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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bluesky1108

[中长篇小说] 我的推荐书单,哈哈,古风的先来,然后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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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入棺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子舞动挥打。闪电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要击毁地上的一切。
  谢云书疯狂的打马,去得不知多远。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马车中,四蹄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玉隋的喝斥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声不断,抽泣得几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里烦躁,若不是碍于对方是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谢曲衡横了一眼,没说话。
  赤术开口低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莎琳只是哭。
  “你还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莎琳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术涩涩的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痛,我试过。”
  碧隼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倒忘了殿下是龟兹王子,当年差点让主上和老大丢了性命。”
  莎琳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毁在她手里?为什么你不恨她,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魔鬼,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给我闭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骇得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都说她是天山深处永远长不大的妖魔,不知杀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诱惑父王,下毒手害死了他,还迷惑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术……”
  碧隼的头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开口的银鹄阴恻恻的看了一眼。
  “再说一个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试试。”
  哭闹的莎琳立刻闭上了嘴。
  碧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曲衡咳了咳。“两位可否说说她刚才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银鹄碧隼对视了一眼,别过了头。
  车厢沉寂了片刻,赤术开了口。
  “她是鄯善国的小公主,鄯善国主当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天山教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鄯善国主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莎琳被继位的叔父视为麻烦,送给南郡王以博取欢心。前些时琼花宴上认了出来,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惹来的报应。谢曲衡顿时不以为然,对莎琳有了几份同情。
  碧隼看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使拒绝侍寝激怒了教王,以至把该由弑杀组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国,功败垂成,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鄯善王身前,一时心软了没刺下去……”
  “他不是恶魔,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妖女……”提起前尘旧事,莎琳忍不住辩言。银鹄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碧隼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刑,钉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谢曲衡毛骨悚然,才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后来……”
  “后来雪使面谒教王揽过了责任,只身刺死了鄯善王,才救下他。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她的错。害我变成这等下贱的身份;害得鄯善为了争夺王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声,眼泪没停过。
  谢曲衡暗自叹息。
  银鹄架起了双腿,眉目冷诮。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
  “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式,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鄯善王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银鹄不出声的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怵。“他以铁腕治驭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女,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女童尸体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你父亲。他色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鄯善强盛,又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给疏勒,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样,鄯善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银鹄轻鄙的摇头,残忍的挖苦。
  “说句难听的,不是雪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懵懂无知。”
  莎琳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绝相信。
  “骗人,父王不是那样。”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银鹄冷笑,抬脚踢了踢赤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赤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
  谢曲衡听得瞠目结舌。
  莎琳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赤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的哭骂,迹近崩溃。
  碧隼听得心烦,转去坐在银鹄身边。
  “会不会一下说得太多。”并无同情,只觉麻烦。
  “她活该,也不知道雪使会不会……”银鹄闭眼撞了撞厢壁,吐了一口气。
  “像她那样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死。”赤术挣开了莎琳的手,淡淡的跟了一句。
  银鹄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又静了好一会,赤术复问莎琳。
  “你何时把她埋下去,派的谁?”
  莎琳再没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
  “……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赤术又问了一句。
  “你……还对她怎样?”
  “我想折磨她,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她一定是鬼。”
  谢曲衡色变。“毒?”
  碧隼半晌才点点头。
  “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杀不可辱,赤术半佩服半苦笑,车内一片死寂。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冲得人滚成一团。跳下车,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
  谢曲衡落在最后,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谈话必定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出于他人之耳,谁知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设法防范才是。
  谢云书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阴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
  并非莎琳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处,瘫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疯狂的挥开掩土,脑中只剩了一个意志,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湿的泥土,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
  心里立时一跳,被泥土糊乱的衣饰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号,而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征兆。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丢了三四具人体。他一一丢出去往下挖,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鸦雀无声的盯着冷硬的棺木。
  碧隼跳下深坑帮着将掩土扫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擦响,乍裂的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的看着呈现出来的内里。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里的人极白。
  那个纵横大漠偬倥杀伐的人,躺在狭小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撕得零落的单衣显然理过,掩住了大部分身体,露出了赤裸的纤足,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痉挛的抓在心口,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扇羽般的长睫闭合,紫色的唇边犹有一抹淡嘲,仿佛在嘲弄这可笑的命运。
  一瞬间宛如凝固。
  碧隼腿软了软,险些站不住;银鹄张着嘴发不出声;玉隋脸色惨白;赤术无法置信的盯着棺中的人;谢曲衡的目光扫过,忧心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
  谢云书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跃了上来。
  “迦夜,醒醒。”他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的呼唤。受伤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的输入内力,试图让冰冷的身体回复一点温度。
  “迦夜……别再睡,你不是想离开扬州?起来吧。”
  “……你不会死,对不对……”他轻触着柔嫩的脸,手上的泥沾污了细致的肌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偶人,毫无生命的气息。
  “你不是喜欢纸鸢,我给你做更漂亮的,你起来……”
  “迦夜……”
  他不停的唤,小心翼翼的诱哄,渐渐开始着急,“……还是这么冷,你总是这样……”
  他俯下头,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闪电一下接一下的炸亮,映出了紧拥的轮廓。古怪的吹气声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喉间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
  “……那么多伤你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呢喃轻语,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间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迦夜……别这样,睁开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心头,极端的静滞令人窒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的扫荡着一切。
  谢曲衡噎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弟,却迈不动脚步。玉隋趋近探向无力的细腕,被谢云书翻掌打开。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谢云书抱着迦夜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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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对方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谢曲衡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银鹄替他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话。
  “雪使身上有毒,碰不得。”
  谢云书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鹜的望着迦夜。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玉隋蓦的亮了眼,窒得变了声调。
  “看!”
  清秀的眉皱了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
  “还活着!她还活着!”碧隼激动的扑到银鹄身上猛摇,银鹄没推开他,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谢曲衡松了一口气,赤术紧绷的身体懈下来,才发现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疼了。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她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发青的脸逐渐趋近正常。
  谢云书抱着她虚软的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湿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黑黑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挣扎推拒,谢云书制住了绵软的手,哑着声音抚慰。“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他拉过她的手覆上眼额,压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的回应。
  “是我,别担心。”
  她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要说出来,却呛住了。谢云书把她稍扶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闪电亮过,谢曲衡瞥见弟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老三!”
  谢云书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谢曲衡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纤白的手正摸索着眼睛,“是夜晚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出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什么似的回答。
  “棺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乱,顿了一顿,极疲倦的笑。“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别乱说。”健臂又紧了些。
  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将头轻轻倚在胸前。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粗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强烈的土腥气,迦夜忽然梦一般低喃。
  “我看见娘和淮衣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谢云书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的轻哄着她。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实抑梦境,恍惚而错乱。“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王杀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苍白的眉睫。
  “杀人者是我……”她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的申述事实。
  “是教王。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谢云书怜恤的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软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她将脸埋入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
  蕴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久,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
  静默许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一般浇淋。
迷梦

  简单的清洗更衣后,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个健壮的婢女扶着迦夜出来。换了干净的衣,散着沐浴后的清香,迦夜仍然苍白,但已无气息奄奄的衰弱之态。接过来抱在怀里,他走入春泽苑的主房,与夏初苑的一池碧莲不同,春泽苑草木繁茂,夏日仍是诧紫嫣红的怒放,一如活泼招摇的盛妆女郎。
  “先住这儿,待夏初苑收好了再搬过去。”别的倒无妨,处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须得极其谨慎。
  迦夜点点头,由他放在了冰蚕丝褥上。
  打开置在一旁的药匣替她上药,裹起臂上的掐伤,用药酒揉开额上的淤青,温热的指尖触着微凉的肌肤,药酒的味道弥散开来,她渐渐合上了睫。
  嘴角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睁开眼,是他细致的敷着药粉。
  “不碍事,没什么大伤。”避开他的眼,拉着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处理受伤的手,白皙的指掌犹有残余的木刺,她细细的以银针挑出。
  “迦夜。”
  “嗯。”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却烫人心神。
  迦夜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后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沈淮扬的毒就算弃了自己的命,却还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材里醒了,却没有丝毫挣扎,那时你想什么?”
  “你没指望获救,一味安静的等死,是不是。”
  “你说累……杀了教王之后你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连意志都空了……到底为什么?”
  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逃避,俊颜紧盯着她。
  “告诉我。”
  雪白的颈项低垂,连长睫都静止了。
  “迦夜!”
  “我……”她勉强应了半声,又咽了下去,“我没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虚乏会持续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容虚假的借口。“没人会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试着推开的意愿都没有。”
  “我试过。”
  “你没有,棺盖上一点划痕也没有。”忆起发现她的情景,他几乎要发抖。既庆幸她不曾妄动消耗空气,又愤怒于她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意念。
  被活生生困在漆黑狭窄的幽暗空间里,呼吸一点点困难,死亡逐渐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静静等死,彻底放弃了挣扎。
  “是因为沈淮衣对不对,你觉得是报应?”
  黑瞳呆了一瞬,又别开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达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场,是不是这样!”
  她终是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气息激荡的男子。那样透彻的眼仿佛探进了心底,俊美的脸痛楚而郁怒,握着她的手却坚实温暖。
  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东西,或许是光,或许是暖……
  想说他猜得很对,想说她不在乎怎样的死法,想说在令人崩溃的幽闭棺内她曾忆起过他,忆起他的体贴容让,百般迁就疼爱, 还有……他的吻……
  反正总会死,不过是提前一点,她真这么认为。
  为什么……他的愤怒,会错觉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
  仿佛被那双怒气点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轻轻抚上了俊脸,吻上了棱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动吻他。
  柔中带刚的触感十分舒服。
  没有反应。
  她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对方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药粉落入唇间漫开苦意,她皱了皱眉放弃,刚离开少许,健臂紧紧箍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来。
  不给半分喘息的空间,带着心慌急切的索取,动作近乎粗蛮。她没有退避尝试着迎合,不再似过去的被动,却助长了更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连在纤弱的肩背,极力抑住扯开衣襟的冲动。勉强控制着理性,将深吻转成了浅尝,发现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几欲全面溃散。
  迦夜的脸微红,黑眸中有了轻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娇艳欲滴,柔美得令人摒息。
  她还活着,在他怀里……绵延良久的恐惧缓缓沉淀,想继续方才的问话,脑中却一片空白,诱人心魂的肌肤香气撩拨着摇摇欲坠的底线。
  水润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开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亵衣,一层层如褪下的花瓣委地,最后袒露出娇小的身体。漆黑的长发披落肩头,雪白的胴体粉嫩柔滑,纤细的双腿蜷跪在床上,散着莹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干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炽热的眸子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目光下几乎想立刻遮住身体,可她最终平静的询问,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滚烫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强作镇定。
  静寂了半晌,他始终没有动,空气越来越热。
  她狼狈的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炙热的气息拂在颈侧,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饱含情欲的声音让她颤了一下,胸前已被修长的手覆住。他轻啃着粉白的耳垂,像在叹息。
  “你身子太小……会有些疼……”
  没等神智清醒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吻已沿着秀颈落至肩上,逐步接近了贲起的胸。他的身体很烫,紧紧熨贴着她,视线流连着纤秀的曲线,陌生而鸷猛。衣裳渐渐剥离,赤裸强健的身体纠缠着柔白,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着优美的锁骨,指尖轻摩细弱的腰,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异样从体内产生,她只觉得惶乱无措,无处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直觉的想拉开。
  他低哑的笑了笑。“别怕,你一向什么都不怕……”
  “唔……”
  蓦的倒吸了一口气,幼嫩的酥胸被他噙入齿间轻咬,慢条斯理的轻吮,她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腰,白皙的腿想踢开,被他技巧的按住。颀长的身体压着她,他的强悍抵着她的柔软,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
  “放开……”从没想过自己会求饶,可那一声软软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袭来,她突然害怕。
  “来不及了……”肆意抚弄着令人疯狂的娇躯,他的背上也渗出了汗,霸气又温柔的看入她的双眼。“我不会放开你。”
  当他挺进,尖锐灼烫的撕痛仿佛要把身体劈开。她死死咬住唇,因欲望而氲红的脸瞬间惨白,连带他也僵硬起来。她是那么小,那么紧,脆弱得像一碰即碎。按住她又进了几寸,身下的人疼得全身发颤,倔强的不出声。犹豫了一刻他决定退出,可她摇摇头,抬起纤长的双腿环住了他的腰,他再控制不住身体,一下冲进了柔软最深处。
  真疼。她咬牙忍耐着,仰起脖子吸气,秀气的脸上布满了薄汗,像玲珑的细瓷。从没想过会和男人有肌肤之亲,这样的身体……看着满布情欲的俊脸,她很想拥有一些什么,哪怕是……
  他爱怜的吻着唇,缓解她的紧张,尽力抚慰因紧痛而蹙起的眉尖,按捺不住欲望的悸动,腰身开始驰骋,她无措的攀住他的肩,纵容着这一残酷又温柔的折磨。随着时浅时深的节奏起伏,他渐渐失去了耐心,紧密而凶猛的侵袭,霸道的掠夺。狂野的律动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她窒息般的抽搐,在激烈的纠缠中彻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时候她一阵茫然,耳边有种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有什么被雨打得不停作响。大雨落了一夜,隔绝了整个世界,唯有身边温热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的看着她,眼睛出奇的明亮,像又变回了十五岁的飞扬少年。
  “什么时候了?”声音很陌生,有种奇异的慵懒,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额,疼惜而微疚,赤裸的胸膛让她想起了发生过的事。
  他牵起嫩白的手臂轻吻,那一点鲜红已消失无踪。“对不起,我让你疼了。”
  她只觉得脸更烫,咬了咬唇试着坐起,被他强揽在怀里。光裸的身体相触,她本能的想找些话打破尴尬。
  “那是什么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是纷纷不停的落,心底却觉得异常静谧,极为安适。小巧的足趾蹭着长腿,整个身体都觉得温热。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做梦般的不真实。
  长发拂在身上痒痒的,她拔到一旁,发现竟与他的发混在了一起,纠结难分。他也瞥见,松开她拔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开。等手放下,她才发现乱发被他理顺,居然又打了个结,再度联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你……手真巧。”
  他伏在颈边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气息拂过,似春风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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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缱绻

  他们在屋里呆了一整天。
  雨一直没停,黑沉沉的天色给人以长夜未央的错觉。
  饭菜是李叔着人送至门口,他去提了进来。她穿着中衣盘在床上吃,赤足散发,仿佛回到了童年。
  他挑着她爱吃的菜喂她,像对一个孩子,笑微微的宠溺。
  “你喜欢扬州菜。”他下了一个定语。
  她点点头。“好像是。”
  “会不会你曾住过扬州?”
  她略为呆了一呆,黑眸斜斜掠开。“不知道。”
  “你以前住的地方什么样?”
  “有个很大的院子,长长的廊檐,每次下雨,娘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听雨声,看阶下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她抿嘴笑笑,漾起一丝顽皮。“其实是被我揪的,我总静不下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她沉默了好一阵,笑容隐没无踪。“没必要。不管我过去叫什么,现在是迦夜。”
  “为什么不再叫我殊影。”
  “离开天山,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影子。”她轻描淡写。
  “那又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他继续追问。
  沉默了更长时间,她的唇角弯了下,淡漠的回答。“我不认得谢云书。”
  “你不认得?”他的眸子亮了亮,忽然暧昧的贴近。“昨天晚上抱你的人是谁。”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这里,迦夜怔了怔,脸蓦的发热。
  他却不放过,附在耳畔变本加厉的揶揄。“是谁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轻佻的指尖拔开襟口,微露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轻红。
  “当时你对谁求饶?又用这双腿……”不安份的手探进了衣内,划过敏感的皮肤。“圈住了谁?”
  迦夜的脸红透了,缩成一团想躲开他,被他一把捞住。
  “告诉我,是谁?”
  俯视的眼睛灿如星辰,俊脸挂着邪气的笑,她又羞又恼不便发作,别开了脸不看他。
  “迦夜……”
  “是你是你。”她抵不过魔音般的缠问撩拔,没好气的回答,耳根都红了。
  他又笑了,极爱看她羞不可抑的模样。
  “昨夜是什么感觉。”
  极度私密的问题让她想捂住耳朵,被他硬拉下来。“我想知道,说一句就好。”他软语轻哄,像一池春水足以将人溺毙。
  她死咬着不肯开口。他眼睛一眨,指尖落到了腰际,泛滥的痒意让她扭成一团笑得几乎断气,提不起半点劲,挣又挣不开,只好告饶。
  枕在膝上想了半天,乌发蜿延铺了一身。
  “很疼,还可以忍受。”
  “只是疼?”他把玩着散发,恋眷丝滑的手感,不太喜欢忍受两个字。
  她斜了他一眼。
  “嗯。”
  “这样……”他微微一笑,将她翻成了俯卧,手不轻不重的在背上按捏。略酸的肌肉松缓下来,舒适的感觉极为惬意。
  雨声沥沥,灯影摇摇,前所未有的闲适,她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软了下来,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如一只懒洋洋的猫。肩头的衣剥下,她没有阻拦,温热的手碰着肌肤,捏压的感觉更为直接,她享受这种亲密的服务。
  指尖渐渐往下,悄悄移到了俯卧的胸,刻意逗弄着幼嫩的嫣红,刚一惊觉,缠绵的吻融化了拒绝,他的唇游移在柔腻的身体,留下一处处专属的印记,修长的手指拔弄着脆弱的神经,灵巧的挑逗。
  漾起的情欲令手脚酥软,再也无力抗拒。衣物很快从身体上消失,代之肌肤相接的炽热。肢体的交蹭厮磨泯灭了他的克制,不再忍耐,他扣住纤腰一寸寸侵入她的身体,缓慢地摩挲,撩拨着激昂的欲望。她紧窒而湿润的束缚着他,生嫩的娇颜因情潮而晕红,贝齿咬住了溢出的呻吟,初时的痛苦消失了,赤裸的胴体上密布晶莹的细汗,因神秘的欢愉而喘息。
  感觉到她已适应了他的存在,他开始放纵自己的节奏,疯狂而紧密的冲击,本能驱使他征服身下娇软迷乱的人。原始的力量如此强大,她颤悚的轻哼,无助的迎合,承受着一波波的狂潮袭来,在难以言喻的刺激下痉挛失控。
  当欲望如海水退下沙滩,只剩了恋眷情浓的肢体相缠。
  雾气氤氲的眸子有极欢后的失神,长发贴在汗湿的娇躯,他爱恋环住不放。她完全没了力气,软绵绵的依在胸膛,任他轻柔的抚慰。
  “还疼吗?”他含笑低问,满足的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冰一般的人化成了柔软娇痴的水。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身体还带着激情所致的绯红。
  “我不想你疼,但这会有补偿。”抚着柔滑馨香的肌肤,他在耳畔轻语。说着说着又笑了,不无逗弄。“我喜欢这种补偿方式。”
  回答他的是腰侧的重重一掐。
  男子吃痛,压紧了她,不依不饶的用唇舌惩诫,带出娇喘连连的笑。
  说笑痴缠之间,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金阳再度笼罩大地,已是黄昏时分。鸟在草叶林间欢唱,充满了夏日的勃勃生机。
  迦夜在枕上侧着头看,有些微的茫然。
  “在想什么?”他敏感的觉察到情绪变化。
  “雨停了。”这一日梦幻般的风雨也将过去,像偷来的欢愉时光。
  他撑起头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
  “迦夜,嫁给我吧。”
  臂弯里的娇躯一颤,他掀起覆在颈上的发,贴近玉一般的耳。“我们在山明水秀的地方买一间宅子,种你喜欢的花,下雨的时候我拥着你听雨打芭蕉,晴天放舟垂钓饮酒,雪天折梅观景弈棋,每一天都这般快活。”
  迦夜久久没有答腔,恍惚的盯着窗外的一丛绿竹。娓娓低诉的声音轻柔悦耳,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走不进去,所以愈加憧憬。
  “迦夜……”
  她轻轻合上了眼,隔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不。”
  短暂的脱轨逝去,他们终究生存在一个现实得可谓残酷的世界。一度无间的亲密并不能改变什么。
  “迦夜!”
  “忘了吧,这只意外。”转过头,黑眸逐渐隐去了感情。
  看着她一点点回复,他伸手揽紧了纤弱的肩。“别再骗自己,你喜欢我,就如我爱恋你,我们应该在一起。”
  迦夜的眼睛动了一下,忽然漾起讽刺。“你想要我?要这个破败畸形的身体,这个血债累累声名狼藉,到了中原仍仇家不断的人?你真有仔细想过?”
  “我喜欢你的身体,很销魂。”他轻笑着吻了吻粉颊,目光似有形的游移过纤美的轮廓。“我知道你不会长大又有寒毒,也知道你经脉受损反复发作,还有你的身份,没人会比我更清楚。你怕我将来后悔,我却只担心留不住你会是怎样的难受。比起那些我更在乎这。”
  迦夜半天说不出话。

淡漠的脸刹那苍白,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我体质阴寒,不可能有孕。”
  “我是说或许,你身子太弱,真要还是等调养几年才好。”他想得更远,“得请二哥再替你把把脉。”屡次提及看诊皆被她坚拒,练的又是那样诡异的武功,他实在不放心。
  “你一定是疯了。”她只觉匪夷所思,怪异的瞪着他。
  “失去你我才会发疯。”他微微一笑。“所以现在还算正常。”
  她跪起来坐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在长发遮掩下越加诱惑,孩子般的纤弱别有异样的美,神色却是冷诮如雪。
  “看清楚我是什么样子,根本不算一个真正的女人,更别提什么……寒毒附骨,长年食花,为了复仇毁坏得一塌糊涂,一辈子早就完了,不可能给你想要的东西,还要我说几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也坐了起来,平静的问道。
  “一个出身名门善解人意的娇妻,辅佐你将来执掌谢家,给你生一群健康的儿女,娴雅得体又懂进退,能让令尊令堂趁心如意……”
  “那是你们希望我这么想。”他用力一拉,娇躯跌入了怀中。“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身体,一旦得到就不会再执迷?错了!”发烫的胸膛激荡着怒气,挑起她的下颔一字一句。“我要的更多,包括你的心和信任,信任到足以放心依赖我而不是逃避,我要你的每一分每一寸,完完整整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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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殇逝

  身处在热闹如同集市的谢家,她还是有点发呆,不太理解自己怎会到了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身边的人紧紧牵着她的手,俊颜带着笑意,神色自如的向往来宾朋点头招呼,对各种讶然的目光视而不见。谢震川寿辰之日,江南名士尽皆云集于此,谢家三公子大大方方的伴在一个少女身边寸步不离,无形印证了早先沸沸扬扬的传言。
  “真奇怪。”墨鹞远远的盯着两人。
  “确实。”蓝鸮也有同感。
  “主上的表情……”银鹄仔细的研究。
  “好像要拔腿就跑,不然他为什么用邀云指扣住她。”碧隼有点拿不准。
  “你也这么觉得?”
  “我也是。”
  “还有我。”
  四人都在暗地里纳闷。
  “她不喜欢谢家。”墨鹞十分肯定。
  “那她还来。”蓝鸮不解。
  “勉强主上做不愿意的事……”银鹄点点头。
  “只有老大才办得到。”碧隼极是好奇。“我真想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会不会是在床上……”
  “让主上听见你死定了。”银鹄打断,在迦夜偶尔扫过的视线中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
  “你不好奇?”碧隼有继续八卦的欲望。“她那种性子怎可能受制于人。”
  “我当然想知道,或者你去问问。”银鹄白了他一眼。
  “然后被主上剥一层皮。”墨鹞幸灾乐祸。
  “不会的,有老大在。”蓝鸮比较乐观。
  “他会在旁边递刀子。”银鹄白了一眼。
  “怎么可能。”
  “绝对不会错。若是那天你们俩跟去了就知道,主上对他重要到什么程度,那真是……哎……”碧隼难得附和了银鹄,啧啧连声。
  “我搞不懂她一直在别扭什么。”墨鹞若有所思。“老大真的很不错呀,不管在西域还是江南身手相貌均是一等一,又对她死忠,连名声都不顾了。”
  “我看谢老爷子怕要脑门冒青烟了,爱子被人迷得晕头转向直到寿宴当日才露面,还挟着主上一起出现,搞不好会气得把他逐出家门。”银鹄摸着下巴推断。
  碧隼撇了撇嘴。“那有什么不好,离了扬州正好逍遥快活少拘管,反正金珠多的是,凭我们还怕有不长眼的敢惹么。”
  “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期待。”蓝鸮已经幻想起来。“最好今天就……”
  “你们真自私。”墨鹞鄙视同伴的一孔之见,嗤之以鼻。“这样老大会很难做,弄得声名狼籍你们很有面子么。”
  “我们本来就不是好人。”蓝鸮小声嘀咕。
  三人同时点头。
  “我们不是,可他是。”银鹄重重叹了口气。“所以才麻烦。”
  谢震川确实气极。
  但没有发作,仍是满面笑意的款待来宾。今天是江南武林同道给面子,他不能疏怠了这份尊重。
  谢曲衡看得出父亲得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众目睽睽,总不能直斥三弟的不当,唯有睁一眼闭一眼。几个儿子都在帮着打点迎接,长子次子身边站的是妻子,青岚排在末尾,最扎眼的便是谢云书身边的少女,交握的手更惹来浮想联翩。大袖遮掩下,没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手指扣着细腕。
  前些日子一直陪伴协作的白凤歌默默的望着二人,神色哀伤。谢夫人看在眼里歉意愧疚,碍于身边女眷众多不便多言,将她扯在身畔温言散谈,尽量分散幽怨的女儿家心思。
  谢云书怎会不知家人心思各异,各路波澜暗涌尽入眼底,他只是微笑,偶有闲暇不忘低头询问始终沉默的人。
  “可还好,累不累。”
  “你比我累。”她没表情的扯了个淡笑。
  “再过一阵就好,宴开的时候我得去敬酒,到时候你陪我娘坐坐。”
  “还是替我找间偏厢躲躲。”
  “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躲。”他扬扬眉,不无调侃。“害羞还是害怕?”
  “我怕被那些眼睛射成筛子。”仍是无所谓的态度,听不出喜怒。“谢三公子到底不是寻常人物,确定要在寿宴上气死令尊?”
  这次真忍俊不禁,他低笑出声,隐在袖中的指尖摩了摩纤腕。“还在生气?”
  “没。”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你答应陪我一起回来。”
  “我可没答应,是你硬要拖我过来。”她简直有些咬牙。“我又没求你救我。”
  “可我为此擅自调动下属得罪了我爹。”他无辜的睐了睐眼睛,“再说你旧伤发作差点丧命,怎可能再让你一人独处,实在不肯来我也只有缺席,虽然后果会导致爹痛打或将我赶出家门也认了。”
  “是你多此一举非要我来,现在的情景也好不到哪去。”她别开头懒得看他,恰好瞥见青岚和宋羽觞凑在一起望着这厢低议,不远处沈淮扬凝视良久,像是想说什么。
  “那是沈淮衣的弟弟。”
  她收回视线盯着脚下,许久没有作声。
  “我告诉他是你送回了淮衣的骨坛,大概有许多话要问。”他柔声低询。“愿不愿和他谈谈?”
  “人是死在我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黑眸如一口幽深晦暗的井,寂落而消沉。
  “我不信是你,是不是教王……”
  她沉默了好一阵,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
  “淮衣……劝我离开天山,那时我刚想起一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遥远的记忆多年后仍刺痛心扉。“教王……对我来说太强大,报仇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很害怕……淮衣说我不该在那里,想带我一起走,冒险去窃赤丸的解药……”
  “他泄露了行藏?”
  “他闯过了重重机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解药……”纤细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心下一沉。
  “假的?”
  迦夜脸色惨白,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的一幕。
  “他……费尽心机盗出来的却是蛊引。教王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敢于犯禁的人。”她永远无法释怀。“……他死得那么痛苦……”
  “这不怪你……”他立时明白了后果。蛊引的厉害他亦深知,一旦入体,势必激活体内潜藏的蛊虫,穿入肺腑撕咬,剧烈的疼痛令人只求速死,直至最后蚕食入脑,其间生受的折磨不可想象。
  终于清楚了困惑多年的疑问,愈加心疼她的自责。“你没有错,他一定希望你那样做。”
  她脸色苍白的摇头。“他是为了我才冒险行事,你不明白他有多好,最后我用寸光刺进了他的身体……他还……对我笑……”细指无意识揪住了心口,她抬起眼,被锥痛折磨得难以控制。
  “像对我娘一样,从这里扎下去,我还记得把利器刺进胸膛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清冷的声音渐渐激动。
  “你知道我多恨教王,我重要的留恋的人都被我亲手杀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像行尸走肉一样当杀人工具……我要他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变成怎样的刽子手,哪怕是令人憎恶的妖魔,能杀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迦夜!”
  谢云书按住了单薄的肩膀脱口低唤,散乱失常的眼神令他心惊。
  “迦夜,他死了,你已经杀了他。”
  她窒了窒,顿住了话语。
  他轻柔的劝解,试着让隐约狂乱的双瞳冷静下来。
  “教王死了,你成功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别再责怪自己,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后悔问了本应埋葬的话题,背负着那样黑暗的过去,永不弥合的伤口,唯一能做的仅是不再提起,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伤害?
  迦夜到了极限,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重压下苦撑,被铅灰色的宿命反复拉扯,再下去终有一日断裂。
  “……别想太多,你做得已经够好……更不曾对不起谁。”
  当杀掉仇人的信念占据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后她还能剩下什么?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样脆弱,让他充满了忧虑不安,极想把她拥入怀中仔细安抚。恰在此时传来了青岚的呼唤,哗然入席揖让之声盈耳,宴席已开,礼法所至,他必须与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迦夜回过神,镇定了一下情绪,拨开压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没事。”
  “你答应我不会擅自离开。”他担心的审视。
  “嗯。”她勉强应了一声,又在他的目光下补了一句。“我答应你……若走我会跟你说。”
  他仍没有放开手,拉着她走近宾朋满座的正厅“你暂时和我娘坐一处。”
  “不用。”她立住了脚,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十分坚持,他只有妥协。
  带她到人少的偏苑,嘱咐下人备好精致的饮食,迫不得已的去了正厅尽人子之责,一心企望着华宴早些结束。
  迦夜情绪不稳,他终是挂心,唤过四翼中潜藏之术最精的墨鹞暗里留神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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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锥心

  发了好一会呆,她揉了揉额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满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乱的思绪似乎缓和了少许。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绵软,第一次纵容自己头脑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尝。独饮了半晌,一壶酒饮下去,热气上涌,就着苑内的花泉洗了把脸,微凉的水气一激,顿时清醒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足音,她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指尖几不可觉的发颤。
  斯文而带着书卷气的少年,干净腼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个人又立在身前,捂住受伤的臂膀对她微笑……别怕,我们过了关……你不会死……
  灰蒙蒙的夕阳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树下朝她伸出手……迦夜……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变成垂死的模样,强忍着非人的痛,连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变了形,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每一次咳震都带出大量的鲜血……对不起,没能帮上你……反而让你难过……
  她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敢细忆的过往一片片闪现,忘了身在何处。
  “叶姑娘。”对方迟疑的呼唤,犹豫不定。
  幻相破灭了,她退了一步,轻轻合上了眼。
  “叶姑娘,请原谅我当日的无礼,我实在不知姑娘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来的人,沈家上下铭感厚恩,请受淮扬一拜。”
  还未拜下,眼前一花,纤影已飘然避开。
  “不用。”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她没再看他。“……淮衣……对我有恩……我理当送他回来。”
  少了虚弱,眼前的女孩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势,他略窘的开口。
  “我害姑娘险些丧命,冒犯在先,罪责甚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事弥补,淮扬万死不辞。”
  她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远处的花架上。
  “无妨,反正我也没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
  “叶姑娘在天山和我大哥是旧识?”
  “嗯。”
  “他在那……过得怎样。”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闪亮,迦夜呆了一阵,说得有点困难。
  “魔教的训练很辛苦……不过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强……非常出色……总能闯过试炼……”
  咀嚼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骄傲,好一会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大哥是怎么死的?”
  沉默了半晌,女孩简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大哥是……”
  “战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闪着微光。“他正直坚强,勇敢果决,至死不曾退避,没有辱没沈家半点声誉。”
  少年红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
  “大哥……死的痛苦吗?”
  太阳穴突突的跳,她尽可能说得自然。“没,一瞬间就结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异样,只觉得安慰。
  “多谢叶姑娘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实在没力气再说,她点点头想逃开。
  “叶姑娘。”少年急急的唤住,踌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个不情之请。”
  迦夜顿住了脚听下去。
  沈淮扬清秀的面孔闪过一抹尴尬。
  “请姑娘饶莎琳一命。虽然她曾对姑娘不利……”
  听谢云书大致提过幕后的主使,并未过于留意。结仇无数,她早就懒得去想报复者是谁。
  “她怎样了。”
  “她被南郡王世子交给谢世兄任意处置,被押在谢家的地牢等候发落,我知她冒犯了叶姑娘,但请念她去国流离辛酸坎坷,被仇恨蒙敝了心智,本质不坏。如何惩诫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无妨,你既然有心就把她接出去照应,总比送回南郡王府要好。”迦夜随口应承,沈淮扬未想到她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姑娘不计较她鲁莽得罪之处?”
  “得罪?是指要杀我?那算什么。以她的心计阅历而言做到这步实属难得,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该赞一声才是。”
  沈淮扬听得两眼发直。
  “如果她还想报仇再试试也无妨,运气好会有可能。”
  她浑不在意,沈淮扬倒紧张起来。“不会不会,在下必定会力劝莎琳打消妄念,决不让她再来惊扰姑娘。”
  望着少年轻松起来的背影,她又想起了那个人,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手心。长期握剑给白净的指掌添了些薄茧,曾经有人描着她的掌纹笑嘱……茧子要修一修才不碍握剑……这样一双手变形了多可惜……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剑,做一个寻常的女儿家……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五岁拿起剑,已不可能再回头,真要放下的时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宝剑,离不了的江湖,这条漫长的道路永无尽头。试图救赎她的人比她更早的逝去,最后只余下凄怆的怀念。
  而此刻固执的留在身边不肯放手的,又能坚守多久。
  “请你放过他。”打断思绪的是她极不想见到人。
  甜美的声音有种过度紧张所致的尖锐,勉强作出镇静的表相,隐不住距离和怨憎。白凤歌立在月门边,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默叹了一声,迦夜没有理会,抬手倒尽了残酒。
  “这样说有些无礼,可……你会毁了他。”白凤歌强迫自己走近了几步,注视着喜怒莫测的素颜,孩子般的外表下有着足以令人恐惧的力量,她厌恶又不得不继续。
  “谢世伯不会容许他娶一个魔教出身的女人,何况他为你一意孤行调动大批部属,激起来贺宾客的诸多猜疑,闹得满城风雨。你不明白谢世伯有多生气,把谢大哥和青岚骂得抬不起头……”
  “中原有中原的规矩,家世清白比任何事都重要,你进不了谢家,没人会接纳你,甚至将因你的身份而害得他被排挤……他是谢世伯最看好的人,前程似锦,未来必定是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你会让他失去一切。”
  迦夜侧手托腮,无所事事的抿酒,像是没听到满含怨嗔的指责。
  “你并不喜欢他,不然怎可能那样对他,你在利用他的迷恋折磨他,以此为乐……只缘他身份特殊,出身江南大家,所以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离开了魔教,你想在中原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才不肯放过他……”美丽的眸子浮起了泪光,白凤歌说得有些哽咽。“可这样下去什么都没有,你会害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那个人。
  那个扯动纸鸢的英挺男子,轻翘的嘴角无限温柔。
  她悄悄的弹出青蜂针,翼望能借着一场偶然的懈逅相识,却被任性无礼的女孩刻薄打破,私心里失落了许久。
  谁想再次相见,他竟是姐姐无缘的订亲对象,谢家失踪多年的三公子。那一瞬的惊喜压过了一切,她知道,这是上天赐给她的良人。
  令姐姐郁郁心结,嫁作人妇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江南最负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两家长辈都乐见其成,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等一场佳话的收梢。
  假如……没有眼前的人,这一切该是顺理成章。
  偏偏……为这个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进任何人。
  不管她怎么美,怎么好,视若无物。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凤歌一颤,又直起了背。
  “你要什么?如果是钱的话我也能给你……只要你离开……否则他迟早认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一直没出声的人漾起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笑,讥诮之极。受不了无形的刺激,白凤歌冲口而出。
  “你压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样子,除了一张脸哪里像正常人,只会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谁会接受你这样的妖怪,还是来自那样肮脏邪恶的地方……”
  “白小姐!”
  温雅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激动,玉隋不知何时立在了苑内,淡淡的像是不曾发现尴尬的场面。“谢夫人在找你。”
  白凤歌噎住了话语,一时僵滞,失控的仪态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养无法接受,又不甘心这样离去。呆了片刻,玉隋不识相的催了一句。
  “谢夫人说小姐中途离席担心得紧,还是请白小姐速去以免夫人担忧。”
  “你……”
  她失措的瞪着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泪,掩面冲出了小苑,随着隐约的啜泣渐渐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后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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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遗音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迦夜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忽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天山,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别在意她的话,谢三公子自会处理一切,旁微末节与你无关。”
  她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年轻的公子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她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
  “这是事实,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很认真。
  对他话中的含意不作表态,她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
  “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迦夜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谢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谢前辈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她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他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她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没有被她吓到,玉隋反而接着问,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有点茫然的看着院子里的碧树。“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是红的,很恶心。”
  清俊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觉得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他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她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 他注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林梢。“她……和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她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迦夜不说话了,惊疑之心渐起,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他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慢慢平静,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树叶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舒缓的曲声渐渐嬗变,舒缓的旋律不知不觉化为优美轻快,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乐声嘎然而止,他放下笛子,眼神极亮的盯着错愕的脸。
  迦夜愣愣的抚住唇,讶异于自己的失常,更诧异的是那支曲……
  静默了许久,她力持平静。“你怎会……那是什么曲?”
  男子缓缓绽开笑容,不答反问。
  “你唱的呢?又是何处的语言?”
  母亲……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
  ……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忡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刚要再问,苑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青岚显然是冲着她的,眼睛好奇的扫过玉隋,隐约有些疑惑的诧色。
  “你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她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岚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叶?她说要找迦夜,恰好银鹄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看着很狼狈,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天,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
  纵然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玉隋似看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谢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扬州谢家门内挑衅。”
  扬州谢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她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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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绯血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银鹄碧隼蓝鸮皆在,谢景泽正在替榻上躺的女子把脉,谢云书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谢景泽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谢景泽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谢景泽叹了一声,屋中的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谢云书皱了一下眉,见到立在门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越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
  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在看见她的一瞬睁得极大。
  “绯钦!”
  没想过会是同为七杀的伙伴,她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迦夜……”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她殆然垂危,心里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过。“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绯钦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绯钦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她噙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慢性毒药,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绯钦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毁了名声,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一直在暗里寻查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谢曲衡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慢慢变凉,她心知不妙。
  绯钦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看着她又落下了泪。
  “迦夜……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
  “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迦夜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起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绯钦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战奴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战奴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碧隼,银鹄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绯钦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无奈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战奴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
  “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
  “……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迦夜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越来越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承诺的答案,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真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没有像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挂在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双眸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她伸手轻轻合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七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轻喃的话语很淡,谢云书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迦夜过来。
  “迦夜。”他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她的脸,“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绯钦,一言不发。
  “迦夜!”谢云书忧心的盯着她,轻轻摇晃着香肩。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谢曲衡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青岚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心底的不安泛滥无边,他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她的脸。“你不是她,我发誓你不会是她。”
  许久,眨了一下眼,她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看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迦夜的问话让他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姑娘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一个孩子的话语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迦夜的左手支在地上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底戾气压制不住的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姑娘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谢曲衡在一旁听了不满,这些话根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谢景泽暗自叹息,四翼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请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谢曲衡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都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诅咒。
  鲜明的恨意如铁,谢曲衡哑然失语。四翼倒是有了几份欣赏。
  碧隼点点头。“好,还有几份志气。”
  听着对答,迦夜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制不住,身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忽然裂成了数块不规则的碎片,谢云书觉出她周身气息极乱,不由惊骇。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闪身拦在跟前,伸手要捉住她的肩。
  “让开!”一声厉喝,众人皆惊。
  谢云书却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没有停。
  黑眸再没有理智,只剩了杀机四溢,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连续数声轻响,瞬间交手七八招,皆是凌厉之极的杀着,毫无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死,稍一不慎必定血溅当场,令旁观者触目惊心。
  “她疯了么。”谢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知从何着手,眼看三弟仅守不攻,形势越来越急,不由心惊肉跳。
  青岚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天……怎么打起来了。”
  “主上真的没留手。” 蓝鸮也被吓住了。
  “究竟怎么了?”碧隼边看边冒冷汗,只庆幸对手不是自己。
  银鹄没说话,咽了一下口水,同样也是紧张之极。
  玉隋脸色发白,袖中的手动了动又握紧。攻势太狠,他没把握完好的将两人分开。
  挡格变得越来越困难,渐渐被压得透不过气,冰冷无眼的眼瞳宛如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只余森然杀意。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脑中飞快的转过千百个念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横,他铤而走险,刹那放弃了招架,眼睁睁的看着纤指点来,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锋刃,带着寒意直入胸臆。他没有躲闪,拼尽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声。
  “迦夜!”
  “三哥!”、“老三!”、“老大!”
  数声不同的惊呼同时响起。
  指尖没入了胸膛,渐渐浸出了血。
  谢云书没有低头,直直的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
  “迦夜……我不是敌人,你醒醒。”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温热。血渐渐渗出,仿佛冰水冷却了如沸的心。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刻劈入了紊乱的头脑,她收住了劲力,伤口并不深,可……这是他的血……
  顺着衣襟滚落在地,非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红。
  他握住胸前的手轻轻收拢,顺势揽住了纤腰。“……没事的,你只是太累,什么也别想,什么也……”随着轻柔的话语,指尖拂过睡穴,她无知觉的堕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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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两难

  朦胧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奇怪的面孔凌乱的浮现,化不开的血红漫住了足径,腥味逼得她透不过气。梦里没有她想见的人,充满各种难听的咒骂怒斥,声声都是指责,不论如何挥剑都如幽灵一样徘徊在耳际,迫人烦躁得发疯。
  她一直往前走,怎么走也离不开那片血红的沼泽,只有如影随行的嘲弄讥讽,双足渐渐沉重得迈不动,除了红,唯有浓得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却不敢停,一驻足身体就会缓缓的沉入血泽,没有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样长而望不到尽头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的跋涉中,脚忽然踢到什么东西,拣起来一看,竟是谢云书的头颅。骇然惊恐的抛开,头颅坠地,周围竟散了一地的肢体,其间还有母亲和淮衣的脸……
  猛然睁开眼,血红和残肢消失了,只剩静谧的房间。
  幽暗的房间陈设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褥,一缕安神香正从薰炉缓缓腾出,依稀能听到荷叶被风翻卷的声音。
  粗重的呼吸来自鼻端,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那只是一个梦……
  她没有杀他……他不会像娘和淮衣一样死去……
  门开了,梦里散落的人完好无恙,快步走近床边,如平日一般对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声音很温柔,她仍在恍惚。细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着温度才能确定他的真实。
  “你做了恶梦?”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细心而体贴,与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
  “我梦见……”她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么?”他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喂给她喝。
  “没……”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心。”
  偎在他的胸前无意识的啃着点心,明明才从睡眠中苏醒,却仍是疲倦得要命,脑子迷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
  他低低的说着些杂事,哄着她多吃一点,不习惯一再被喂食,她要接过来,手到眼前却顿住了。
  手指细白,似乎和平常一样,中指却有什么东西,一条暗红色的线嵌在指甲里,毫无痛感,看上去像凝固的血丝。
  他没让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继续轻哄,怀里的人却僵滞了动作,忽然开始簌簌发抖,抖得那么厉害,比数九天寒穿单衣的人更冷,他放下点心抱紧了她。
  “迦夜。”
  她没有回答,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出来,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固执的要扯开重重遮掩,求证心底最恐惧的猜测。
  实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拦,由得她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内里包扎的绷带。因为适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绷带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的看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良久,伸指轻抚着血红的一点,死死咬住了唇。
  “不关你的事,别在意。”
  “我差一点……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他掩上衣服轻轻托起她的颔,望入漆黑的双眼。“我知道你不会,是我不该让你遇上这些。”
  “为什么我……”她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一些片段飞速的闪过,模糊成一团。
  温热的吻落在眼上,颊上,又在唇上轻触。
  没有情欲,只是单纯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着带你回谢家,遇到了许多让你难受的事。”墨鹞密报的细节让他知道了更多,也让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扬、白凤歌,绯钦的死,还有那个执意弑亲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错,让太多意外搅动了深藏在心底的梦魇,逼得她一再回忆起过去,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极限。
  “我一定是疯了……”她咬住唇,听起来极像呜咽。
  “没有,你只是太倦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语,温柔的拥着她,将冰冷的纤指拢在掌心。
  寂静的室内只有他持续不断的安抚,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发抖,手却依然寒凉。
  窗口传来了轻啄。“三哥。”
  是青岚在低唤。
  他迟疑了片刻,略微放开她。
  “你躺一会,我和他说几句就回来。”
  迦夜安静的躺下,由着他盖上丝被,异常的乖顺。
  “三哥,爹发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即回去。”青岚一脸惶急,这次父亲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看着都胆战心惊。
  “我现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把事情都告诉爹了。爹听说你差点送命,气得把桌子都拍烂了,再不回去爹恐怕会亲自过来,到时候更糟。”
  “你告诉爹我不会有事,眼下她身子不好离不了人,等过几日我自会跟爹解释清楚。”
  青岚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涩。两般为难,只能护住最要紧的。“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上,青岚急起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会跑。”
  “她会。”谢云书无助的叹息,第一次对弟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她肯定会走,她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她……”青岚愣了半天,“三哥你当时死活拦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都不肯退让,竟是……
  “她是暂时乱了心智,不会真伤了我。”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离开有什么后果,那样混乱的情绪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险,若是伤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来历……
  青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无心杀人,气机却十分可怖,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厉,弹指皆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说,换了旁人……
  “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要回去对着盛怒的父亲,简直苦恼之极。
  揉了揉额角,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这些,得了空我会去向爹领罪。”
  “迦夜……”打发走青岚,他回到室内,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团,背对着像已经睡着。
  他知道她没有,脱了靴子上床揽住娇躯,强迫着转过来。
  她挣了两下,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过来拥在怀里。
  “别自责,只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哄哄的气息拂在发上,她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剑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这种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悴,他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绯钦的前车之鉴,勉强她在此时进入谢家,无异于慢刀子虐杀。
  她微微一动,没有作声。
  “你喜欢哪一处,或者我们去北方转转?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扬州厨子,你说这样可好。”他自言自语的计划,不时征询她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你喜欢山上还是水边?我知你爱静,不过偶尔也要与人接触,还是别住得太偏,当然会种许多你喜欢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习惯……”说着说着他亲昵的碰了碰额,“万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的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绯钦的后事,会寻一处佳穴厚葬。”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绯钦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旁人练。”她咬了咬唇,初次显出软弱的央求之态。
  他的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她偏过了头,他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不会放开你。”
  她沉默了许久。“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她,我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能避还是避过的好。” 像被什么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颤。“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他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轻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寂静良久,她低低的问。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着素颜,目光不知几许深情。
  这话听来迹近讽刺,她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更深的把头埋进了臂弯。
  “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他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其实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她用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疼你。”
  心灵深处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而最终她硬着嗓子。“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七年内救过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当初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润潮湿。“那是……”
  “那是吓唬我。”他展颜一笑,替她带开一缕散乱的发。“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曾经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长相?”不想让她哀伤,他故意逗弄。“我以为我更好一点。”
  “不是。”她认真的分辩。“你们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坚持,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欣赏我。”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某一天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笑容添了些嘲讽。“我是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他半是责怪半是怜爱的捏了捏挺翘的鼻。
  她渐渐收住了情绪,倚在他肩头发呆。
  “别想走。”他清楚她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瞪起的黑眸,他无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能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蝴蝶的触碰。缠绵厮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温柔的挑弄逐渐有了回应,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依偎入怀,馨香而柔软。
  无意中压住了伤口,贴合的身体突然一僵,她瞬时回过神,激情立时转成了清醒。
  “我没事。”疼仅是一刹,任由她拔开衣襟察看绷带,心底因她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见她又蹙了眉,他把头埋进乌发里谑笑。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她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过来。
  那么深那么浓,缠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她,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冷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留恋而不舍。
  “对不起,你和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
  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纤秀的身体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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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化去

  青岚郁闷的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现在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女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场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
  立在书案边的人,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他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她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一个机会选择,你听好。”
  “留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功夫,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好过,不止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都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清冷的话语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他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道,还躺在夏初苑里,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过来,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魔教。”
  “你真罗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
  “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没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比较快,想吐也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脱口叫喊。
  “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们一一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都被谢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只他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均是一无所获。
  屋里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她,会在哪。
  冲开穴道时已太晚。她接走了那个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
  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踪术皆缘自她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绝望。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
  他再度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
  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传。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回北方的玉隋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了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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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西京篇】


  南越

  银鹄在这个崎岖潮湿的地方转一个多月,见多了各种令人起栗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菜叶气息。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这片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与其说是人话不如说是鸟语,当了几十天聋子比手划脚,终于学会了卷着舌头说话,勉强能够沟通。
  懂了还是白搭,这里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居民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不甘心下了这般力气仍是无功而返,回去必定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的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绝望的盘算回去的路途。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映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无聊,他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粗蔓遍布,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除了石道,又发现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也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仍依然能感觉出当年的精致。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没有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渐渐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残缺,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悉悉的吐着蛇信蜿延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粘迹。
  穿过了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他愕然的张嘴,在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有一处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联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湖水晶莹碧透,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闪闪生辉,湖边青绿的草地茵茵如毯,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如有生命的呼吸。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人遍体清凉,超出预料的美景吸引了心神,他毫不犹豫的扑下湖水凫泳,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他心满意足的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有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衣衫式样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极度无聊,他努力表现友好,用刚学来的鸟语嗑嗑巴巴的表达并无恶意,甚至用上了手势比划,邀请对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筐,盘着腿在火边坐下,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分明是汉话,他听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哑的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什么反应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都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呆五十年,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随着流浪到这里,后来安了家,习惯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适应……?”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都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门的办法,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他叹为观止的摇头,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令他十分满意,继续啃着肥鱼填饱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从怀里摸出干粮裹腹。
  瞟了瞟对方粗糙的米饼,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的摆手,往后退让。
  “谢谢,这鱼我们这里的人是不吃的。”
  “为啥?”他不解的眨了眨眼,如此美味却不为人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却有剧毒,难道这个也……他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我们觉得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着不以为然。
  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点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平和而慈霭。
  “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都不肯搬上来。”
  这确实是个疑问,他立刻请教。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影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衬着郑重其事的几个字,险些让他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他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似哭声,幽幽咽咽的凄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密传言,肌肤霎时爆起了一层颗粒。
  “这只是石头的声音,哪有那么怕人。”他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了这,湖上飘的全是尸体……我一辈子都怕,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到这。”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他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
  “是不是夸张了一点,我走了这些天,近一带根本没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了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也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苍梧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可惜从不对外通婚。特别是苍梧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歌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出听,美得不像凡人,见过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一多半都是为了碰运气见她一面,回去能像傻子一样说上几十天……”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着银鹄云里雾里。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变了……”他比划了一下死寂的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叭嗒叭嗒的吸着烟,老人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伙同起来重金贿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苍梧国谋反,带着几倍的人杀过来占这块地方……”
  “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数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她们都死了……”说到重点上,他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鳞鳞的湖面,老人带着几份敬畏。“我只是听说,黑压压的军队围住了这坐山,逼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死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们恨透了毁家灭国的恶魔,又不甘心做奴隶,在王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一个也不肯屈服,整个小国就这么完了。”
  “全死光了?”寥寥数语的描述勾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飘满了尸体,银鹄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几乎立刻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受不了,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都说是苍梧国的诅咒。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的叹息,“可是还是有女人哭,最后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了这块地方。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那是苍梧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开始翻搅,他看着香喷喷的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苍梧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都擅歌,族里流传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的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映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鹄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了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太肯定自己遇见的是否真实。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在废殿小径上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他摸出怀中的素绢,字虽不同,曲致勾划却如出一辄,分明是同一种文字。
  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已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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