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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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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穴 (萤之痛) 作者:鬼古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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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3 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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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脸
伤心致死
伤心致死 之 轮回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9-13 11: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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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掘墓人啊

  当你掘挖我的穴墓

  请挖得浅些

  好让我感受雨水的轻抚

  戴夫·马修斯《掘墓人》

  一个中秋的深夜里,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拖着一个长长的包,走在万国墓园的石径上。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一头长发在晕暗的月光下泛着灰白。他仿佛看见了月亮为自己投下的那个扭曲而模糊的身影,抬起头,叹息。

  一阵风将他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也就在这时,他的身躯凝住了。

  他看见了一枚萤火虫。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闪亮着微光的精灵出现,并非偶然。

  身体虽然凝固不动,他的心却在颤抖,目光随着那小小的亮光游走。萤火虫儿仿佛知道来人将要走向何方,一路朝前,向万国墓园最高档次的“风节园”飞去。

  来人终于又开始迈步,步履更为艰难。他已经年过八十,有严重的风湿病和糖尿病,平时,走这么长一段路已经不易,更何况他还拖着那越来越显沉重的长包。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如鬼火,穿梭在墓园里,径直飞到了一座新竖起的墓碑前,逡巡不去?

  此刻,他微蹲下身,忍着风湿和行走带来的膝盖疼痛,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那个伴随着他大半生恶梦的名字名字,喃喃自语,轻得唯有那只萤火虫能听见;两行老泪蜿蜒滑下,也只有那只萤火虫能看得见。

  伤感之中,他的背脊还是冒上一股冷气:这只萤火虫,意味着什么?

  老人不由警觉起来,站起身,环顾四周。除了枝叶声,再没有其他响动。

  他蹲身拉开那长条包,取出了一柄铁锨,用力将铁锨插进了墓碑前的土中。

  土不断被翻上来,坑逐渐变深,变宽。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心一阵收紧:不知什么时候,墓前出现了两只萤火虫,悠然飞舞。他低头看了看身下:为什么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正好能装下自己的身躯?也许,这正是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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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扇黑而厚重的门被艰难地推开,一个幼小的苍白男孩踟蹰走入阴森漆黑的世界。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似乎永无尽头,走廊两侧,依稀是一些房间。孩子睁大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房间里的陈设,房间里似乎有令他心生恐惧的人,怨毒的眼睛。

  他缓缓向前走着,极不情愿,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怨毒的目光从不同的房间里射出来,跟随着他,灼着他。他苍白的小脸罩上了厚厚一层惶惑和惊惧。他又听见一些轻微而古怪的声响。像是人语,又像是水流,还有丁丁当当的响声。

  继续向前走,不要放弃,你是这一切的关键。

  也许,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吧。也许,自己再次进入这阴暗的世界,一次比一次重要,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真相。他的眼前,更多模糊而令人生怖的影像从黑暗中闪过,似人非人,他不敢去看它们,宁愿意将眼光投向前方,那里毕竟有一星光亮。

  那星光亮游移不定,又如此之小,更像是一只萤火虫。

  更多的光亮出现了。他看见了那盏灯,从走廊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灯光照亮在一张陈旧的铁台子上。台子上,躺着一个人,一袭长发,从一侧的台缘垂下,无力地荡着。是男是女?看那长发,应该是女的,身上身下,是白色的……风衣、长裙、床单?她怎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和女子的脸近在咫尺。也许,他的使命,就是看清她的容颜。

  忽然,那女子睁开了双眼,一双他熟悉的眼睛,将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和刚才黑暗中两侧房间里那些目光一样,怨毒而愤怒。

  他想捂住双眼,抬手之际,却发现手里多出了一样物事。那东西和这里的一切一样模糊不清,能看清的,只有它在空中和灯光交错时发出的一道闪亮。

  “停!停!终止实验!”任教授厉声吩咐着,两名研究生和一名实验员七手八脚地将连在关键头部和身上的各种电极和导联线拆下,黄诗怡用纸巾擦去关键头脸上的汗水,又将两只饱满的酒精棉球压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关键终于睁开了眼。任教授松了一口气,说:“小关,我还真有些担心……”

  关键笑了笑,略显苍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平日开朗的神气。“放心吧,都只是些幻象,对不对?我其实已经习惯了……真的。”

  黄诗怡终于露出了笑脸,柔美的脸庞在关键的眼里闪亮,“没事就好,吓死人了。”

  关键有一张仍带了些稚气的清秀面容和一头浓密的黑发,眉毛和眼睛都黑黑浓浓的,高长身材,宽宽的肩背——他是江医游泳队的“老”队员了。黄诗怡上大学后就一直在任教授的实验室勤工俭学,做实验助理,和关键这个“实验对象”日久生情。黄诗怡的父亲英年早逝,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这大概养成了她独立成熟又温柔的个性,令关键仰慕。

  关键是个无比特殊的人,他能看见“它们”。

  天已经擦黑,黄诗怡送关键到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的后门,问:“任教授怎么说?”

  “他觉得很奇怪,”关键说,“为什么我最近才出现那样的感觉。”

  “你是说‘它们’?”

  “是啊,‘它们’从小就跟着我,但那时都是很简单直接的图像。前几年,‘它们’彻底消失。可是最近,催眠时又冒出了那些独特怪异的影像,那走廊、眼睛、铁台子上的人。好像‘它们’又要回来。任教授也犯难。你知道的,我小时候,他就给我做过实验,当时我没有看到过那黑黑的走廊,那些凶恶的眼睛;而且,为什么那些影像以前一直那么模糊,为什么最近又逐渐清晰,看出是个女人……”

  “能确证是个女人?”

  “很长的头发……”

  “男孩也有长头发的。别忘了,现在的男孩很中性。”

  “那倒是,不过,那头发很长,”关键用手轻抚黄诗怡如绸的长发,“大概有你的头发这么长。”

  关键战栗了一下,抚摸黄诗怡长发的手也哆嗦了一下,如遇电击般掣了回去。

  “瞧你多会说话。”黄诗怡也感觉到了,轻轻拍了一下关键那只手。

  关键只好随手一指不远处的墙角:“那是什么?怎么在冒烟?”

  那是一个看上去铁筑的小台子,不过一米高,附近密植草木,小台子本身制作精致,极具装饰效果。有趣的是直径大约半米的台面弧形凹下,更像只大碗。 “碗”里是几片刚烧过的纸烬。四下除了他俩,再无人迹。

  黄诗怡嘀咕着:“好像是个小小的祭台,看着有些古怪。”

  “是挺古怪的。对了,你还要在研究所呆多久?跟我回去吧。”

  “看你都在想些什么!现在才两点半,你知道我今天的班要上到七点,然后直接去二附院,开始夜班, ……你也应该是夜班吧?”两人目前都在江医的附属医院实习。

  “是啊,为了今天的实验,我也排的是夜班。不过,当中要开溜个半小时左右。”

  “和那位诸葛小姐约会?不怕我‘吃乙酸’?”“吃乙酸”是两人之间对“吃醋”的特殊称谓。

  关键笑了,原话奉还:“能确证是个女人?”

  “好了,傻瓜都知道,叫‘诸葛胜男’的,百分之一百二都是女的。”黄诗怡半带调笑,半带试探地看着关键。

  才勉强到了晚饭时间,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校园已涂满了浓浓暮色。

  “小键,你真是图有其表,太弱了!一阵风居然能把饭盆吹到地上!”和关键一起往食堂走的同寝室好友褚文光看着关键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饭碗,取笑说。

  只有关键自己知道,就在风扑面来的一刹那,他又看见了“它们”。

  看来,“它们”和过去一样,蓦然出现,没有征兆,模糊的、狰狞的面目。

  他的皮肤在无可救药地发麻、发紧,他乌黑头发的发根在抑制不住地往外渗汗,汗珠很细小,风一吹也许就不见了,但“它们”却如同一个紧箍,压迫着他的头颅。

  “它们”的出现,总伴随着身边人意外和不意外的死亡。他的特异功能引起了一些科学家的兴趣。死亡、实验、死亡、实验、死亡、实验,留在他记忆里的,除了惊惧,就是悲伤。好在从十七岁那年起,他再也没有自主地看见“它们”,失去了看见“它们”的能力,也失去了被研究的价值。

  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学习、玩乐、运动,考上了一流名校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虽然隔三差五地还要到任教授那里做次实验,但负担并不算太重。

  可是,在这个风雨前的傍晚,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它们”。会发生什么?但凡“它们”出现,都是和自己相识的人有关。

  “什么事这么紧张?才三个小时不见,你就想我了?”黄诗怡在电话的那头笑着说。

  “你还在实验室里吗?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当然不是,一屋子人呢。”

  关键放了心,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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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9:15的时候,雨已经下了有一阵。

  一身防雨的运动套装的关键走出实习所在的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内科病房。穿过两条街,就是因为综合性大学更丰富的课余生活和更有情趣的风景而成为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前花园”的江京大学。关键进了江大校门后,快步走向江大经典的恋爱场所“紫竹林”。

  这次约会,源于关键在江医和江大校内网上求购原装头版《名侦探柯南》的广告。从中学起,关键就是个“柯南”迷,无可救药,最近突发奇想,要收藏青山刚昌的漫画版《名侦探柯南》第一版全套。广告登出去一周,石沉大海。就在他已经灰心的时候,一封Email表明了卖主的出现。卖主竟是江大的,自称诸葛胜男。随信来的有扫描的图片,是原书版本、书号等记录页,还有封面,无一不充满诱惑。

  两人在Email里讨价还价,一来一往十几封信,险些谈崩,两人都恢复平静后,这才讲定了价钱。诸葛胜男提出要在晚上9:30紫竹林月莲塘边见面成交。

  此刻,关键摸了摸额头,他感觉有汗水微微渗出,但也可能是飘来的雨水。

  月莲塘边,只有他自己。

  电子表夜光显示,9:27。再等等吧,毕竟还有三分钟。

  “诗诗。”

  “吓了我一跳,看见是你的手机号,我才敢接的。”黄诗怡的声音里的确透了些恐惧。

  “诗诗,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大对头。你在哪儿?”

  “没……没什么事。我在病房。”

  “那有什么可怕的?你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小了。”

  “你在哪里?”

  “紫竹林。等着约会。”

  “关键……”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又聊了一会儿,关键又看了一眼手表,9:34。什么狗屁诸葛胜男,神神秘秘的,耍我吗?

  “不傻等了,我这就回病房去。”关键看了一眼灰蒙蒙的池面、黑黢黢的太湖石,仍是空无一人,于是转身准备出紫竹林而去。

  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它们”,和灾难、死亡紧密相连的不速之客。

  长长的、黑黑的走廊,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狰狞的眼,甚至那飘飘悠悠的一星萤火虫,都闪电般掠过眼前,又一遍一遍地去而复返,令他头晕目眩。

  终于,“它们”不再晃动不定,似乎在逐渐定格。

  这是一张台子,台上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一具躯体,垂下台沿的一缕长长的黑发,在微微晃动。

  长长的黑发,像黄诗怡的头发那么长。

  是她!黄诗怡!

  娇柔的脸,愤怒的眼神。

  他的呼吸骤然加快,心口如被插入了一柄利刃。

  这种被插入利刃的感觉,也如此真实。他感觉到了真切的剧痛!这利刃穿心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忍着剧痛,给黄诗怡打去电话。没有人接。他又拨通了黄诗怡实习所在的二附院产科病房,护士告诉他,黄诗怡大概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病房,还没有返回。

  他开始飞跑,不久就钻出了紫竹林,走上江大的主道——行知路。

  “它们”又在眼前晃过。关键忽然觉得那长而阴森的走廊并非只是在幻觉中出现过,甚至是个他熟悉的地方。

  头痛……头痛欲裂……头痛着,已经裂开!一阵裂骨的痛自头顶处传来,他竟痛得叫出了声。随即,裂痛感到了额头、眉间、鼻梁,仿佛有把无形的锯子在切开自己的颅骨。

  可他的脸上,只有雨水、痛出来的汗水和泪水,他保持着完整的头脸。

  诗诗!

  关键又拨了一次手机,还是没有人接。

  疼痛感顿了顿,似乎在让他回味,但他只勉强调整了呼吸,那种被切割的钝痛和刺痛又交集着袭来,这次,却是从锁骨开始,他甚至能感觉到钢锯和锁骨之间的摩擦。前胸的肌肤仿佛被一双手强硬地撕开,然后是肋骨,那一根根肋骨,正被一根根剪断。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星亮光,跳跃飞舞。萤火虫!

  飞舞的萤火虫渐渐化成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却很清晰,一双他熟悉的眼睛,揉杂着惊惧、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刹那间,眼睛又消失了。那眼神似乎只是在他的脑中闪现了一下,立刻被汹涌而至的疼痛感冲走。他再也无法支撑,无法平衡,跌倒在湿滑的路边。

  黄诗怡放下手机,觉得有些后悔。恐惧这种情绪,不去想它,不去说它,自然就无存身之处,而一旦被提起,就会像肿瘤,在心里、思绪里,毫无节制地蔓延开。刚走进旧解剖楼时,黄诗怡并没有觉得什么——前两年上解剖课的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在这里看标本——但刚才被关键关切地问起,反让她有些惴惴起来。

  这座据说已有近百年历史的解剖楼,大概是江京最具“鬼气”的场所之一。以此楼为背景的恐怖小说《碎脸》家喻户晓之后,那层恐怖而神秘的面纱也不知是被揭开了,还是加厚了——似乎每年都有人在这儿“撞鬼”。

  真正后悔的原因大概是欺骗关键自己还在病房值班吧。过去这段日子里,她多少次想将那段经历和盘托出。但她是追求完美的人,也是个独立而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知道关键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恐惧、悲伤和无止境的实验中度过,难得有这几年简单快乐的日子,为什么要让他一同负担自己的沉重包袱呢?

  此刻,她已经走进事先约定好的109号房间,打开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屋里没有任何设备,空空如也,空气中有股弃屋常有的霉味。她抬腕看看夜光表,9:35。

  一种奇怪的“吱扭吱扭”的声音传了过来,似乎来自外面走廊。

  那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就停在这间屋子的门口。

  她很快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外张望。

  走廊里,有个推车停在灯下,确切说,是张大铁台子,架在一个铁推车上。推车子的人却不在左右。

  她想出门看看,但还是克制住了好奇心,为了安全。

  忽然,她感觉那外面的推车上有些可疑之处,刚才只是一瞥,没有看清,好像是……

  她又向外面看了一眼,走廊灯照在那块平板上的正中,一片暗红的印迹。

  这时,走廊灯突然灭了。

  她的心一阵抖索,忙又掏出了手机。四周很静,她打开了手机翻盖,随即发现,手机的荧光背景已经是她身边唯一的光源——小屋的灯也灭了。

  慌乱中,她看见了一星闪亮,在身边飞舞,像是一只萤火虫。

  比黑暗更黑的阴影笼罩在黄诗怡的身边。

  关键被冰冷的雨水浇醒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表。10:04。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令他寒战不止的记忆。

  诗诗!

  手机依然没有人接听。病房值班室里,护士说黄诗怡还没有返回。

  关键痛苦地捂住头,回想着自己昏倒前看见的影像。那长而黑的走廊,走廊两侧黑黢黢的房间,不正是江医已成经典的鬼地,解剖楼?!确切说是旧解剖楼,因为解剖教研室已经搬进了新的基础医学教学楼。那张台子,似乎正是一张解剖台,上解剖实验课时,被解剖的尸体,正是躺在这样的台子上。那痛觉感受,似乎也是在经历一个被解剖的程序。

  “诗诗!”

  解剖楼走廊里漆黑一片。关键摸到了走廊灯的开关,但灯一盏都没有亮。他的心揪得紧紧的——一切都是不祥之兆。

  一点极弱的光在眼前一晃,又立刻飘走。这像是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往前飞,似乎在给他照明带路。

  突然,前面上方亮起了一盏灯,就在走廊的尽头,灯光照亮在下面的一张台子上。一袭长发,从左侧的台边垂下,无力地荡着。

  这一幕是如此清晰,但他的双眼顿时模糊一片。

  模糊了双眼的,不仅是泪,还有血。

  是覆满黄诗怡身体的血。鲜血溅满她身下的白大衣,格外刺眼。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但他看见了“它们”,还有比这更准确的恶兆吗?“它们”是谁,是恶魔?是凶灵?是死神?

  他能做的,只有抱着黄诗怡的尸体痛哭。

  那萤火虫飞到了走廊一角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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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关键小朋友,你能告诉医生,你昨天下午,看见了什么?”

  “它们。”

  “‘它们’是什么样子?告诉叔叔好吗?”

  “我看不清,有时候觉得像是我爷爷,有时候觉得像是只猴子,我真的看不清楚。我不骗你的,”他看出穿白大衣的人眼光中的迷惑和不解,“妈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我真的不骗你。”

  “你仔细看一下,现在面前是谁呀?”

  关键的瞳仁黑亮,盯着前面,专心地看着,好几分钟过去,只说了声:“是你呀!”

  检查后,医生很肯定地对妈妈说:“小关键……其实在他脑子里,有个想象的世界,这在他这个年龄的儿童中很普遍,很常见……”

  但后来的一次门诊,医生彻底改变了看法。

  开始,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一切都像是在复述排练好的台词。

  “……我真的不骗你。”

  “你再仔细看一下,你面前是谁?”

  小关键的双眼罩上了一层雾,黑灰色的雾,他的脸更苍白了。

  “它们……”

  “啊?它们是啥样?”

  “我害怕……它其实很可爱的,那只小松鼠,还有,红的流出来,血。”

  医生心头微微一震,随即暗笑自己荒唐,转念回到工作中。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医生的太太,一个女医生,刚出了夜班,从家里打来电话。她呜咽着说:“不知道是不是小保姆没有把笼子关紧,毛毛……被白雪吃了!”毛毛是医生家新养的小松鼠,白雪是医生家的一只老猫。

  现在想起来,关键很后悔。也许,自己当年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不会有那么多年的实验,不会从一个研究所里出来,又进入另一个研究所。虽然研究者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逐渐懂得,也许自己拥有一份天赋,同时这是种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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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昨晚九点半到十点十五分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这就是案发时间,我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在江大紫竹林里。”

  “下着雨,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关键不在现场的证明毫无说服力:那看来比关键更“关键”的证人“诸葛胜男”无处可寻。“Email是可以自己写给自己的,对不对?在网上找个免费邮箱不是吗?”

  “最近,”警官轻轻咳了一声,“有没有感情上的变化,比如说,她提出分手?”

  排除情杀?

  “没有。”关键的双眼又湿了,这是第几次了?

  “有没有别的女生对你表示过好感?”

  显然,我是你们的首要嫌疑犯。关键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告诫自己,集中精神,要尽快离开这里,听过许多马拉松式审讯的故事,他不希望成为另一个故事的主角。但他专心的结果,却是更集中、更强烈地想起了黄诗怡,她明媚的笑容,她轻柔的呼吸,那曾缠在他脖颈的一卷长发,却垂在了解剖台边。

  被锯开的头颅,被切开的胸膛。

  陈警官盯着关键,面前这个似乎很有自己想法的男孩,正努力抑制着泪水。痛苦的泪水?也许是悔恨的泪水,也许是掩饰的泪水,也许有更复杂的情绪。是不是真的应该让他稳定两天,再继续审讯呢?给他足够的时间编个完美的故事和借口吗?真正的凶手其实根本用不着喘息之机——如此残忍的作案手段,如此周密的布置,一定早有成熟的借口,甚至不在现场的证明。

  干刑警这行已经二十多年,这么残忍的凶杀案、如此血腥的现场、解剖式的开膛剖肚,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警方初步的现场结论,黄诗怡手足曾被紧绑,嘴里塞了布,被解剖时仍在呼吸,仍有心跳,血里没有任何麻醉药物的残余。凶手极度变态。面前这个帅气的男孩,似乎不符合他心目中变态凶手的形象。

  他给关键面前的杯子里续满了水:“在我们继续下去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关于那段时间……黄诗怡被害的那段时间。”

  关键抿着嘴想了想:“在诗诗被害的同时,我看见了‘它们’。”

  “很有趣的故事。”陈警官听完关键自小的经历,淡淡地说。

  “你看来不相信,换作我,可能也不会相信,但我讲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有些我记得,有些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关键读懂了陈警官的目光。

  “能再总结一下吗,这次看见的‘它们’,是谁?长得啥样?”

  “我最近在中西医药研究所任教授那里接受催眠实验,常看到一条又黑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一盏灯,灯下是张台子,台上躺着一个女的,那晚,我在江大等那诸葛胜男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景象……”

  “也就是说,你预测到了黄诗怡被害。”

  “我没法预测死亡,但我能同步‘看到’死亡的发生。昨晚我昏倒前,看见‘它们’,台子上的人,几乎可以肯定是诗诗。推算起来,那正好是诗诗被害的时间。”

  “这么说,你‘看到’了黄诗怡的被害经过,难道没有一点凶手的线索?”

  “诗诗如何被害,我一点儿都没看见,但我能感觉到她所遭受的残害,我先是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如果没猜错,凶手先用利器刺入诗诗的心脏……”陈警官心头一动,关键所说,和法医的结论吻合。

  “……凶手接下来是开颅,然后,从胸腹中线切开,从锁骨附近打开胸腔,用手撕开……”关键的声音越来越轻,喉头艰难地蠕动着,终于停下来,泪水又涌出,滴在颤抖的手上。

  陈警官对关键产生了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不知是应该相信他,相信他目光中的真诚和痛苦,还是应该对他所说的一切彻底视为垃圾,一派谎言。他要不就是全然无辜,承受着失去恋人和高压审讯的双重煎熬,要不就是极度变态,最高明的伪装者。

  “你看上去很累了,吃点东西,到留置室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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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园区公安分局的留置室里有四间小屋,两两相靠,在屋子两侧。中间一小段走廊,门口是警卫台。关键一走进留置室,立刻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走进了梦里,走进了自己的幻觉中,走进了那条阴暗的走廊。

  只不过,这次,他是黑暗中的一双怨毒而愤怒的眼睛。

  诗诗被杀的同时,我就那么恰好“晕倒”了?

  我就是那个“诸葛胜男”?

  难道我有记忆缺失?双重人格?

  他被这不断浮现的念头深深困扰:连他自己也不能理性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门突然开了。

  没有人愿意被禁锢,尤其一个小小的男孩。小关键几乎没有犹豫,走出了小屋。

  前面是一条长而阴森的走廊,就像在催眠实验中看见的那条,一条通向死亡的走廊。

  难道,诗诗的惨遭杀害,还不是悲剧的高潮?他走出了小屋,仿佛这是一种使命。前面,还是未知的黑暗——不尽然,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前面会出现……

  一星亮光隐约闪在远处,又是萤火虫?

  终于看清,前面是一盏吊灯,灯下,又是那张台子,台上,又是那个女子。

  能确证是个女人?关键惊奇地发现,台子上的人,不像是女子。

  在最关键的时候,影像又模糊了。虽然无法辨认,但关键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他熟悉的人。

  什么时候,手里多出这么个东西?关键抬起手,想看清握着的物件,那东西和灯光相错的时候,崩出了一道光芒。

  一把刀!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锁在胸口和喉颈,小关键觉得自己一时间无法呼吸。

  “终止实验!”任教授的声音。

  研究生方萍用两只蘸饱酒精的棉球按住了关键的太阳穴。关键睁开双眼,但立刻被强烈的灯光又封上了视线。一瞥间就已看清,任教授身旁站着陈警官和另一名警官。

  “我……我怎么在这里!”

  陈警官说:“是我请任教授演示,如何对你进行实验,所以把你催眠后转到了任教授的实验室来。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这次台子上躺着的,不再是女的,没有长头发垂着……应该说更像个男的,但我不知道是谁……我甚至觉得,可能是我。”

  “是你?根据你的经历来推规律的话,当你看清了台子上躺的人,那人就要死去。”陈警官的目光仍定在关键脸上: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经手过不可计数的棘手古怪的案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奇特的嫌疑犯——俊朗的医学生,能看见别人死亡的特异功能。

  长长黑黑的走廊,实验台上的尸体,如果这些影像存在于关键的下意识里,说明了什么?也许正说明关键在想象着这些恐怖的场景,一个可以营造的场景。关键熟悉的江医旧解剖楼,正好可以用来做背景,黄诗怡被杀,几乎完全符合了他的“梦境”。

  “任教授的证明虽然很重要,但并不能排除你的杀人嫌疑。不过,要感谢我们的取保候审制度。你和我回局里办些手续,就可以回家了……”

  关键跟着来接他的父母走出分局门口时,头顶忽然传来“啊啊”几声鸟鸣。十几只黝黑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不去。

“你这孩子,回到家后就没说一句话,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和爸妈说说……”关键的母亲万庭芳再一次出口抱怨。

  “他想静,就让他静一下嘛。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和我们交流的,对不对?”父亲关绍鹏总觉得自己对儿子更理解。

  关键的脑中其实一片空白。洒在空白上的,是泪水。

  为什么是诗诗?

  还是那个晚上,他有一段时间痛得失去知觉,这段空白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往返于旧解剖楼。那种疼痛的感觉,为什么那么真切?真切地反映了黄诗怡被害的每一个细节,利刃插入心口,锯开的头颅,撕裂的皮肤,剪断的肋骨……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一般。除非……这一切早已经存在他的脑中,一切都已经在脑中“酝酿” 过。

  “它们”一直潜伏在他脑中!这念头让他冷汗阵阵。

  假设凶手是我,动机呢?

  也许,心底处,我有天生的邪恶?

  所以我能看见“它们”,我能同邪恶和黑暗沟通。

  可是,为什么又看见了台子上一个貌似男生的人?甚至,感觉像是我?

  门铃突然被揿响,打破了这三口之家的沉默。门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两只眼睛出奇的大,头发剪成半长,染成深栗色,带了流行的帅气,又不失女孩子的妩媚。万庭芳脸上露出笑容,轻轻叫了声“姗姗”,热情地拉起女孩子的手。

  看见进来的是欧阳姗,关键叹口气,起身就往自己的卧室里走。万庭芳眼疾手快,上前拽住儿子:“小健,你怎么一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

  关键还是没说话,欧阳姗柔声说:“他心情不好,我就是来看看,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回去了……我爸妈问你们好。”

  欧阳家以前是关家的邻居,欧阳姗和关键从小一起长大,小他一岁,也在江医就读。虽然关家后来搬到了建设厅的家属院,两家仍经常来往,过年过节,简直就像一家人般亲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家大人几乎认定这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孩子会最终走到一起。所以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江医,欧阳姗对黄诗怡“横刀夺爱”的恼怒,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万庭芳见欧阳姗扭头就要走,忙拉住了说:“你这么老远地跑过来,总不能连饭都不吃一口就回去。就这么定了,你一定留下吃午饭!这一上午了,家里连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欧阳姗这才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阿姨烧的菜了,我给您打下手吧!”

  关键耸耸肩,实在没有心情寒暄,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欧阳姗跟了进来。真没办法,从老妈到邻家女友,没有一个能让他安静一下。

  “这是我最近买的书,你要是喜欢,拿去看吧。”关键随手指着书架上的一摞小说,没精打采地说。

  欧阳姗低着头,小声说道:“诗诗的意外,我也很震惊。后悔以前有些事让你们下不了台,真的后悔死了。”欧阳姗偷偷抬眼看看关键,“你不会还在怪我吧?”

  “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吗。” 关键心头一酸,抬头看着欧阳姗。

  “你总算正眼看人了,我有那么恐龙吗?”

  欧阳姗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追求的人可以从江医大门一直排到昭阳湖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自己一直把她当妹妹呵护,但姗姗却曾对黄诗怡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关键心头一凛,抬眼看了看欧阳姗。欧阳,诸葛,正巧都是复姓!

  “你不怪我就好了。”欧阳姗的面容明朗起来。“你说,诗诗被害,有没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能招谁惹谁,下这样的黑手……”欧阳姗停下来,看着关键的脸,又说,“算了,我们可以过一阵再谈这个。”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起。”关键想听听欧阳姗的高见。

  “所以我感觉,这绝对不是个随机的杀人案,你有没有想过,这样非人的行为,会不会真的‘非人’所为呢?我是说,比如,厉鬼作孽。你看过《碎脸》的,对不对?”

“你最后一次见到褚文光,是什么时候?”

  关键没想到传讯来得这么快,有些莫名其妙:“真正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诗诗被害那天晚上,十月十一日,我们一起去食堂吃的饭。”

  “哦?”陈警官的双眼从关键的脸上移开。 “我们立了案,调查褚文光的失踪。”

  “什么?!”关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从十月十一日晚九点多一点,褚文光离开了宿舍,之后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诗诗被害那天!”黄诗怡被害的同时,褚文光失踪,几乎可以肯定这两起事件有关。

  “褚文光和黄诗怡熟不熟?”

  “褚文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当然熟,也像好朋友一样。”难道陈警官怀疑褚文光是凶手?是不是自己平时太过粗心,错过了对细节的观察?而这恰好能解释为什么诗诗向我隐瞒她去解剖楼的事实。但关键想到头痛,也没有回忆起哪怕一点诗诗和褚文光之间暧昧的蛛丝蚂迹。是不是褚文光单相思,不能得到诗诗便露杀机?如果他不是凶手,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受害者。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关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周日晚,又是夜班,关键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它们”又出现了,还有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你到底看清了没有?下一个受害者是谁?”陈警官在手机那头焦急地问。

  “没有……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但至少说明,如果那人是褚文光,他可能还没有遇害,我们得抓紧……时间不多了。”

  “你不要动,我这就过来。记住,千万不要乱跑。”

  就在关键合上手机的同时,“它们”又无情地出现。

  那条长长的走廊、那些愤怒的眼睛、那枚阴郁的萤火虫,闪在他几乎无力睁开的眼前。他努力地想看清“它们”的样子。也许,还是不要看清的好,等看清了“它们”,悲剧就要到高潮。

  走廊似乎在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下,墙的上半截是白的,下半截似乎是绿色的。

  医院的走廊!他猛然想起,一附院主楼最近加盖了一层楼面,扩建成手术室,建筑已经完工,装修也收尾,这些天很可能空置。

  利刃穿心!突然到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了知觉。

  不能再等了,他要抓住凶手。关键稍稍清醒过来的同时,开始奔向一附院主楼。踏进电梯的一刻,关键又是一阵剧痛,颅骨、锁骨、和胸骨,似乎正在被锯开、扯裂。电梯终于停在了第十二层,剩下这一层,电梯还未通。关键大口喘着气,奔出电梯门,“它们”又迎面袭来。

  “它们”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独自飞舞,飞过了灰泥纸板覆盖的楼梯,飞进了长长黑黑的走廊。

  推开楼梯最上方的那扇门,才是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正等着他。

  关键翻开手机——光源太微弱,只能朦胧照亮身周一方……他看见了墙,新刷好的,上半截白,下半截绿。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手术室、预备室。

  突然,前方一道闪亮,刺得关键眯上了眼。

  走廊的尽头,垂下了一只手电,高功率手电光照下,一张手术台被鲜血覆盖着。

  褚文光死得和黄诗怡一样惨不忍睹。

“学校方面只给了我一些很基本的情况,你大四了?在哪个附院实习?”精神病科专家游书亮知道关键是位健康的大学生,没有任何精神病史或心理问题。

  “一附院。”关键最初的那点紧张已经被游书亮至今仍保持着的学生气和谦和的微笑所打消。“上学期的精神病学大课,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两节,就是你讲的。”

  “那看来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咱们还是校友呢。”

  关键礼貌性地笑了笑:“最近这段时间,你一定也听说陈警官说了,我的生活中出了很多动荡。”关键向游书亮描述了自己的“天赋”,看见“它们”,经受的实验,以及诗诗和好友褚文光的惨死。

  “最近,尤其我女朋友被人杀害了以后,我发现,天原来真的会塌下来……”

  游书亮细细体味着关键的叙述,他看到的是一个生理和心理同时在经受着巨大考验的男孩。关键看到的“它们”,承受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极端疼痛,几乎让人立刻就想做出精神分裂等相关疾病的诊断——这只能理解为幻觉,逼真的幻觉。

  幻觉,逼真到了一定程度,还叫幻觉吗?

  在精神症状的同时出现不知名的躯体疼痛,并非罕见,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疼痛的出现和谋杀的同时发生,仿佛被解剖刀划过的,正是关键本人。

  种种迹象说明,关键似乎生活在另一维世界里。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在受到疼痛折磨的时候,关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说是下意识也好,说是第四维空间也好,说是精神分裂也好,关键失去了自我,呼吸行动,已不再受自己支配。

  “我总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看到‘它们’,看见死亡?为什么是我身边的人遭受杀害?为什么是我在承受剧痛?我怎么这么倒霉 ……”关键嘎然而止。

  “说吧,没关系。”

  关键低下头,沉默了一阵。

  游书亮说:“难道,你是说,你想到过自杀?”

  “心情沮丧的时候,觉得活着毫无乐趣,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杀动机。”

  如果一个人一次次“预见”了死亡,一次次真切“目击”了死亡,尤其当他最爱的女孩被惨杀,最亲近的朋友被惨杀,这种感情上的打击,有几个人得以经历?

  游书亮喝了一口桌上的绿茶,缓缓说:“听说过维克多·弗兰克这个名字吗?”

  关键愣了一愣:“好像你在课上讲过,一个做精神分析的医生吧,和弗洛伊德齐名的哪个精神分析派创始人。”

  游书亮说:“你记性还不错。弗兰克是名犹太心理学家,曾在纳粹集中营里等死,目睹了许多死亡和生存的挣扎。集中营里,有些人挺过来了,有些人心力交瘁,没能活着看到解放。他因为抱着和新婚妻子以及家人团聚的渴望,以及完成他的心理学研究著作的心愿,坚持着度过了集中营的苦难生活。但他由此开创了存在主义疗法和意义疗法,认为人无论在什么样的艰辛和桎梏中,都至少保持着自由选择的权利,选择一种专属于自己的生存的意义。如果一个人的精神不能得到自由,就是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的表现。”

  关键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游老师的意思是,‘它们’等于是让我相信了既定的命运,无法摆脱的命运,束缚了我精神的自由。”

  游书亮说:“有些道理。你曾问,为什么单单是你。我想,根据弗兰克存在主义和意义疗法的基础,人,做为天之骄子,他的存在,必定是有意义的,也许,等一切真相大白,这些‘特异功能’的意义,你存在的真正的意义,也会明朗。”

 昭阳湖上吹来的是阴冷的风,吹进愁苦人的心扉,才发现那扇门已是创痕累累,掩不住的,是冥冥之中的呜咽。

  关键仿佛听见了那哭泣声,悚然抬头,看见的只是低沉的黑云,似乎伸手就能触及。

  今天这万国墓园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如果有哭泣声,那也是自己的心在哭。

  黄诗怡和褚文光离开人世后,关键成了一个沉默的大男孩。他总是尽量躲开人群,稍有空闲,就坐公交车来到万国墓园,静静地陪着黄诗怡。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黄诗怡还没有走,她澄澈的双眸,还在注视着他。来墓地陪着她,伤心和负疚感就淡一些:如果,和诗诗一起进解剖楼,也许就不会遭到毒手。

  关键的心在隐隐作痛。

  褚文光被害后,陈警官对关键的再次审问中,才说出了一个疑点:黄诗怡被害当天,曾给褚文光打过一个电话。警方显然在假设,黄诗怡和褚文光间有了感情,被妒杀。

  他苦苦回想,是否曾对黄诗怡和褚文光的交往有任何疑虑和妒嫉?也许,是在潜意识中。疑虑、妒嫉、愤怒、设计、杀人,都在潜意识这个垃圾箱里。

  也许,我有截然相反的双重人格,善良的那个我,站在诗诗的墓前追悼哀绝;邪恶的那个我,天衣无缝地安排设计,残忍嗜血变态,杀害了诗诗和褚文光。

  荒唐,这个设想荒唐到了极点!

  无论怎样,黄诗怡已经远在天间,他再也见不到她了。褚文光也再不能陪他欢笑嬉闹。仅这个念头起来,又让他泪湿青衫。

  一声叹息,忽然从身后传来。

  关键转过身,见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微微欠身站着,似乎在向黄诗怡的墓碑致敬。

  “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你此刻的心情,我可想而知。”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正常人”在说话,关键觉得有些别扭。那人缓缓抬起头,先进入关键眼帘的是一副黑框粗边的眼镜,眼镜下是一双含着沧桑、流露着诚恳的眼睛。他站直身子的时候,比身材已经算得颀长的关键还要高半个头。他的神态充满尊敬和谦恭,但不知为什么,关键能感觉出他质地裁剪考究的黑色西装下有一份执拗。

  “你要找我吗?”关键纳闷道。

  “是邀请。”那人走上前,伸臂和关键握手,“我叫山下雄治,最近在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有个合作项目,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大忙。“是这样的,我这次来,是受我们这个中日合作项目的委托,特地找到你……”

  我只怕没有那份心情。

  “我相信我们的这次合作,有可能查出杀害黄诗怡小姐和褚文光先生的凶手。”山下雄治仿佛读出了关键的心思,话锋陡然一转,让关键心头一动。

  “你怎么知道诗诗的事儿?”

  “黄诗怡小姐和褚文光先生接连惨遭毒手,在江京是大案……我们知道你还是警方的怀疑对象。”

  “请你开门见山吧,怎么样能帮我查出诗诗被害真相?”

  山下雄治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信封:“那我们先需要转换一下话题。2001年秋,日本和江京两地工艺美术协会,联合在江京市美术馆举办了一位陶艺大师的陶瓷艺术品展,这位大师更是亲临展览现场。但在展期间,发生了一次艺术品的抢劫案,损失了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陶艺品,那位陶艺家和展览会特地雇佣的两个警卫也被杀。

  “案子一直没有破,但从不多的线索和迹象来推断,应该是里应外合的一次抢劫。换句话说,一中一日的两名警卫都有可能是内线。经过长期的背景调查,中日警方基本达成共识,那名中国保安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最大:他的同伙取走了工艺品,但因为不愿多一个人分赃,于是将他就地杀死。”山下雄治似乎有意停了下来。

  “我还是看不出,这和诗诗的案子有什么关联……除了……江京美术馆和中西医药研究所是一墙之隔。”关键听的有些不耐烦。

  “我相信你还不知道,黄诗怡小姐,就是那位中方警卫的女儿。”

  关键震惊了。诗诗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五年前,诗诗的父亲死在美术展览馆;五年后,在美术展览馆隔壁一个研究所做实验员的诗诗死在江医那个废弃的解剖楼里。这其中,有什么微妙的关联?

  “这么说来,你们觉得诗诗的死,和五年前那次陶瓷艺术品劫杀案之间有关联,所以希望通过调查,一次破解两个案子。”

  “你果然很聪明,我想我们的合作……”

  “可是我还没答应呢!警方至今都没任何进展,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山下雄治双目炯炯地盯着关键:“是啊,说来有些话长,这是为什么我耐心地等,终于发现这个地方是我们交谈的最佳场所。”

  “难道你今天一直在跟踪我?!”

  “岂止今天,已经颇有几天了,我发现了你这些天的规律,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到这里来发呆……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相信我,我也失去过亲人……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跟踪你……五年前被杀的那位陶艺家,就是我的父亲,山下雅广。”他朝北一指,“他老人家,就葬在这里的‘风节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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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黄诗怡、褚文光这两个年轻人被杀案的破解还是无甚进展。

  关键的嫌疑之大,几乎可以被定罪:置身现场,也是唯一留下痕迹的人,被害者的熟人,有解剖学的基础——凶手是以解剖手法杀人解尸,在江京犯罪史上也算创了纪录。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市局特地派了重案组的巴渝生来“协助”办案。陈警官知道,“协助”只是个好听的词儿,“接手”可能是真实的意图。

  巴渝生戴着副大框架的眼镜,配着张略显苍白的脸,更像是个文秘类的角色。听说是市局第一线屈指可数的研究生之一,似乎颇有名气,但陈警官一时想不起他破过什么重要的案子。巴渝生从警的根源,是因为深爱的女友突然失踪。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陈,你放心,我们领导千叮咛万嘱咐,到分局来绝对是给你们多个人手,听你这样的老同志调遣。”

  陈警官心里平衡了些:至少没什么架子,不傲慢。

  “你太客气了,你是专家,要不,我先向你汇报一下案情。”

  “我只是个书呆子……你的报告我读过,很有条理,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我们又查了黄诗怡过去几个月的电话记录,基本上都是打给关键的。可以基本排除了黄、褚两人瞒着关键发展恋情的假设,也基本排除了关键情杀的动机。”

  巴渝生托着下巴,点点头说:“老陈,你说,会不会这个案子里根本没有凶手?”

  “我粗人一个,听不懂。从现场看,不像在闹鬼。”

  巴渝生带着歉意地笑了笑:“老陈,是我在瞎掰,你接着说吧。”

  “几天前,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来了一批日本科学家,他们和关键取得了联系,我估计他们闻风而至,要对关键进行所谓的实验。你说,他们怎么就盯上了关键呢?”

  巴渝生说:“说来,这也算是关键的一种不幸。他的特异功能,是很多人的兴趣。就连我们局里,听说了他的天赋,都曾给他做过实验。”

  陈警官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原来,局里真的有传说中的特殊科室?”

  “目前为止,我们科的工作都比较保密,接手的案子也基本上是无头案或跨地区的大案,成功破获的当然有,我们也尽量不声张。”

  “这么说来,五年前的山下雅广被杀案,也归你们管了?”

  “那是我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参与的第一桩大案,没想到,就是一个无头案。”

  陈警官说:“那你肯定比我更清楚,黄诗怡就是替山下雅广‘押镖’ 的中方警卫黄冠雄的女儿。”

  “两案还有一个共通之处,都是精心布置的凶杀,虽然手段不相同……”巴渝生说。“这回我是认真问你,老陈,会不会,这个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表面上,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并不知情,也没有动机?”

  “还是太玄,你是说被催眠勾魂什么的?”

  “关键这个人的确有特异功能,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都有可能……说到‘玄’,我索性一‘玄’到底,你看过这个没有?”巴渝生递上一张纸。

  巴渝生说:“这是江医文学社办的学校生活娱乐报《薰衣草》的一页复印件。”这是一篇题为《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的文章!巴渝生又说:“你看最后三条。”

  陈警官“哼”了一声,念道:“‘排名第三的,是白衣天使出没的江京最大医院,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传说以前是江京唯一有太平间的医院,各医院来的死尸都暂时堆在那里,积攒了阴气多多。住过一附院的许多病人都遇见过灵异现象,不过,大夫们肯定会告诉你,那是病人病重后自然出现的幻觉和谵妄。

  “‘第二名得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医解剖楼。早在《碎脸》成为医学院学生必备教材之前,解剖楼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和灵异故事的地方。传说解剖楼里,有孤魂僵尸,有吃尸体的变态狂。不过有一点要千万记住,拜访这一鬼灵圣地,一定要午夜过后。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江医解剖楼鬼气更重?答案一定出乎你的意料——坐落在共和路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本排行榜第一名得主!为什么?其实我也是听我堂姐说的,我堂姐好像是听她老公的奶奶说的……这江京十大鬼地,本来就不是本人的发明,在民间流传已久,我只是归纳总结一下而已。如果错了,概不负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警官几乎要把这张纸撕了。“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是什么浆糊啊?”

  巴渝生淡淡地问:“你真的觉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陈警官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黄诗怡死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死在一附院,第二、第三名都有了。依此类推,谁要中头彩?”

  巴渝生微微一笑:“这样破案,也太不着谱了,是不是?这只是众多假设之一。比较有趣的是这篇校园小报文章的作者。”

  陈警官扫了一眼。欧阳姗。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欧阳姗可以算作黄诗怡的情敌。欧阳家和关家是世交,关键偏偏爱上了黄诗怡。”

  “有动机……我们一直把重点放在关键身上……”陈警官翻看着记录。

  “还是那句话,众多假设之一。”

  陈警官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书生了:“好,我们对她进一步调查。比较邪门儿的是,两起凶杀案都发生在所谓的‘鬼地’上,难怪把你们科的精英惹下山了。”

  “还有一点特别可疑,死者是在清醒状态下被解剖,血液里也没有发现任何麻醉药物的残留。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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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回我是认真问你,老陈,会不会,这个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表面上,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并不知情,也没有动机?”

  “还是太玄,你是说被催眠勾魂什么的?”

  “关键这个人的确有特异功能,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都有可能……说到‘玄’,我索性一‘玄’到底,你看过这个没有?”巴渝生递上一张纸。

  巴渝生说:“这是江医文学社办的学校生活娱乐报《薰衣草》的一页复印件。”这是一篇题为《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的文章!巴渝生又说:“你看最后三条。”

  陈警官“哼”了一声,念道:“‘排名第三的,是白衣天使出没的江京最大医院,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传说以前是江京唯一有太平间的医院,各医院来的死尸都暂时堆在那里,积攒了阴气多多。住过一附院的许多病人都遇见过灵异现象,不过,大夫们肯定会告诉你,那是病人病重后自然出现的幻觉和谵妄。

  “‘第二名得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医解剖楼。早在《碎脸》成为医学院学生必备教材之前,解剖楼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和灵异故事的地方。传说解剖楼里,有孤魂僵尸,有吃尸体的变态狂。不过有一点要千万记住,拜访这一鬼灵圣地,一定要午夜过后。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江医解剖楼鬼气更重?答案一定出乎你的意料——坐落在共和路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本排行榜第一名得主!为什么?其实我也是听我堂姐说的,我堂姐好像是听她老公的奶奶说的……这江京十大鬼地,本来就不是本人的发明,在民间流传已久,我只是归纳总结一下而已。如果错了,概不负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警官几乎要把这张纸撕了。“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是什么浆糊啊?”

  巴渝生淡淡地问:“你真的觉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陈警官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黄诗怡死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死在一附院,第二、第三名都有了。依此类推,谁要中头彩?”

  巴渝生微微一笑:“这样破案,也太不着谱了,是不是?这只是众多假设之一。比较有趣的是这篇校园小报文章的作者。”

  陈警官扫了一眼。欧阳姗。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欧阳姗可以算作黄诗怡的情敌。欧阳家和关家是世交,关键偏偏爱上了黄诗怡。”

  “有动机……我们一直把重点放在关键身上……”陈警官翻看着记录。

  “还是那句话,众多假设之一。”

  陈警官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书生了:“好,我们对她进一步调查。比较邪门儿的是,两起凶杀案都发生在所谓的‘鬼地’上,难怪把你们科的精英惹下山了。”

  “还有一点特别可疑,死者是在清醒状态下被解剖,血液里也没有发现任何麻醉药物的残留。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用意?”

关键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江京市交通图,发了一阵呆。黄诗怡被害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被害在一附院主楼,江医解剖楼,有名闹鬼的恐怖地界,一附院主楼呢?说不定欧阳姗会知道,她对怪力乱神的东西,无所不知。

  关键立刻打开任教授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连上江医的校园网。他在文章搜索栏键入“欧阳姗”,当先的一个条目就是欧阳姗写的《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第三名是一附院,第二名是江医解剖楼!

  第一名竟然是他身处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

  关键的眼前立刻闪过研究所后墙内的那个有人烧过纸的铁“祭台”。

  催眠实验中的影像,在过去十几年的实验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近期在研究所的新实验室里,一次次的浮现。

  他又仔细将“十大鬼地”的描述一一看过,越看越觉得后脊阵阵冒寒气。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关键“啊”的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身后站的是任教授,面无表情,在日光灯下,脸色有些发青。“没关系,看点儿网文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可能要暂时停一下了,五分钟后正式开始和山下雄治他们见面。”

  “在哪儿?”

  “你不要觉得奇怪……在美术展览馆。”

  江京市美术展览馆位主展厅所在的馆楼是一座上世纪初的英式建筑,主体高约30米,最上面是个约10米高的钟楼。褐红和灰白色相夹的外墙,石拱券的外廊,巴洛克的廊柱,哥特式的钟楼尖顶和飞檐,仿佛还在重提着曾为租界的旧事。美术馆主馆楼的楼南段,紧连接着江京市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大楼的东段。两楼以直角相接,正好呈L字形。研究所的大楼就平淡得无以复加,五层平顶直墙的办公楼,灰白的外墙。

  不知为什么,关键似乎能看见浴血的黄冠雄,正在地上艰难匍匐。

  山下雄治和另一名男子等在馆门口,两人几乎同时向关键伸出了手。“这位是我的直接助手和技术员,菊野勇司。”山下雄治介绍说。

  关键和一只几乎有些女性化的绵软小手握了握,那只手却握得注满力度,表明这是一个骨子里孔武有力的男人。菊野勇司大约三十五岁,白皙清俊,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菊野勇司礼貌性地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山下雄治转向关键说:“菊野君只会极有限的汉语——我们这次来学术交流的小组成员,除了我,其他几位的汉语水平都不足以和你直接交流,因此,日本艺术协会特意为你派了一位翻译兼助手……但很抱歉,这位翻译正在安顿,可能明天才能正式开始。”

  另一名科学家千叶文香已经在美术馆内的四号展厅内等候。据山下雄治说,她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生理学家,日本生理学协会的东京地区干事。 “我们专程到江京来找你,主要就是千叶博士的建议。”

  千叶文香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容长脸上一片温婉神情,银丝脚的无框眼镜架在小巧的鼻子上,乌黑的直发泛着健康的亮色,身材保持得也如青春少女。

  通过山下雄治的翻译,千叶文香向关键表达了对黄诗怡之死的伤感和同情,并反复感谢关键协助小组实验,也希望他能尽快查明女友被害的真相。

  关键被她的真诚触动了,听她娓娓道来。

  原来关键自小经历过的那些事,无数的实验结果,虽然科学家们尽量做到保密,但在学术交流和成果发布的过程中,还是有了一定的传播。日本科学界的一个天才稻本宏允,阅读了大量对关键的实验结果,结合中外的一些相似案例,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破案计划。

  稻本宏允是一位“离经叛道”的科学家,他一直相信,人是物质和能量场的结合体。人死亡之后,虽然呼吸、心跳和所有的新陈代谢都停止了,但人体固有的能量场并非被一阵风吹走,而是保留了下来,这种留在人世的能量,或许就是所谓的魂灵,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死者的旧居,或者坟地里最容易被描述为“闹鬼”的场所。

  千叶文香正是稻本宏允的关门弟子。她应用这个理论,提出假设,陶瓷艺术品劫杀案中三名死者的能量场,很可能还停留在美术馆事发的原地。因为这种能量无法和普通人交流,所以死者虽然可能掌握了凶手的一些信息,但无法传达出来。

  “而你,关键先生,从幼年起就显示出来的天赋,根据几项实验结果的数据显示,似乎正是能感受到常人无法感受的东西。你能看见‘它们’,正是接受了一种模糊的、标志死亡的信号。”山下雄治与其说在翻译,不如说接下了介绍的话题。

  关键长吐了一口气,太玄乎了,虽然不是毫无道理,但毕竟是建立在臆测的基础上,充满了异想天开的推论:“别忘了,我只能感知到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的危险。”

  “所以我们需要你亲临事发的现场,和我父亲及两名警卫的魂灵——如果他们存在的话——多做一段时间接触,观察一下是否能感觉到什么。我们也很客观实际,知道一切都只是个大假设,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我们至少为这个案子尽力了,对先父有了交代,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要知道,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关键听山下雄治言辞恳切,心想: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坏处 ……黄诗怡被鲜血浸泡的尸体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关键问:“那么,关于调查诗诗的死,也和你们此行的道理很接近,我应该去解剖楼多呆一阵,说不定能和诗诗沟通……你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展厅被害的吗?”

  山下雄治微微点头。

  “难道众目睽睽下,你们给我做实验?展览馆方面怎么会同意?”

  山下雄治说:“都安排好了,请你跟我们来。”

  一行人走出四号展厅右转,到了走廊的尽头,一扇小门后是楼梯。向下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紧闭的小门,门上鲜红大字:“闲人莫入。”一个小门牌,写着“电表间”。

  菊野勇司从地上的一个大皮挎包里取出了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用其中的一把插入门把手上的锁眼。山下雄治轻咳一声,低声说:“为了避免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注意,我们已经和美术馆和研究所打好招呼,以后晚间的研究就通过这么一个通道进来。”

  门后是条又黑又长的走廊。

  疼痛猛然发生,越来越强烈。

  “这条走廊的尽头,连着研究所的地下层,当中还有两扇门,加上尽头直接通研究所的门,一共三重。每天午夜过后,我们从研究所那头出发,将仪器推到这里,上楼进入四号展厅进行实验。”

  而此刻,剧烈的头痛和飞驰而过的影像很快让关键无法正常思考。

  山下雄治也发现关键的停步不前,手电光照去,这个俊朗的小伙子脸色已经变成青灰,嘴唇失去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和太阳穴渗出,他的呼吸,已经不能用“急促”来形容,根本就是窒息!

  菊野勇司对关键突发的异状没有觉察,很专心地打开了一扇门,忽然“嗯”了一声,站在门口发呆。呆了一阵,又拿手电照着图纸,嘟囔了一句。显然,图纸上并没有标明,门后还有一堵墙!山下雄治也看见了那堵墙,怔住了。

  关键咬紧了牙关,在天旋地转的恍惚间,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神情,充斥着愤怒、惊讶和恐惧。那目光刺得关键痛上加痛。

  或许这是一种恶兆,警告我不应该涉足此间。

  抑或像山下雄治所期望的,这是一种暗示,想对我揭示些什么。

 关键上楼后,直接跑出了美术展览馆。

  如果一进那“电表间”就会被疼痛击倒,他怎么可能通过这条通道去四号展厅接受实验?肉体上的疼痛或许尚能忍受,心理上的疼痛呢?

  那双眼睛又隐隐浮了上来。

  是诗诗被残害时的眼神吗?她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么愤怒和绝望的目光,我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关键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真的在注视着他,看得他脊梁阵阵发寒。他的额上汗水未干,头还有些昏沉沉的,眼角余光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对面一晃而过。

  诗诗?!乌黑的长发,清瘦的身材,雪白的长袖棉布连衣长裙和短小的米色马甲,正是被害那天诗诗的装束。

  关键远远看见那身影转过了街角。他大叫了声“诗诗”,在汽车喇叭的暴怒轰鸣中飞跑过街。但赶到那个街角的时候,已看不见那个身影。

  又向前飞跑了一阵,关键停下脚步。不对,按刚才奔跑的速度,他应该早就追上了。眼角中一座小天主教堂,门牌额上 “圣母堂”三个字。他心头一动:会不会在这里?

  教堂里光线暗淡,一排排长长的木椅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教堂左侧圣母玛丽亚的塑像下肃立。那人猛然回首,倒让关键一惊。这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修女,脸上沟壑纵横,一只高耸的鹰钩鼻,使得原本就深陷的双眼显得更阴沉。她端详了关键几眼,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也不说话,径直走出门去。

  礼拜堂里只剩下关键一个人。也好,他可以静静地思考。他闭目坐了很久,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时,第六感告诉他,礼拜堂里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睁开眼,他看见教堂的最前排,不知何时,低头坐着那个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长发如瀑,安详地披在肩头。

  “诗诗!”他嘴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绝不是白日梦或幻觉,前面的背影是如此真实而立体。

  这时,他忽然想起,在《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上,江京市天主教堂排名第七。

  但即便是黄诗怡的鬼魂,思之入骨的关键也急于一见。

  对迷惘和困惑,只有试着了解。

  试着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蓦然回首。

  关键“啊”的叫出了声。

  这是一个和黄诗怡并不相像的少女。她皮肤更白一些,嘴更小巧一些,眼睛更细长些。但那少女的惊讶和恐惧的眼神像极了黄诗怡。她的轮廓融在光线黯淡的礼拜堂里,有些阴沉。她警惕地盯着关键。

  “对不起,真是非常对不起,打搅你了,我……我认错了人……你不要害怕,我一点恶意都没有。”关键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少女见关键如此狼狈,眼神里的怯意几乎完全退去。为什么她平静的时候,眼神也那么像黄诗怡呢?

  “我想,你说不定是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了,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关键随即觉得这个问题太傻。

  “其实很简单啊,你刚才把手很轻很轻地放在我肩膀上,如果你只是和寻常的朋友打招呼,绝不会这么……这么温情的。看来我没有白看那么多的柯南。”

  “你也喜欢柯南?”

  “岂止喜欢,简直是着迷呢……我得走了,再见。”

  少女正快步往外走,忽然转过身说:“如果你思念什么人,如果你有好多的心事、困惑、悔恨,可以在这里静静坐一下,或许,有帮助呢。”

  不知又坐了多久,关键觉得心境平和了许多。唯一有些遗憾,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推掉山下雄治的邀请。大步走出教堂,走在一地阳光的街上,关键的脑中却还在努力地思考,险些和对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来人正是刚才教堂里见到的少女。此刻,阳光下,她柔和的长发,柔和的脸庞,柔和的笑容,很动人。

  关键礼貌性地笑了笑:“还真巧。”低头继续走。

  “对不起,要请你帮个忙!我想去江京大学外教公寓,请问,从这里怎么走?”少女在身后问道。

  “哦。我就在江大边上的江医读书,外教公寓离江医不远,正好我要回学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领路。坐公交,只短短两站路。”

  少女笑了笑,颔首表示谢意:“先生太客气了,你给我领路,需要你不介意才好。”

  下车,给少女指路后,关键又坐车来到了万国墓园。

  周六的墓园,人比平常多。但关键似乎没有感觉这一切。他只要站在黄诗怡的墓前,天地间就只有他,和一抔土下的黄诗怡,默默地交流。

  如果我真有那些人所说的异能,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无数次,还是无法和相隔几尺的诗诗对话?

  诗诗,告诉我,能不能就这样直接告诉我,是谁?

  这时,那双熟悉的眼睛又出现了。

  诗诗的双眼。

  泪水模糊了关键的视线,但诗诗的那双眼睛依然清晰。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诗诗在生命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希望我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凶手的原形。

  关键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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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3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夜将至,关键提前到了旧解剖楼前。这是他答应参加实验时坚持的一个条件:第一个实验要在黄诗怡被害的现场做。解剖楼前还拉着黄色警戒线,几十年来从未锁过的楼门上新装了一把挂锁。

  山下雄治和菊野勇司已经等在楼前。夜光下,菊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之色。山下雄治说:“我们给你带来的翻译应该提前五分钟来和你见面,菊野先生有些着急。我们对迟到的忍耐非常有限……任教授和千叶博士等几位去拉仪器了,应该不久就会到。”

  无聊中关键抬头四周看看,忽然一怔。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从三人身边飞过。

  还有那双愤怒的眼睛,在关键眼前隐隐浮现!

  难道我还没有进解剖楼,就看见了诗诗?

  不远处,黄诗怡的身影在树丛中一闪。他甚至能看清黄诗怡那卷乌黑长发。

  “诗诗!”随即后悔。

  山下雄治轻声说:“你思念情切,认错人了……是你的翻译,总算到了。”

  一个少女从树后盈盈走了出来,关键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双眼所见,这正是白日里“邂逅”的少女,是山下雄治安排给他的翻译兼“助手”。

  她的穿着,为什么和诗诗如出一辙?连黑色皮风衣都是一样的。

  菊野勇司严厉地说了句什么。那少女微微低头,应了一声,看向关键道:“菊野先生指责我,说一天都没见我的影子,这会儿又差一点迟到……”翻译工作即刻开始。

  关键说:“你可以告诉菊野先生,你其实很敬业的,一直跟我到江医。”

  少女脸色微微一沉。山下雄治见气氛不洽,忙说:“关键先生不要多想……这位就是你的翻译安崎佐智子小姐,佐智子小姐向我请过假,去江京大学,是去看她的母亲。”

  关键略有所悟:“莫非,你的母亲,在江大做外教?”

  佐智子又点了点头,伸出手说:“关键先生,你好。”

  是我误会她了?关键和她轻轻握了握手,说了声:“对不起。”

  引擎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辆小面包车缓缓驶到解剖楼前,车子尚未停稳,车门就已打开,跳下来一名身材伟岸的年轻人,响亮地叫了声什么,一路小跑过来。来人有着一卷精心修剪的长发,潇洒地披着。他的双眉浓郁,眼睛大而微陷,他穿着黑色风衣,黑裤黑鞋,跑到安崎佐智子身边,宛如一对身着黑衣的金童玉女。

  安崎佐智子介绍说:“关键先生,这位是我们同组的丰川毅博士。”她又用日文向丰川毅做了介绍。丰川毅礼貌地伸出手,双眼紧盯着关键,很短地说了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关键感觉到一种咄咄逼人、甚至是居高临下、带挑衅意味的目光。

  安崎佐智子脸色微变,关键已经觉察出她的犹豫:“佐智子小姐,你应该每句话照翻不误,对不对?”

  “丰川博士说,你真的很年轻,应该不是骗局的导演者。”

  任教授刚下车,隐隐听见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译,扬声道:“太过分了!”山下雄治也忙说:“丰川博士,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请注意你表达的方式和场合。”

  丰川毅微微一笑,仿佛满足于自己一句话引起的争议。

  关键愤懑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是个爱思考的人,沉默的时候,脑中并非一片空白。众人都在沉默中感受着尴尬,直到听见关键的回答,才知道这位看似讷于言的少年,思维其实很犀利:“如果我是骗局的导演,那一定也很成功,连你这样擅长思考的人,也千里迢迢赶来做骗局的观众。”

  山下雄治忙打哈哈说:“丰川先生十六岁入医学院,年纪轻轻就拿到了医学博士,是他孜孜好学的结果。说不定通过这次学习,也能体会到关键先生经历过的非凡之事。”

  菊野勇司显然对家长里短毫无兴趣,众人说话间,他已经跨过高高的水泥门槛,将楼门上新加的锁打开。

  关键站在楼门口,全身肌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骚动,仿佛被拉扯着要脱离躯体。

  剧痛!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在痛,还是身体在痛。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再次走进这黄诗怡被害的恐怖之地。

  鲜血和被支解的尸体活生生地闪在黑暗中。爱人的尸体。还有那只小小的萤火虫。

  警方对现场大概已经勘查详尽,允许校方清扫,双氧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从楼门口望进去,走廊里一片黑暗。关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目光随着那萤火虫游走。

  萤火虫径直飞进了走廊,投入那片黑暗。关键也迈进了楼门,浸在黑暗中。

  那疼痛感原来如此真切,而且猛烈,他甚至轻轻呻吟了一声。

  诗诗,你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

  这样想着,胸前一道锐痛,直痛至肋下。开始了,这疼痛的感觉和黄诗怡被害时他所经历的疼痛一模一样。如果我的疼痛能减轻诗诗的痛苦,那怕一点点,也好。

  疼痛令关键举步维艰,他仿佛在完成一项使命,或许,是因为前面现出的一片微光?

  一众人缓缓跟在关键身后,在黑暗中屏息观察。

  关键跟随着那飞舞的萤火虫,向远处那片微光寻去。

  不是说校方已经清理了现场?为什么走廊尽头那盏灯下,还摆放着那张铁台子。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切,偏偏看不清那人的身份。是男是女?为什么身下有块白布?

  这是谁的脸,为什么重重叠叠?是山下雄治的脸!任教授的脸!千叶文香的脸!

  是我的脸!

  意志和对痛觉的忍耐终究有极限,关键浑身颤抖,跪倒在地面上,在渐渐失去神志。

  失去神志后,我会不会变成一个恶魔?

  灯骤然打开,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一起扶住了委顿下来的关键。

  走廊里空空如也,没有台子,没有台子上的人。

  清冷夜风的吹拂下,疼痛感似乎被一扫而去。

  山下雄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看见了什么?”

  关键微微合上眼,刚才的所见是那么真切,台子上的人却又是那么模糊。

  “还会有人被杀……也许,就是我们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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