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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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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七夜谈 十四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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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6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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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34 编辑

一《朝夕》

也许,我们所最终期盼着幸福的终结模式,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朝朝夕夕。

――题记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老爷年轻时曾历牢狱之灾,因此把膝下唯一的女儿柳夕送到他的至交好友――当朝左臣相沈刍那寄养。
左相家有两位公子,大公子叫沈诺,二公子叫沈言。
待十年后老爷从牢里出来时,小姐已经十七岁了。
沈柳两家的交情经久弥珍,决定要亲上加亲。因此,左相朝皇上讨来圣旨,亲自为他的长子沈诺与小姐指婚。
三月初七,便是大喜之日。
这门亲事传遍了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可算是这年里最受关注的大事件。
然而,未等三月初七花轿抬到,三月初六,一场大火烧毁了小姐所住的彤楼,同时被烧毁了的,还有放在楼里所有的聘礼嫁妆,以及……
小姐的性命。

没错,我的小姐柳夕,在三月初六时,用一把火结束了自己年仅十七岁的生命。
柳府一夜间,由红妆更换了白妆,由喜事变成了丧事。
而我,在一片身穿丧服的下人中,默默站立,凝望着灵堂中央停放着的棺木,恍如置身梦中。
老爷极爱小姐,因此选用的棺木亦是紫檀雕成,描金绣凤,好不精致。他坐在棺旁,想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哭的痛不欲生。
一批批客人走过来,上香,施礼,劝慰,看入我眼,全是清一色的麻木虚假。
他们根本不认识小姐,甚至,在小姐生前,那些个诋毁她的话,都曾从他们嘴巴里流过。
他们说,柳家的那个小姐,作风不怎么端正呢……
他们说,有人看见柳小姐在上香时跟个男人勾勾搭搭,而那个男人,就是沈二公子……
他们说,老大娶了柳小姐,其实就是戴了老二的绿帽子呢……
他们说,听说沈大公子非常讨厌她,但被左相逼着娶,左相既然那么喜欢柳家的小姐,干吗不自己娶了得了……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的那些个混帐话,终于逼死了小姐,而今,却还有脸来给小姐上香!老爷,你为什么还要谢他们?是他们逼死了小姐啊!是这些人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夸大其辞,最终,害死了你最爱的女儿……
我心中像被什么东西滑过,冰凉冰凉。
而就在那时,人群里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我抬起头,便看见沈二公子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一步一步,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他非常非常俊美。
左相家的二公子虽然体弱,但容貌之美,名扬京城,堪称帝都首秀。
而且才情出众,诗画双绝,比之那个号称混世魔王的哥哥,不知强出多少倍。
可是、可是、可是……若非是这样的他,又怎会传出那样不堪的流言?
他走到堂前,点香,三拜,插于炉上。却不走,站在棺前时间长长。底下里议论纷纷,他也只当完全听不到,霜露明珠般的脸上,有着深深深深的一种绝望。
最后,转身,跪倒在老爷面前。
老爷大惊:“你这是做甚?”
“是小侄害死夕儿,伤情所至,痛不欲生!”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脸上纷纷露出“这二人果然有私情”的表情。而老爷更是惊慌,颤声道:“你……你……”
“世伯,”他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眉似远山目如秋波,美至极致,也哀至及致,“为什么你和我爹,都在夕儿的婚事上,没有考虑我?”
是啊,他和小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沈诺顽劣淘气,沈言乖巧斯文;沈诺吃喝嫖赌样样都会,沈言琴棋诗画件件精通;沈诺仗势欺人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少爷,沈言温文正直是首屈一指的翰林才子……
最最重要的是,他对小姐从小关爱倍至呵护有加,而不像他哥哥,跟小姐三天斗嘴两天打架,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他才应该是小姐的良人啊!
但是,老爷,你和左相,却都只想把小姐嫁给沈诺。
老爷脸上有着悔不当初的痛苦表情,颤悸着将他扶起来,哽咽说:“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如今再说,再求,都晚了。
沈二公子从怀中取出一叠诗稿,低声道:“这些都是昔日我和夕儿一起写的,如今烧了给她,好让她在黄泉路上,不太寂寞。”
他将文稿一张张丢入火盆中点燃,火光跳蹿,映得他的脸,亦明明灭灭。
当年,寒梅映雪,小小书斋,三小人一同上学。
沈言文采最好,深得夫子赞许,因此,小姐望向他时,眼里总是充满了崇拜。当他们两个探讨诗文时,沈诺就在一旁趴于案上呼呼大睡,偶尔翻身碰倒了砚台,手掌沾墨而不自觉,待得醒来一抹脸,就全涂在了脸上。
每到那时,小姐就取笑沈诺:“言哥哥读书你也读书,言哥哥墨在胸中,而你倒好,墨在脸上,真是另辟新径啊!”
沈诺怒,张开手道:“新径么?给你也辟一个好了!”
小姐尖叫一声,连忙躲到沈言身后,其结果就是啪啪两声,沈言脸上印出了两个墨掌印……
从小,沈二公子就是这样保护小姐的,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只要往他身后一躲,小姐就知道再也不会有事,她信任他,如信赖第二个父母。
偏偏……有缘无分。
诗稿在盆中燃尽,沈二公子俯腰轻泣,老爷挽道:“贤侄,起来吧。有你这份心意,夕儿在天上也瞑目了。”
二公子不肯起,一双手臂忽然伸来,握住他臂,他抬眼看见来人,惊呼出声:“爹。”
老爷亦在一旁同唤:“沈兄。”
来人一袭紫袍,国士无双,正是当朝左相沈刍。
左相扶起沈言,转向老爷,低声道:“我……对不起你。子先,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夕儿……若非我太想让她当我的儿媳,逼她嫁给我的儿子,她也不会……”
他垂首,面容萧疏,黯淡无光。
可他原本,是一个风华绝世,被先帝称之为“人中璧玉”的男子。
左相非常非常喜欢小姐,对她的宠溺程度,甚至超过了两个儿子。从小,小姐和沈诺吵架,只要到他面前一说,他绝对会严惩沈诺替小姐出气。
有次,小姐和沈诺比赛钓鱼,小姐技不如人,眼见得要输,她一脚踢翻沈诺的鱼桶,鱼儿顺水流出,掉回湖内,小姐拍手道:“你的鱼全没了,看你怎么赢我!”
沈诺怒,扑过去也想踢掉小姐的鱼桶,小姐却早有准备连忙护在身后,口中笑道:“你踢不着你踢不着,我有三条而你一条都没有,臭沈诺你输了!”
两小人拉扯间,小姐脚下一滑,连人带桶一起掉进湖里。吓得府内下人魂飞魄散。
左相知道后,根本不细问原由,就把沈诺打了一顿,并罚他跪在堂前,整整一夜不准吃饭……
是了,无论错的是谁,左相都会维护小姐。因为,小姐长得很像他少时仰慕的女子,而那名女子,后来嫁给了老爷。
这成了他一辈子永远的遗憾。所以,他才会那么宠爱小姐,仿若第二个父亲。
我垂下眼睫,在心中叹息,耳中听左相哽咽道:“若早知承我恩宠会导致这样的结局,我宁可再不看这孩子一眼,离她永远远远的……子先,对不起。”
老爷相对抹泪道:“是夕儿自己福薄寿浅,与沈兄何关?而她性格太过刚烈,钻了牛角尖就不肯出来,竟用那样的方式报复我们……”声音一转,转为哀嚎,“不,她是在报复我,只是报复我一个人……”
小姐一直以为她娘是难产死的,十五岁时才知道,夫人是自杀。
老爷和左相是好朋友,在得知自己的妾室就是至交好友寻找了十年的心上人时,就想把夫人让给左相,甚至写好了休书准备放她自由。却不想,夫人全心全意爱的,只有老爷。夫人羞愤悲苦之下,用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忠贞。
因此,这一次小姐,用同样的方式,给老爷多年未愈一直流血的伤口上,洒了沉沉一把盐。
老爷抱棺痛哭:“夕儿啊,是我害了你啊,是爹对不起你啊……我的夕儿,若你能活回来,爹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由着你啊……爹给你赔罪,爹重修你娘的坟,爹取消你跟沈诺的婚事,爹……”
“岳父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清悠飞扬的语音,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的心徒然一跳――时近黄昏,终于教我等到了主角。
大开着的府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火红火红,几灼烧人眼。定睛看去,却是沈诺,穿着新郎的吉服,一步步,走了进来。
大红色锦缎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宽大的广袖与下摆水一般地拖曳在地,他走过来,长发飞扬,带着三分的癫,七分的狂。
是了,这个穿着吉服闯灵堂的男子,就是沈诺。
小姐的未婚夫沈诺。
小姐的命中克星沈诺。
小姐生前……最讨厌的沈诺。
府内三百余人,无一不是面色凝重神带悲伤,更有老爷左相和沈言哭的肝肠寸断,然而,只有他,依旧唇角上扬,竟是在笑。
他沈诺,竟敢穿着吉服笑着进灵堂!
左相先自色变,惊起道:“诺儿,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沈诺微微的笑,懒懒的答,每一步,都走的好轻佻,“当然是来拜祭我那未过门就死了的媳妇啊。”
老爷沉下脸:“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沈诺挑眉:“奇了,同是沈家人,爹爹来得弟弟来得,为何独独我来不得?”
“你还有脸说!”老爷气的跳脚,伸指指他道,“若非你行多不义恶习累累,更与红袖楼的小月亮纠缠不清,夕儿怎会不肯嫁你,若不是不想嫁给你,她又怎么会以死拒婚……”
沈诺的目光胶凝在牌位之上,然后眉毛一跳嘴角一翘,又笑了:“这话说的更是有趣,我行多不义恶习累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们先前不说,倒现在反来怪我。岳父大人,当初执意要把你女儿嫁给我的,可是您哪。”
“你你你……”眼看老爷就要发火,左相轻轻拦住他道:“子先,你先别生气,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就让诺儿拜拜夕儿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有媒妁在身啊……”
老爷看了左相一眼,颓然而叹。
有下人将香送到沈诺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开:“要这劳什子玩意做什么,来人,给我拿酒来。”随着这一句话,十二名青衣人列队直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坛酒。这些人我认识,都是沈诺的跟班。
老爷震惊道:“你要干吗?”
沈诺没有理他,径自取过第一人手里的酒,掀去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挥袖抹嘴道:“好酒!不愧是十七年的女儿红!”
“你你你究竟要干吗?”
沈诺还是不理他,望着牌位道:“丑丫头,我知道,你一向最讨厌我喝酒。小时候我偷偷的在酒窖里喝酒,你就去我爹那告状,害我挨我爹打,我喝一次你告一次我爹就打我一次,加起来大概不下于一百次吧。从那时起我就跟自己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所挨的扳子我都会讨回来,也总有一天,你再也管不着我喝酒。这一天可总算是来了啊,我这就喝给你看,这可是你陪嫁的十二坛酒,是你出生时就埋于地下的佳酿。哈哈,柳夕啊柳夕,你有本事继续告我的状啊!”说着,他举起坛子开始豪饮,直把周遭一干人等全都看的瞠目结舌。
沈大公子的酒量,是京城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日日喝夜夜喝病得咳嗽了也照喝不误,每每被小姐看见了,小姐就会咒他:“你干脆喝死得了!”结果,他还没喝死,小姐却先死了。
还有一次,沈诺从红袖楼喝的醉醺醺地回来,在花园里遇见小姐,呆呆地盯着她看。小姐恼了,说:“你看什么?”沈诺喃喃道:“真美……你是这么这么的美,美的遥不可及,美的让我心痛……”
小姐和他一起长大,朝夕十年,他从没夸过小姐一句好话,还一直叫她丑丫头丑丫头,这还是头一回夸她美丽,小姐整张脸都红了,正在颤悸时,却听沈诺又道:“小月亮,你果然是我的小月亮啊!”
小姐这才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了名妓小月亮,再加上他扑过来抱住了就要亲,至此怒火哪还能熄,啪啪两耳光扇过去不算,更狠狠踹了他一脚,直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奔去找左相哭,说大公子醉了羞辱她,结果可想而知,沈诺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才准他再出房门。
两人积怨如此之深,却被误指成了鸳鸯,如何能怪小姐会想不开,寻了短见?
那边沈诺喝的极快,没多会,一坛酒就见了底,他用力往堂前一掷,缸裂瓦碎,残酒肆流,老爷和左相的脸,都变得很难看。
而他长臂一伸,仆人立刻将新酒奉上,依旧是撕掉盖子,仰头狂饮。一坛、两坛、三坛……
沈公子嗜酒,路人皆知,但喝的如此不要命,我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哪是喝酒,根本就是在倒酒。
当他喝到第十一坛时,左相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够了,别再喝了!”
沈诺不听。左相将他手里的酒打翻在地,暴怒道:“我说,不许再喝了,听见没有?”
沈诺被那一打,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停下来时,目光凌乱,似是醉了。
左相沉声道:“来人,送大公子回去!”
仆人上前正要搀扶,却被沈诺一把推开,眼神再次转为清冽,哑声道:“把最后一坛拿来。”
最后一个捧酒者望望左相又望望他,颤颤地将酒递上。
沈诺接过后,挡开左相前来拦阻的手,对着紫棺道:“丑丫头,这一坛,我不喝,给你喝。”
他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然后拎着空坛转身,摇摇摆摆的貌似离开,但是才走三步,身形突然一顿,只听噗的一声,血花飞溅,落得他身前的地面,一片嫣红。
“大公子吐血了!”有仆人惊呼,想上前搀扶,却再度被他推开。沈诺一手捂胸,一手提着那个空酒坛,转头看向灵位,淡淡一笑:“如你所言,我真的喝死了……我喝死了,你可就满意了?”
他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伸指点点紫棺,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丑丫头,你果然一直是我的灾星啊……死了,也是。”
话音刚落,他就啪地倒了下去。
吉服如烂泥般摊在地上,映着四周清一色的黑纱与白花,咄咄逼人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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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35 编辑

   二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从小姐死后,彤楼变成了废墟,柳老爷睹景伤情,最后一把铁锁封了西园。从此,再也没有人进来。
只有我,日复一日的住在这里,看着枯叶残花,回想着小姐生前的繁华景象,不甚哀伤。

春雨又复绵绵。
小姐生性喜动,待得春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着,惟独一次,沈言临时被皇帝传见,左相便唤住宿醉在外刚刚回府的沈诺,让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悦,刚待拒绝,沈诺边打酒嗝边道:“弟有事兄代其劳,丑丫头,你就认命吧,谁叫你争的过天争的过地,却争不过皇上呢。”说罢,将她强行推上马车。
路上小姐生气,故意不同他讲话。沈诺却笑笑的看着她,忽摇头叹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上个冬天光顾着吃了吧?连小肚子都出来了,啧啧啧……”
小姐惊羞,连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脸,居然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哎呀呀,连皱纹都有了,老得还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脸。
“还有你的手,这要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我们沈家为奴为婢,尽干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无可遮,正在提心吊胆的担虑,听闻沈诺哈哈大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诺边笑边躲,车身突然一个巨震,两人顿时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间。
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对,肢体缠绕,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后,低下头。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是当时沈诺的眼神太过慑人,仿若勾魂夺魄的钩,钩住小姐动弹不得;
也许是当时马车颠簸的太过悸乱,天昏地转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也许是当时车内的氛围太过怪异,沉甸甸地压住呼吸,亦压住了思绪……
总之,小姐没有躲,而沈诺吻到一半,忽放开她,舔唇笑:“真是……青涩呢……”
小姐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
沈诺目光如星,星光却可燎原:“二弟怎么没调教好你?还是说,你跟二弟之间,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小姐突然跳起,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车在急驰中。
沈诺大惊,连忙伸手去抓,于是,两人一同摔下车,沿着坡道翻滚,他用手抱着小姐的头,紧紧抱住,一直一直没有松手。

转眼夏雷震震。
那场意外,令小姐的额头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长的小疤,却令沈诺摔断了一条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月。
小姐不肯去看,许是拉不下脸许是前怒未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门。
最后,还是沈言来劝,说五月廿一是沈诺的生日,这会他躺床上肯定是没法好好过了,就带点礼物去探望他,顺便帮他庆生。
劝说半天,小姐终于心动,从床底下翻出个匣子来,带着一块跟沈言去了。
刚走到沈诺房门前,就听里面一阵说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透过大开着的窗子,小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诺吃东西,光一个侧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听沈诺笑道:“幸好你来看我,这段时间来他们尽让我吃稀粥淡饭,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鱼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这话说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么没见过,如今反而来谗我穷人家的伙食。”
“还真别瞧不起穷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的好,可比鲍鱼鱼翅难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厨艺,无疑已经登峰造极。”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听了那名字,却是出乎寻常的沉默。沈言察颜观色,连忙掀帘而入道:“哥,我跟夕儿来看你了。”
纬帘轻扬,令得帘内的沈诺,和帘外的小姐,就那样直直的照了个对面。
小姐低眉敛目,表情静静,一言不发。
沈诺眸光闪烁,若有所思,但也最终没说话。
而一旁的小月亮,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盈盈施礼:“月亮见过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迟疑道:“姑娘怎会来此?”
小月亮还未回答,沈诺接话道:“是我让她来的。请个老朋友来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么?不行么?”
沈言连忙摆手:“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无论如何,妓女出入相门,传将出去,终归不妥。
沈诺瞥二人一眼,转向小月亮,继续笑:“别管他们,这道鱼羹真好吃,我还要吃。”
小月亮连忙勺起碗里鱼羹继续喂,小姐终于开口:“伤筋断骨,饮食不易辛辣。”
那碗鱼羹红红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诺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有种逼人的锐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会关心区区在下,也不想想我这腿是怎么断的,而且我躺了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这会儿,装什么好心啊?”
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气的不轻,最后将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递,“这个给他,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开。
沈诺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叹道:“哥你干吗又气夕儿?你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琉璃瓶,瓶内的液体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蓝。
那是稀世难求的极品名酿。

秋叶缓缓凋零。
沈诺的伤好了,小姐却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感染风寒,要潜心静养。
左相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长陪榻前,端茶喂药,惟独沈诺,一次也没来看。
深秋后,小姐的病愈发重,痰中带血,吓坏众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议论,说柳家的这个小姐福短命薄,怕是就会这样的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话,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
她在梦中依稀看见有人靠近,以为是沈言,便唤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过水来,扶起她的头,慢慢凑到她唇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说了句“谢谢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几夜,那个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为何,她闻见那种味道,就会觉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阖眼间,又感觉到那个人,于是说:“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哭,叫伯父也别难过,如果有来世,我就投胎你们家,当他真正的女儿。”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她甚至能分辨出有双温暖的手,掌心柔软,指节修长,慢慢拢上她的脸庞,最后,覆盖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来时,就扭曲变了形,“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尾音长长。
窗外的月光,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而小姐终于逃过了那个劫。
在度过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她开始慢慢的康复。待得冬雪飘扬时,老爷获释提前出狱了,当夜就派人来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来的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没有心理准备,小姐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清晨再启程。”
她回到房中,遣开婢女,亲自收拾行囊,从酉时一直收拾到寅时,烛光方熄。第一缕阳光落到窗棂上时,她打开房门,对柳府的下人们说可以走了,下人们躬身进去抬行李,却发现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丝毫未动。
小姐说:“带我走就行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敢异议,便拥她上车。
车轮碾碎冰雪,驰出长街,对面驰来另一辆车。而那辆车上,彻夜不归的沈诺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两辆车就这样逐渐靠近,然后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诺终归无缘说声再见。

除夕之夜,老爷把小姐叫到书房,对她说沈柳两家决定联姻,小姐大惊,问:“那将我嫁给哪个?”
老爷道:“根据我朝律例,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当然是嫁给诺儿。”
小姐的脸由白复青,最后又重归苍白,惨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爷道,你可愿意?
小姐答,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这门亲事便轰轰烈烈的订了下来。街头巷尾,蜚语流长。
而那个幸运的新郎,依旧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然后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烧了闺楼,以及……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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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37 编辑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给小姐守灵。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园已成废墟,被所有人遗忘。
我扫着庭中落叶,外面春雨凄绵,天渐渐的暗下去,没有人来点灯,西园一片昏黑。
在那样的昏黑中,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走近了,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从断墙处进来。
我定定地看着来人,他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只有掌灯的一只手,修美如玉。他身上传来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面前,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此地还会有人。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来人更为震惊,一把将我攥到灯前,细细打量。我抬头,看见他的一双眸子,在黯淡的阴影里亮如晨星。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小姐守灵。”
“怎么可能……”那人喃喃,复咄咄,“柳家一年前就举家迁往杭州了,连带着夕……的棺木一起,怎么可能还留下一人在这里守什么所谓的灵?”
我大吃一惊,大脑顷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巨石落下,涟漪骤起,紊乱成一片――
难怪这么久来,我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怪没有人给我送饭送水,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难怪廊前尘灰,怎么扫也扫不完……
我再转身,看着破败残缺的屋梁,看着野蔓横生的庭院,看着这个没有烛火也没有食物的废墟,怔怔地想着我这么久来都是如何生活的,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住人?
那人再攥我手,逼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这给小姐守灵……”我想我就快哭出来了,也许已经哭出来了,因为我的声音抖的那么厉害,连自己听了都害怕。身体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压力,我一把推开来人,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然后冲出去。
我开始拼命奔跑。
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后脚步声紧随而至,那人不肯放过我,跟了上来。
最后,湿漉漉的双手将我紧紧扣在身前,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底升起来,念着一个我听了千万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仿佛因这两个字而逐渐清明,朗朗乾坤因这两个字而重归正位,我在一双亮的能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梳的很整齐很细致的头发,上面簪满了红色珠花,身上,衣裙鲜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详,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却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摩自己的脸,摸的很轻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叹息,“丑丫头,真的是你。”
“你是谁……”
这个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用我最忌讳的称呼在呼唤我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是谁?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真的不认识我了?”他重新点起灯笼,将灯举到脸旁,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的眉太浓,他的眼太厉,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轮廓太过深邃他的气质太过狂野――
他从来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着这张脸,却泪流满面。
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从另一人口中说出来,用一种绝对执著的语气。
那个人说:“我怀了沈诺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请你行行好,把沈诺让给我。求你了……”
名动京都的绝色名妓,跪在我面前,揪住我的裙摆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对璧人,为什么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诺?难道你不知道吗,沈诺不愿娶你……”
沈诺不愿娶你。
六个字,透心之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愿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里有刮骨剔刀般的残忍,“他若喜欢你,又怎会与我相交,并让我有了孩子?”
我看见那把刀将我的血肉割开,看见鲜血淋漓,看见满目疮痍,看见我和他的一十七年……并最终,看见了我的结局。
那一夜,我看见满室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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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38 编辑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烧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结局。
一年里我流连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后我再遇沈诺,看着灯下的他,想起前尘旧事,恍如梦境。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沈诺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废了一年的园子?
“你为什么看的见我?”凡眼肉胎,他为何会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笑:“我来找你。”
“找我?”我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将灯笼缓缓落下,灯光亦摇曳而下,滑下他的脸,掠上他的衣,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点点黄,点点红。
我终于知道那种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
他身上永远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连带鲜血一起,点点黄,点点红。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诅咒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穿着吉服在灵堂前饮酒咳血的模样,也依旧历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划过衣上的那些黄点红点。
“嗯。”
“为什么?”
“知道你寂寞,所以来陪你。”
“为什么?”我悸颤,哽咽难抑,明明不喜欢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还有了孩子,为什么,又为什么要为我身亡,为我寻觅,为我……来到了这里?
“小月亮说谎,我与她清清白白,始终以礼相待。”
“那你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种痛苦,“言儿喜欢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两人同时写完,夫子先看沈言的,夸他写的好,沈诺就在一旁将卷子揉烂,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么都没写呢;
左相出上联,沈言先答,左相赏他物什,再问沈诺,他总是说自己不会;
皇上召见两人,沈诺表现愚钝,更显沈言聪慧……
一直一直以来,他在沈言身边有若遁形,永远没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给了弟弟。
“我小时淘气,在井边玩耍,一头掉下去。当时二娘怀着言儿,大腹便便,正巧路过,连忙甩绳救我。最后,我虽然得救,但她却动到胎气,不但婴儿提前出世,她更是虚脱而死。”
“言儿的娘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终其一生,都要保护弟弟,不让他再遭遇不幸,再受丝毫委屈。”
“我知道言儿喜欢你,所以我就一直对你坏,避着你。我想我是那么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楼,喝的烂醉,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烂人,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可是,一时情动,在马车上却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后悔,于是我选择继续逃。”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选了我而没有选言儿。看着言儿痛苦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抢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我请小月亮帮我演了一出戏,我想让你对我死心。”
“只是我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对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给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将脸埋入我手中,“对不起,夕,但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忘记二娘对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儿失去母亲,是我害他早产出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娶他所喜欢的你。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
杜鹃泣血,病蚀一年。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已不敢想象。
“现在,”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字道,“请让我陪你。生前不愿看你,不能唤你,不舍怜你,不敢爱你,现在,请让我一一补回来。”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抚上他发,“傻瓜。”
我和他,原来都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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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39 编辑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后叫小朝。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西园里。

如此,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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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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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1 编辑



我在城门前久久徘徊。
太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黄昏的余晖映得五丈高的城门呈现出破败的暗红,残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倦容。
这座坐落在边关重镇的燕城,在被氏国大军围困了整整两个月后,终被击破。
氏国三皇子颜烁接手此地,以安抚为主,下令休养生息。
而我却在城门前,望着一墙之隔的故土,泪湿衣襟。
城破了,家毁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见父亲的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七天七夜,因为他率领将士拼死抵抗,因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军在破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我看见母亲的鲜血在城门上流淌,将原本木色的大门染成猩红,父亲一死,她便以身殉节,追随夫君仙去。
我还看见我的哥哥,颤抖地举着降书跪在颜烁马前,他的懦弱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国之罪人。
宛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门之外,想着怎么才能进去,在此过程中,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路人:“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们大多都没有理睬我,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偶有两三个停下脚步,却是看着我摇头轻叹。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伤,有一道影子覆了过来,抬眸,看见一个男人。
白衣,黑发,黑瞳。
无比简单的色彩,却在他身上构筑成难言的一种优雅。
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嘘,然后看见我,微微一愕。
我问,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跟我来。”
于是我便跟着他进了城。
他背着一把竖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发着浅浅银辉,像月光一样。
守城的士兵本欲拦阻,但在看见这把竖琴后面色顿变,恭敬而拘谨地让路放行。
我抢在他前,踉跄先行,一路过去,满目疮痍。
这座原本地属西国、素有明珠之称的燕城,被战火摧毁了的,不仅仅只是城墙,殉难了的,不仅仅只是六千名士兵,还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宁。
且看家家挂白纱,户户添新坟,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为了成全几个人的权力野心、千秋霸业。
氏国,不报此仇,我不为人!


长街的尽头是我家。
白玉石阶层层叠上,两具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屹立在朱门前,门上匾额更是以整块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亲笔御书,恩赐定国之名。
我的父亲,便是定国将军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满族风光一时无人可及,又有谁知,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门上牌匾已焕然一新,金漆大字在华灯初起中格外分明――颜府。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颜字,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身后,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点头,复又摇头。
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便在这时,府门突开,一管家匆匆奔出,对着他躬身行礼,“先生可算来了,快请进!”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他是谁?
管家边领路边道:“三殿下已经等了很久,吩咐说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见他。”
“殿下现在如何了?”
“殿下的伤始终不见好转,这几日更是咳嗽不止,请了好些个大夫来,全都束手无策。”
“饮食如何?”
“每日仅能喝三两白粥,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把我们都给担心坏了……先生,这边请。”管家绕进拱门,我的心顿时为之收紧。
临湖水榭,掩映在碧树琼花间,红栏绿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栏上挂着八十一颗铃铛,窗棂上绣着七十二朵卷心莲……我对此地是如此熟悉,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香闺变成了敌主的行宫!
管家打开房门,通禀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阵咳嗽声回应了他的话,管家连忙转身请我们入内。
进得门去,但见屋内摆设如旧,丝毫未有变动,我不禁微微诧异。而描龙绣凤的象牙榻上,静静地坐躺着一个人。
虽是初见,但我知道,他便是颜烁。
以骁勇善战、铁血无情名扬四国的颜烁。
被认为是氏国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皇子颜烁。
以及……害我父亲战死害我母亲自尽害我兄长成了众人笑柄的颜烁!
此刻,他离我只有五步之遥,脸色苍白,气息荏弱。若我扑将上前,是否能在护卫赶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变得很可怕,因为白衣人突然转过头来,惊诧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垂下眉睫,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机会只有一次,须一击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为颜烁搭脉,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虽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惊,“什么?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来?”
“我开一方子,你先让他服下,静观几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书案旁,不见纸笔,我忍不住道:“在第三个抽屉中。”
他打开抽屉,鸡矩笔、无心散卓笔与竹丝笔排放地整整齐齐,更有象牙莲藕笔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张书桌都为之一亮。
白衣人赞道:“好笔!好砚!”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童靖宠她有如至宝,什么好的都搜来给她。”管家说的轻巧,我却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评,提笔开了药方。管家唤进几名家仆,命她们去煎药,又为他安置客房。不知为何,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只字不提,似乎完全将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为我另辟房间。
“先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管家开门带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刚跨过门槛,忽听一声音自后传来:“童童……”
我大骇,转身惊望,却是颜烁在梦中呓语。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亲说,意喻她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死之愿。
一语成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亲身中数箭,自马上坠落,被敌军一杆长枪穿透了身躯;而眼睁睁地目睹父亲殉难的母亲,也趁人不备一头撞上了城墙……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甚哀伤。
“你究竟是谁?”白衣人靠在门旁,如此问我,“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他沉默。
“我不问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问我的好么?”
他转身离去。
我顺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龟潭。母亲一度病危,梦中见乌龟驼了杯酒给她,她喝下酒后,醒来果然好转,再在屋子里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只乌龟,自那以后饲养潭中,日日喂以对虾金鲤,好不矜贵。
我走到潭边,那只乌龟仍在。乌龟啊乌龟,你救得了我母亲一次,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伤感,一连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连忙躲于树后,见几名婢女拥着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觉衣饰华贵,想必是颜烁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这只乌龟真有那么神吗?听说以前的童夫人把它当镇府之宝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么灵验,怎么不见它保佑童家呢?”
妇人轻叱道:“住口,不得胡言。”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我凝眸相望,却只看见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绣着兰花,颇是雅致。
婢女们自食盒中取出金鲤,妇人亲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来要这样喂啊,难怪前几天怎么喂都不吃。”
我却心头暗惊――这是母亲喂龟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仿佛是为了开解我的疑惑,一阵风来,妇人的长发为风吹乱,她侧过脸来挽了一挽,灯笼里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个人!这个丰容盛饰看起来好不高贵的贵妇人,竟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小兰!
她没有死?她竟还留在这府里?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主子?她是谁的主子?又是谁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经喂好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风着凉。”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宠夫人啦,到时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舍不得罚了……”
笑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而我,立在树后,失魂落魄。只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我的丫鬟,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小兰,竟成了颜烁的妾室!
城破不过一个月,她这会就有了身孕,可见早在破城前就与颜烁有染,这个――贱人!
枉我一直那么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没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敌,还早就暗通款曲,没准城里的情报都是她给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贱人!
怒火蹿天而起,当即什么都不顾地冲过去,一心只想抓住那个贱人痛打一顿,不料半途伸出了一只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么?”
我回头,从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形似疯癫。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浇下来,将我从头冷却到脚,我捂住双眼,忍不住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
为什么要继父亲惨死,母亲自刎,哥哥屈降之后,又看见小兰倒戈?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太累了,我弹只曲子给你听。”
他席地而坐,立起竖琴开始弹奏。
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样自他指尖流淌,我听着那样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万物仿佛离我越来越是遥远,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国将军童靖的独女,自小父母珍爱如明珠。我在深闺中养到十二岁,有次踏青时误将诗稿落下,被太学府的先生捡到,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才名远扬。
十五岁时我认识了青子,他是马夫从外面拣来的孤儿,跟着马夫帮我喂马,他很聪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边教我骑马一边说给我听。
风轻轻的吹,马慢慢的走,阳光洒在他浅茶色的头发上,像缎子一样柔软。
我爱上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为此父亲大发雷霆,母亲看着我抹泪,“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行呢?”
我不管。我对母亲说,若是你们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时候传了出去,你们说说看,究竟是招个穷小子当入门女婿难听,还是女儿跟个野小子私奔了难听?
我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公主,说一不二,而且父母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闹一闹,吓一吓,这次也会有求必应的……
我一直一直那么坚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看不见青子。
他去哪了?
为什么不见了?
马厮内,红马依旧,但那个帮我牵马喂马的少年,去哪了?
我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无意中路过嫂嫂的房间,听见她对哥哥说:“公公把青子给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哥哥不以为然,“她也就是一时的小姐脾性,不让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欢那小子的,等时间过去了,兴趣也就淡了。”
我在门外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风景。后面的话就再也没听到。我呆呆的走回自己房间,呆呆的躺到床上,又呆呆的闭上眼睛。
整个过程里,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更没有眼泪。
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冲到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那么麻木,麻木到,装作从来不知道那件事情,也从没认识过一个叫青子的少年,继续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脸在半空中浮现,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声声,唤的都是――
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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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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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2 编辑



等我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淡淡的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原来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对着我,坐在窗下,依旧弹着竖琴,琴音非常非常好听,宁静又温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他道:“我要去为三殿下诊脉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点头。
去,当然去,我为什么不去?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报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他收起竖琴,打开房门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见了他在轻轻地叹息,叹息里,有着浓浓的惋惜。
到得水榭,颜烁依旧气息荏弱。白衣人亲自取过一旁的药碗喂他,他的睫毛颤了几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见了!”
“冷静。”
“我真的看见了!”
“我知道,但是,请你冷静!”白衣人的袖子在颜烁面上轻轻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着一个名字。
白衣人转身对我道:“我们回去吧。”
我见旁边站着四名婢女,看来这次也没希望杀掉颜烁,因此只得作罢,跟着白衣人离开。
屋外鸟语花香,人间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白衣人凝望着碧蓝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为什么要执意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的风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国?”
因为他要巩固疆土收买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为他在战役中受了伤。
白衣人回过头来,目光复杂,让人觉得哀伤。他一字字道:“那你总该听见,他刚才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仿佛再次看见先前梦中那朝我张张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少年的脸。一股悲伤自脚底伸起,潮水般将我浸没。
“童童……童童……”
颜烁喊的,也是这两个字。
可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住在我的住所?为什么不回他的氏国?又为什么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飘,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发自心底:“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曲《前世镜》,仍没有让你想起来吗?”
前世镜?原来他昨夜弹的曲子,叫这个名字吗?可我应该想起什么?除了青子,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白衣人垂眉叹息:“那么,入梦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额头轻轻一点,我便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飞过碧湖,飞过屋宇,飞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来,我凝眸望去,看见了小兰。
她依旧头梳双髻,穿着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小姐,那个无赖又派人来啦!啊呀小姐你别再荡秋千了,快想想办法啊,那无赖几次三番的送礼物来提亲,你怎么半点都不着急呢?”
“急什么?”我看见秋千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仿佛是我,又仿佛不是我,“反正这门婚事爹爹是不会同意的,让他提个够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堂堂氏国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过去,就是王妃,将来说不定还能做皇后!”小兰神情雀跃,看起来非常兴奋。
“呸!”秋千上的少女啐了一声,声音里满满的不以为然,“谁要当王妃,谁要做皇后?再说氏国和咱们不合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风拂过珠帘般的华丽声音远远传来,轻袍缓带的男子从树林那头走过来,风中桃花翻飞,落了一地绯红。
他的五官在我视线中逐渐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无比俊美的一张脸――不再是我所看过的那个样子了。
我看过的他,面无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无生气。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飒爽,意兴风发?
小兰啊了一声,连忙躲到少女身后,“小姐,他他他竟然亲自来了!”
少女从秋千上跳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颜烁?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够资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来如此。我的确够资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颜烁武艺高强,竟未躲避,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
“只可惜,你不够资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贵自重,皇子请回吧!”冷冷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挥袖便走,剩下小兰,睁着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颜烁站立许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颊,然后抬眉对小兰一笑:“你家小姐真有个性,不过,我好像更喜欢了。”
小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姐心里有人了,不会喜欢你的,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颜烁挑眉。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得了幅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为小兰接下去就说:“小姐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但是大家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所以她还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还是回去吧。”
颜烁的眼眸由浅转浓,没有说话。场景突然拉远,我再次飘了起来,回到湖边,定下来时,白衣人犹在身前。
“你看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仍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撼里,讷讷难言。
“颜烁自从看过你的诗稿后便对你仰慕已久,不顾两国不合,执意要娶你为妻。他一共提了12次亲,你父亲就拒绝了他12次。但是在此过程里,他渐渐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终于被他打动……”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尖叫起来:“你胡说!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是青子!只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变心!你胡说……”
“青子……已经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为何,我突然害怕。
为了掩饰那种害怕,我喊的更加尖锐:“就算死了又怎么样?我只喜欢他,其他人再好,也统统不要,更别说是颜烁!他之所以想娶我,不过是为了虚荣心,觉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贵的身份,更何况他还、还还跟我的婢女有一腿,这种花心无心的男人,怎么比的过青子!青子……青子……”
我想起了那个少年柔软的发梢,想起他在阳光下无限亮泽的长发,想起他牵着红马站在我面前温柔的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过身来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他的一丝一毫都在我脑海里深深印记,这么多年从未相忘……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变心?你胡说!你胡说!
远远的,小兰走了过来。
依旧是雾鬓广袖,依旧是侍婢成群。
她在阳光下看起来无限高贵,哪还有昔日当丫鬟时的影子。
“三殿下见到夫人,情绪就会好转,所以夫人更应该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们自夸,几位皇子里,就属我们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众文武双全还很上进,更重要的是,对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个侍妾,等赶明儿回了国,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是啊是啊,我们就先给夫人贺喜了……”
我转身,不愿再听下去。
而这一回,白衣人没有再叫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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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2 编辑



我坐在婆娑梅下。
这里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处。像所有的情人一样,我们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可是,当父亲打死他时,我不但没能拦阻,甚至假装自己不知道,连声委屈都没能替他哭诉。
我知道他的尸骨就埋在树下,连树也不忍心吸食那样一个少年的血肉,所以选择了枯萎,更何况是人?
我抱住树,忍不住放声痛哭。
一声音忽然问我:“谁在哭?”
我扭转头,便又看见了小兰。然而这一次,她只有一个人,她的那些婢女们哪去了?她刚看过了颜烁,为什么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来了这里?
我连忙躲于树后,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面是个小小的屋子,那里曾是母亲吃斋念佛的地方。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偷偷跟上前去,见她进了佛堂后,跪在白玉脂观音像前,模样非常虔诚。
“观音菩萨在上,请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过此劫……”
贱人!童家养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敌主的一个妾室身份!
“三殿下是个好人,他如能好起来,我愿吃斋念佛,长伴灯前。”
我一震,想不到小兰竟对颜烁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颜烁向我提亲之时便与他有了私情?为什么?为什么?若我先前看见的幻境属实,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兰啊小兰,你竟然觊觎我的未婚夫婿……我紧紧抓住门柱,气得全身都开始发抖,而就在那时,我从她嘴中听见了熟悉的称呼……
“小姐,你……不会怪我吧?”
小兰说话有很明显的苏杭口音,婉转如莺。她唤起小姐二字时,比旁人都要好听,我一度最爱她用软绵绵的嗓音唤我小姐,而今再听这二字,却是字字钻心。
“小姐,我知道你恨颜烁,恨他领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是氏国的皇子,氏燕决裂,燕城成了必争之地,若今日败的不是燕而是氏,结局也同样是生灵涂炭……”
狡辩狡辩狡辩!我不要听!
“小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没有办法……”小兰说到这里,声近哽咽,垂首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表情凄婉,“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我肯定也追随大家去了……小姐,我是个懦弱的人,但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什么?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还要让你的孩子来羞辱我么?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来,我们朝夕相对,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我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离开佛堂,周遭的风景在我眼前淡化绵逝,我看见自己十八年来的种种,全都跟这风景一样,变得好不真实。
我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在经历了亲眼目睹父母惨死的悲剧之后仍不肯罢休,要让这故园故人再狠狠伤我一次?
童童,你为什么回来?
啊,是了,我回来是为了复仇的。那么,我还在等什么?
我直直闯入水榭,无人相拦,纱帘飘飘中,颜烁在安睡。
我伸出手,正要搭住他脖子的一瞬间,他突然睁眼,望着我,淡淡一笑:“童童。”
仿佛是宿命轮回中吟唱过千年的魔咒,我的双手顿时僵在空中,再不能动弹。
“童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他笑,眼眸里依稀有泪光闪动,“你这么恨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饶了我?”
我望定他,木不能言。
他忽的对我伸出手来,“童童,让我看看你,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我呆立着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手拢上我发:“童童,你的头破了,头发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吗?童童,你怪我没有及时赶到么?对不起,童童我来晚了……”
为什么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为什么这个人脸上会有这么温柔的表情,温柔的让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飘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的说要娶我为妻。可是,不该是他……不该是颜烁啊……
我喜欢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头恨意顿起,双手顿时恢复了力气,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颜烁的眼睛顿时瞪至最大,他张开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挣扎,却被我紧紧压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我觉得背上一片冰凉。
再回头,看见白衣人站在门口,用他的竖琴正对着我,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果然是你。”他如是说。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脱下被他琴声削碎的外袍,紧按到颜烁脸上,蒙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后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凭你么?”我五指划开,顿时在身后竖起一道无形结界。
他琴声高起,结界不支而破,我的身体被琴声穿过,疼痛难止,当即大怒:“你敢拦我,好,我先杀了你!”
再顾不得颜烁,我回身挥袖,墙那头梳妆台上的铜镜里,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样――长发四下飞扬,身穿一袭红衣,无足无影,有血从头顶流下来……
那一天,两军对阵,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墙,千万双眼睛望着我,母亲在身后喊我,而我始终没有回头,走到最高处,推开前来拦阻的士兵,然后,双眼一闭跳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
我终于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自刎军前,化成厉鬼,徘徊于城墙处,久久不走。我夜夜入梦纠缠颜烁,令他伤势日渐加重,我还终于求到一个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亲自带我进城,回到这里杀颜烁!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这样!
那么,还有什么好怕?还有什么可惧?我已经死了,天下再无可阻我之物,颜烁,今日就要你魂断水榭,为我童氏偿命,为我燕国复仇!
我朝白衣人冲过去,他架起竖琴开始弹奏,琴音如剑、如刀,亦如一只强有力的手,拦阻我,禁锢我。
四面立起无形墙,我在墙内横冲直撞,形似癫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
“小姐――”长长的叫声穿透结界,我看见小兰在水榭门口目瞪口呆,嘴唇颤抖,“小姐,真的是你?”
贱人,我要连你一起杀!
无比强大的怨恨终于令结界破碎,我朝小兰飞过去,掐住她的脖子,张开嘴巴正要咬下去时,床榻上的颜烁突然扑过来,将她一把推开,然后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这一声呼唤而开裂,裂痕顺势劈下,我忽然不能动弹。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还不放人?”
我如被雷击,整个人砰地朝后摔去,重重撞上墙壁。
“还不离开她么?”白衣人的手做了个撕开的姿势,我顿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两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们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欺负我!欺负我一个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声道:“你们快唤醒她的记忆!”
颜烁问:“怎么唤?”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边弹琴一边道:“随便说些什么,让她想起来就行!快!”
小兰踏近几步,望着我道:“小姐,我是小兰……”
我记得你是小兰,你这个贱人!
“小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从来都也给我一份,小姐是小兰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瞪着她,恨不得将她的嘴巴撕裂,将她的心脏挖出,将她的血肉吸食,好让她再说不出这样可恶的话。
然而,她却眼睛一亮,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我喜欢姜管家的侄子,就为我和他牵了红线。”
我一呆,停下了挣扎。
“两个月前,他去云岛时遇着了风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绝,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诉我,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吗?小姐你说对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兴啊,小姐……”
我的心开始抽搐。
“城破后,我走投无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连对我都爱屋及乌,更何况是你。小姐,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颜烁,他俯在地上,气息微弱,刚才那一扑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现在的他已经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的温柔,温柔的像是桃花林中,永远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战,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顾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围守招降,百姓们都不想打仗,老爷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个月,两国本已准备签约修好,谁知小姐你突然跟着了魔似地冲上城墙,就那样什么也不顾的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怜的小姐……”小兰跪倒在地,痛哭出声。
而我听着她的哭音,脚底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又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忽然变得很轻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飞过来,分明是朝我击来,却穿透我的身体,击中了身后的某样东西,我听见很大一声爆裂音,尘嚣飞扬间,白衣人冲过来一把拉住我,我跟着他瞬间飘开了十丈,再停下来时,见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团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白衣人扬眉,“你看不出来?”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那影子抬起头来,时光在红尘中悄然流转,明明是一张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我却依稀看见了丝缎般柔软轻滑的浅茶色长发。
青子。
是你……
影子盘旋,挣扎,呻吟,朝我悸颤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刚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别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这只恶灵侵占了你的身体,篡改了你的记忆,令你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墙,在血泊中死去,父亲顿时发疯,单枪匹马冲出城门挑战氏军,被长枪刺死,然后是母亲、哥哥……还有颜烁,小兰……刚刚,差一点,他们就死在了我的手下。这一切,原来都是拜青子所赐,为什么?
青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怪我没有为你报仇?
还是怪我违背诺言,爱上了别的男人?
也许,更是怪一代名将亦受门户之见而自私地断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种强烈的憎恨仿佛还留在我体内,浓郁而冰凉。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应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伤。
眼底忽然涌起眼泪,我望着那团不成人形的影子,低声道:“放了他吧。”
“他是恶灵。”
我摇头,复坚持,“放过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着我,久久一叹,手指在弦上一拨道:“来。”
影子化成一道光,飞进他的竖琴里。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们成亲,成亲后,我不要待在这小小的一座城内,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吴,赏江南,纵马边塞,勇攀昆仑,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见你笑啦,你以后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这株婆娑梅,它的年龄据说和我一样大,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时,就可以在这下面乘凉,我们呢,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随着消逝在竖琴里的黑影,风化为一声叹息,比风更轻。
再转过身,看进颜烁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长长一道,淡的像是随时就会消失。
他唤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颜烁,你我今生果然无缘。生前,我先为青子伤情,不愿嫁人,后为国仇所阻,不能成亲;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见我,即便你能唤我,你又如何能复活我?即便复活,我父死于你军枪下,我母又溅血军前,这么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这世间从无战争;
如果这世间再无门第之分;
如果我没有死……
颜烁,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转过身,小兰哭着唤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扬起唇角,轻轻笑,“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着。”
“小姐!小姐!”
我装作不闻,任由身后,一声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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