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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bluesky1108

[中长篇小说] 我的推荐书单,哈哈,古风的先来,然后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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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鄯善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也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的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手下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丽动人。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鄯善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其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眉梢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 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
  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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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出现在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他无声的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发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 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紫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
  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的冲过锦障闯入了水雾氲氤的室内,他本能的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艰难的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气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零落的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的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
  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的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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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心澜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在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
  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背上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
  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又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
  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事情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
  “你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酎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看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理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不是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细致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的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睁的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
  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若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现在软软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的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
  唯一能拔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彻底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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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密议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
  她并不意外,放松的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密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面容平静而澄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是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只是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至今。”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后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没没无闻,本不足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说来恰好,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不过是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试试。”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望的眼,一线灵光猝然闪过,他不敢置信的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
  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微笑,一口饮尽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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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子夜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都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已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猝然离体迸落地面,被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正轨。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下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
  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
  没力气下床取药,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
  腥咸的味道盈散齿间,她试图抽回,他固执不放,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她的腰,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暗的空间,唯有发际的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他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右使的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低哑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着他的脸。
  “殊影,你听好。”
  “对外我会宣称你去了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你把其余四人都带上,一路小心行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他会告诉你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日子。”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她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纤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他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信任过谁?”他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
  “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
  “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着天光一点点透出。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能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
  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断。
  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
  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他亦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时清醒。
  他静了静,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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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 碧隼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 银鹄犹豫不决。教中的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心思。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合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 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谁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 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的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检点金珠的份量。
  “为什么留下赤雕玄鸢,若是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的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的反驳。“动动你的脑子,莎车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话题。
  “散开还是一起走。” 蓝鸮兴致勃勃的提议。“还是一起的好,兄弟们也热闹。”
  点完了数额,银鹄咋舌报了一个数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雀跃。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众人的首领。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的想尽早。
  “入中原……”碧隼开始神游。
  “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都静下来。
  四双眼睛盯着他,等待回答。
  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赤丸的蛊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四人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他作了个手势,让四人静下来。“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的好。”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分开。”
  ……
  ……
  劝说良久,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
  “你们去吧,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的好。”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无法再劝,眼睁睁的看他走出。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的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银鹄不客气的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的下了结论。
  “你说的对。”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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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袭杀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在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
  当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七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机四起的天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
  九微要他走。
  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却还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转回。
  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焚般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却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上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仍残留着不甘。
  检视伤处,正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与赤雕如出一辄。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渗人。
  远处高楼上猝然响起宽宏的钟声,仅仅半声便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详。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死伤多是少年,弑杀组和战奴营倾出,遍地是残肢断臂。
  正殿的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都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九微!”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已有几处创伤,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是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是他,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的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的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看九微紫涨的脸,他略为幸灾乐祸。“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击,成功的也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
  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只是久战不下,渐渐开始焦燥。
  “联手?”他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已久,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海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掠过一抹狠色。
  静滞了片刻,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仍是一如既往的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
  “怕没这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罗嗦,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九微坦白的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他没好气的横了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自己冲回来,枉费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敛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是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是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里做兄弟了。”
  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
  带入的精锐已消亡殆尽,偌大的室内只余了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邸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的披下,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有如恶魔。
  千冥被他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他放开了千冥,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的击杀眼前的魔头。
  一向最重容貌的紫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的诅咒。
  “妖怪,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却仍杀机凌厉,眼红如血,望之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
  “他也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攸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她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
  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指抓住带入怀中,好容易消掉了冲力,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才觉出不对。
  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
  “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被揽在怀里不便,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说,千冥紫夙已然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齐攻,教王纵使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轮番上阵,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频受重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的攻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有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痛极分心,迦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寒光乍闪,利落的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和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不可一世的老人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内只听见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极快的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再动手。
  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他眼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是快意的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他怀里,冷冷的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吐出紫沫。“……你们都是……”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确实是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他转头看一言不发的女孩。“如今你算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现出了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
  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昏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
  “你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有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也是你逼我杀了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抽搐的老人,像看着一堆破碎的腐肉。“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
  “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也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咒。
  迦夜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
  “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
  “今日能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
  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籍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的看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他默默的看着,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发颤。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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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夺势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涵意。
  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侵人毛发,如清光凝定。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
  指尖轻轻摩挲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的恍惚,试着活动着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无法消融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
  “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的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的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
  “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假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的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组……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箝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然迁怒于迦夜处处挚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曾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重用亲信,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的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的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是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见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陈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眼神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着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没有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的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到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动,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到十一岁时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机逃走。”
  “她很疼你。”
  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
  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柔美得不可思议。全然不同于过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开。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一切。
  若非那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
  只称教王病重,由两人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
  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也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要是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有等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室内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
  “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她身后。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轮到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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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同归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的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的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的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情势出言支持,多数都在观望,难免会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她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进这场是非可好。”知她素来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虽然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到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翼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
  “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冰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 她没有多看一眼,迈步出门。
  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忽然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
  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
  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
  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必定又是紧咬着唇。
  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
  那一抹冷漠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转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一身中衣透湿,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从小巧的下颔滚落,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在素腕上怵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很低,背心渐渐浸湿,他觉不出是冷是热。
  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
  “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盯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骸。
  迦夜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将骸骨小心的放入,细致的一点点装好。
  “这两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肤色明净如瓷,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我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 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看了看,满天的繁星闪烁。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水殿,穿过雨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正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
  “坐稳。”沉沉的男声响在耳边。
  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的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
  “我们,回去。”
  上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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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江南篇】


  江南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浓娇绿竞芳华的时候。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
  往来行人如织,熙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指细物,还有爱俏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哝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桃花般的香艳旖旎。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了江南,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迦夜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发上滴落的水。
  “这里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他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
  “没有。”
  她不会懂。离家多年,越近乡情更怯。
  家中的一切既悬念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
  “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他的手顿了顿,她径直说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耽在一起,尽早分开行事的好。”
  “你想去哪?”寂静良久,身后的手又开始拭着黑发。
  “我?”她拈起一缕掉落的发丝,细细在指尖盘绕。“我只来这里看看风景,其他的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她冷静的否决。“离开了天山你已自由,无需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轻哼一声。“你指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布巾换成了牙梳,他徐徐梳顺如云秀发,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么?想杀了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致于行险。”
  “你认为我恨你?”
  “恨我也很正常,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她接过梳子慢慢的挽起乌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对我不错。”
  “我可不至于傻到认为你会感激。”她嘲讽的笑了笑,“不过是互相利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走。”不曾被激怒,深遂的眼睛像在探测。
  “你想听什么?”迦夜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王,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千冥的挟制也令我恶心。既不想应承,自然只有离开天山,与你同行仅仅是顺途而已。”
  她的笑冷漠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
  “听起来真无情。”男子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住窗台,困住了她。“原来七年时间,你对我纯粹是利用。”
  “那又怎样,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试图推开他,却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弱势般的姿态,她用真力震开,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他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里有几份真切。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无所谓的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
  静了片刻,走近按住她的手,男子的眼神奇异。
  “你怕和我在一起时日久了,再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然挑衅,蕴着飞扬夺目的神采,紧紧盯着她的眼。
  一时愣了愣,脑中竟找不出回语。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脸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不容拒绝的一手拉起她。
  “若非如此,何必分道。”
  “走吧,我带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她轻轻探额,仍想不通那一瞬为何失神。
  头顶被弹了一下,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走路观景,江南的地面没什么好看的。”
  调侃的语气让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自离开天山以后,他越来越强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身份实力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掌控,以他为最。
  感觉并不舒服,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迷惑。
  她抬起头浏览街景,听着他指点江南风物,欣赏着与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须臾便被吸引。
  时近上巳,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份外妍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迦夜会喜欢这些小玩艺,见她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他过去买下塞在她手里。
  “不……不是……”接在手里,她恍惚了一下。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看她一动不动,他扯了扯纸鸢。“这种蝴蝶鸢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给你换一个?”
  她下意识的攥紧,脱口拒绝。“不用。”
  “……我……”
  迦夜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手中的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她真去放了纸鸢,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幻然。
  想来是头一遭玩这种东西,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盘旋翻着筋斗。她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发急,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极是稚嫩可爱,身边已有些年轻人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替她技巧的扯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逐步攀升,跌跌撞撞的飞上了半空。确是骨架稍软,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紧紧张张的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从未见她为一点小事这般慌张,不禁失笑,手中帮她按着,不让她太用力的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她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三月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过纤小的手,拥着她退开几步,避过险些打搅的线。
  “我以前放的要比这个高。”她闷闷的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放纸鸢是江南习俗,想来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声的引了引,鲜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渐渐开心起来,欢悦的指点。
  “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孩子气的欢呼突然中断,她冷冷的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美丽的黄衣少女柔婉的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小妹妹,风把线吹断了呢。”言语温和,眼睛却亮亮的看着身后的他,面颊微红。
  他垂下眼,只看怀里的人。
  那一枚隐蔽的青蜂针,迅捷的打断了线,既瞒不过他,也瞒不了迦夜。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已落入了河中,随水流去。
  黄衣少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
  “要不姐姐替你再买一个,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默默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是要引起风波。
  站在少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舍妹的游戏之举。”他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巧妙的拦在黄衣少女身前。“请容在下赔礼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请恕堂突,舍妹只是见两位人品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迦夜忽尔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本是意外,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
  素来知道迦夜口才便给,却罕见她这般讥讽,错非是对面的人脸红到脖颈无地自容,险些笑出来。
  “你……”少女嗔怨的瞪着她,约摸是想不到一介稚女这般厉害。
  “小姐真该庆幸有个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即走,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他的目光在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随而去。
  抛落下兄妹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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