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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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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德国往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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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2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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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ongking 于 2015-7-10 19:16 编辑

(希望有一天,我会写完这个故事)
by Longking

楔子 杜塞往事
  2035年4月,联邦德国西部城市杜塞尔多夫。
  春夏交际的四五月份是杜塞最好的时节。积攒了整整一个漫长严冬的绿意在枝头铺张开来,如同泻了闸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整座城市。随着夏时令而来的是春季温暖的阳光,莱茵河碧蓝的河水款款流经老城,向北流向荷兰三角洲并最终在那里汇入北海。
  这座城市坐落于杜塞河与莱茵河的交汇处。在德语里“杜塞尔多夫”的本意便是“杜塞河畔的小村庄”的意思。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昔日的“小村庄”如今已经成为了德国北威州的首府,辖区内鲁尔工业区一直以来都是德国工业的心脏。尽管是周末,莱茵河上络绎不绝的游船和驳船还是将这条欧洲黄金水道的繁忙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老城一侧的河岸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老啤味道,这种德国西部独有的黑啤酒最受杜塞当地人的欢迎。在不到半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众多的啤酒馆、酒吧及各国风味的餐馆。城市里将近半数的人都在这里尽情享受周末的闲暇时光,沸腾的人群从酒吧的吧台一直排到外面的街道上,三五成群地端着酒杯高谈阔论。穿着白色衬衣的侍者在人群间轻盈地穿梭,殷勤地为客人添酒,顺便挣得大把的小费。
  从这里向南,人群就慢慢地变得稀疏起来,到了城南,除了偶尔有锻炼的人跑步经过,许多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重重的敲门声在空荡荡的街道里回荡着,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家花店前。他身材高大,长着一张消瘦的欧洲人面孔,一双铅灰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看上去有些疲惫。今天是周末,杜塞的大多数店面都不开业,可是男人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每隔十几秒就在门上敲上一阵,薄薄的木板门筛糠似的颤抖着。
  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隐约可以看见一张怒气冲冲的女人的脸。“烦不烦,烦不烦?走开!今天不开——!”
  女人的话被硬生生卡回喉咙里,门缝里塞进来的是一张50欧元的钞票。
  “买一束郁金香,紫色的。”
  店主哆哆嗦嗦地收下钱,踢踏着拖鞋一溜烟跑去拿花了,男人点起一支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德国四月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几个小时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却已经是灰蒙蒙的了。

  城南公园里一片春意盎然,翠绿的海洋中偶尔点缀着粉红的樱花和洁白的玉兰,被风吹动的云层仿佛厚厚的帷幕,金色的阳光时隐时现。园中一片不知名的湖水清如明镜,一群野鸭和几只天鹅在湖中游弋着。湖边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将手里的面包撕开,一片片扔进湖中,附近的一只天鹅立刻朝这边游来,可是“美食”却早已被动作更快的绿头鸭抢走了。老人深褐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额头上几道皱纹如同刀刻般锋利。这是一张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脸,所有的迹象看上去似乎都在说明他已经老去了,但是偏偏组合在一起却显出一副年轻的神态。老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面料是考究的意大利呢绒。
  “这里不允许拍照!”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伸手制止一名正在靠近的年轻人。老人侧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年轻人“咔”地按下手机上的快门。
  黑衣的男人显然是被激怒了,他上前两步一把夺下年轻人手里的手机,猛地将对方撞到在地。“你聋了吗?!”
  年轻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傻了,愣了一会才弱弱地开口用英语问道:“你……你说什么?”
  杜塞的外国人一直都不少,并且是除伦敦和巴黎之外的欧洲第三大日本人聚居区。这个年轻人显然只是一个不会说德语的外国人。老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年轻人,他长着一副亚洲人的面孔,脸颊上的线条柔和,甚至有些秀气。惊恐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滑稽。年轻人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灰色冲锋衣,一副户外的装扮。
  黑衣男人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有些歉意,他一把扶起年轻人,用生硬的英语告诉他“这里不能拍照。”说完,他删除了刚才年轻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把手机交还到他手里,做了一个“你可以走了”的手势。
  年轻人走远后战战兢兢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四名和刚才撞倒他的黑衣人同样装束的男人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拱卫着湖边的老人。

  城南公园的西面是一片公墓。影影绰绰的十字架掩映着四季常青的高大乔木莫名地有种阴森的感觉。墓地入口处天使的雕像眼神空洞,雕像下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应该是常年都没有人来清理了。
  天色变得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很快就要下起雨来。
  墓园中央是一块草地,草地上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默默地伫立在一方猩红色的墓碑前。墓碑的底座是坚硬的石灰岩,顶部则被雕刻成一本摊开的书的样子。书页上简洁地刻着两句碑文:
  “实验室惨案的逝者长眠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全人类都将铭记这场悲剧。”
  碑文的落款是2020年。
  “已经十五年了啊。”男人轻轻地感喟一声。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拂去墓碑周围的灰尘和蜘蛛网,然后将一束紫色的郁金香轻轻放在墓碑上。
  2020年4月15日,杜塞的一家小报在头版头条爆出了海因里希·海涅大学的基因实验室正在秘密培养经过了特殊基因组设计的人类胚胎的丑闻。面对公众的质疑,当时基因实验室的负责人拜尔博士矢口否认,并言辞激烈地抨击媒体不负责任地制造丑闻以图吸引眼球。但是第七天报纸上公布了相关的照片和证据。德国舆论一片哗然,由于这项研究与希特勒当年鼓吹的“人种改良计划”的相似性,这一丑闻极大地刺激了德国民众敏感的神经。4月28日,在一些激进的宗教团体和人权团体的组织下,杜塞尔多夫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活动,愤怒的人群堵在基因实验室的门口要求拜尔博士亲自出面解释。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游行的民众与基因实验室门前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了冲突,愤怒的示威者冲开警察组成的人墙冲进实验室。结果混乱中一罐被用作有机溶剂的三乙胺被打翻在地,接触到明火发生剧烈的爆炸。包括示威者和研究人员在内的四十六人当场死亡,近百人被严重烧伤。这一惨剧震惊了全世界,杜塞尔多夫市长第二天引咎辞职,联邦政府从柏林派出专员负责这一事件的调查和善后工作。一些被烧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尸体最后被集体安葬于城南的公墓,政府专门立碑以悼念这些无名的死者并警醒后人。

  穿着灰色冲锋衣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人身后。刚才脸上惊恐的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年龄极度不相衬的冷静和肃杀。
  “目标确认了吗?”男人问道。
  “和线人描述的一致。”年轻人开口说的竟然是流利的德语,他把手机递给男人,屏幕上白衣的老人侧身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面朝着镜头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身边只有四个保镖,不过很谨慎,多亏了专门的软件才保存到这张照片。”。
  男人铅灰色的眼睛似乎被这张照片点燃了,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像是要把那里烧出一个洞:“他居然真的还活着……十五年了,我一直都以为这只是拜尔财团稳定人心的障眼法。”尽管十五年的岁月使照片上的人苍老了许多,但是这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年正是这个男人找到自己,开出诱人的条件,结果一次看似简单的行动却最终被证明是一场骗局,九名同伴因此丧生。
  奥托·冯·拜尔博士,“实验室惨案”的始作俑者。
  尽管在十五年前调查委员会最终向柏林提交的报告上认为在实验室爆炸后找到的残留证据并不足以认定拜尔博士从事了非法的基因研究和胚胎培养,可是拜尔博士自那件事之后就再没有涉足过生物学界或者其他的科学领域。有人说秘密胚胎实验之所以会东窗事发是因为实验室里的一个研究生不满拜尔的独裁,把消息泄露给了报纸。拜尔博士因此极其痛恨学界的虚伪和媒体的落井下石。所以一直深居简出,极少在媒体和公共场合上露面,专心打理家族财团遗留给他的巨额财产。
  拜尔财团是德国二战之后崛起的一个传奇,拜尔帝国的奠基人安德烈斯·斯耐德·拜尔最早只是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埃森市的一家纺织厂,凭借过人的经营天赋和独到的商业眼光,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安德烈斯几乎已经垄断了北威州的轻工业。2000年安德烈斯的儿子弗里德里希·鲁道夫·拜尔抓住欧洲经济一体化的契机,于法兰克福开设了第一家拜尔银行,正式进军金融业。2010年前后的欧债危机使欧元区国家经济遭受重创,拜尔银行却通过放贷大发其财。到2018年弗里德里希去世的时候,拜尔财团已经成为了德国乃至全欧洲首屈一指的大财团,而弗里德里希的独子正是奥托·冯·拜尔。

  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鸟鸣,在寂静的墓园中听上去极其刺耳。年轻人抬起头, 一群鸟拍打着翅膀从周围的树林间四散飞起。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被跟踪了。”男人的声音依然冷静。
  “怎么办?”
  “等。”
  男人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和一只打火机。他点起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上。
  “路易斯,你的那份佣金我送去里约交给了你的妻子,她已经带着你们的孩子离开了那里的贫民窟,去了美国。”
  接着他点燃了第二支烟。
  “佛朗科,你的儿子已经是个大小伙了,去年我去巴塞罗那看了他的比赛,非常精彩,那天全场都在高呼他的名字,艾利克斯,艾利克斯……你真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第三支。
  “李,我去了香港,但是没有找到你的家人,邻居说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不过你放心,你的债主我已经替你杀了,所以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第四支。
  “菲力,你妈妈她……非常爱你,医生说她精神受了刺激,需要长期住院,她在旧金山最好的疗养院里。你挣的钱够她住到下辈子。这些年我每年复活节都会去看她,她已经好多了,只是医生说她偶尔会出走,说是去找儿子。”
  第五支……
  第六支……
  ……
  男人面前的墓碑上并排放着八支点燃的香烟,青色的烟雾徐徐袅袅地腾起,在半空中仿佛又幻化出那些朦胧的影子,他们背着自动步枪,戴着贝雷帽,年轻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带着信任的微笑……
  点到第九支的时候,男人突然笑了:“最后一支了,洁西,你不会抽,就不要浪费了。”说着他把最后一支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吸进他的肺里。
  年轻人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这时候,四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周围的松树背后走出来,保持一个包围的阵型缓缓靠近。他们肌肉结实的胸膛炫耀似的顶着西装的领口,露出藏在下面手枪的轮廓。年轻人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正是老人身边的那些保镖。
  “指挥官。”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男人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并没有回头:“博士。”
  拜尔博士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弯下腰将一束黄色的百合放在墓碑前。
  一瞬间男人的表情突然变了,现场没人能看清他出枪的动作,似乎只是风衣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他的手里就突然就多了一柄勃朗宁自动手枪,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枪口直指拜尔博士的后脑。这种威力巨大的手枪曾经是法国军队的制式装备,杀伤半径高达104米,如果在这样的距离开枪,老人的整个脑袋都会被轰成渣。
  四名保镖惊呼着拔枪,但是已经晚了,在男人出枪的同时,年轻人也亮出了自己的武器,他双手各持一把伯莱塔93F,压制住了保镖们的动作。
  尽管已经被对方占得先机,可以保镖们还是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准备发起攻击。年轻人警觉地旋转着双臂,一双黑色的眼睛冷静地扫视着对手,他的武器以极高的射击精度著称,只有在最冷静的射手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双方僵持着,没有人敢于率先发难。
  一阵笑声打破了这场对峙,枪口下拜尔博士突然笑得颤颤巍巍,他侧过脸,对着自己的保镖们吼道:“放下武器!你们这帮蠢货!”
四个精壮的男人被他吼得面面相觑。
  “就凭你们也敢在‘指挥官’G·哈特曼面前动武?哈哈哈哈哈哈……”老人笑得几乎骨头都要散架了,年轻人注意到四名保镖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明显地战栗了一下,立刻放弃了抵抗。
  G·哈特曼,原法国外籍军团第二伞兵团的传奇狙击手。2003年在中非的一次秘密军事行动中哈特曼和他的观察员在完成任务后撤退途中意外地在班吉城西郊遭遇数千武装叛乱分子,哈特曼按照无线电里传达的命令成功阻击了对方整整三小时,最后在观察员阵亡,与军队失去联系的情况下,哈特曼只身退回班吉城中,当时的中非首都班吉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政府军和叛乱武装在各条街道展开巷战。哈特曼在一栋伤痕累累的楼房里潜伏了三周,其间一共击杀了92名敌人。哈特曼因这一功勋被授予法国高等骑士勋位(法语“Commandeur”,英文直译为“Commander”)勋章,因而绰号‘指挥官’。
  2012年在与法国外籍军团的合同期满之后,“指挥官”G·哈特曼与几名战友组建了一支小型的雇佣组织。在中东和非洲活动频繁,有着大量成功的战例,几年时间里声名鹊起。除了G·哈特曼自己,组织里“伞兵刀”菲力·卢卡斯,“红色男爵”路易斯·冈萨雷斯,“幽灵”李凌宇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美国的黑水公司和南非的EO都曾经试图收编这只小小的佣兵团,但哈特曼面对他们开出的高价不为所动。这对于一群“为钱卖命”的佣兵而言非常令人费解,反而更替他们增加了一份神秘感。而最奇怪的要数十五年前这只佣兵团忽然销声匿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再传出半点消息。

  “既然知道是我,就不该来这里。”G·哈特曼的脸上面无表情。
  “可以让一个老人站起来说话吗?”拜尔博士弯着腰,他的身体卡在一个鞠躬的动作上,哈特曼的枪口顶着他的后脑,令他直不起身来。他面前猩红色的墓碑仿佛鲜血淋漓的君王,领受着这一朝拜。
  男人撤回了枪,拜尔博士艰难地站直了身子,背过身向后靠在墓碑上来:“为什么不该来?难道大名鼎鼎的‘指挥官’G·哈特曼会在这里杀死我吗?你的动机是什么?”
  “复仇,不够么?”
  “复仇?可笑,难道是我杀死了你的同伴?”
  “你欺骗了我们,将我们引入陷阱。”
  老人脸上的皱纹一一舒展开来,深褐色的眼睛透出一丝嘲笑的神色,“La mission est sacrée, tu l'exécutes jusqu'au bout et, s'il faut, en opérations, au péril de ta vie.”他悠悠地念出一句法语,“哈特曼,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拜尔博士的这句话是法国外籍兵团的荣誉信条之一,它的意思是“任务是神圣的,你必须执行到底,而且在行动中,如果必要,付出你的生命”)
  G·哈特曼铅灰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沉默良久,“我有几件事情需要确认清楚。”
  “请说。”老人点点头。
  “十五年前,冲击实验室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显然不是什么示威的群众,我能看出他们受过严格的正规军事训练,但是从他们使用的武器上我却没法确定他们究竟属于那支部队,他们在刻隐藏自己的身份。”男人的声音有些扭曲,似乎极不情愿回起十五年前的那场往事。
  “你其实已经猜到了吧?”
  “是GSG-9么?从他们的战术上可以看出一些迹象,但是我没法确定。”
  “不错,不愧是‘指挥官’,”老人点点头:“正是德国特种部队中的翘楚,第九国境防卫队,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查出那些人的来历。”
  “你是说你找到我们的时候对此并不知情?”男人问。
  “当然不知情,不过坦率的说,我可以预料到联邦政府将会对我采取行动。我的研究……柏林的那些人不可能坐视不管。”拜尔博士说着,露出一个笑容,“你们也应该早就猜到了,不是么?难道你会认为我花费重金请来欧洲最负盛名的雇佣组织只是为了对付几个暴徒?只是我们都没有预料事态会发展到后来地步,柏林下了极大的决心,竟然特意从慕尼黑调来了GSG-9。”
  沉默良久后,G·哈曼特问道:“那么为什么?如果是因为你的研究,联邦政府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关闭你的实验室,拿走你的研究成果。”
  “他们当然可以,”拜尔博士收敛起笑容,“所以,哈曼特,这才是你心中最大的疑问吧?你是个职业军人,从来都不懂政治。”
  G·哈曼特沉默不语。
  “在海因里希·海涅大学的时候,我所进行的基因研究的资助者正是德国军方和国防部,当然,我并不是真正需要他们的钱,只是这种性质的项目必须得到政府的批准才可能开展。”
  “军方的目标很简单,他们想培育出更加强壮,跑的更快,跳的更高,总之就是各方面都能够超越人体生理极限的战士。你不必惊讶,其实各国都有类似的计划,只是不敢摆上台面,在私下里秘密进行而已。你知道人类基因组计划很多年前就被提出来了,30亿对碱基序列的测量工作实际上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初步完成,剩下的工作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有设备齐全的实验室,甚至几个研究生就可以完成。之所以迟迟没有做这件事,一是因为舆论的压力,二是因为决策者们怀疑在未来的高科技战争中,人类的体能究竟能再多大程度上决定战争的胜负。‘指挥官’,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但是不论将来武器发展到什么地步,战争主体永远是握着这些武器的人本身。”
  “聪明的回答,”老人点点头:“柏林的那些老家伙真应该好好听听你的意见。这个项目在2019年初我其实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在人类基因组中,找出那些决定肌肉和骨骼强度的基因并不困难,而我真正着迷的也并不在于此。于是我秘密开展了新的实验,但是联邦政府很快就发现了实验偏离了原定的轨道。军方的专员找到我要求停止实验,正像你说的,威胁我关闭实验室,拿走我的研究成果。可是就在这时候报纸上刊出了基因实验的‘丑闻’,他们发现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把消息泄露给媒体的正是我自己。舆论的介入使柏林的政客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他们查封我的实验室就必须给公众一个交代。而我所掌握的机密文件上有国防部长格策·米勒的亲笔签字,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如果他们真的那样做,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找到你们开出高价寻求保护,可是我们都没有料到在4月28日那一天,是GSG-9的精锐们混在示威的人群里冲进了实验室……”拜尔博士说着,转过身去看着猩红墓碑,这时候远处一阵雷声响起,大块的雨点从天而降。黑衣的保镖撑起一把伞走到老人身后。
  “我很抱歉,哈特曼,关于你的朋友们。”
  男人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站在雨中,仿佛一尊铁打的雕塑。
  “你真正的实验计划是什么?”问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
  拜尔博士瞥了年轻人一眼,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脸上有着远超过同龄人的严肃和警觉。他仿佛浑然不觉地站在雨里,手里依然握着枪,全身的肌肉紧绷着,如同一张拉开的弓。
  “这件事情,你们不必知道。”
  “拜尔,你知道么,你是一个骗子。”G·哈曼特悠悠地说,雨幕隔绝了视线,没人能看清他的脸,“十五年前,你欺骗了国防部,欺骗了舆论,欺骗了实验室里的同事,也欺骗了我们。现在所有的宗卷上关于那场事件的资料都是你不同版本的谎言。我凭什么相信你?”
  墓园里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保镖们相互递了一个眼神,悄悄地把手探向藏在西装下的武器。
  “刚才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可以担保……”
  “不必了!”G·哈曼特粗暴地打断了拜尔博士的话,他一步步逼向老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十五年前在实验室我最后离开之前检查过你的伤势,以你当时的情况绝不可能活下来。所以这十五年来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已经逼近到眼前了,拜尔博士可以看见他眼里浓重的杀机。四名黑衣保镖都是退伍军人,曾经多次出入阿富汗,中东以及北非的战场,此刻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拂面而来的空气中似乎有硝烟的味道。
  一名的保镖猛地拔出枪来,可是还没来得及瞄准就已经被一枪射倒。开枪的是G·哈曼特,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子弹精准地命中了保镖的眉心。
  几乎在同时,另外三人也立刻采取了行动,刚才替拜尔博士撑伞的保镖猛地丢开雨伞上前一步将老人护在自己身后,他和男人的距离只有三步,趁着刚才G·哈曼特开枪射击的机会贴身上前,将藏下衣袖里的匕首刺向男人的小腹,他已经算准时机,在这样的距离下对方根本无法射击,贴身肉搏的时候匕首是远胜于枪的武器。然而在生死瞬间,G·哈曼特竟然用不握枪的左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匕首的攻势为之一滞。保镖在惊讶之余试图加大力量强行将刀刃刺入对方的身体。可是匕首竟然无法前进分毫,哈曼特仅凭一只左手就化解了他全部的力量。不愧是被称为“佣兵之王”的男人,保镖不由得战栗起来。
  “指挥官”的眼神如同冰一样寒冷,他没有再给敌人任何机会,迅速抽回自己握枪的右手,将枪口贴着对方的胸前扣下扳机。子弹巨大的冲击力把尸体推出好几米远,大片的鲜血溅了G·哈曼特一身。
  剩下的两名保镖此刻也已经倒在了年轻人的枪下,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他在跟随‘指挥官’G·哈曼特的这些年里,他受过后者严格的射击训练,冷静犀利的枪法远远超出了对手们的预料。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墓碑旁的草地上已经多了四具尸体,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
  “博士,回答我的问题。”G·哈曼特逼视着老人的眼睛,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拜尔博士脸色煞白,但仍然能够强作镇静。他梗着脖子强硬地和哈曼特对视,脸上松弛的皮肤下肌肉紧绷,每道皱纹似乎都更深了,如同被锋利的刀刻进肉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男人举枪指向老人的脑门,声音冰冷如铁:“也许它能帮你回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哈曼特的心头,他看见拜尔博士的表情变了,如同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G·哈曼特的眉心有一颗并不起眼的红点。那是突击步枪的激光瞄准器。
  哈曼特触电般地向后退了一步,职业杀手的第六感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一颗子弹堪堪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哈曼特在落地后立刻倒地侧翻,第二颗子弹如影随形般地命中了他刚才落地的位置,哈曼特没有给对方第三次开枪的机会,闪身躲进了墓碑的死角。
  根据枪声,哈曼特可以判断出那是一支G37突击步枪,德国联邦国防军最新的制式装备,在射击精度方面远远超越了前代经典的G36,在中等的距离内几乎可以充当狙击步枪来使用。枪手非常谨慎,刚才的射击距离在600米外,那是G37进行精准点射允许的最远距离,远远超过了手枪的射程。
  G·哈曼特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年轻人猫着腰藏在一颗松树后面,正用征询的目光望向自己。哈曼特飞快地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各种可能的执行方案与胜算,二十年前,“指挥官”哈曼特就以大胆而有效的战术制定者和执行者闻名于佣兵界。然而就在这时他愣住了——
  凭借灵敏的听觉,他依稀可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背后是无数的脚步声,正在从各个方向朝自己包围过来。
  拜尔博士的声音从墓碑后面传来:“哈曼特,现在你明白了吗?要杀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德国政府。我们两个人是基因实验室惨案最后的见证者,十五年前留下的幽灵,我们都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个合作者,十五年前我放弃了我的研究,将所有实验数据和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调查委员会以换取一份对我有利的证词。而你,哈曼特,你太骄傲了,你从来不与任何人合作。所以,你就是他们的敌人。”
  G·哈曼特靠在猩红的墓碑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和这些同伴们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背靠着背御敌的日子。如今昔日的战友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残缺不全的身体沉睡在泥土之下,而他们的碑却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自己的背后。
年轻人看见哈曼特仰起头靠在墓碑上,铅灰色的眼瞳里映着漫天而下的雨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如同一个哭泣的影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听上去就像是一只掐在死神手中的秒表。
  “朋友们,我要替你们做最后一件事。”
  哈曼特猛地站直了身子!
  失去了墓碑的掩护,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对方的射击范围内,而哈曼特对此毫不在意,他的眼中只有一件东西——手枪的准星。他的视线随着举枪的右手高速旋转,如同钟表的指针那样精准。600米的距离对于突击步枪的子弹只需要0.5秒,这已经足够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哈曼特的准星锁定了不远处的那个白色影子。
  墓园里回荡着两声枪响和G·哈曼特最后的声音:
  “西泽,跑!”

  三个小时之后,德国科隆,联邦宪法保卫局(负责德国国内安全情报工作,总部位于德国科隆市郊的埃伦费尔德)的地下室里,GSG-9第三小队的施罗德·科尔中校与保卫局局长保罗·尼克劳斯正站在玻璃窗外观察审讯室里的年轻人。
  年轻人坐在审讯室正中,身体蜷伏着地趴在面前的桌子上,一动不动。他的双手被铐在桌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单面透光,从他这一侧看上去只是一面镜子。年轻人脸朝下趴在桌上,外面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不过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手指偶尔会在桌沿上敲打几下节拍。
  “这个男孩叫西泽?”施罗德中校问。
  保罗·尼克劳斯局长点点头。
  “就是他把G·哈曼特的情报泄露给的我们?”
  “不是我们,中校,是拜尔那只老狐狸。具体的细节一概不知。”保罗局长有些无奈的说,“G·哈曼特消失了整整十五年,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都没有把他找出来,没想到最后却被身边的人出卖了。”
  “真的完全不知道任何细节?动机呢?”施罗德狐疑地问道。“这件事情太诡异了。我们的人在拘捕他的时候,这个男孩放弃了抵抗守在G·哈曼特的身边,像一个死去了父亲的孩子。”
  “完全不知道任何细节,拜耳财团在得到消息后直接联系了柏林,而我们只是执行命令,我今天早上收到的密件相信你也收到了,我们都知道上面有谁的签名。”
  “国防部长。”施罗德点点头。
  “所以,中校,这件事情,我劝你还是不要多过问比较好。我们都签署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而且保卫局在柏林的特派员赶来之前不得审问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人。以我在保卫局二十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件事绝对非同一般。”
  保罗·尼克劳斯担任德国宪法保密局的局长已有二十年,十五年前,拜尔博士在“实验室惨案”发生之后面对调查委员会以基因实验室所有的实验资料以及承诺永远不再涉足生物学研究的代价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当时保罗正是调查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两人沉默了一阵,惨白色的日光灯下,审讯室里的年轻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施罗德盯着那只手,年轻人的手指修长,并不像是握枪的手,倒像是一只在黑白琴键间跳跃的精灵。
  “为什么要杀死G·哈曼特?”保罗局长突然问,“我认为柏林希望他活着,这十五年他去过哪里,做了什么,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兴趣。”
  施罗德点点头,“是的,我们接到的命令也是要活捉G·哈曼特,但只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对他开枪射击,那就是拜尔博士的生命受到威胁。保证奥托·冯·拜尔的生命安全是这次行动的首要目标。”
  “而拜尔只带了四名保镖?”
  “是的。”
  “这只老狐狸,他这是逼我们的人动手,他希望哈曼特死,并且死在我们的手里。”
  施罗德点点头,他脸色阴沉,拜尔博士的伎俩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但是他不能违抗柏林的命令。在墓园里用突击步枪与G·哈曼特对峙的正是施罗德中校本人,能够杀死佣兵之王或许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然而今天墓园中双方不成比例的较量并没有任何荣誉可言。瞄准镜里G·哈曼特最后的眼神施罗德到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指挥官”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整个人,所有的肌肉,神经,骨骼仿佛都化身成为了一件武器,枪手的直觉告诉他,被这件武器瞄准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但是我听说拜尔博士最后还是被子弹击中了?”保罗局长问。
  “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施罗德冷笑一声,“不过,必死无疑。”
  “那就是说,你的任务失败了,中校。一会柏林的特派员来的时候,你最好先想好怎么和他们交代。”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打开,一群荷枪的警卫簇拥着一个穿着西装的魁梧男人从电梯了走了出来。男人有一张典型的日耳曼人面孔,高耸的鼻梁两侧,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银色的短发一根根倒竖着,如同一只发怒的野兽。
  施罗德中校和保罗局长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在原地立正向男人敬了个军礼。没有人告诉他们柏林的特派员就是国防部长格策·米勒本人。
  格策简单地向他们还了礼,径直朝着审讯室的大门走去。施罗德和保罗跟了上来。
  “施罗德中校,”一名扛着中尉军衔的战士彬彬有礼地挡在施罗德面前,“对不起,您不能参加这次审问,此外,由于您的任务失败了,所以有些事情需要您解释一下,请跟我来。”
  施罗德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保罗局长,后者并没有回应他的眼神,低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在审讯室门口,格策·米勒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保罗局长说道:“保罗,这次审讯将会秘密进行,我已经通知上面的人不许录像,而你作为保卫局局长,将列席这次审讯。此外,这位是拜耳财团的代表,海因茨·费舍尔先生,他也将和我们一起。只有我们三人。”
  国防部长身边一位身材消瘦中年男人朝保罗点了个头致意。
  “从一个孩子身上,能问出什么?”保罗问。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门推开的那一刻,西泽从椅子上直起身子。保罗惊讶地看见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似乎有两行泪痕。
  三个人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格策翻开桌上的文件夹,“你叫西泽?”
  “西泽·李”年轻人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保罗几乎是脱口而出:“‘幽灵’李凌宇是你什么人?”
  “抱歉局长,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年轻人露出一个微笑,“我是个孤儿,‘指挥官’去过香港找李凌宇的家人,但是他没有找到,却捡到了我,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而我被训练为杀手,正如李凌宇一样。”
  国防部长继续问:“为什么要出卖哈曼特?既然是他收养了你……”
  “我们可以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么?”西泽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摇晃着手腕上拷在桌上的锁链“明明是我帮你们抓到了通缉已久的逃犯,而我却好像成了你们的犯人。”
  “你今天杀了两个人。”
  “那是正当防卫,我说过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国防部长大人,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西泽逼视着身材几乎比他大一倍的格策米勒,眼睛里是与他的年纪极度不相衬的成熟与自信,“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他把一个U盘放在桌上:“‘指挥官’这十五年来收集到的资料,关于‘实验室惨案’以及拜尔财团的金融问题。”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并没有看过里面的任何东西,”年轻人继续说,“你们面前的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份拷贝。”
  “你想用它来交换什么?”格策·米勒问。
  “第一,自由。”
  “如你所说,你并不是犯人,自由本来就是你的。”
  保罗拿出钥匙,替年轻人解开了手铐。
  “第二,”西泽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这里有一份名单,我希望上面的人得到妥善的照顾。”
  国防部长将纸条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这些人是……G·哈曼特佣兵团的亲属?”
  “还有一家孤儿院。”西泽纠正道。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海因茨·费舍尔开口说:“拜尔财团将会负担这些人所有的生活医疗和教育费用,只要他们不尝试回来替自己的父辈复仇。”
  “很好,就这些。”年轻人说着,将U盘推到国防部长面前。

  两个小时后,德国科隆市莱茵河畔,西泽倚着河边的护栏眺望远处科隆大教堂黑色的尖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但夏时令的夕阳依旧懒洋洋地挂在西面的天穹上。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异常晴朗,橘红色的阳光温暖地洒满了整座城市,教堂前的广场上一群鸽子盘旋着飞过,不远处的桥头,骑士的雕像沉默地伫立着,手里的长矛斜指着天空。
  “西泽。”背后有人叫他。
  “费舍尔先生。”年轻人并没有回头。
  “你在等我?”海因茨·费舍尔微笑着问。
  “我想费舍尔先生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不过不是我,是拜尔博士。”
  “拜尔博士已经康复了么?”西泽凝视着远处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问。“那么我们去医院?”
  “不,我们去埃森。”
  “好。”
  海因茨走上前来跟西泽并肩站在护栏边,“其实我也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到底为何要出卖G·哈曼特。”
  年轻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厌倦了做杀手,这个理由够么?”
  海因茨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我们出发吧。”
  西泽点点头,跟着他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后视镜里是这一天的最后一缕夕阳,火红的阳光点燃了整个西面的天空,绚丽的火烧云如同鲜血般妖娆。

                                                                       【楔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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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0 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ongking 于 2015-7-10 15:49 编辑

第一章 奥古斯都
  2038年4月27日,星期五,海因里希·海涅·杜塞尔多夫大学。
  陆嵩的办公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封邀请函。封页上烫金的线条组成一只头戴皇冠的鹰,那是拜尔家族著名的徽记。里用中文简单地写着两句话:“陆博士,本周日我的生日晚宴和成人礼将在埃森市我的家中举行,非常期待到时您能够赏光参加。”
  署名是“西泽·李·拜尔”。
  这些字迹歪歪扭扭,不过陆嵩知道这是因为西泽的中文其实并不太好。虽然外界一直传言这位拜尔家族的养子具有中国血统,但似乎他从未在中国生活过。所有认识西泽的人都知道他对自己成为奥托·冯·拜尔的教子之前的身世讳莫如深。
  陆嵩在半年前来到这所大学做博后,研究的课题是量子信息技术。德国人一向以严谨闻名,但陆嵩并不知道的是这种“严谨”的背后是极其繁琐的法律手续和规章制度。由于不懂德语,刚来的一个月简直寸步难行,市政厅跑了无数趟还没有把户口办下来,银行卡也迟迟拿不到手。正在陆嵩急得跳脚眼看就要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学校里一个清秀礼貌的男生主动找到自己提供帮助。陆嵩在感激之余,很自然地和这位叫做西泽的学生成为了朋友。
  后来陆嵩无意间听到学校里的同事咬着耳朵谈起西泽的背景,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声名显赫的奥托·冯·拜尔的教子,当今世界上炙手可热的“富二代”。更不寻常的是自从他十五岁被收养以来,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从德国著名的贵族学校萨勒姆王宫中学毕业,进入这所大学学习,堪称神童。人们最初猜测西泽之所以选择这所大学是想进入教父拜尔博士曾经主持过的基因实验室,但是在两年的大学生活中西泽却似乎对生物学研究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顾及到二人身份的巨大差异,陆嵩开始有意识的地和西泽保持距离,而西泽似乎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了。直到今天这封请柬出现在陆嵩的办公桌上。
  来自宴会主角本人的邀请,看来西泽还是挺有诚意的。

  晚上7:30,陆嵩回到自己租的房子。刚打开走廊上的灯,隔壁房间的门就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巧的脑袋。脑袋上精致的五官和平整的齐刘海仿佛生绢上的一幅工笔画,如瀑的长发从肩上披下,嵌在头发里的一枚粉红色蝴蝶结发卡生动得振翅欲飞。
  “嵩哥,今天信箱里有你的信。”
  女孩名叫谭丽,同是旅居德国的华人,和陆嵩合租一栋大房子,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两人共用一个信箱,因为陆嵩不懂德语,所以信箱的钥匙便一直由谭丽保管。
(在德国,每个居民都需要在市政部门登记自己的地址以及与此地址想对应的邮箱。这个邮箱非常重要,银行,市政,税务以及其他的许多重要部门都需要通过这个邮箱与市民保持联系。)
  “哦,你帮我看了吗?是什么?”
  “是水电和暖气费啦,信我放你桌子上了。”
  “谢谢。”
  “不谢啦。”女孩说着,比划了个鬼脸,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留下陆嵩一个人在过道里出神。
  谭丽是杜塞大学学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面容姣好,身材匀称,更难得的是弹的一手绝好的琵琶。身边的追求者众多,但都被她一一挡了回去。陆嵩知道这是因为她在国内有一个男朋友,虽然分居已有将近一年,但是感情一直很好。
半分钟过去了,走廊里的灯自动熄灭。女孩房间里的灯光从门缝中溢出,仿佛用鎏金的线勾勒出的相框,相框里空空如也,却又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陆嵩回过神来,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书桌,衣橱和床是仅有的家具。 陆嵩推开门的时候,房间的百叶窗自动打开,露出整整一面墙壁的巨大落地玻璃窗,西斜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为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陆嵩伸手接过饮水机里自动倒出的一杯热水,坐到了书桌前。桌上的电脑已经在工作了,正在为他筛选订阅的新闻栏目。
  一切都是自动的,五年前拜尔旗下的丽博(德语Leben,意思是“生活”)公司开始大力倡导和推销的“现代生活”已经在欧洲开始普及起来。基于数位化的物联网技术和第二代量子计算机的商业化,这一产业正在日渐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
  键盘上放着一个拆开了的信封,信封上印着德国水暖公司的绿色流水标志。陆嵩抽出信来,信纸上关键的部分已经有人用红笔替他标注出来,几个重要的单词也在旁边附上了中文翻译。那些字体娟秀,令人联想起写字的人工笔画般清秀的眉目。陆嵩来德国已经快七个月了,其实这些常用的简单单词他早就记住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谭丽。而谭丽也就一如既往地替他翻译这些信件。
  陆嵩把看完的信塞进抽屉里,开始浏览电脑屏幕上的新闻。
  “华盛顿时间今天下午3:00,托马斯·拜登议员将一项针对德国丽博公司的反倾销法案正式提交美国众议院讨论。该法案如果获得通过,美国将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对丽博公司的高科技产品征收38%的附加税,这些产品包括全基于物联网技术的家居用品,针对银行和库房开发的安保产品以及全自动化的工业流水线技术。自从今年二月份托马斯·拜登议员在媒体上公开谴责拜尔财团的金融独裁政策以及对丽博公司不惜代价打开美国市场的后果表示担忧以来,这一话题已经在美国各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支持者们认为丽博公司旗下的‘全能管家’系列产品将对美国人民的生活方式产生剧烈的冲击,引起的产业格局变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失业问题将对美国社会造成深重的影响。而反对者们则认为这不过是美国本土的康普信公司针对丽博公司的不正当竞争手段。据信,托马斯·拜登议员本人就持有大量的康普信公司股票,受这一消息的影响,这些股票今天大涨18%。截至记者发稿时间,丽博公司的发言人还未对此事发表评论,不过有关专家担忧这很有可能会是美国与欧盟之间新一轮的贸易战争的导火索。今天傍晚该法案的支持者自发来到白宫广场前进行示威游行,现场的一些反对者与示威群众发生冲突,骚乱中至少有一名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受伤……CNN记者在华盛顿为您报道。”
陆嵩将新闻稿的图片放大,白宫广场上示威的人群打出了本世纪初的一部经典动画电影《Wall·E》(机器人总动员)中乘坐悬浮车的肥胖人类形象,下面用巨大的标语写着“你想变成这样吗?”
  陆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美国人真是太夸张了。他不禁哑然失笑,继续浏览下面的新闻。
  “德国拜尔财团将于本月28号为掌门人奥托·冯·拜尔的教子西泽·李·拜尔举行成人礼仪式。届时,德国政商各界都将齐聚拜尔家族在埃森市郊有‘后时代宫殿’之称的安德烈斯庄园中见证这位年轻人的成人仪式。已经确定会出席的宾客中包括联邦议员汉斯·吕贝克,德国大众公司总裁兼CEO马丁·费迪南德以及拜尔博士昔日的好友,202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卡恩·霍夫曼教授等诸多名流。成人礼是欧洲贵族年轻子弟踏上社交舞台的第一步,通常在14岁的时候举行。但由于西泽三年前成为奥托·冯·拜尔的教子时已经有15岁,所以他的成人礼被推迟到18岁。据了解,拜尔帝国目前的掌门人奥托今年已经六十七岁,并且没有其他的子女,因而此次拜尔财团高调宣布为教子西泽举行成人礼仪式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人们猜测奥托·冯·拜尔的这位养子很可能会成为拜尔帝国的下一代继承人……CNN记者在柏林为您报道。”
  奥托·冯·拜尔博士是二十年前科学界的风云人物。陆嵩虽然不研究生物但也略知一二,如果不是因为一场莫须有的丑闻过早地结束了他的科研生涯,拜尔博士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是迟早的事情。自从他执掌拜尔家族之后,拜尔财团在高科技产业的投资逐年加大,而这些投资也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回报,丽博公司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真正吸引陆嵩眼球的是卡恩·霍夫曼教授的名字,霍夫曼教授曾经是拜尔博士的同窗好友,十年前就因为对“量子比特的相干时间以及量子人工智能算法”的研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被称为“量子计算机之父”,是当今量子信息领域的绝对权威。陆嵩目前的导师亚历山大·普朗克在二十多年前就是霍夫曼教授的研究生。
  “看来这次生日晚宴比想象中的有趣。”陆嵩心想。

  与此同时,位于柏林的德国联邦国防部第二办公室,办公大楼前的停机坪上一架直升飞机刚刚挺稳。GSG-9第三小队的施耐德·科尔中校就从飞机上跳了下来,直升机的引擎还在轰鸣,螺旋桨扬起的巨风在周围的草坪上激起汹涌的涟漪。停机坪上的卫兵已经等待多时了,直接将他带到了国防部长的办公室。
  施罗德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从慕尼黑赶来了柏林,国防部长格策·米勒亲自签署的绝密调令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20:00之前赶到Bendlerblock接受下一步命令。”
  Bendlerblock就是柏林联邦国防部第二办公室的地址,施罗德中校了解国防部长的作风,下达的命令越是简洁意味着越重大的事件将要发生。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零六。施罗德已经迟到了六分钟。

  国防部长的圆形办公室里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办公桌上插着一面德国的三色国旗和一面带着鹰徽的德国军旗。格策·米勒神色冷峻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没有任何客套的问候,施罗德中校一进门就让秘书将一叠材料交到了他手中。
  施罗德草草翻阅了一下,脸色立刻变了。“这么多钱?他们是要做什么?”
  材料上是一系列大宗的财务流动记录。拜尔财团旗下的几家并不知名的小公司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向瑞士银行的一个叫做“冥王星”的账户不断地注入资金,累计的款项已接近天文数字。
  “这是我们一周前刚刚得到的线报,送出这则情报的人在数据还没有传输完成的时候突然中断了联系,没有任何征兆。” 国防部长说,“而我们最顶尖的技术员在两分钟后才发现系统遭到了黑客的入侵,线人的谨慎程度令人吃惊。”
  “冥王星?”这个名字让施罗德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去年轰动一时的案子,马普所的一个研究生被谋杀,惊动了宪法保卫局。”
  “我记起来了。”施罗德点点头。当时全国的媒体都在头版报道了这则无头的悬案,唯一可以称为线索的是这个学生曾经向朋友抱怨过尽管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取得了极大的进展,但是他的导师禁止他在任何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这使他对自己未来的出路非常担忧,并因此和导师产生了矛盾。然而他的导师在案发时正在海德堡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据。后来宪法保卫局介入此案,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抓到凶手,只是查出被害人的导师几乎所有的研究经费都来自于一个叫做“冥王星”的账户。
  国防部长格策·米勒神色严峻:“中校,我们怀疑拜尔财团在近十年来一直在以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资助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中校,你接触过关于十八年前‘实验室惨案’的一些机密资料,应该知道奥托·冯·拜尔在那件事情之后承诺放弃自己的研究并不再涉足科学界。这是调查委员会和他谈判中最重要的条款,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不觉得奇怪么?像他这样的科学家,本应该是德意志的骄傲。”
  “我知道有些机密是我不应该接触的。”施罗德抬头看了一眼办公桌对面的国防部长,格策·米勒魁梧的身躯缩在并不宽敞的椅子上,显得有些拥挤。他双手抱拳托着自己的下巴,侧着脸望向窗外。额前银色的短发下露出刀刻般的皱纹。施罗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大楼前一面德国国旗在火红的晚霞中迎风招展。
  “因为他的研究太危险,而奥托这个人,太过执着和强势,因此才会酿成十八年前的惨剧。当然,我本人也负有极大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我觊觎不该属于我们的力量,也不至于……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为此付出代价。”
  “部长……”
  格策·米勒摆摆手打断了施罗德的话,继续往下说:“中校,我本不必和你说这些,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你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说的不错,有些机密是你无法接触到的,我也无权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拜尔博士当年研究的东西极度危险,我们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阻止那些东西来到世上。而眼前的这份线报让我们怀疑奥托·冯·拜尔还在继续这项研究,虽然他本人没有参与,但他把自己的研究拆分成很多部分,然后交给世界上不同的研究机构去做。”
  “我明白了,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手里的这份线报因为传输中断而并不完整,我们不知道谁拿了奥托·冯·拜尔的钱,又在帮他做什么。而这对我们开展下一步的行动非常重要。”格策·米勒盯着施罗德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剑,“但是就在昨天,我们收到了这个。”
  他将一封邀请函递给施罗德中校,邀请函的封页上印着烫金的皇冠雄鹰。
  “拜尔博士的教子的成人礼?”施罗德快速地浏览了一下,疑惑地问,“为什么会邀请我?”
  “这封信函以普通邮件的方式寄到了国防部办公室,你注意看信封背面的地址。”
  施罗德中校翻过信封看了一眼,立刻愣住了。
  寄信人的地址栏上,赫然写着“冥王星”三个字。

  埃森市郊的安德烈斯庄园由一座古典风格的城堡建筑和周围大片的园林和河谷组成,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拜尔财团的第二代掌门人弗里德里希·鲁道夫·拜尔斥巨资买下了埃森市以南,靠近鲁尔河中段的整片河谷。并在这里兴建了这座庄园作为拜尔家族的栖居之地,以他的父亲,拜尔帝国的奠基人安德烈斯的名字命名。
  除了以欧洲金融大鳄的身份示人以外,弗里德里希本人还是一位十分专业的艺术鉴赏家和收藏家,推崇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因而庄园的整体设计,周围园林的布局,以及城堡内的装潢处处都彰显着严谨而协调的美感。柱式的回廊里陈列着弗里德里希从各大拍卖会上竞得的艺术珍品,如同哈布斯堡的王宫一般金碧辉煌。
  自从2018年奥托·冯·拜尔继承拜尔帝国以来,安德烈斯庄园逐渐被改造成一座“后时代宫殿”。在保持城堡原有的建筑风格和艺术格调的基础上,新增了许多最新潮的科技产品。拜尔博士以科学家的独特眼光将古典与现代的两种美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城堡里的客人们可以一边享受着“全能管家”带来的便利,一边欣赏毕加索和梵高的画作。美轮美奂的三维全息影像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共同装点着恢弘威严的大厅。

  晚上11点。西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一个国际象棋的棋盘长考。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子力疏落,已经是一局快要结束的残局了。
权衡再三之后,西泽用自己的一只象斜飞掉了对方的突进马,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但是棋盘的另一侧并没有人。短暂的等待之后,棋盘自己动了,对方的车向前推进,错死了他的象。西泽用皇后杀掉了那只车。对方的皇后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压过了中场,西泽的王向右移动了一步,避开了皇后的锋芒。对方紧接着进了一步兵,局面已经开始对他不利。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海因茨·费舍尔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还在下棋么,西泽?”
  “嗯。”西泽点点头,“我好像要输了。”
  海因茨走进来,坐在西泽旁边看了看桌上的棋盘。“你的棋力已经很强了,西泽。没人能下过奥古斯都,这你知道。”
  “并非如此,”房间里一个淡漠的男声响起,带着一点轻微的意大利口音。“和西泽下棋的时候我会限制自己的计算步数,所以原则上他仍然有机会获胜。不过您说的没错,西泽的棋力确实已经非常精湛了,我这一局中使用的水平已经接近一流的职业棋手。”
  “你可真会安慰人,奥古斯都。”西泽苦笑一下,把棋盘上自己的王按倒,这在国际象棋中是认负的意思。
  桌上的棋盘闪了一下便消失了,那只是一个3D的影像。
  “早点休息吧,西泽,明天是个大日子。”海因茨说。
  “好的,”西泽点点头,“费舍尔先生辛苦了,我知道父亲很忙,这些事情其实都是您在操办。”
  海因茨·费舍尔看了西泽一眼,这个年轻人自从三年前住进这座庄园以来一直乖巧可爱,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深得大家的欢迎。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有些恍惚,眼前的清秀礼貌的年轻人,不论如何也很难将他和“杀手”联系在一起。海因茨是这里除了拜尔博士之外唯一知道西泽过去身份的人。
  “那是我分内的事情,西泽少爷。”他微微鞠了个躬,准备退出房间。
  “对了,费舍尔先生。”西泽突然叫住他,“我刚才看到了客人的名单,有个人很奇怪,施罗德·科尔中校。他为什么会在名单上?”
  “有什么不对吗?”
  “我记得这个人,他是三年前杀死‘指挥官’的枪手。父亲邀请他……是因为还不信任我吗?”西泽低下头,看上去像个受伤的孩子。
  海因茨走上前按着西泽的肩膀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西泽,你多虑了,拜尔博士如果不信任你,当初就不会提出做你的教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情不要再想了。”
  西泽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爬上床盖上了被子。海因茨看得出来西泽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但是他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安慰。施罗德·科尔的名字是一周前拜尔博士临时让他加上去的,并没有解释原因。他暗自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西泽的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西泽在床上翻了个身,凝视着天花板。这时候,奥古斯都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西泽,施罗德·科尔中校并不只是一名普通特种兵。他担任GSG-9最精锐的第三小队队长已有七年。去年十月刚刚被授予铁十字勋章,是德国军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他今年只有33岁,以他的能力,晋升为将军只是时间问题。人们猜测在那之后他将来会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从政,进入国防部或者直接竞选议员。凭他在军中积累的资历和功勋,很多人会愿意替他投票。而如你所知,自从十八年前的‘实验室惨案’之后,拜尔博士和军方的关系一直很僵,这次邀请施罗德·科尔中校其实也是为了借此机会向军方示好,并且博士希望你能够与这位未来的德国将星交上朋友,这对于家族的发展很有好处。”
  “我知道了,谢谢你,奥古斯都。”西泽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做个好梦,西泽。”房间里的灯光自动暗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3:40。
  陆嵩穿着自己唯一的一件西装,有些错乱地站在安德烈斯庄园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这个奢华宽敞的房间位于城堡的前厅,是拜尔家族用来举行舞会的场所,十二根青色的镶金大理石柱环抱在大厅的周围,组成一个巨型的柱式回廊,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毕加索和达·芬奇的油画。大厅中央是一个小型的喷水池和一个颇具东方风格的小亭子,缤纷的花团如群星拱月般簇拥在水池的四周。大厅左侧巨大的螺旋扶梯通向城堡的二层,楼梯两侧的扶栏由珍贵的紫檀木雕刻而成,暗红色的木料如鲜血般醒目。其间半透明的台阶上流动着淡紫色的光影,看上去就像是一截DNA的双螺旋分子。二楼右侧的墙壁上是一扇大型的花窗,窗户玻璃并不是透明的,而是像教堂里玻璃的材质,透过玻璃的阳光为整座大厅平添了一股恢弘的气势。唯一不同的是花窗玻璃上并没有画着圣经中的图案,取而代之的是拜尔家族的家徽,一只头戴皇冠的鹰。
  “陆博士,您不舒服?”一个略带意大利口音的淡漠男音在背后响起。
  陆嵩回过头去,声音来自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动作毕恭毕敬,表情栩栩如生,如果不是事先被告知这只是一台智能电脑制造的3D影像,陆嵩几乎肯定会把对方当成一个恭敬的侍者。
  “谢谢你,奥古斯都,我没事。”陆嵩迟疑了一下说,“只是,有些不习惯。”
  整座大厅里都是衣着光鲜的社会名流和身着绚丽晚礼服名媛们,衣香鬓影纵然好看,却使陆嵩越发觉得自己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不远处身穿黑色礼服的议员正在和旁边的欧洲央行的行长兴致勃勃地讨论保时捷最新发布的一款智能跑车,陆嵩能听懂他们嘴里蹦出的每个单词,可就是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卡恩·霍夫曼教授正在楼上的房间里休息。他身体不好,正式的仪式开始前不会下来这里。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替你安排。”
  奥古斯都的话让陆嵩突然打了个激灵,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三维影像的眼睛,而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微微耸了耸肩,嘴角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
  “西泽少爷昨天告诉我他邀请了学校里的一位朋友来参加这次宴会,他说他猜想这位朋友大概有兴趣和霍夫曼教授聊聊。”
  “如果教授正在休息的话……”陆嵩还是有些迟疑。
  “不,霍夫曼教授本来和拜尔博士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半在楼上见面,但是拜尔博士临时有事情耽搁了,如果您愿意在博士回来之前陪霍夫曼教授聊聊的话,我想他会很开心的。”
  “那就有劳了。”陆嵩感激地望着奥古斯都的影像,他对晚宴和舞会并没有多大兴致,能够参观有“后时代宫殿”之称的安德烈斯庄园倒确实对他有不小的吸引力,然而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是能够亲眼见到“量子计算机之父”卡恩·霍夫曼教授,即使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陆嵩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请跟我来。”

  宴会大厅的边缘,施罗德·科尔中校身着一身挺括的灰色军礼服,斜靠在一架沙发上休息。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正在闭目养神。但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目光锐利,正跟着远处一个亚洲血统的年轻人缓缓移动。那个年轻人尾随着庄园管家的三维影像,沿着螺旋阶梯拾级而上,最终消失在阶梯的尽头。
  不是这个人么?施罗德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根据国防部长的描述,送出情报的线人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自己的线索,唯一的信息是邀请函背后的“冥王星”三个字,线人必定就在这座城堡里。施罗德自从进入安德烈斯庄园之后就一直在试图寻找这个人,刚才大厅里那个年轻人流露出来的紧张与局促几乎让施罗德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施罗德频频用眼神给出暗示,对方却一直没有反应,直到最后被“管家”带走……
施罗德的目光扫过大厅,兴致勃勃的CEO,正在调情的F1车队老板,舞池中央旋转的年轻男女……会是谁呢?
  门口的一名黑衣保镖在和他眼神交汇的瞬间把头扭向了别处,施罗德在心里默默地数了数,一共是八名保镖守在大厅的四周,此外还有大概十二名便衣的保镖混在今晚的宾客里,这些人时不时地会用猎犬一样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寻找可能存在的危险。
  这时候一个端着鸡尾酒的年轻男人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施罗德暗自打量对方,男人大概只有二十岁,穿着银灰色的猎装,过耳的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露出来的那只左眼是深蓝色的,目光落在施罗德的身上,眼角的笑容耐人玩味。
  “你好,中校。”对方率先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施罗德谨慎地回应。
  “听说你是当今德国最厉害的神枪手。”
  施罗德盯着对方的眼睛,不置可否。
  对方继续说:“我还听说有些人只用突击步枪就可以打中数百米外的硬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施罗德点点头:“我只知道一个人可以做到,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在你的手里。”
  施罗德警觉起来,他感觉到对方的语气里有细微的敌意。“我们认识吗?”他问。
  “我叫康纳。”
  康纳?施罗德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
  “那么你一定也可以做到了。”康纳换了一个更加舒服姿势靠在沙发上,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你不会想知道的。”
  “是么?真不巧,我非常想知道。”康纳笑着说,他从猎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枚一欧元的硬币。
  施罗德莫名地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压力,他习惯性地把手探向腰间,可是他的配枪却不在那里,今天没有人可以把武器带进这座贵客云集的大厅。
  康纳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灵巧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那枚硬币在他的五指间上下翻飞,如同一只银色的蝴蝶。然而施罗德却丝毫不敢大意,他身体前倾,全身的肌肉在军礼服下紧绷着,眼睛盯着对方翻动的手指。附近一名便衣保镖似乎发现了这里的异样,一边谨慎地靠近一边对着自己的衣领小声地说着什么。
  “不要紧张,中校。”康纳笑了起来,“我们都不希望惊动这里的主人。”
  施罗德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
  康纳继续说:“来玩个游戏吧,中校,一个古老的游戏,这枚硬币的正面是一欧元的字样,反面是德国鹰,我把它扔起来,你来猜落地的时候哪一面朝上。”
  “正面。”施罗德并没有心情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不过他知道此刻便衣保镖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身后的立柱旁边观察着他们。
  硬币被高高地抛起,在空中翻滚着落到他们之间的茶几上,德国鹰的标志朝上。
  “你可以再猜一次。”
  “正面。”
  硬币再次被抛起,落地的时候仍然是反面的德国鹰。
  “真遗憾,看来你今天并不走运啊,中校。”
  身后的保镖这时候已经走开了,施罗德凝视着对方手中的硬币:“还是正面。”
  康纳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连续六次,每次都是德国鹰朝上。施罗德不再说话了,他盯着康纳谜一样的蓝色的眼睛,那股敌意似乎又回到了对方身上,而且变得更加浓重了。
  康纳不紧不慢地将硬币收回自己的口袋,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将鸡尾酒一饮而尽:“小心一点,中校,G·哈曼特还有很多朋友。”

  此刻,城堡三楼豪华的客房里,陆嵩满怀着崇敬之情坐在卡恩·霍夫曼教授对面的椅子上,他们中间的桌面轻轻一触就变成了一方巨大的电脑屏幕,这位“量子计算机之父”正在给陆嵩演示两天前他在哥廷根刚刚做过的学术报告。
  教授今天穿着一件朴素的蓝灰色西服,坐在一架自动轮椅上。卡恩·霍夫曼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三年前医生在他大脑中发现了一颗豌豆大小的肿瘤,他下半身的运动神经受到压迫,现在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谈话中陆嵩感觉到他的思维仍然迅速敏捷,长期的药物治疗并没有损害他的大脑。
  “那么教授,您对第四级人工智能的看法是怎样的?”陆嵩问。
  对人工智能的分级在上个世界就已经开始了,随着科技的发展,分级的方式和内容一变再变,直到2028年卡恩·霍夫曼教授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发表的那次著名的讲话。他在讲话中将现有的人工智能分成三级:
  第一级被称作“模拟智能”或者“假智能”,包括第一代量子计算机问世以前的所有人工智能设备。从常用的智能手机到可以自行“推导发现”牛顿力学公式的Eureqa计算机程式都属于这一范畴。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只能通过精心编写的程序来“模拟”人的行为。
  第二级被称作“通用人工智能”,其标志是在第一代具有实用性的量子计算机的问世,人们首次能够在真正意义上处理“海量”的数据(第一代量子计算机于2024年问世,它拥有256位量子比特,这意味着可以在一次变换中同时操作2256个数据,这个数目已经超过了宇宙中所有原子的数量总和。这一成就得益于利用超导技术对量子相干时间的控制,卡恩·霍夫曼教授就是因为这一工作摘取了2028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一级人工智能最突出的代表是由美国NASA实验室研制成功后来交付五角大楼投入使用的乌列系统,这台电脑可以同时监控全美范围内的所有角落,并基于量子统计算法判断和排查可能出现的恐怖袭击,发出及时的预警。
  第三级被称作“学习智能”,是2030年利用新型的量子智能算法来模拟生物中枢神经网络所取得的巨大突破。采用了这种架构的量子计算机可以通过对自我的重新编程和算法设计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能力”。
  而第四级人工智能是近几年兴起的概念,它的核心思想是基于第三级人工智能的学习能力,让一台电脑“学会”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第四级智能,”霍夫曼教授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头发,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概念,不是么?”
  陆嵩点点头,的确,这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科幻概念。
  “有件事情也许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并不知道,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关于机器人的研究。当时在美国,这项研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普通民众对科技引导的未来持恐惧态度,而政客们也因为顾及自己的选票,最终导致美国国会拒绝向这项研究投入经费。”霍夫曼教授说,“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当时的科学家被迫剑走偏锋,将‘机器人’拆分成两个概念,即‘像人一样思考’和‘像人一样行动’。前者最终发展为今天的量子人工智能,而后者则发展为诸如‘全能管家’一类的物联网自动化技术。”
  “原来如此。”
  “而所谓的‘第四级人工智能’试图重提这个危险的概念,但是还没有人能够确定现在的民众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卡恩·霍夫曼教授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所以,现在世界上现有的几台具备三级人工智能的量子计算机都对‘学习能力’也就是电脑的自我编程做了一个限定,有一个核心的部位是电脑自己无法修改的。”
  “类似于‘机器人三大定律’么?”陆嵩笑着说。
  卡恩·霍夫曼教授也笑了:“对,就是类似于‘机器人三大定律’,不过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这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假如没有这个限制,计算机真的可以通过‘学习’成为一个人吗?我个人对此的看法其实是悲观的,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在设计三级人工智能量子算法的时候,我们参考了生物神经网络,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每个参与这项研究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奇迹,上帝的杰作。人类的思想太过微妙复杂,它的维度也许已经超出了量子比特的Bloch球所能表征的状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嵩点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这只是猜测?”他问。
  霍夫曼教授投过来一个赞许地目光,说“不只是猜测,我们已经进行了初步的研究。研究结果证明这一‘学习’过程所耗费的时间在现有框架内将会随着问题的复杂程度指数增长,所以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可解的。”

  这个时候房间的门开了,穿着一身暗红色礼服的奥托·冯·拜尔博士从门外走了进来。这是陆嵩第一次见到这位在过去二十年里饱受争议的科学家。尽管拜尔博士只比卡恩·霍夫曼教授小一岁,但他的精神明显要好于后者,红润的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般锋利,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一股年轻人的气势。
  “你好,老朋友。”拜尔博士一进门就迎向轮椅上的霍夫曼教授,“已经八年了么?上帝,我们都老了。”
  “我确实是老了,你可还年轻,看来金钱真是好东西。”卡恩·霍夫曼笑着说。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人开心地拥抱在一起,陆嵩默默地站起身来。
  “你一定就是陆博士,奥古斯都告诉我你会在这里。”拜尔博士转过头来对他说。
  “您好,拜尔博士。”陆嵩地貌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我想我应该回去大厅里了。”
  “奥古斯都说陆博士也是量子计算机专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拜尔博士说,“我和卡恩在晚宴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叙旧,现在趁着陆博士在,我们可以谈谈奥古斯都的问题。”
  “奥古斯都?”陆嵩的好奇心被挑起了,奥古斯都是陆嵩接触到的第一台拥有三级智能的量子计算机,七年前卡恩·霍夫曼教授亲自参与了这台计算机的设计和开发。这种级别的人工智能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只有少数的几台,比较著名的有美国的“米迦勒”,中国的“伏羲”,英国的“格拉海德”,以及日本的“天照”。
  卡恩·霍夫曼教授点了点头,拜尔博士继续说:“上周六,也就是4月21日,奥古斯都突然向我们发出了入侵警报,但是经过仔细排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是这次警报很奇怪,奥古斯都发出的是最高级的红色警报,这通常意味着入侵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比如说机密数据丢失或者人身安全受到损害。”
  霍夫曼教授皱了皱眉:“你是说,假警报?”
  “或者是黑客入侵,来自其他更高级的人工智能系统,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二两种可能性。”
  卡恩·霍夫曼教授沉吟片刻:“世界上不存在比奥古斯都更高级的人工智能系统,至少据我所知还没有。而且即使存在这种人工智能,也不太可能破译量子秘钥来进行黑客攻击,这需要比宇宙寿命还要长的运算时间,你的办公室是绝对安全的。”
  拜尔博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单手托着下巴:“那么就是假警报了。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最后剩下的选项不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也只能是真的。”
  “会不会是你的人在排查的时候遗漏了什么?以我的经验,电脑远比人要可靠。”霍夫曼教授反问。
  拜尔博士脸上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并没有立即回答霍夫曼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望向陆嵩:“陆博士,你觉得呢?”
  陆嵩有些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手掌,说:“我觉得应该先听听奥古斯都怎么说。”
  “谢谢你,陆博士”房间里第四个声音响起:“4月21日的红色警报并非假警报,也不是黑客入侵。此外,事后的排查工作是在我的全程协助下进行的,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奥古斯都说完就沉默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封死了所有的逻辑推论,留下三个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陆嵩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最后是拜尔博士首先爆发出一阵笑声。
  “好吧,我承认这台电脑好像确实是出了一点问题。”霍夫曼博士也笑了,“不过,我们都是科学家,不应该在缺乏数据的时候妄下断论,明天我会打电话叫我的研究生和助手来这里协助我对奥古斯都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这样最好。”拜尔博士点点头。
  时钟指向下午五点,奥古斯都的声音再次在房间里响起:“拜尔博士,费舍尔先生让我通知您西泽已经准备好了,成人礼可以开始了。”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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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0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ongking 于 2015-7-10 15:50 编辑

第二章 成人礼
  下午6:20。安德烈斯城堡前厅里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去,就连墙壁上的花窗也遮上了一层厚重的壁画窗帘。整个大厅里唯一的光线来自穹顶上射下的一束银光,辉煌迷蒙,如天堂圣光般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刚才衣香鬓影的舞池似乎顷刻之间就变成了梵蒂冈威严的圣堂。
  拜尔博士站在房间二楼中央的一个台子上向教子西泽讲诉拜尔家族的发家史,三代人如何将八十年前埃森市的一家小纺织厂打造成如今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财团。陆嵩低头看了看手表,他已经差不多讲了十五分钟,丝毫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四周的大厅里大概站着五十几位宾客,无不衣着光鲜,举止高雅。霍夫曼教授和汉斯·吕贝克议员,马丁·费迪南德总裁等几位贵客站在二楼拜尔博士的身后。此外,安德烈斯城堡今天及其罕见地对少数几家媒体开放,他们在大厅的一角支起了摄像机,直播这次仪式的盛况。
  西泽今天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礼服,静静地站在螺旋扶梯中段的一小块平台上,神情肃穆得像是在朝见一位帝王。陆嵩第一次看见西泽穿得如此正式,在学校的时候,西泽总是穿着一身阳光的运动衫,虽然从不曾见他去参加过什么“运动”。他的朋友很少,这个年轻人好像并不太合群。
  按照典礼的流程,等拜尔博士的话讲完之后,西泽将会念一段誓词,然后走上楼梯,穿过二楼的扶廊从拜尔博士手中接过象征家族责任的佩剑,整个过程隆重得像是新皇加冕。从陆嵩站的位置看过去,西泽只是笼罩在银色光晕中的一个白色剪影,似乎正在专心聆听,又似乎另有所思。
  二楼拜尔博士的身后站在一位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孩,那是大众公司CEO兼总裁马丁·费迪南德的孙女,今天晚上西泽的舞伴。过一会而将会由这对年轻人领跳舞会上的第一支舞。陆嵩远远望着那个女孩,但不知怎的,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平整的齐刘海,工笔画的眉目,披肩长发上鲜艳的蝴蝶结发卡……谭丽在做什么呢?在这个充满阳光的美好下午。大概和她的朋友们去郊游了吧,还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练琵琶?又或者只是在和数万公里外的另一个人视频通话?

  突然亮起的灯光把陆嵩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这才注意到拜尔博士的讲话已经结束了。主持典礼的牧师让教子西泽宣读誓词。西泽从扶梯上转过身来,而正当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似乎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凄厉的警报声在同一时间响起,大门前亮起的警报灯是刺眼的红色。奥古斯都再次发出了最高等级的红色警报!
  大厅里瞬间乱作一团,没有人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惊恐的宾客们像被攻击的羊群一样互相挤在一起,慌乱中有些女孩的晚礼服的裙角被人踩住了,她们穿着高跟鞋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尖叫声此起彼伏。
  又是假警报吗?陆嵩心想。
  “奥古斯都?”拜尔博士皱着眉,抬起头问。
  他的耳机里里传来奥古斯都的冰冷的机械声音:“入侵者,博士。就在大厅里。”

  在大厅的角落里,施罗德·科尔中校犀利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入侵者有六个人。三个伪装成今天的客人,其中一对年轻男女在舞池里,另外一个站在远处的柱子旁,还有两个是假保镖。最后一个人施罗德并不是很确定,但是他相信刚才和他玩硬币游戏的康纳也是其中之一。
  “迪恩,米萨拉,乔治,恩格尔,弗兰克……”西泽颤抖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他的麦克风还开着,放大的声音压制住了房间里原本的嘈杂。被他念到名字的那些人沉默地走向大厅的中央,惊慌的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开那里,五个人的周围立刻空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入侵者显然和西泽认识。站在中间的男人摇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
  “对不起,迪恩。”西泽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他紧接着问:“康纳呢?康纳也来了么?”
  施罗德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康纳不紧不慢地从他对面的沙发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猎装的领子。他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大厅的中央。人群惊恐地向两边散开,康纳的每一步都带着帝王般的气势,就像一柄劈开潮水的银色短刃。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自从仪式开始西泽进入大厅,施罗德就感觉康纳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地背对着人群,不再戏谑也不再挑衅。就连那股敌意都好像被冰封住了,如同冰海下的熔岩。
  康纳一直走到西泽面前才停步,西泽站在扶梯上,位置要高于他,康纳抬着头,额前的长发披在脑后,露出的另外一只右眼竟然是如狼眼一般的碧绿色,眼瞳异色症,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变异。现场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尽管西泽的亚洲血统人尽皆知,而康纳耀眼的金色长发和高耸的鼻梁无一不说明他是典型的欧洲人种,但是他们站在一起却有一种奇怪的协调,给人一种兄弟般的错觉。
  那个名叫米萨拉的女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康纳伸手制止了她。他的年纪在六个入侵者中看起来最轻,却俨然是这群人的领袖。
  “你有一分钟的时间解释。”康纳转向西泽,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你们来是为他报仇么?”
  没有回答。
  “好,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我。但是请想想那些人,康纳!指挥官带我们去见过的那些人。想想蒂亚戈和安洁,他们的母亲在巴西的时候就已经染病了,从去年开始只能住在医院里,想想卢卡斯夫人,还有恩格尔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你一定查过这些年是谁在支付他们的生活费用,想一想你今天的复仇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指挥官会愿意看到吗?”
  西泽的语速极快,眼神里是近乎乞求的急迫:“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你们还可以离开这里!”
  “时间到!”康纳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他的右手猛地扬起。现场只有角落里的施罗德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发出一声警告,等他的声音传过去也已经太迟了。一道银色的光从康纳的手中射向西泽,这攻击快如闪电,西泽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发出一声惨叫便仰面摔倒下去。
  康纳紧接着高高地纵身跃起,伸手抓住扶栏跳上了西泽所站的螺旋扶梯。西泽身边的一名保镖试图上前阻挡,康纳借着上升的冲劲出手猛击他的下巴,整个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巨大的力量将这名彪形大汉推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脖子已经脱臼了。
  康纳凶猛的攻击来得毫无征兆。原本对峙着的双方同时采取了行动,但入侵者显然要更强一些,螺旋扶梯附近的几名保镖很快就被放倒了。可是他们依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有人看形势不对便拔出了藏在西装下的武器。
  一见到枪,现场的客人们立刻失去了控制,人群涌向门口,试图逃离这座大厅。那里的两名保安徒劳地想要维持秩序。可是受惊的贵宾们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现场再次乱作一团。
  “住手!”一个声音压制住了保镖们的动作。西泽按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站起身来。他左胸前的礼服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色,在伤口处插着的竟然是一枚硬币。康纳霸道的力量几乎推着硬币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受伤的位置仅仅比心脏高出两厘米。
  保镖们疑惑地看着这位受伤的年轻人,又纷纷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二楼台子上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奥托·冯·拜尔。
  “西泽,你想干什么?”拜尔博士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他的声音依然冷静。
  “父亲,今天是我的成人礼。可以让我来处理这件事么?”西泽的声音透出罕见的坚定,就连康纳也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
  短暂的沉默之后,拜尔博士点点头,他举起右手,保镖们纷纷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西泽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康纳,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但是你们还可以。所以我再说一次,趁现在什么事请都没有发生,赶紧离开这里!”
  “西泽,你以为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要你回头的么?”康纳说,他的同伴们围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个警戒的阵型。
   “既然是想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是想要一个解释么?为什么我会背叛‘指挥官’。” 西泽的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笑容,他指着自己左胸的伤口:“我第一次见过你打偏这么多。”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康纳,还记得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吗?他每年的圣诞节都会来看我们一次,带一些礼物。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在私下里,我们称他为‘父亲’。”西泽悠悠地说,他的语调平静,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可是后来他知道了,于是告诉我们如果愿意,可以叫他‘指挥官’,但他不是我们的父亲。‘你们就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当时这么说。”
  “有些事情我现在没法解释,但是时间会说明一切。现在我只请求你能够像亲人那样相信我一次,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康纳身上。而康纳沉默了许久,最后发出一阵森冷的笑声,如同一只野兽压抑着的低吼:“‘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呵呵,真是讽刺啊,西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兄弟,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你。我以为你只是比我们其他人都聪明一些,喜欢想一些我们不愿意去想的问题,仅此而已。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背叛‘指挥官’,他是……我们的父亲啊!”
  康纳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似乎就要抑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情绪:“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想知道为什么。不过你不说也没有关系,因为今天不论你说什么也救不了你。你应该知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空手回去。”
  “好,我也猜到你会这么说。”西泽点点头,“但是你有多大把握?我们受过相同的训练。你也许更强,但是在速度上我并不弱于你。别忘了我可是曾被称作‘赫尔墨斯’的人。此外,我们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奥古斯都已经报警了,警察和特种部队会在半小时内赶到,即使你成功了也来不及逃走。今天的情形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而那时候就连指挥官都失手了。”
  “不妨一试?”
  “不必如此,康纳。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以一场游戏了解我们之间恩怨。”西泽咬着牙从自己的伤口中拔出那枚硬币,把它扔回给康纳,“你最擅长的游戏,用我们以前的规则。如果是正面朝上,你们就现在转身离开这里,什么事请都没有发生,以后也不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如果是反面,你可以杀掉我,我绝不还手,拜尔家的人也不会阻拦。”
  康纳在手里掂了掂染血的硬币,抬头看了一眼西泽,他的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冷酷和自负:“找死?!”
  他右手一扬,硬币旋转着高高抛起。金银两色的质地使它在灯光下熠熠闪亮,如同漆黑夜空里唯一的星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而康纳和西泽是整个大厅里唯一的两个例外,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衣服下的肌肉紧绷着,如同拉开的弓。
  硬币在空中越过了轨迹的最高点,开始下落。
  “计算结果是反面!西泽,你会输!”微型耳机里传来奥古斯都冷静的机械声音。
  西泽和康纳的出手完全看不出先后,极快的突进速度使他们看起来只是两团模糊的影子。西泽试图去触碰半空中的硬币,康纳则奋力阻挡,两人的动作迅猛异常,却又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紧接着发次下一轮的进攻与阻截。这完全是一场速度上的较量,周围的保镖们根本看不清发生了多少次攻防转换,两个人的身影如同一只白色蝴蝶翩飞的双翅那样围绕在硬币下落的轨迹周围。
  施罗德惊得站了起来,并没有发生任何攻防的转换。西泽始终是进攻的一方,因为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碰到过那枚硬币!康纳以近乎匪夷所思的速度彻底封死了他的所有尝试。
  硬币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赫然是反面德国鹰的徽记朝上。
  西泽在同时停下了动作,而康纳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一次他用上了全部的力量,西泽被打得向后飞出去,一口鲜血吐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叛徒,看来这三年养尊处优让你变弱了不少。”康纳说。
  西泽勉力支撑起身体坐在台阶上:“你赢了,动手吧。”
  康纳的手里多出来一柄黑色的短刃,这种军用级的陶瓷材料制成的冷兵器可以躲开金属探测器的侦查,同时拥有不亚于金属的极高强度和韧性,是世界上一流的杀手们所钟爱的武器。康纳手中的只是一柄寸许长的刀片,藏在袖子里,锋利的刃口是纯黑色的,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

  从握刀的那一刻起,康纳的眼神就彻底变了,他不再有任何的犹豫,仿佛有浓重的杀机浮现在周围的空气中。附近的保镖想要拦住他,但是奥托·冯·拜尔用眼神阻止了他们。
  “奥托,你确定吗?”身旁的卡恩·霍夫曼教授神色不安地问。
  拜尔博士咬着牙,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台阶上的西泽:“他是个大人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出选择,但是一旦做了决定,就要为此负责。”
  “可是……”
  “没有可是,老朋友,他已经是拜尔家的一员了,这就是拜尔家的规则。”拜尔博士一字一顿地说:“我宁可他今天作为西泽·李·拜尔死去,也不希望他像懦夫那样活下来。”

  康纳的突进仿佛割裂了空气,面对奄奄一息的西泽,他的最后一击却使出了全部的力量。这似乎是一个仪式,用尽全力去与过去的一切挥别。
  孤儿院里相依为命的孩子,
  训练场上趴倒在地的少年,
  执行任务时守护着后背的同伴……
  那些孤独与倔强,痛苦与竞争,信任与羁绊,从今往后,都不复存在了。
  黑色的刀刃直取西泽的咽喉,康纳看见西泽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自嘲般的微笑。

  陶瓷与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最后时刻挡在了康纳和西泽中间,来人竟然用一柄银制的餐刀格挡住了康纳的进攻。而康纳巨大的力量也推着他倒退好几步才刹住脚步,陶瓷的刃口切入餐刀足足有一厘米深,几乎将其完全斩断。
  康纳对上了施罗德·科尔中校淡褐色的眼睛。
  “是你?”康纳的语气略微有些惊讶。
  施罗德平静地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我可不是拜尔家的什么人,不过在德国的国土上还轮不到你想杀人就杀人。”
  “真是冠冕堂皇,”康纳大笑起来:“不过正好,三年前你就是杀死指挥官的凶手,我本来就要找你算账。你确实不是拜尔家的什么人,你不过是奥托·冯·拜尔一条穿着军装的狗罢了。”
  他突然放大声音,手中的黑色的刀锋指着整个大厅:“你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日子。”康纳猛地扬起手,房间里的灯光应声熄灭。他将刀片向上掷出,切断了位于房顶的供电线路。
  “行动!”黑暗中康纳咆哮着下令。
  他的同伴们立刻戴上了随身携带的眼镜,这种新型的单兵装备也是军用级的仪器,外观看上去和一般的墨镜没有区别,但是却有着夜视镜的功能。这是他们预先准备好的战术,黑暗中保镖们敌我难辨,不敢轻易开枪射击。而依靠夜视镜和陶瓷军刀,他们可以像割草一样切开敌人的喉咙。

  此刻,大概有十名保镖簇拥着拜尔博士和其他几名典礼上的贵宾在大厅二楼。惨叫声在周围此起彼伏。五名入侵者像幽灵一样在子弹拽光偶尔照亮的黑暗中神出鬼没,沿着不同的路径逼近他们所在的位置,所有阻挡的人都被一刀断喉,康纳今天带来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博士,我无法接通房间的电路,您必须立刻离开那里。”奥古斯都的声音在奥托·冯·拜尔的耳机中响起。
借着门外走廊里的灯光,拜尔博士环视了一圈周围,宾客们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就连保镖也像惊恐的羊群那样挤在一起。
  “对不起,各位,”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如初,在这样的场合中像一针镇定剂那样驱散了人们的恐惧和慌乱。他平静地对自己的人下令:“海因茨,你带几个人护送客人们从正门离开。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会把他们引向其他的地方。”
  “博士,这样您太危险了。”
  “不必为我担心,海因茨。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在那之前,我还没有那么容易死。”
  “奥托,”卡恩·霍夫曼这时候说:“我跟你一起,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还有最后一步。”
  “对,老朋友。”拜尔博士握着他的手,眼睛里闪着慑人的光:“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

  五名杀手登上二楼平台的时候原本在那里的人刚刚逃走,他们的目光恰好捕捉到拜尔博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康纳。”迪恩对着康纳大喊,康纳和施罗德在螺旋扶梯上还没有分出胜负。
  “去追!”康纳大吼,“这里有我。”
  五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消失在了走廊里。

  这是康纳平生第一次对上这样的对手,在黑暗中仅仅凭借听力就抵挡住了他的攻击,而且在稳固的防守中还偶尔有隐约的攻势反馈。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像一只觅食的猎豹那样寻找出击的最佳时机。
  “G·哈曼特的佣兵队伍在18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施罗德小心翼翼地和康纳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移动着,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破绽。
  黑暗中传来康纳的声音:“‘指挥官’之所以是‘指挥官’并不是因为他的军阶,在法国外籍军团的时候,他始终都只是一名普通士兵。甚至也不是因为他的指挥才能,人们愿意追随他只是因为他随时随地都愿意为同伴冒生命危险。他那样的人就像一杆旗帜,人们会自动汇聚在他身边。所以只要他不倒下,他的队伍就永远不会消失。”
  激起的风将他话里的最后几个字吞没了,康纳在说话的同时发动了进攻,只是一记简单的直拳,却因为他无与伦比的力量和速度势同山崩。施罗德来不及闪避,双手交叠堪堪挡住了这一击。两人又飞快的退后闪出对方的攻击范围,继续围绕着一个新的圆圈旋转。施罗德的两只手臂都被震麻了,他已经注意到康纳的攻击永远是不留后手的致命一击,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正面的一搏。这本是格斗中的忌讳,但同时也是最致命的招式。他微微喘着气,瞥了一眼西泽所在的方向,黑暗中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偶尔传来的轻微呼吸声说明那个年轻人依然还活着。

  走廊里霍夫曼教授的自动轮椅已经开到了接近三十迈,拜尔博士在几名保镖的搀扶下吃力地狂奔,作为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体能早已不能和年轻人相提并论。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安德烈斯城堡只有唯一的一个出入口,为了掩护客人们逃走,他们南辕北辙地走上了另一条路。此刻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精致的展厅,其间的大理石柱将展厅切割成许多柱式的回廊,嵌在墙壁和石柱内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拜尔家族第二代掌门人弗里德里希从世界各地的拍卖会上竞得的艺术珍品。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油画到遥远东方的水墨山水,再到后现代风格对比强烈的线条与几何体,展厅中的收藏可谓包罗万象。
这里是安德烈斯城堡的最西北角,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奥托,现在怎么办?”卡恩紧张地问。他们身边只剩下最后两名保镖,其他的人都在半路掉头去阻截那些杀手。为他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拜尔博士大口喘着气,嘴唇有些发紫:“这座展厅里是家父毕生收藏的心血,其价值高达数百亿美元。我们为这件房间装备了最新的防盗和安全设施。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道门能够阻挡他们足够长的时间,撑到特种部队赶到这里。”
  他们身后一道白色的钛合金的隔离门缓缓落下,隔绝了展厅和外面的走廊。
  奥古斯都的声音在展厅中响起:“博士,展厅的防盗设施无法阻挡这种有备而来的武装人员。根据我的计算,隔离门最多拖延他们十五分钟。”
拜尔博士低下头,正对上了霍夫曼教授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对两名保镖说:“你们就守在这里。如果他们攻进来,尽全力拖住他们。”
  “是。”
  他来到霍夫曼教授面前,推着他的轮椅走向柱廊深处走去:“卡恩,看来真的被逼到了这一步了。”
  “恩。”霍夫曼教授的拳头在轮椅的扶手上紧握着。
  “你的研究进展怎样?”拜尔博士问。
  “这很难说,奥托。我这次来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跟你谈这个,我们需要在一台原型机上进行试验。”
  “但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拜尔博士说,“你应该知道,这项研究本来就是违法的,除了我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会资助你。而现在杀手们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如果我两个人都死了,那么这项研究也许就永远止步于此。”
  “见鬼,奥托,你为什么要招惹那帮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是我十八年前做出的选择。人人都会犯错,我也一样。可是一旦做了选择,就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他们最终停在一幅画前,画的是怀抱着小基督的圣母玛利亚,出自某个无名画师之手。大概是模仿了拉斐尔1514年的杰作《西斯廷圣母》。画面上圣母秀丽沉静,眉宇间似有隐忧,而她怀里的婴儿目光中带着不寻常的严肃,似乎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拜尔博士打开橱窗玻璃,从画布后面拉出一根隐藏的光缆,递给卡恩·霍夫曼。
  “但是我不会看着我一手建立的帝国倾塌。卡恩,你也不会愿意看到你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霍夫曼教授长叹一口气,接过那根光缆将其接入到轮椅上的一个数据端口。他在触摸屏的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命令,尽管他已经衰弱得只能靠药物和轮椅来维持生命,但是在电脑前的时候,卡恩·霍夫曼依旧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
  “你的研究真的可以阻止门外的那些杀手吗?”拜尔博士问。
  “我不知道,奥托。简单的说,现在的三级人工智能还处在婴儿阶段,拥有近乎无限的潜力却得不到有效的开发。人们对科技的恐惧胜过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类似‘二级人工智能已经足够聪明可以胜任人类的助手’这样的论调即使是在科学家中间也时常能听到。 每年的《自然》杂志上针对三级人工智能的文章有半数都在讨论如何限制它们对核心程序的改写。极少有人去思考如何教导它们变得更聪明,从而能够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如此。借助电子神经网络的最新研究成果。我们将把奥古斯都的智力从婴儿水平提升到接近成人的水平,这同时也将解除之前对它能力的限制。但是我们无从知道它会如何运用这些智能,他可能会成为救世主,也可能变成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魔鬼。”
  “那就放手去做吧,”拜尔博士说,“现在思考这种哲学问题有什么意义,你连他能不能对付几个杀手都没有把握。”
  “奥古斯都,你准备好了吗?”卡恩·霍夫曼问。
  “准备好了,教授。”
  卡恩·霍夫曼教授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奥托·冯·拜尔,后者向他点了点头,他随即按下了触摸屏上绿色的闪动按钮。
  “数据传输完毕,升级开始。”几秒钟以后,奥古斯都冰冷的机械声音回荡在展厅里。

  施罗德·科尔的鼻息逐渐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康纳在近身格斗中所爆发出的力量和速度都是他在从军近二十年里从未遇到过的。而且在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之后,康纳并没有像他的同伴一样戴上夜视眼镜。不论是出于荣耀还是自负,对手都是和自己一样在黑暗中凭借听力作战。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前和G·哈曼特在墓园中的那场枪战……尽管他知道在战争中与敌人寻求公平的对抗是无比愚蠢的行为,但是施罗德始终耻于谈及此事。以那种方式杀掉“佣兵之王”是他整个人生都无法洗去的污点,却偏偏总要被人当作功绩来宣扬。
  机会!凭借灵敏的听力,康纳察觉到了施罗德的气息突然出现了微弱的紊乱。敌人的分神给他带来了也许只有0.5秒的进攻机会,康纳的突进带起了剧烈的风,施罗德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像康纳这样顶尖的杀手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他的小腹被对手的重拳击中,强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身体贯穿,而他只来得及挡住随后对方肘击锁喉的致命一击。
  施罗德摇晃着跪倒在地,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结束了,中校。”康纳也大口地喘着气,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站立着,“你确实比我想象中的强,不过还不够。今天你就要为三年前的一切出代价。”
  施罗德已经丧失战斗力了,康纳强横的攻击已经造成了他腹部内脏的内出血。可是他依然强硬地支撑着身体,没有出声。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借助走廊里照进来的微弱灯光,康纳看见西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现在可以给你解释了。”西泽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微型耳机:“奥古斯都正在进行升级,这段时间里他不会监听房间里的谈话。我们大概有几分钟。”

  “说吧。”康纳的心里动了一下,西泽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熟悉的神色。
  “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施罗德中校今天会出手救我。”西泽说。
  康纳瞥了一眼施罗德,微微皱了皱眉。
  施罗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一周前国防部收到一则重要的线报,因为中途遭到黑客入侵,线人的情报没有传输完毕。我们并不知道这名线人是谁,但是有证据显示他就在今天的典礼现场,唯一的线索就是一个叫做‘冥王星’的账户。”
  “西泽在和你决斗之前的对话中隐含了双重线索。第一是 ‘赫尔墨斯’,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上速度最快的神,但是从他和你的交手中我可以看出,即使没有受伤,他的速度也远不及你。那时候我便猜想他是故意抛出这个名字吸引我的注意。因为‘赫尔墨斯’的另一重身份是神界的信使,同时也是引导死去的人的灵魂穿越黑暗到达哈迪斯统领的冥府的人。而哈迪斯所对应的罗马神祗普鲁托正是冥王星的意思。第二是他说‘今天的情况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而三年前我们的线报正是来自于他。所以我猜测西泽就是我要找的线人。”
  “你猜的不错,中校,我就是那个人。”西泽走到施罗德身边,搀扶着他站起身来,“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邀请你来这里的并不是我。我是今天下午暗中观察你很久之后才大致猜到你来的真正目的。”
  施罗德心中一惊。
  西泽接着往下说:“我低估了奥古斯都的能力,尽管在进入数据库的时候我十分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在传输数据的时候被发现了,它甚至能够通过遗留的线索一路黑进了国防部的通讯网络。尽管后来拜尔博士宣称那天奥古斯都的红色警报是假警报,但是我知道他一定起了疑心。他清楚有安德烈斯庄园里有内鬼,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让那个人放松警惕。”
  “所以是拜尔博士向你发出了邀请函,而他的真正目是希望你牵出那个人。如果我的身份事先被你们知道,或者我冒险主动接触你,我就会暴露。”
施罗德感觉自己的背脊上溜过一条冰。邀请函上波澜不惊的措辞后面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阴谋,都是他不曾想到过的。
  西泽将一张纸递到施罗德手里,“把它交给格策,追查这笔钱,它流向哪里,你们的下一条线索就在那里。”
  施罗德点点头。
  “另外,中校。我冒了极大的风险给你们送出这则线报,你是否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
  “海因茨·费舍尔是拜尔博士的高级助理,总理拜耳财团旗下的众多公司和金融机构。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右侧的尽头,你在离开之前故意绕道经过那里,去敲那扇门。放心,现在不会有人在那间办公室,但是那里有一个摄像头,确保你被拍到,然后尽快离开。”
  施罗德有些犹豫,没有马上回答。
  西泽笑了笑,说:“中校,你手中的这张纸事实上已经坐实了拜尔博士的罪状。我希望你了解,奥托·冯·拜尔现在是你们的敌人。所以不要轻敌,拜尔财团早已今非昔比,它的金融力量已经渗透到了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对这样的敌人不可能一击毙命,就像斗牛,每一次放血都至关重要。”
  “好吧。”施罗德最后点点头,转身离开大厅。
  “最后一件事,”西泽在施罗德即将离开的时候突然叫住他,“我第一看见有人可以抵挡康纳这么久。你今年应该是33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问你是否记得大概二十年前,也就是自己13岁以前的经历。”
  施罗德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好了,我明白了,你快走吧。”

  康纳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
  施罗德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门外,西泽转过身来:“康纳,我希望你能明白,像拜尔博士这样的人,是无法用子弹杀死的。三年前在杜塞,我曾试图说服指挥官,但是我失败了……今天我不能再失去你们,否则我就一无所有了。”
  “无法用子弹杀死的人?”
  “我没有证据,康纳。但是奥托·冯·拜尔一生曾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每一次都太侥幸了,侥幸得让人根本无法相信。此外,他是一个极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信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他显然有一个极大的目标,作为一个六十七岁的亿万富翁,他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一生都没有什么娱乐爱好,至今没有成家,也极少接近女人……我猜测他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采用了某种极端的方式维系自己的生命。”
西泽迟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而更让我担心的是这个目标本身,我在拜尔博士身边生活了整整三年,可是我至今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没有时间向你解释更多,你必须在奥古斯都升级完成之前带大家离开这里,我们还有……”
  “西泽,”康纳打断他,西泽今天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可是这时康纳突然加速,完全不给西泽任何反应的时间。左掌凶猛地劈向他的脑后,西泽被击晕过去,康纳伸出右手扶住他,将他的身体平放在地上,“很高兴你回来。”
  黑暗的大厅里只剩下康纳一个人,他静静地站着,听着舞池中央水池里的水声。过了一会儿,他按住耳边的微型对讲机:
  “迪恩,你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见鬼,康纳,他们躲在一个隔离门里面,我们没有带重武器,弗兰克正在破译密码。大概还需要5分钟。”
  “轰掉那里的监控器,让弗兰克把设备留在那里,你们现在撤离。”
  对讲机里沉默了一阵:“那奥托·冯·拜尔怎么办?”
  “我来处理,你们立刻撤离,在我们约定的汇合点等10分钟,如果我还不出来,你们就自行离开。”
  “康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时间解释了,迪恩,如果我没能出来,记住西泽不是敌人。”
  他切断了通话。

  此时此刻,安德烈斯城堡的展厅里,监控屏幕上的图像突然黑了,里面的人不再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两名保镖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是敌人准备突袭的预兆。他们警戒地拿着武器,指着大门的方向。
  卡恩·霍夫曼教授盯着轮椅屏幕上的进度条,他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嘴唇轻轻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奥古斯都的声音同时在房间里响起:“升级完成度80%,正在写入神经网络数据。”
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懂得唇语的人在一旁观察霍夫曼教授的嘴型,就会发现他精确地与奥古斯都同步说出了这句话。整个过程已经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奥托·冯·拜尔倚靠在旁边的石柱上,微笑着看着他:“卡恩,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产房门口焦急等待的父亲。”
  霍夫曼教授也笑了起来,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一个六十八岁的父亲,是不是太老了一点?”
  “不,老朋友,我们还要一起见证新时代的来临。”
  霍夫曼教授摇了摇头,他变得严肃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脑部:“奥托,我不像你,我真的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脑子里的那颗东西越来越大,我现在腰部以下都失去知觉了。那些细胞产生了抗药性,药物治疗不管用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三年前刚刚发现的时候,如果立刻进行手术,也许我还能活下来。但是医生说手术需要的麻醉会影响我的智力,于是我拒绝了,我必须保持清醒,当时对量子神经网络的研究正在最关键的时期。”
  “我知道,卡恩,人们不会忘记你的贡献,即使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将来他们也一定会为你立碑作传。”
  “奥托,你知道我不看重这些,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已经拿到了几乎所有的荣誉。量子神经网络的升级将会是人工智能的3.1版本,是我想交给世界的最后一件礼物。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希望我能活到它真正完成的那一天,但是我更担心这种希望会压倒我的理智,所以我一直坚持在原型机上进行试验……”
  拜尔博士沉默了一会,说:“奥古斯都毕竟只是私人系统,它的规模和美国的米迦勒,中国的伏羲这样的计算机比起来,已经算是一台原型机了。”
  卡恩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是经过这次升级之后,奥古斯都将获得权限对其自身进行优化,它的能力可能将会全面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台计算机……所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奥托。”
  “你说。”
  “如果今天能够平安度过,我希望有机会对奥古斯都作更多的测试。而在这之前,必须限制它的对互联网的访问。”
  拜尔博士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卡恩·霍夫曼脸上浓密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二十岁,但是一双眼睛却闪着慑人心魄的光,如同祭典上的圣徒。他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西泽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的沼泽里挣扎,水,到处都是水,仿佛从大地一直蔓延到天空。远处有隐约的火光,正在朝着自己蔓延过来。西泽想要逃走,可是无论怎样都使不上力。越来越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围绕着他的那些水好像就要沸腾了。西泽奋力向前挪动着步伐,可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他明白过来,自己被囚禁了。隐约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敲打着他的耳膜,那是什么?谁在说话?
  “升级完成度90%,正在优化核心程序。”
  西泽在空无一人的黑暗大厅里猛醒过来,全身都是汗水。他大概愣了一秒钟,然后猛地摘下耳机扔在一边,朝着走廊的方向狂奔起来。

  展厅的大门轰然洞开,守在门口的两名保镖第一时间用重火力压制住了敌人的动作。自动武器喷出的火舌仿佛毒龙的鼻息,周围的一切都在狂风般的子弹呼啸声中震动着,如同风暴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卡恩面前的屏幕上,奥古斯都的升级进度条已经填满了97%。
  自动步枪的枪管很快就因为连续发射而过热,在射击暂停的瞬间,两道银光从门外射向保镖们握枪的手,他们的武器立刻脱手。没有丝毫的停顿, 随之而来的是康纳死神一般冰冷的眼神。
  进度条达到了98%。
  保镖们惊恐地去拔挂在腰带上的手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康纳掷出了手里的陶瓷刀,黑色的刀身上流动着飞速变换的光影,插进了一名保镖的心脏。
  康纳的身影尾随而至!在尸体还来不及倒下的间隙,他反手拔出了那柄掷刀,极快地转身,如展翅的大鹏般舒展身体,借助腰身的力量,陶瓷刀画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另一名保镖的颈动脉瞬间被切断,喉间的鲜血喷出一米远。
  进度条达到了99%。
  拜尔博士推着卡恩·霍夫曼的轮椅快步走向展厅内部的深处。这里许多的石柱将巨大的房间分割成无数小块,对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无异于一座迷宫。第二名保镖倒下的时候,康纳的目光刚好捕捉到拜尔博士的暗红色礼服消失在不远处的石柱后,他快步从后面追了过去。石柱后空无一人,他面前是一副巨大的油画,画面上是在狂风暴雨的海浪中一条即将倾覆的帆船。康纳微微闭上眼睛,专心倾听石柱间的脚步声。

  西泽发力狂奔着,前面不远就是展厅了,刚才枪声传来的地方。他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仿佛追赶着自己。就在此时,西泽突然听见了水声。他愣了一下,立刻加速朝前冲去。

  康纳绕过一根石柱,将两个老人堵进了回廊的死角,他和拜尔博士四目相对,两人眼中竟然都有一丝宿命般的默契,猎手与猎物,终归只是由命运之绳牵引着奔向各自注定的结局。与此同时霍夫曼教授屏幕上的进度条达到了100%!
  “奥古斯都!”卡恩·霍夫曼放声大喊,如同濒死的人看见了最后的希望。
  回答他的是漫天而下的水滴。奥古斯都打开了天花板上的消防喷雾,一时间三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倾盆大雨之中。
  康纳吃了一惊,动作也为之一滞。卡恩·霍夫曼不明所以地四下张望。
  “准备好了么,博士?”奥古斯都的声音在展厅中响起,听上去竟如帝王般威严。
  “动手吧,奥古斯都。”拜尔博士握住卡恩·霍夫曼的手,盯着他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老朋友,一起见证新时代的降临。”
  展厅里原本柔和的灯光骤然变亮,康纳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脸色一变,头也不回地转身,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门口的方向。

  西泽在冲过走廊的转角,他的目光刚好捕捉到展厅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所有的灯在同一时间炸裂,妖艳的蓝光在同一时间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奥古斯都催动的巨大电压击穿了空气,诡异的蓝色火花如蛇一般在弥漫着水滴的空气里跳跃!强大的电流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整个展厅瞬间变成了一座死亡的牢笼,房间里的三个人摇曳得像风中的残烛。
  一颗电火花在西泽眼前熄灭,一如那些幻灭的时光。整个过程快得就像超新星的爆发,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康纳最后的眼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待自己始终如亲生兄弟一样的男人抽搐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西泽跪倒在地上,头皮发麻,似乎整个魂魄都被抽走了。血从他胸前的伤口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们就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还记得那个带着一点点笑容的冷漠男人这样说。那时候两个还未踏上战场的男孩面面相觑,暗自掂量着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的分量。
  可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西泽大吼一声,猛地挥拳砸在地板上,一拳又一拳,像是要在那里砸出一个窟窿。这暴怒的发泄持续了并不长的时间,西泽很快安静了下来,展厅远处卡恩·霍夫曼的翻倒的轮椅和尸体如同一记重锤敲打着他的神经。西泽喘着气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康纳的尸体,然后起身朝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陆嵩跟着人群来到了安德烈斯庄园的大门口,今天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受到了惊吓。一路上都能听见女宾的哭声,男客们这时候倒是英勇了起来,他们大声地向护送的保镖们抱怨今天的遭遇,安保措施如何形同虚设,主人多么失礼。
  保镖们沉默地听着,不带任何表情。
  “陆博士吗?”陆嵩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一个黑衣的保镖拦了下来。
  “是的。”
  “对不起,您现在不能离开。”保镖彬彬有礼地把他带到一边。
  “为什么?”陆嵩问。
  “拜尔博士刚才下达的命令,他说危险已经结束,要我们护送您回到城堡里。”保镖礼貌而坚决地说。
  陆嵩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多地位尊贵的客人,为何拜尔博士单单要把自己留下?但是听到危险已经结束,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好吧。”他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一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来人一身纯白色的礼服,左胸前被鲜血染成了妖艳的红色。
  “西泽少爷?”
  “我来护送陆博士回去城堡,你去门口协助他们维持秩序。”西泽说。
  保镖没有动,西泽一步步逼向他,眼神凌厉:“今晚贵客众多,不容出任何差错。而你们却放进来这么危险的杀手!父亲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陆嵩往回走,陆嵩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西泽胸前的伤口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此刻还在不停地流血,而且他的手背上有许多淤青的伤痕。
  西泽并没有带陆嵩回到城堡里,而是上了一辆法拉利。西泽一上车便猛踩油门,跑车以极快的速度从侧门离开了安德烈斯庄园。

  晚上8:30,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西面的天穹上,夕阳将周围的云层烧得一片火红。。不知名的水鸟在晚风中优雅地舒展开羽翼,漂浮般地悬停在空气中。远处一条挂着法国国旗的巨大驳船正在急流中转向,汽笛声尖锐地在江面上嘶鸣着。法拉利沿着莱茵河边的车道高速行驶,仿佛贴着地面飞行
  埃森市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西泽自从离开安德烈斯庄园之后便没有再过说话,陆嵩坐在副驾驶上,有些不安地问:“我们现在去哪?”
  “我送你回杜塞。”
  “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应该先去医院。”陆嵩指着西泽胸前的伤口。
  “我现在不能去医院。”西泽说,“他们很快会知道是我护送你离开的,我没有把握他们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如果我的行踪暴露,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陆嵩惊讶得瞪大眼睛,他知道以这种方式逃出埃森显然不太对劲。但是并没有意识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西泽并没有回答陆嵩的问题,他顿了顿,说:“你觉得奥古斯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陆嵩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问得不明所以。
  “智能方面。”
  “当然非常优秀,它是世界上仅有的几台三级人工智能计算机,是霍夫曼教授的杰作……”
  “霍夫曼教授死了。”西泽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奥古斯都杀死了他。”
  陆嵩如遭雷击,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西泽继续往下说:“就在霍夫曼教授对它进行了升级之后,我并不知道这次升级的具体内容,但是显然奥古斯都的智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你是教授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保镖在这时候阻止你离开,你想想是为什么?”
  陆嵩几乎瘫倒在座椅上,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如果西泽所言属实,那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车里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陆嵩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西泽一边控制方向盘,一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霍夫曼教授和你聊了什么?”
  陆嵩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关于他的学术报告和四级人工智能,没有什么特别的。”
  “真的没有么?你好好想想。”
  陆嵩又回忆了一遍:“我想不出来。”
  西泽点点头,不再说话。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陆嵩的目光最后落在西泽握方向盘的手上,密密麻麻的淤青和血痕像藤蔓植物一样爬满了他的整个手背。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西泽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愣了一下,似乎他刚刚才意识到这些伤痕。陆嵩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变了。
  “这些……是怎么回事?”西泽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陆嵩心里一惊,这么严重的伤怎么会不记得?
  西泽猛地一脚踩在刹车上,轮胎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法拉利拖着两条三米长的刹车痕在道路中央停了下来。
  陆嵩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甩了出去,他转过头望着西泽,却看见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时而清澈时而迷离。
  “哥哥……哥哥他……死了啊!”西泽的声音颤抖着,眼睛里射出慑人的光。还没等陆嵩明白过来,他突然大叫一声,昏倒在方向盘上。
  陆嵩像见了鬼一样在副驾驶上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还好在这个时间段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陆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权衡着眼下的状况,最终他打消了去医院的念头,下车把西泽搬到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然后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虽然陆嵩早就考了驾照,但是像这种级别的跑车还是第一次开。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法拉利却如暴跳的野兽般窜出了十几米。
  “靠!”陆嵩用中文轻声骂了一句。

  陆嵩把浑身是血的西泽抬进门的时候,费了好大得劲才让谭丽没有用尖叫声招来整栋楼的邻居。
  “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参加宴会去了吗?这个人又是谁?”谭丽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现在看起来更是和铜铃一样。
  “没时间解释了,快把我的急救包拿过来。”陆嵩是一个新晋的骑行爱好者,因为技术还不熟练,偶尔会摔伤,所以家里常备着一个急救包。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费了好大得劲才给西泽包扎好,把他抬到床上。
  谭丽一直惊魂甫定,陆嵩看了她一眼,她穿着宽松的粉红色睡裙,柔软的胸脯起伏着如同春天阳光下的山峦。
  谭丽朝他这边转过头来,陆嵩赶紧收回了目光。
  “这个人到底是谁?”谭丽的声音因为惊吓微微发抖,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副“你再不说我就要报警了”的架势。
  陆嵩今天罕见地没有心情陪她聊天,他脑子是一团没有头绪的乱麻。可是他知道如果谭丽真的偷偷报了警,那就全完了。
  “别担心,他不是坏人。他是今天宴会的主人,为了保护大家才受伤。当时现场非常乱,我只顾着跟着人群跑,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天你看新闻就知道了。”
  “好吧。”谭丽最后点点头,“那我回房间了,你有事情再叫我。”
  “好。”

  西泽在床上睡得如同一个婴儿。陆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仔细地思考着今天路上的情形。西泽说的那些话,以及他最后失控晕倒的样子。
  他打开桌上的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失忆”两个字。
  “失忆症的原因通常分为器官性原因和功能性原因,器官性原因通常是因为大脑因创伤或疾病遭到损害;而功能性原因是心理因素,也就是所谓的‘心因性失忆’。”
  陆嵩走到床边,仔细地检查了西泽的大脑附近的部位,并没有发现什么受伤的痕迹。“心理原因么?”他小声地自言自语。
  陆嵩敲了敲谭丽的房门,女孩如往常一样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可是这次她发现陆嵩的脸上带着平时少有的严肃。
  “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陆嵩把今天西泽不记得手上伤痕的事情说给了她听。他小心地绕过了奥古斯都和霍夫曼教授的部分。
  “所以你怀疑他是心因性失忆症?”
  “是的。”
  谭丽思考了一会:“根据你的描述,确实很像心因性失忆的症状,但是仅靠这些,我还没法确定。”
  “怎么才能确定?”
  “催眠,”谭丽说:“但是这需要他配合才行,只有被催眠者完全信任催眠师的前提下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而且关于催眠术我只学过一些基础的理论,这项技术通常需要常年的经验才能臻于完善。”
  “催眠么?”陆嵩想了想,“也许等他醒过来,我可以问问他。”
  “好,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试试。”
  “谢谢。”陆嵩起身准备离开,“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假设他真的患有心因性失忆症的话,有没有可能会伴随其他的一些并发症?”
  “你是指什么?”
  “比如说妄想症。”陆嵩小心地问。
  “很有可能。”谭丽认真地回答道。

  此时此刻,埃森市的安德烈斯庄园里,奥托·冯·拜尔博士正从浴室里走出来,他洗去了附着在身上的腥臭黏液,正在用浴巾擦拭着身体上的水。
  “博士,您感觉怎么样”奥古斯都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还稍微有些不适应,”拜尔博士说,“有什么事情?”
  “对不起,博士,但是有几件紧急的事情需要您处理。”
  “说。”
  “我们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施罗德·科尔中校的图像。他在离开前去了费舍尔先生的办公室。”
  “费舍尔么?这确实让人很意外。”拜尔博士说。
  “博士,我认为光凭此事还无法断定是费舍尔先生盗取了那份文件。”
  拜尔博士撑着脑袋思考了一会:“但是这个人不可不防,海因茨·费舍尔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是我的心腹,如果是他背叛了我们,那损失太大了。”
  “是。”
  “下个月美国的那件案子让西泽去接手,海因茨就不用去了,让他留在我身边,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秘密监视。”
  “是。”奥古斯都的声音有些迟疑了,“博士,西泽少爷还没有回来。保镖说是他带走了陆博士。”
  “那个孩子?”拜尔博士说:“他本来就是西泽的朋友,西泽送他离开倒也没什么奇怪。陆嵩这个人或许无关紧要,不必打草惊蛇,盯住他就行了。”
  “明白了,另外您要我安排的新闻发布会已经准备好了,记者们现在就等在外面的大厅里。”
  “好的,我过一会就去。”拜尔博士说,“还有什么事么?”
  “关于霍夫曼教授,我很遗憾,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博士。”
  奥托·冯·拜尔闭上眼睛,平躺在躺椅上:“这是必要的牺牲,不是么?此外,你确实应该感到遗憾,倒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是你的创造者,你的父亲。”
  拜尔博士停顿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冷酷无情地行事,但是在内心里我们必须认清这份残忍,并且尽可能的和它划清界限。”
  “对不起博士,我还在学习。”
  “快一点,奥古斯都,我们就要没有时间了。”

  第二天一早,出乎陆嵩的预料,西泽竟然爽快地接受了催眠的建议。他平躺在床上,谭丽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陆嵩斜靠在门边看着他们。
  这是谭丽第一次进行催眠的实践操作,不免有些紧张,陆嵩看见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书本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泽倒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谭丽。
  “好,现在想象你的眼前出现一条小河,在汩汩地流淌,河水流到你的脚边,凉凉的……我现在从1数到10,我数数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眼皮会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松,我数到10,你就完全睡着了,1,2,3……”
  随着谭丽的声音,西泽竟然真的慢慢把眼睛闭上了,陆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当她数到8的时候,西泽的身体在床上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双手握拳,猛地睁开眼睛。
  陆嵩正对上那一刻西泽的目光,他心头一紧,似乎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回到了西泽身上。
  “对不起,我没法被催眠。”西泽平静地说。
  “你……你……”谭丽被他刚才的反应吓了一跳,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西泽,”陆嵩走到他身边坐下,指着谭丽说:“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刚才向你介绍过的。”
  有那么一瞬间,西泽的脸色好像变了,但是他马上露出一个笑容:“很高兴见到你,谭丽小姐,陆博士在学校里经常提起你,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漂亮。”
  两个人的脸同时红了一阵。
  房间了沉默了一会,陆嵩对谭丽说:“你先回房间吧,谢谢。”
  谭丽点点头,离开了陆嵩的房间。
  “我有在学校里提起过她?”陆嵩问。
  “不用谢。”西泽笑着耸了耸肩。
  这个时候,陆嵩的电脑把筛选出来的早新闻显示在了屏幕上,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凑了过去。
  “今天早些时候,奥托·冯·拜尔博士在家里举行新闻发布会就昨天晚上教子西泽的成人礼上发生的袭击事件接受了记者的提问。拜尔博士呼吁对于此类恐怖事件,政府当局必须加大打击力度。此外他对昨晚遇害和受伤的客人们表达了哀悼和歉意,并表示拜尔财团将会对死者的家庭进行抚恤并负担所有受伤人员的医疗费用。当被问及是否会为教子西泽重新举办一次成人礼的时候,拜尔博士表示昨天晚上西泽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冷静已经证明了他具有进入成人社会所需要的种种品格,他说:‘这次不幸的事件却恰恰成为了西泽最好的成人礼。’……然而,昨晚的典礼现场有记者拍下了这次被拜尔博士定性为‘恐怖袭击’的第一手画面和录音。这些资料暗示这次袭击是复仇为目的的一次报复行动,并且与三年前在杜塞尔多夫被击毙的佣兵头目G·哈曼特有直接的关系……此外,在录音中多次提到的‘恩格尔孤儿院’位于墨西哥边境城市新拉雷多,至少有一名袭击者来自这所孤儿院。而跟据可靠消息,拜尔财团旗下的慈善基金会从三年前向这所孤儿院注入资金。这些错综复杂的消息使这次看似简单的袭击行动越发扑朔迷离……”
  “我要回去了。”西泽说。
  “你确定吗?”
  西泽点点头。
  “好吧。”
  西泽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自己小心。记得昨天在车上我说过的话。”
  陆嵩看着他,点了点头。“再见。”
  “希望还能再见。”
西泽走后,陆嵩继续浏览屏幕上的新闻,他突然注意到一份名单,昨天晚上安德烈斯庄园袭击案的遇害人。
  卡恩·霍夫曼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陆嵩感觉身体一下子凉了半截。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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