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不会取代你,公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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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信文章
“各位同事，先别紧张，今天这场会的主题是——拥抱变化，携手AI，走向更好的未来。”

会议室的灯打得人眼睛发干，投影幕布上，一行大字亮得刺眼：

个人 × AI = 超级个体。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组织升级，结构调整，共渡难关。

三十六岁的苏启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捏着一次性纸杯，盯着那几个字，莫名觉得像祭文。


给谁办的，他心里大概有数。

台上的HR总监笑得很职业，声音有点过于温柔：“先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经过一年多的研发和迭代，我们公司的大模型平台‘天问2.0’，已经可以自动完成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模型调参和大部分的数据清洗标注工作。”

前排有人小声嘀咕：“那剩下这点是不是留给我们互相开？”


声音不大，周围几个人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又很快把表情拉回来，一副“我在认真听”的样子。

HR总监当没听见，继续翻PPT：“这意味着，每一位算法工程师借助天问2.0，生产力可以成倍提升，大家会从繁琐、重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把精力专注在更有价值的工作上。”

苏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已经有点磨花的保温杯，里面是早上泡的速溶咖啡，凉得像刚开完会的心情。

他太清楚了。

每一次技术革命，宣传口径永远是“解放生产力”。

被解放的到底是生产力，还是生产力背后那个人的工位，就不好说了。


“当然，任何变革都会伴随阵痛。”HR总监顿了顿，开始说那套所有人都背得下来的话，“为了更好地适应AI时代的挑战和机遇，公司对算法中心做出了一些必要的组织优化。”

投影一闪，新的PPT跳出来。

不用细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内容。

“简单跟大家说一下，”HR总监的语气温柔得像在劝分手，“算法中心整体会做瘦身，部分业务会外包给合作伙伴，同时我们也会设立转岗池，支持大家向AI应用、AI销售等更具前景的方向发展。对于选择离开的同事，公司会提供N+2的补偿，并额外赠送三个月天问2.0 Pro个人账号，帮助大家更好地适应未来工作。”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秒，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

“离职还送大模型账号，这是怕我们出去之后不够卷吗？”

“人先优化，账号永久。”

“挺好，至少以后找工作可以说，自己是天问的原始股东，贡献了训练数据。”

苏启没说话，视线落在PPT最底下一行醒目的标语上：

——AI不会取代你，不会用AI的人才会被取代。

这句话从去年开始就在整个行业里横着走，被印在易拉宝上，被挂在食堂门口，被写进年会主题，被领导喊成口号。

可现实是什么？

会不会用AI都一样要被优化，只不过现在连决定先开谁，都交给AI去算了。


掌声稀稀拉拉响了一阵，像冬天晒不到人的太阳。

散场的时候，领导们脸上带着统一的“大家辛苦了”的表情，站在门口一一和大家点头。

苏启正准备溜出门，就听见有人叫他。

“老苏，到旁边小会议室来下。”

说话的是他直属领导，数据中台负责人，大家都叫他老田。

小会议室玻璃隔断，两把椅子，一张小桌，一看就是专门用来谈“体面离职”的地方。

苏启进去，顺手把门带上，没坐，靠在墙边，看着对面的人。

老田叹了口气：“别这么看我，我也是打工的。”

“我知道。”苏启笑了笑，“你只是负责把名单念出来的那个人。”

“别说得这么难听。”老田从桌上拿起一台平板，推过来，“这回真不是我拉的名单，是系统算出来的。”


平板上是一份看起来很专业的报告。

项目贡献度，代码提交活跃度，近两年绩效曲线，岗位冗余度，未来转岗适配度，一堆术语排列得整整齐齐。

最右侧有一栏，写着“综合评分”。

再往后，是一句让人看了就想骂娘的话：核心能力可被天问2.0替代率。

苏启沿着名单往下扫，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综合评分：68.3。

可被替代率：71%。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突然有点想笑。

“怎么，天问说我不行？”他抬头看着老田，“老田，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东西了？”


“我信不信没用啊。”老田摊手，“上面说要公平公正，不能领导拍脑袋，就搞了这么一套模型，让AI自己给AI团队的人打分。你说讽刺不讽刺？”

“那你呢？”苏启问，“天问觉得你值不值钱？”

“我挂的是管理岗，”老田叹气，“暂时还没有对应模块。”

“行。”苏启点点头，“说明AI还不会画饼。”

话不算难听，但刀子确实有点快。

老田被噎了一下，又硬挤出个笑：“说正事吧。公司给你的方案不算差，N+2，年终折算也给了，你要是想休息一阵，正好缓缓。三十六不算大，换条赛道还有机会。”

“你知道我最想换掉的不是赛道。”苏启道，“是这张表。”

他把平板推回去，指尖在那一列“可被替代率”上点了点。

“谁提的主意，要把我们干过的所有项目数据、代码提交、文档记录，统统喂给天问训练？”他问，“那笔账要不要顺便算一下？”

老田沉默了一瞬。

这种问题，往上追没有意义。

但被问的人总要说点什么。

“你也知道的，”他最终还是选择那套官方说法，“这是趋势。公司必须拥抱变化。”

“拥抱归拥抱。”苏启说，“咱们这拥抱姿势好像有点太虔诚了。”

他忽然生出一种很荒唐的感觉。

从入行那天起，他就一直被教育“AI会改变世界”。

他写的每一行代码、调的每一个参数、熬的每一个夜，最后都变成了某个庞大模型里的参数一部分。

模型越来越聪明，他自己越来越便宜。

老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放在桌上：“流程就是这样了，我也帮不了你。你早点签，我好赶紧往上报。”

那是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

姓名、工号、部门、补偿金额，打印得干干净净。

苏启把纸拿起来，看了几眼，本来想在最后一栏签名处写点什么刻薄话，又想到这些东西迟早还要扫进系统，成了某个模型的训练语料。

算了。

没必要帮人提炼自己的情绪。

他老老实实写下自己的名字，把笔一放，心里忽然轻松了一点。

打工人最大的一次主动选择，往往就是在哪张纸上写字。


从小会议室出来，工牌还挂在脖子上，工位上的电脑还亮着，内部聊天软件的图标在右下角一闪一闪。

他坐回椅子，刚动了动鼠标，屏幕右侧就弹出一个对话框。

“天问企业助手”发来一条消息：

——听说你最近有职业变动，需要写一封体面又真诚的离职邮件吗？我可以帮你。

苏启盯着这行字，表情有点微妙。

连离职信都懒得自己写吗？

他犹豫了两秒，还是在输入框里敲了一行字：

“帮我写一封发给全员的离职邮件，要求：语气平和，感谢公司，略带一点惋惜，但不要太卑微。”

几秒钟后，对话框里刷刷刷蹦出一大段。

句式工整，态度诚恳，每个词都恰到好处，没有一句可以被HR抓住小辫子，也没有一句是真话。

——太专业了。

苏启看完，在“发送”那两个字上停了停，最终却点了右上角的“×”。

邮件被自动存进草稿箱。

“谢谢，不用了。”他给天问回了四个字。

对话框里弹出一行新提示：

——如果你需要我帮你优化简历、准备面试，也可以随时叫我。

他没再回。

抽屉里那点私人物品收拾起来，很快就装满了一个纸箱：一只缺了口的马克杯，一盆快死不活的多肉，一堆技术大会的胸牌，还有一本翻到一半的《深度学习》。

书页上被折起的那一角，正好是那句话：更大的数据、更深的网络、更强的算力。

多简单的三个愿望。


出了大楼，三月的风从高架桥底钻出来，带着点沙子，吹得他眼睛发涩。

对面写字楼外墙的大屏幕上，广告切来切去。

“AI助手上线，解放你的生产力！”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数字分身！”

“抓住时代风口，成就不凡人生！”

一排排slogan打得整个十字路口都亮堂堂的。


苏启站在人行道边，低头看手机，短信提醒一条接一条跳出来：工资到账、补偿到账，看上去像是这几年干得都不错。

紧接着是几条新闻推送。

某大模型公司完成新一轮融资，金额刷新全球纪录。

某互联网巨头将在三年内用AI替代一半基础岗位。

某位年轻创业者分享，用AI一个人一年赚到人生第一个一千万的故事。

手机屏幕里，到处都是“机会”“风口”“新物种”。

只有银行App里那串房贷数字，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苏启把所有推送划掉，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个最便宜的盖浇饭套餐，在备注栏里备了一句：米饭多一点。

打工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是刻进骨头里的。

吃饱比吃好重要，别跟钱过不去。


出租屋在地铁站后面一条胡同里，房间不大，墙角有一台嗡嗡作响的除湿机，窗台上堆着两三个没拆的快递。

他把纸箱放到桌子底下，随手把工牌扔进抽屉，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电脑椅上，盯着面前那台旧显示器看了两秒。

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自己也搞点AI创业试试？

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先笑了。

什么年代了。

大模型赛道早就被头部巨头封死，算力在云上，数据在平台，资金在基金，人才在大厂，连开源社区都被资本盯得死死的。

想靠几台二手显卡翻身？

除非显卡背后挂着的是某个巨头的logo。

他吃完外卖，把一次性饭盒摞起来丢进垃圾袋，然后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打开电脑，点开IDE。

右上角自动弹出一个小窗口。

AI编码助手Pro正在运行。

“试试用自然语言描述你的编程需求。”

“让我来帮你查找bug。”

“我还能帮你生成项目结构。”

一条条提示像打招呼似的。

苏启习惯性地新建了一个仓库，想了想，起名叫：just_for_fun。

又觉得有点傻，删掉重起，改成：no_fun。

README文件打开，他敲了两行字，又删掉，屏幕上只剩下一个空光标在闪。

这些年，为了追赶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技术浪潮，他读过多少论文，刷过多少开源项目，熬过多少夜，外人看不见，他自己也懒得数。

结果就是——

他成功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可被天问2.0替代率71%”的优秀中年。


真是优秀得无话可说。

“要是……”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喉咙有点干，“要是能早十年知道AI这波是这么个走法就好了。”

要是能在大家还没看懂之前就知道战场在哪里，要是能在世界还没疯之前先疯一把，要是……


胸口忽然一紧。

像是有人从里面攥住了心脏，又狠狠扭了一下。

耳边嗡的一声，视线边缘开始发黑，屏幕上的光标在眼前拖出一长串残影。

他听见自己呼吸变得粗重，手指下意识抓住桌沿，却连鼠标都没摸到。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飞来飞去，最后停在某次技术大会上，台上的讲者说的一句话——

“真正的红利，不在风口起飞的那一年，而在所有人都没认出这是风口的那几年。”

“要是……”

话没说完，整个世界像是被人一把拔掉了电源。

寂静，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又热闹起来。

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略微失真的声音：“请各位乘客抓紧扶手，注意安全，下一站——西二旗。”


苏启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出租屋发霉的天花板，而是一根被摸得发亮的金属扶手杆。

车厢里拥挤、闷热，还带着一股混合了汽油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窗外是一片灰扑扑的工地和几栋还没完工的写字楼。

这是辆公交车。

是很多年前，他每天通勤都会坐的那一趟。

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双已经看不太到货源的帆布鞋，牛仔裤上有点旧，手上拿着一台厚得可以砸人的老式黑色笔记本电脑。

旁边坐着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戴着有线耳机，正在低头玩手机。

那手机屏幕小得可怜，边框宽到能当尺子用。

屏幕左上角，信号栏里只有4G，时间那一行清清楚楚写着：

2016年3月10日 星期四。


女孩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干嘛一直盯着我啊？昨天那个脚本你跑完了吗？Leader今天要看demo的。”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生动，脸上写着一种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的东西——年轻，和不怕死。


车厢后排两个男的正兴奋地聊天。

“你看新闻没？谷歌搞了个什么AlphaGo，要跟韩国那个职业九段下围棋。”

“电脑下围棋？真的假的？”

“真事儿，新闻里都播了。要是电脑赢了，棋手以后还混不混了？”

“赢不了吧，人怎么可能被电脑干翻。”

苏启听着这些对话，脑袋嗡嗡的。

他抬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疼。


再看窗外，路边的广告牌还在打“互联网+”，手机上没有一个AI助手的图标，朋友圈里没有一堆关于大模型的鸡汤，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几年之后，AI这俩字会变成整个行业的姓氏。

这是十年前。

是AlphaGo刚要上场的前几天。

是AI还没开始从新闻里走进所有人饭碗里的时代。

公交车晃了两下，报站声响起：“西二旗——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旁边的高马尾女生推了推他：“发什么呆呢？一会儿下车记得帮我问问Leader那个需求，我昨天没听懂。”

苏启转头看着她，喉咙有点干，声音却出奇平稳：“行。”

他站起来，抓住头顶的扶手。

车门缓缓打开，冷风从门口灌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腔被冰水灌满，又被火焰点了一把。

——2016年。

——AI还只是围棋新闻里的一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