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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背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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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对空间的感受非常奇怪,
仅仅少了一个人,这寝室就倍显空旷。卓然住进医院去了,夜幕落下后这寝室竟有点凉。谢晓婷冲完澡,穿着裙子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漂亮吗?”

  郭颖知道这小妮子又有约会了。她紧张地说:“今晚你就别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害怕。” “哈哈,”谢晓婷显然心情很好,“我不出去,让他到这里来好吗?”

  这种方式郭颖当然是更难接受。想到对面的蚊帐里一整夜的亲昵声,那是没法叫人安心睡觉的。大一的时候,谢晓婷曾干过一次这种胆大妄为的事,第二天遭到郭颖和卓然的强烈抗议,从此不敢再“引狼入室”了。

  “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再决定同不同意你带他来。”郭颖提出这个要求,是想拒绝谢晓婷的荒唐提议。因为她知道,谢晓婷一般不会让她的“他”曝光。

  “说定了?”谢晓婷将手举在空中说,“那我就告诉你。”说完,她俯在郭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郭颖叫起来,“别理他!别理他!你简直鬼迷心窍了,这是个浪荡小子,你还和他去后山,原来如此,你们碰到的那个橡皮手套就是上帝对你的警告。”“嘘,”谢晓婷说,“小声点,我的姐,我和他玩玩罢了,没什么,路波还不是就和他玩玩,其实路波在外面早有男朋友了。”

  不可思议!郭颖赌气似的说:“随你便吧,只是那坏小子休想到这寝室里来,你们要去哪里呢?” “后山。”谢晓婷说,“你看星星都出来了,难怪大家都说医学院的后山是恋爱天堂呢。”说着,她抱歉似的在郭颖脸上吻了一下,“我的姐,在屋里别害怕,我一定早点回来。”

  其实,郭颖比谢晓婷只大三个月,但谢晓婷嘴甜时就叫她“姐”,弄得人生不起气来。

  “我倒不害怕,”郭颖说,“只是后山上阴气沉沉的,你别被什么魂绊住了就行。”

  “别吓人了!”谢晓婷在她背上擂了几下说,“我们都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魂啊魄啊的?”话虽这么说,谢晓婷临出门时还是有点心虚,她自我壮胆地说:“没关系,还有他呢。男人阳气重,鬼魂沾不了身。”这种约会是一种什么吸引呢?让人胆大妄为、一意孤行?郭颖将门关上,独自在灯下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上床,放下蚊帐,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翻翻。她没关寝室里的灯,她觉得这样安全一些。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上铺也不会有卓然翻身的动静了,当然,也再不会有卓然的梦话。卓然怎么了?她将翻开的书盖在脸上默想着,怎么会精神分裂呢?卓然曾在梦里叫道,“背后有人”,难道这屋里有什么影子惊吓了她?

  郭颖将书丢在枕边,侧脸从蚊帐中望出去,屋内空空荡荡,谢晓婷的床上胡乱扔着一些衣物,是她临走时选择衣服时丢在床上的。郭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衣物,衬衣、牛仔裤、胸罩、短裙、连裤袜……她心里无端地紧了一下,想到在夜半的后山上,从树上悬挂下来的那条滑腻的东西,她无端地觉得那是死人的遗物。

  她不想再看这些东西,伸手关了灯,屋子里瞬间漆黑之后,随着眼睛的适应慢慢朦胧起来,外面的走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郭颖从枕头下摸出表来,凑在眼前看了一下,凌晨两点零五分,“是什么人在走动呢?”她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此刻,她强烈地希望谢晓婷快点回来,多一个人,这屋里就会有生气了。

  她合上眼,想像着谢晓婷和高瑜快上山了吧。她想像着那些石阶,那些黑色的树林和灌木,他们躲在什么地方呢?对了,一定是上次发现“断手”的那地方,在山顶的凉亭西面,穿过一大片密林,那个仿佛是绝路的地方。那里真是个隐秘之地,恋人们真是无孔不入,什么偏僻的地方都找得到。

  进入大学后,真是自由了。郭颖想起中学时期,即使到周末要和同学们聚一下,也会遭到家长的盘问。“都是些什么人?男生还是女生?到什么地方玩?多久回家?”这些问题使郭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犯人。所以,她宁愿呆在家里,以免听那些拷问。只有到姐姐家可以自由来去,她想到了姐夫,想到了那个周末的下午……郭颖在蚊帐中翻了一个身,她感到有些燥热。她突然羡慕起谢晓婷来。进入大学后,自己虽说是自由了,但反而没地方可去,每天除了教室就是寝室,最多也就去图书馆坐一会儿。天热了,有时晚上到后山散散步。

  她又想到了后山。谢晓婷此刻在做什么呢?想到这点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已经二十岁了,有人说二十岁的女孩如果还是一张白纸就是老土,说这些话的人仿佛都很自信、很快乐。

  她缺乏自信吗?似乎有一点。她没有谢晓婷那样的细腰。细腰衬得谢晓婷的胸脯和臀部都很迷人。不过,有一次冲澡时,谢晓婷突然闯了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对着她的身体看,还说:“郭颖你知不知道,男人其实最喜欢你这样的身子。”她当时觉得谢晓婷的话有点下流,因为她发现谢晓婷说话时,眼光正盯着她过于硕大的胸脯和屁股。郭颖在蚊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室内的空气显得闷热,可能是窗户关得太死了吧。她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窗口望出去,校园树影婆娑,空无一人。后山像一堵黑墙似的挡在远处,树尖之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突然,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后山中走了出来,是谢晓婷吗?她盯着那影子移动,当那人影走到人工湖边的路灯下面时,她看清了那是一个男生,吴晓舟!ノ庀舟和谁谈恋爱了?郭颖抱着这种好奇心在窗口一直张望着。可是,直到吴晓舟回男生宿舍后很久,下山的路上也没出现任何人。

  吴晓舟,他单独在后山呆到凌晨干什么呢?郭颖想起了他写的诗,将丝袜描绘成毒蛇,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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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人们普遍都有靠墙而坐的习惯,
这是否来源于丛林时代的安全意识,还有待研究。但不管怎样,当背后空空荡荡时人会觉得不踏实。那天凌晨,郭颖伏在窗口观望后山时,她的背后却是室内的虚空。她突然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感觉到这点的时候,身体已出了冷汗。她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来,室内空无一人,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刚才那种被拍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她的心里一阵惊跳。

  房门也是关得好好的。她走过去开了门,走廊上亮着灯,但仍是空无一人。当时是凌晨3点,不可能有人走动的。她望着走廊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走廊拐弯的那边有一个人,而灯光将那人的影子投在了正面的走廊上。

  谁站在弯道那边呢?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挑战似的冲动使郭颖走了过去。她故意将脚步走得很响,可那拐弯处的人影仍然一动不动地映在地上和墙上,显然,站着弯道那边的人一点儿也没理会她很响的脚步声。

  离弯道只有两步的时候,郭颖故意咳了两声嗽,然后鼓足勇气一步跨了过去,弯道那边的走廊上仍是空无一人,沿走廊的窗户边,有人在铁丝上晾挂着一件衬衣。

  郭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惊恐感到好笑。但是刚才,肩膀上被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她转过弯重新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已经溜回来了,正弯腰收拾她凌乱的床铺。“上厕所去了吗?”谢晓婷头也不抬地问。

  郭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打趣道:“天还没亮怎么就回来了?玩够了吧?”谢晓婷红扑扑的脸上毫无倦意,她对郭颖伸了一下舌头,说:“还不是回来陪你呀,你一个人,不是害怕吗?怎么,遇到鬼没有?”

  郭颖说:“我才不怕什么鬼呢。你倒是要小心点,长得那样漂亮,鬼都会爱上你的。”谢晓婷上了床,坐在蚊帐中,她要郭颖也钻进她的蚊帐坐一会儿。她将手放在郭颖的膝盖上,狐疑地问道:“你说,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从谢晓婷迷惑的表情中,郭颖预感到她在后山又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这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下面,是谢晓婷的讲述。

  “晚上10点左右,我和高瑜在后山的凉亭见了面。他带我去老地方,我说那个地方太僻静了,况且,上次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莫名其妙的橡皮手套,我现在想着还害怕。高瑜说那就另外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离山上的小径还是要远一点,以免被另外的同学撞见。“他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东弯西拐,有树叶不断碰到脸上,我感觉到光线越来越暗。他说好了,就这里吧。“我们坐下。夜露使地上的青草已有些湿润,但我们并不在乎。我靠在他的肩头,从黑色的树叶缝隙中能看见一颗星星,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依偎着,他让我体会到暗黑之中最神秘的激动和快乐。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显得遥远,显得不真实。你别笑我放纵,我对他还是有防线的。在这最后的防线上,无论他怎样恳求,我也不会答应。男人在这点上像一条狗,你让他吃够了他会很快跑开;相反你把他要吃的东西举在手中,他会长久地围着你转圈。哈哈,你认为我很坏是不是?其实男人更坏,至少对高瑜这种男人应该这样。

  “后来,他不高兴了,便说我并不爱他。我说别说‘爱’这个字好不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就这样吧,别不满足。“说这话时,我正很舒服地躺在他的腿上,当我无意中转了一下头时,突然看见在我们侧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侧身坐在一条石凳上,一动不动。

  “我示意高瑜看,他也看见了,并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哪个年级的女生在等男朋友。高瑜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是,我们来这里时并没有看见有人呀。如果她是后来者,怎么会坐在离我们这样近的地方呢?约会者一般不会这样选择地点。

  “想到我和高瑜刚才的一番亲热,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如果都被她看见了,怪难为情的。这个女生也是古怪,这样大的后山,什么地方不可以坐啊,偏要坐到我们附近来。“高瑜又凑在我耳边说,也许是来偷窥风情的,别理她。我说别用你们男人的心思判断女人。他说女人也有欲望啊。一边说,一边又将手伸进我衣服里抚摸起来。我说,这样不太好吧,他不理我,并且将我的衣服推上去,在我的胸部吻起来。第一次约会时他就知道,这是我给他的最大限度。我闭上眼,全身像通了电似的兴奋。

  “突然,我警觉地睁眼向侧面望去,奇怪,那白色的人影不见了。我推起高瑜的头说,你把那女生吓走了。高瑜抬起头,怔了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人怎么来去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呢?说完,他便推开我,站起身来,向那女生坐过的地方走过去察看。很快,他便返身叫我,那声音有点惊恐,我赶快跑过去一看,那白色人影坐过的地方,原来是一片水洼,更没有什么石凳,她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呢?

  “面对着这片积着雨水的林中洼地,我和高瑜都怔住了。我们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便拉着手走下山来。路过防空洞的入口,封在入口的那堵墙黑糊糊的一片,像一张紧闭的大嘴。我突然感觉到那女人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20年前,文革中死在这洞里的女生据说就是穿着白衬衣。老校工也曾说看见过穿白纱的女人,在天亮前的后山凉亭上。老校工在惊奇中咳嗽了一声,抬头再望那女人就不见了。

  “高瑜说我是胡思乱想,但刚才出现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也无法解释。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你说,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独自在那里出没?

  坐在寝室的蚊帐中,谢晓婷的讲述使郭颖迷惑不已。她动了动身子,谢晓婷一把抓住她说:“别回到你的床上去,我一个人害怕。”

  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郭颖侧耳听了听,室内和整栋宿舍楼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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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亮之前,
寝室里的暗黑不断加深,大概是那弯清冷的月牙已经落到后山那边去了吧。挤在谢晓婷的床上,郭颖感到眼皮发沉,她强令自己,睡吧睡吧,上午还有整整三堂课要上呢。迷糊之中,谢晓婷一阵阵抽风似的悸动老将她碰醒。她拍了拍谢晓婷的脸颊说:“怎么,做噩梦了吗?”

  谢晓婷睁开眼说:“我根本就没睡着,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走动。”

  郭颖故意提高声音说:“这屋里有人吗?这是你的幻觉。”

  谢晓婷说:“我还听见卓然的铺位上有人翻身,是卓然回来了吗?”“怎么可能呢?”郭疑在黑暗中朝蚊帐外面望了望,“卓然早住到精神病院去了,你别胡思乱想。”谢晓婷突然将脸埋在郭颖的身上,轻声问道:“你说,卓然会死吗?”这是谢晓婷在天亮之前的惊恐中一句无意的问话,没想到后来竟应了验。郭颖后来回忆起谢晓婷的这一预感时,才真正感到害怕。卓然是在这个晚上之后一个月死去的。当时正快到暑假,还没离校的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据说卓然是回家后遭遇不测的,当时病情已有所稳定,医院认为可以回家继续治疗了。她的父母也强烈希望能早日接她回去,他们认为卓然长期呆在精神病院里治疗效果未必就好。没想到,回家后少了医院的严格监督,卓然竟偷偷吞了不少玻璃铁钉之类的东西到肚子里去,内脏被完全破坏了,到大出血时才发现,已经晚了。

  当然,这是一个月以后才发生的事。在现在这天亮之前的暗黑中,谢晓婷只是恍惚地感到卓然的铺位上有种奇怪的动静。郭颖忍不住下了床,“叭”的一声开了灯,卓然所睡的上铺空空荡荡的。“你看,什么都没有吧?”郭颖站在床前对谢晓婷说,“你是在后山上受了惊,所以老是疑神疑鬼的。”说完,她重新钻进蚊帐,躺下后直叫快睡快睡,困死了。

  室内开着灯,谢晓婷安稳了许多,她像猫一样蜷缩在郭颖身边,不一会儿便似乎睡着了。郭颖却没有了睡意,刚才下床时看见卓然空荡荡的床铺,想到同室快两年的同学现在竟住进了精神病院,心里不禁升起一阵凄凉。

  屋子里暗黑无声,地球的这一面还没有转到迎向曙光的方向。郭颖感到自己和谢晓婷正睡在一道很深的裂谷里。毫无疑问,有一张模糊的大脸正阴毒地俯瞰着她们。刚才肩膀上有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的感觉,证明那跟随她们的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卓然一定是首当其冲,她还来不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她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折断了。现在,她像一把废琴一样躺在精神病院里,陷在那些非理性的哭喊、大笑和嚎叫之中,而自己也加入了那种叫人撕心裂肺的行列,多么可怕!想到这些,郭颖感到背脊发凉。卓然没来得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也许类似的东西现在正一步步向谢晓婷逼近。并且,自己也已经在这个可怖的边缘上徘徊了,从寝室到后山,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看来盯上了她们,并且采用一个个击倒的方式,先是卓然,现在,轮到谢晓婷和自己了。

  郭颖感到身体发抖,她紧紧抱住谢晓婷,这个罗曼谛克的美人儿在饱受惊吓后已昏昏入睡了。当感觉到谢晓婷结实的乳房正紧紧抵着自己时,郭颖突然想到“他吻了我的胸部”这句话。真是奇怪,想到这句话使郭颖的惊恐情绪慢慢地掉换了方向。看来,有一种东西是足可以对抗恐惧甚至死亡的。

  郭颖感到身体正渐渐热起来,那热量从谢晓婷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向自己。她从谢晓婷的胸部间接嗅到一种异性的气味,那残留在谢晓婷身上的电流使她头晕目眩。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想到了中学时在姐夫家的经历,那是一种极度惊恐和兴奋的体验。她想,如果当时持续下去,足可以让人死掉的。

  那么,这种极乐园里的果实,是否天生和惊恐、死亡有联系呢?郭颖想到了后山,在这个冷静、有序的医学院里,那座林木茂密的后山却藏满了男女同学们的激情和不羁,而这仅仅是因为暗黑的后山可以为每一个人保守秘密吗?是不是,曾经深埋在后山下洞穴里的亡魂,散发出的气息像一种激素弥漫在后山?二十年前,正是郭颖、谢晓婷们出生的年代,四个学生――三男一女被关进了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这四人当时的身份是红卫兵组织勤务组成员,也就是头儿的意思。医学院是这个红卫兵组织的大本营。大本营被另一派红卫兵组织的炮火攻占后,头儿们自然性命难保。但这种死法没人能想到――被秘密地绑进防空洞里,用砖头水泥封住了洞门,以至无人知晓这一残酷的事实。直到八年过后,这秘密才得以曝光,但人们看见的只有白骨了。学院老校工讲到这些往事手就有点发抖,“一堆白骨,”他说,“还有衣扣、钢笔和一个发夹混在白骨中,惨啊!”关于“文革”,郭颖从书籍和长辈们的回忆中知道一些概况,但万万没想到,当时才刚刚出生的她,今天居然在校园里嗅到了这个久远年代的气息。一切都从卓然拣回那个发夹开始,那个不知谁失落在后山的发夹,它将卓然带到了精神分裂的迷雾中。郭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这个突然袭来的决定使她兴奋得有些发抖。她从谢晓婷身边坐起来,望见蚊帐外的暗黑已在变淡,天快亮了,后山又将显露在夏日的晨光中,可是,它的秘密潜伏在密林中,到晚上便随风而行,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蚊帐,拿了牙刷毛巾去洗漱间,各个寝室的同学都还未起床,走廊上空旷得像是一条无人地带。她坚定地踏响步子,心里说,我什么也不怕!我要弄清楚一切,并且,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去后山观察。

  郭颖后来所做的一切让胆大的男生们也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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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我的这本书始终写得战战兢兢。一方面,
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怪事搅得我头晕,从女生寝室到后山的那一片地带显得危机四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郭颖至今心存疑虑,这增加了我试图在写作中发现真相的难度;另一方面,闯进我书房的不速之客严重干扰了我的写作。要命的是,吴医生证明这人是一个已死去的精神病患者,这使我对自己和自己的处境都产生了某种虚幻感。可疑的是,据吴医生介绍,这个叫严永桥的精神病人已住院三年了,他在一个多月前的夜里从医院跑出,死在夜半的高速公路上。既是这样,作为医院的护士,董枫怎么会表示从不认识这个人呢?

  更让人迷惑的是,我的那个年轻朋友张江在望远镜里爱上的女人竟是董枫。我详细询问过了,张江家住城南大道体育馆东侧,他在窗口用望远镜看见的那个女人所住的楼房在他斜对面一百米左右,是一幢杏黄色的七层住宅楼,他望见的女人住在二楼,窗帘是乳白色的,阳台上有晾衣架和六盆植物。一切都没错,那是董枫的家。然而,当张江昨夜推开董枫的房门时,怎么会是一个老太婆正对着他呢?

  真是邪了。我差点要怀疑是不是我正在写作的书触犯了什么,那些十四年前的鬼魂要借那个不速之客给我带来一连串的惩罚。

  无论如何,我现在连退缩的余地都没有,我必须搞清楚一切才能心安。

  上午11点,我举手敲响了董枫的房门。真是活见鬼,我现在要见董枫这样熟悉的人时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门开了,董枫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绒浴衣,长发盘在头顶,眼睛里已有了往日的光亮。看来,她已逐渐从遭遇黑屋子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

  坐下后我说:“你精神好多了,怎么,医院黑屋子的事搞清楚了?”“在家睡了两天,”她说,“我想,也许是我的幻觉吧。当时是雷雨中,又是深夜,闪电打在窗上,也许让我看花眼了。那间病房长久无人住了,怎么会出现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呢?我反复想了,只能是我的幻觉。”

  “也许是吧。”我一边应和着,一边起身走向阳台的门,“通通气。”我推开了这道门,看见了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物和花盆。

  夏日的阳光从阳台上射进来。我转脸问道:“你晾在阳台上的丝裙掉到楼下去了吗?”董枫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奇怪极了。那裙子如果要掉,只能是往楼下掉的,可是不,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门外的楼梯上。今天早晨,我听见下楼的邻居在问,谁的裙子呀,怎么扔在这里?我开门一看,那不是我晾在阳台上的裙子吗?真是奇怪,我拾了回来,泡在水池里,还没洗呢。”看来,张江没找错地方。我把张江在望远镜里被她迷住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当讲到昨夜张江从楼下拾起她那被风吹落的裙子送上来,推开门却看见一个老太婆时,董枫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夜我没听见有人敲门呀!”我说:“据张江说门是虚掩着的,屋里没有开灯,屋里的老太婆正对门坐着,嘴里还说了句,‘你来干什么?’他吓得返身就跑,那裙子也就掉在楼梯上了。”这事实让人迷惑。如果说张江上楼时找错了地方,这裙子就不该掉在董枫门外的楼道上。那么,这里哪来的老太婆呢?而且,昨夜这门是虚掩着的,屋内没有开灯,一个老太婆正在暗黑中对着门坐着……ノ彝着董枫,鹅黄色的浴衣衬出极好的身材,长发盘在头顶,还散发出浴后的香味。这年轻的女子在夜里会变吗?一刹那间我脑海里掠过这个荒诞的想法,心里惊跳了一下之后随即感到好笑,看来,我也快让这些怪事给搞昏头了。

  董枫想了想说:“哪来的老太婆?那个张江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或者,他故意编造这个故事来吓我们?你想,躺在窗帘缝中用望远镜望女人,这说明他心里本身就有些阴暗。”

  董枫毕竟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对人的行为爱从精神方面作出解释,这是一种习惯。但是,我知道,事情还不是这样简单。

  我说:“不对。据我了解,这个爱好文学的大学物理系学生非常健康,别把正常人都想成你们医院的患者。至于在望远镜里的一瞥便迷恋上一个人,这对于一个敏感而富有想像力的年轻人来说,完全可能,正常得很呢。”

  董枫的脸上飞过红晕,她将眼光垂向地面,喃喃地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董枫的隔壁邻居是什么人呢?会不会是一个老太婆,而张江昨夜上楼来走错了门。然而,董枫肯定地说:“没有什么老太婆。这幢楼别的邻居我都不了解,但隔壁这家我是知道的,住着一对夫妻,常人说的老夫少妻吧,男的五十多岁,女的二十多岁。平时,只有这女的一人在家,男的在外地办公司,每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哪来的老太婆?”为了证实隔壁的情况,我让董枫以借改锥修电器为由,敲开了隔壁的房门,我也顺便跟了过去。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站在门内,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胸脯高耸。她的身后是一个漂亮的客厅。“改锥,”她笑吟吟地说,“我家没有这种东西。”说话时她望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把我看成董枫请来的电工了。“哦,”董枫应道,然后编造着说,“昨天有个老太婆在楼下找人,是你家的客人吧?”那女子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家没有客人来的。”

  回到屋内,我和董枫都陷入了迷惑,张江昨夜在这里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呢?我曾一度大胆地猜想,董枫租住的这套房子,以前也许有一个老太婆住过,后来,这老太婆死了,房东把屋子打扫干净,又租给了不知情的董枫。这想法一闪而过,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设想绝对荒诞,毫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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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江遇见老太婆一事,
之所以会让我违背常理地胡思乱想,是因为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被医院证明是一个已死去一个多月的精神病人,这使我的理性崩溃,时不时地陷在一种幽暗的玄思中。

  就是这个已死去的人,在几天前的雷雨之夜,提着黑雨伞来见我,告诉我董枫在医院的黑屋子看见的恐怖景象后便悄然消失。

  这人死前,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而作为护士的董枫怎么会不认识他呢?还有,这个游魂似的人物还对我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已死去的人也会像张江那样,从窗口望见一个女人便想入非非吗? “一个多月前,医院是有一个病人在深夜跑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董枫侧脸对我说,“因为我长期只在女病区工作,对男病区的患者一点儿不了解,所以并不知道严永桥这个患者的名字。当然,他也更不会认识我,也不至于做他是我丈夫这种白日梦。关键的是,无论怎样他已在一个多月前死了,几天前来找你的人,只能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了。”我说:“但愿如此。可是我向吴医生讲述过来人的模样,吴医生肯定地表示,这人就是严永桥。”

  董枫望了望车窗外,说:“这人是不是严永桥,等一会儿就清楚了。”长途客车在山路上爬行,我约了董枫一同去严永桥在乡下的家。本来,要解开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之谜,是该我自己去奔波的,但董枫作为精神病院的护士,前去看看患者的家属,其到来的理由会使严永桥的家属觉得更自然些。并且,作为女人,她也许更容易从严永桥的妻子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河流,在两山之间,水流宽阔湍急。车上有乘客告诉董枫说,你们要去的鹰岩乡快到了,过了前面的大桥,河对面就是。这车上全是山民。我们在陆城县转乘了这辆开往偏僻乡下的客车,董枫在车上显得格外刺眼。她身着紧绷绷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亚麻色的休闲衬衣,个子高挑,长发披肩,以至于这些山里人的目光像看电视一样老盯着她。当听说她要去的地方是鹰岩乡时,竟有几张嘴争着给她介绍鹰岩乡的情况。

  汽车拐上了一座大桥,我看见桥头立着刻有“黑河大桥”字样的石碑。河对面出现了一片乌黑的屋顶,鹰岩乡到了。严永桥的家在松林村五组,离这乡镇还有七八公里的山路。这路飘忽出没在山谷中,身边有树丛和鸟鸣,人进入这里像一个豆粒般的黑点,其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大打折扣。董枫折了几枝黄色的小花在手上,回过头来反驳我说:“你的这种感觉不对。人要是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当然很渺小;但是人有智慧,有复杂的精神活动,有任何动物都望尘莫及的创造力,所以人是了不起的。”我说:“了不起的创造力中也包含着了不起的破坏力,是不是?”董枫笑了,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我不跟你争辩。我们说正事,你想过没有,严永桥怎么会娶个这里的女人做老婆呢?临走前我在医院查过他住院时的资料,老家在外省,毕业于建工学院,桥梁公司工程师。他怎么会把家安在这深山老林里呢?”

  这真是个谜。不过,快到他家了,从他妻子那里也许能了解到这一切。并且,我要看看严永桥的照片,以便确认他与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同一个人。另外,这个已死去的人如果真能显形,他也一定会回家看看。

  我们是在下午3点左右到达松林村的。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指着山崖下的一座房子说:“哦,汪英就住在那里。”

  我们东弯西拐地顺着山道走下去。这是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房子,呈丁字形,侧面的那排房子没有前墙,是堆柴草的地方,另有一个猪圈,有猪在里面发出嗷嗷的声音。屋檐下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用脏兮兮的手在玩玉米棒子。

  “汪英在家吗?”董枫对着屋内喊道。

  房门开着,但没人应答。我突然想,如果这时严永桥从屋内走出来,将会如何让人震惊。

  “谁呀?”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人从屋后绕了过来。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手上拎着一只很沉的水桶。也许这山里的女人还没有戴胸罩的习惯吧,她走路的时候,很大的胸脯便在衣服下一颤一颤的。

  董枫向她说明了来意,表示严永桥去世一个多月了,医院让我们来看望看望她。我们还将特地带来的几包香肠、奶粉送给她,说是给她和孩子补补身体。

  汪英有些木讷,只有眼光里流露出意外和惊讶。怔了一下才说:“太劳累你们了,这样远来看我。”

  我们进屋坐下。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种恐惧的感觉无以言说。因为我抬头便看见了严永桥的遗像,宽额大脸,眉毛很浓,正是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人!天哪,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遗像下的案头还燃着香火,轻烟散在屋里,我感到鼻孔里有点发痒。汪英说:“这都怪他自己,不该从医院里跑出来。他倒是撒手就了,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好苦啊。”

  汪英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眼睛。董枫这时却显得比我镇静,她对汪英说了些安慰的话,并表示要去看看严永桥的坟。坟就在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一堆新土还没有长出草来。坟前有一块很简单的墓碑,“严永桥之墓”这几个字使我触目惊心。

  这时,光线不知不觉已变得很暗。汪英望了一眼天空说:“要下大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吧。”空气已变得很潮湿,耳边是蚊子的嗡嗡声。我们回到屋里,汪英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鸡蛋来,走到灶台边要给我们煮点吃的,我拦住了她说:“我们一点儿也不饿,别客气了。”

  我背对着那张遗像坐着,开始和汪英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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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山里的暴雨真是吓人,
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满山满岭顿时变成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这使我们在屋内说话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问到了这个山里妹子和严永桥的婚姻。是怎么认识的?汪英回答得很简单,只说是严永桥在这里修桥时认识的,就是我们来这里时经过的黑河大桥。五六年前,那里聚集着桥梁公司的几百号人,每逢鹰岩乡赶场时,这些修桥的工人便和满场镇的山民挤在一起,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严永桥就是在这个集镇上认识了汪英,并且很快便结了婚。

  汪英的讲述过于简单,这使我感到她在掩饰什么。并且,讲到严永桥时,她的语气里明显藏有一种冷漠和怨恨,而怀念的话一句也没有。

  暴雨急一阵慢一阵,没有停歇的意思,门外的山岭已是黑糊糊的一片。屋里已开了灯,汪英说这电是附近一个小水电站提供的,夏季还可以,到冬季水枯之后,便只有点油灯了。这场暴雨将我和董枫留在了这深山小屋里,天已黑了下来,只有明天再回去了。晚饭过后,汪英将那个三岁的小儿子抱在大床上哄睡,然后来到堂屋里,陪着我和董枫坐着。很明显,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客人是没法在这里留宿的。

  我对汪英说:“董枫和你一块儿去睡吧,我就在这堂屋里看看书,一会儿就天亮了,并且,”我指了指屋角的一张竹躺椅说,“实在困了,我还可以在那里躺一躺的。”

  汪英不断地表示抱歉,又说没什么书给我看,只有从严永桥的病房里带回的东西中,有几本书,不知我喜不喜欢。“严永桥在病房里还看书?”我突然来了兴趣。

  董枫说:“怎么不可以看?精神病患者在清醒的时候,是什么都知道的,有的还可以下围棋,算计得可精明了。” “是的是的,”汪英接着说,“他住院三年,我每隔几个月去看望他一次。糊涂的时候,他见着我就很暴躁,说是医生要害死他,他没病,医生拿毒药给他吃等等。清醒的时候,他就呆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只是要些闲书看。这样,我就在书店随便给他买了几本书。他死后,这些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今夜只能这样凑合。董枫已去了汪英的卧室,我想着她和汪英还有那个小孩挤在这屋里惟一的大床上,一定也是怪不自在的。我呢?虽说没床可睡,可这间堂屋里却很清静,只是严永桥的遗像在正面墙上让我很不舒服。我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大张蓝色的塑料布,我抓起来抖了抖灰尘,便将它蒙在了那个相框上。这样好了,虽然墙上显得怪怪的,但我看不见那张宽额大脸,心里踏实多了。

  木凳上放着几本书,是汪英临睡前给我找来的。虽说这是严永桥的遗物,但想到能借此发现严永桥住院期间看些什么书,我便来了一种类似侦探的兴趣。这样,当我伸手拿起一本书时,心里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

  但是,这本书的封面跳在我眼前的那一瞬,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不是我写的那本《死者的眼睛》吗?严永桥住在医院里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令人恐惧的书?当然,这也许是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汪英在书店里随便给他选的。

  我知道严永桥为什么知道董枫了,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因为在《死者的眼睛》这本书里,我们的事都出现在书中,都怪我写得太真实了,明明白白地写出董枫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而我是一个对恐怖故事倍感兴趣的作家,这样,读了这书的严永桥便缠上了我,因为他发现了医院黑屋子里的恐怖,或者,他本身就很恐怖,这使我至今不能断定找我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影子?严永桥早已死了,遗像在家中,骨灰在坟里,多么可怕!

  我点燃一支香烟,在堂屋里高声地咳嗽了几次,我用这种可怜的办法给自己壮胆。从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董枫和汪英显然也还没睡,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传出。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是汪英在哭,她们在谈什么呢?

  已是半夜过后了,这个深山小屋像是落入了地缝中,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我听见董枫说“睡吧睡吧”,然后卧室里便熄了灯。

  我吸着烟,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像一只困兽。这时,卧室门轻轻开了,董枫走了出来,她拉我在屋角坐下,轻声说:“事情都清楚了,严永桥真该死,他害了汪英。”

  五年前,十九岁的汪英到鹰岩乡赶场。几年来家里积攒下八十多元钱,让她去给爱听戏曲的老父亲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汪英在供销社的商店里买好这台宝贝之后,又随不少村民去河边看热闹,这里正在修黑河大桥,吊车入云,机器轰鸣,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场面很是壮观。大家都说,桥修好后,过河就方便了。以前这里是一个渡船码头,但涨洪水的时候,渡船也不敢开。现在好了,看的人都在赞叹。

  汪英看了一会儿,想到老爹正等着收音机呢,便急忙返身回家。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那片无人的山谷中强奸了她。这人就是严永桥。他从大桥工地一直跟踪汪英到了这片山谷,然后将她拖进灌木丛中,解下汪英的细鞋带捆住她两只手的指头,然后扒光她的衣服发泄他的兽欲。事完之后,汪英突然发现刚买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刚才的扭打中被摔破了,她哭起来,要严永桥赔她这收音机。严永桥想了想说,明天你来这街上,我买一台赔你。

  当天晚上,汪英躲在屋后冲澡时被嫂子瞧见了,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乳头也破了,还浸着血。这事瞒不住了,全家人气得跳,她的大哥要去杀了严永桥。后来,大家安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这人娶了汪英才行,不然到桥梁公司去告他,或者约上亲戚们,把他砸死在黑河里。

  董枫说:“严永桥是在逼迫下和汪英结婚的。他拿钱修了这房子,可每月只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他便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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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青翠的山中,
夜雨后的早晨显得特别明亮。汪英起了床,来到堂屋里时,对着蒙在严永桥遗像上的塑料布望了一眼。我赶紧解释说,昨夜我看见他的面孔有些害怕。汪英垂下眼说,没关系,不是怕别人指责,我也早想把那像取了,我恨他!

  这时,董枫从屋后的山洞边洗脸回来了,面容红扑扑的。她用眼睛示意我该返程了。毕竟,要走好几公里幽深的山路才到鹰岩乡,在那里搭乘路过的班车到陆城县,然后才能转车回城,够费周折的了。

  我想到三年前,汪英和严永桥就是从这条路到省城的精神病院来看病的。而据吴医生讲,当时是汪英患产后抑郁症,严永桥送她到医院的。凑巧的是,吴医生正在给汪英看病时,严永桥突发躁狂型精神分裂症,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严永桥发病之前,你发现他有过精神失常的迹象吗?”我显得很随意地问汪英,同时对董枫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表示我还有疑问要了解。

  汪英靠在门边说:“这之前他很正常的。修乡场外的那座黑河大桥,他还是个小头目呢。我和他结婚,村里人都说我找了个好丈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得那种病。”

  我说:“你生下孩子后,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你当时成天担心孩子会死,有什么原因吗?”

  汪英又将眼睛盯着地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成天就担心孩子,心里非常害怕。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我父母和大哥就让严永桥带我到省城看病。”

  “吴医生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我问。

  “是的,”汪英理了一下头发说,“他给我开了些药,说只是辅助作用,其实,我并没有病。吴医生讲得我心里透明,他说我并没有什么病,担心孩子会死实际上是严永桥给我造成的。因为孩子出生不久,他一回到家又像结婚后那样对待我。我和他在一起后,他一直就这样折磨我。他总要把我的手捆起来,折磨得我要死。我恳求他说,我已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用强迫我也行啊。他却反问我说,这样做你不是感觉更好吗?天哪,这个人全是坏心思。我给嫂子讲过这些事,可嫂子叹了口气说,咱们做女人的,只能听丈夫的了。后来怀上了孩子,我终于有了清静日子。可是,孩子刚生下一个多月,他又照以前那样做了,整夜折磨我,孩子在摇篮里哭他也不管,我又动不了,我总觉得孩子会死在摇篮里。吴医生给我讲得太清楚了,我没有病,都是他给我造成的。”

  汪英停顿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医生,我给你们讲这些也没什么。他住院期间我去看望时,吴医生还给我讲,他这种病是从小就有病根的,不可能完全治好,并且劝我另嫁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他说得倒轻松,男人又没死怎么另嫁人?这在我们山里是不行的,离婚是羞死人的事。现在他死了,我仍然不想再嫁人呢,我想一个人过轻松日子,并且还有孩子,够了。” “那天在门诊室,他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我还是觉得有疑问。“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汪英说,“当时我正在给吴医生讲病情,吴医生听完后,又向他了解

  情况,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不过我当时感觉严永桥还是很正常的。”

  “他们吵些什么呢?”我问。

  “好像是关于严永桥有没有精神病的问题。吴医生说生病的是他不是我,严永桥说他胡说八道。吴医生说看你这狂躁劲,病得不轻了。”

  “所以,严永桥就去掐吴医生的脖子,”我补充说,“并且,他还举起椅子,砸碎了门诊室的玻璃窗?”

  “不对啊,”汪英回忆说,“当时是发生了抓扯,严永桥说他不配做医生,要推他出去,吴医生又在推严永桥,混乱中我看见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的。我当时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立即就拥进来很多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扭住严永桥的胳膊,说这种躁狂型病人太厉害了。他们按住他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就架着他,到住院楼去了。”

  汪英的回忆让我大为震惊!怎么会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呢?这不合常理。吴医生给我讲得很清楚,严永桥是个潜伏性的躁狂型精神分裂患者。那天,可能是反复询问汪英的病情刺激了他,使他突然失控而发病。他扑上去掐吴医生的脖子,还举起椅子砸窗玻璃,吴医生说,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住院期间,这人时不时地嚎叫也证明了这一点。

  是汪英的记忆有误吗?有可能。当时汪英正在抑郁症期内,严永桥砸窗户的举动让她害怕,她希望这不是严永桥干的,这愿望残留下来以后,便不知不觉修改了她的记忆,以致把这举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但是,如果汪英的记忆是真实的,又该作何解释呢?吴医生自己砸碎了窗户并说是严永桥干的,无非是想证明严永桥的躁狂症非常严重。当然,窗户砸碎后,拥进门诊室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吴医生会这样做。不管怎样,严永桥当时一定很激动,面红耳赤,双手发颤,这些都符合躁狂症的特征,那么,是严永桥砸了窗户,对此谁也不会怀疑。于是,按住他,将镇静剂注射进他的血液,然后架进住院部。镇静剂药效过后,这人一定会狂叫怒骂,于是对他用电击,医疗术语叫“电休克疗法”,接着这人几乎是死过去,醒来后,头脑里非常安静,一片空白,看见医生进来时,听话得像一个乖孩子。

  在返城的车上,我的头脑里就堆满这些混乱的想法。一切混乱都从那个雷雨之夜开始,严永桥拎着黑雨伞撞进我的家。而现在,我看见了这人的遗像,和来我家的是同一个人。千真万确,多么可怕!而这人生前是否有精神病呢?汪英的回忆和吴医生的讲述又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卷入的漩涡在扩大,并不断加深。

  “肯定是汪英记错了,”董枫坐在我的旁边说,“吴医生怎么会砸窗户呢?荒诞透顶。”我侧脸看着董枫,这个有着模特儿身材的女护士此刻也让我感到陌生,我想到了医院的黑屋子和张江撞见的老太婆,我觉得头脑里晕乎乎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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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23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世界上有些东西,
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留在笼罩过她的阴影中。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再加上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身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10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的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匝的树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如果再发现涨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桠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将会与这女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哈哈,你也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令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姐姐出差远在异地,只有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这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这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父亲如果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用手抚摸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暗黑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ァ拔铱床幌袷翘噶蛋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

  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12点15分,她心里格登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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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后山,
除了山顶还浸着一些微光外,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没有风,云层低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闷热无比。从这山顶到远处的凉亭,中间隔着很深的沟谷,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松树和灌木,现在看去,只是一大片密匝匝的黑影,里面没有路,加上曾有人在林中发现一条长蛇的传闻,郭颖和谢晓婷是害怕在这夜半时分穿过这片密林的。

  从这山顶到达凉亭的另一条途径是从山后的一条石阶下到山脚,再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方向,那里有一条上山的石阶。

  只有选择这条迂回的路了。

  正要起身,谢晓婷突然从郭颖手中抢过电筒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留在这里,我见了凉亭上的那人后,一定会过来接你。”

  郭颖大吃一惊,说:“怎么,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怕凉亭上那个黑影是鬼,把你抓了去?”バ幌婷清脆地笑起来,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人是何教授,准是他,我以前在夜里的凉亭上就遇见过他两次,奇奇怪怪的,一个人在那里转悠,说是天太热出来乘凉,但这显然是托词。我现在过去,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我感觉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

  “不只为这事吧?”郭颖感觉到了谢晓婷的另一种心思,便打趣道,“好,成全你,良宵佳人,哈哈!不过得快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还是回寝室等你?”

  谢晓婷说:“你坏!师生恋,可能吗?我只是去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呆在这儿别动。”谢晓婷从山后的石阶走下去了,她要从山下绕到凉亭那边去,郭颖看见她的手电光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便被树林吞没了。

  这谢晓婷也真奇怪,在校内有高瑜这样的帅哥相好,校外呢,每到周末总有高档轿车来接她,也都是异性追求者无疑。但她却对年届五旬的何教授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有一次她对郭颖说过:“真要嫁人,何教授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选择。”

  对谢晓婷的这种判断,郭颖感到能够理解。何教授在学院里主讲心理学,瘦高的个子,讲课时眼睛特别有神;在他的眼中,人是由骨肉堆成的一个精神实体,意识、想像、智慧,以及爱与恨、悲与欢、恐惧与期待等各类情感才是这个生命实体中的主人。各位同学都是未来的医生,他告诫大家,在对待人类疾病时,不要单一地在骨肉和器官中寻找病因。

  应该说,何教授的讲课是迷人的。他时而沉思时而飞扬的表情能使一些难以捉摸的知识显形出来,一种对人自身的拷问使听讲者又想拒绝又被吸引。大二的女生,正是多梦的年龄,对这种云飞霞照的智性穿越有一种本能的跟随,更何况女性的直觉与天性,与灵性的东西本来就靠得很近。

  不过,谢晓婷此刻去见何教授的举动还是让郭颖惊奇。首先,她怎么能肯定对面山丘上那座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呢?再有,即使那人是何教授,对一个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会怎么看呢?也许,谢晓婷让自己在这里等着她,是想让自己目睹一次奇迹——这就是她闪电般俘获男人的能力。高瑜不就是这样被她俘获的吗?从中午的食堂相遇到晚上的后山,前后不过几小时。这谢晓婷够狐媚的了,郭颖想到这点,嘴角浮起一种姐妹情谊般的笑容。

  她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天气闷热得连这山顶上也没有一丝风,远远近近的树林凝固成一片黑色的屏障。对面山丘上的凉亭隐约可见,那黑色的人影在凉亭边一动不动。如果那人是何教授,他在夜半时分呆在那里干什么呢?

  郭颖突然强烈地想过去看看,估计谢晓婷很快就要走到那里了,郭颖想过去近距离地观察。如果那人不是何教授,她正好给尴尬的谢晓婷解围;如果是何教授,她也想看看谢晓婷究竟会怎样做。

  为了快捷地到达凉亭附近,郭颖沿山顶的斜坡走了下去。手电筒已被谢晓婷拿走了,因此进入树林以后,郭颖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夜空从树缝中露下一些天光,恍惚之中郭颖有一种潜泳的感觉。

  突然,在后山出现的那些怪事袭上她的心头,她感到心里紧了一下,便靠着身旁的树定了定神。前面有什么动了一下,是的,她揉了揉眼,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有一团黑影蠕动了一下,仿佛浓密的树荫移动了一下位置。一点儿风也没有,树怎么会动呢?

  郭颖咬了咬牙向前走去,她想走到那棵树下看个究竟。突然,她的腿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跌倒的同时,她身边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原来,她被一对依偎在树下的恋人绊倒了。天太黑,她看不清那对小恋人的相貌,但肯定不是同班的同学。惊吓过后,道歉过后,她赶快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独自在这林中乱窜,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感觉。走了很远过后,才想起刚才在一棵树上发现的黑影,她回头望去,已很难辨别刚才的位置了。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影子似的树和灌木,没有任何游动的东西。也许,刚才是看花眼了吧。

  郭颖经过两个山头间的沟底,再往上接近凉亭时,已有稀疏的雨点大滴大滴地从云层中掉下来,这是暴雨的前奏。她躲在一棵树后往凉亭望去,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凉亭里,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她不能断定这人就是何教授。奇怪的是,谢晓婷怎么还没到达这里呢?

  郭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是在谢晓婷走后大约一刻钟才出发的。虽说谢晓婷走的那条路要稍远一点,但也应该早就到达这里了。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后山,树林、凉亭在郭颖眼前清晰地一闪,然后又坠入暗黑,雷声紧接着在头顶滚过,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四周的树林响起哗哗的雨声。

  快步冲进凉亭的郭颖让坐在凉亭里的那人吃了一惊。不出谢晓婷所料,那人还真是何教授。他对着头发上淌着雨水的郭颖吃惊地问道:“你……”郭颖只好解释说因为天太热,在后山乘凉遇到暴雨,便跑到这里躲雨来了。当然,夜半时分还留在后山,双方都感到对方有什么隐秘。沉默之中,又一道闪电在他们脸上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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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之夜,
如果人还孤独地呆在山上,哪怕是这所医学院的后山,在漆黑中听着大片的树林和暴雨疯狂地纠缠在一起,人会觉得自己离日常生活很远,很隔绝。这时,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倾诉的愿望。

  “今天是她的生日。”何教授在暗黑的凉亭里自语似的说道。在这之前,郭颖已不断感到他欲言又止的状态,但她心里牵挂着没到凉亭里来的谢晓婷,因此注意力一直处于分散状态。在与何教授的随意聊天中,当提到今天的日期时,何教授终于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二十年了……”这是一道刻在何教授灵魂中的印痕。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东西,但大多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只有极少的印痕拒绝掩埋,它永远暴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这一夜,何教授不停地抽烟,红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凉亭里像一颗孤星。“她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何教授在暗黑中喃喃地说,“可我一到这凉亭,就能看见她还活着,还是那么生动,那么美……“她叫卢萍,二十年前,也正是大二的学生。我开始并没注意到她,后来在上课时,总感到有一股亮光长久地射向讲台,我看见这亮光来自一双智慧而又略带稚气的大眼睛。很美,很宁静,有一种悠远清澈的天空的感觉。

  “当时我三十岁,作为心理学讲师,担负着好几个班的课程,因此对这个上课时特别专注的女生也没多加留意。直到有一个周末,在校园的林阴道上她向我迎面走来。看见她的眼睛,我便想起上课时的她了。她说她叫卢萍,有不可排解的心理问题向我咨询。她将咨询的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地点是后山的凉亭。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接受了。”

  何教授点燃了一支烟,郭颖看见他的手有些颤动。在笼罩后山的夜雨中,他的声音有一种漂浮的感觉。

  “那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啊。坐在这凉亭里,我才发觉她的长发很美,坐下后几乎垂到腿上。她说她将要提的问题,是代一个女朋友询问的。“她说,她的女朋友爱上了一个人,但她不知道是怎么爱上的,为什么要爱。她从此梦魂牵绕。她每天只有极少的时间能看见他,其余的时间,她会到楼口或路上去守候,为的是能看见他一眼。有时,她会跟在他后面走,一直将他的背影送回宿舍,然后再独自返回。她偷偷爱抚过他喝水的水杯,在杯口嗅到的气息令她心醉。她开始失眠,夜里爬起来,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不知不觉掉下眼泪,又幸福又难过。她现在该怎么办?对他讲吗?他会懂得并接受这份情感吗?

  “那天晚上,听着卢萍的讲述,时不时地与她长久低垂而又偶尔抬起的眼光相遇,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我强烈地感到她突然成了我最好的妹妹。我家全是男孩,三兄弟,我从小便希望有一个妹妹,以至长大后,‘妹妹’这个词与‘情人’、‘妻子’混为一体。

  “如果我当时没有这种极端亲近、极端温柔的震撼,也许我会装着没听懂她的话,给她一个理性的回答。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点了,我非常清楚她是借女朋友的名义讲她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他'还需要问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坐得很近。我的手肘已轻微地触到她的身体,我感觉到一种致命的柔软和灼热。我不敢移动身体,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我该怎样回答她呢?糟糕的是,我当时已经有了女友,是学院的一个同事介绍的。见面后双方感觉也还可以,关系就定下了,准确地说,到那时只差办手续和举办婚礼了。

  “我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感到夜晚的后山在跳荡,凉亭在旋转。突然,我对她说,卢萍,你今晚所提的问题,三个月之后我再回答你好吗?三个月之后,肯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作出了和即将结婚的女友分手的决定,我是在责骂自己和甘愿成为罪人的心境中作出这一选择的。上帝啊,我别无选择。之所以要等上三个月,是因为我的女友是个医生,当时正在山区作巡回医疗,要两个多月后才能返城。

  “当然,在这事没办妥之前,我还不能对这凉亭里的女孩清楚地表达一切。我必须压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担心她会为此伤心,因此只好暧昧地说,三个月以后,肯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仿佛听懂了一部分。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突然将脸伏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是个幸福笼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我孩子似的一笑。后来我们走出凉亭,深夜的后山已空无一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是这个夜晚的天使……”何教授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在暗黑中,郭颖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恋人。这个多情的女生,多年后人们在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找见她时,她仅仅余下了一堆白骨和一个发夹。郭颖打了一个冷颤,明白何教授今晚像梦呓似的讲到她,实在是因为压抑太久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三个月以后,”何教授接着说,“我和那个无辜的女医生分了手。我当时简直是疯了,只有卢萍那双宁静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疯狂。我要立即见到她,可是,她在哪里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文革’爆发了,学生们变成了红卫兵,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皮带,臂上戴着红袖套,‘革命’与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课也废除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教学楼已成了本学院的红卫兵总部,像士兵一样的学生们兴奋地进进出出,‘革命’使他们废寝忘食地忙碌着,我试图走进那楼里去找她,可远远地看见楼口的岗哨,我胆怯了。连续几天我躲在楼外的路口等她经过。我预感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何教授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突然咳嗽起来。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每咳一声都让郭颖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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