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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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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6.割臂


岳飞虽奉旨尽力指挥属下将士与金军作战,但终因金军入侵势头太过强劲,双方兵力较为悬殊,最后楚州未能守住。金人得楚州后南渡灭南宋之意更甚,又继续挥师而下,不久后连破泰州与通州两城。赵构命宣抚处置使张浚自秦州退军兴州,调兵与岳飞协同作战,回临安之期也暂且不提,与宫眷在越州长住起来。

次年春正月元旦,赵构率百官遥拜二帝于行宫北门外。宋廷渡江以来本无此例,去年秦桧归来告知二帝消息后赵构遥拜过一次,而这年元旦后定为常例,以后每逢正月元旦都要举行这一仪式。随后赵构下诏改元为绍兴。绍兴元年二月,赵构任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为参知政事。

隆祐太后春秋已高,这几年历经忧患南北奔波,身体越来越不好,绍兴元年元月中先是受了些风寒,不想病势逐渐加重,到了四月间,太后全身忽冷忽热,头晕目眩胸闷乏力,不时便会晕厥过去。赵构大为着急,忙召御医前来诊治,那些御医知道赵构对太后最为孝顺,又顾及太后年高体弱,便不敢开药力较猛的药,生怕出一点差池,只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太后服用。但太后服药后不但不见好反而越发难过,对赵构说:“如今我胸腹中似有火在烧一般,比有寒热之症时更觉不适。”赵构闻言又急又怒,下旨把御医重责几十杖轰出去,然后命人在越州寻访名医为太后治病,自己则一连数夕与婴茀、柔福等人侍奉在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地连夜守护,惟恐太后病情再恶化。

无奈事不如人愿,只过了两日太后寒热再度发作,病势比以前严重数倍,日夜发热而不退,神志渐不清醒,口中频频作呓语。赵构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南名医夏振国入宫医治,夏振国为太后诊过脉象后告诉赵构:“太后患的是类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脏腑间。本来无甚大碍,以药引导,助风寒慢慢发泄出来即可,但此前用的全是温补之药,把风寒又遏阻在了胸腹间,就如强以木板压住正在燃烧的旺火,现在热已入心,已病至膏肓了。草民不才,已无力回天。”

赵构忙挽住他,连连劝他再想办法勉定一方,务必要将太后治好。夏振国摇头道:“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家职责,若有一线生机敢不尽力挽救?草民医道不精,的确是束手无策,只能奉上以毕生心血药草精华炼出的至宝丹一粒,请官家待太后醒来后将此丹冲化,让太后服下。若守到明晨太后病势不生巨变,或许就还有救治的希望。”

说完夏振国拱手告退再不肯多作任何承诺,赵构只好命人开宫门放他出去,然后愁眉不展地坐在太后病榻前,凝视夏振国给的那粒至宝丹久久不发一言。几位嫔妃与柔福一时也都沉默着,静候太后的苏醒。

这时殿外跑来一名内侍,奏道:“参知政事秦大人深夜入宫,说有军情急报要禀告官家。”

赵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说了声:“若母后苏醒速命人来奏报。”便随太监出殿去接见秦桧。

他走后众人继续枯坐等待,其间太后眼睑跳动了几下,双唇微动似在说话,大家连忙围拢过去轻唤,不料太后却没反应,看来又是在呓语而已,于是又四散开来各自落座。又过了一会儿,张婕妤盯着桌上的至宝丹忽然一声叹息:“太后一向宽厚待人,和蔼可亲,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不想如今竟被庸医所误,遭此大劫。惟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太后服了至宝丹后平安避过此难,长命百岁。”

柔福在一旁幽幽接口道:“婕妤娘子似乎说错了,太后是千岁,岂止长命百岁。”

张婕妤一愣,随即马上赔笑道:“长主说得对,太后自然是长命千岁,是我失言,该掌嘴!”言罢作势自打一耳光。

柔福不再理她,继续转头凝视着沉睡着的太后。潘贤妃见状冷笑一下,开口对众人说:“我听说孝子割臂股之肉做引煎药给患病的父母服用可感动神明,挽回弥留之际的父母生命。而今太后病在垂危,若有儿女肯作此牺牲,割臂股煎汤冲化至宝丹,太后之病想必可以痊愈。”

婴茀在侧轻声道:“但是,太后并无亲生儿女……”

潘贤妃道:“未必一定要亲生儿女的血肉才行。神明要看的只是这份亲情,只要有母子母女之情,就算不是亲生骨肉也无所谓。”

张婕妤讶异地说:“难道潘姐姐是要官家……”

“当然不是!”潘贤妃打断她:“官家是真龙天子,万金之躯,身系天下万民之福,自然不能有损龙体。何况,按名分来说,太后的儿女也不是仅有他一人……”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明白她意在柔福,暗示柔福应割臂股之肉以救太后,于是其余诸人的目光齐刷刷全投向了柔福。

柔福侧目冷冷地视她良久,然后起身慢慢走出,进了旁边自己的寝殿。潘贤妃见她身影消失后又是一声冷笑:“看,一说要割肉她马上就跑了,枉太后待她如亲生女……”

不想话音未落却又见柔福走了回来,此刻右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潘贤妃吃惊之下立即噤声。柔福手握匕首一步步直朝她走来,匕首显然是精心打造的,柄上精雕细刻,镶有七色宝石,而刀刃更是寒光流溢,想必定是削铁如泥。

潘贤妃见她步步进逼,面无表情,匕首被她举着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时也想不明白她意图,不免惊慌起来,忙起身后退,脸色煞白地问:“长主这是在干什么?”

柔福把她逼至墙壁前,再无路可退,然后轻轻伸手,将匕首平贴在她脸上。潘贤妃像被烫了一般惊叫出声,婴茀也忙带着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劝道:“长主,别吓潘姐姐……”

柔福淡淡一笑,忽然拉起左手衣袖,用匕首向左臂上划去。

寒光一闪,鲜血立时潸潸流出。周围人等齐声惊呼,婴茀马上与侍女一起拉住她双臂,连连叫道:“长主使不得!”

柔福不理,挣扎着还要继续割臂,却听门边传来一声怒呼:“住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声音响处望去。赵构立在那里,眉心紧锁,大睁的双目布满血丝,面色铁青。

他疾步走到柔福身边,干净利落地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掷在地上,又将拉住她的婴茀与侍女推开,一手把柔福搂进怀中,一手则拉下她袖子掩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再怒吼似地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取布帛来为长主包扎!”

周围宫女太监立即应声,争先恐后地纷纷跑去找布帛。柔福在赵构怀里悄然抬头,朝他微笑道:“九哥,你让我割一块肉下来罢。贤妃嫂嫂说如果以儿女至亲的肉来煎汤冲化至宝丹,就可以治好太后的病。”

赵构见她流的血将衣袖浸得半湿,脸苍白得有透明之感,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了,渐渐变得青白,怜惜之下更是怒不可遏,直视着潘贤妃逼问:“这话是你说的?”

潘贤妃见他脸上若覆寒霜,更不敢迎视他慑人的目光,猛地跪下,深垂着头颤声说:“臣妾只是说有孝子割臂股之肉以救父母这一说法,并没有让长主效仿……”

赵构冷笑,对她说:“母后与长主虽有母女的名分,但并无血缘关系,若说有至亲之情即可,那你是母后的儿媳,母后平日待你也如亲生之女一般,朕现在就命你割肉为太后煎药,至于是割臂还是割股,你可以自己决定。”

潘贤妃被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官家,是臣妾胡言乱语说错话了,请官家饶了臣妾吧,或者是掌嘴还是扣月俸臣妾都甘愿受罚,只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构默默看她片刻,又徐徐说道:“经你刚才那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朕,割肉救亲或许真是一个良方,能以己之力挽回太后生命是何等荣耀,贤妃为何不肯答应呢?”

潘贤妃已是泪流满面,瑟瑟地发抖,只反复磕头而说不出话。

赵构鄙夷地最后瞟了她一眼,随即放眼环视其余妃嫔,对她们说:“你们也都是母后的儿媳,若谁能割肉煎汤冲化至宝丹,治好母后的病,朕日后若必须另立皇后便会立她。”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发出些微响动,不仅是妃嫔,就连普通宫女们也暗暗担心被赵构选来割肉。皇后之位固然很有诱惑力,但活生生地自自己身上割块肉下来,其间痛苦又岂是轻易能忍受的?

等了许久仍无人应答,赵构便先询问式地看着张婕妤,张婕妤不自禁地略略移步退后,低头不语。

赵构遂又将冷洌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才人吴婴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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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遗言


婴茀本来垂目而立,感觉到赵构在看她后也不惊慌,缓缓抬头迎视赵构,暂时也没说话,但神情十分淡定从容。

赵构便问她:“你愿意么?”

听他问这话时,她察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奇异光芒,她无暇细究那意味着希望还是试探,却明白她无法拒绝的命运就此注定。于是婴茀屈膝一福,答道:“是。臣妾愿意割股为太后煎汤作引。”

得到了她的答案,赵构紧抿的双唇渐渐松动,一缕满意的微笑浅浅冰裂于他冷峻的面容上。在感受到割肉的恐惧之前,婴茀先无法遏止地觉得酸楚。她尽量睁大眼睛,以避免潮湿的目中水凝成珠,保持着不露喜怒的表情,在赵构的注视下、潘贤妃与张婕妤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及短暂的静默后殿内渐渐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轻轻移步,走到另一角落,拾起刚才被赵构扔在地上的匕首,然后转身勉力微笑着对赵构说:“请官家允许臣妾回寝宫做此事。”

赵构颔首道:“好,但以速为贵。”此刻宫女正在给柔福包扎伤口,他与柔福并肩坐下了,没像以前那样紧紧搂着她,但左手仍搁在柔福身后的椅背上,莫可言喻的亲密不经意地自这一姿势中流露。

婴茀没再多看,答应了一声便出门回宫。

回到宫中后婴茀摒退侍女,注清水于一炉罐中煮沸,再亲手焚香点烛,跪下双手合什向上天祷告道:“吴婴茀今日自愿割股以疗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鉴察下情,使太后早日痊愈,不胜感祷之至。”毕恭毕敬地再三叩首后才起身解衣,仔细洗拭左腿上的肌肤。

触目所及之处肌肤莹洁如玉,婴茀以冷水浸过的净布轻轻拭去,突来的温差刺得她的腿与心同时一颤,眼泪就泉涌而出。她在悲伤的哭泣中完成了清洗的程序,但在握起匕首时,眼泪竟然瞬间止住。

从匕首刺进腿中的那一刹那起,那锥心的疼痛就爆裂开来,逐渐肆虐到了骨髓里,鲜血汩汩地流出,那不断蔓延着的刺眼的艳红让婴茀觉得眩晕,她的手开始颤抖,不过她仍然坚持着手中的动作,竭力想说服自己正在切割的是一块普通的药品,而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刀刃在肌肉里游移,一点点地深入,一点点地切割。那确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却没让婴茀觉得缩短了割股的漫长过程。好不容易才割断切下的股肉与身体相连的最后一点脉络,婴茀狠狠地把它投入沸腾着的炉罐开水中,然后用准备好的布帛裹束好创口,再对外面等候着的侍女说:“好,你们可以进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坠倒在沾满鲜血的床上。

当婴茀的侍女将用她股肉煎好的滚汤送入太后宫中时太后刚刚苏醒,赵构忙命人倾入杯中,溶化了至宝丹,再亲自捧着进奉太后。太后略闻了闻,诧异道:“这是什么汤药,怎有荤气?”

张婕妤便把刚才情形简单解释了一遍,大赞赵构与婴茀孝顺,竟真能如古代圣人一般割股救亲。

太后听后却叹叹气,摇头不喝。赵构急劝道:“这至宝丹是夏神医倾毕生精力所制,必有奇效,何况吴才人孝心可鉴,自愿割股为母后做药引,母后不要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太后和言对他说:“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身体如何我自己十分清楚,事到如今吃不吃药都是一样。割肉救亲之说旨在劝导世人为人子者应当孝义为先,至于以肉作引是否真有效就难说了。身体骨血何其珍贵,要懂得爱惜,莫因人言虚名而无谓轻损。今日此汤我是不会喝的。”

赵构自是不肯放弃,跪下反复再劝。张婕妤潘贤妃及众宫人见皇帝下跪便也都齐齐跪下,一起劝太后服药。太后仍坚持不服,命人撤去,端药的宫女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着,进退两难。

此时柔福从太后床畔站起,轻轻扶起赵构,对他说:“九哥,你们先回避一下可好?我会劝太后服下此药的。”

赵构有些疑惑地看她,柔福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赵构亦再无他法,也就同意,命宫女将药递给柔福,然后带着其余人退出太后寝殿,在厅中等待。

看到殿内只剩她们二人,太后便笑了笑,问柔福:“你准备怎么劝我呢?”

柔福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握起盛药之杯,然后手一斜,那药汤便尽倾于地。

太后点头叹道:“还是瑗瑗最懂我的心思。”

柔福道:“如果我是太后,我也不会喝这药。”

太后微笑着尽力支坐在床头,向柔福招手道:“来,坐在我身边,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趁着现在有了些精神就先说了罢。”

柔福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太后握着她的手,说:“瑗瑗,以后你要学会更温和地与人相处,不要处处与人争斗,说话也要委婉一些,须知有时无心的一句话也会产生树敌的严重后果。”

“我不怕。”柔福倔强地说:“我争的必是有理之事,骂的也是该骂之人,就算有人因此与我为敌,但我是长公主,他们又能奈我何?”

太后忧伤地看着她,忽然有两滴泪水坠下,握着她的手也更紧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若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呢?”

“九哥。”柔福凝视太后,双眸澄净晶亮:“九哥会永远保护我的。”

太后又是一声叹息,说:“瑗瑗啊,有几点你必须牢牢记住:一、官家是皇帝;二、官家是你哥哥;三、官家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哥哥,除此外不会再是你的什么人。”

柔福听了沉默不语,既不表示记住了也不出言反驳。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又道:“以为自己可以用感情去改变一个男人,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我曾花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去理解这句话,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柔福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未必每个男人都不可改变罢?”

太后摇头,正欲再说,忽听赵构在外问:“母后,药服了么?臣可以进来么?”

太后便咽下了欲说的话,向外道:“官家请进。”

赵构甫进门便看见了倾在地上的药液,脸色顿时一变,问:“瑗瑗,这是这么回事?”

太后抢先道:“不关她事,她端着药劝我饮,我推却时用力过猛,便把药打泼了。”

赵构立即转身朗声传下口谕:“速把夏振国召入宫再为太后开方。”

“不必了,”太后摆手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罢。”

赵构再三细省太后面色,觉得似乎要比先前略好些,才答应道:“臣就在外厅候着,母后有事唤臣便是。”

太后点头,赵构遂让柔福一同退去。柔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太后,忽然又转身行至太后床边跪下,郑重地叩首,随即清楚地唤道:“母后。”

太后微笑,温柔地看着她,说:“好孩子,你也去歇息罢……别忘了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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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8.选嗣


绍兴元年四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孟氏崩于行宫之西殿。

赵构哀恸甚久,下诏曰:“隆祐皇太后应行典礼,并比拟钦圣宪肃皇后故事,讨论以闻。朕以继体之重,当从重服。” 命大臣要按当年向太后丧礼规模为隆祐太后治丧,自己从重服为太后服丧,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五月癸卯,经朝中侍从、台谏集议,上隆祐皇太后谥曰昭慈献烈后。

太后平日对宫妃、宫女太监都宽厚仁爱,宫中之人也对她十分尊敬爱戴,本就因她的逝世而很感难过,又见皇帝竟然哀恸到辍朝一月的地步,更是不敢怠慢,纷纷争相哀哭守灵,竭力显示自己的悲痛之情。潘贤妃与张婕妤更因上回未肯割肉以救太后之事深感不安,惟恐赵构再度追究,便自觉地披麻戴孝日夜跪于太后灵前,每次赵构一出现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然后相应地垂泪掩面,或大放悲声或低声啜泣,就怕他怀疑自己不够悲伤,显得不够孝顺。

婴茀割股后第二天就全身发烫,高热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赵构命人精心诊治后才渐渐好转。待清醒后一听见太后驾崩的消息,婴茀顿时大惊失色,不顾宫女的劝阻挣扎着起身,让人搀扶着自己,强忍着晕眩恶心之感和腿上剧烈的痛楚,拖着倍感沉重的身躯蹒跚着赶去太后寝宫哭拜。

赵构见她这般模样便叹了叹气,温言对她说:“你身体未痊愈,还是回去卧床休息罢,有此心意已够了。”

婴茀却摇头道:“莫说太后是官家母后,即便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归天之时身为媳妇的我等岂有不来守灵送终之理?”

她坚持留下来跪着守灵,赵构也就由她守下去,但到夜间还是命人强把她扶回寝宫休息。

柔福在太后驾崩当日亦不禁落下几行清泪,但很快止住,也并不再哭,守灵服丧也按定制行事,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哀伤悲痛,宫人见此略有微辞,她亦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元懿太子赵旉薨后,因赵构再无皇子可立,皇储之位便一直空着。绍兴元年六月,尚书右仆射范宗尹奏请赵构于宗室子中择有资质者养于宫中,称储君乃一国之本,一日不立择朝野不安,陛下应早定太子,以安天下人心。

赵构先是沉默不语,在范宗尹再三询问下才开口叹道:“艺祖皇帝以圣武定天下,而其子孙倒不得继而享之,如今子孙零落,其情堪悯。仁宗皇帝无子,便立其侄为储,是为英宗。朕若不为天下苍生计,取法仁宗,何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这大宋天下是太祖赵匡胤创下的,但其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德昭或德芳,而是其弟晋王赵光义。据说赵匡胤临终时夜召晋王入宫,摒退所有宫人与其密谈,谈话内容左右皆不得闻,只遥见烛影下晋王不时离席,似在作逊避之状。最后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赵匡胤竟大怒,随手抓起一旁的文房用具玉斧大力戳地,高声对晋王说:“好!你好好去做吧!”随后气绝身亡。赵光义一脸哀戚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称太祖临终前是要他继位为帝。大家虽觉此事相当诡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依言当即改称赵光义为官家。另有一说称太祖临终时宋皇后曾命宦官王继隆召自己儿子德芳入宫,王继隆却跑去找当时任开封府尹的赵光义,请他进宫,称否则帝位将属他人。赵光义入宫后宋皇后一见他即知已被王继隆出卖,于是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烛影斧声”之事真相如何已成千古之谜,以后的皇帝都是太宗赵光义的子孙,自然都尽量掩饰淡化此事,不让史官将其写入正史,但后世文人士大夫仍对此心存疑惑,大多都怀疑这其实是一场夺位篡权的宫廷政变,虽嘴上不说,可私下对赵匡胤的子孙却颇为同情。赵匡胤的后代到此时已是默默无闻,隐而不彰了,如今大臣们听赵构竟然主动提起太祖后代之事,立即来了精神,纷纷上书请求立太祖之后为皇储。

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上疏说:“自古为人君者,惟有尧、舜能让天下与贤者,而艺祖(赵匡胤)竟能做到不以大位传其子,圣明独断,实发于至诚。陛下远虑,上合艺祖遗风,实可昭格天命。”另一大臣张守则明褒赵匡胤暗促赵构下定决心:“艺祖诸子并未失德,艺祖舍子而传位太宗,高风亮节,胜过尧、舜数倍。”上虞县丞寅亮更直接地奏请说:“艺祖的后代如今寂寞无闻,竟与庶民一般无二,于情于理均不相合。请陛下于‘伯’字行内选艺祖子孙中有贤德者,以备他日之选,倘若日后后宫再诞下皇嗣,再命他退处藩服。如此,上可慰艺祖在天之灵,下可慰天下人之心。”

赵构阅后感慨万千,遂与秦桧商议,秦桧说:“此事倒也可行,但须择宗室闺门有礼法者之子方可。”赵构颔首道:“那是自然。”签书枢密院事富直柔再问赵构:“若选皇子养于宫中,可将皇子付托给谁养育呢?”赵构答道:“朕已想好了人选。”于是传下令来,派管理宫廷宗族事务的赵令畴于“伯”字行中访求生于建炎元年的宗室子。

这消息很快传入后宫,某日张婕妤与婴茀、柔福偶遇于行宫花园中,便聊起了此事。张婕妤对婴茀道:“官家说他已想好了人选,大概就是指你我二人了。潘姐姐痛失爱子,想必不会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

婴茀微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有些事可做了。自太后崩后宫中沉郁了许多,多一两个孩子气氛也会活泛一些。”

柔福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言道:“要收养皇子照理说应选与官家关系最亲的才是。父皇的子孙大多在金国,偶有几个流落在民间的也不知所终,但我听说神宗皇帝的两个弟弟吴荣王颢与益端献王頵有几个孙子在外躲过靖康之难,现在也在江南,官家完全可以选他们的儿子入宫抚养,为什么一定要选艺祖皇帝的后代呢?”

张婕妤与婴茀尚未答话,却听有人冷插一句:“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是官家的亲生儿子,养来何用?”

柔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渐行渐近的潘贤妃,便淡淡一笑,说:“也是,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是没什么区别,官家若要选皇子不应以血缘亲疏论,而当选有胆识德行者。若是选来个小孩,亲倒是够亲了,但胆小如鼠,一点点响声也能吓得……”

“长主,刚才我命我的丫头给你准备冰镇酸梅汤,现在应该已经好了,请长主随我回宫去饮罢。”婴茀当机立断地打断柔福的话,没让她说出后面刺耳的字眼,一面拉着她走一面向潘贤妃与张婕妤笑说:“两位姐姐慢聊,我与长主先走了。”

潘贤妃自然知道柔福想说什么,脸已气得青白,只差没呕出血来。柔福看了看她,又笑了笑,然后跟着婴茀离去。

到了婴茀宫中,婴茀请她坐下,然后四处张罗着命宫女为柔福打扇、洗手,进奉酸梅汤。柔福静静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婴茀转眼间发现这点,便奇道:“长主在看什么?”

“婴茀,”柔福缓缓问道:“你入侍我九哥好几年了,为何一直不曾有喜?”

婴茀一愣,尴尬地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这事全凭天意,是婴茀无福……”

柔福摇头,道:“不对。不仅是你,太子死后,潘贤妃和张婕妤也都一直没能怀孕,九哥还很年轻,这很不正常。”

“长主……”婴茀看了看周围的宫女,近乎哀求地唤她,暗示她不要再讲下去。

柔福便摆摆手,对左右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宫女们应声而出。柔福再凝视着婴茀,又问:“婴茀,为何九哥没能再生皇子,而必须要选宗室子为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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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1.驭马


婴茀微微侧身,转脸避过柔福,以手中丝巾悄然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然后黯然道:“长主,我不知道你在金国遇到了什么,想必这些年过得很苦。可是,你也应该体谅官家的难处,当年道君皇帝在艮岳内的那种生活官家不曾过过半日,这几年来却饱受了内忧外患、战乱叛变之苦,导致身心皆受重创。你要记住,现今的他是历经忧患的南朝君主,而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出使金营归来的康王。”


建炎元年,赵构登基后任资政殿大学士李纲为尚书古仆射兼中书侍郎,而以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同知枢密院事。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自觉在赵构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时就辅佐在侧,照理说赵构应任他们为相才对,没想到赵构执意拜人望很高的李纲为相而将他们置于相对次要的位置,故此两人对李纲颇有嫉恨之心,明里暗里处处与李纲作对。

赵构起初对李纲较为信任,凡国事都与他商议后才作决定,国势渐有中兴之望,但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却竭力劝赵构与金国议和,赵构本无议和之意,不料那时金帅娄室陡然率领重兵,进攻河中,权知府事郝仲连奋勇抗敌最终却仍失守,娄室攻入河中府城后又连陷解、绛、慈、隰诸州。一时南京城内风声鹤唳,臣民恐慌如当初金军入侵汴京之时。汪、黄二人遂密请赵构转幸东南,赵构也渐有怯意,便于当年秋七月下诏宣布将幸东南,来春还阙。

李纲极力劝谏称不可,上疏说:“自古中兴之主,均起于西北,如此一来即可据中原而有东南;如果只守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因为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如果放弃,金人必会趁机而入,盗贼也将蜂起,以后就算陛下有还阙的打算,也不能再得,更别说治兵制敌以迎还二圣了!为今之计,或许应当暂幸襄、邓以系天下之心,待赶走金人天下安定了,即还汴都。”于是赵构收还手诏,接受李纲的建议决定不去东南而幸南阳。随后在八月改封李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黄潜善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这时朝中主和一派又将矛头对准了极力主战的李纲。范宗尹也是一主议和之臣,向赵构进言说李纲名浮于实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为相。而此前李纲曾上疏请求朝廷派命官招抚失地的百姓和一些自发组织的抗金队伍以扩大抗金战斗力,并举荐张所为河北招抚使,王奕为河东经制使,傅亮副之,这又成了汪伯彦与黄潜善弹劾李纲的理由。河北转运副使、权北京留守张益谦得黄潜善暗示,上奏说张所置司北京不当,招抚司置后河北盗贼反而愈炽而难以控制,不如将其罢了。随即汪、黄又诬告傅亮不立刻渡河而无故逗留,刻意贻误军机。李纲自知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针对自己,便黯然对赵构说:“设置招抚司、经制使是臣向陛下建议设置的,张所、傅亮也是臣所举荐的。而汪伯彦、黄潜善凭空诬陷张所、傅亮,分明是指斥臣行事欠妥。臣常以靖康年间大臣失和、朝无定策,以至国败家亡为鉴,遇事先与汪伯彦、黄潜善先议而后决。二人反与臣相逆,臣举足无地,肯请致仕归田。”

赵构先是极力挽留,而李纲坚决请辞毫不动容。赵构又与汪伯彦及黄潜善商议,二人闻说李纲请辞自是正中下怀,惟恐赵构不同意,又连连攻击李纲,说他招兵买马,心存不轨,应早去为快。赵构倒未必皆信,但细思后也觉李纲所说的“靖康年间大臣失和、朝无定策,以至国败家亡”十分有理,当下两派相争必舍其一,便顺势罢免了李纲。

汪、黄二人一直在劝赵构巡幸东南,东京留守宗泽听说后接连上表,请赵构驾幸汴京。那时宗泽在汴京抚循军民,修治楼橹,招降臣寇王善,并慧眼识英才,将青年将领岳飞提拔为统制,政绩卓然,汴京军民莫不交口称赞。宗泽正想致书李纲,请他力劝赵构还汴,不料书尚未发出,左仆射李纲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的消息已传到。宗泽怒而将手中书信撕得粉碎,连声摇头叹息。

河北州郡陆续被金军攻破,黄潜善、汪伯彦当即再劝赵构幸扬州。赵构听从二人建议指日启跸,下旨让精兵护送隆祐太后及后宫嫔妃宫人先期出行,自己另率将士随后南下。

婴茀自被赵构带入宫后便留在他身边做了个端茶送水的侍女,赵构对她并不特别看重,除了闲时问她一些关于柔福的旧事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决定启跸前往扬州后他也把婴茀列入随太后先行的宫人名单之中,婴茀得知后含泪跪下恳求,请赵构允许她随侍赵构后行。

赵构摇头道:“朕此次南幸还将巡视沿途诸州,须策马行舟风雨兼程,旅程之苦不是女子所能经受的,所以此行不带一名宫女随行。你这般柔弱,既不会骑马也不能行远路,跟着朕有诸多不便,还是随太后同行,一路上可乘车辇,又有精兵护送,要舒适安全许多。”

婴茀坚持求道:“奴婢未曾缠足,可以行远路,当初从汴京逃至南京便是一步步走去的。骑马奴婢现在确实不会,但奴婢可以学,一定会很快学会的。”

赵构仍是不允,婴茀再求,他脸一沉,转身过去再不理她。婴茀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泫然告退。

这晚赵构正在寝宫内批阅奏折,忽闻外面有马嘶鸣之声传出,既而马蹄声急,一阵一阵隐隐传来。他颇感诧异,便起身出门闻声寻去。

走到后苑内,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色窄袖短衣,足穿紫色皮靴,骑在一匹青骢马上,竭力想驾驭住那马,可那青骢马全然不听她指挥,失控般地乱跑乱闯,那女子被颠簸得厉害,身体已是摇摇欲坠,伏首紧贴着马,手胡乱往前抓去,也不知是拉着缰绳还是马鬃,脸已吓得惨白,满是惊恐之色,双目痛苦地紧闭着。

赵构一看便知是婴茀,也不急着让人去拉住她的马,只冷冷回首看着赶过来的一群太监,问:“是谁放马出来让她骑的?”

一个管宫内马厩的小黄门战栗着跪下答道:“马是臣管的。今晚婴茀姑娘来找臣,说帮臣喂马,让臣去歇一会儿,臣不疑有他,便暂时走开了,没想到婴茀姑娘会私自牵马出来骑……”

赵构看也不看他,只简单地命令道:“再牵一匹马出来。”

待小黄门遵命牵马过来后,他立即策身上马,朝婴茀那边追去,才一瞬间已至她身侧,但却并不急于去拉她,只紧随她所骑之马而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婴茀已渐渐支撑不住,觉察到有人靠近也略有点放心,越发虚弱无力,不想那马奔至一隅忽然奋力一腾,婴茀毫无准备之下整个人便被它抛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坠地落于烈马蹄下,周围观者一片骇然惊呼。而此刻赵构纵马向前,紧接着伏身伸臂一揽,已揽住婴茀纤腰,此动作如闪电横空,既快又准,硬生生止住了婴茀下坠之势。随即赵构提臂而起,把婴茀抱到了他骑的马上,让她跨坐在自己身前,再策马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婴茀适才落马之时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意识顿失,此时依在赵构怀中渐渐醒转,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只疑是云端。惊涛骇浪般的驭马体验已过去,现在所骑的马行走得徐缓而安稳,一阵分明的体温自身后透过,融有她熟悉的衣香和陌生的干净体味……直到她看清伸至她面前拉缰绳的双手上衣袖的纹样才蓦然惊觉,回首唤道:“官家!”

赵构目视前方,淡然道:“你胆子不小。难道不知宫中这几匹马都很烈,经常会把生人摔下去么?”

婴茀满面晕红地低首轻声道:“我选了匹看上去最温顺的。本来上马前它一直都好好的,可一骑上去它忽然就发狂了,先立起前腿嘶鸣,然后就向前狂奔……”

“你是怎么上马的?”赵构道:“上马前要面对马头左侧,斜着向马颈接近,站到平其左肩的位置,待给马备好鞍辔后再上马,要注意不要被马左前蹄踩住脚。如果你是从马右侧而上,就会引起马惊躁不安了。”

“是。”婴茀应道:“奴婢记住了。”

赵构拉她手来握绳,对她说:“来,应该这样策马……”

于是骑在一匹马上,赵构亲自教了婴茀驭马之道。待她掌握了基本手法才与她双双下马,在让内侍牵马回厩前他伸手温和地抚了抚马头与马颈,告诉婴茀:“选定一匹喜欢的马来驾驭。骑它之前要先接近它,抚摩它,尽量对它友好,让它接纳你,视你为友。但若看到它有不悦或发怒的神色便要及时回撤,别给它伤害你的机会。”略停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马第一次不接纳你不等于以后永远不接纳你。”

婴茀跪下叩头,道:“奴婢谢官家今日救命与教导之恩,官家的话奴婢会句句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起来罢。”赵构语气淡漠如常:“但是,朕希望你明白,朕救你并不代表欣赏你自作主张的行为。若你不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朕会看着你死在马蹄下。朕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发生。”

婴茀跪在地上,刚才感受到的晕眩般的喜悦霎时消散无踪,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御心底扩散开来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字回答:“是!”

赵构在转身回宫之前终于抛下一句她期待已久的话给她:“你不必跟太后一起启程了,准备随朕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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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2.骑射


随后几日赵构命擅骑马的宦官教婴茀骑术,婴茀亦学得十分尽心,坚韧顽强,毫无一般女子的娇怯之态,因此进步神速,很快便可以独自策马奔驰了。

一日处理完政务后赵构信步走至后苑,见婴茀正在练习骑术。她穿着白衣绿革的戎服,配以玄色长统之靴,身姿刚健婀娜。此时她骑术已颇精湛,骑在银鬃白马上任意纵横驰骋,表情态度轻松自若,赵构不由站定,多看了片刻。

婴茀看见赵构立即下马行礼,赵构示意她继续练习,然后命人将自己的御马牵来,并附上两套弓箭。他上马后驰到婴茀身边,将其中一套弓箭递给她,婴茀一愣,但立即会意过来,愉快地接过。赵构先自己引弓为她做了个示范动作。婴茀随即效仿,赵构给她那弓甚轻,婴茀略花点力便可拉满,待她反复引弓几次动作做得比较标准了,赵构便让她朝天射一箭。婴茀也不推辞,取出一箭引上弓,紧紧跨坐在马上,然后仰身向后,凝神瞄准天上一羽孤雁,再松手放箭。

箭“嗖”地飞出,但毕竟力道尚浅,准心也不够,箭飞至中途便力尽而坠,而那大雁受此一惊立即振翅而飞,倒是越飞越高。婴茀双目一黯,有些失望地垂下头。

赵构略一浅笑,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冲云霄,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婴茀适才瞄准的那羽大雁。

婴茀惊喜地看着那大雁自天际坠下,落在自己眼前,由衷赞道:“官家好身手!”

赵构看着她道:“骑射之术技巧无他,不过是要勤加练习罢了。这行宫太狭小,不利于练习,待日后朕抽空带你到城外去练。”

婴茀忙先谢恩,一时好奇,便问:“官家初学骑射时是在哪处宫苑练的呢?”

不想赵构脸色微微一变,良久不语。婴茀立即知定是自己问得不妥,不免忐忑起来,犹豫半天后正想开口请罪,却听见赵构缓缓道:“朕起初是在三哥郓王楷的府邸里练习的。”

郓王楷。乍听赵构忽然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婴茀一时无措,不知为何,脸竟悄然红了起来。

赵构倒并未看她,仰首望云端,想起许多旧事。那时汴京大内宫中一般不许纵马,要练骑射须去京中四园苑:琼林苑、宜春苑、玉津园和瑞圣园,但要先得皇帝批准,而且未成年皇子不得擅入,因此,赵构虽很小时就对骑射很感兴趣,可却只有在赵佶心情好、想起他时,才可以随父皇一起去御苑射弓。

在所有的兄弟中,赵佶最宠爱郓王楷。他十八岁出宫外居之前,赵佶命童贯将他的王府造在紧邻大内处,童贯奏说大内附近有民居建筑,空地不多,恐造出的王府不够宽敞。赵佶摆手,赐一匹良驹给赵楷,对他说:“楷,你自己乘马选择想要的地基,围绕看中之处策马一周,无论其中已有何等建筑朕都会命人拆迁,腾出空地给你建府邸。”

“当年三哥的王府建好后,三哥在府中大设宴席宴请父皇及诸兄弟,朕亦随父皇前往。郓王府豪奢精美,最让朕惊讶的是后苑中那一大片特制的骑射练习场……你知道有多大么?”赵构徐徐说,问婴茀。

婴茀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虽去过郓王府,但那时心里颇为不安,也顾不上仔细观察王府内的布局构造,此刻也无从接口说些什么。赵构便继续说了下去:“是如今这整个行宫面积的四倍还不止。朕当时便驻足不动了,只默默地看着那片练习场。三哥便笑着走到朕身边,说:‘九哥喜欢骑射?那日后便常来三哥这里练罢。’然后还立即赠了匹小马给朕,让朕立即上场去玩。”

“郓王一向待人很友善。”婴茀轻声说。

赵构淡淡一笑,说:“你这样认为?”

婴茀垂目,没有回答赵构这个问题,也没告诉他,他的回忆亦令她想起一些事,她可以感觉到赵构当时的感觉,但问:“那么,官家谢绝了郓王的馈赠?”

“不,朕并未拒绝。”赵构说:“有机会练骑射是朕一直以来的愿望,朕为什么要拒绝?朕接受了他给朕的马和以后的邀请,从此后经常去郓王府练习骑射……三哥其实并不喜欢骑射,他把大量的闲暇时间花在吟诗作画和女人身上,王府中那练习场朕若不去通常都空着。”

“原来……”婴茀低首道:“官家如今的好身手,是在那时练就的……郓王不爱骑射之术,倒是无必要建如此大的练习场。”

“不,这很有必要,无论是对三哥,还是对父皇。”赵构举目追寻鸿雁飞行的轨迹,又道:“……后来,朕行冠礼后也出宫外居,原以为,从此可以在自己宽敞的后苑练习骑射,不必再去三哥王府。可第一次踏入同样由童贯监造的康王府就发现,那王府不比普通京官的府邸大,后苑只是个小小的花园,哪里有地可以纵马!”

婴茀不敢就此多说什么,但宽解道:“只要有心有志,在哪里练都是一样的。”

赵构笑笑:“所以此后朕还是继续去郓王府练习,不顾寒暑,加倍地练,直到长大之后自己有能力买地扩建了康王府的后苑。”

说着赵构忽然神色一肃,再次引弓仰射,长箭离弦划空而上,只听空中传来两声飞鸟哀鸣之音,随即有猎物坠下。婴茀定睛一看,看清竟是一箭射穿双飞翼,坠下的是两只大雁。

婴茀连声喝彩,微笑道:“如今天下都是官家的骑射之地了……这个练习场之大只怕是昔日京中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赵构唇角微动,薄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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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3.平乱


李纲被罢相的消息传出后京中士人愤愤不平,都暗叹赵构亲小人,远贤臣。那时赵构有意提拔任用一些文人为官,听说太学生陈东有才,便宣他入宫觐见。陈东来后立即上疏直言说宰执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李纲不可去,并且请皇上还汴,治兵亲征,以迎请二帝。

其言辞激烈直接,赵构阅后暂时押下不作答,黄潜善与汪伯彦闻后自是恼怒非常,暗下决心要将其除去。此时又有一位名叫欧阳澈的布衣文人也公然上书请赵构任贤斥奸,罢免黄、汪二人之职而复用李纲。见赵构没答应,陈东与欧阳澈便联手组织了一批儒生士人跪于宫城前,连声呼吁请愿,希望赵构能接纳他们的意见。

黄潜善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立即入宫向赵构奏说:“陈东、欧阳澈等人纠众示威闹事,若不严惩,恐会引起满城骚动,为患非轻呀。”

赵构端坐于御座之上,身体后倾靠着椅背,然后伸手再次翻开了两人的上疏,细阅一遍,又抬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黄潜善。黄潜善难测他心思,也不敢再多说话,便垂首而立,不觉间竟有冷汗涔涔而下。

如此须臾,赵构忽将两册上疏掷于黄潜善面前,淡淡命道:“核罪照办。”

黄潜善大喜,引袖抹了抹额上的汗,匆忙领书而出。尚书右丞许翰候在殿外,见黄潜善表情已知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要治二人之罪,便问他道:“相公准备怎样治他们的罪呢?”黄潜善一笑,竖起一掌断然挥下,答道:“按法当斩。”许翰摇头道:“国家中兴,不应严杜言路,须与其他大臣会议决定才是!”黄潜善也不与他争辩,佯装着点头称是,随后却暗中吩咐开封府尹孟庾将陈东与欧阳澈处斩。

处斩之日南京全城百姓出门围观囚车经过,无论是否认识二人皆流涕相送。其间有一儒生愤然当众高声道:“本朝艺祖皇帝曾告诫子孙说言者无罪,无论谏者如何直言均不可杀之。而自太宗到神宗年间,所有皇帝都没有斩过一个因言获罪的文人。而今国家亟待中兴,需要良臣忠言直谏,今上却置祖宗遗训于不顾,当真令天下文人心寒!”旁边一人听了劝道:“快些噤声罢,再说下去连你头上的脑袋也难保了。”那儒生微微一惊,便闭口不再说话,但脸上仍是怒气难平。

建炎元年冬十月,在先送走隆祐太后与妃嫔宫人后,赵构于当月丁巳朔登舟前往扬州,随侍的宫女只有吴婴茀一人。沿途路过各州府皆登陆策马巡视,发现有许多地方官擅自募兵,以勤王为名,或自称招子弟习武卫国,实为扰民而有害军政。于是赵构立即下旨禁止,令将已经招募的民兵散遣,如以后再有擅募者,必将立案严惩。

当时天下大乱,各地土匪盗寇四起,是国内一大隐患,各州府官员见了赵构均纷纷诉苦,请他指示如何处理。赵构听了上奏的情况后沉思片刻,随即吩咐学士承旨道:“为朕草诏:募群盗能并灭贼众者,授以官。”

过了几日,有靖康之变时自宫中逃出来的内侍前来投靠,并以当年从内府中带出的珠玉二囊献给赵构。赵构接过,看也不看便将珠玉尽数投入了汴水之中。第二天赵构将此事告诉黄潜善,黄听后连声惋惜道:“可惜可惜!现今国库空虚,陛下赏玩之物也不多,那些珠宝都是当初汴京内府珍品,就算陛下无意强求,但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又何必丢弃呢?”

赵构摆手,谕黄潜善道:“太古之世,君王擿玉毁珠,因此小盗不起,朕甚慕之,故而效仿以求解除盗贼之患。”

一日赵构所乘的御舟行至楚州宝应县,晚上靠岸停泊,赵构批阅奏折后已到三更,婴茀过来服侍他盥洗,此后他挥手令婴茀回自己船舱歇息,婴茀答应一声正欲出门,不料却听见船舱外忽然传来骚动喧哗声,另有火光透入,像是有许多人手持火把渐渐逼近。

赵构立即惊觉而起,拔出已解下的佩剑迈步而出。婴茀也是大惊,亦跟在赵构身后走了出去。

只见包围御舟的竟是随行护卫皇帝的御营后军,一干将士个个全副武装,一手持刀剑,一手举火炬,看见赵构并不下跪行礼,而是用一种挑衅的神情看着他。

赵构冷冷扫视众人一遍,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陛下,你做了几月天子也没收拾好大宋这片旧山河,是不是该让贤了?”一人迈步出列,昂首斜视赵构,带着讥讽的笑意,态度倨傲嚣张。

赵构认出他是御营后军统领孙琦。

此行赵构率众文官走水路,由御营后军乘舟紧随护卫,而主要大军则由统制官定国军承宣使韩世忠率领走陆路,沿岸而行,现在驻扎在二里外的宝应县城边。而今赵构见孙琦现身,心知必定是他指挥着水上护卫的御营后军叛变作乱,韩世忠虽未必与他们同谋,但时值深夜,若无人前去通报消息他也暂时不会知道此事,不能赶来救驾。

赵构放眼一望,只见御舟周围的小舟上也布满了叛兵,正把各舟中的文臣一个个拉出。那些大臣或害怕哆嗦,或愤然怒视,而面对眼前困境都一筹莫展。他们平时都是些在朝堂上慷慨议事、指点江山的人物,但此刻与剑拔弩张的兵士相比,却显得如此势单力薄、无可奈何。

赵构深吸口气,不允许自己滋生任何恐慌的情绪,凝视着孙琦平静地说:“孙统领,朕自觉平日待你不薄,为何今日你竟做出此等叛国之事?”

孙琦高声道:“自古乱世出英豪,皇帝应由有能力者为之。而你赵构何德何能,只不过是父兄被俘,你拥兵在外白白捡了个便宜。你父兄两位皇帝都不曾下旨传位于你,你却自立为帝,说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金国外患未除,你却一味胆怯退让,要逃到扬州去,把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好好一个皇帝被你当得这般窝囊,不如趁早让贤,让我率领旗下兵将去打回失掉的江山吧!”

“大胆乱臣贼子,竟敢拥兵谋反,忤逆犯上!”赵构尚未答话,却听一人在附近船上开口怒斥。众人朝声源处望去,发现说话者是左正言卢臣中。

卢臣中奋力推开拦他的士兵,跨过连接御舟的辅桥疾步走来想靠近赵构,但还是被舟上数位士兵抓住,他一边挣扎一边对孙琦怒目而视,继续斥道:“皇上是道君太上皇帝的亲生子,靖康之变后即位上承天命,下应民心,又有隆祐太后的亲笔手书懿旨,登基为帝正是名正言顺!皇上即位后励精图治,国家中兴有望,目前南幸扬州只是在金兵全力进逼之下的权益之计,待局势稳定后自会还阙。而你等乱臣贼子,居然斗胆趁机造反、觊觎皇位,其心可诛,人神共愤,必遭天谴!”

孙琦仰首大笑,道:“乱臣贼子趁机造反必遭天谴?只怕未必呢,这大宋皇帝的江山如何得来?不也是靠陈桥兵变皇袍加身么?艺祖皇帝以前是北周的殿点都点检,统领禁军,而我是如今御营后军的统领,现在情况也与当年陈桥驿很相似,他赵匡胤可以做皇帝,我孙琦为何就不行?”

说完孙琦径直走到卢臣中所立的船舷边,一伸手便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卢臣中大怒,还在怒骂间孙琦扬手一推,他立时直直地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坠入水中。卢臣中并不识水性,在水中不断痛苦挣扎,时沉时浮,看得孙琦与一干兵士哈哈大笑,赵构与其余大臣观之恻然,却也无法相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臣中渐渐沉水溺亡。

孙琦又启步逼近赵构,赵构立即仗剑而立不让他近身,孙琦便一笑,回顾身后兵卒,命道:“你们去请皇上搁下剑。”

那三四个兵卒领命,当即迈步过去要夺赵构之剑,岂料还未走近,便听其中一人惨叫一声,直直朝后倒去,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刚才骤然飞来的冷箭。

赵构转首一看,却见婴茀手挽一弓立于船尾,怔怔地凝视中箭后倒地痛苦挣扎的士兵,脸色苍白,然感觉到赵构的目光,立即举目以应,眼底尽是关切之色。

她一纤纤弱质女子,在此关键时刻竟不顾生死地发矢救护,赵构颇为动容,当下转身而立,与她无言对视。

其余兵卒见有人中箭,纷纷后退,虽剑拔弩张,一时倒不再进逼。而孙琦看清发矢者是婴茀后,却越发挑衅地盯着她,迈步朝她走来。

婴茀再发矢,孙琦早有准备,一侧身避过,三两步抢至她面前,铁钳般的手牢牢箍住婴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她弓箭抛入水中,再冷笑道:“皇上就是皇上,任何时候都有美女侍奉在侧,当真艳福不浅……”说着一只大手就伸了过去要摸婴茀的下巴。

婴茀脸色一变,摆首躲过,大力挣脱向后疾步退去,孙琦继续一步步逼近。赵构一怒挥剑要去刺孙琦,一旁早有几位禁兵聚拢以刀剑相挡,一串激烈惊心的金戈声随之激起。婴茀被逼至船尾尽头,再无路可退,蓦地肃然抬首以望赵构,高呼一声:“官家保重!”便纵身跳入了水中。

听破水之声再响,赵构又是一阵心寒,猜想她必是不肯受辱而跳水自尽,不免对她顿生敬意,暗道不曾想她竟是个如此忠贞节烈的女子,原来往日倒是看轻她了。

婴茀落入水中后不似卢臣中那样挣扎,就如石块沉水般坠入水底消无声息,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散去,河水依然平复如初,在淡淡月色下泛着粼粼微光。有兵士问孙琦:“可要下去救她么?”孙琦摇头道:“一个女人而已,不必管了。”

此刻赵构寡不敌众,已被禁兵夺剑劫持起来。孙琦命人将他押回船舱,然后对他道:“请陛下写道诏书,禅位于我罢。”

赵构漠然道:“孙统领大权在握,还有此必要么?”

孙琦笑道:“还是按陈桥故事行事为好。艺祖皇帝当年称帝可是让北周恭帝写了禅位诏书的,为稳妥计还烦请陛下写道命臣即位的诏书,臣会十分乐意接受陛下给臣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赵构思索须臾,道:“好。你让人为朕准备笔墨罢。”

孙琦喜道:“这个容易。”便转头命令手下兵卒去找笔墨。过了一会儿文房四宝备齐,孙琦遂催赵构快写,赵构不理,侧目道:“朕无亲自研墨的习惯。”

孙琦立即让一禁兵为他研墨,磨好之后赵构懒懒提笔,才书一笔便抛笔不写,道:“墨色太浓,重研。”孙琦大怒,道:“哪这么多事!墨色浓淡有什么区别,写出来的还不一样都是字!”

赵构冷笑道:“墨淡则伤神采,绝浓必滞锋毫。朕写字向来注重墨色,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写出诏书若墨色不对必无人信你,都会说是你自己伪造的。本来研墨这事是由朕那贴身侍女做的,现她已被你逼死,只好麻烦你另找人完成此事了。”

孙琦想了想,便按捺下这口气,又命禁兵再度研磨。这回磨好后赵构又说墨色太浅,如此三番,换了好几个兵士,折腾了半天赵构才勉强说可,缓缓起身提笔蘸了蘸墨汁却又静止凝思,迟迟不肯落笔。孙琦又催,赵构不紧不慢地答说:“既是如此重要的诏书,自然要斟酌好每一个字才是。”

孙琦怒而拍案,斥赵构道:“你别推三阻四,速速写了,否则我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赵构冷道:“既要杀朕,刚才何不就动手,却一定要朕写什么禅位诏书。”

孙琦拔剑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正在争执间外面忽跑来几名神色慌张的禁兵,一迭声叫道:“统领大人,大事不妙!韩世忠大人率军队赶来了!”

孙琦惊道:“快起锚从河上出发!”

禁兵道:“怕是不行,有许多船舰从三面包围过来,上面全是官兵!”

孙琦忙跑出门去观望。赵构浅浅一笑将笔掷出,有两名禁兵欺近将剑架在他脖上,他转首相视,镇定地说:“众将士听朕口谕:今日之事罪在贼首,你等若及时弃暗投明,为朕护驾,朕便既往不咎,不追究你们之罪。若有人能手刃孙琦,朕便封他做御营后军统领。其余护驾平乱有功者朕也将论功行赏,升官赏金,封妻荫子。”

船舱内的兵士听了都面露犹豫之色,赵构便又道:“现今局势很清楚,御营后军有多少人?韩大人麾下又有多少人?如今你们已被包围,逃是逃不掉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是死还是做个护驾有功之臣你们自己决定罢。”

此时孙琦气急败坏地又跑了进来,大声命令道:“快把赵构架出去威胁韩世忠退……”话未说完背后已有一剑自他身后刺入,透胸而出。他惊讶地慢慢转头,发现暗算他的竟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一名亲随兵。他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亲随兵:“你……”

那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开口斥道:“奸贼孙琦,竟敢存叛变篡位之心。今日我便为皇上除去你这乱臣贼子!”在看着孙琦倒下气绝身亡后,那人立即朝赵构跪拜,道:“陛下受惊了。臣杨牧今日才知孙琦有逆心,幸亏动手及时,得以手刃奸贼为陛下除害。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余兵士见情况陡然逆转,自知叛变已无法成功,便也抛下刀剑,一个个跪倒在地发誓效忠。

赵构徐徐坐回御座,渐现出一缕微笑,颔首对杨牧道:“好,你很好。”又转目看了看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孙琦,冷笑道:“小小鼠辈,一些头脑也无,居然也敢效陈桥事。”

不久后韩世忠疾步上御舟来见赵构,跪下连声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

赵构一抬手,和言道:“韩爱卿请起。”忽然看见又有一人进来,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双目有泪盈眶,身上打湿的衣服还未干透,赵构两眼一亮,唤道:“婴茀!”

婴茀闻声眼泪立即夺眶而出,跪倒在赵构面前泣不成声,哭了许久说出话来才勉强成句:“官家,你没事罢?”

赵构微笑道:“朕没事。你呢?是韩大人救了你?”

韩世忠忙解释道:“不是。是吴姑娘潜水逃脱,跑来军营通知臣陛下有难的。”

原来婴茀入宫前曾与兄弟姐妹一起在汴水中学过游泳,颇通水性,所以刚才跳水后悄无声息地潜逃而出,上岸后立即朝韩世忠军营跑去,将赵构被困的消息告诉了韩世忠。韩世忠闻讯大惊,马上调兵遣将前来救驾,并立即联系宝应县知县,让他发船给士兵以在水上包围叛兵,所以很快平息了这场叛乱。

赵构听韩世忠的话后再看婴茀,目光难得地柔和。然后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亲自将她扶起。

次日赵构于御舟中升御座与群臣商议如何处理此事。殿中侍御史张浚出列道:“臣以为目前朝廷虽处于艰难中,但绝不可废法,都统制韩世忠师行无纪,导致士卒为变,乞正其罚。”

赵构想想道:“韩世忠虽师行无纪确实当罚,但念其救驾及时,罚金即可,不必降职罢。”

但张浚与中书省诸官皆不同意,说:“韩世忠若只罚金,如何惩戒后人?”于是在张浚等人坚持下,赵构将韩世忠降为观察使。又下诏追封死于非命的卢臣中为左谏议大夫,赐其家属银帛,封其子孙二人为官。

随后再命擒捕参与叛乱者论罪,张浚问:“那诛杀叛兵头领孙琦的杨牧应当如何处置?”

赵构决然拂袖,一字以答:“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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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4.风铃


到扬州之后,赵构便升婴茀为自己宫中押班,主管宫中事务并统领其他宫女,此外特意赐她一匹不高不矮体形适中的银鬃白马与几套崭新戎装给她。婴茀十分欣喜,跪下一一谢过。

赵构每晚与重臣议过白天谈及的国事后都会再花许多时间来批阅奏折、亲写诏书,并坚持研习书法,必会拖到很晚才休息,而婴茀也会一直侍奉在侧,细心而精心地服侍他。

一晚再传兵败消息,赵构闻之精神不振,在外殿与几位大臣商议应对之策后闷闷不乐地回到书斋,颓然落坐在椅上,以手抚额,神色疲惫之极。须臾命婴茀准备笔墨,他要给韩世忠写道诏书。

待婴茀准备好之后,他提笔甫写两字就烦闷地将笔掷向一侧,扯下案上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在地上。

婴茀静静地拾起他抛下的纸笔,收拾好了轻声对他道:“官家需要好好休息,写诏书这种劳累之事就不必亲为了,奴婢让人去宣翰林学士承旨来写罢。”

赵构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

婴茀答:“刚过三更。”

赵构摆手道:“不必,太晚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他做,今晚就让他好生歇息罢。一会儿还是朕自己写。”

话虽如此说,但他眉头深锁,伸手揉着太阳穴,像是十分头痛,脸上满是倦怠之色。

婴茀低首反复细思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自荐道:“倘若官家不嫌奴婢字难看,或者,官家口述诏书内容,让奴婢代笔书写?”

“你?”赵构抬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会写字?”

婴茀垂首答道:“略会写几个,但恐难登大雅之堂,奴婢先写,官家观后再决定用不用可好?”

赵构点头,便让她再备笔墨坐下书写,自己则一边口述一边起身站在她身旁看她写字。

婴茀最近练字时间较少,所以如今每一笔都写得小心翼翼无比郑重,想竭力发挥以使写出的字较为完美。许久后终于写完,婴茀先自己省视一遍,觉得似乎比预计的要好一些,只不知赵构感觉如何,便起身恭立于一旁,请赵构过来细看。

赵构低首看了片刻,淡淡夸了句:“不错,很是清秀。”

婴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气,忙谢他夸奖,岂料话音未落便见赵构把她写的诏书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卷纸展开提笔再写。

这分明是表示对她写的字不满了。婴茀心里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却也不敢形之于色,努力抑止着将流的眼泪,只默默再到赵构身边展纸研墨,看他亲自把自己刚才写的诏书誊写一遍。

赵构写完后搁下笔,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态坐着闭目休息,半晌后忽然问道:“婴茀,你的字是郓王教你的罢?”

婴茀微微一震,全没料到他竟可从她的字上看出这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构依然闭目不看她,继续道:“朕的父皇多年潜心钻研书法,初学黄庭坚、薛稷,又参以褚遂良诸家,融会贯通,将褚遂良、薛稷的瘦劲发挥到极致,再秉之以风神,最后自成‘瘦金’一体。此后除朕外的诸皇子纷纷效仿,争相学习父皇的瘦金书,但却只有三哥郓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写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婴茀摇头道:“奴婢愚笨……”

赵构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劲峻拔,逸趣霭然笔致清朗,飘逸不凡有道家仙风,非清贵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闲气定之人不能习。三哥之所以能学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与父皇的相似秉性决定的。朕看你的字淡于血肉、夸张筋骨,俨然是仿瘦金书,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时候也教了你。但是须知这一体对人的心性要求极高,若仅求形似而不求变化,则难有新的突破,甚至,流于局促小气。何况,”他深看婴茀一眼,道:“这一风格未必是朕最欣赏的。三哥的字在沿袭父皇风格之外亦有变化,意先笔后,潇洒流落,更为漂亮。可过于追求形式上的美,对真正的书法来说反而是种束缚。三哥的字美则美矣,但相较之下,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

婴茀注意听着,轻轻颔首,留心记下他所说的每句话,很是懊悔自己贸然自荐写诏书,让他看出自己师承郓王,而且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觉得自己不顾身份,不思求变,一味东施效颦了。一面想着,脸又灼热起来,额上也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构沉默片刻,忽然又问:“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体的么?”

婴茀答道:“郓王是想教她瘦金书,但帝姬总不认真学,常另寻晋人的字帖来研习,所以她写的字虽也很秀颀,却又更为婉丽腴润些。”

赵构目露喜色,道:“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

赞柔福帝姬有主见,那等于是暗指我不加选择地盲目模仿了。婴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阵羞惭难过。

这时外面有风掠过,吹动殿外廊上挂的风铃,发出一串清亮的叮当声。赵构随之神色有些怔忡,转头凝视窗外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长叹一声,再展一纸,又提笔挥洒随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婴茀见他写的是曹植《洛神赋》里的段落:“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字写得秀润清逸,甚是漂亮。婴茀正在认真欣赏,赵构却停了下来,低叹道:“又写坏了。这样的字委实配不起如此佳赋、如此佳人。”言罢又扯下纸揉而弃之。

婴茀有些讶异,心想这字已经很好了,他却仍觉不堪,不知他所说的那“如此佳人”会是指谁。

赵构低头不语,转首间目光落在了婴茀的双足之上。她的鞋头此时微微露出裙外,婴茀随他目光而下视,发现这点后立即缩足于内。

赵构淡淡一笑,问:“婴茀,靖康年间宫内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种后跟上缝有银铃的绣鞋?你有没有穿过?”

婴茀一愣,答道:“那种鞋其实并不多见,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绣花鞋上有此式样,奴婢未缠过足,因此……”

说到这里又深为自己的天足而自惭形秽,再次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原来是这样……”赵构低声道。随即又看看婴茀,说:“不早了,朕回寝宫休息,你收拾好后也早点歇息罢。”

婴茀答应。目送他走后抬首看着廊间不时被风吹响的风铃,柔福帝姬曾穿过的那双缝有银铃的绣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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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5.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顽强抗金的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又连连上疏请乞赵构回銮还京。并将调兵遣将周密安排详细告之赵构,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归,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来作担保。其上疏大意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浚、相等州,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马扩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杨进、王善、丁进等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河北山寨忠义之民,臣已与约响应,众至百万。愿陛下早还京师,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中兴之业,必可立致。如有虚言,愿斩臣首以谢军民!

但上疏之后,各州情况却并不乐观,金军攻势如潮,永兴军潍州、淮宁、中山等府相继失陷、经略使唐重,知潍州韩浩,知淮宁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陈遘都阵亡殉国。赵构见形势严峻,便未复诏答复,宗泽锲而不舍,又继续上疏劝说:祖宗基业,弃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欲南幸湖外,盖奸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人气已勇锐,望陛下毋沮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赵构阅后颇为心动,宣黄潜善、汪伯彦等重臣前来商议择日还京之事。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一向与宗泽不和,亦明白宗泽上疏中所称“奸邪之臣”是指自己,越发怀恨在心,遂纷纷出言阻挠赵构回汴京,反复劝道:“而今河北局势未稳,不时传来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还京甚为冒险。靖康年间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劝渊圣皇帝南幸暂避,惜渊圣皇帝未采纳太上皇帝良言,坚持留守汴京,以致招来靖康之祸。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国家亟待陛下中兴,陛下身系万民之福,即便是为天下苍生计,陛下也应该保重自己,谨慎行事,切勿在金军未退之时返京,冒此无谓之险。”

一提靖康事赵构立即便犹豫了。国破之前赵佶的确劝说过赵桓一起南幸避难,先保住自己,日后再找反攻机会。但那时的赵桓早已不听父皇的任何话,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决意留守汴京,国破家亡后赵佶被金人从汴京押走,前往金国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儿子赵桓,赵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当初如果听了老父的话今日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赵构独坐在龙椅上沉思,黄潜善、汪伯彦继续轮番站出晓以厉害百般劝阻,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负手离去之前宣布了他的决定:“返京之事日后再议。”

时年七十岁的宗泽听说此事后忧愤成疾,以致引发了背疽恶疾,很快病倒卧床,到了七月间病势越发沉重,杨进等诸将相继前去看望,宗泽自病榻上撑坐起来对他们说:“我身体本来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帝蒙尘已久而无法解救迎回才忧愤成疾。若你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主上复国中兴之志,我便虽死无恨了!”

众人听后皆落泪,点头应承道:“我们愿尽死以完成大人嘱托。”

待诸将出去后,宗泽老泪横纵,慨然道:“古人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今我病重将亡,当真领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后再也无力说话,而这日先前所谈及的全是忧国忧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当晚风雨晦冥,异于常日,宗泽躺着静听风啸雷鸣,忽然猛地坐起,连声呼道:“过河!过河!过河!”蹙眉睁目,目眦尽裂,家人忙过去照顾,呼他不见应声,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过世,而其双目始终怒睁,无论如何也无法阖上。

金人闻知宗泽死讯后更加坚定了用兵南侵的决心,金主完颜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穷追猛击而灭之,待平宋之后,再立个像张邦昌那样的傀儡皇帝。”随后命左副元帅完颜宗望继续南伐,务必要渡河再灭赵构南宋朝廷。

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泽招抚的旧将、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变,率众进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权知军州事单某自缢而死。

冬十月,金人围濮州,濮州形势不容乐观……

赵构寝食难安,日间与群臣商议讨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晚上回来对着太后妃嫔,想起靖康之变时宫眷惨状更是忧虑无比。侍御史张浚看出他心忧宫眷安危,便建议说:“不如先选一处安全之地置为六宫定居之地,然后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规恢远图了。”赵构采纳其建议,在认真考虑筛选后,将杭州定为宫眷安居处,命六宫随隆祐太后先往,并令常德军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宫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团练使苗傅为扈从统制。

他亦让婴茀随太后先行,但婴茀仍然拒绝而泣请留侍在赵构身边。这次赵构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下。婴茀从此更加积极地练习骑射,以准备随时着戎装带弓箭伴赵构巡幸四方。

金人攻势更加强劲,传到赵构耳中的战报泰半是噩耗:十一月壬辰,金人破延安府。乙未,金人破濮州。甲辰,金人破德州,然后是淄州。十二月甲子,金左副元帅完颜宗望攻破北京,河北东路提点刑狱郭永战死。接着虢州、徐州、泗州相继失守。到了建炎三年二月,金人又以支军攻楚州,金戈之声离扬州的赵构越来越近了。

一日晚赵构批阅完奏折后回寝宫休息,无奈脑中所想全是战事,思及宋军节节败退之现状甚为烦闷,心绪不宁而难以入睡,最后终于重又穿上衣服,只身走向书斋,想继续读书练字以消磨时间。

不想尚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瞧见书斋内有烛光透出,顿觉奇怪:自己离开已久,何人还在其中?在做何事?

当即加快步伐走去,推门而入,只见书案前一女子迅速起身,并把什么东西藏于身后,又惊又怯地盯着他。

那是婴茀。批阅奏折时都是她在一旁服侍,但既已回寝宫,她还留在这里这么久,而且此刻神色慌张,殊为可疑。赵构不悦,冷冷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婴茀低头道:“官家恕罪……”

“朕在问你话。”赵构加重责问的语气又问:“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婴茀见他神色阴冷严肃,一急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未把藏的东西呈给他看。

赵构本就心情欠佳,此刻见她背着自己行事,私藏物品,更是疑心大增,也愈加恼怒,懒得再问,径直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硬拉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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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6.翰墨


赵构发现她手上握的是一卷裹在一起的纸状物,夺过展开一看,却见里面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外面裹的那张白纸上写满了临摹的字,墨迹新鲜湿润,显然是刚写的。

婴茀双颊绯红,立即跪下再次恳求道:“官家恕罪。”声音怯生生的,都有些发颤。

赵构问:“你留下来就是为了练字?”

婴茀低声称是,深颔螓首,看上去既羞涩又害怕。

赵构细看她刚才写的字,虽仍显生涩,但已初具二王行书之意,若无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很难从她以前的风格演变至此。于是再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如此深夜练字?”

婴茀犹豫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了,伏首叩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决不再在官家书斋里停留,擅自使用文具。”

赵构默然凝视着她,依稀想起自己曾拒绝采用她写的诏书,告诉她“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想必她便从此留心,每夜在他回寝宫之后还独留在书斋里,按他喜欢的风格练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字体改过来。怪不得她最近看上去面容憔悴,眼周隐有黑晕,原来是昼夜不分地劳累所致。

“除了服侍朕外,你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学习,白天练骑射晚上练书法?”赵构坐下来,语调已平和许多。

“是。”婴茀答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学点有用的东西……若以后能借此为官家分忧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赵构略有些感慨地看她,半晌后浅笑道:“婴茀,我们很相似呢。”

婴茀微微抬头,目中映出一丝迷惑。赵构又道:“朕的父皇酷爱书法,因此积极引导敦促每一位皇子习字,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命我们聚在一起当着他的面挥毫书写,然后由他来逐一品评。朕刚会写字时,三哥的书法已经很好了,而且风格跟父皇的非常近似,每次父皇点评皇子书法时总会夸他,所以其余兄弟们都竭力模仿,想练成与父皇一样的瘦金书以求父皇赏识。”

婴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赵构点头,继续道:“父皇剑走偏锋,独创瘦金体且已发挥到极致,后人单纯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甚难超越,何况,朕说过,那种风格并不是朕欣赏的。因此朕决意广采百家精华,加以自己风骨以另成一体,让父皇有朝一日对朕刮目相看。从小时起,朕便勤习翰墨,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初学黄庭坚、米芾,然后潜心六朝,专攻二王,无论其风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都先一一临写,再分析取舍采其所长。你如今所学的《兰亭序》朕当初便临摹了不下千遍,每个字的字形字态都记得烂熟于心,现在信笔写来,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随意所适。多年来,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朕每日必会抽时间习字。年少时通常是日练骑射,夜习翰墨——就如你现在这样……照此看来,我们可以说是一类人。”

婴茀道:“奴婢怎能与官家相提并论。奴婢愚钝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学习才能达到常人资质。而官家天资聪颖,再加上又如此精诚勤勉,假以时日,何事不成?”

“婴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赵构以指轻敲面前婴茀所写的字:“学书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风神颖悟,即使力学不倦,以至秃笔成冢、破研如山,也仍旧不易领悟翰墨奥妙。朕观你今日写的字,虽因重模仿而颇受束缚,却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风骨,继续勤加练习,将来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兰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后跟朕一起练字,不必躲着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迹,也可给你细赏。唐人何延年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其后再书百千本,却再无相如者,这话颇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兰亭序》,只因此帖字数最多,就像千丈文锦,气势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觉得悦目满意而深铭于心过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牍,总不过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一般,玩之易尽。这些年朕陆续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迹,虽也不过数行、或数字,但细品之下初觉喉间少甘,其后则如食橄榄,回味悠长,令人不忍释手。以后你再慢慢体会罢,观其真迹对你的书法益处更大。”

婴茀自是大喜,立即谢恩,愉悦之色拂过眼角眉梢,薄愁既散,亮了容颜。脉脉地笑对君王,眼波如水,流光潋滟。

赵构侧首看着,若有所思。婴茀在他异于往常的注视下却又拘束起来,再次低头沉默。

“你当初为何会拒绝郓王?”赵构忽然问。

他问得相当平静自然,但婴茀听后却如遭电殛。她丝毫没想到赵构会察觉到赵楷曾对她有情,虽向他提过靖康之变时赵楷让人救柔福帝姬与她出宫之事,但她叙述时刻意掩饰淡化了赵楷对自己的看重,只说因自己是柔福最亲近的贴身侍女,所以赵楷命人一并带她出去。此刻也不知如何回答赵构的问题才妥当,只低头轻道:“官家知道?……”

“朕什么也不知道。”赵构淡然道:“朕只是了解三哥,他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心思去教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书法……三哥当初何等风光,永远都是一副光彩夺目的模样,宫中女子皆为之倾倒,他既看中了你,你却又为何会坚持不受他所纳?”

婴茀垂目默然不语,久久才轻叹一声,道:“官家说过,我们是一类人。”

赵构闻言直身再度细细省视她,终于微微笑了,随即起身展袖,启步出门。婴茀忙跟在他身后,在门前停住,裣衽一福相送。不想赵构却又转身至她面前,不疾不缓地从容伸手牵住了她的左手。

婴茀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而他已经重又开始迈步,领着她向前走去。

婴茀有些茫然地随他而行,恍惚间转过几处门廊才发现,他们行走方向的尽头是他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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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7.惊梦


他牵她走进寝宫,深入幕帷,最后在床沿坐下。一朵烛花这时突兀地绽开在一直默默燃烧着的红烛上,瞬间异常的光亮和跳跃的声响令婴茀如惊醒般猛地站起,却很快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惭,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坐。

赵构静静地看她,而她也立即明白了他目中分明的暗示。总是这样的,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语言,仅凭他的眼神她就可读懂他的指令和要求。

短暂的沉默后她跪下来为他宽衣除靴。这样的事以前也做过,却不像今日这般进行得徐缓而困难。在终于触及染有他温暖体温的白绢内衣时,她的手与她的心一起微微地颤。

他伸臂将她揽上衾枕,顺手一挥,芙蓉帐飘然合上。在弥漫入帐内纱幕的烛红氤氲光影里,他闲闲地拥着她,轻解她罗裳。

她僵硬地躺在他怀中,不作任何抗拒,本能的羞涩和空白的经验也使她未曾想到如何迎合。她的木然并不令他惊讶或不满,他依然不出一言,开始以唇和手感受着她的柔美身躯。

他们毫无阻隔地拥抱着,所谓肌肤相亲莫过如此罢。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入她鬓间。赵构因此停下,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婴茀涩涩地微笑着抱紧他:“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过。”

过了一会儿忽闻有风铃声隐约响起,赵构一愣,下意识地转首朝外,双眸透露出他刹那的恍惚。然而他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已入婴茀眼底,便类似掩饰地低语道:“又起风了?”

他的手指仍然如先前那般反复划过她无瑕的肌肤,却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风铃淅沥,瑞脑浮香,他模糊的心思随着夜色在晃。

婴茀不答他那无需答案的问话,只哀伤地环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

他有些讶异于她突然点燃的热情,但亦渐有回应,继续对她的临幸。她婉然承欢,心上的痛楚尤甚于身体,幸而他逐渐升温的怀抱给了她将之稀释的理由。

她酸涩却毕竟喜悦地感受着他因她而起的欲望,虽然很清楚他给予她的感情非她所愿,她不过是偶然获得了他浮光掠影的垂怜。

缱绻间不觉已至夜半,忽然外面噪声大起,数名宦官提着灯笼急急地跑来,并大力拍寝宫之门,连呼:“官家,不好了!”唤了两声等不及听赵构回音便索性猛然推门而入。

婴茀被吓得惊呼出声,赵构更是大怒,隔着罗帐斥道:“是谁如此大胆闯朕寝宫?”

推门者面面相觑。因妃嫔们已被送往杭州,赵构最近一直是一人独寝,事态紧急,所以他们未想太多便擅自推门而入,听见婴茀惊呼才知有人侍寝,当即又是害怕又是尴尬。大多人都自动退了出去,只有两人留下,壮着胆奔到赵构帐前跪下,道:“官家恕罪,实在是事关重大,所以臣等斗胆擅入官家寝宫禀奏……金军已经攻破了紧邻扬州的天长军,即刻就要进犯扬州了!”

赵构矍然警觉,周身一凉,便泛出一身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也不及细想,立即披衣而起,站出一看,发现面前跪的两名宦官一是内侍省押班康履,一是近日被他派去观察天长军战况的内侍邝询。赵构一指邝询,简短命令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邝询道:“金人先以数百骑进攻天长军,统制任重、成喜临阵脱逃,率近万士兵逃跑得干干净净。官家随后派去的江淮制置使刘光世虽有御贼之心,可麾下士兵却无斗志,刚一交战就纷纷败下阵来。几个时辰前天长军已经被金军攻破,听说金将玛图已经接令,先率一批骑兵来攻扬州了!”

康履连连叩头道:“官家快起驾离城吧,诸将皆在外,扬州兵力实在不足以抵御金人铁骑进攻呀!”

赵构蹙眉问邝询:“玛图率领的金兵现在何处?”

邝询答道:“据说已经动身,现离扬州不过十数里。”

赵构点头,立即命邝询道:“备马!”又对康履道:“将朕的铠甲取出!”

二人答应,各自去准备。婴茀也很快穿好衣服出来,赵构让她速回房换戎装,待略作收拾准备好后,赵构便策马带着婴茀、康履、邝询等亲随五六骑出宫欲离城。行至中途赵构忽然问康履道:“金匮中的东西都带出来了么?”

康履道:“官家放心,玉玺、几道重要诏书和珍品字画一件没落!”

“还有呢?”赵构颇有些紧张地问:“最下一层有个小小的桃木匣子,可也一并带出来了?”

康履愣道:“最下一层?臣没留意……”

赵构怒极扬手挥鞭重重落在他身上,然后立马转身朝行宫方向驰去。邝询康履急唤他道:“官家使不得!现在没时间回宫了!”但赵构毫不理睬,头也不回地飞速驰向行宫,婴茀反应过来后立即跟去,剩下几名宦官纷纷叹气,很是为难,不知是否该随赵构回宫。

赵构直驰回寝宫,取出金匮中匣子后珍重藏于怀中,然后迅速上马离宫,婴茀始终紧随他而行。原先尚在睡梦中的宫人此刻也闻声而起,见赵构着戎装行色匆匆立即便惊惶起来,有几个大胆的追着问:“官家要驾幸哪里?可是要离开扬州么?”赵构并不作答,紧锁双眉沉着脸策马疾行。宫中顿时大乱,宫人们纷纷争相涌出,星散于城中,城中民众见了忙询问发生何事,宫人便答:“官家走了!肯定是金人攻来了!”于是满城哗然,人们都立即收拾细软拖儿带女驾车驭马地蜂拥出城,不时发出的惊惧呼声与鸡鸣犬吠、什物破碎声交织在一起,天尚未吐白城中却已沸腾起来。

此刻赵构与婴茀身边已无侍从,越来越多的行人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与他们并辔而驰,还不时冲撞,大敌当前人人都抢着逃命,哪里还会把原先敬畏的皇帝当回事,赵构几番被他们挤撞尚能抵住,但婴茀所骑的马身形较小,她又是女子,在一窄路出口处险些被人挤下马。赵构见状伸手将她揽到自己马上,再奋力鞭马“突出重围”直奔城中南门而去。

一到南门便见康履等人与宫中禁军早已把持好城门两侧,不放人轻易出去,见赵构终于赶至才松了口气,忙命禁兵强行架开人群,辟出条通道,请赵构先过。待赵构及几位宦官、将领一过,连禁军都没了分毫秩序,一个个像普通民众一般争着扑出城门,其余臣民也立即一涌而上,城门瞬间被一干军民塞得满满的,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禁兵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那日的太阳便在扬州震天的哭嚎悲泣声中徐升而出,淡淡的光线映着地上的斑斑血痕显得无可奈何地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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