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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天鹅的眼泪》--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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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使她比以前更了解他,也更加爱他。可是,她该如何表达她的爱,从而争取他的爱呢?

  紫霞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半截,却猜不出故事的结局……”

  天鹅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

  曲风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将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将她放飞。他说:她是一只鸟,而他是人,他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她的归宿,应该是蓝天和绿水。

  “回到你自己的天空去吧。”他说。他不知道,看不到他的地方,蓝天绿水于她都没有意义,她的天空,只是他。她因爱他而死,亦因爱他而生,从一个舞者变成天鹅,只是为了他,为了爱。

  做人的时候,他拒绝同她长相厮守;如今做了天鹅,他仍然不肯同她在一起。

  他宁可去陪伴一个沉睡的阮丹冰,为她弹琴唱歌,却不肯留下真正的丹冰魂在他身边,相亲相爱。

  无论是舞者还是鸟类,她总是无法和他共有同一个世界。

  至尊宝抱着紫霞在万丈红尘中冉冉坠落,煽情的音乐响起,紧箍咒发生作用,至尊宝头痛欲裂,终于撒开手,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紫霞离开他的怀抱,缓缓飘落,带着无悔的微笑……

  天鹅哭了。

  曲风的舌头渐渐板结,“我不相信爱情”。 他仍在嘀咕着,“小说和电影里把爱情描写得太多,也太神乎其神了,所以我不再信它。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看不到。我身边有很多人,男人和女人,但是没有爱情……”

  至尊宝帮助城头的那对恋人时,曲风睡着了。

  幽蓝的电视荧屏是黑夜里惟一的妖娆,而天鹅在他的酣声中独自流泪。

  主题歌响起来,凄怆苍凉,回肠荡气,悲亢中有说不出的缠绵。

  紫霞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她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眼泪。

  自己在曲风的生命里又留下了什么呢?

  如果曲风坚持要把自己放飞,自己是没有理由留下的。绿色的雨伞已经一把一把地被小林取走了,栀子花也终会枯萎,到那时,不知曲风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总有一天,小林会将自己的痕迹从他的生活中一点点地剔除,直至彻底消失。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到那时,她在哪里?她的爱又在哪里?

  这时候天鹅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同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噼啪”作响,她回过头,看到门缝里渗出丝丝红光,伴着越来越浓的烟雾,飘摇地,明灭地,同蓝色的电视屏光相照映着,很美,美得妖冶而邪恶。

  天鹅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本能地感到恐惧,然后才懂得分析,接着大惊起来——是火!着火了!大概刚才曲风在卧室里吸过烟,却没有把烟头熄灭——火苗拍着客厅的门,正拼命地要出来,要更加凶猛地燃烧,要主宰整个世界。

  牛魔王煽起的熊熊烈火真的烧起来了!从电视里烧到现实世界来了!

  而曲风还在沉睡。

  天鹅扑向卧室,想切断火源。可是不行,门把手太高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够到,何况,就算够得着,又能用翅膀扭动把手来开门吗?

  她又扑向洗手间,总算洗手间的门没有关严,她立刻跳进浴缸里把自己弄湿,然后再跳回到曲风身上,用翅膀遮住他,并不断煽动,怕烟气使他窒息。

  她既然救过他一次,必定也可以救他第二次。她摇撼着他,拍打着他,用喙狠命地啄他,声嘶力竭地呼叫,欲将他救离险境。他只自沉睡,将一只手在脸边不耐烦地摆一下,不愿她打扰清梦。

  她绝望地扑动翅膀,这是她爱的人呀。他要死了吗?他的命是她拿她的命换的,怎可这般轻抛?曲风,曲风,醒一醒,你真的要我陪你葬身火海吗?死,我并不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可是你,你的命如此矜贵,怎么可以就这样抛掷?

  外面有喧闹声响起,夹杂着刺耳,哦,不,是悦耳的警笛声——消防车来了!可是,为什么水龙还不冲上来呢?他们来得及在火魔将曲风吞噬之前救他脱险吗?她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消防队员上来。他们来了,他也就有救了!

  她一次又一次扑进洗手间又扑回客厅,把自己的羽毛当作救生圈,烟越来越浓,沙发着起来了,她扑了左扑不了右,火近了,火近了,她不可以让他中招,她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却独独不能眼看着他死在她面前。火已经舔上她的羽毛,窗子大开,她随时可以一展翅轻松地飞出屋外,飞离火海。可是,她怎能抛下他?他在哪里,哪里便也是她的所在,她不会留下他一个人身陷险境。

  她活在他的生命里,纵然她什么也不能给他留下,可是她仍可以让他留下他自己的命。他的命是她救的,他活着,已经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除此,还需求什么呢?

  洗手间也着起来了,房间里除了曲风浑身被她用羽毛打湿,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火苗,栀子花在火中绝望地呻吟,缎子舞鞋已化为灰烬,它们甚至等不到明天就要彻底消失。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除了他的命,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死一千一万次,只要将他保全。

  一片火海中,天鹅飞舞狂奔,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只火鸟,这时候水龙终于从窗子里射进,漫天花雨般地洒落下来,将希望和重生带给灾难中的幸存者。

  当第一股甘泉冲向天鹅的时候,巨大的狂喜令她忽然心力交瘁,她低下头看着遮蔽在自己翅膀下的曲风,他大概已经熏晕了,没有任何声息。火光中,他英俊的面孔出奇地宁静,像一尊神。

  她终于保全了他,正像当初在舞台上拼力一舞完成《天鹅之死》的收场动作那样,她优美地张开翅膀遮住曲风,心力一泄,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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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涅槃

  很小的时候,我便常常听到不同版本的同题故事:三个愿望。

  故事里的许愿者是仙女或者老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许给善良的人三个愿望。

  我的三个愿望是什么呢?

  古代的女子有过这样的回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太奢侈了。

  我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听到你,陪在你身旁,已经足够。

  如果生命可以三次轮回,那么每一次我的选择仍是一样,就是为爱生存。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阴天,并没有下雨,可是空气中有种来不及了的紧迫和压抑,那一直堵到嗓子眼来的雨意是比电闪雷鸣更真实更逼着人的。没有下雨,但是要下的,就要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曲风匆匆地赶着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刚才小林来电话说,水儿再次发病,已经送进急救室,医生说,九成九是不会再出来了。发病前,水儿还一直念叨着,说想再见一面曲叔叔和天鹅。

  天鹅……想到天鹅,曲风的心口就一阵地痛。那天,他在医院醒来,救他出火场的消防队员告诉他,他没事,只是醉酒后又被浓烟熏晕,醒了就好了。可是天鹅就……他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问起他的天鹅,那个七尺汉子感动地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护主的天鹅。窗子大开着,她明明可以逃生的,可是硬往火里闯。他们冲进门的时候,他已经被熏晕了,是那只天鹅伏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火。他从天鹅的羽翼下逃生,可是天鹅,却被烧成一只火鸟,奄奄一息……

  仿佛有千万把重锤一齐对着他的头狂敲,曲风整个人呆住了,顾不得所谓的面子与尊严,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愣愣地流下泪来。

  他是一个人,一个大男人,可是竟要托赖一只天鹅的保护得以求生,那只原该受他保护的天鹅,却反而即将为他丧命!

  他冲到宠物医院,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救救我的天鹅,你们说什么都要救好她,我求你们了!”

  老医生们听说了天鹅的事迹,也都感动不已,答应要全力救治,可是对于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看着医生把粗粗的针管刺进天鹅的身体,曲风心都抖了。

  就在这时候,小林打来电话,说水儿病危,希望他能赶来见最后一面。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想着那个美丽的,脆弱的,不久长的女孩子,娇美的容颜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洁净,黯淡的双眸时时流露出死亡悲悯。看着她欢笑或者叹息,都会让人心碎,宛如捧住一件精美瓷器,担心跌落。如今,她终于是走到尽头了。那百合花瓣一样的嘴唇将永远闭上,沉重的眼睫验证了死亡的到来。

  她的路,到了尽头了。

  她的尽头,是许多人的刚刚开始。

  上天真是不公平。难怪要下雨。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只是压着,压着,等待着爆发。

  每个人都在期待一场豪雨。

  期待一次毁灭。

  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索性毁灭得更彻底些。

  然后有所改变。

  雨停后世界会有一点改变。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水儿来不及看到天鹅,自己来得及看到水儿吗?

  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当天鹅扑在他身上为他承受炙烤的时候,如果天鹅会说话,不知道要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一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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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丹冰在炼狱里辗转。

  好大的火呀,烧遍她全身。渴!比任何时候都渴!

  她知道她要死了,可是,这火什么时候能熄灭呢?她是在火焰山吗?还是被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到了太阳上去?

  至尊宝抱着紫霞缓缓坠落,飞向太阳。紧箍咒使他头痛欲裂,他撒开手,紫霞便飞了下去,飞到熊熊烈火中了……紫霞是谁?至尊宝是谁?曲风是谁?

  哦,曲风!对了,曲风!

  曲风,火烧起来了,快醒醒,快醒过来了啊!

  曲风怎么样了?他要死了吗?自己要救他的,他被救下了吗?他安全吗?他好吗?

  曲风!曲风!

  眩晕又上来了,好晕,天旋地转。是在跳《吉赛尔》的轮舞吗?那死亡的舞蹈。

  不住地旋转、旋转,仿佛穿上红舞鞋,停不下来。

  是要一直跳到死的。

  死没有什么,可是曲风怎么办?

  曲风!

  为情早殇的维丽丝女鬼们缠住了曲风一起跳死亡轮舞,曲风要死了,要死了。不!不行!他不能死!

  她要救他!要救他!救他!

  曲风!曲风……

  她扑动翅膀,她扬起头颅,她飞起来了!

  热!好热!这是哪里?天鹅湖吗?哦,那美丽的仙境一般的天鹅湖。

  没有看到天鹅在嬉戏,天鹅们都去哪里了?曲风在哪里?

  月亮升起来,群山起伏,仿佛披银戴雪,在月光里温柔地起舞,清风拂动,吟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是曲风在弹琴吗?琴声中,山石青草都有了新的生命,低柔私语,整个世界变得晶莹剔透。荷叶田田间,一枝粉色的荷花映日开放,仙若星辰。

  那荷花刺入眼中,丹冰只觉心里一疼……

  曲风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急诊室外站满了人,除了小林外他大多都不认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年老的一对是小林的父母,年轻的则是小林的姐姐大林夫妇,也就是水儿的爸妈。

  小林看到他,“哇”地一声扑在他怀中哭起来。

  曲风有些手足失措,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家人,这样亲昵未免尴尬,他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轻轻拍抚着她问:“水儿呢?她在哪儿?她怎么样?”

  “她在急救。”回答的是小林的姐姐,那位可敬的憔悴的母亲,她的眼中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医生说,她怕是不行了。早在开春的时候,医生已经说过,她不能再犯病,再犯,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小心了又小心,可她还是发病了,医生说这回大概没有希望了,已经使用起搏器了,可我还是想等着她醒,我总觉得,她不该死,不该就这么死了,上帝把她生得这么美,这么聪明,却不给她健康,我宁可要个丑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让我一直看着她上学,长大,结婚,不要走在我前面……”

  她絮絮地说着,说着那些人间最伤心的话,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泪。

  曲风惊悸地发现,这位母亲的心已经比女儿的身体更早地死去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再懂得伤心。太多次希望,太多次失望,她已经禁不起了,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小林姐姐的同情,并且和她一起诅咒着上帝的不公!

  窗外有雷声炸响,雨到底下来了,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阴云密布的天空,把雨水倾盆倒泄。

  姐姐走到窗口,仍然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叹息说:“这么大的雨,就像天漏了一样。老人都说,如果有不该死的人要死了,天就会漏,那是老天爷在流泪……”

  林妈妈忽然受不了,推开窗子对着瓢泼般的大雨放声哭起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我孙女儿?我已经老了,要死就我死吧,让水儿醒过来吧……”

  “妈,你别这样!水儿已经这样了,你可不能再病倒了呀!”小林扶着母亲的胳膊,也哭起来。

  曲风走过去扶住她另一边胳膊,正想劝慰,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急忙走到一边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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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宠物医院打来的。“曲先生,很对不起,您的天鹅不见了。”

  “什么?”曲风如被冰雪。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已经昏死了,完全没有生气,我们用尽了办法也救不醒,只好打算人道毁灭,可是配好药出来,它却不见了……”

  曲风立刻站起,不顾一切往外走,小林扯住他:“你去哪里?”

  “回家,医院说天鹅不见了,我怀疑她会飞回家去。”

  “可是水儿……”

  “水儿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曲风心乱如麻,“天鹅只有我一个朋友。”

  “水儿如果醒来,会很想见到你。”

  “你真的相信水儿还会再醒过来吗?”曲风残忍地说,硬生生掰开小林扯住他胳膊的手。

  “曲风,我需要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小林哭着,再一次扑上去扯住他。她顾不得父母姐姐都在旁边看着自己,顾不得面子与矜持,这一刻,她只想抓紧他,依赖他,扑向他的怀中。伤心和无助使她在这一刻变得分外软弱,她需要他的支持。

  可是,他却推开她,狠心地、坚持地说:“小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本应该陪在你身边,可是,我急着回去看天鹅,如果它真的飞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它很虚弱,在人的世界里孤助无援,它比水儿更需要我……”

  “一只天鹅,再重要,真的比水儿更重要吗?”小林的声音近乎于凄厉:“曲风,你如果现在离开,就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曲风回过头,看着她。

  小林站在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不管是怎样的兵慌马乱,她出门前惯例是要化妆的,现在满面泪痕,妆全糊在脸上,狼狈不堪而楚楚可怜,眼中有一抹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热情,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曲风!你宁要一只天鹅,都不要我!”

  他们对恃着,曲风在这一刻深深感动,小林的激烈让他看清了她心里的痛和她对自己的热望,可是,天鹅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管。终于,他低低地说:“小林,对不起……”猛回头,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伸出头来,问:“哪位是曲风?小妹妹要见曲风。”

  “水儿醒了!醒了!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拥上前。大林在奔进病房时绊了一跤,曲风和姐夫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她往前冲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又绊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两手交替撑地爬过去,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叫:“水儿,你吓死妈妈了!你可醒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点什么?累不累?哪里痛?告诉妈妈!”

  小林和母亲都哭起来,林家翁婿彼此拍打对方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受到感染,笑着向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儿软弱地倚在母亲怀里,喃喃着:“曲风!”

  她费力地抬头,辗转地寻找,找到了,苍白脸上露出笑意:“曲风,你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儿!”曲风上前握住水儿的手,没有去想为什么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儿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专注的热望,精神踊跃,可是身体不能给予呼应,她虚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开了,带我去湖边看荷花……”

  “好!好!我带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带你去。”曲风满口答应着。他站起来,水儿立刻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会坐在这里守着你。”曲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水儿初醒时的那个微笑像一根刺样深深地刺进他的内心,使他有种痛入骨髓的动情。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成为他的责任,就是遗弃全世界,也不可以遗弃她。他承诺她:“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水儿满意地笑,忽然举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微微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头一歪的动作,像极了天鹅。曲风大惊,刹时间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鹅与女孩,大声叫:“水儿!水儿!”

  医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稍事检查,对大家说:“她不是昏迷,是睡着了。

  放心吧,一觉醒来,她又是个可爱的水儿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醒来的种种异状。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时,她还觉察到水儿直接叫了曲风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个拨头发的动作更是妩媚亲昵得诡异,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连水儿复苏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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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仙女的翅膀

  我第一次爱上你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真的记不清了。

  应该不是一见钟情,初遇时的你,轻佻而戏谑,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又总喜欢同人恶作剧,我越生气你就越开心,咧开嘴哈哈大笑,当我是七八岁小童那样逗弄。越理你,你就越来劲,不理你,你就得意;那样子,真是可恶极了。

  不是从幻想开始的——虽然,同事们对你的议论的确曾经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他们说你轻浮,但着实迷人;说你孤傲,却又随和散漫;还说你同我很像,举止言谈,都有一股子“独”劲儿。

  当然也不是从吃醋开始,好像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脂粉香,那么多的翠衫红裙围绕着你,让人见不到你的本心。这样的男人,是唐璜,是死神,是鸦片,我并不想做吸毒人。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因为琴声吗?有人夸你弹得好,你不在意地笑:“我弹得好吗?我倒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弹不好。”你又说,不是你在弹琴,而是琴在同你谈话。

  你坐在钢琴边的样子,你斜倚着大提琴的样子,你拉手风琴的样子,还有你吹口琴的样子,都帅极了,神气极了,琴和你完全融为一体,那些音律,仿佛不是从琴箱中流出,而是从你身体里,从你的心底里流出。

  每当你弹琴,我就特别想跳舞。舞至死也不悔。

  我爱,你的琴声就是我的红舞鞋呢。而你,就是使我变成维丽丝的死亡轮音。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没有找到他的天鹅。

  那只垂死的,已经不可能再飞起的天鹅自从在宠物医院的手术台上失踪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医生说:有灵性的生物在死之前都懂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维持最后的尊严。对它们而言,死亡是神圣而不可侵扰的。

  这使曲风简直发了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的天鹅会舍得这样离去,不再见他一面。

  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怎能让她就此消失无踪?不!他要找到她!要陪着她!她活着,他要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她死了,他给她垒最好的墓,像对待一个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那样郑重礼葬。

  他跑遍全市所有的湖畔,动物园,禽类展览馆,希望找到天鹅的踪迹。

  但,没有。

  那只天鹅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能去哪里呢?

  曲风第一次想,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来到这世间,好像只是为了陪他,救他,现在,她救了他,便走了。给他留下一笔债。

  他欠她,欠她太多。怎么还?

  寻找天鹅的时候,他再一次想到阮丹冰。忽然觉得,这只天鹅和丹冰有太多的相似,一样酷爱跳舞,一样高贵骄傲,一样,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来到丹冰家,一曲接一曲地弹着钢琴,直弹到十指麻木,把这看成是对天鹅的偿赎。

  他的琴声中,有一种洁净的忧伤,照见灵魂最深处的寂寞忧伤。琴声伴着栀子花香,飞向辽远的天空,那里,没有天鹅的踪迹。

  小林陪着曲风找天鹅。

  她已经原谅他了。因为在他濒临死境的时刻,毕竟是那只天鹅救了他的命;还因为那天在医院,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守候在水儿的床前,同她一家人分享悲伤与喜悦。

  因为水儿,他和她一家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几乎没有任何过程就直接达到了家庭成员般的亲近。

  他终于答应去她家吃饭。

  林妈妈看他的眼神,完全就像对一个准女婿,而他,也很自然地融入到这种气氛中,陪林爸下棋,同大林夫妇谈论水儿的病情,以及在席上顺从地吃掉小林替他布的菜。

  一切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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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水儿的重生,把曲风同林家紧密地拉近了,感觉上,他们已经成了一家人。

  可是水儿本身,却越来越让小林感到不安。

  重新醒来后,她比以前更美丽了,美丽的不是五官,是她的神情。

  她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美艳。一种不祥的美艳——天真中带着妖冶,稚嫩中露出挑衅,甚至还有一抹捕捉不住的沧桑。

  种种不可能的神情集中在一个十二岁女童的脸上,所汇集出来的,是惊人的魅惑。

  过去,她美得入画;如今,却只合照水,水波流动,影儿千变万化,抓不住一个准模样儿。

  水儿的美,是飘忽而没人气的,超越凡尘的美丽概念之上。

  她大多时候沉睡,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必定是找曲风,如果找不到,就赌气闭上眼睛不说话;找到了,就痴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无限婉转哀伤,让小林从骨子里感到冷悸。

  她变得任性,爱生气,而且不胜烦恼,好像完全不接受自己的重新醒来似的。对人爱搭不理,满脸戒备生疏,连“妈妈”也不肯叫。大林与她亲热,她颇不习惯,微微皱着眉,似乎不知该怎样对待这样充盈的热情。给她洗澡擦身,她竟然害羞,要求自己来,而让母亲回避。

  对待小林她倒是熟悉的,但是眼中有敌意,而且,未免对阿姨的恋爱生活太关心了一些,会忽然问她“你最近还和曲风约会吗?”“曲风喜欢你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有一次,她很好奇地问:“是什么原因使那么多人同时爱上唐璜那样的男人呢?”问的时候,脸上有一丝很真诚的困惑,让小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水儿将曲风比做出名英俊而又风流成性的唐璜也让她觉得新奇。

  因为她小,小林不愿同她计较,对所有的问题往往只是笑而不答,可是心里暗暗犯疑,这些问题关小女孩什么事?而且,她真的是小女孩吗?美丽得这样妖气,又任性得这样特别的小女孩?

  而更令小林不安的,还是曲风。

  曲风明显地被水儿吸引,常常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谁?这样的美丽!”

  水儿答:“是仙女。”

  “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七仙女吗?”曲风逗她。

  可是水儿答:“不,是塔里尼奥的西尔菲达仙女。”

  曲风和小林一齐愣住。

  水儿说的是塔里尼奥主跳的一段名舞:风流多情的苏格兰青年詹姆斯在新婚前夜梦到一位林中仙子西尔菲达,他迷上了她,跟随她来到林中仙境。可是因为听信女巫的谗言,轻率地将染了药水的白衣披在仙女的身上,她的一对翅膀立刻脱落了……

  曲风问水儿:“是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

  “是我自己。”水儿忧伤地回答,面容哀凄无奈,充满感性,“我的翅膀没有了,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她的话令曲风一阵怆恻,而小林则毛骨悚然,她不明白,这个一向天真单纯的外甥女怎么忽然变得这样陌生起来,总是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水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望向曲风:“曲风,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看仔细,我跳舞给你。”

  她滑下轮椅,双臂举过头顶,优美娴熟地做了一个折腕的动作,然后脚尖一点,意欲腾空——可是不行,病痛使她甚至没有站起的力量,她跌倒在地,忽然发起脾气来,恼怒地砸着自己的腿叫:“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曲风心疼地扑过去,抱起她连声劝慰。

  小林却早已看得呆住,不,这不是水儿,水儿的身体里,是另外一个灵魂!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却从西边落下,从不肯改变轨迹。

  太阳落了之后,月亮就升起来。

  月亮是早已经出来了的,虚怯怯地挂在树梢上,只有个淡白的影儿,不很理直气壮地,露出半个脸来侧着身子等候上场,在太阳未曾完全落山之前,是不敢正式亮相的。

  接着星星也都出来,是跑龙套的小伙计,叮里哐啷地,东一簇西一组,不很有队形,可是也都各尽其职地亮着。

  小林和曲风走在星光下,钢筋铁骨的高楼大厦丛林中,他们是两只渺小的蝇。

  渺小而茫然。

  许久,是小林先打破沉寂:“荒凉。”她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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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荒凉?”曲风不明所以:“你是说南京路?”

  “不,是说水儿。”小林解释,“写《倾城之恋》的那个女作家,她在小说中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荒凉。形容一个女孩的眼睛,也用荒凉。本来我不明白,荒凉是说地方的,怎么人的神情可以是荒凉的,还荒凉得几千里不见人烟,但是看到水儿的眼睛,我就明白了。她眼中那种感觉,除了荒凉,也真没别的词可以形容。”

  “大概是因为生病,心情不好吧。”曲风安慰。

  小林却摇摇头,纳闷地说:“不会呀,水儿从小就多病,住院都住成习惯了,性格又乖又隐忍,从来不是这么刁蛮沉郁的个性,她眼里的那种空洞,让人看了,从心里往外觉得冷,而且,她对我好像充满敌意。”

  “怎么会呢?你是她小阿姨,水儿一向跟你很亲的。”

  “那是以前。”

  “什么以前现在的?你太胡思乱想了。”曲风觉得小林多虑,“她不过是生了几天病,有点闹情绪罢了,过几天就好了。”

  “走着瞧吧。”小林最后说,抬起头来看天,星星这会儿更亮了,清冷冷地,像一串音符。

  水儿的美丽和妖异越来越令小林不安,一天,她忍不住问姐姐:“你觉不觉得,水儿有点怪?好像突然对跳舞很有学问似的?”

  大林不理那些,只要女儿活着已经喜滋滋,闻言不经意地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曲风教会她的吧。”

  “她和曲风,还真是很有缘的样子。”妈妈也说,“晚上,叫曲风来家吃饭吧。”

  小林答应一声,又问:“医生替水儿检查过,怎么说?”

  “病情暂时稳定,可是要接受化疗。”

  “化疗?” 小林一愣,注意力立刻从对女孩的疑惑转移到关心上来,“她还这么小。”

  大林低下头,声音里满是苦涩:“她的头发会脱落,如果仍不能好转,只怕……不知道这样让她多受罪是好事还是苦差?”

  她心里只有女儿的健康,此外别无所思。

  女儿的意义,是一个叫她“妈妈”的小小孩童,只要她一天叫她“妈妈”,她就一天视她如珠如宝,才不理她是爱了舞蹈还是爱了文学,就算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能说六国外文,背上长出翅膀来,她也依然是她女儿。

  水儿初醒时,还真有一段日子不肯喊妈妈,开口闭口只是要找曲风,找到了,也不说别的话,只握住他,恋恋不肯放手。

  但是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开口叫妈了,是哭着叫的,感动至极的那种哭,叫得动心动肺,就好像她有很多年没叫过而忽然重新找到母爱温暖似的。

  那一刻,大林比任何时候都感动于自己是一个母亲,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女儿,仿佛母鸡护住她的小鸡。水儿是这样地小,这样地弱,这样地孤助无援,她真希望可以替女儿承受所有的病痛,付出一切代价来交换女儿的健康。

  可是,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女儿因为化疗而受苦,她的心如刀割,却什么都不能做,惟有袖手旁观。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而难以忍受的。抱着病弱的女儿,她泪流满面,一声声心痛地呼唤:“水儿,妈妈真是没用,真是没用……”

  水儿举起手来轻轻拭去母亲的泪,温软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呀。”大林看着女儿,又是哭又是笑,“这世界上,一个母亲最宝贵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的事,可是,我却什么事也不能做,我真是心痛。”

  水儿哭了,抱着大林说:“妈妈,我真没想到,母爱这么伟大。”她依偎着母亲,悲哀地说,“只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陪着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会很多,妈妈,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还能活多久?”

  听了这一句,大林的心都碎了,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而要小小的水儿来安慰母亲:“妈妈,别哭,我们可以多聚一天,也是一天的缘分,我真幸运有这样爱我的母亲,妈妈,你后不后悔有我这个女儿?”

  “水儿,你长大了!”大林泣不成声,却从心底里开出喜悦的花来,感动地说,“妈妈不后悔,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后悔有过你这样一个女儿,你是妈妈最亲爱的,最宝贵的,得到你,是妈最大的幸福,失去你,是妈最大的伤痛……”

  “妈妈,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水儿的泪和母亲流在一处,“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一点都不可怕,很平静,很美,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妈妈,我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样的妈妈,我真的很幸运,生得幸运,死也幸运,真的,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好吗?”

  大林抱着女儿,更加泪如雨下,女儿每句话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使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忽然变得这样懂事,怎么能说出这样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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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儿一天天好起来,但仍然虚弱,不能站立,对曲风的依恋,也越来越强。她的苍白的病靥,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有一丝红晕出现。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来,她仍然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惊艳。

  这天,曲风无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终于向医生请允,和小林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看荷花。

  他们漫步荷塘,引起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风和水儿却都是我行我素,对人们表情各异的目光视而不见。

  池塘里,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盖如绿云,每有风来,花与叶轻轻摇曳,含情欲语。曲风看着盛开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鹅一起来荷塘垂钓的往事,问水儿:“还记得我们的天鹅吗?”

  “当然。”水儿说,专注地望着曲风的脸,“我听说她被烧死了,是吗?”

  “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鹅,以前总觉得是我在照顾她,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陪伴我。”

  “你很伤心她离开吗?”水儿问。

  曲风重重点头,认真地说:“很伤心。以后,我都不会再有那么忠心的朋友了。”

  “有我陪你,还不能安慰你的伤心吗?”

  “那不一样的。”曲风说,蹲下身来,顺手揉乱女孩的头发,“你知道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复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可补偿。”

  “比如那只天鹅?”

  “尤其是那只天鹅。”

  “那么,除了天鹅之外,还有什么人是你无法忘记,失去她便不可复得的吗?”水儿忽然抓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有没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长久怀念的?有吗?”

  “水儿!”小林不安地打断外甥女儿的问话,水儿那种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名恐惧——那么热烈而逼切的语气,那么深那么黑的眸子,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黑密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地,如两只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她哄劝地说:“我们不要讨论这些问题好不好?你还小,感情的事,不是你来关心的。”

  “不,我想知道。”水儿看也不看她,只是摇撼着曲风的手追问:“有吗?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长久怀念吗?”

  曲风看看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寞感伤。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人,有什么理由谈论恩情和怀念?从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耻中,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耻,因为寄人篱下的命运而卑微,更因为自己独来独往的个性而备受指责。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带大的阿姨,都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一种既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的态度,好像奇怪这个多余的不该降生的人为什么仍然活在世上。

  阿姨因为善良的本性而收养了他,可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怀疑自己这善举的正确性,并且从不掩饰她的这种怀疑和后悔,从小到大,他听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猫小狗一样饿死了,你亲爹亲妈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管这档子闲事儿……”

  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时候,有时仍然会听到她老调常弹,从来不忌讳这种话是否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在他们心目中,他同一个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没什么不同,给他一个窝一口饭已经是天大恩赐,哪里还要额外给予温情?而一只狗,又哪有什么自尊个性?

  是的,他没有亲人,只有恩人。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来回报。回报的方式,是寄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领了薪水后都会准时寄钱回去。他们养他二十年,而他已经决定,会寄钱寄到他们善终,以此报恩。只是恩,没有情。

  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他就不知道什么是伙伴和朋友,他的成长旅途中,只有敌人,只有对手。他们贬低他,嘲笑他,排挤他,骂他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凭着自己过人的毅力和灵性从一年级起就年年名列前茅,并且顺利考取奖学金升入大学。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得到哪位老师的格外垂青,因为,他们不喜欢他过于冷硬的性格,而且他太喜欢打架生事了,曾经为了与同学挥拳差点被学校开除。大学班主任死的时候,他去参加追悼会,但是哀乐声中,他惟一的心思竟然是在研究曲调与音响的关系……

  不,他不怀念任何人,他的人生中,就只有他自己。然而这些话,是可以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的吗?她又怎么可能懂得他的无奈?

  他轻轻摇头:“人?我这一生中,属那只天鹅是对我最好的了,比任何一个人都对我好。我还从来没有为失去什么人而伤心过。”

  水儿的眼神忽然就冷了,她的小小的头倚在轮椅上,懒懒地说:“曲风,我累了,推我回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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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珍妮的画像

  这是一首我抄来的诗,我把它送给你,代表我最真的心愿: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转

  也仍旧,仍旧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兰田的玉化烟消散 岁月都沧桑成年轮依稀

  我仍然是你红盖头里 挥洒不去的缘分

  还是那五百年前重复上演的 失之交臂的那一幕

  还是烛光剪影里不断憔悴

  纵使泪尽也不肯消逝的 绵绵相思

  总有一种心情是惟一的吧

  总有新娘的羞涩是惟一的吧

  总有走不完的轮回是惟一的吧

  当你牵起梦与真实的骞帷

  那盈盈浅笑的 那脉脉相望的

  是我,是你惟一的、惟一的新娘

  哦,想当新娘的女孩渴望长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在梦中重现了那夜火灾的现场:

  在梦中,他的天鹅变成了凤凰,积香木自焚重生的火凤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后瑰丽地燃烧着,她引亢高歌,张开羽翼优美地盘旋,在烈焰中冉冉飞升,高贵、无惧、神圣而忧伤。

  那情形,简直是壮观的。

  曲风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鹅已经升入天堂,并在涅中重生。

  他不再寻找天鹅,而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水儿身上。

  医院的病人们常常看到那样一种情景: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牵着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小女孩在花丛中慢慢地散步,聊天,样子很亲密,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可是很漂亮——男人高大英俊,潇洒得有一点点邪气;女孩娇艳欲滴,然而眉梢眼角带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妖媚,走路时脚跟一点一点的,像鸟,仿佛随时会张臂飞去。如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看到他们,你会错觉是遇到了花仙。

  但是这段日子是曲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所顾忌地爱,无保留地给予,无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样子不计代价不问将来的倾情,曲风从来都不曾尝试。

  教会他真心去爱的,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女孩子走在风里,裙裾飘摇,背上的蝴蝶结翩然欲飞。她的脚步轻盈跳脱,不时轻轻一跃,迅捷如小鹿。

  在花丛深处,她站住了,蓦地回首一笑,灿若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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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向他招手,心无城府地呼唤:“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给你。”

  他的心忍不住“怦”地一跳,脚步反而停了。

  她浑然不觉,犹自对他挥着手:“来呀,追我呀!”眼睛里光亮一闪一闪的,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他忽然觉得脚步有几千斤重,不过是几步路,却像走了很久,竟有点不敢正视她的脸。

  小女孩的卖弄风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发挑逗。她问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他双手插裤袋里,微微地笑:“你还小呢,就这么急着嫁?”

  她手托着腮,斜睨他:“等我长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头,惊讶地看她,她竟是认真的呢。清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

  慢着,这副神情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他不自主地恍惚。

  十二岁的未谙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该充满芳菲,然而癌细胞过早夺去了她的娇艳,小脸开始枯干,头发因为做化疗而大把大把地脱落,让他想起已经变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然而她还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仍然一心计划着长大后的将来,要长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问:“娶不娶呢?”

  间不由发。他毫无阻碍地回答:“娶。”

  因是回答一个仅只十二岁的小女孩,答得斩钉截铁。

  女孩满意了,却又伸出一只手指:“那么,你起个誓。”

  他握住她的小手,拇指对拇指,对抵着盖一个戳。

  她的手,冷而香,有种异常的娇软。

  他又一次恍惚。

  整个晚上,他都在反思自己的恍惚。不,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生活中绝对不缺女人。他不是色情狂,更没有恋童癖。可是为什么,竟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产生难以言喻的情感?

  而且,他看得出,这女孩对他的爱意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孩子气的好玩,更不是儿戏,当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几乎是庄严而圣洁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发誓,要求他诚意,要求他专一。

  哈,专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个词,也是他从不具备的一种操守,现在,居然由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来要求于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样心甘情愿。当时,也许只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所以才会那般干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种感动在里面吗?那回答,不是敷衍,不是应付,而且的确,是一种 承诺!

  生平第一次,曲风因为“爱情”而失眠了,为了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爱情。

  水儿一可以下地行走,便表现出对跳舞的狂热的爱好。

  她对舞蹈的那种热诚和学识让曲风不止一次地惊叹。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给她弹《胡桃夹子》时的情形,也还记得她那笨拙的稚朴的舞步。但是现在,她虽然趔趄,姿势可是中规中矩,俨然久经训练的样子。

  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杨丽萍跳孔雀,水儿很在行地评论:“杨丽萍的舞和别人不一样,她跳孔雀,最美的不是足尖,是手。她的手是有表情的,可以在一静一动间将孔雀的乍惊乍喜表现得很到位,很形象。有种孤寂美。”看到一半,兴致忽发,对曲风说:“看着,我给你扮天鹅。”

  她站起来,双腿不甚动作,只将一双手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舞动,时而举过头顶,时而绕身盘旋,时而又双臂交叉对折,柔媚婉转,充满表情。

  曲风惊奇地看着,看惯了足尖舞的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一双手也可以舞出这么丰富的感情。他看得出了神。而水儿已经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天真地问:“我好看吗?”

  “好看,从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了。”曲风笑,觉得自己像白雪公主后母的那面镜子。

  可是水儿却并不满足,低下头委屈地说:“你却从不肯好好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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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谁说的?”曲风无辜地辩解,“你这么漂亮,谁看了你都要多看两眼呢。”

  水儿摇头,沉思地说:“只在跳舞的时候你才会看我。”一句话未完,她的思想却又跑远了,说,“曲风,我真想听你弹琴,好久都没有听你弹琴了,好想呀。你什么时候再弹琴给我听呢?”

  曲风有些惊讶,女孩的心思瞬息万变,忽嗔忽喜,没一点儿定性。她,的确有点不大像过去那个乖巧可爱但略微迟钝的小水儿,美色和灵气都太过了些。

  她原本已清丽娇艳,而重生之后更有一种非凡的迷离光采:眼波流动,每一次凝眸或睇视都会流露出新的妩媚;脸色仍然苍白,但时时泛起淡淡红晕,使她耀亮惊艳如彗星;举手投足都平添淑女味道,连脚尖都有表情似的,轻轻一个转身或者跳跃,流光溢彩,婀娜多姿,不说一句话,已经千娇百媚。

  一句话,她以前只是美色,如今却是绝色。

  这样的女孩,天生是属于音乐与舞蹈的,是艺术的精灵。以前,只不过是疾病把她的天性压抑住了,如今一旦被唤醒,她便表现出比常人高明十倍的聪颖和悟性,就像眠着的蛹破茧而出,化为蝴蝶。如果有一天她走上舞台,曲风担保,她或者会成为第二个阮丹冰的。

  “等你再好一点,我就替你向医生请假,带你去我们剧团玩。” 曲风承诺她:“我带你去排练厅,给你弹琴伴奏,让你换上我们团里演员们的练功服和跳舞鞋好好尽一次兴。”

  “真的?”水儿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你要带我去剧团?我很久没有回剧团了!”

  “回剧团?”曲风诧异,正要再问,小林进来了,举着一串香蕉笑着说:“到处找你们,原来躲在这里看电视。”

  水儿立刻扭开头,看也不愿意看小阿姨一眼,懒懒地坐在轮椅上,露出疲惫的样子。曲风想她大概跳舞跳得累了,并不在意,剥了只香蕉递给她,便和小林推着她并肩走出休息室,边走边问:“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小林笑:“刚下班嘛。你以为是你,大牌音乐家,没有演出就可以爱去不去,我是个实习生,要按班按点的,到时候还等着剧团给我写推荐书呢。”

  曲风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好像听谁说,团长有意把你留在剧院了,是吗?”

  “听说?听谁说的?”小林立刻上了心。

  曲风支吾:“忘记了,总之听过那么一耳朵吧。”

  轮椅上安安静静吃香蕉的水儿忽然“嗤”地一声笑:“听谁说?听团长本人说的呗。曲风又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小道消息,他永远最后一个知道,如果他能听说,你早就听说了,除非……是团长本人跟他提起,才会这么神秘呢。”

  “真的?”小林大喜,盯着曲风问:“是这样的吗?团长跟你说的?都说了什么?”她一向敏感,可是这一回,只因关心则乱,只想着问自己的工作大计,却没有想到,为什么水儿会知道得这么多,料事竟然比她还准确。

  但是一向粗疏的曲风却惊奇了,水儿那句“曲风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令他颇有一种知己之感,同时也隐隐地遗憾小林同他走得这样近,却不能够了解他的为人。

  小林仍在追问:“团长都跟你说了什么?依你看,我留下来有几成的把握?”

  “你很想留在剧团吗?”曲风笑,“待遇也不是很好呢。”

  “可是牌子正呀。如果能留在剧团,以后不论想去哪儿,调动起来都会容易些。工作分配,最关键就是起点一定要高。以我的条件来看,现在能找到的最高起点,就是留在剧团了。”小林实事求是地分析着。

  曲风认真地看着她,想了很久,才终于点点头,却答非所问:“如果你这么想留下,我一定会帮忙。”

  水儿又是“嗤”地一声笑,随手将香蕉皮准确地投进走廊一角的果皮箱。

  小林蹙眉:“水儿,你的笑声好不难听。”

  水儿愕然,抬起头来:“你又说我笑得难听。”

  小林反而一愣:“又?我以前有说过你笑声难听吗?”

  “你忘了吗?”水儿怨毒地看着她,眼中几乎有种凶狠的意味,“就在不久以前,你才说过我笑得难听,还想焚琴煮鹤呢!”

  小林想起来,那是第一次带水儿去曲风家做客,那时候,天鹅还活着,处处同她捣乱,她曾骂过那只天鹅,恐吓它要把它煮了吃。可是,这关水儿什么事呢?她忍耐着解释:“我是说那只天鹅笑得难听,可没说你。”

  水儿将头扭到一边,恨恨地说:“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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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连曲风也觉得过分,忍不住说:“水儿,怎么这么跟你阿姨说话?”

  水儿大怒,猛地站起来:“你帮她?”满眼怒火,转身便跑。然而毕竟大病未愈,跑得急了,拐角处转弯不及,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得“咝”地一声,浑身冷汗。却仍然挣扎着站起,还要再跑。

  曲风早已疾奔过去扶起,心疼得声带都发紧了,连连问:“水儿,怎么啦?摔疼没有?让我看看,摔到哪里了?”

  “不要你管!”水儿用力拂开他的手,“你欺负我!你帮她!不帮我!”

  “都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不行?”曲风抱着她,拍哄着:“我再也不敢骂你了,以后都对你好好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水儿“哇”地哭起来,搂住曲风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哽咽着:“曲风,你不可以再这样对待我!你不要对我发脾气!不要骂我!”

  “不骂,不骂。”曲风应着,心里说不出地酸楚。小女孩委屈的哭声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觉得自责,这个娇艳如花而又柔弱如风的女孩儿,如此依赖他亲近他,他怎么忍心违逆她让她伤心哭泣呢?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仿佛怕谁把她从怀中抢走。为了这个小女孩,他愿意做一切的事,付出所有代价,即使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个感情的海洋,只是有些人外露而有些人内敛,还有一些人,他的海洋下有座休眠的死火山,非得等到适当的时机才会爆发。如果一直没有触动它,它就始终沉睡,让人误会这是一个冷血的人。然而一旦爆发,他的感情却是比谁都强烈都深沉的。

  曲风的心底,便是这样一片感情的海洋,而海下面,是深埋的火山。水儿,便是那个潜海爆破的情源!他抱着水儿,郑重地发誓:“水儿,以后我都不再骂你,如果我惹你生气,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水儿破啼为笑:“你自己说的,可不许赖皮!”她发够了脾气,累了,柔弱地倚在他怀里,娇喘微微,而寒香细细,小小声地说:“你发脾气的样子,好丑!”

  小林震撼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水儿绝美的脸,她的美中有股子绝望的妖气,不染红尘的,飘泊而脆弱。此刻,那脸上挂着泪珠,像极一朵带露的桃花,艳丽而凄凉。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和曲风谈论水儿,曲风曾经说:“她就像珍妮。”

  “珍妮?珍妮是谁?”

  “是一个著名电影的主人公,片名叫《珍妮的画像》,那电影的插曲很特别。”曲风回答,并轻轻哼唱起来,“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没有人明了,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记不清歌词的地方,他就用吹口哨代替,那曲子阴郁,感伤,而没有人气。

  她捂住耳朵叫起来:“多可怕的曲子,阴森森跟鬼乐似的,听得人发冷。”

  “不错,那的确是一个很鬼气的片子,故事很美,很凄艳,主人公叫珍妮,长得和水儿有几分像。珍妮其实不是一个真的人,而是画家的灵感,她第一次遇到画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她告诉他,你等一等,我转三圈,就会长大。她真地转了三圈。后来,她再次见到画家时,已经是少女……”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记得当时自己曾经这样问他:“曲风,你很渴望水儿长大吗?”

  “我不知道。不过,的确从没有一个女孩能像水儿那真正地样打动我。”

  当时,她并未在意,现在,她终于明白,曲风是认真的,他真心地在等待水儿长大,把她当作他的珍妮。他抱着她的样子,就像抱着他自己的心,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脆弱更珍贵更值得他用生命来保护的了。

  小林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认真较量起来,她竟然,不是小女孩的对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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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葛蓓莉娅

  如果我可以不爱,我不会爱你;

  如果我可以不想,我不会想你。

  可是,我不可以不爱,不可以不想。

  于是,我只有伤心,只有流泪,只有痛楚与等待。

  怎样才能让你的目光为我停住,让你的心终于为我所动呢?

  也许,只有拼尽全力的一舞。

  而你将为我奏琴。

  我会在你的琴声中舞蹈,让我的舞和你的琴合作至最完美。

  我爱,我等待那最隆重的时刻。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小林一天一天地把外甥女儿看作自己的对手。

  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念头有些荒唐,可是她总觉得,水儿身上有某种东西是她所戒惧的,似曾相识的——水儿凝视曲风的眼神,缠绵隐忍,像足了阮丹冰,只是,那样浓厚而含蓄的情意,由十八岁的阮丹冰表现出来,再婉转也仍是淡泊;放在十二岁的水儿身上,却是十足妖精。

  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处处透着不合宜。不合宜地任性,却又有不合宜的分寸;不合宜的热情里,藏着不合宜的苦闷;不合宜的绝望中,透出不合宜的淡漠。

  种种的不合宜汇集起来,是无法形容无可模仿的层层诱惑,将曲风牢牢捆缚成蚕。

  曲风对水儿的态度,早已不再像一位“叔叔”对待小女孩。他望着水儿时眼中的那种温柔痛惜,是小林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他对水儿超乎一切的关心与怜爱,更使她望尘莫及。

  不能自已地,在心底里,小林视十二岁的亲外甥女为劲敌。

  她们的战争,爆发于夏末一个炎热的午后。

  那天,三个人一起在医院的树荫里歇凉,垂柳如丝,蝉在柳树深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蝴蝶在花间忙碌地飞,风微细,隔墙送来重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熟悉的插曲,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水儿跟着曲调轻轻地哼唱:“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当初就不应该,我却愿将一生交换,他一次真情对待。为了他,甘心去忍受,世间一切悲哀。我的心中,这份浓情,没有东西能代……”她唱得轻柔婉转,充满情意。曲风不禁听得呆了。

  一曲唱完,水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感慨说:“我第一次看《射雕英雄传》的时候,好羡慕黄蓉和郭靖两个人,每天都可以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不知多开心;第二次看,却觉得……”

  “你第一次看射雕?”曲风觉得奇怪,“你看过几次射雕了?”

  “两次,上次是七八年前了,那时候不大懂,只觉得热闹好看。现在重看,却更喜欢穆念慈,她对杨康那份无怨无悔的感情真让人感动。”

  曲风听了,更觉怪异,却一时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小林却已经听出味儿来了,撇嘴说:“你现在才多大,以为自己已经很懂了吗?”

  水儿不接碴儿,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感慨地说:“郭靖和黄蓉两个人,从一见面起就情投意合,天天说死说活的,看久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穆念慈和杨康之间,却有个感情发展的过程,她一次一次地救杨康,终于使杨康对她从毫不用心到一片痴情,每次看到杨康真情毕露时我就特别感动……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越是坏男人的感情就越难得,也越让人感动?”

  曲风只觉她含沙射影,不禁啼笑皆非。

  水儿又说:“曲风,如果我是穆念慈,我也会这么做,就是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救你……”

  小林冷哼一声:“孩子话,不知天高地厚。”

  水儿板起脸:“我在同曲风说话,不是同你说。”她看着曲风,郑重地说:“曲风,我不仅说到,而且可以做到。”

  “好,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好不好?”曲风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同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女孩子对话,认真不是,不认真也不是。说实话,他也认为水儿说的是孩子话,电视归电视,他才不相信现实生活中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至少,他从来没看见过。但,真的没有吗?

  他忽然想起阮丹冰,想起记者的问话:“阮丹冰舍身救你,是不是因为爱上了你?”心里一动——水儿已经转了话题:“报上说射雕要重拍了,请杨丽萍出演梅超风。用她一双孔雀手表现九阴白骨爪,真是暴殄天物,荼毒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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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林烦恼地看着这个十二岁的外甥女,这也是让她觉得怪异的一点,小女孩的意见和成语未免都太多了一些。她一直觉得她说不上什么地方有点像阮丹冰,可是阮丹冰却不是这样多话的人呀,也不喜欢吃巧克力和薯条;水儿却不同,天天闹着要大林和曲风给她买各种甜食,全不顾忌将来会不会变成小胖子——这一点,倒像曲风收养过的那只贪吃天鹅。最让她不舒服的,还是曲风居然和水儿颇投契似地,有问有答,谈兴极高。

  只听曲风说:“我也觉得要一个成名舞蹈家来演女魔头这种噱头太低级了,不但不会让喜欢杨丽萍的人因而喜欢梅超风,反而让看射雕的人从此看轻了杨丽萍。舞蹈是高尚艺术,武侠剧却是一种通俗娱乐,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小林对这些话题很不耐烦,却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东问西,向曲风请教一些有关音乐舞蹈的知识。她问话的时候,看到水儿眼中不时掠过嘲弄的目光,心里暗暗着恼,却又不便认真计较。

  谈到舞蹈,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剧院的演出,谈到了阮丹冰,曲风说:“舞蹈是西方艺术,但是丹冰的舞是跳给中国人看的,要中国人才真正懂得欣赏。”

  “是吗?我倒不觉得。现代的中国人宁可喜欢现代舞,故事情节明白一些。”小林答。

  曲风看她一眼,笑笑说:“我说的中国人,和你说的中国人是两个概念。”

  “不一样吗?我难道不算中国人?你倒不是百分百的中国人 才对。”

  曲风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再说也白搭,他不是一个善表达的人,很多意思是藏在心里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的“中国”,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名词,而是个形容词,东方的,古典的,含蓄的,优雅的,敦厚的,冶艳的,是像“我欲将心拟明月,无奈明月照渠沟”那一派诗意的境味,而且是中国唐诗宋词的诗境,不是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的那种诗境。可是这种话,同小林说得通吗?

  她最高的知识,也不过是读两本张爱玲小说,记几个如“荒凉的手势”、“倾城之恋”这样字面俏丽半通不通的文词罢了,那对她,已经是比普通的看琼瑶小说的弄堂姑娘高深得多的学问,毕竟多念了两年大学。

  但是阮丹冰呢,却又高出太多,高到什么话都不必讲,只要弹一声琴她已经完全可以意会。他的琴,和她的舞,都是来自西方的语言,而表达了东方的意念。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谈话,甚至合作时也很少交换感受,只用琴声舞姿已经把一切说得很透彻。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妨碍了彼此的交往。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用沉默来对话,所以,一向很少交谈,认识了很多年,也仍然陌生。没想到,关键时刻,她却会救他。

  树里有风,绿得沙拉沙拉的,反而给树荫里投下一片格外的宁静。绿风中,水儿忽然问:“你们说的那个阮丹冰,她的舞是不是跳得很好?”

  “也不怎么样。”小林说,“不过是比别人更会表现罢了。为了争个《天鹅之死》的女主角,不知用了多少心机。”

  不知怎地,水儿忽然又恼了:“争个女主角容易吗?你倒跳两下给我看看。”

  小林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会跳舞,怎么跳给你看?”

  “你既然不会跳舞,不懂舞蹈也不懂音乐,你凭什么骂阮丹冰?”水儿咄咄逼人,愤怒地瞪着自己的小阿姨,“我要你向阮丹冰道歉!”

  “我向阮丹冰道歉?”小林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会缠人?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水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忽然一转头,又把矛头对准了曲风:“你呢?你觉得她说得对吗?你也认为阮丹冰不算什么吗?”

  “当然不是。”曲风讶异地弯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水儿平齐,“丹冰是个很了不起的舞蹈演员。如果她能够醒来,如果她认识你,一定会教你跳舞的。她特别热爱舞蹈。看到你这么爱跳舞,一定很喜欢你。”

  “谢谢你。”水儿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她拉着曲风的手,认真地说:“曲风,谢谢你。你是真正懂得尊重舞蹈的人。你是我的知己。”

  她的小脸上,呈现出那么真诚的欣喜,让曲风不能不为之震撼,他出神地望着她,迷失和沉醉在一个小女孩的称赞和认可中。他觉得他自己已经被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看穿了,他在她的面前,竟是无所遁形的呢。

  同样地,这句话也让小林真真正正地被撼动了,他是她的知己,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是他的非知己吗?仓促间,她忽然下定决心,说:“曲风,我想学钢琴。”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曲风奇怪地看着她,“你从来对音乐不感兴趣的。”

  “现在感兴趣也来得及呀。”小林说,故意搂住曲风一只胳膊,亲热给外甥女看。她和曲风,或真或假,总是谈过一场恋爱的,即使他从来不曾开口说爱她,可是毕竟,他们曾经拥抱,曾经接吻。这些,总是小女孩不可能做到的吧?虽然她不能同他谈艺术,可是,她却可以同他谈恋爱,这便是年龄的优势了。她将头靠在曲风肩上,撒娇地说:“我一直没告诉你,就在上个月,我已经正式去钢琴学校报了名。”

  “是吗?”曲风更惊讶了,“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起呢?”

  “我想等学到一定程度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小林娇羞地低下头,“我并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钢琴家,可是,我希望通过这种学习,可以真正懂得你,懂得钢琴,总有一天,我会和你合奏一曲……”

  这样的表白,令曲风不无所动, 也十分震惊。他没有想到小林竟然会为了他去学钢琴,这样真诚的用心,已经让他不能不重视起来,正色说:“小林,我不想骗你,其实……”

  “不要说。”小林急急地堵住他的嘴,不给他表白的机会,她更近地依偎着他,央求地问:“你只要告诉我,你肯指点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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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怕我没时间。”曲风迟疑地答,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仍无法接受,同时,也为了小林的故作亲昵而不安。他很明白她是在做给水儿看,这使他在被动之余也有点反感,做阿姨的,跟自己的外甥女斗这种气有什么意思呢?那还只是个孩子呢。一个成熟女人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斗智斗力不是太无聊了吗?尤其这场争斗是因自己而起就更令他不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是常事,他最常用的做法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对垒双方是亲姨甥俩,尤其对手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认真闹起来,对谁都没意思。他轻轻将小林推开一点,说:“我要上班,要来医院,还要去看阮丹冰,只怕抽不出时间来教你。”

  “有时间也不教她,她根本学不会!”水儿大声说,小林的种种作态早已惹怒了她,她用力拉开曲风,蛮横地命令:“不许你教她弹琴,你答应要多抽点时间陪我的。”

  “水儿,你怎么总是跟我作对?”小林的怒气渐渐升起来,“你可不可以像个乖孩子一样,自己玩自己的,不要总是管大人的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整天想着要嫁给他!”水儿挑衅地望着她,“你想留在剧团,想学钢琴,无非是要接近他!”

  小林又羞又恼:“想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水儿眼中露出一丝冷冷的嘲弄,慢吞吞地说:“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因为,我自己要嫁给他。”

  “水儿!你在说什么?”小林这一次是真的恼了,“你真不要脸!你才多大,就说这样的话!”

  “你才不要脸!”不料,小小的水儿竟然针锋相对,牙尖嘴利地毫不相让,“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懂音乐,不懂舞蹈,不懂得尊重别人,也不懂得真正欣赏曲风,你只会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么配得上他?”

  “我不配,难道你配吗?你这个小妖精!”小林渐渐慌不择言,迎着水儿绷得铁紧的小脸,一扬手就要打下去。

  水儿大怒,不但不躲,反而迎上来:“你敢?”目光凛凛,一个小女孩的威严竟是不容侵犯的。

  小林恼羞成怒,咬着牙说:“你看我敢不敢?”

  “小林!”曲风早已看不下去,跨上前猛地拉开小林,大声说:“她只是个小女孩,你怎么跟她一般计较?”

  “她才不是小女孩,她是妖孽!”小林已经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大叫,“她是一个葛蓓莉娅!”

  曲风一愣:“什么?”

  “你记得舞剧《葛蓓莉娅》的故事吗?”小林恐惧地望着水儿,如见鬼魅,“葛蓓莉娅远远看去是个非常美丽的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可是只有走近她才会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只是一个木偶。是魔法师葛佩利乌斯老头的遮掩使她拥有虚幻的生命。那个巫师到处寻找年轻人做自己的试验品,收集他们的灵魂赋予葛蓓莉娅……”

  “你的意思是说水儿是葛蓓莉娅,她只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躯壳已经被别人的灵魂所占据?”曲风愤怒,“她是你的外甥女,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

  “就因为她是我外甥女,我才比你更了解她!”小林叫起来,“自从她这次发病又重新苏醒后,她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的水儿是安静的,羞怯的,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哪里有这样妖异?她不会跳舞,从小身体就弱,一天舞蹈都没有学过。她也不喜欢看荷花,更不会拒绝叫你曲叔叔……”

  “小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在同一个小女孩吃醋!”

  “我说过了,她不是小女孩,是妖孽!”小林忽然冲过去,摇撼着水儿的身体叫,“你到底是谁?你说!你到底是谁?!”

  水儿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笑得小林脊背发冷,她无辜地说:“怎么?我不是你的外甥女水儿吗?”她的头发散乱而脸色苍白,被小林摇得口齿不清,无辜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惹了祸而惶极无助的小女孩。

  “够了!”曲风再也看不下去,冲上去用力拉开小林,大声喝道:“你干什么?疯了吗?她这么弱,病还没好,难道你想要她的命?”

  小林冷静下来,颓然地放开手。可是,就在她松手的一刹,水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很快地说,“没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小林忽然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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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王子

  今天我和几个姐妹们玩跳楚舞。

  楚舞很美。真美。凄迷曼妙如寒夜月光之流丽。难怪楚灵王身为一国之君也会亲自参与,“躬舞坛前”。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说的就是楚舞。

  我也有极细的腰。一尺六寸,够细的吧?

  人家说男人的手臂臂长等同于女人的腰围。我没有量过你的手臂,怕不只一尺六寸吧?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揽着我的腰于湖边漫步,我会死掉的,会化做天鹅飞走,因为承受不起那样巨大的幸福。

  所以,如果你爱我,请一点点对我好,就像小王子对他的狐狸,要一点一点靠近,眼中露出温柔神色,日渐将我驯服。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终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爱上了水儿。

  她的美丽,她的灵性,她的痴情和她的执著,甚至,她的脆弱、任性、喜怒无常,对他在在都是一种诱惑。当她舞蹈,他觉得她简直不像一个真的人,而出自他的琴声,由他双指按在琴键上弹奏出来,飞出音箱,便拥有自己的音符,不再由他控制。

  那样的诱惑是不能言喻的:明明稚嫩如初蕾,却偏偏举止风流,眼神迷乱,娇艳的脸上突兀地写着灵魂转世般的妖冶和沧桑,时不时还流过一丝恍惚,仿佛魂离肉身。这种恍惚和沧桑,也同样令他着迷。当她认真执拗地向小林宣布她要嫁给他的时候,他的心,竟然是颤抖而狂喜的。等她,娶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固然,她只有十二岁。可是,她总有一天会长大。十年而已。

  十年后,他也不过才三十多岁,有什么不可以?

  而且,他相信,等待水儿这样的一个小女孩长大,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她是这样聪慧、狡黠、瞬息万变,几乎每一分钟都会给他新的惊喜——同她在一起,生活是千变万化充满色彩的,绝不会感到闷。不要说十年,就算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也是值得。

  她给他讲《小王子》的故事,说:“曲风,你驯服我吧。”

  “驯服?”

  “是啊,狐狸就是这样对小王子说的。”水儿凝神思索一阵——曲风非常喜欢看她这个凝思的动作,微微扬着头,小脸上又认真又庄重,让人忍不住想抱起她亲一下——思索停当,她轻轻背诵起来: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和其他千百个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在你眼中,我和别的狐狸一个样,无非只是一只狐狸罢了。可是,一旦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依赖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是世上惟一的……

  曲风笑起来,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好像充满哲理呢。而水儿那种神圣的表情,更是令他着迷。他说:“水儿,我不是什么小王子,可是我打赌,你就是那只聪明可爱的小狐狸!”

  水儿不理他,继续背下去:

  “狐狸说,‘你要驯服我,得非常耐心——开始,离我稍稍远一点,就那样,远远地坐在那边草地上。我会先用目光不经意地瞟你,这时,你可别说任何话,因为语言是误会的根源。

  但你得一天比一天靠近我……”

  “就像现在这样?”曲风笑,轻轻揽住她的腰。

  水儿微微颤了颤,仍然背诵着:

  你能在每天同一个时间来就更好。比方说,你每天下午四点钟来,那么,我三点就会开始兴奋起来。而且,时间越近,我就越兴奋。而一到四点,我又会变得焦躁不安,急得要死。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但是你要是任何时间都可以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欢迎你的心情了……

  曲风渐渐郑重起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遵守时间,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来看你。”他凝视水儿,“我不来的时候,你是在等我吗?”

  水儿终于将眼光转向他,眼中充满了泪,她说:“曲风,我等你,又岂止这些日子!”

  他为之倾心——她的思绪这样旖旎曲折,如小径通幽,迷宫重重,十年等待,又怎会觉得闷?

  曲风很认真地向小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自己与水儿的十年之约,还有《小王子》和那个关于“驯服”的故事。小王子说:“如果你给一朵玫瑰花浇过水,它就成了宇宙间惟一的一朵玫瑰。”这句话让他心动,因为,他的天鹅,也是惟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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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林诧异地望着他,好像看到一个麻风病人:“她疯,你也跟着疯。曲风,我看你越活越小了,上次是什么《珍妮的画像》,现在干脆讲童话故事了,你不如改个名字,叫‘曲疯’算了。”

  “是有点儿疯狂。”曲风微笑,“但是,反正我也不急着结婚。何必那么认真呢?水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十年呢,十年中的变化,谁又能知道?你急什么?”

  “我才不急。”小林的脸红了,咬着牙轻轻骂,“这个小妖精!”

  自从那次争吵后,她就再也不肯和水儿见面,每次提起她,只有一个代名词,就是“小妖精”。

  这段日子,她一直利用业余时间在刻苦地学钢琴,不到一个月,已经可以生涩地弹完整首练习曲了。这使曲风有些好奇,他从她的教程中可以看出,教她弹琴的老师,是认真而负责的,这在按时取酬的钢琴班里是很难得的,因为学生学得越快,毕业得也就越快,学费自然也就省下了。所以通常的琴师都不肯让学生太快入门,总要玩一些花俏来拖延时间,好多赚取几个课时才罢。他问小林:“你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才特别呢,是个瞎子。”

  “瞎子?”这答案颇出曲风意外,不禁更加好奇了,“一个瞎子教你弹琴?”

  “是呀。”小林因为曲风对她的学业感兴趣,也来了兴致,介绍得格外详尽,“其实开学的时候,我们老师本来是位老教授,同时每个学生又有一位辅导老师。辅导我的那位,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盲姑娘,名字叫阿彤,是教授的关门弟子。本来我不同意让一个盲人教我的,可是教授说,阿彤是他所有学生中琴艺最好的,有一点名气……”

  “没错。”曲风想起来,“我的确听说过一个叫阿彤的盲女琴师,大赛上得过奖的。我在报纸上看过她的消息。”

  “就是那个阿彤。她人很冷淡,很少笑,也不爱说话,但是教琴挺认真的,说得比老师还详细。所以后来我就请她教我了,学费省一半呢。”

  “那是很正常的。一方面,在某种官能上有缺陷,往往影响到性格的发展,多半表现为沉默寡言。但是另一面,她也必然在另一种官能上有超越常人的能力,这也算是上天对她的一种补偿。你的这位阿彤老师,眼睛不能看,可是耳朵一定比正常人敏感得多,如果她把这种精力专注在弹琴上,将来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曲风正色说,脸上显出罕见的认真。

  小林有些得意,因为曲风很少这么认真地和她谈话,也因为老师这样出名,徒弟自然也很光彩。“阿彤说,今年秋天还有一个大赛请她参加,不过,她担心自己会失败。”

  “为什么?”

  “因为……”小林想起老师的理由就忍不住笑了,“她说她不懂得爱情。”

  “哦?”

  “真的,她说,她的参赛曲是一首最简单的《致爱丽丝》,每个会弹钢琴的人都会弹,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弹得好。如果想弹好,不仅要技巧纯熟,还得真正理解曲中的含义。可是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无法想像恋爱的滋味,又怎么弹得好爱情的曲子呢?她还很认真地问我,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曲风也忍不住笑起来,对这位从未见面的阿彤充满了好奇和尊重:“那么,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我说,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可是,我却知道爱上一个坏男人的滋味,又苦又涩,很不好受呢。”小林故意说。

  曲风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下次上课是什么时间?”

  “怎么?”

  “我送你去,顺便见见你这位阿彤老师。”

  “好啊。你们俩算是同行,惺惺相惜,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呢。”小林很大方地说。一个盲女,她才不担心会成为自己对手。而女人对于不是自己对手的另一个女人,通常是很乐意表现大方的。

  到了学琴日,小林果然带了曲风一起去学校。可是就那么不巧地,阿彤刚好请了假,回孤儿院帮忙处理一些杂务。倒是阿彤的老师,一位白了胡子的钢琴教授同曲风谈了很久。曲风弹了一段曲子请教授指点,教授闭着眼睛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呀,你和阿彤犯的是一样的毛病,技术过于纯熟,感情却欠着那么一点儿。琴声里,都少了一份儿真。”

  曲风不服气,又重弹一曲《天鹅之死》,教授大惊:“好啊,弹得好!把天鹅那种挣扎、那种重生的渴望全弹出来了!《天鹅之死》本来是大提琴曲,可是你用钢琴弹,居然也可以弹得这么有韵味,好啊,真是好啊,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曲风受了夸奖,反而伤感起来,低头说:“我养过一只天鹅,她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老教授明白了,频频点头说:“难怪,难怪你可以把天鹅的那份绝望和渴望同时表现得这么强烈,你是真正感同身受啊。这就是感情融在钢琴中的魅力,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告诉阿彤,这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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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聊起阿彤,老教授对她的悟性与勤奋赞不绝口,却对她的个性十分头痛:“太自卑太沉默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大多外向,她这么自闭,不喜欢同人交往,很难真正体会人生,也就很难有大的提高。其实,单以技巧论,她的演奏早就出师了,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那么一点点儿,弹琴老是不出味儿,就跟酿酒忘了发酵似的,料都齐全,独差一味。”

  至此,曲风已经彻底服了老教授对钢琴艺术的深厚理解和极高造诣,这一下午,他跟着小林做旁听生,从基础课听起,竟然津津有味,受益匪浅。

  下了课,两人去“罗杰斯”共进晚餐,小林感慨地说:“如果以后每次都能这样,多好。”

  “什么?”曲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如果你每次都可以送我来上课,再跟我一起下课,吃晚饭,就好了。”小林向往地,“就像小学同学,手拉手地放学回家做功课,你说有多美。”

  “小学同学?你才是越活越小呢。”曲风忽然想起来,“水儿如果不是总生病失学,今年也该小学毕业了。”

  小林沉默了。水儿,又是水儿。曲风的心里,竟然满满地都是水儿哦!到底那个小小的十二岁的水儿,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可以让一个著名花心的大男人钟情至此呢?

  星期天,小林难得地又重新出现在医院里,曲风正和大林在兴致勃勃地欣赏水儿的新装。

  水儿醒来后,一直不肯穿医院的病号服,也不肯再穿以前的娃娃服,她的着衣品位颇独特,指定要白色的长裙,线条越简单越好,质地做工却要一流。大林很是头疼,曲风便自告奋勇替她购衣。走在商场里,他突然想起,丹冰“生前”也是喜欢穿素,简单点,便按照丹冰的品位来打扮水儿好了。

  这一招很是奏效,水儿看到新装,果然表现出极大的欢喜,立刻换了上身,牵着裙角在母亲面前一连转了几个圈,问:“好看吗,妈妈?你喜欢吗,妈妈?”

  大林连声应着:“好看,好看极了。” 又忙不迭地劝:“好了好了,别再转了,小心累着。”女儿初醒时不肯喊妈妈,后来终于肯喊了,又特别频繁,几乎说每句话都要叫一声“妈妈”,叫得又糯又软,仿佛这称呼的本身是一种享受似的。

  水儿已经转到曲风面前:“曲风,好看吗?我穿上白裙子,像不像新娘?”

  当着大林的面,曲风颇有几分尴尬,水儿却浑然不觉,毫无心机地对母亲说:“妈妈,我长大后要嫁给曲大哥。你答应吗,妈妈?曲大哥已经答应了,曲风,你说是不是?”

  大林只当她是小女孩胡闹,随口说:“答应,有什么不答应的?我们水儿这么漂亮的新娘,你曲大哥还会不要吗?”暗地向曲风挤挤眼。

  曲风只好说:“当然,我不会违约的,一定等着你,做个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小林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一进门就发现了水儿的变化,不禁“哟”了一声:“你又买新衣服了?这件衣服这么眼熟的,好像有谁穿过一件和这差不多的。”

  水儿停下旋转,冷冷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大林忙拉过女儿:“水儿,怎么这么没礼貌?”

  水儿赌气不说话,倚在妈妈身边。

  小林不理睬女孩的敌意,对姐姐和曲风宣布:“我给水儿请了一位堪舆师,约了今天会诊,我们现在就去吧。”

  “堪舆师?”曲风一时不懂得:“什么意思?”

  “就是风水先生。这位师傅姓韩,很有名的,五行周易都很精通,又擅长降妖伏魔。我想请他替水儿作法。”

  “你把水儿当妖怪?”曲风不满,“小林,你太荒唐了。”

  大林也说:“这怎么行?妹妹,水儿是你的外甥女,你干吗装神弄鬼地吓她?”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林安慰:“水儿久病缠身,说不定有什么妖魔作祟呢。我听给我介绍风水先生的这个朋友说,她的朋友的朋友有一次得了怪病,医院怎么治也治不好,连病因都查不出,到韩师傅那儿看了一回,说是原来有蛇精盘在他身上,作法驱掉了,这人大吐了几次,就好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试试也好啊。”

  大林便犹豫起来,所谓病急乱投医,凡是对女儿的病可能有帮助的办法,当母亲的都愿意试一试。

  曲风却坚决地否定:“不行!我不能让你做这种事!”

  “曲风,这是我们家的事,我姐姐都同意了,你管什么闲事?”小林不满起来。

  曲风只是坚持着:“无论你怎么说,这件事我管定了,就是不能让任何人对水儿不利!”

  “让他来吧。”一直不说话的水儿忽然走过来拉住曲风的手,敌视着小林:“我倒想看看,那姓韩的到底有什么功力,是不是真地看得出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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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魔高一丈

  舞蹈是什么呢?

  当一个人用心跳舞,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只成为一个躯壳,听从舞蹈的支配。她的心是空灵的,在与天地对话,于空气间寻找一种平衡。

  这空气也是特殊的,有其韵律。

  那韵律,来自你的琴声。

  最怕别人伴奏了,常常让我在排练时完全找不到舞蹈的感觉。就好像在天空中滑翔,时时遇到逆气流一样,不能行云流水,翩跹自如。

  你请了一个星期假没有来,我天天都无精打采的,舞蹈也救不了我。

  柴可夫斯基创作了《天鹅湖》的舞曲,可是因为德国编导朱列津格尔的拙劣修改与死板排舞,致使首次演出以失败告终。直到柴可夫斯基去世一周年,彼得堡玛林斯基剧院首席编导彼季帕同助手伊万诺夫为了纪念这位音乐大师,重新编排《天鹅湖》,这出名剧才大获成功,流传千古,不致因为平庸导演的失误而明珠暗投,永被蒙昧。

  想想看,如果不是彼季帕的重演,那将是舞剧史上多么巨大的损失。而可怜的柴可夫斯基,竟然未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天鹅湖》演出成功,又多么令人遗憾。

  好的音乐不能没有好的排舞,同样的,失去你的音乐,我的舞蹈也就没有了灵魂。

  我爱,请弹奏起来吧,让我的心随你的琴声飞舞到天涯。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林家姐妹,曲风和水儿,一行四人来到郊区的一栋楼房,随小林曲曲折折地上了三楼,敲开一户人家。

  曲风打量着,从外面看,这户人家同所有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廉价防盗门,一样的猫眼和门铃,然而推开门之后,他却大吃一惊,看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这的确是一位地道风水先生的家。所有的布置都按照五行八卦的格局来摆设,到处是桃符、宝剑、罗盘针和照妖镜。而小林口中的那位韩师傅,则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五官分开来看倒也不怎地,可是放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委琐,让人看了不舒服。小眼睛小胡子,像老鼠;回避着人的眼睛不肯正面相对,你一回头,却发现他在偷窥,那神情也像老鼠;忽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处处都像鼠。

  曲风强抑住心中的反感,和大林一左一右牵着水儿的小手,听小林在同姓韩的交待来意——来之前分明已经谈妥了的,可是当真一家四口上门后,姓韩的却又吊起来卖,装疯卖傻地讨价还价。

  水儿忽然骂出一句:“妖道!”

  曲风只觉痛快,忍不住莞尔一笑。

  小林狼狈地回头看他们一眼,有些下不来台,对师傅说:“如果你不肯,就算了,算我们白来。”

  姓韩的立刻便换了副面孔,说:“来都来了,怎么会不肯呢?这位小妹妹一脸乌气,印堂发黑,分明是被邪魔缠身,我又怎能见死不救呢?算了,当我积德,就便宜一点了。”敲敲里屋的门叫出一个蜡黄脸色的女人来,要她帮忙摆道场。

  那女人大概是他老婆,一出来立刻凑向男人嘴边小声问了两个字,曲风从口型判断出,那句话应该是“多少?”男人伸出右手比了个数字。女人便满意地一笑,状极委琐。

  曲风只觉作呕,一分钟都难以忍耐,对自己竟然答应小林来这里十分后悔,弯下身对水儿说:“如果你不愿意,我立刻带你走。”

  水儿感激地看着他,小手在他手上安慰地拍一拍,傲然地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才不怕他们!”接着,微一蹙眉,又忧伤地说,“其实,我倒真希望他是有道行的,可以替我告诉你我是谁,免得我一直说不出口。”

  “什么?”

  曲风一愣,不等回过神来,小林已经过来把水儿拉走了。

  道场已经准备好,韩师傅令水儿躺到法桌上去,在她身周点满蜡烛,又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放了一只镜子一坛水。他说,这水是显形水,这镜是照妖镜,等一下,他施展降魔大法,就可以从这镜子里看到缠住水儿的妖怪的真面目了。

  小林紧盯着镜子,内心十分紧张,忍不住双拳紧握,半张着口,两眼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镜子,生怕错过了妖怪显形的好戏。

  曲风忍不住讽刺:“你还真以为等一下镜子里会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不成?”

  小林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韩师傅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一会儿喝酒喷火,一会儿化符念咒,一会儿又舞动桃木签做出种种穿刺姿势。曲风十分不耐,觉得这些和港片电影里看到的驱魔镜头没什么两样,却没有电影里好看。加之房间里没有空调,又不开窗子,却到处是火,早已将他热出一身大汗,低低抱怨:“这样热,也不知水儿受得了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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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水儿分明已经有些受不住,却硬忍着,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来。没完没了的仪式和无边无际的炎热使她渐渐恍惚,喃喃着:“好大的火,是牛魔王的火又烧起来了吗?我想飞走,想飞走……”

  韩师傅绕屋疾走的步子忽然一定,大喝一声:“咄!”拔剑刺向镜子,镜子立刻碎裂了,溅了水儿一身。大林忍不住“哎呀”一声,曲风早已冲过去抱起水儿,问:“伤到你没有?”

  小林也迎上来,问师傅:“怎么样?”

  韩师傅拭着汗说:“我已经看到妖怪显形了,是个女鬼缠住了她。”

  “女鬼?”小林望向另外三面镜子,“怎么我没有看到?”

  “你是肉眼凡胎,当然看不见。可是凭她什么妖魔鬼怪,怎么逃得过我这双法眼呢?刚才,我已经清清楚楚地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吊死鬼,就是这个女鬼缠着你外甥女,现在我已经把鬼驱走了,她很快就会好的。”

  水儿这时已经热得浑身汗透,奄奄一息,却硬撑着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小林也深觉失望,韩师傅的结论和她的想像大相径庭,分明一派胡言。什么吊死鬼?什么照妖镜?一点证据没有,全听他一个人自圆其说,是否捉了鬼,谁知道?至此,她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了。

  这时,大林忽然惊呼一声:“呀,水儿,你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

  小林立刻抓住韩师傅的道袍:“你不是说驱鬼治病吗?怎么反而把我外甥女弄昏了?”

  “这是正常现象嘛。她身上的妖气被除尽了,当然要睡一下子,醒来就好了……”

  曲风再也听不进他的胡说八道,大声说:“还嗦什么?我们赶紧回医院!”

  水儿回到医院,立刻被送进急诊室。

  林爸林妈和姐夫都赶来了,问明发病原因,对小林十分生气,纷纷指责:“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水儿的身体那么弱,哪里抗得住这么折腾?这么热的天,就是个健康人也受不了,何况她呢?”又骂大林,“你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是水儿的妈,怎么能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大林悔得肠子都青了,哭着自责:“是我错,我该死!我哪里想到会这样呢?妹妹说替水儿驱驱魔,把病根儿除了,说不定水儿就好了,怎么会想到她会被热得发病呢?”

  大林的丈夫不听则已,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大林叫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浑?竟然相信驱魔这种鬼话?水儿刚好了没几天,你这么折腾她!我告诉你,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任凭家人吵得翻天,小林只是一言不发。她在心底不住祈祷着:水儿,你可千万不要出事,一定要好好地从里面出来。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阿姨会被你妈骂死的。

  到了这时候,她也已经明白韩师傅的一番鬼话完全是骗人的了,可是心底里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也许是真的呢?说不定水儿真是睡一下子,从此就彻底好了呢?到那时,家里人就不会怨自己了。不但不会怨自己,感谢自己都还来不及呢。

  她们等待着,仿佛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了,摘下口罩,先长长叹了口气。

  大林迎上去,急切地问:“大夫,我女儿怎么样?”

  “暂时没事,不过,我们诊断出,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一语未了,大林已经仰面昏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听到医生后来说的那一句“大概就是今年秋天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

  这句话说出,连林家父母也坚持不住,立刻痛哭起来。

  曲风只觉得脑子“嗡”一下,忽然变得空空的。“癌细胞”、“扩散”、“秋天”、“后事”……这些个词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打散了,还想要等水儿长大呢,还同她有着一个十年之约呢,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几个小时前,水儿才说过要快一点长大,要嫁给他,要做他的新娘。言犹在耳,可是誓约已经不攻自破,医生的话毁灭了所有的期待,他们没有未来,没有约会,没有期盼和等待。他们有的,只是眼前短短的几天。什么葛蓓莉娅,什么珍妮的画像,他全不管,他不管水儿的身体里到底是谁的灵魂,也不管是不是要等她十年,他只要她醒来,好好地长大,健康地活着,然后,十年之后,做他的新娘!可是现在,现在,还有什么希望呢……

  小林哭得跪倒在地上,拼命打着自己的头,发疯地说:“是我不好,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她!我干吗要跟她过不去?干吗带她去见什么鬼师傅……”她猛地站起来,往外就跑。

  曲风连忙拉住:“小林,你去哪儿?”

  “我去找那个风水先生算账!我要杀了他!”小林疯狂地叫着,在曲风的怀中挣扎扭动着。

  曲风死死地拉住她:“有什么用呢?你杀了他,就能救得回水 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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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曲风……”小林倒在曲风怀中,大哭起来。如果做错了事可以修改,她真是宁可替水儿承受一切痛苦,现在,大错铸成,让她如何有脸再面对姐姐和家人呀!

  曲风的心中,也是无限酸楚,却仍然残存着最后的理智。他知道,现在林家一家人都已经被噩耗打倒了,如果他再不站出来说话,小林会把自己逼死的。他紧紧地抱着小林,酸楚地安慰着,“小林,不要太自责了,去看风水先生,只是个契因,水儿发病,是因为癌细胞扩散,驱不驱魔都一样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让她在走之前的这些日子,尽量过得开心一些……”

  水儿的病终于宣告无治。曲风向团里请了长假,来陪伴水儿度过最后的时光。

  在此之前,如果说他对于自己竟然爱上小女孩还有许多迟疑自责的话,那么此时,他早已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而明白坦诚地向所有人承认了自己的爱。

  为此,林家人特地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林爸林妈觉得曲风此举太超乎常理,而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锥心之痛也未免过分了些。他们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会同一个小女孩搅在一起呢?他们之间的感情看起来太奇怪,太不正常了。以前他偶尔来医院探病还没有什么,毕竟,他是小林的男朋友,关心女友的亲戚也是应该的。可是现在闹到要专门请假长陪,就未免太出格了。水儿住院,自有我们一家人照顾,用不着他一个外人来陪护吧?我们是不是该跟他谈谈,要他以后不要再和水儿走得这么近?”

  姐夫也说:“水儿这回醒来,对曲风比对我这个当爸的还亲呢。每次叫爸爸都叫得忸忸怩怩地,别说抱了,连手都不让我碰。可是跟曲风在一起,却亲热得不得了,简直一时半刻也不愿分开呢。我早就觉得怪了,要不是你们今天说出来,我还不想理会,但是既然大家都觉得不合适,这话我也就明说了,水儿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曲风是大人,应该知道分寸,同小女孩这么搂搂抱抱的,到底看着不雅,现在闹到要陪床,就更不像话了,依我说,明天就让他回单位,好好上班去,做什么特别护士,咱们家又不是没人。”

  大林却不同意,拧着眉说:“我也觉得有点怪异,可是水儿自从上次醒来后,就只喜欢同她这个从天而降的曲大哥在一起,我这当妈的,实在不忍心剥夺她生命中最后的快乐。她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何必还用什么合不合规矩的大道理来要求她呢?”

  姐夫摇头:“依你这么说,就因为怜惜她生病,就由得她胡来了?”

  “水儿不会胡来。”大林坚定地说:“水儿很懂事,她心里,比普通十二岁女孩子明理得多,甚至比我们这些大人还懂得感情。记得她上次刚醒来不久,问过我,后不后悔生下她?我说:不后悔。虽然我看不到她长大,看不到她结婚生子,为我们养老送终,可是,她仍然是个好女儿,我不后悔有她,为她受再多苦也不后悔。她就劝我说,妈,我们能做母女,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这样懂事的女儿,怎么会做坏事胡来呢?”

  水儿和大林的谈话,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都不禁又感动又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是小林先开口:“爸,妈,姐姐姐夫,我跟你们说,水儿的内心,确实已经是个大女孩,已经懂得感情,也懂得爱。她和曲风之间,便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爱情。”

  “爱情?”这个词,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旦明白地用语言说了出来,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呆呆地看着小林。

  小林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们很不习惯这个词是吗?‘爱情’!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说,爱情,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合常理。可是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要曲风是真心爱水儿,水儿也只有和曲风在一起才开心,那么,他们反正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我们又何必阻止呢?再说,就像曲风说的,水儿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应该在她走之前,让她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她的时间也许只有一个月,也许只有一星期,甚至也许,只剩下最后几天,我们既然没有办法延长她的生命,就只能尽量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多给她一点快乐,如果她认为只有同曲风在一起才是快乐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林妈妈愣了愣,轮流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最后说:“既然你们俩都这么说,我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她的目光最后定在小女儿脸上,疑惑地问:“曲风不是你的男朋友吗?你也不在乎他对水儿的这种特殊感情?甚至,就像你说的,竟然是爱情?”

  “我不在乎。”小林坚定地说,“我对不起水儿,拉她去见什么鬼道士,才引起她这次发病。如果能做什么来补偿,我什么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同她计较曲风的感情呢?”

  林爸点点头,望向大林的丈夫:“你是水儿的爸爸,你怎么说?”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来客,正是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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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荷花落

  所有的舞中,我最喜欢《飞天》。

  我喜欢《飞天》里那种虚无缥缈的神韵,那种如梦如醉的雍容,不带一点儿心机,不染一丝红尘,翩然飞起,乘风归去。

  死亡也是那样的一个过程吧?

  今天剧团的女孩子们玩一个游戏,互相问:如果死,你愿意选择怎样的死法儿?

  我说,我要死在长白山天池里,因为,那里最冷,最清净,最接近天堂。

  我没有说真话。

  真话是,我想,舞至心竭,死在你的怀里。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到了荷花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明白:水儿要走了,她在人间呆不长了。

  而水儿自从再次醒来,就没有笑过。并且,她开始常常谈论死亡。有一天,她对曲风说:“曲风,我一直都希望,如果要死,可以死在你的怀中……”

  “水儿,不要再说了!你会好起来……”曲风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苍白无力。

  水儿深深叹息:“为什么老天这样捉弄我?把我生成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还不够,还要让我得绝症。我本来以为,虽然太小,可是总有长大的一天,我可以等,等到十年之后,嫁给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曲风,我们没希望了,我就要死了……”她痛哭起来。

  曲风更是肝肠寸断,抱紧水儿,不知该怎样安慰才好。是盛夏,可是女孩的眼神,却冰冷而荒凉。是的,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正是小林说的那个词:荒凉,荒凉得几千里不见人烟的。甚至,她的身体也在轻轻地发着抖,似乎不胜寒瑟。

  她望着曲风,缠绵地不舍地望着,半晌,轻轻问:“曲风,告诉我,你喜欢小林吗?”

  “小林?”曲风一愣,泪眼朦胧地望着水儿,不明所以,“我和她,只是朋友。”

  “她对你,可不这么想。”水儿苦笑,“她一直把我当对手,我也一直很讨厌她,可是我死之后,就再也没本事同她争你了……”

  “水儿……”

  “曲风,我虽然讨厌她,可是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爱你……如果……我死之后,如果你觉得孤单……就娶了小林吧。”

  “水儿!”曲风轻轻掩住她的嘴,“不要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答应过你,要等你长大。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我谁也不娶,就等你长大。水儿,你是我惟一的新娘!”

  水儿,你是我惟一的新娘。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曲风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娶,现在就娶她,和她举行婚礼!

  “举行婚礼?”林家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傻话,荒谬得让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林妈妈期期艾艾地问:“曲风,你刚才,是在说婚礼吗?”

  “是的!”曲风坚定地站在林家的客厅中央,承受着众人惊讶之极的目光,重重点头,“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怪,和水儿之间有点不正常。我不想解释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孩这么关心,关心到几乎违背我本来个性的程度。我来,只是想请你们替我和水儿举行婚礼。水儿一直说希望长大了可以做我的新娘,我也答应过她,会等她长大。可是现在……”

  他低下头,萧索地叹了口气,“你们都明白,已经不可能有那一天了,所以,我希望能在水儿走之前,满足她这个愿望,给她一个婚礼……”

  “可是水儿还不到结婚年龄呀。”林妈妈愣愣地说。

  小林却已经听明白了,替曲风向大家解释:“我想,曲风的意思并不是说要真正结婚,而只是举行婚礼。就是说,我们一家人,举行小小的仪式,让水儿在走之前完成这个心愿。”

  大林率先明白过来:“你是说,让我们陪着水儿演一场戏?”

  大林的丈夫皱着眉说:“这太荒唐了,跟过家家有什么不同?一群大人,做些孩子游戏,亏你们想得出来!”

  “为什么荒唐?只要他们之间真正有爱情,怎么不可以结婚?”说话的是小林,她看着自己的家人,诚恳地,热切地说:“现代人都不再谈爱情了,认为这是只有小说和电影里才有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谈‘婚姻’,主要是谈‘条件’,双方的工作怎么样,家庭怎么样,各种条件是不是般配。如果般配,我们就认为他们是相爱的;不般配,便当作怨偶。可是曲风和水儿,他们什么条件也没有,甚至最起码的,连年龄都不相当,不要说‘条件’,他们甚至根本没有‘资格’来谈爱情。可是,他们还是相爱了,而且,爱得很深也很真。爸,妈,如果你试过注意他们彼此凝望的眼睛,你就会发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两情相许,什么是心心相印。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爱曲风的,可是,看到水儿我才知道,我的爱是那么庸俗、世故、不值一提,所以,我才会输给一个小女孩,十二岁的、连恋爱资格都没有的小女孩。但是,我输得心服口服。因为,我的确做不到她与曲风之间的那种相知相许。所以,如果他们结婚,我会举双手赞成,而且,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这番话,把所有的人都感动了,曲风更是喜出望外,忍不住说:“小林!你真是我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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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林的心忍不住一阵刺痛,哦,他终于承认她是他的知己了,因为她赞成他与另一个人的婚礼。这“知己”的称号,得来何之不易,可是,却只是一个“安慰奖”啊。

  最后为这次讨论下结论的人是大林,她哀恳地望着家人,充满感情地说:“妹妹说得对,我们应该祝福他们。何况,就算荒唐,只要水儿高兴,我也愿意陪她过家家。这孩子,从小就多病,总共也没有过过几天开心的日子,现在,她的命已经只剩几天了,当妈的为她做什么都愿意,还会在乎陪她玩一次过家家吗?”

  大林的话,说得林妈妈忍不住老泪纵横,大林的丈夫也低下了头,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给她准备一个婚礼吧。”

  不料,当这个婚礼的消息宣布出来,最反对的人竟然是水儿。

  她严肃地看着大家,小脸绷得紧紧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做这个游戏,毫无意义。既然我没有机会长大,做曲风真正的妻子,举行个仪式又有什么用呢?何况,又是以水儿的身份来换取这个名分。”

  她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忍不住追问:“你不是一直想嫁给曲风吗?为什么又不同意结婚呢?”

  水儿脸上又现出那种熟悉的荒凉意味,叹息说:“你们不会明白的。如果我有将来,可以一切都不在乎,无论我是不是我,只要能够真正陪在曲风身边也就够了。可是既然是场游戏,那么这个名分,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可以听得懂她的话,但是大家都怜惜地想:这孩子的日子不多了,已经在说胡话了,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吧?

  水儿抬起头来,看着大林:“妈妈,不管怎么说,你肯答应这个婚礼,我很感谢你。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我真希望,真希望再多做几年你的女儿,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大林忍不住又哭起来,抱着女儿说:“水儿,只要你高兴,妈做什么都愿意,只要你不离开妈妈……”

  水儿伸出手去,温柔地拭去母亲的眼泪,哀哀地说:“妈妈,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你,我不能让你看到我长大,上大学,毕业,工作,结婚,我只能陪你这么短的日子,还让你这么为我操心……”

  “我不后悔,孩子,真的,妈一点也不怨你,能有你这样的女儿,能陪你这十几年,妈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真的!”大林哭着,将女儿抱得越来越紧,好像怕人把她从她怀里抢走。

  水儿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要求着:“真的吗?妈妈,如果你真的为了有我而高兴,笑一笑,好不好?让我看看你的笑。”

  大林望着女儿,后者用那样热切的眼神渴求着她,她忍不住,泪流得更凶了,却在泪水畅流中,苦苦地微笑。

  “妈妈,你的笑容真美。”水儿诚心诚意地说,“答应我,以后常常这样笑好吗?如果我死了,别为我哭,别为我伤心,不然,我也会很伤心的。”

  大林重重点头,可是,她的泪,却仍然无休无止地流淌下来。所有人震撼地看着她那个带泪的笑容,仿佛看到受难的圣母玛丽亚。

  水儿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转过头,微弱地说:“妈妈,我求你一件事,我想曲风陪我去再看一次荷花,你答应吗?”

  大林为难:“你身体这么弱,要是再吹了风……”可是转念想到这很可能是她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荷花了,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低头半晌,终于说,“好吧,曲风,你就陪她去转转吧,可得快些回来。”

  曲风答应着,将水儿抱到轮椅上。他发现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倒像一只鸟——那只放飞了的天鹅。

  他推着轮椅,陪她走在荷花池边,指点荷叶中最美最挺拔的一枝玉色荷花给她看,清风习习,荷花荷叶的清香阵阵传来,沁人心脾。水儿说:“看荷花在风里跳舞。”

  曲风笑着,遗憾地说:“可惜没有带笛子来,不然为荷花仙子伴奏一曲。”他给她背起一首首咏荷花的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菡萏香销翠叶残”“留得残荷听雨声”“无情有恨何人觉”……

  背到这一句时,水儿停下来,若有所思地,一遍遍念着:“无情有恨何人觉……”她忽然握住曲风的手,眼中露出突如其来的狂热和痛苦,喑哑地说:“曲风,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吗?”

  曲风愣了愣:“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水儿啊,怎么了?”但是他接着自以为明白过来,“水儿,你是不是怕我把你给忘了。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你在我身边的这段日子。每个人都以为是我在陪你,照顾你,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段日子,是你在陪伴我,照顾我,安慰我,帮助我。水儿,我真是不能失去你。”他忽然想起那只天鹅,天鹅给他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一直以为天鹅在依赖他,直到失去之后,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依赖着这种被依赖的感情。这一刻,他望着水儿,再也分不清她是一个女孩还是一只天鹅。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也许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好了,不会对我说爱了。”水儿忧伤地缓缓地摇着头,仍然一遍遍坚持着。

  曲风蹲下来,蹲在她的轮椅边,握住她的手,耐心地,认真地,郑重地起誓:“不论你是谁,水儿,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是水儿,我都会深深爱你。”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那只天鹅变的,你还会仍然爱我吗?”

  “天鹅变的?”曲风心里一动,但是接着,他肯定地回答:“会。”

  “那如果我是另一个人的化身呢?”

  “另一个人?是谁?”

  “你别问,你只要告诉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呢?”

  “会。不论你是谁,只要你是水儿,我就会一样地深爱你。”曲风更加坚定地回答。

  水儿似乎放心了,又似乎有些失望,她皱着眉,迷茫地说:“可是,你爱的究竟是水儿呢,还是我呢?”

  “怎么?你不就是水儿吗?水儿不就是你吗?”

  “不,不是的,曲风,你不明白。”水儿似乎很烦躁,她看着曲风,眼神痛苦纠缠,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踌躇。最后,她放弃地叹息了:“我真恨透了这个身体,这样年幼,这样虚弱,就算我借她得到了你的爱又怎么样呢?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已经没有机会尽情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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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给我的爱已经很多,很多。”曲风忽然真情流露,在这一刻再也不顾忌年龄的差别,不在乎伦理的压抑,明白地说出他的所思所想,“水儿,虽然你只有十二岁,可是你比任何一个成熟的女子都更懂得爱,也更值得爱。我不会嫌你小,更不会嫌你病,水儿,我等着你,等你康复,等你长大,等你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你不嫌弃曲大哥太老了,你就……”

  他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大叫起来:“水儿,水儿,你怎么样?”

  水儿倒在轮椅里,已经昏迷不醒。

  急诊室外,小林姐妹俩焦虑地徘徊,不住地流着泪。水儿的再次发病无疑是宣布了她的死期,她们都知道,从现在起,水儿的时间要用分钟来计算了。

  曲风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发疯,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空虚的等待,跑到街上去将整条街所有花店里的荷花全都买了来,抱回医院等待水儿醒来。

  水儿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吃了些医生喂的流食,就又睡了。小林陪着姐姐守在病床旁,默默地发呆,难得交流一句。有什么可说的呢?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就仿佛水儿的生命在沙漏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曲风将荷花插遍病房每个角落。这样,当水儿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整个荷塘。

  小林看着他忙碌着,觉得他在这一刻离自己好近又好远,可望而不可及似的。她的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对生命,对爱情,同样地无力而无奈。

  黄昏时分,水儿醒了,精神似乎又好了些,她看到布满病房的荷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问曲风:“是你送的?”

  曲风点头,只觉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儿又四下望了望,对每一个人温婉地点头,微笑,最后眼光定在大林脸上,软软地叫:“妈妈……”

  大林的泪立刻直涌出来,冲上去抱住水儿大哭起来。水儿不满地摇头,央求着:“妈妈,你答应过我不再哭的,你要笑,多多地笑,好吗?”停了一下,又说:“妈妈,让我和曲大哥单独呆会儿行吗?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大林不舍地看看女儿,又看看曲风,终究却不过女儿眼中那哀求的意味,点点头在小林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曲风和水儿两个,曲风握着她的手,只觉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呀,如何她的离去竟像是剜他的心一样疼痛。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他仿佛并不是在照顾一个垂危的病孩子,倒像是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段爱情。

  他不知道,这的确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而且,不知是丹冰魂辗转流离,重复了第几生第几世的爱情!

  丹冰的灵魂借着水儿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曲风。哦,又是一世了。

  第一次,她化身天鹅陪伴于他左右,却为了救他于火场再次丧生;这一次,她借了女孩的身体转世还魂,可是,这个躯壳太软弱了,完全无以盛载那样强大的爱情。况且,生死自有定数,纵使她的精神可以使她拖延死期,却终究不能逆转天数。她不过是借助女孩的身体再做了一世人,而女孩,也不过是借了她的灵魂多活了几天,她们之间,不知道是谁帮了谁,谁欠了谁。

  不知道多少次,她想大胆地对他说出她的前世,她的真身,可是,话到嘴边,终究情怯。他能够相信那样荒诞的还魂异说吗?而且,她的时间并不久长,就算让他相信她就是阮丹冰,她又来得及与他好好爱一次吗?他答应要等她康复,等她长大,可是她知道,水儿是再也没有机会长大的了,她的寿命只有十二岁这么多,她与曲风的缘分也只有一个夏天这么长,再多一天,也是不能的了。这样的生离死别,又何必让他知道她不仅是水儿,还同时是阮丹冰,再多添一重哀痛呢?

  可是,终究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爱,却又令她多么地不甘心!一颗成熟的心灵裹在小女孩的病弱的身体里,她不知道与自己挣扎得有多苦。如今,这份挣扎就要结束了,这短短的重逢就要结束了,不知道这次离去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再度重来,可以再见到他,听到他,向他表白自己的爱。

  她向上苍祈祷:如果老天怜惜我一片真情,请帮助我,延续我的生命,让我再一次看到他,告诉他,我的爱!

  她望着他,那样留恋地无限哀痛地望着他,那眼神刺进他心中,一生一世都拔不出。她声音细若游丝,轻轻叹息,:“曲风,我死之后,你可怎么办呢?”

  曲风忍不住哭出声来:“水儿,不要离开我,我不知道没有你之后,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不能失去你……”他哭着,在无人旁观的时刻,再也无法掩饰他的伤痛和无助。

  水儿摇着头,凄惨地笑,艰难地却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曲风,不要害怕我的死亡。死亡的只是身体,有什么好哭的呢?这个身体太碍事了,它阻碍了我的灵魂,让我不能尽兴地爱你。当我的身体死亡,我的灵魂就自由了。那时候,我会再回来找你。”

  曲风哭着,泪流得更畅快了,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可是,却深深记住了那句“当我的身体死亡,我的灵魂就自由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吧?她说过会回来找他,他等待着,相信她一定会践约。

  水儿在他的掌握中,显得这样柔弱,这样娇小,又这样地虚无缥缈,仿佛会随时化烟散去一样。他看着她,无限哀伤:“水儿,听我说,如果人真有来生转世,下辈子遇到你时,别再这么小,让我苦等。我要你和我差不多年龄,而且,我们要早一点认识,在幼儿班的时候就认识,然后一起上学,放学,工作,下班,直到,我娶你做新娘。”

  “做新娘。”她笑了,苍白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奇异的红晕,眼中精光大盛,“曲风,你听到没有?”

  “什么?”

  “钢琴声。”水儿凝神,“有钢琴声,好美的琴声,就像举行婚礼时教堂里的风琴。曲风,我多么想有那么一天,穿上白色的婚纱,做你的新娘。曲风,你要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她的声音弱下去,眼光渐渐涣散,却仍然撑着要把那未了的心愿说完——找你……做你的……新娘……”

  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垂落下来,带着那样一个凄美的笑容,化为天地间最美的定格。

  曲风抱着她,只觉头脑里空空地,没有思想也没有伤痛,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苍茫。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的怀抱里一点点变冷,而他自己,已经化作了盐柱,不语也不动,一颗心,就这样随她而去,一起飘荡在空中……

  当小林扶着姐姐推开门再次走进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雕塑般的姿态,顿时,她们明白那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不禁大哭起来。凄惨的哭声充满了荷花盛开的病房,连花也在瞬间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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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睡美人

  我跟你说过我对你不是一见钟情是吗?

  (不,不是当面对你说的,是在信里——当然,那些信也从没有寄出过,就像这封信一样。)

  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形。

  记得很清,忘不了。

  那是夏末的黄昏,我刚刚洗过澡,从公共浴池出来,湿漉漉地被你拦着问路。你的身材那么高大,背对阳光站在院门口,语气生硬而不驯,像个强盗。

  在你面前,我变得渺小,渺小而无助。所以才要和你对着干,才不肯被你的气势压倒。可是抗拒的同时,又不能不对你好奇,而且,你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记忆中,并不因年月日久而褪色,反因为太多次回想打磨只会更清晰。

  那记忆,忧伤而湿润,带着夏日黄昏特有的苍茫。

  一直都记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夜风如剪, 阿彤在月光下弹琴。

  这首《致爱丽丝》已经练了几百几千遍了,可是老师始终说她的琴声里缺乏感情。下个月就要举行全国钢琴大赛,她的练习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停滞不前了。

  教授苦口婆心地启发她:“你要用心来弹,要弹出那种爱的情绪,花红柳绿,鸟语莺飞,要有一种缠绵的感觉。这不仅是一首曲子,还同时是一封信,是一封情书,他表现出了作曲家对情人那浓郁的思念,更表现出他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美好描绘,那是一个色彩缤纷的美丽新世界……”

  说到“色彩缤纷”的时候,老师停住了,代以两声咳嗽。阿彤知道,那是老师在内疚,觉得自己的话刺伤了她。其实,她哪里会在意呢?从小她就是盲的,被人“瞎子瞎子”地叫惯了,早已不会因为一两个敏感字眼而刺伤。她的苦恼,只在于自己的琴艺不能 提高。

  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她已经是出名的才女琴师,可是这两年来,她的技艺一直停滞不前,再也没有进步过。老师说,这是因为她的弹奏缺乏感情的缘故。看不见不要紧,如果她有了爱的经验爱的感觉,并且悟透爱的真谛,那就等于为她开了一双天眼,会令琴艺突飞猛进的。可是,她又从何处去理解爱的感觉呢?

  老师堆砌了一大堆的形容词,说什么“爱是美好的,像春天一样美丽,阳光一样灿烂,白云一样轻盈,花的容颜一样稍纵即逝……”然而,她并不知道春天除了比夏天凉爽比冬天温和之外,还有什么美丽之处,而阳光又是如何灿烂,白云是何般轻盈,更不要提什么花朵的容颜了。她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没有色彩,也没有光。

  她并不是不懂得感情,孤儿院院长的恩情,老师和同学的友情,以及她对钢琴音乐的热爱之情,都是她的宝藏。可是,至于爱情,她就无从推测了。她没有恋爱过,也没有太多与男人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什么是“缠绵”,什么是“浓郁的思念”,而又什么是“对爱情生活的美好描绘”。

  她只有机械地、无奈地、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弹琴,苦苦地想从中寻出一个什么爱的答案。秋风细细,星语如歌,她一边弹着,一边对天祈愿:如果,如果可以了解什么是爱,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去交换。

  忽然间,依稀听到一声天鹅的鸣唳,忽起于云霄间。她不禁抬头,凝神聆听,心底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柔柔地触动了,几分辛酸,几分苦涩,几分怆恻,几分缠绵。是的,缠绵,缠绵就是这样的感觉吗?这就是教授所说的缠绵?

  广袤的星空下,盲女的眼是一颗不亮的星星,她对着夜空起誓:“如果可以,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去换取一次爱的体验。”

  她看不到,在她话音初落之际,一颗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悠然飞过天际,电光石火之间,游离的丹冰魂恰恰飞过窗前,倏地进入了盲女的身体……

  奶奶打开门,看到一位盲女站在门前,不禁愣了一愣:“姑娘,你找谁?”

  “我叫阿彤。”丹冰借着阿彤的口说,强忍住扑到奶奶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再次听到奶奶的声音,她的心是多么激动哦,可是,她却“看”不到她。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呢?说自己是还魂再来的阮丹冰,来找回自己的肉身吗?那不要吓坏了老人家?魂离肉身,这是只有在聊斋故事中才会发生的奇遇,怎么能说给世人听?

  她努力地维持着平静,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念台词一样地背出来:“奶奶,你好。我叫阿彤,是钢琴老师。我的一个学生和阮丹冰是好朋友,她告诉我,丹冰喜欢听人弹琴。所以,我想上门来做义工。”

  于是,她“见”到了自己。当她一步步走上楼来,走进自己的房间,走向真正的自己,她的心,狂跳至几近迸出。

  多么突兀,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她的两个自我即将握手。这一刻,她反而庆幸自己借魂于盲人了,否则,面对面地亲眼看到自己的样子,难保她不会被刺激得昏倒过去。

  当她终于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时,激动和痛楚令她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住梳妆镜的台面才没有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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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看”着自己,有一种骨血相连的痛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这般抛与永夜长眠了吗?

  告别自己的身体太久,几乎生疏了。虽然看不见,可是她知道,这就是她,失去了灵魂的她的身体。她握着自己的手,辛酸地流下泪来。

  奶奶也哭了,说:“姑娘,你真是善良。如果冰冰能醒来,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如果冰冰能醒来”……丹冰苦苦地微笑,如果,如果有一天真正的自己可以醒来,以阮丹冰的本来面目与曲风相处,该有多好呀。可是,会有那一天吗?

  病床上的丹冰,就好像舞剧中的睡美人,等待一个王子的吻。什么时候,她可以得到那份使她复活的爱,重新站起来跳舞呢?

  丹冰决心留下来照顾自己。虽然她不能“看见”,但是可以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刻意地维持原样,甚至连那一盆栀子花,都散发着依稀可闻的花香。不需要任何熟悉过程,她便可以不必扶持地在屋子里自由走动,甚至准确无误地取拿东西。

  奶奶觉得诧异,同时也觉感慨。不知为什么,这盲女的到来使她寂寞的心感到安慰,当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仿佛觉得丹冰又回来了。

  曲风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阿彤是在丹冰家里。

  他一直对这位盲女琴师充满了好奇,几次向小林提出想去拜见她,可是因为水儿的病给拖延了。后来水儿死了,小林没了学琴的兴致,和阿彤便断了往来。曲风以为无缘,没想到还是见到了她,却不是通过小林的引见,而是因为丹冰。

  那天,他按时来到丹冰家弹琴,可是一进门,已听到一阵流畅的琴声传自楼上。奶奶坐在楼下沉思,看到他来,笑嘻嘻地说:“小曲,你来晚了,有人代了你的位置。”

  “是吗?”曲风见奶奶有精神开玩笑,知道她心情大好,闻言立即说:“是谁抢我饭碗?”

  奶奶孩子一样地神秘地笑:“是个盲姑娘。”

  “哦?”曲风心里一动。

  奶奶接着说:“她说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有心报效社会,听说了冰冰的事,就主动上门来要做义工。我看她自己都是盲的,本来不想麻烦她,可是她态度很诚恳,又说就算她帮不了别的什么,至少可以给冰冰弹琴……”

  “阿彤。”曲风有些怔忡,“奶奶,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阿彤?”

  “就是呀,你认识她?”

  “不认识,不过会弹琴的盲姑娘,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位,所以随便猜猜的。没想到真会是她。”曲风感慨,“这世界真是小。”

  “不单小,而且巧。说来也怪,我和这姑娘挺投缘的,她对我也很好,一口一个‘奶奶’叫得甜甜的,和冰冰的腔调一模一样,你要是光听声不见人,还以为是冰冰回来了呢……”奶奶顿了顿,脸上露出寂寞的苦笑,“唉,我太想冰冰了,恨不得把所有的姑娘都当作她。其实,她又怎么可能是冰冰呢?不过,她每次来都陪我聊天弹琴,做东做西,真是帮了不少忙……小曲,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曲风脸上掠过一个黯淡的笑容:“我的一位朋友亡故,所以……”他叹口气,把话题转回来,“幸亏有阿彤来代我班,不过,她的眼睛……”

  “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心眼可灵着呢,比明眼人强。”奶奶很护短地抢过来说,“你可不要瞧不起她。”

  曲风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呢,奶奶?我对这位阿彤姑娘闻名已久,一直很敬重的。”

  “是吗?那你上楼跟她谈谈。”

  曲风拾级而上,小心地不想惊动了阿彤的弹奏。

  上楼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自己要去见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相识经年的老朋友。越往上走,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还在楼梯口,他已经看到一位白衣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小客厅钢琴前醉心地弹奏着,她的一头长发随着弹琴的动作一荡一荡的,腰肢纤细,背部挺直,身形窈窕美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盲人。

  弹的是一曲《致爱丽丝》,情人的呼唤流传在风中,一声声,一遍遍,用心渴望着一个真情的回答,好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曲风忍不住深深迷惑,此情此景,此人此乐,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水儿之死带给他的悲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静,如尘埃落定,水静河飞。小林和教授不是都说过阿彤不了解爱情吗?可是,此刻听着这曲子,琴声里分明充满了感情,这阿彤非但懂得爱情,而且比一般人都要了解得更深更切呢。

  一曲终了,少女回过身来,轻轻问:“曲风?”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微带磁性,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曲风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女笑了:“奶奶说,每个星期的今天下午,你就会来。而且,除了你,谁会这样懂得尊重别人的弹奏,可以忍得住在听琴时一言不发?”

  曲风更加迷惑了,他想起奶奶刚才的话:“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心眼可灵着呢,比明眼人强。”顿时,他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盲女充满了好感。她的琴奏,她的谈吐,她的高贵气度,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且,女孩说:“除了你,谁会这样懂得尊重别人的弹奏,可以忍得住在听琴时一言不发?”这句话也令他心动,他们仿佛不是第一次见面,而她,似乎对他相当非常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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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惊愕地望着阿彤,她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让他迷惑而震动,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他几乎张开口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可是,那名字,却不是“阿彤”。是谁呢?丹冰吗?天鹅吗?水儿吗?

  他哑口无言,好像在想起的一刻突然忘记了什么,又似乎忘记的许许多多在这一刻被重新拾起,可是,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呢?

  屋子里一片死寂。阿彤和曲风面对面站着,都是一言不发。

  变成了阿彤的阮丹冰在承袭阿彤的身体和琴艺的同时,也承袭了她那固有的盲女的自卑与自傲。这段日子,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再一次与曲风相见。

  此刻,他终于来了,可是,她却看不见他!

  她站在他面前,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有种隔世相逢的沧桑。仿佛进入时间隧道,天上只一天,人间已一年。从阮丹冰而天鹅而水儿而阿彤,对曲风而言,不过是一个夏天的故事,对她,却已经三次轮回。如今,他们又相遇了,这一次,却又有怎样的缘合?

  那一天,她飞离了水儿的身体,清楚地看到曲风流泪的眼,她想迎上去,拥抱他,安慰他,可是身不由己,随着一阵风飘摇而去。迷迷糊糊,缥缥缈缈,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方。懵懂中,依稀听到一阵琴声,便蜿蜒而去……恰逢阿彤正自对月祈祷:“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去换取一次爱的经验。”

  那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可以与丹冰对曲风的无与伦比的爱情相媲美,以至于她们的灵魂在这一刻忽然投契,合二为一。于是,她占据了阿彤的躯壳,取代了阿彤的灵魂,教会她一次真爱体验。

  然而,这场交易又能维持多久呢?她总还是要把这身体还给她的吧?她要在再次轮回前告诉曲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吗?要对他说出天鹅和水儿的秘密吗?要在这难得的再世重逢中焚心似火,与他热烈相爱吗?

  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无论她借助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她都不会是她完整的自己,而或多或少会拥有一些那形式本身的特性。毕竟,她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无论谁的身体,都不可能长久地收留她,她最终,还是要离去。

  然而,在这世界上,谁又是长生不死的呢?一天和一年有多少分别?一生和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她只想,抓住每一次机会,多爱他一天,多爱他一次,多爱他一点。

  可是,她又觉得怯弱,是盲眼人对于明眼人本能的那种怯弱。

  她找到了他,听到了他,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看”到他。这使她不能不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一个不能看的人,如何去爱?

  两人默默相对着,只有刚才那袅袅的琴音依然回荡在空气中,仿佛情人的呼唤,一遍遍,一声声,周而复始,无止无息……

  是奶奶的上楼打破了这沉寂,她看到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站着不说话,十分好笑,问:“怎么?不好意思?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很容易熟悉的,怎么倒比我还害羞?”

  阿彤惊醒过来,低头微笑:“我给你倒水去。”

  “还是我来吧。”曲风正想阻止,却看到阿彤毫无障碍地绕过钢琴径直走向房间一角的饮水机,从柜子里取了纸杯出来接水,不仅暗暗惊奇:她对这屋子的布局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果不正视她的眼睛,简直看不出这是个盲人呢。然而,她侧耳倾听水流的样子,又分明是盲的。

  阿彤已经取了水过来,双手端着说:“曲风,请喝水。”

  她喊“曲风”的语调,十分熟悉。曲风不禁再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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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巫山云

  我为你做过多少傻事呢?

  买一把又一把的绿伞,装作等人的样子在你的家门前徘徊,录下你的琴奏做成盒带,甚至偷偷收藏你随手扔掉的烟头……

  真是傻啊。可是除了这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有句诗说: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近日读茨威格小说《巫山云》,我竟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傻的人,原来,她也做过收藏烟头的傻事呢。

  读着《巫山云》,我哭了,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至少,我有一点比女主人公强,就是可以常常听到你的琴声,并在琴声中起舞。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阿彤告了假,每天都会来照顾丹冰。

  她给她洗泡泡浴。

  ——僵直的身子浸在芬芳的水里,仿佛也变得柔软了。雾气朦胧,她的表情也安详,似乎有了微笑。

  她服侍着她。一个是丹冰的灵魂,一个是丹冰的躯壳。服侍的和被服侍的原是一个人。

  精神对肉体说:“你快醒来哦,醒了,才有力气去爱。”

  她决心要好好照顾自己,唤醒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否则,一直呆在别人的身体里,又如何去争取曲风的爱?

  她思忆着自己奇异的经历,每一次轮回都是一次崭新的缘遇,却也都是新的无奈与伤心。她曾经会飞,会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天真任性,如今,又会了弹琴。

  每次托附与不同的身份,她的技能与性格也都会跟着有所不同。这大概是因为人本来就是立体的,多重个性的,只不过在某些人身上某种德行表现得重一点,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则表现得轻一点罢了。自古以来所争论的人之初究竟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的问题,和这其实是同一原理,都是缘于不同灵魂托附与不同载体而已。

  如果灵魂可以这样一直流浪下去,再多几次遇合,不知她会不会因此习了武术,八卦,园艺甚至高科技?又或者托身一个杀人如麻的黑社会老大,一睁眼可能已手使双枪,脚踢鸳鸯。

  没什么不可能吧?她连飞都试过。

  阿彤忍不住微笑了,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她的一辈子,等于别人的几辈子,这样看,也不算损失了吧?

  她和曲风做了朋友,可是,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既然早晚要走,何必多一重恩怨?她已经改变计划,不,她不要做水儿第二,而要做回阮丹冰。她要努力地帮助自己复活,光明正大亲力亲为地去争取曲风的爱。

  奶奶有一天隔着门听到盲女与孙女儿说话——

  “如果真是这样爱他,该努力站起来对他说才是。总躺着成什么事?”

  隔一下,又说:“这样子怎么同他说?不人不鬼的,怕不要吓死他。”

  分明是一个人声音,可是有问有答,倒像两个人口吻。

  奶奶十分惊骇。

  曲风再来时,她问他:“你觉不觉得,阿彤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曲风不懂,“像谁?”

  “冰冰。”奶奶沉思地说,“她说话的口吻、表情、甚至连动作,都像极了冰冰。”

  “奶奶,你太想丹冰了。”曲风安慰,“阿彤就是阿彤,丹冰就是丹冰,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们像。丹冰比阿彤活泼多了。”

  “也是。阿彤这孩子,太沉静了。”奶奶没主见地立刻改了主意,“小曲,你们都是年轻人,我看她和你在一起,倒还有说有笑活络些,你同她多谈谈心。”

  曲风笑着,其实,他也喜欢同阿彤谈心呢。在她面前,他轻松而坦白,少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面对自己的心灵在倾诉,毫无顾虑,尽抒胸臆。

  自从水儿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心情平静柔和,重新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给她讲起天鹅,讲起水儿,甚至讲起小林和他的那些风流过招的女朋友,可是,就是不曾提到丹冰。在他心目中,丹冰始终是作为恩人而存在的,与感情无关。

  阿彤暗暗伤神,不知道该怎样提醒他,她对他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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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一愣,微笑答:“或许吧,或许这就叫做缘分。”

  “可是,为什么呢?”他坚持问,“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阿彤的脸上掠过寂寞凄凉,停了停,忽然轻声背诵:“人,只有用自己的心灵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光凭眼睛是看不到的。”

  曲风默然了,他知道,这是《小王子》里狐狸的话。原来,阿彤也看过《小王子》。他忽然想,在《小王子》里,到底是小王子驯服了狐狸?还是狐狸驯服了小王子呢?

  狐狸对小王子说:请你驯服我吧。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小王子同样地也已被狐狸驯服。因为,不仅仅是小王子成为狐狸眼中独一无二的男孩,狐狸也成了小王子眼中独一无二的狐狸,就像那朵玫瑰花一样,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他想起水儿第一次给他讲《小王子》的故事,也想起同小林提到这本书的情形。两个女孩子,一个明一个盲,可是不知为什么,曲风觉得阿彤似乎对一切事看得比小林还清。一天比一天地,他对这个盲女琴师有更深的好感与好奇,总想多知道她一点故事。

  “我记得小林跟我说过,你下个月有个大赛,是吗?”

  “是,我的参赛曲目是《致爱丽丝》。”

  “那天我听你弹过这支曲子,弹得真好,我都给迷住了。”曲风认真地说,“这么熟悉的曲调也能让人着迷,足以证明你的功力,我相信你一定会在大赛上取得好成绩的。”

  阿彤微笑不答。

  曲风忍不住,还是直白问出来:“其实,我是想说,你跟小林说过自己不了解爱的感觉,担心琴艺不能很好地发挥。可是,我觉得你是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比我们都懂得。”

  “那是因为,我曾经深深爱过……”阿彤低语,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曲风眩惑地看着她的那丝忧郁。看到阿彤,才知道什么叫清丽,什么叫优雅。一个人的样貌如何其实并不重要,相由心生,在他眼中,阿彤已可称之为绝色佳人。他不能不敬重,也不能不好奇。

  然而阿彤已经顾自换了话题:“曲风,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我想去你们剧团的练舞团看看。”

  “看看?”曲风大奇,“你……”

  阿彤自觉失言,叹口气说:“我一直想知道舞剧团的样子,想去转一转,可是不想别人看见我……“

  “我明白了。”曲风痛快地答应,“星期天剧团没有人,我带你去练舞厅玩。”

  终于又回到熟悉的排练厅,丹冰心中百感交集。她扶着把杆慢慢地走着,又时不时蹲下身去抚摸一下那曾经滴满她汗水的松木地板,那些旋花舞月的日子哦,就这样从此流逝了么?

  闭上眼,记忆纷至沓来。虽然看不见,可是大厅里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她恍惚看到六个女孩子手搭着背,连体一样蹦蹦跳跳,一齐扮作小天鹅,从门厅一圈圈舞出来。哦,天鹅……

  她踮起脚尖,轻轻做了个小跳的动作,接着双手一扬,离了把杆,脚尖交错着,渐渐舞至大厅中央。

  曲风呆呆地看着阿彤轻盈地跳跃旋舞,只觉得纳闷。她不是美女,然面容清秀,身形婀娜,略微迟缓的走路姿态只见优雅,不觉蹒跚。此刻她绕场而舞,曼妙身姿如风拂柳絮,舞步娴熟,哪里还有盲人的踪影,分明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行家里手。

  他忍不住坐到钢琴前,为她伴奏。

  华美寂艳的《天鹅之死》的舞曲响起,丹冰更加感慨,身随曲转,愈舞愈疾。偌大排练厅空荡荡一无阻隔,全不必担心会被不明物体绊倒。这段日子,她实在闷得狠了。先是做癌症晚期的小女孩,丰盈的灵魂束在病弱的身体里,多走两步路也喘息,一支《小雪花舞》都跳不完场。如今做了盲女,走路绊绊磕磕,不时要以手摸索相助,跳舞?更不要提了。

  此刻,在这排练场中,宽敞安全,看不看得见都没关系,只要有一双健康的腿已足够。她舞得尽情尽性,而又尽善尽美——天鹅涅的经历让她真正了解了天鹅的飞翔,也深深体验了死亡的神圣,她的舞姿,比以往更加跳脱、优雅、绝望而凄美,满场旋飞之际,完全就是一只勇敢的天鹅。跳跃、舒展、双脚腾空,在空中交错碰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曲风惊呆了,脱口呼出:“丹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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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彤蓦地一震,心中大恸,一个跃落不稳,摔倒下来。

  曲风忙迎上去扶起,关切地问:“阿彤,你怎么样?”

  不料阿彤一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热切地问:“曲风,你叫我什么?”

  “阿彤,你怎么了?”

  “不是这句,在这刚才,我跳舞的时候,你叫我什么?”

  曲风笑了,不经意地说:“啊,我叫错了,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丹冰,她在出事前是个非常优秀的舞蹈演员,也是团里惟一可以做到空中足跟对击六下的。对了,阿彤,你是怎么可能做到的?”

  阿彤不答,坐下来双手抱着膝,轻轻问:“曲风,你能多给我讲一些丹冰的事吗?”

  “她是个很好的演员,可是为了救我……”

  “怎么样?”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曲风叹息,想到阮丹冰使他觉得沉重。

  阿彤仍然追问:“就这么多吗?”

  “我对她并不了解,没想到会承受她这么大的恩情,真是无以为报。”曲风又一次叹息。

  丹冰失落到极点,心中狂喊:不!我不要你报恩!我只要你爱我!至少,我要你知道我曾经爱你!

  忽然之间,她下定了决心,郑重地说:“曲风,我有一件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丹冰的信。”

  “丹冰的信?”

  “是,是写给你的。就在她梳妆台第三格抽屉里。”

  “你怎么知道?”

  阿彤顿一下,才说:“我帮她收拾卧室时发现的。”

  曲风觉得怪异,就算发现了一摞信,又怎么知道是写给他的呢?丹冰又不可能留下一叠盲文。然而这问题有失厚道,他不忍心问出,只得说:“好,我们这就去丹冰家。”

  当他们敲开丹冰家的门,发现奶奶坐在楼下哭。原来,今天是丹冰定期检查身体的日子,医生刚才来过,检查后,认为丹冰的生命迹象愈来愈微,如果不能在短期内醒来,那么……

  曲风大惊:“什么,丹冰她……”他说不下去,不忍心说下去,呆呆地看着奶奶,一时间不能思想。

  阿彤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她扶着沙发背,艰难地说:“我看看丹冰去。”

  走上楼,她握着自己的手,在床边慢慢地跪下来,心灰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脑子里空空的,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没有眼泪,没有伤心,也没有记忆和往事,有的,只是苍凉,无穷无尽的苍凉无奈。

  这么说,都结束了吗?

  丹冰的舍身相救,天鹅的归去来兮,水儿的魂离肉身,阿彤的风中呢喃,种种痴心纠缠,相思相望,就这样化为虚空?

  那些凄绝艳绝的等待、渴望、死亡与轮回,都从此消失了?如海的女儿灵魂寂灭后的泡沫流星,散入汪洋,寻觅无踪?

  在此之前,虽然和曲风的几次遇合都不能完成心愿,却不无惊喜。可是现在她知道,这种轮回也是有期限的。阿彤,很可能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世。

  她忽然觉得恐惧,不,不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是为了阿彤——阿彤会不会也像自己前几世那样,在自己灵魂离去时,她的肉体也随之消亡,就像那只于火中涅的天鹅,就像香消玉殒于荷花池畔的水儿?

  阿彤,这善良可怜的盲女,连爱情也不曾尝试,就要因为自己的鹊巢鸠占而提早结束生命了吗?那么,自己岂不是害了她?如果是这样,自己宁可不曾来过,宁可陪伴水儿的身体死在曲风的怀抱中,也不愿意为了延续灵魂而夺取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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