地不容!”
“俺才不打老婆呢!”二牛叫道,一语出口,登时满脸通红,马上低下头去吃吃道,“俺可没想过娶老婆,俺还小,爷爷也不会替俺讨的……俺……俺就想在家帮爷爷和娘干活,别的俺啥也不知道……”
“十八啦,不小了。小兄弟,是个男人啦,你现在正当年,连我也羡慕你呐!”龙修捏着少年粗壮的臂膀贼笑,二牛忸怩地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
白夫人不耐地扭过脸去,向我道:“妹妹,你觉得这故事里的男人怎么样?”
“不错啊。敢从王府里带人私逃,可见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男子,对那美人该是一片真心罢?而且如此千依百顺。”我想了想,沉吟道,“嗯——小妹觉得,倒像是白爷待姐姐你的模样呢,姐姐和那故事里的女子一般,都是有福之人。”
“——是么?”白夫人面上微微变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比怨鬼夜啼还要恨毒。她炯炯盯住我,目不稍瞬,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你真觉得这男人乃是一片真心么?妹妹,你若真这么想,日后的路可就险得很了,姐姐当真为你担忧。”
我笑起来:“有这么严重么?——难道他不是真心,是另有所谋不成?可那女子既然从王府里出来了,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妇人罢了,她还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小妹鲁钝,这可想不出了。”
“可谋的多着呢。妹妹,你虽然武功高强,到底年轻,太嫩了点!于这世上人心的险恶,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娇媚的声音陡然变得扁而锋利,像一片薄刀,一字字急促地削将下来,几乎看得见惨绿的火花在空气里铿锵四溅,“那位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他位高势大,早已不甘久居人下。多年来暗地筹谋大计,搜刮民财,交游各方豪士,早就有心造反了,只待一朝时机成熟,他便要起事,篡夺大宝。无奈皇上是个英主,想在他眼皮底下干事太也凶险,那王爷老谋深算,不肯贸然犯险,因此始终按捺着不曾动手。可是他多年蓄下的金银已是富可敌国,只怕连皇上的内库也没这么多。偌大一笔财宝倘若被人察觉了,岂不令圣上起疑?王爷便将这些东西命心腹暗暗运至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事后再将人杀了灭口,当今之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那笔宝藏的所在。”
龙修恍然叫道:“我知道了,故事里的女子深得王爷宠信,连这宝藏的事也告诉了她。夫人才刚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大秘密’就是此事罢?”见白夫人不答,似是默认了,他又兴致勃勃推测下去,“那么……那个武将其实不是真心喜欢她,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这笔宝藏的所在?果然……唉!不过这女人也太蠢,这种事岂能随便对人泄露?就算她喜欢那武将罢,可也不能……这不是惹火烧身么!给男人知道了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唉……所以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若是世上没有那些坏男人,哪来的这么多蠢女人?”白夫人冷笑,“在那女子本是一片痴心,想着两人既成夫妻,彼此间便不该有任何隐瞒。这有错么?你不说那男人居心叵测,反怪她太蠢,你们男人果然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龙修惹不起她,只得高举双手认错,继而捂住了嘴巴决定不再插话,以免又受池鱼之殃。白夫人瞧着我出了一会神,幽幽说道:“人心隔肚皮,后来等那女子看穿了他的真意,后悔已经晚了。为了探知宝藏的去向,他竭力讨好她,见过他们的人都说那女子福气,有个这么好的丈夫,她心里纵有千般苦楚也没法向人去说。男人虽然百依百顺,监视她却也严紧得很,休想逃出生天。再说,一个弱女子,独个儿在这世上也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机会逃了,她又怎能躲过他的追踪?何况他还有帮手。你说,她还能怎么办?”
我与她对望,微微一笑:“姐姐讲的故事果然动听。后来呢?宝藏究竟是给他骗去了没有,这男人既然如此阴鸷,一朝宝藏到手,那个可怜的女人定会给他灭口。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白姐姐,你讲完啊。”
“结局……我也不知道。”白夫人喃喃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她方才的怒气与讲故事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瑟缩在玉色闪银蓝百蝠缎面灰鼠里子皮袍中,孤零零的身体仿佛单薄到不存在。这丰韵美妇像是变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眼睛惶恐地在火舌上方扫来扫去,墙上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教她心惊肉跳。我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只可惜姐姐讲的是个故事,倘若叫我遇上这女子,小妹虽不成器,也当以手中剑救她脱离苦海,使那个阴险的男人不能侵害于她。”
白夫人闻言,眼中焕发光彩,但瞬即黯淡下去。她向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妹妹果然侠气,要是她能遇到你那该多好……是啊……只可惜,那是个故事,谁能救得了故事里的人呢?妹妹,这会儿我也乏了,咱们各自都回房安歇了罢。”
我于是起身,不管龙修在后挥舞双手殷切地挽留,陪着白夫人穿过那群沉默的农人,送她上楼回房。

第二天是被楼下的嚷闹声吵醒的。
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我在枕上侧耳倾听,大吵大嚷的竟是那帮一句话不肯多说的农人。他们齐聚在楼下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有人破口大骂,乡音本就难懂,他急切之下说话极快,更是听不出众人究竟为何事而愤怒,只隐隐听得几个残句,什么“出人命”、“张金根的老婆刚生了孩子”、“这里有野兽”之类。我急急梳洗下楼。
厅堂之中一片狼籍。那群人站成一圈,神色悲愤,老掌柜被他们围住质问,七嘴八舌,老人有口难辩,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二牛母子缩在人群之外,都像是吓呆了的样子。
地上有淋漓血迹。我沿着血迹走去,分开人丛。几个农人被我从背后一碰,竟吓得跳了起来,口里嘶声大叫,恐惧之极。待看清了是我,他们顿时露出极其敌对的神情,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一只手在我肩头重重一推。我没抵御,给他搡得踉跄了两步,跌出人丛。
富贵叔步步紧逼,瞪着我喝道:“姑娘,这不是你看的。当心唬着你。你躲开这儿,别凑热闹,俺是为你好!”
虽然说是为我好,话中可没半点关切之意,在中年汉子脸上,我只看到无法言说的抗拒、排斥与敌意。那富贵叔的神情,好似我若不知趣远离,他会不惜杀生害命地把我当场掐死一般。我注视他片刻,点点头,转身自人群中走开。背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出大门。
二牛贴着墙根偷偷跑来,在门边叫住了我,小声问道:“姑娘客官,您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出去走走,透透气。”我笑道,“这儿的血腥味太重了。”
二牛仿佛受了惊吓,目光呆滞,瞅了我一会,道:“您都看见了?”
我点头:“看见了。此地四面平野,下面又是黄河,按理说不容易躲藏野兽才是。这事倒有几分蹊跷,难道竟是怪物干的——小兄弟,你们这儿过去有过野兽伤人的事么?”
“金根叔死得惨哪。”二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怔怔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俺们这儿,一向太太平平的,没有别的野兽啊……谁敢在这里伤人?金根叔死得忒惨,俺琢磨不出,能有啥野兽恁般大胆,竟敢在它的地……”突然省觉,惊慌地四下一看,紧紧闭上了嘴。远处那群农人在今早的震动之下自己也忘了要装作素不相识,有人怒喝:“二牛!瞎扯啥呢?过来!”
二牛拔脚便走,临行前匆匆向我低声道:“姑娘客官,您门口走走就回来,别走远了。俺们这儿的事您别管,您管不了——千万别去河边!”
二牛恐惧的眼光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客栈离我已有半里多远,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数十丈的绝壁,黄河在脚下震天怒吼,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岸上,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如果黄河也有生命,它的血也该是黄色的。浊黄色的血液随着每一个浪头的死亡,漫天飞溅。在这里浪与岩石的殊死搏斗,亘古以来从未终止。十月寒风如刀,呼啦啦地掀动我身上石青长袍的下摆,使它高高扬起,时时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面近于黑色的大旗,落下又扯起壮阔地、然而盲目地遮蔽了一切危险。黑暗的保护,是一个气势豪壮的承诺,但却空口无凭。
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不看,它就不会来么?
我把手按在腰间,静静俯视着崖下怒流。
崖岸壁立如削,土褐色的巉岩,上半截当真是平如镜、坚如铁,浪头所及的下半截却在千万年的磨蚀与暴虐之中变得嶙峋不堪,有若刀山剑树。无名老店说是比邻天吴渡的最近便歇脚之处,而且从这里确乎可以望见那荒无一人的渡口,就在不远处的低岸之畔,但要想从客店下到渡口实则还要绕大段路程,这直上直下的绝壁除了飞鸟,人是万万不能径直攀下的,必须由河岸上凿出的小路迂回而行,绕着高崖不断地不断地走,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渡口。
隔着短短的距离往回看,老店的一梁一木还清晰得很,然而在室内只能模糊听到的水声到了室外,那天垂平野、大河涌流的洪荒气象之中,这间孤零零的客栈越显得破败和渺小,可怜巴巴地,遮风蔽雨、热汤热饭——只是想存活下去罢了,就如人类一切瑟缩着的愿望,退让又退让,在天地面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脚下訇訇的如雷鸣吼震动大地,使我觉得那老店即使下一刻便坍塌成废墟,也不会有任何惊奇。而我携剑独立在天水之间,也不过是贴在荒野辽阔枯黄的大片背景上的一个青黑色的剪影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时我并没分明地想到这句话,只是垂首与黄河默默对峙,闭眼聆听激流东去,如诉如怒。
然后我转头,向客栈那座老房子的后身走去。

在被富贵叔推出人圈之前,我有一刹那的时间得以看到他们所团团围住的东西。这一刹已足够我断定在一众农人恐惧与愤怒的中心,人群中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是被某种猛兽所伤以致丧生。
名叫张金根的汉子全身已几近不成人形。手脚残缺,从洞开的胸腹伤口之中,看不到五脏六腑,那条血红的大嘴静静张着,仿佛向天发出无声狂笑。他被吃成了一个空壳。
若不是死者脸上不能瞑目的双眼与扭曲到极点的表情,即使是他的同伴怕也不能认出这具恐怖的尸骸就是那个新得了个大胖儿子、整日欢天喜地的张金根吧。他必是在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因恐惧而游离了它们本来位置的五官被永远地定格。张金根在临死前一定看到了常人无法接受的骇人景象。
那会是什么呢?我笑了笑,走到后院最肮脏吵闹的一处角落,那儿积年的残食与粪便臭气熏天,各种各样哞哞咩咩的哀鸣终日不绝。牛、羊、猪、老弱不能再服役的马匹在被主人抛弃之后以微薄的价钱卖到这儿来,这些从生下来就注定只是作为人类口中之食的牲畜挨挨挤挤关在一个大棚子里,靠一点草料与脏水苟延残喘,等待着屠刀落到它们脖子上的那一天。
一家客栈总是要常年蓄养着几头这种用作肉食的畜生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来的都是客,谁也说不准哪一天会不会有几位出手豪阔的爷们驾临,一张口便要上两头烤全羊。可是对于这么一间荒僻的小小野店,后院里养的牲畜未免太多了一点。其中有四口肥壮花猪、十头黄牛,显然与其他泥里打滚的牲口不同,毛色都整齐划一,刷洗得干干净净,没半点杂毛,黄牛眨动着充满泪水的温驯的大黑眼睛卧在槽旁,顶上还扎着崭新的花彩,大红绸子顺颈项拖下来。
有一头猪倒在棚外,死了。我近前看了看,脖子上一个三角大口子,像是被巨力撕扯而致,血已流光了。这份凶残与力气可不是二牛干得出来的手笔。
黄河之畔巨浪滔天,却也阻碍不了地听术的施行——蹲在地下死猪旁边,我能感到自己脸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一种笑。
“金根舍不得他家的牛,村里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可他说老黄在他家干了五六年的活,心里难受,半夜非要起来到牲口棚里去跟老黄说说话,俺也拦不住他。”在我走出客栈大门之后,一个汉子向众人解释道,“俺说夜里不好出门,金根说天都快亮了,不碍的。他还说他听见后院那儿有哭声,好象不是人,是畜生哭来,他一口咬定那是他家老黄哭呢,俺陪他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金根猫蹬心似的,非说老黄在哭,披上衣裳就出去了,俺拦不住……出去了,他就没回来……”
“从来没听说天吴渡敢有野兽伤人!眼皮底下,谁敢?”有人愤愤驳道。
先前那汉子叫起来:“大有你这是啥意思!你说莫不是俺害了金根不成?俺俩一个村来的,俺能害金根?!他老婆刚生了娃,一家子乐乐呵呵的,俺能害他?你这是啥意思——”
众人纷纷劝阻,听去好似一场争斗就要发生,但终于被压了下去。末后那富贵叔咳了几声,说道:“石头你闹个啥?没人说金根是你害的,你俩一个村,打小光腚娃娃一处玩大的,这俺们都知道!谁说你害金根来?你闹啥!——大有,你也少说两句,金根这样子,是人干得出来的么?你没看见就别瞎掰,看把石头急成啥样了!”
一番扰攘过后,总算暂时清静下来,矛头又对准久已被遗忘的老掌柜。富贵叔恨道:“俺早就说了,立冬前后,千万莫留外人住店,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您老又不是不懂!”
“他叔,俺知道……知道的呀!往年里这时节正是初上冻,走河口的客人本来就没几个!可今年……那帮人死赖着就是不走,他叔,俺有啥法子?你也不是没瞧见,这一帮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俺孙子前些天给那恶霸打了,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那贵官爷,还有跟班,哪个是好惹的?连姑娘家也是挎刀带剑的呀!……他叔,咱谁也惹不起呀!他们不走,您说俺有啥法子?您要有法子您去说,俺一把老骨头了,俺不敢管!”
“就是那个丫头,不是好东西!”富贵叔呸了一口,恨道,“俺早就瞅着她不像好人,一个女子单身在外头浪荡,穿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废话还恁多,东打听西打听,俺就觉着她是套话来的!老汪,俺实告诉你说,这丫头断然是故意赖着不走,那帮人说不定也是她的同党!你防着她点,她肯定没安好心,俺瞅她那模样八成——不是人——”
老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他叔,你说那姑娘,她——她——是妖精?”
“爷爷,富贵叔,夜姑娘不是妖精,她是好人!她是个大侠,她身上带着剑呢!俺瞅见了,俺的伤还是她给治好的,她不是坏人……”二牛在旁急迫地插嘴,马上被咄一声打断。富贵叔阴沉着声音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老汪,俺也知道那丫头不好惹,俺也没叫你惹她,俺只告诉你,防着她点!今儿初二了,可千万别出事,俺们河岸上远远近近十几个村子,就指着立冬这一天求个平安,倘若今年真给那丫头搅了局,你老汪家的买卖也甭想开得下去!十二年前那回事,你忘了?你老这根手指头是怎么没的,你也忘了?——立冬前后万不能留外人在这儿过宿,俺看你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俺们十几个村的人凑了钱给你,可不是叫你招引些来路不明的外人来替俺们惹祸的!”
“是,是,俺防着她、防着她。二牛,你没事莫去招惹她,没听你叔说了,那女子不是好人!再招惹打死你。”老人吓得诺诺应允。
“金根的事,石头,等今年事了了,俺陪你送他回去,跟他家里人说说。你放心,金根是跟俺们出来的,如今出了事,大伙儿怎么拼凑也挤得出来这点钱养他的孤儿寡母一世。”富贵叔低声叹道,“那三个贩骡马的不是说今天就要动身么?俺瞧这事跟他们是没干系的,两个猎户,虽说人高马大,粗粗笨笨的,看着倒像是寻常人。那个甚么夫人,娇滴滴的阔太太,风吹吹只怕就倒了,她家男人又不在这儿,跟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样,就算他们都是那丫头的同党,想必也没什么大本事。老汪,瘟神就是这个姓夜的女子!你瞅她那样儿像是正经人么?如今俺们也难说金根就是她害的,但断断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是妖精,必是勾结妖精的巫婆子,大伙儿听了,俺们还不知道她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总之没安好心,大伙儿都放机灵点儿,千万莫给她坏了咱的事!两岸十几个村子,几千百条人命的干系哪,不是玩的……”
此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兴趣听了。陡然发现自己在这些农人的眼中是一个“不安好心”、“鬼鬼祟祟”、可能还不是人的“瘟神”,也不知该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形象愤怒还是苦笑。我收了地听之术,径直走到后院,然后绕过房子,于老店之后数丈之外、荒野的一片黄土上停住脚步。
那片土地在凛冽的冬季大风中一样呈现出干旱龟裂的面貌,但那裂纹与周遭地皮的相比却显得浅而新,似乎有几日前才被翻动过的痕迹。我向枯树上折下一枝,轻轻掘开黄土。
已经不必再去探听张金根之死的真相或者向那批人对我的考语作无谓的辩白。因为就在此刻,随着树枝拨开泥土,我的眼前仿佛已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天欲曙时,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没有出来。稀疏的几点寒星之下,惦记着他家老牛的年轻男人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后院,看到倒在棚外、鲜血流尽的死猪。他的老黄安然无恙地卧在棚里,可是那令人不安的哭声依旧回荡不绝,高一阵,低一阵。男人裹紧了衣裳,循着哭声摸索走去,来到客栈后面的空地。
他看到两头遍身漆黑的巨狼在空地上俯首嗅闻着泥土,仿佛恋恋不舍。一时仰起头来,对着惨白的天空长声嗥哭。年轻的农人吓得呆了,想跑,脚已经挪不动步子。黑狼发现了他。
在星月隐踪的凌晨,狼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虚空里好象只浮动着那两双金黄的眼睛,如同火炭,充满属于兽类的恨意。他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金色的眼睛凌空跃起,像四只遍身着火的毒虫,向他扑来。农人张金根圆瞪双眼,最后一刹,他连号叫都忘了。
——那一瞬间的定格。
我直起身来。树枝在硬土上掘出浅浅一个坑,坑里露出纯黑的一个狼头,我不想再挖下去。这匹狼的全身少说也有小牛犊那样大,把它埋进土里是个力气活,把它挖出来也同样费劲。狼嘴僵硬地尖尖朝前伸着,它死了少说也有三四天。
是的。整整是四天。
从九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开始。
我扔掉枯枝,用脚尖将掘开的泥土重新埋好。死去的黑狼闭着眼,黄土簌簌撒在它曾经乌亮如夜如今却已暗淡的皮毛上。我将它再次埋葬在泥土之下,不再惊动。
我知道在它紧闭的眼皮底下,一定有一双和想象中那幅图里两匹巨狼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
晚上的时光加倍难熬。我这个“没安好心的不是人的东西”当然不再招惹那些农人,二牛遵祖父之嘱,再也不敢跟我说一句话,放下食物闷头就走。那三个骡马贩子已经结帐起身,店堂彼端二三十个汉子呼噜噜猛吸旱烟的声音催人欲睡,越发衬出我们这边的寥落与沉默。
今天就连白夫人也出奇地安静。不但懒得讲故事,连厨房送来的粥熬得有点糊也不挑剔,她的病好象重了些,恹恹裹着一领下雪天才穿的白狐狸里子大红羽纱斗篷,靠在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了两口稀粥,就撂下碗,意兴萧索。
那群农人脸上的悲愤还未完全消失,同伴离奇而血腥的死亡令他们草木皆兵,蹲在火盆之侧形成一个个密集的小圈子,众人专心致志,埋头只管对付手中一杆烟袋,但我知道每一个小圈子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
郎家老大和老二横卧在地鼾然大睡,郎老大的伤势似乎竟有反复,睡梦中他不时咳嗽几声,铁塔一般的健壮身子仿佛成了个色厉内荏的虚壳,憔悴之极。两兄弟此起彼伏的鼾声混合着从那边一帮男人鼻孔里不断喷出的烟雾,使人窒息的混浊空气腾腾弥漫了整个店堂。客栈像个有生命的巨兽,又冷又饿,在这万籁俱寂的寒冬,拖着身体爬了两步,渐渐支持不住,终于倒头睡去了。
这一睡,还能够再醒么?
我盘膝坐在白夫人身边,独自望着紧闭的客店大门。两扇老木门上着闩,半尺多宽的伤痕累累的粗木条挡住来自外面无边无际荒野中的各种侵害,它和它所保护着的屋子里的人一样病弱不堪,但仍竭尽所能,忠心耿耿地横在门上。北风撼动大门,在门闩的阻挡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微震。我低头看看委靡在旁的女子,浓黑睫毛半掩了那一双会说话的美目,她只是有气无力,裹在大红斗篷里的身体如一具精巧脆弱的玩偶。
龙修怎么不见?半个时辰之前他说有点冷,要上楼加件衣裳,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把目光从白夫人身上移开。不要急。该下来的时候,他总会下来的。
该来的事,总会来的。呵呵。
门闩突然剧烈震荡起来,那急躁的撞击声使半睡不睡的每个人都陡然惊醒。白夫人揉着眼睛向大门望去,惶惶若惊弓之鸟,她恐惧地抓住了我的袖子,向我贴近一些。
门外的人怒气冲天,推门不开,开始用力踹门。众人心惊肉跳,不知来了甚么凶神,二牛不敢过去开门,和祖父一起缩在柜台后面远远地高嚷:“谁啊?”
门外破口大骂,暴躁的男人声音,在一片急雨般的撞门声中听不清骂些什么,那嗓子却有几分像是白君啸。混乱中众人都感到了那股汹汹而来的杀气,老掌柜战战兢兢推着二牛:“快!快拿大缸,箱子米袋,快把门倚上!”
可是来不及了。少年和两个汉子吃力地抬着一口大水缸从厨房向门边跑去的时候,门缝中伸进来半截刀锋,猛力挥落,斩断了门闩。
大门砰然洞开。哐当哐当晃动着,撞在两边的墙上。
一阵沙土直卷进来,呛得众人在极度紧张之中也不禁纷纷闭眼。待到再睁眼,挟着黄土的大风中屹立在门口的分明是那位蛮横无礼的豪客、白夫人的当家丈夫,摸不清来头的贵官爷白君啸。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色底子团花锦袍,此刻这眩目的华服却已看不出颜色,给撕扯得东一条西一片,胡乱披挂着,身上脸上满是血迹,硕大的一个个明黄寿字全变了暗红。两个跟班焦六柳二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子身后,同样一身是血,两张丑陋的面孔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君啸叉腿挺立在门首,手执一把单刀,胸膛起伏,向满厅人瞪视片刻,陡然手起刀落,呼一声斜斜劈下,声如惊雷,喝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老子宰了你!”
白夫人尖叫一声,双手死死揪住了我,哭着向我背后爬去。白君啸提了单刀大步奔她而来,双眼血红,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
“白爷,有话好好说。”刀上沾满干涸的鲜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白夫人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整个人贴在我背上,尽管衣下鱼肠剑已吼吼剧震,我不得不抬臂架住了男人的手,笑道,“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外人原也无从置喙,但当着这许多朋友,动刀动枪总是不雅。白爷有何冤屈,不如说给大伙儿听听,让朋友们评评理如何?”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这贱人是我老婆,老子要杀便杀,轮不到你管!再不滚连你一块儿宰了!”白君啸怒吼,挥刀向我臂上砍落。
白夫人哭叫:“妹妹救我!救我!”
我右臂下沉,刀口下轻轻一转,避过这一刀,翻上来又攥住了他的手腕。单刀定在白夫人头顶一尺之上,再无法落下半分。白君啸强挣几下不得脱身,虎吼连连,焦六柳二互一对望,突自他身后越出,一左一右向我扑来。我架着白君啸,左手扬起在焦六胸口一点,同时身子向下一挫,半躺在坐垫上,右脚将柳二踢得向后跌了一丈开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臭娘们,什么时候找了帮手,这小贱货是你安排下的罢?老子低估了你的手段,毒妇!今日纵然你有本事招来天兵天将,也休想保住你这条命!”
“白爷,我与贤伉俪素不相识,承尊夫人看得起,待我亲如姐妹,今日这桩闲事,夜来不自量力,我却管定了!”我左手向身后拍拍白夫人以示安慰,望着白君啸,冷冷道,“若是被你在我眼皮底下把姐姐砍了,我还算是人么?白爷,不妨跟你说句实话,就凭尊驾和这两个家伙,想在我手下杀人,你们回去苦练十年再说!”
“妹妹救我啊,这杀千刀的恶贼他干得出来,今日若不是你仗义,我这条命断然丧在他手里呵!妹妹救我,姐姐全靠你了!”背后的女子体如筛糠,鼻涕眼泪揉了我一身。白君啸直勾勾瞪着他妻子,不怒反笑。
“贱人,装这副可怜相给谁看?你好心机、好手段啊!老子今天给三十多个高手围攻,能逃出这条命来,算是老天开眼!贱人,你看看,你满意了么?毒妇!”
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撕开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外袍,连小衣一同掷去,男人赤裸着上身,那古铜色的肌肤上遍体创痍,刀伤、枪伤、暗器伤不计其数,整个人像一尊废弃雕像给石工毁到一半,皮肉糜烂,不成人形。果真如他所说,这等模样的一个人,还能逃出命来跑回来算帐,当真是老天开眼——或许是老天没长眼。白君啸血淋淋地站在当地,被狂怒扭曲的脸越发像个活鬼,他磔磔笑了两声,切齿道:“你满意了么?你老公快死了,你以为你可以独吞那笔金银,风流快活了?你别做梦!老子今天回来就没打算活,可我死之前先得宰了你!”
他脸容狰狞,陡然张开大口向我手上咬落,我右手一松,白君啸挣开去,舞起单刀,会合喘吁吁赶到身边的焦六柳二,猛扑而至。三人胸前空门大开,这架势全然是拼着同归于尽,只求杀得白夫人,已不计自身生死。白夫人哭道:“你对我又安过什么好心,全是骗我的,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着你得了东西杀了我罢!”
疾风自三方向我压来,白夫人缩在身后,尖叫声刺耳欲聋,这当儿突然听得有人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夜来姑娘——别怕,我来了——”
砰砰碰碰一片响,当龙修三脚两步从楼梯上冲下来,白君啸三人已脊背着地,跌在地下。龙修在木梯中央已绊了一跤,一路骨碌碌滚将下来,来不及检视摔伤,一爬起身便直冲到我身边,捂着肿得老高的眼睛,挡在我身前,喝道:“谁敢向夜姑娘动手?先杀了我再说!”
还没站稳,他臀上早着了一脚,栽到一旁。我抬腿踢开龙修,手中轻挽半个剑花,横剑当胸,扫视白君啸主仆三人,缓缓道:“我说就凭你们三个,还得回去苦练十年,你们偏偏不信。现在还想杀你老婆么?不怕死的就再上啊。”
“小贱人,你护着这毒妇,别当她是什么好东西!咳咳……”白君啸踉跄站起,啐出一口血水。方才我掣出鱼肠剑,连鞘将他三人击开,白君啸接住口中掉落的两枚牙齿,抬手掷去,凝视着我,一字字道:“她做戏的功夫你做梦也想不到!你今日护住了她,将来她在背后捅你一刀,你可别后悔!”
“妹妹别听他血口喷人,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怎会害你!这贼子心狠手辣,他……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哪!”白夫人花枝乱颤,抓着我衣摆痛哭,“事到如今,妹妹你也该知道,我讲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就是那背信弃义的负心贼!你……你骗了我的人,如今又想害我的命,你好狠哪!还反咬一口……妹妹,他娶我全是为了那笔宝藏,我若不留个心眼,早就给他害死了!”
“哦,我早就猜着那事是夫人的亲身经历,果不其然,原来你就是那个贪财负义的黑心狼!欺负两个女人家,你也好意思!他奶奶的,有种先来跟你少爷大战三百回合!”龙修趔趄上前强充英雄,给我一瞪当即退后,苦脸道,“夜姑娘,您本事大,可也别光打自己人啊……”
白君啸阴阴地笑起来:“不错,我娶你是为了那笔宝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哈哈,哈哈!老子前程似锦,多少黄花大闺女争着抢着往老子家里送,凭什么要你这残花败柳?臭娘们,你还真当老子痰迷了心窍,看上你了!呸!我一辈子没女人也不会要你这破鞋,你算个什么东西,烂婊子!老子忍你的气忍得够了,东西我豁出去不要了,今天非把你一刀两段不可!”
“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残花败柳,也没求着你要我,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为我命都可以不要来着?我在王府里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担惊受怕,跟着你逃亡!呜呜,姓白的,你也算是站着撒尿的,掏空心思骗我一个女人,你他妈的白长了这几根鸟毛了!”白夫人掩面悲泣,头发散披了一脸,这会儿什么千娇百媚全抛到九霄云外,她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口出污言,激愤已极,“我想杀你又怎么样?我不杀你,你也要杀我,我不过是自保!你去过那地方了罢?老不死养着这批废物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竟然给你们三个没卵子的东西逃了,一群饭桶!”
“夫人,您别怕,此事始末我们都清楚,公道自在人心,有在下和夜姑娘,这三个没……毛的东西今日打死也动不了您一根头发!”龙修昂然许诺。白夫人在我身后叩下头去,泣道:“小妇人全仗夜来妹妹与少侠存此残生。”
“放心放心,有我呢。”龙修充满期盼地望着我,我不理,直视白君啸,说道:“白爷,人贪图财宝,无可厚非,您不该处心积虑欺骗发妻,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尊夫人已向我说知,确是您的不对。既然您对尊夫人无情,不如就此撂开手,各走各路,也省了这么冤家似的。白爷如能依我,我绝不再向您和贵从人身上动一根手指。”
白君啸骂道:“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只听那贱人一面之辞,她若不想把宝贝给我,也就罢了,难道我会杀她?我和她做夫妻三年多了,忍气吞声,哪一点对不起她?可她蛇蝎心肠,给我假地图,故意骗我到陷阱之中,若不是焦六柳二舍命相护,老子这条命就送在她手里!”
“北豫陵的人不好惹罢?我也没想到,你倒还有命出来。”白夫人把脸藏在我衣褶中,只露出一只手指着他,咯咯笑起来,“哼,先帝驾崩时,十二皇子死得蹊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圣上自然要多派高手牢牢守住陵墓,谁敢去窥探,都是个死。我对你说宝贝埋藏之地越险就越安全,你还真信了!哈哈,当年大宝之争,那老不死比谁知道得都清楚,这种事躲还来不及,他怎会把东西藏在北豫陵!你们三个没脑子的,就是活着也只能丢人!”
“把真地图交出来!”白君啸狂吼。白夫人探出半张面孔,恐惧已消失殆尽,她恢复了一贯懒洋洋的娇娆神态,眯起眼睛轻声笑道:“夫君,这三年来,奴家浑身上下哪一处地方您没搜到——哎哟哟,说出来都不好意思——那地图,不错,它就在奴家身上,您天天看上百八十回,恐怕看得腻也腻死了罢?怎么今儿又问我要起它来,真真是天下奇闻。噢,我倒忘了,夫君您看不上我这残花败柳,就连奴家的人您一年之中也难得大发慈悲瞧上两眼,那奴家身上的东西——您自然更是视而不见了,是罢?”
白君啸两眼在她身上从头到脚,飞速地逡巡几遍,突然张大了口,吃吃叫道:“你……你把地图藏在……藏在……”
白夫人不睬,拉着我的手自顾款款问道:“好妹妹,姐姐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只恨姐姐没用,从来没半点好处到你,实在惭愧。妹妹,我们相识那日,姐姐送你的那根粗钗子,还在罢?值不值钱,总是我一点心意,你可千万别扔了才好。”
我看她一眼,点点头:“没扔,留着呢。”
白夫人接过我从袖子里摸出的那支金镶翠嵌五凤挂珠钗,葱指绕着凤口中珠串,轻轻摩挲,忽然两指一旋,拧下其中一只凤头,向白君啸晃了晃,笑得越发妩媚:“夫君,这根钗子,还记得么?是你给我打的——不,是你给我银子,我自己去打的。我的夫君呵,这几年来你待我着实不错,在我身上花的钱,就打奴家这么一个金人儿也够了。可你为我花钱,只不过是想从我身上得回更多的钱罢了,我心里想什么,怨什么,恨什么,你问过一声么?我天天费尽心思打扮起来,却是为谁?你不看我,我打扮得再美,又给谁看?夫君,这钗子三年前就在我头上插着,你看见了,钗股中间是空的,地图我画在薄纸上,就在里头。哪怕你亲手为我梳过一次妆,你也就知道这钗子分量不对,那时奴家亲手把地图交给你,咱夫妻掘出宝藏,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有多好。但你有过么?这几年来,就连床上夫妻之事你也次次敷衍着我,你心里不情愿,你嫌我脏!你若以为哪个女人看不出来这个,你就错了!真不知道你是太聪明呢还是太蠢,我的白郎,奴家下半辈子全毁在你手里,我当初跟你出来本是心甘情愿,我这个人都是你的,何况区区财宝。今天话儿都说明白了,地图就在这儿,可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给你了!”
女人眼中流下泪来,那张脂红粉白的脸上,嘲讽与轻蔑的笑容却始终镇定如恒。她将凤头重行旋好,翘着纤纤玉指,将金钗端端正正插在我髻上,抬手抚着我面颊,含泪笑道:“好妹妹,姐姐这辈子命苦,没碰上过一个好人——只有妹妹你真心待我,我没甚么可报答你的,这根粗钗子就给了你,妹妹别嫌弃,戴着玩罢。”
她说得很温柔,白君啸那厢却大发雷霆,一刀剁在地上逼近到我面前一步之外:“贱人,你敢——”
两个跟班自左右包抄,无声无息地上前。
“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白夫人替我插好凤钗,恋恋地注视我半晌,转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从前是不敢,我痴心妄想,指望着你跟我白头到老。我不敢得罪你,我怕你休了我……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姓白的,我没把这笔财宝瞧在眼里过,可它是我的,我想送谁就送谁,别人谁也管不着!我今天就把它送给我妹子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老娘今日先休了你这负心汉!你还不死心,问问我妹子手中剑答不答应!”
说罢她又一转身躲到后面,双手抱住我的腰,整个人贴在我背上,小声说道:“妹妹别怕,这三个死鬼加一块儿也不是你的对手,只管放出手段狠狠地教训他们!”
“贼贱人,老子不要什么财宝,只要你这条命!”
白君啸和身向我飞扑过来,刀光映着火光,蓝印印迫人眉睫。那刀是喂过毒的,我想,负着白夫人向后滑行三尺,飞脚踢起火盆,一盆红炭嘶啦啦往他当头倾下。
白君啸放声高呼,痛楚已极,似乎被烧伤了头脸。烧得正旺的一盆炭挟了点点火星,赤红乱溅在我与他之间撒成触手即燃的火幕,热气窒住呼吸,我偏头躲开飞溅的炭屑,耳中听得对手的吼声越来越高,已不似人声,而像是……什么野兽的咆哮。
白夫人在背后惊叫:“妹妹小心!”与此同时一股劲风直逼面门,穿越熊熊乱落的火雨,白君啸的兵器已欺到我脸上。那却不是刀锋。
我嗅到毛发焦臭的气味,漫天火屑之中隐约见一只盆口大的利爪向我抓来,白君啸仰天长嗥,我低头相避,龙修在角落里颤声叫道:“妖……妖怪啊!”
客栈里轰然沸腾起来,许多人推挤奔逃的声音混乱地翻搅,我避过那只兽爪,正待直起腰来,忽然定在当地,再也无法移动一步。
头顶陡然放出一片刺眼光芒,霎时将一切景象模糊。钗上五只凤头每只吐出金色烈焰,长蛇一般盘旋飞舞,在我身畔织成樊笼。眼中所见只是一片灼亮,我看不见白君啸,也不知道此刻一左一右在我旁边咻咻呼吸的是什么畜类。
“好妹妹,你可要小心呀,他们手脚重,万一伤着你这细皮嫩肉,做姐姐的岂不心疼?”
身后传来格格娇笑,我在金色樊笼中猛力转身,甩不脱这个懒洋洋的声音。白夫人像一个附在背后的冤魂紧贴在身上,背心一阵刺疼,跟着似被无数小刀子遍体相割,背上的女子仿佛凭空生出千万手脚,四面八方将我紧紧缠绕,所及之处,如有利刃相加。
我全身剧痛,好象被一丛荆棘五花大绑,在白夫人越来越放肆的笑声中,慢慢跪倒在地。
“妹妹,姐姐送你的这薄礼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哪?你若不喜欢,姐姐就送你别的,可千万别勉强啊。”
背上与头顶的压迫越发沉重,浑身上下,许多锋利的小手密密爬行着,向肉里钻去。我被迫垂首及地,以剑鞘拄在身前支撑,一缕湿湿的液体沿着手臂蜿蜒爬下,几点殷红滴落在眼前。我咬牙望着快要贴到脸上的地面,缓缓说道:“好,好得很——白姐姐,你们好心机,好手段!”
“你可别怨我心狠,怪只怪你师父传给你那柄剑太厉害,若是不用这金顶咒把你罩住了,只怕谁也近不了你的身。好妹妹,现下姐姐抱住了你,也只不过想着一个人再本事,要使剑杀人也得有手才行罢?妹妹,你的手现在动不了了,可剑在你手里,我还是不大放心,不如让我把你的手割掉罢,好不好?我轻轻地割,你不会太痛的,乖乖地听话,啊?姐姐也不想让你零碎受苦,夜来妹子,一会儿你别恨姐姐,要恨就恨你师父她为什么给了你这柄剑!”
背后的女人娓娓细诉,好似软语商量,捆住我的棘藤陡然一紧,千刀万剑向臂上猛勒。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龙寨主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果然不轻。文旭安吃完喜酒回家向她们说起,弟兄们亲眼所见,右臂上自肩及肘斜砍的好一条大口子,怕已见骨。也亏那娇生惯养的相国小姐竟有这个手劲跟狠劲。成亲当晚,寨主吉服上还渗出血来,教大家在旁倒是好生担心,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与新人拜了堂,并且不顾许大夫劝他少饮的禁令,硬是转着圈儿地把一多半兄弟都给喝趴下了。若有人来劝,他便大笑着说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兴!活了四十岁,还从没这么高兴过,是兄弟的就让喝个痛快。众人都看得出,寨主虽受了伤,那神色实是从心底里喜将出来,他对他这位新夫人是说不出的称心满意。但也就是他罢了,可着寨中上下,若换一个弟兄,那女子胆敢这等伤人,哪管她生得再沉鱼落雁,只怕也一刀砍了。龙寨主原先的夫人乃是少年时父母作主娶的,生下二子之后不久便病故了,这些年来他唯以寨务为要,终日计议的无非如何巩固城防、如何充实仓廪、杀官夺马,闲暇但与众家兄弟喝酒豪谈,教子习学枪棒,更不曾亲近过女色,共所目睹。今日一旦对那朱家小姐动了心,而且怜爱万端,无论她怎么撒泼大闹,甚至动刀剑伤人,皆不在意下,一心只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做夫妻,众人除了啧啧称奇之外也只能以夙缘释之了。
王氏与连理听他说来,都跟着感叹一番。王氏讶异道:“寨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女流之辈不杀,或是怜香惜玉,这都是情理中事。奇的是那朱小姐,不说是誓死不从的么?如何又情愿下嫁了,难道终究给迫得害怕,就此屈从了么?”
“这其中的内情连我也不知。”文旭安摇头,“但新人拜堂敬酒之时我们都瞧见了,倒不像是害怕屈从的模样,眼波神情,处处倒像是对寨主情爱甚笃呢。究竟这是假意做作还是真心跟从,我们外人就无从知晓了,但以龙寨主之为人,决计做不出那等以势强逼女子委身的事来。”
王氏慨然轻叹。连理忽然说道:“相公,我想龙寨主是个磊落英雄,倘是徒拥蛾眉的脂粉一流也必入不了他的眼的。那朱家小姐我虽不识得,曾听人说她自小最有志气,性子刚硬,虽为贵家千金,却生就不让须眉的脾气。想来似这等女子也非俗物,就如大凡日驰千里的名驹多半性烈,若遇不上真正能令她心悦诚服的人,是万万不肯驯顺的。如今她闹了几天,眼见龙寨主果然是个好汉子,便认了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了,也未可知。”
“到底是连理妹妹见事明白。”王氏赞道。文旭安想了想,点点头。
“或者正如你所言。今日见到新夫人,固然生得极美,却非那一等娇弱闺秀,一味玉软香温可比。此人眉梢眼角似有冷煞之气,艳绝横绝。若非如此人物,原也配不上龙寨主――总之这都是各人的缘法,天意也许早已安排定了的,如今更是木已成舟,人家两口子已入了洞房啦,咱们还在此猜来猜去,岂不呆么?”
他摊了摊手,两个女子和丈夫一同笑起来,连理低下头去,微笑着,看到丈夫脚上穿的新布袜,是为了今儿去喝喜酒,昨天夜里特意替他赶做得的。在灯下缝着那白布袜子,寸寸针脚密密地延伸开去,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她心里非常地笃定。
是的。这都是各人的缘法。这世上一个女人的终身末了总是归结于某个男人,她曾以为到了这里自己将会是例外,料不到终于还是例内――就像那朱家小姐,那样艳绝横绝的人物,那样一心求死的手段,不惜玉石俱焚――可到头来,手中剑迸出血光依然只为她轻轻蒙上了红盖头,玉石连成一片凿出双朵的梅花。
还是嫁了。欢欢喜喜地嫁给了曾切齿欲杀的贼寇。于朱小姐,这只怕不是劫,真真倒是前缘注定,鸾交凤友,千里一线牵,不打不相识。
像朱小姐那般的烈性巾帼人物,柔情密意怕是不稀罕的,她狠烈,便只有比她更狠更烈的大英雄方能将她折服。而像自己这等,一向无所作为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女,便嫁得这样的丈夫。只有他的温存与体贴,抚得平她遍体遍心的伤。连理背过身去,轻轻仰起面,闭上眼睛。这是天意早定。上天的慈悲,现在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地狱里也不曾抛弃过她。一线光明微微地普照开了,几乎使人泪下。
丈夫和大姐在背后犹自议论着什么,仿佛把今天两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只听丈夫连声惊痛,要到卧房里察看小茶的伤势去。这些熟悉的声音,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一株姚黄牡丹花,还没长好便给连根拔了,如今她重新扎下根来,深深地扎在他们家,骨肉相连。从此她有天姿国色也只悄悄开放在寻常庭院篱落,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
这就是木已成舟。连理双手合十,背着灯影,一线黄黄的微光从她髻旁斜掠过来,从上到下,沿鼻梁淡淡地一路抛下去了,照见她的脸庞,平静如同长跪佛前。
一家五口人是坐在一条船上了。信女连理,愿损阳寿,拜求普天神明,唯祈家人甘苦与共,愿这船莫遭风浪,长驶顺流。

小茶的伤两三天后自好了,也没像当初所担心的一般破了相。只在右眼底下留了极浅的一道印子,粗看倒像是没擦干的一点泪痕。一家人都放了心。龙寨主自从娶了新夫人后,性情更加宽仁,每日兴兴头头的,带领众兄弟一心一计把日子过起来,寨里万事蒸蒸日上,虽有官军前来骚扰过几次,均给众人杀得败逃。六合寨中家家温饱,人人欢笑,好不畅怀。
朱氏夫人与寨主十分恩爱,与先夫人所生之二子相处亦睦。嫁过来两年后,又替寨主添了个闺女,小字便叫娉儿。这时王氏和连理都早已见过这朱夫人母女,果然并非一般千金闺秀可比,夫人年纪虽较连理还轻,言谈间自有一股气度,说话行事,极是有决断、有见地的,虽然不参预寨中正事,然遇寨主不在众人或有疑难请教时,见事又明又快,无论大小事务办得无不妥当。众人先前以她出身豪富而见忌的不由也一一折服,都说这夫人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裙钗英雄,和龙寨主恰是一对。这回“压寨夫人”这四个字真真道着了,外有寨主并众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内有夫人镇着,六合寨的基业自然是稳若磐石,大伙儿后福无穷。
光阴迅速,闲中无事可表。这一年文家长子伯钦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他妹妹文小茶也过了八龄生日,就连龙夫人新生的那小女婴娉儿不知不觉竟也已经三岁,会得唤爹喊娘绕膝嬉戏了。不言龙家天伦之乐,且说这一日文旭安才自山下做完一票买卖回来没多久――因这次的骨头略微难啃,寨主特命军师跟同大伙儿一道下山,亲临指点战阵――众人全胜而归,却也费了不少精神,道上他又着了点风,有些头疼发热,故此这两日谢绝庆功饮宴,只独自在家静养。早上强挣着起来进书房看了会书,到底撑不住,午后只得又回房躺着发汗。连理和王氏打发钦儿带小茶出去买东西吃,以免他们在家吵闹。服侍文旭安吃了药后,见他意困神疲,合眼欲眠,便掩上门悄悄走出,来至院中说话儿。此时刚过了八月节,塞北之地早晚已颇有凉意,午后却还十分暖煦,二人晒着太阳,坐在那棵桃树底下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氏见连理手中缝着钦儿的一件新袍子,已快完工了,领口那儿沿襟斜斜下来,用玄色线在天青袍子上绣着一行首尾相连的小小虎纹,不禁笑道:“钦儿这孩子都是给你惯坏了,如今他的衣裳都不要我做了,说二妈手最巧,衣服鞋袜,大小什么都磨着你,连外头裁来的他也不穿呢。他又长得快,一件新衣要不了几个月就短了,如今你一年到头光忙活他的四季衣裳也忙活不过来,闲了还得做相公和小茶的,这岂不是把人累坏了么。”
连理低着头只管做活,微笑答道:“这有什么可累的,孩子正是少年人淘气的时候,外头买的衣裳不经穿,不如自己做的结实。若不做结实点,更穿不住了,只怕等不得小就穿破了呢。”
“虽如此说,你也不用每件都给他绣这个呀。”王氏指指她手中针线,“这是多大的工夫眼儿,好容易得点闲空,还不歇歇,且给他绣这个去!”
“钦儿喜欢。”连理仍是笑着。
“什么都依他喜欢,那还了得!况且如今他也大了,眼见连亲都要定下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事事撒娇,要人纵着,那可不成。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连理停下针线,出了一会神。
“真快呵,连钦儿都要娶媳妇了……”她轻叹道,“大姐,那陈家可还是定准了九月前过聘礼么?”
王氏道:“可不,我这里还有几色东西没预备齐全呢,倒觉得有些赶了。”
给文伯钦定下的是北街开茶食铺陈家的女儿。那陈家本非三十六员天罡将中的哪一个,不过是个寻常小本生意人家而已,当日便是这翠霁山上住的本地农户,二十年前因龙铁澍率众弟兄占住这山头立起城寨,把不少山民吓得纷纷背井离乡逃去,这陈家逃之不及,就此被圈入寨中,倒也相安过活下来了,无奈何弃了农稼,开了个小小铺子,卖些点心糖食聊以度日罢了。如今文旭安长子成人,该行婚娶,偏偏拣中了他家为亲,许多兄弟本来都有点反对,觉得军师的独子竟不配个将门虎女,太也委屈。怎奈本家父母都情愿,外人也无从置喙了。因两个孩子都有点小,现下已经议好拣个吉日先放定了,待过得一两年后再为他们完事。这几日家中都在为办彩礼的事忙碌,文旭安只管选定人家,买东西过帖子这些事他是不管的,当下连理便问:“不是都差不多了么?还有什么没办好,我帮大姐预备。”
王氏道:“别的倒也都好了,金银重礼前儿是咱们一同备妥的,如今只差给亲家太太和女眷们的绸缎尺头还没办齐。虽说这些不算正式文定,到底是个礼儿,我琢磨着也得拣合适的,给亲家太太的,给姑娘的,给她姨姑婶娘的,料子、颜色、花纹,一件件都得安排妥当了,各人称心满意,方是办喜事的样子。因此上回到绸缎铺里看过,花式我嫌少,还没挑中呢。铺里人说,这两天正收拾库房,回头把存的货找出来都让我看看。”
“不知今天他们可找出来了没有。”连理欲起身,“我陪大姐去瞧瞧吧。”
王氏忙按住她:“不用了,我自己去瞧瞧好了,今儿想必他们也不一定收拾得完。你累了好几天了,趁着这会儿难得家里清净,相公也睡了,你还不抓空儿快歇歇!――你别动,你若一定要跟去,那我今儿也不去了。”
无论怎样说,王氏硬是不准她陪自己跑这一趟,连理只好放她一人去了,独自又做了片刻针线,觉得眼酸起来,便放下活计,起身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她平日操劳惯了,突然闲着没事做,甚觉不是滋味,见此刻没有别的活可干,想起上午相公看了会书,于是信步走到文旭安的书房,要替他整理整理。
却见书房内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一样样齐齐整整地归置在案上,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连写坏了的字纸也都团成团儿丢在柳条篓子里。连理知道丈夫心疼自己,用完书房常常顺手自己就拾掇了,也是怕给妻子添麻烦的意思,不由心中感激。但既已来了,好歹帮他抹抹桌子罢。
她便拿了一块干净抹布,过了清水,向那半旧的黄杨木书案上细细地抹拭起来。忽一下不留神碰翻了左手边高高摞着的一叠书,纷纷倾跌下去。连理忙蹲身在地上一本本拾起,掸去沾的灰。
拣到第三本,正抖灰时,书页中间飘出一张纸来,悠悠转转落在连理裙边。她翻过来看看书面子,是本《礼记》,当下也不在意,随手拣起那张字纸要夹回书里去。谁知世事就是这么巧,因她手上略有点潮,那张薄纸竟粘在手上下不来了,连理两个指头微一使力,对折着的笺纸错开条边儿,露出一行字来。
连理的眼光无意中落到那行字上头,脸色登时大变。只觉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耳朵里轰轰巨响,她身子一歪,就势坐倒在地。定了半晌神,颤着双手将那张信笺打开,从头看毕,竟是两眼发黑,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把那张纸在手心里一攥,扑到文旭安日常坐处搁在脚畔以备弃物之用的柳条篓子上,伸手竟向里头把那些揉成团的烂字纸掏了出来,一张张打开过目。
越看越是心惊胆战。连理觉得五脏六腑内仿佛一股冰流直通下去,一颗心飘飘忽忽,不知落向哪里去了。她把最后一张字纸一丢,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身畔白花花乱抛着数十张废纸,墨迹长长短短,窗间吹进一阵微风,案头那盆小菊花随风送下幽幽的寒香,寂静中只听淅沥沙啦乱响,是一地残废了的蝴蝶在她身边徒劳地扇着翅,而她本人却只是枯坐如死。
她陡然站起身来,咬牙将那些纸一气团起,丢入篓中。手里捏了书中翻到的信笺,推门直奔出去。

文旭安闭目躺在榻上,却只是心中烦乱,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正躺着,忽听门响,睁眼见是连理进来,便以手抚榻笑道:“你来了。我正睡不着,坐这儿陪我说说话罢。”
连理走到榻前,却不坐,只管低头瞅着他的脸,一扬手,将一张纸撂在被上。
“相公,这是什么?”
他惊诧地望着一向柔顺的爱妾,待瞧见那封信,面色也变得有如死人一般。机械地坐起身来,将它拾在手里,缓缓捏成一团。
“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你们知道了也是白担心,无补于事。”沉默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说道。
连理静静看着他:“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
他点点头,她喉间哽住了,片刻方道:“你怎么能和他们书信来往,还带回家来,万一被谁看见了告诉寨里,咱们一家大小……”
“我并未与他们通信。这封信是这次我下山时,雷元帅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如今落脚在此,命人设法交与我的。你放心,并没一个人知道。”文旭安艰难地说,说半句,停一晌,断断续续,“你已看见了,雷元帅说久已听闻我的名字,当年朝廷缉我不获,其实早已料定我必来六合寨投靠。这次他领圣命出征翠霁山,知我在此,故有意……”
“相公,我看到你给他写了许多回信。”连理打断他,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她在榻边蹲下身来,双手抓住被子,仰脸急切地望着他,“――你――你打算――”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雷元帅当年为刑部尚书之时,我与他虽未见过面,却有几个做官为宦的朋友与他是相识的,那年我为陕西文祸之事上奏,奏本竟能辗转递到皇上手里,后来听见说这其间雷尚书也曾出过力的。普天下人人都知,刑部尚书雷毅一生清正严明,刚直不阿,最是朝中第一位清官。当年我那件案子的始末他都知道,只是天子亲下旨意,任凭群臣谏从,再也无可挽回,多年来他也深为痛惜。如今他领兵挂帅,竟来征讨,据那带信人说,雷尚书――雷毅元帅的意思,深知我陷身此间乃是当年情势所迫,且事本奇冤,雷元帅不忍见玉石俱焚,有意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我能跟从王师出力,待事定之后,他还可为我向皇上缓颊,也好有个重见天日……”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简直听不见了。连理呆了一呆,冲口而出:“他要你在寨里做奸细……”一语未了,忙收住话头,咬着嘴唇,“他说玉石俱焚,你若不答应,他便要连你一同杀了。相公,雷尚书的名字我也听过,他执掌刑部多年,清官之誉那是普天皆知的了……”说到这里忽咽住声音,想起父兄当年递解京城,不正是交刑部审理定罪的么?那雷毅,从他手里曾亲手盖下判处父兄斩决的印……她垂下眼去,歇了片刻,方哑声续道,“但算起年纪,他今年怎么也有五十了罢?这些年来朝廷从没断过派兵攻打山寨,往年尽有名将武官,方当盛年的统帅,却一次也讨不了好去。这一回怎么派他来作元帅,便算他断案如神,到底那公堂之上的事与沙场对战是两回事。想来多少名将都给寨主打退了,谅他一个文官,能济何事。我看这一回不致有什么的,相公也不必过于忧心了。而且他又是这个岁数了。”
文旭安仰起头,望着屋顶,并不稍移目光。须臾,缓缓说道:“文官却又如何,文官的笔,杀起人来并不比刀剑慢些――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不必宽慰我了。想那雷毅以知天命之年竟敢当此险任,他若无神机妙算、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带信之人并不瞒我,说道雷尚书虽然今年秋天才挂帅拜印,实则朝中命他征讨,这是五年前便已定了的。前年来的那小股官兵,韩统领带着的,如今想来不过是朝廷故设障眼之计扰我们的耳目而已,宁可舍了千儿八百的兵将,使我们一击便胜,就此高枕无忧。他日大军再至,我们便措手不及了。千八百人命,在朝廷算得了什么?现在看来皇上是决意非把六合寨灭了不可,文官挂帅,虽出人意料,细想起来必然有其道理。五年了。”他出了一会神,“若是元帅五年前便定了人选,只怕将士官兵也都是早点好了的。想那雷毅向称铁面无情,此人若有五年时间,什么样的精兵悍将练不出来?这一次与旧年不同,剿匪王师只怕果是一支劲旅。连理,我看这回的劫数,我们大概是难逃了。”
连理闻言浑身一个寒噤,依在他脚边,微微发着抖,把脸颊向他腿上贴去。忽然猛省起什么,陡抬头注视着男人,惊讶地问道:“相公,如此说来,你并不打算投靠雷毅的王师?那……那些信……”
文旭安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不必瞒你。不错,前日那带信人把他的意思说与我时,我心中着实活动了。我想我也算是堂堂男子,眼看半生已过,我如今算是个什么?自小饱读圣贤书,文旭安自问才学人品俱不输人,可我是个什么?――我是匪,是朝廷海捕的重犯,是人人唾骂的贼强盗!就是你们母子也跟着我遭殃,钦儿,小茶,孩子们将来给人瞧见了,指着脊梁啐一声土匪种,杀千刀的小贼崽子!连理,我是千古罪人,我已经害死了我的生身爹娘,怎么再忍心让孩子也受我连累。做一个罪人的儿女,那是天下间最苦之事。”
连理怔怔地瞪着双眼,眼里直流下泪来。她死死抓住被子,指甲几乎刺穿被面,眼睁睁只朝他望着,满眼乞怜哀恳之色,可是一字也不能出口。男人用手为她擦眼泪,拭去了又流下来,温热地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看她一会,悄然叹息:“故此我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钦儿和小茶因我而毁了一生。那人命我将寨中大小人口、军备、粮草、城防诸事项一一向雷元帅禀明,待来日开战,更命我随时里应外合,报讯传言……你说的不错,雷毅他便是要我做奸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抽搐破碎,听在耳里说不出地难受。
“我做了几天白日梦,尽想着倘若真有朝一日,我能立功赎罪,重见天日,咱一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咱出去过日子,堂堂正正地做人,钦儿这些年我从没放松过他的功课,可是他学了又有什么用?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这一来,钦儿的文章也不算白学了,将来去考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我带他上坟时也好跟爹娘说。我说,爹,娘,你二老没白养这个儿子!儿子不孝,可儿子给你们生了个好孙子,二老在地下睁眼看看你们的孙儿,这是钦儿,钦儿他长大了,他中了功名来祭拜二老来了!”
男人说着说着,声音忽然痛切地拔高,接着呜咽起来。连理慌忙抱住他的脖颈,轻轻拍他背心。文旭安喉带哽咽,絮絮道:“小茶将来长成,也可选个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过了门,也是孩子一生享福,哪像如今,一个女孩子家,咱们逐日逐夜担心着的,竟是只怕她长得太好了!……连理,你别瞧不起我,我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当时就答应了那人,回来后我就写回信,要把寨里的事一五一十都报与雷毅知道。可我写了不下百十封信,竟没一封能写得完的。我写不下去……连理,我写不下去!我来这里也有十年了,十年间龙寨主待咱一家大小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我原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始终觉得龙寨主并合寨兄弟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土匪,羞与为伍。旁人倒也罢了,可寨主却时时处处当我是生死弟兄那样相待,十年的恩义……我每写一个字便是在他身上捅一刀啊!连理,我实在写不下去!写一个字,我自己心上也像是捅了一刀。我……我没有那个本事。二十年前因我一念之差,已是害死了众多无辜百姓,害死了亲生父母――我不能一错再错,古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我虽落草,龙铁澍待我之义却真而又真。为人不能还报恩情,到头来连十年的义气都不顾了,反噬加害恩人,我还算是人么!想爹娘已深恨我不忠不孝,在地下啮臂痛悔,倘若我连这个义字也扔了,将来死了,你叫我有何面目见他二老去!”
“相公说的是,为人不能不顾义气,我们一家受龙寨主的乃是再造之恩,便是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万不能反噬恩人,那是禽兽不如之行。”连理温柔地说,虽然她的脸上眼泪仍滔滔淌下,“妾身见了残信,先也担忧相公把持不定,只恐当真答应了雷毅。现下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只是两个孩子……”说着又哭出声来。
“你不要枉自忧伤。我先前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昏了头了,这两天静下心来细想想,便是我当真替他做了奸细,万一城破,你我一家也未必逃得出命去。”文旭安并不去安慰她,翻目望着房顶,自顾冷笑起来,“戴罪立功,重见天日,说的固然动听,但你看这次朝廷下的是何等大气力,两万精兵,刑部尚书亲身挂帅――若此战不成便罢,若一战成功了时,只怕六合寨满城男女老少未必放得过一个去。这块地方,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少年了,一旦拿下,还不斩草除根么?我身为军师,在朝廷看来,只怕全寨除了寨主便属我罪名最重,况且我原本身负积案。你想想,他们肯放过我么?戴罪立功,呵呵,不拘我有什么功,能抵过我的罪?若说立功,我先前替朝廷立的功难道不比平灭一个六合寨大,到头来一样落得这等下场。十几年前朝廷没怜悯过功臣文旭安,今日更断断不会怜悯反贼文旭安。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下未必我还这么糊涂!――连理,雷毅这话若是十年前说,兴许我就真信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死了,冷了!他姓雷的是个好官,但再好再正的官儿,搁不住满朝非议、圣命如山。有哪个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会比自家前程更要紧,雷毅若真能救我,十几年前早就救了,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本事,当年他保不了,今天一样保不了。他的话,如今我一个字也不信了。你放心,我这就去把那些信烧了,此话但有你知我知,就是对你姐姐,也不可传出一个字去。至于两个孩子,”他说到这里,尽管一径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眼中也禁不住湿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宁可带着他们,咱一家到了下面也是在一块儿,总好过抛下他们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受人欺辱。”
“――你别丢下我们!”连理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气噎喉堵,语不成声,一头号啕,一头断断续续地哭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早该死了,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和姐姐身边,一家同始同终才是。相公,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姐姐和我,钦儿,小茶,我们四个总是你的亲人,你答应我,若真有那一天,但凡有半点法子,总要先顾着两个孩子,我们是活了半辈子了,他们还小,能有一线生机,总比跟着咱们就去了的好。若真是走投无路,相公答应我,你先杀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想离开你,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
文旭安紧紧搂着她,怀里的这女人发出痛彻心肺的哭声,像一块火炭直烫到他心里去。以前没曾发觉,她也见老了。那诗书闲雅、风姿绰约的爱妾,原来在她丰洁如玉的额头上也已现出了几条浅浅的细纹,到底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她跪在床边,整个人瘫在他怀里,鼻涕眼泪,揉搓得不成人形,越见憔悴。他恨不得把她揉进他身子里去,是的,他不嫌她老,都说夫妻要白头偕老,他只盼上天能多给几年,好让他看着她日日夜夜,一年年变老,直至他们都白发如霜,再也分不出彼此。可是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他双手将她的头用力按在胸口,一幕幕浮出来的是十年前自从第一眼看见彼此,她那时的模样,双十年华,藕色衫子,湖绿罗裙,像片西湖荷叶亭亭托出一段春藕,那时她那么轻盈婉约,拨弄着琵琶,在那仙音里对他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不是又秋凉了。窗外吹进的风已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眼看着,秋天就要过去了。连理,她十年的青春韶华,给了他。文旭安眼中落泪,只是搂定了她,喃喃道:“我答应你,连理,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处的,你不要怕,别怕,别怕,乖……”
“我怕――相公,我害怕得很!”她在他怀里簌簌只发着抖,比窗外的落叶更无靠,她含了泪,齿间咬住他贴身的衣裳,“我这些时心里总是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夜间又做噩梦……白天又老是心悸……相公,我想着是我要死了,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我怕的只是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怕!相公,你和大姐要走时,千万别抛下我一个儿!好歹带着我……”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他抬起她的脸,一遍遍抹去那脸上决堤般的泪水,直到青衫尽湿。抱她在怀里,也只能一遍遍地向她许诺:“连理,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丢下你,不丢下你,若真有那一天,我会杀了你的,我会的……连理,你放心,我会、我会杀了你的……”
他这样温柔地拍着她许诺,成了一个最荒谬的画面。然而二人却谁也不觉得滑稽,在那刷啦刷啦的秋风里,只是抱作一团。他又说:“也不须太难过了,昨儿刚过了中秋,我想着雷毅那边军情未明,怎么也得再过得一两个月方能来攻罢。趁这时机我尽早筹谋,一会儿就去玄泽堂跟寨主说说,要巩固城防,另外派人出去多办粮草,预备着到时好有个应对。再想几个好阵法,雷毅的两万精兵未必便是战无不胜。说不定天可怜见,这回又叫咱们挺过来了。现下就哭,可还早了点了。”
说着强颜欢笑,伸指去刮她的面颊。连理少不得也强自收泪,羞惭惭地拨开他的手。
然而天不从人愿,三日后,八月二十那日清晨,雷元帅率领两万剿匪王师,自百里外连夜潜至,天未明时已杀了山脚下水洼那儿的哨岗,两万精兵将六合寨团团围困,铁桶相似。
此时派遣出去多办粮草的人马还未归来,寨中存粮无多,突遭大变,满城人心惶惶。寨主急召众天罡将并军师计议战事。
雷元帅将战书绑在箭上命将士射到城上来。书中写得明白:此次征剿乃奉皇命,天子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天朝心腹之患,今天兵一旦而至,倘匪人竟敢顽抗天威,不肯投降,则城破之日,全寨男女老幼,一城良贱尽皆奉圣旨屠灭,不留遗种。
文旭安连日连夜不得回家,家中只剩女人们,拿重东西顶上门,带着孩子好歹度日。这日破晓时分小茶又啼哭起来,声声只要爹爹,连理在被窝里捂住了她的嘴,孩子挣扎着,甚至咬了她的手,她也不觉痛似的,眼睁睁只望着发白的窗纸,脸上两个黯淡的眼窝深陷下去。
窗外一夜何曾得闲。整夜有人在街上奔走呼告,有相骂声,有争斗声,有抢东西的痛殴声,有人在她家窗下惨号一嗓子,被谁打得断了气了。这已是围城的第二十五天,家家户户的存粮,看看尽了。
两个女人现在睡在一屋里。王氏也帮着哄小茶别哭,文伯钦在屋中握着拳头急走几圈,想要拔门闩出去,登时给母亲喝住,劈头一顿痛骂。少年哭了起来。不知爹爹吉凶如何。
连理有点呆呆的,手里搂住了女儿,任凭那小人儿又踢又闹地哭叫,只是瞪着窗户。红日不管世间大乱,还是一样喜气洋洋、没心没肺地升起来了。因是冷天的太阳,它格外觉得得意,像个救世主似的,把暖烘烘的红光普照在九州每家每户的窗上。
窗户外面的闹声已沸反盈天,惨叫声与殴杀声,这世界活像个现世的地狱。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地狱般的惨叫声夹着兽号,响彻耳际。我视线模糊,一滴血流到眼里,鲜红、刺目的世界――这时分千钧一发,臂上疼痛已直切肌肤,我双臂被缚无法掣剑,便以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剑鞘,大拇指轻轻一错,剑身脱出半寸,跟着中指猛力一弹,鱼肠剑脱手朝天直飞上去。
白夫人的娇笑声陡然转成惊呼,她像是痛楚之极,嘶声喊裂喉咙。一声清啸在头顶铮然响起,白芒如流星急吐,剑发龙吟,歌震九霄。
鱼肠剑自行离鞘飞出,一道剑光似长虹回旋抛来,我身上一轻,捆住双臂的棘藤陡然松了。什么东西自我背上脱落,发出蛇虫爬行的苏苏声,向后急逃去了。
那片灼目的金光消敛无形。我看得分明,飞剑斩断了棘藤后又绕我回转半圈,直追我身后的那东西。当下口里发出啸声,那道白芒转头又冲我飞回,我一个旋身,伸手握住剑柄,此时剑鞘正从屋宇中央翻转落下,不偏不倚落在我左手之中。
我的发髻被削断了,断发纷落如雨,披了一身。我接剑在手,用手背抹去了眼中残血,方缓缓环视屋中众“人”,点头道:“百兽之君,一啸慑伏,白爷原不愧了这个尊名。嗯,‘狼’家兄弟、柳二便是柳树精,你们虽然暗箭伤人,却也是人的名、树的影,未始不算师出有名。――只不知焦六焦爷的本尊又是什么。”
“你……原来你早有防备……你摸过我们的底!”此时店中众客早已纷纷逃到楼上,背后远远的屋角中传来白夫人的声音,虽则惊惧交加,那娇甜的嗓子倒丝毫未变――没变的也只有嗓子而已。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早被割了无数破口,浑身血迹源源渗出,血迹之中却还夹着一些又腥又粘的暗绿色汁液,我伸手摘去肩上一片草木的叶子,落在地上竟发出金属之音。
“白姐姐。我的手是不能动了,但手不能动,未必就不能使剑了――你说是么?”
我微笑望着屋角暗处那一窝蛇虫般蠕动着的、黑糊糊的一大团――粗如盆口的一团密麻麻藤蔓,暗绿纠结,遍藤开出无数朵浓香白花,中央最大的一朵心子里隐隐浮现着眉目口鼻,模糊有几分像是白夫人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脸。
“你这小贱人……原来你早就知道,你……这是将计就计……你好奸!”那张人脸骂道,藤蔓在地上簌簌抽搐,方才那一剑斩断了它的千枝万藤,断藤带着白花像垂死的长蛇在地下盲目地乱爬一阵便一一澌灭,如同见了日光的鬼影,渐薄渐淡,终于消失。白夫人痛极,浑身肢断处汩汩淌出刺鼻的粘液,啪嗒啪嗒击着地面,像许多蟒蛇的尾巴。
我低头,足尖轻拨了拨那枝被斩成两段掉落在地的金钗,它发出缕缕蒸汽,逐渐化作半张无法辨认的符咒。
“若不将计就计,又怎能将你们诱出来。为了杀我,你们也算煞费苦心了。我何尝想要这样,我一忍再忍,只盼你们知难而退,大家平安,那不好么?”我摇头叹息,看着那团不成模样的藤蔓,出了会神,“白姐姐,自我们相识以来,你百般嘘寒问暖,我心中不是不感动的。人谁不盼能享有手足之情,我没有亲人,我时常想,要是你待我的都是真心,那该有多好……”
“呸!小贱人,老娘艺不如人,千百年道行,今天大意栽在你这毛丫头手里。你要杀便杀,休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跟你仇深似海,你别做梦!”
“曲皋山中铁炬草。”我望着她点了点头,“我以前倒不知道,铁炬草开的花竟这么美,只可惜再美的花儿,终是害人之物。你离山即死,却一路追踪我至此,这些时日不得水土,早已元气大伤,若是在你本山,我被你捆住了也未必便能脱身。你们虽为杀我而来,这份恒心倒也令人可敬。今日既已真身相见,可否告知我这一切的原由,也让我得个明白。”
暗处那张人脸闻言似乎怔了一怔,白夫人目光闪动有如鬼火,狠狠啐道:“难道你不知道么?还装什么蒜!”
我环顾四周,群妖将我团团包围,然其中却不见龙修,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当下心意微转,笑道:“自古以来剑仙与妖物天生便是对头,可我生性疏懒,这番来此,全为我自己的私事。你们竟自误了。可知俗话说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半点不假。郎家三兄弟和你们一家四口――你们七个,这回向我发难全无道理,我本来是不想伤你们的。”
藤蔓花中的人脸微一凝神,大声接道:“不错!你们和我们天生便是对头,我等世居这一带,你在山上学剑便罢,如今你竟携剑下山,我们又岂能容你!这叫先下手为强。向来是你们强横霸道,不容我们生存,见了便砍便杀,我们又怎知你这小贱人心里的想头?”
“从古至今,正邪不能两立……今日倘若我师父她老人家在此,你们七个妖精一个也跑不了。可是我自己的事要紧,不想横生枝节。你伤了我,我也伤了你,如今算是扯平。你受伤虽重,只要速归本山休养,有地气滋养,当不致有何疏虞。要是你们还不死心,觉得能胜过我,不妨再来试试,我奉陪到底。话已说明白了,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我垂首喟叹,忽然抬头,“――但有人滥伤无辜,害了人命,我却饶不过他。郎老大,我要你们为那农人抵命!”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郎家兄弟早已现出原身一左一右守住门口,听闻我言,两条黑狼一声哀嗥,转头竟撞穿客店大门逃命,木屑喀啦啦四溅,两狼健若牛犊,一撞之下,大门洞穿,展眼已不见了踪影。鱼肠剑贴地直飞,疾若流星,片刻后只闻门外两声惨嚎。
白光仍从门上破洞飞回,复归我手。剑刃上红血迅速汇流,沿剑尖滴落在地,剑身仍是明净如霜,不沾半点秽污。我望着白君啸。
“杀人偿命。现在债已完了。你们走不走?”
那条吊睛白额、遍体锦文的猛虎前爪按地,伏低身子,两眼紧盯着我,半晌,口吐人言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你真会放过我们么?”
我正要答言,背后忽一阵铿锵乐声激荡入耳,如裂金石,如迸银瓶,须臾忽然一转,音调极尽柔靡之致,回旋如意。我眼前不由一黑,在那黑暗里隐隐似见天魔起舞,肉色大腿如蛇交缠,刺青纹出妙曼花纹,脐间嵌的宝石红若榴花,一闪一闪眩人眼目。天魔之女全身赤裸,扭动着腰肢,彼此缠绵嘘气,舌吻相接,做尽无数淫亵丑态。她们眼皮上浓抹金泥,媚眼水淋淋地直抛过来,欲仙欲死。我猛力摇头,挥不去眼前条条肉色人影,昏暗的金光闪烁着无尽春情,乐音中喘息之声愈来愈响,那节拍带着我的血脉搏动,只觉心也跟着越跳越快,不由自主。
我扶了扶头,摇摇欲倒。黑暗中数十条丰柔的裸臂缠上身来,有人舔着我的耳朵,一个魔女格格娇笑,自肩后绕过手来直插我怀中,一路向下抚摸,堪堪触及腹下。我急忙振臂,却摔不脱乐音中本自虚幻而生的心魔,被她们缠住了,身如千钧之重。呵,头好晕……肉色的影子,肉色的欲情……舞剑砍削,剑从人影中空空穿过如断流水。我脚下步伐颠倒,心中急得火星乱迸。
――“邪魔外道,速速退避!”一个人首垂着青丝浓发,从上方倒弯下来吻我的嘴,我偏头避过,咬破舌尖,一口血和着叱声喷出去。
心下稍觉清明。我闭目不看那些砍不断、推不开的虚像,咬牙紧握宝剑,脚下跃起,直直向后摔落。脊背将要及地的一刹,平举鱼肠剑,仰面朝天,连人带剑朝后倒飞。穿越幢幢舞动的魔姬幻相,身如一枝分水箭直插入海。
色相熄灭,满目漆黑。只听铮铮几声崩绝之音,我已躺在地下。什么东西像下雨一般乱落一阵,微微刺痛地打在脸上。
我翻身跃起,定住神魂,看看一地残碎的木片。
“焦尾古桐?难怪师父说无论任何木石无情之物,只要年深月久得了精气,皆可成妖。焦六竟然是一张古琴所化。”那形容猥琐的仆役竟是如此“风雅”之妖,实出我的意料。
“走!”猛虎突发啸声,趁我瞧着古琴残骸发呆,一阵腥风自身畔擦过,纵到屋角驮起那团被斩得七零八落的铁炬妖藤,返身便逃。我按剑不动,无意追赶,柳二却悲声高呼:“焦兄弟――”
不但不逃,反而一抬手,袖中游龙般飞出千百条绿线,铺天盖地织成罗网,向我当头罩下。我微微一笑,这小小柳妖,竟也不知死活。只待它的法术罩到头顶,便挥剑将之连根斩断。
柳条漫天穿梭,如一场有毒的大雨。谁知妖术尚未及身,头顶上却有人扯着脖子大喝:“夜姑娘,我来救你了!”
喀喇两声,龙修在楼板俯身观看,这时撞断了栏杆,连人带木头重重摔将下来。人在半空,手足乱舞,连声大叫。那妖精的罗网即将撒到我头上,却给他中途砸落,柳条灵敏至极,一触及猎物,并不管来者为谁,纷纷如毒龙一般张牙舞爪地弹起,霎时将龙修裹得像只粽子,千万条柳枝捆遍周身,向脖子里狠命勒紧。
“夜姑娘,救命……救……”龙修在网中动弹不得,给勒得翻着白眼,高声呼救。我不动,冷眼瞧着,看他们的同伙可会真有这个狠劲,把苦肉计演到底。
“救……咳咳,救救我……”不一时,龙修已满脸发紫,舌头吐出,喊也喊不出来了。眼见就要断气。他两脚拼命蹬地,罗网越收越紧,龙修看去活像一只巨大的碧绿虫蛹。我冷笑起来。
突然站在门首的柳妖一声惨呼,一股烧焦木头的气味发散出来。罗网迅速松开,无数绿线嗖嗖收回,他抚着胸口,又惊又怒地向龙修瞪了一眼,转身冲出大门,逃了。
“咳咳咳咳……夜姑娘,你怎么不救我?我、我干冒奇险,勇斗妖精,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咳咳咳咳!要不是……要不是前年一个道士给我的这道退妖符,我的小命差点没啦!”
龙修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咳嗽得惊天动地,抱怨道。踉踉跄跄,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不去扶他,淡淡地说:“我想你既然敢从楼上跳下来,一定有克敌制胜的妙计,何用我多事?你这不是身怀法宝、众邪辟易了么?”
“法宝谈不上,不过……不过这道符还真管用,看来那个道士没骗我。咳咳……可惜只能用一次。”龙修缓过这口气来,不免又现得意之色,拍着胸膛夸耀道,“我见你情势危急,我担心呀!一急就跳下来了,夜姑娘,我这条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救你,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了!”
“是么?先前白夫人困住我的时候,情势不是比方才更危急百倍么?那时怎么又不见你出手?现下杀的杀了,逃的逃了,区区一个柳树精临死反扑,你倒奋不顾身地下来了!龙大侠,我当真多谢你得紧啊――要不是你挡着,这柳精这会儿早就给我劈成柴火了!”
我说完绕过他向楼上便走。龙修满脸尴尬,嘿嘿地笑着跟在后面:“我那个……在这个大获全胜的时刻,我想帮你锦上添花一下,咱们双剑合壁,好让这帮妖怪败得更惨!”
“你有毛病啊?滚开!”
“夜姑娘,你受伤了,你看你全身都给割破了,不知道那鬼藤有没有毒,不及时清理伤口只怕不好,让我来帮你……”龙修尾随,伸手向我肩上摸来。
“我的伤有没有事我自己知道。滚!”
我回头瞪他一眼,龙修吓得倒退几步,见我返身又走,而且开始招呼躲在楼上的众人,方又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几尺之外慢慢上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我也受伤了,哎哟,胸口好痛……我要吐血了!内伤!内伤啊……”
老掌柜一家并那伙农人眼见群妖现形,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不用说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瘫在楼板上,彼此相抱成团,话也说不出了。我扶起二牛的母亲,一一安慰众人,说道那群妖怪死了同伙,受了重伤,现下已经遁去,想必是不敢再来的了。老掌柜颤巍巍地跪下来,向我磕头:“姑娘……大侠!小店几十条人命如今全靠您了,您好歹救人救到底,您……您千万别走啊!俺们全靠您了……”
“老人家,你请放心,他们本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大家受了惊吓,甚是过意不去。如今总要保护大家周全,你放心。”我扶起老人,笑道,“――况且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你便是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那群农人远远地聚成一堆,并不靠近我身边。富贵叔听到老掌柜与我的对答,冷冷道:“都是她给俺们惹的麻烦,老汪,你还对她千恩万谢做甚!要不是她,怎会引来那些妖精?金根怎么会死?――俺们不敢望你保护,只盼你别再引妖精来害俺们就成了!你惹的事还不够多?还有脸赖在这里,难道非要把俺们这些人全害死才甘心么!”
“他叔,话不能这样说……”老掌柜鼻涕眼泪地,苦着脸,紧拉住我双手不放,“要是那些妖精再回来,夜姑娘不在这里,那有谁来救俺们?”
“妖精要杀的是她!若没有她,妖精压根就不会到店里来害人!”富贵叔怒吼。
“我不走,放心好了。”我拍拍六神无主的老人以示安慰,眼光垂落,射到他与我交握的手上。掌柜虽老眼昏花,此时却马上惊觉,登时一阵剧咳,我不得不撤出手来替他拍背,望见老人已不着痕迹地将右手缺了半截的拇指藏入手心,紧紧地捏住拳头。我笑了笑,将他推给二牛,转身向富贵叔一伙抱拳一揖:“各位,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连累了大伙儿,夜来这里向各位赔罪了。既然因我而起,事情了结之前,我绝不离开客栈。有我在此,不会让妖精再伤一个人,倘若各位定要我走,抱歉,我说了我在此间有事未了,我虽愿护各位周全,但若有谁要把我撵走,却也休想。说句得罪的话,我不想走,这里有人能赶得动我么?请了!”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径直穿过人群回入自己房间,龙修满口姑娘,大呼小叫地跟来,削尖了脑袋要挤进房来,被我将门一甩,着着实实碰了一鼻子灰。我听到他在门外捂着鼻子呼痛的声音。
这小丑似的家伙分明便是白夫人一众的同伙。他既刻意做作,何妨将计就计,且把他留在店中,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不过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了。只恐这厮暗中加害众人,倒须得细意提防才是。我请二牛的母亲烧了热水送上来,解了衣裳一边擦洗伤口一边想道。
浑身上下给铁炬藤划破无数细小创口,我用热水擦去血痂,涂上伤药。虽然遍体疼痛,好在那藤似乎无毒,只是皮肉小伤而已,自不在话下。只是飞剑斩落插在我头上那枚妖符时将髻子也一并削断了,头发散落,乱七八糟,无法再梳挽成髻。我对着镜子懊恼片刻,只得又问二牛的母亲借了剪刀,勉强把狗啃似的乱发修剪整齐,一头长发现在剩下半长不短,披垂只齐肩膀,无法束起。额发也只得修成齐眉刘海,黑漆漆地覆在额前。这副模样不伦不类,现在不单是男不男女不女,我竟似变回了一个才留头的小娃娃,四、五岁模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天真烂漫,幼小可爱。我望着镜里哭笑不得。孩童发式配上我这张早已长大的脸,眼光中除了冷冷肃杀并无别样神情,实在是说不出地别扭。
且顾不得这些。我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佩定了鱼肠宝剑,开门出去。
天色快亮了。如今已是十月初三,万不可再有何闪失。我得将众人聚在一处,时刻保护,以免又有人被龙修或是遁逃去的那几个妖怪所害。我心中有隐隐的感觉,妖气未散,白夫人虽受了重伤,只怕此刻他们尚未远离此地,随时可能去而复回。这个当口,万不能有半点大意。
可是龙修,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呢?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便一味装疯卖傻、深藏不露,此“人”是白夫人他们的少主,倒是不可小觑。我从未放松过对他的防备。
但为什么,为什么从他身上,我感觉不到半点妖气。难道他竟然是――人?
这不可能。不,我不相信与我作对的到头来竟会是人。那日他自己不是也说,当年他呼风唤雨之时世上还没有我么?龙修一定是妖。鱼肠的激烈反应和他身上的剑伤就是证明。
我踏着残破的楼板一路走去。那儿一处倒塌的栏杆,断木七零八落横卧于地,是龙修飞身跃下之时撞折的。为了救他那同伙柳精。他的小聪明,到底要在我面前耍到几时?
我微微冷笑起来。手按住衣下的硬物,世间鬼蜮横行,步步荆棘,处处陷阱,只有它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鱼肠,鱼肠,你告诉我,那男人身上的谜题,到底是什么?

下楼一看,这倒无须我一一去请,掌柜一家与一众农人早已自发地聚在一块儿。满目狼籍的店堂稍作收拾,大门好歹钉上几块木板堵住了破洞,水缸,米袋,箱子,无数重物高高堆积在门前顶住。老掌柜也不在柜台后呆着了,众人聚拢在离门最远的屋角,生起一个大火堆,团团围定。各人脸上都惊魂未定,不住盯着大门,彼此挨得紧紧的。想是大家都怕妖怪再来,不敢落单,也不敢睡觉,故都围在这里仗着人多好壮胆,又便于随时监视门外动静。就连龙修也凑在他们一处,挨着火,索索发抖,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这不是把一头狼放在羊群之中么?我看着龙修那副胆战心惊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重重落脚,从楼梯上步下。
众人抬眼见我,脸上都阴沉沉地,独有龙修满面喜色,冲我挥舞双手,欢叫:“夜姑娘,太好了!你的伤没事罢?我正在这儿担心呢,你要再不下来我就上楼看你啦!”
我不答,自顾下楼,唤二牛帮我在门口再生一堆火,打横坐在火堆之侧,牢牢守住大门。二牛送上一壶茶水,我失血过多,正自口渴得厉害,等不及用杯盏,便举起茶壶,仰头痛饮。龙修颠儿颠儿凑到近前,也挨着我坐下:“慢点喝,当心呛着……”一句未完,脸色忽然一呆,抬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这头发!哈哈……是你自己剪的么?笑死我了,还不如叫我帮你剪哩,你瞧你的样子……不过倒是比你原先那冷冰冰的模样可爱得多了,夜姑娘,你看你现在多像一个乖娃娃!”
他捧腹狂笑,一只手晃来晃去,茶水自壶嘴倾流而下,于半尺之外倾入我口,龙修张牙舞爪,火光中我眼角里看得分明,他的食指堪堪触及那股细水流,指甲缝里白荧荧地发出不易觉察的一线暗光。
“哈哈,来让叔叔抱……”
他兀自装出狂笑之状,我右手一翻,壶盖落地,还剩半壶热茶全泼在龙修脸上。
“啊哟!”他大叫,一跳离地,两手胡乱抹脸。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龙修给烫得满脸通红,眯着眼睛,衣上水痕淋漓,狼狈不堪。
“你怎么拿热水泼我?”他先是斥责,偷眼向我瞧了瞧,又改口道,“好罢……是我错了,我不该取笑你……那个,你的头发很好,好看得很。”
见我充耳不闻,他搓手搓脚地又挨着我坐下。登时腰间剧震,鱼肠剑又发出旁人不觉的啸声。我自顾叫二牛再送一壶茶来,不朝他看一眼。龙修挑起拇指,谄笑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你这样竟比先前还漂亮。”
“我在这里守住大门,以防妖怪复来。倘若他们破门攻入,我好抵挡。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妖怪一定会回来的,我有感觉。”
我冷冷道,龙修扭头向大门看了一眼,打个寒噤,随即强颜欢笑,做出勇敢的模样,拍胸豪语:“要是那帮兔崽子还敢回来,姓龙的自当与姑娘并肩作战,双剑合壁!夜姑娘,你放心,上次我那是事起仓促,没转过弯来,这回我一定不会在旁边看着了!我会在第一时间保护你的,你别怕,待会儿他们要是胆敢回来,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有我在,什么妖精也休想伤到你一根……头发。”
“我倒不怕。害怕的大概另有其人吧。”我从鼻中哼了一声,“就凭你?龙大侠,我心领了。若是倚仗你保护我,我不如早点去买口棺材算了!我被那妖藤千刀万剐之时,你在干什么来着?我满头的头发都没了,又何止给伤了一根!”
“咳,都说了上回我是太震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又何必老翻旧账呢……”龙修尽管尴尬,仍大言不惭道,“总之待会儿如有状况,我一定不离你半步了。”
“随便你。但我要保护这里众人,真打起来也别想我专门罩着你。你粘在我身边也没用。”
龙修给我说穿心事,讪讪道:“你这人诸般都好,便是疑心太重了些。我对你的心意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何必老把人往坏处想呢……夜来姑娘,在下对你一番仰慕之情,情真意切,天日可表。我这句句都是真心话。宁可教我立时死了,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的。你不知道方才我心里有多急多痛,好在你总算平安无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是么?多谢了。”我随口漫应。龙修见我冷笑,知我不信,只搭讪着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什么“你的伤真的没事吧”,“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补一补”,“你是照着镜子剪的么,这后边的头发倒也整齐”之类。最后我实在给他聒噪得受不了,说道:“怎么你这么多话?你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么?我看你精神倒好。”
“啊?是……是啊!”龙修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胸口,皱眉呻吟起来,“哎哟……我受了内伤,好痛,我一直强撑着啊!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有谁能帮我揉揉哟……”
边大呼小叫边软软地向我肩上倚来。我实在厌烦这小丑的做作,向边上一让,龙修翻着白眼一头倒下,险些栽在火里。
“客官爷,您很痛么?我来替您揉揉罢。”二牛见龙修两眼反插,躺在地下四肢抽搐,只差口吐白沫了,少年心地诚朴,不由担心地跑过来伸手去扶。
“不用了,我挺得住。”龙修悻悻地翻身爬起,笼着手,咕嘟着嘴,蹲在火边。二牛张大眼睛,觉得这客官痊愈得实在神奇。挠了挠头,在祖父严厉的注视下只得走开。此时天已大亮,窗上一片清光,店堂地下一方一方黄黄的太阳影子,照得每个人须眉毕现。众人一夜未睡,担惊受怕,脸上都甚是憔悴,但这般温暖而真实的白日光景教人心里塌实,昨夜的一切光怪陆离、神出鬼没仿佛都变得遥远虚幻,只像一个噩梦。在日光下,这世界又是属于人类的了,实实在在、可扪可握的稳妥的人间。闻得到烟火的气味。
烟火气味从厨房油污的门帘内一阵阵传出。二牛和他母亲在里面煎炒烹炸,油锅的声音令面如死灰的众人精神微振,脸上也泛起些许血色。龙修在那里摩拳擦掌,兴奋地要这要那,还企图劝我吃些荤腥补身,遭到冷酷的拒绝后只得作罢。
风里隐隐传来凄哀的牛鸣。人群中站起一个汉子,大步往门外走,经过我的时候突被横里伸出来的一柄剑拦下,他瞪着眼道:“俺去后院喂喂牲口,一天没草料了。你拦住俺做甚?”
我横剑于路,淡淡道:“牲口一天不吃草料死不了,你这一步出去了,若回不来,却是谁也救不转你。这位大哥,我劝你还是回去坐着。今天已是十月初三了,明儿就是初四。无论有何要紧事,也不差这一天的工夫。回去罢。”
“什么初三初四的,俺听不懂!”那汉子满脸红涨,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俺们又不是你的犯人,如今连一步也不能走了不成!”
远处富贵叔等一批农人纷纷起立。我将剑鞘在手上轻轻一转,仍横握着挡住去路。
“农家贫寒,养得一头牛,殊为不易。这都是上好的少壮黄牛,留在家中耕田犁地岂不正好,何苦暴殄天物。再说,蝼蚁尚且贪生,那牲畜都是多年蓄养,一旦抛撇,也甚是可怜。你们没看见牛马眼中的泪水么?众位大哥,你们只须耐得这一日的性子,你们带来的牲口,明日我都教你们好好生生地再带回家去,这不好么?”我不看那张口结舌站在当地的汉子,横剑于他身前,叹道,“放心,那些牲畜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我想请问各位,倘若妖怪并未走远,现下它们身负重伤,还有什么比活人吃了更补元气呢?那两头死狼还在外头。先前的事情是我的疏忽,至今深觉歉疚。现下我既已答应了要保各位周全,便当说到做到。恕我无礼,今天谁想走出这个门口,先问问我这把剑。”
“死丫头,你恃着武力吓唬俺们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分明就是把俺们当成你的囚犯!”人丛中有个男子攘臂高呼。我不置可否。
“要是各位真这么想,我也不妨就把各位当成囚犯好了。话撂在这儿:出去就是个死,是死在妖怪手里还是我剑下,你们自己瞧着办。”
“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什么牲口、黄牛、今天、明天的,俺们听不懂!你说清楚,今天怎样,明天又怎样?你如何教我们把牲口好好地带回家去?”富贵叔沉声喝道。
“听不懂就算了。”我摇头道,手臂微微一振,吓得那汉子倒退几步,跌了一跤,爬起身便掉头向回跑去。“到了明日,一切自有分晓。众位大哥,你们今儿就委屈一天,都给我老实坐着罢!”
“好样的,镇住这批乡巴佬,别叫他们添乱!”龙修在旁低声赞道。
一时二牛送上饭食,一众农人埋头大嚼,他们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我虽明知,却也不能说什么。自顾捧碗吃着白米饭,二牛拿来自家晒的萝卜干咸菜过口。龙修在旁举着一只烤鸡大嚼,啧啧有声,一边不时表示惋惜。
“夜姑娘,我劝你尝一口罢,这鸡烧得不错!可香了!”
一时又道:“你斋戒不过为了令堂贵体有恙嘛,又不是不能吃肉!我想天下慈母怜爱子女之心总是一般无二,夜姑娘一番孝心固然可敬,但在下以为令堂倘若得知你为她茹素,搞得面黄肌瘦的……咳,她老人家一定要心疼的!夜姑娘,令堂如果知道,必不准你吃斋,你若不信咱们就打个赌,你敢不敢?”
时而又就着火光向我脸上觑一觑,叹道:“你吃素很久了罢?年轻轻的姑娘家,你看这等面无血色,白得像鬼……那个,有若姑射仙子一般,虽然美丽……让人瞧着不由得心疼啊!夜姑娘,你就尝一口这鸡好不好?要是不好吃,你大口啐我!”
我烦不胜烦,懒得与他搭话,直接挥臂向他打去。龙修慌忙逃开,缩在角落窥视半晌,又悄悄地挨上前来,与我保持审慎的一臂距离。这回倒是老实了许久。炭在火盆里烧得发出筚篥微响,听得人昏昏欲睡。这单调的声音中夹杂着二三十个男人的鼻息,有人鼾鼾睡去,越发使人困倦。龙修也半蜷在火边睡了,闭上了他那张惹厌的嘴,倒让人清净许多。
谁知他翻了个身,嘴唇叭嗒几下,不知所云地说了几句梦话,竟又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惺忪四顾。一看到我,朦胧的双眼马上又亮起来。龙修以为我没发现他醒了,躺在地下,满脸窃喜地捂着嘴偷笑片刻,随即把胳膊往头下一枕,眯起眼睛,悠哉游哉、肆无忌惮地只顾从眼缝里盯着我的脸瞧,脚还跷起二郎腿一甩一甩的。我只作不知,探身拨了拨盆中炭火,鼓起腮用力一吹。炭屑飞灰蓬蓬扬起,一股都吹到他脸上。龙修立刻呛咳起来,翻身坐起。
“咳咳!……哪来一阵风?倒吹了我一脸灰。阿弥陀佛,虽然是阵不速之风,倒是香得紧啊!香风,香风!三生有幸!”他擦着脸假作诧异,面上黑一道灰一道,像只花脸猫。我忍笑不语,只用拨火棍拨着炭。龙修假装抹脸,探身过来,双手盖在眼上,从指缝里由下向上往我脸上端详片刻,道:“夜来姑娘,你怎么哭啦?啊,我知道了,你见我内伤难愈,心中焦急,不免落下情泪。你放心,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啊?虽然痛得很难受,为了你我也要挺住!我还要陪你长命百岁、天长地久呢,哪能就去了呢,你别哭,啊!”
“别胡说!谁为你哭来?”我举起拨火棍向他脸上搠去,龙修笑着打滚避开,在三尺之外托腮斜卧于地,望着我只顾点头儿。一副无赖相越发叫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喝道:“你死不死与我何干!再说一句轻薄话,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你没哭么?”龙修又飞快地伸头过来,瞄了我一眼后急速避开拨火棍,啧啧道,“那是我看错啦。唉,我见你脸上似有泪痕,火光一照,我还以为你为我哭了呐。不过没关系,虽然你脸上没流泪,我知道此刻你心里是为我流着泪的――你不用解释了。”
他伸手指着自己右眼下面,指头一画一画的,嘻皮笑脸,逞着口舌戏弄于我。我焦躁起来,长身而起,高叫:“二牛!替我再生一堆火!我不要和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
“别,别!”龙修使出就地十八滚的功夫,无论我抬足欲向何处,他总能滚来拦在我脚前,牵住袍子下摆,嘻嘻笑道,“你看人家开个店,买米买柴的,也不容易。你又不让人家出去,这柴火要烧完了可怎么办啊?还是省着点罢,何苦多生一堆火?咱两个横竖已混了一天了,依我看就别挪窝了,好歹一处坐着罢。你脸上有疤,我又没嫌弃你――唉,你还真别说,这疤倒像前朝的泪妆,倒是怪好看的――”
没曾发觉,此时一天竟已堪堪过去,众人沉默之中,又早是黄昏日落时分。龙修躺在脚前牵襟阻挡,笑嘻嘻地望上来,眼中两点火光明亮跳荡。我抬足便朝他头上踹去,龙修忙伸两手,合抱住我的脚,笑道:“夜姑娘,别走,别走!前儿白夫人讲了个好故事给咱们听,虽然是假的,倒也动人。你看又是入夜时刻,姑娘若不嫌烦,今晚轮到在下讲故事给你听,你看好不好?我的故事或许没有白夫人的曲折动听,不过在下发誓,这故事字字句句,都是这个世间确凿发生过的实情,当年一切缘由,皆是我亲眼所见――夜来姑娘,我心里憋得久了,今天要把这故事说给你知道,你要不要听?”
我的脚踢到一半,被他抱住了,定在半空。低头瞧着龙修的脸,这年轻男子仍是满脸贼忒嘻嘻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颜色,一切犹似回到我与他第一晚初初相见,龙修的眼睛里映着两朵小火习习翻涌,浅棕黄的瞳人,色如浓蜜,而静定若水。虽是衬着满面贼笑,越发显得那双眼眸的冷而沉重。我垂首望着他,缓缓收回了脚,拂袖坐下。
“你说罢。”
我深吸一口气,对龙修道。
这登徒子翻身坐起,先慢条斯理地掸落满身炭屑,又啃了几口鸡腿,抹着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见我眉头已紧紧皱起,偏装作看不见,向火上烘着手,笑道:“呃――好饱啊!这鸡味道不错!大婶的手艺越发好了!我看将来即使不开什么客栈,独沽一味‘汪氏烤鸡’那也是闻香下马、客似云来啊!不错不错……夜姑娘,你是江湖中人,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种神奇的人物叫做剑仙罢?”
看我就快忍耐不住,他方闲闲地转入正题。我哼了一声,不予理睬。龙修摇头晃脑,在火上反复烘着两只手,只顾盯着自己的十指看,做出飞鹰、猛犬、狐狸各样手势,让火光映在白墙上,栩栩如生。他的手指如此修长灵巧,有如一窝自行其是的活物。
如同龙蛇。我的目光自墙上的影子移到他手上,不由也被他吸引住了,凝眸望着变换勾连的男子十指,若有所思。龙修玩了一会,叹一口气:“在下不是什么武林人士,姓龙的只是个营营役役为口奔忙的小老百姓罢了,但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倒还不算鄙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夜姑娘,我在道上有时碰到几个挎刀使剑的英雄,蒙他们瞧得起,大家喝酒谈天,那酒酣耳热之际,江湖中的逸闻掌故倒也给在下听了不少。那些英雄对我说起剑仙,吓,这剑仙可不是寻常舞刀弄棒之人可比的呀,当今之世,人妖混杂,世道大乱,人人都想学点武艺防身。但一千个武人里头也未必出得了一个剑仙――只说这剑仙都是离世隐居、来无影去无踪之辈,或深山大泽,或草莽僻野――咦,你说这剑仙成日家啥也不干,就知道斩妖除魔,原来单看他们住的地方,剑仙和妖精倒是像得紧啊!难道别看他们水火不容,一辈子冤家似的、见了就红眼,论到根子上,这正与邪却是不大那么分得出来,莫非仙妖本是一家?那正邪黑白之说,其实只不过是人为了自个儿的私心编造出来的借口?夜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些是你亲眼所见的么?”
“那倒不是。我不过偶尔想起来,在故事正式开场之前,先讲上这么一段醒醒耳罢了。说书的不也是这么说的么?”龙修呵呵地笑了一阵,自我解嘲,“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来呢?夜姑娘,皆因我听说剑仙都有贴身飞剑,那剑都是有灵性的,和主人心意相通,见了邪魔外道,只要把飞剑这么一撒出去,嗖嗖!白光一道,立取敌人首级――我是外行啊,我什么也不知道,这都是听几位英雄大爷们说的。不过呢,自从我有幸识得姑娘以来,我越琢磨这剑仙的模样行径怎么它就那么眼熟,想来想去,原来是姑娘您的尊范实在太像在下听说的剑仙了。人说啦,但凡得道的剑仙都有驻颜不老之术,有好多鼎鼎大名的前辈仙人,道力几百几千年的,看上去可都绰约如处子,无论男女那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呐。夜姑娘,这不像你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功夫恁地了得,那几个妖怪何等厉害,我在旁看着也吓死了,您宝剑这么一出手,顿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夜来姑娘,姓龙的该不会祖上积了大德,竟然三生有幸,今日给我认识了一位仙人罢?”
他一拍大腿,模拟我与白夫人一伙激斗的样子胡乱比划一番。我没朝他看,我知道此刻在龙修那双琥珀般迷蒙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怨毒。
我只笑了笑:“你管我是什么人呢,反正我与你素不相识,这辈子也不会扯上半点干系。你不是要讲精彩的故事给我听么?怎么说了半天,只顾打听起我的事来。”
“我们从前的确素不相识,但这辈子扯不扯得上干系……嘿嘿,姑娘你现在就下断言,可还早了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龙修吃吃怪笑,教人听得只想打他一顿。就在我捏紧拳头之际,他忽然清清喉咙,脸色一正:“好。闲话休提,我现下就讲故事了。姑娘你听好了,这可都是千真万确的实事呀。我要讲的这故事呢其实和剑仙的关系有是有的,不过重中之重,故事的主角却是一个妖怪――姑娘,你刚刚才亲手杀了几个,你一定相信这世上确乎是有妖怪这么一种东西存在的罢?其实妖怪也没什么希奇,想那六道众生皆有慧根,既然人能修道升仙,那么举凡禽兽草木之流,只要有灵犀一点,炼气炼形,脱却皮囊,得了人身――这也是平而又平的常事罢?我要说的这个妖怪,它本是千年得道的一条蟒蛇精。它多年潜伏深山之中,暗暗修炼,并不出外作怪伤人,大概正因如此才能韬光养晦,给它活了千年之久。姑娘,你也知道,自古正邪不能两立,世上既有妖物,便有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士。好比天下剑仙见了妖怪,怕是不问青红皂白,都要提剑便杀的。人间,什么是人间?那便是人的世界,众生有情,却唯有人才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主宰!万物只该安安分分供人庖宰,充人口腹,任何不甘浑噩一生想要炼道出头的众生都是异类,都是妖,都该杀!那蛇妖深知这个道理,故此虽然炼形千载,道力已臻化境,倒并不恃此害人。可这世上人与妖势不两立,妖纵不害人,人也要杀妖。那蛇妖不忍见同类辛辛苦苦修道一场,到头来仍做人剑下之鬼,他便想了个主意,仿着人间那走投无路给逼得上山落草之辈,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建了个妖之国度。凡是给剑仙正派追杀、无处可去的妖物,都可来投,他一一收容,教导这些妖精收敛锋芒、保全身命之理,带领他们在深山之中隐居逍遥,不问世事,也不去人间行走,山中走兽飞禽多有,倒也不愁过活,大家自成一统,再不用过那提心吊胆防人刀剑的日子。这般过了几百年,山中的这个妖国越来越是兴旺,众妖在蛇精统领之下繁衍生息,其乐融融,居然一派桃花源景象。于是大家敬服,‘人人’甘愿奉他为主,便改了称呼,无论老小都尊他一声蛇王。”
我抬眼与他对视,龙修讲到此处,笑眯眯地停口暂歇,端起杯来饮一口茶润嗓。他虽喝着茶,目光竟不稍垂,自杯口上方望过来,面上笑容镇定如常。我咬住嘴唇,望进龙修双眼深处去,他哈哈一笑,放下茶杯,坦坦荡荡与我四目相接。那双眸子虽非乌黑,浅淡了一层反越显得深幽幽的,看久了竟觉他眼中延伸出去两条长长隧道,诡异的琥珀颜色铺天盖地,不知通往何处。深不可测,令人眩晕。我在那双眼睛里照见我自己,惨白、缩小的脸庞,在龙修的眼中仿佛有无数个我,和跳动的火头一起构成无尽头的镜廊。我闭目转头,深吸一口气。
“依你所说,这蛇王倒也是个善良之辈。若真能把群妖拘束住了,不使他们流窜人间害人,也算是件功德。这故事不错。”
龙修又长叹一声:“是啊……谁说这不是件功德呢?可姑娘你想,人间恁多正派人士,别的不说,单说蜀山一派,从上至下哪个不是以降妖伏魔为己任的?纸里终是包不住火,深山之中有这么一个妖国,剑仙们不知便罢,若知道了时,能容得这批妖物逍遥自在么?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正邪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在人间――呵呵,人类又岂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我无语,半晌答道:“那么该是有正派之人出来剿灭他们了。”
“不错。话说山中群妖在蛇王带领下过了几百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想是这福分终于享到头了,这一年果然走了风声,就来了一个剑仙剿灭他们。说起这剑仙可了不得,她虽是个女的,可比无数须眉男儿还更厉害得多。一口飞剑神出鬼没,也不知取了多少妖物的头颅。传说以她的修为名头,早该晋身蜀山执掌天下公理,但她生性淡泊不爱名利,故出师后只在山中隐居练剑,偶尔杀一两个为害人间的邪徒,因此功力虽深,却始终是个散仙,不入典籍的――哦对了,我依稀记得她隐居的那座山叫做半石山,据说甚是荒凉,也没什么人知道――夜姑娘,你是学剑之人,于这些掌故当比我熟悉得多罢?你有没有听师长同道提起过半石山这个地方?那就是那个女剑仙的故里。”
“你只管讲你的故事,又来问我作甚?”我以手撑地,咬牙道。
龙修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说的是。我只管讲我的故事,唉,那是我的故事,各人的故事,终究是要各人自己讲完的,旁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姑娘责备得有理,我这就把故事讲完,不再胡缠啦――一个故事,再长,再乱,终于也是要讲完的,夜姑娘,你说是么?呵呵,拖了这么久,也该是讲完的时候了。说了许多话,倒又饿了,嗯,这鸡真香!”他拿起半只烤鸡的残骨来又大口撕下块肉,满嘴鼓囊囊地咀嚼着,伸手拿起我的茶壶也对嘴咕嘟咕嘟痛饮了几口。我呆呆地望着火舌,竟不暇出声阻止。龙修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双眼朝天望着,悠悠说道:“人家说,半石山荒凉得很,山上没有一朵花,只有萧萧蔓草,云彩终年混沌,太阳落山的时候,满目紫灰色的荒烟,就这么蒙蒙地弥漫开去……那是个至幽至清的仙境,自古以来,仙人多寂寞。唉,也不知是不是。我真想有一天能上半石山去看看,看看那些云朵,荒草,看看那个女剑仙夕寝朝食的地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那般身无半根俗骨的人物?他们说,那个女剑仙生得美极了,真真是铁骨清颜,像个水墨画出的人儿,非世间芳菲俗艳可比。夜姑娘,你说她会不会和你很像?――总之,她是个百年罕见的大美人儿,可再美的人,她到底是一个剑仙,她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她相貌虽比花娇,骨子里可是一把剑。是剑就要见血,她从半石山下来了,下山的目的是为了歼灭那一窝妖精。这女剑仙倒也是个磊落之人,她不屑搞什么暗算偷袭的把戏,坦坦荡荡直接找到蛇王,扬言要和他一对一地对决,放话出来:倘若她输了,任凭蛇王处置,要杀要剐绝无异议。要是他输了,那也得以命相抵,满山妖精,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草木之魅,无论道行深浅,她可要一窝端,全都杀了。蛇王虽有千年修为,自恃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当此情境,那是不应也得应。无奈只得施展毕生功力,与这女剑仙比武。这一场大战直是星月无光,好生凶险――夜姑娘,你猜到没有,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自古邪不能胜正,一个区区蛇王,再有本事,也不是剑仙的对手。想必是蛇王败了,邪魔外道一并扫荡,肃除妖氛,大快人心。”
“你猜对了一半。”龙修拍手笑道,“蛇王的千年道行果然不敌仙家妙法,他是败了,但却没死。不但他没死,满山的妖精也都没死,那女剑仙虽然大获全胜,末了竟没杀了半个妖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我冷哼。
龙修轻轻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贴于唇上,眯起眼睛望着我:“你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嘴硬便不肯说。唉,你当然是不肯说的了,你是正派弟子,堂堂正正的剑仙传人,如何肯离经叛道承认这种事呢?可笑,可笑!你若认了,岂不大削正道的面子、长了妖邪的威风?这个面子可有多重,正义之士怎么丢得起?哈哈,哈哈哈哈!从古至今,为了一个虚名儿不惜毁了活生生人命的事,难道还少了?是我呆了,我不该问你,我明明知道你夜来夜姑娘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正派嫡传,将来只怕你也要上蜀山接掌剑道衣钵的,我怎么还来问你?这可不是呆了么?哈哈,哈哈!”
“你要说便说,不爱说就拉倒!当我稀罕听么?这等做作是给谁看的!”我拂袖大怒,“你自己要卖关子,当年之事我又没见着,我怎么知道那妖物为什么没死!”
“你当真不知么?”龙修仍望着我大笑,眼睛却越眯越窄,眼缝里流露出的一线流光也越来越冷,泛着红丝,如古墓里殉葬的带血的玉璜,“夜来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你件件都想到了,偏就忘了一件事。你方才说,肃除妖氛,大快人心,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知道‘心’是什么?你知道么,你看见过么――你想过人是有‘心’的么?剑仙也是人,剑仙也有心,有心便不能无情。如果我告诉你,当年那个女剑仙与蛇王一番恶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其间手足相接、肌肤相亲,那蛇王千年道行,幻形本可随心所欲,直至最后败阵,磊落慷慨,气度始终不输,女剑仙竟被他容貌气骨迷惑,纵然胜了,竟不忍下手杀却――对,她对他动了情。男女大欲,天理存焉。她看上那蛇王了,不但舍不得杀他,而且神智迷乱,想要和他做夫妻――你信不信?”
“不信!不信!你胡说!你捏造谎言,我不信,我不信!滚开!”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火盆,炭火四溅,烧得龙修衣上千疮百孔,全是破洞。二牛和那群农人向这边惊望过来,个个大惑不解。我顾不得那许多,踢翻火盆后跪于当地,双手捂脸,嘶声叫道:“你再胡说一句,我杀了你!”
龙修盘膝而坐,任凭满盆红炭泼来,竟不躲避。他身上着了几处火,也不去管,只静静凝视着我,衣上熊熊烧着的几点小火,如同几朵盛开的红莲,映着这个轻薄男子的面孔,虽然一径保持着惯有的嘻皮笑脸,眼里仿佛渐渐沉淀了两点悲哀。片刻,他抬手轻轻挥灭了衣上火焰。几点烧得漆黑的布屑飞到眼前,落在我捂脸的手指上如同死去的蝴蝶。一股灰烬气味,茫茫漫漫,猝不及防地弥散开来。这样冷。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AGB|Impressum|Datenschutzerklärung|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网站地图

GMT+2, 2024-5-6 08:33 , Processed in 0.082957 second(s), 18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