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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鬼魂出没》--作者:(美)欧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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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如厕后站在洗手盆边,把凉水泼洒到脸上。在旁边的洗手盆前面站着一个胖女人,她相貌平平,灰白的头发编成辫子,缠在头上。她在使劲地洗手。朱丽亚一边擦脸,一边强作轻松愉快地说:“但愿我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你说是吗?我知道他们掌握了宇宙的秘密——真正的宇宙,不是我们这个宇宙。其实,在中学的时候我的物理和微积分的成绩都是A,我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人,但是我现在把学过的东西全忘了。而且越来越糟。什么是‘夸克’,什么是‘黑洞’,‘欧米加’代表什么东西,这些问题跟我说了几十遍——可我就是记不得。我永远学不会。有时候我但愿这些东西全都走得远远的!干脆——消失!”朱丽亚笑起来,她以为那个女人也会跟着她笑;但那个女人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在毛巾上擦干手就走了。朱丽亚过后才想起,那个女人不是别人,而是艾尔萨?黑森博格,是大名鼎鼎的维纳?黑森博格的亲戚。而维纳?黑森博格则是帕洛马山天文观察站著名的天文学家。她感到大跌眼镜。

朱丽亚望着洗脸盆上自己模糊的映像:“你真是个笨蛋,居然把她当作你自己!”

朱丽亚不愿意错过学术研讨会的下半部分。可是在回大厅的路上显然由于匆忙,拐错了弯。她发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气闷、太热的走廊,拐了一个弯,来到中心的厨房区后部。这里有几个身强体壮、系着白围裙的年轻黑人,闲散地围着一张桌子抽烟(抽大麻?还是哈吸吸①?朱丽亚的鼻孔里钻进了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黑人们见到朱丽亚,眼睛瞪得老大,显然全身都麻木了。

朱丽亚羞涩地说道:“对不起——看来我迷路了,我怎样才能回到会议厅呢?”

那些男人还不停地盯着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他们此时立正似的站了起来。最年轻的一个,瘦长个子,棕色皮肤,理了一个古怪的平顶,在接近颈脖的地方留了一圈毛发,他刺耳地咯咯笑着把烟藏到了身后。另一个皮肤紫黑的矮胖子,脖子粗,脸盘宽,满脸凶残,嘴唇看起来有点儿肿胀,朝朱丽亚咧开嘴,不怀好意地笑着。

他们认识我吗?我认识他们吗?

他们是不是在等我,此时此地,这么凑巧?

一共有四个黑人,都穿着白得耀眼的侍者工作服。雪白的牙齿,白森森的笑容。白森森的笑容里还夹杂着金光。那个最年轻的黑人左耳朵上戴着几个金耳环……如果这些耳环是个代号,那么,它们代表什么意思?朱丽亚看见这几个男人在交换眼色,狡猾而灵活地朝前挪。其中一个身高不下六英尺七英寸,皮肤黑得像黑檀木一样闪闪发亮的男人敏捷地闪到她的右边,挡住了她的退路,使她无法逃脱。

朱丽亚双手紧紧地抓住手提包。她挺直腰杆站着,尽最大的可能保持威严。她吓坏了,全身瘫软,但极力平静理智地说:“我——我看来拐错了弯。你们能帮助我吗?请你们帮帮忙。哪一条路是通往——”她住了口,不知道这些粗俗的黑人听不听得懂“圆厅”这个词,“——大厅的路?大楼的前面?”黑人们的眼睛瞪得更大,闪闪发亮,笑得嘴也歪了。“我在参加研讨宇宙构造的学术讨论会,实际上我的丈夫就是参加研讨会的一员,因此我不想落下一个字。他们在揭开宇宙的奥秘!人类对天体的概念正在经历彻头彻尾的大变革!因此,如果你们能帮助我找到回去的路,请——”黑人们像食肉的黑猫,脚下十分轻巧地朝她逼近,朱丽亚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

朱丽亚突然惊慌失措,转身就跑,扭着了脚踝,差点跌倒,手提包飞了出去。最年轻的黑人抓住了她,他的手指头像钢铁一样坚硬,长得足以箍住她的腰肢。“不!求你们别这样!放我走!噢,求你们啦!”她乞求道,“我从来不歧视黑人,我发誓!我知道昆斯顿是白人的天下——但我没有——邻里之间的偏见!我丈夫是——”那个年轻的黑人尖声怪笑,把朱丽亚蛮横地推给他的一个同伙,这个同伙抓住朱丽亚的上臂,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狠狠地一扭。朱丽亚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要大声叫喊,但是做不到。她低声下气喘着粗气喃喃说道:“我的丈夫是——”

可是她头脑里一片空白。她记不起丈夫的名字,连她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不在,如果在?——我是谁?

朱丽亚?马特凌勇敢地和袭击她的人搏斗,尽管他们人多势众,而她又是个吓坏了的细弱女人,她准知道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她叫不出声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叫喊——别!别!求你们别!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讨厌的嘴唇粗野地在她的嘴唇上磨擦,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地响。她的乳房被抚摸、被挤压、被抓捏;屁股像揉白面一样被揉搓。不要,求你们不要对我动粗,不要在这里动粗!那几个男人高高在上,对她奸笑,发出一股原始的男人的汗臭——令人毛骨悚然!朱丽亚被他们推来搡去,从一个男人推到另一个男人,仿佛她是个猎物,或者是个活的篮球、足球——这边挨一掌,那边挨一拳,不管她怎么哭着哀求:不!不要!可怜可怜我吧!

但是那几个穿着白得耀眼的侍者服的黑人对朱丽亚?马特凌毫不怜悯。

就在这座大楼里,她杰出的丈夫正在高谈阔论宇宙的结构,探索宇宙的来龙去脉,而朱丽亚?马特凌的手腕却像被紧紧地铐上了钢铁的镣铐,项背也被勒住,她被拖进热气腾腾的厨房,像牛羊肉一样被灵巧的手小心地端到桌子上,与此同时黑手迅速地挪开果盘、色拉(研讨会后为参加会议的两百人准备的宴会马上开始);此时朱丽亚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救命!不要!求求你们!她的蓝色斜纹套裙被猛然撩起,裤衩被扯下来,手指戳进了隐私部位,周围都是狞笑的黑人,哼哼哈哈地尖声叫喊啊—嚯!哈!白×!咦!哇!朱丽亚头昏眼花只见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滴到油毛地毡制成的砖面上,她是不是有一颗牙齿松了?不要!不要!可怜可怜我吧!求求你们!可是他们毫不怜惜朱丽亚?马特凌,他们的手此刻放在朱丽亚一丝不挂的身上,把她紧紧按在桌面上,其中有一个骑在她的身体上,黑黝黝、因充血而肿胀起来的巨大的阴茎,像手提钻一样热辣辣地从毫无遮挡的屁股沟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戳进肛门,戳进了女人柔嫩的体内,那地方从来没有被男人碰过,那个她忘了名字的丈夫更是肯定没有碰过——好一阵钻心的疼痛!

此时朱丽亚?马特凌终于吸了一口气喊出声来了,她喊呀,喊呀。

醒了。又一次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躺在乱七八糟、一股汗臭的被单里。

这么说,我不在,如果在——我是谁?

多么可耻。难于启齿。

朱丽亚对这个梦十分反感——那么栩栩如生,是在做梦吗?——把它忘了是对她最佳的办法。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虽然梦中的细节迅速地淡忘,恐惧感却挥之不去——似乎,不知怎的,这恐惧感始终存在于宇宙的另一个维度。

当然,朱丽亚决心在诺曼面前掩盖心中的狂躁,如果让诺曼知道,他会感到困惑不安。人心中狂躁,而能不发疯吗?朱丽亚心中纳闷,不知道人的狂躁是否能像那些她老记不住名字的亚原子的粒子一样穿过固体——是尾中子?还是微中子?——夹带着混乱,却又在观察得到的世界上激不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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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会知道吗?

朱丽亚不记得细节了,也不记得梦的轮廓(只知道梦中的情景是发生在中心,这个地方是最不适合做噩梦的地点)。朱丽亚怀着女人的羞愧,内疚地意识到,她又一次给了一个或几个男人致命的影响。

无论是一个还是几个男人,只要动了她,就会消失。

她莞尔一笑。不,她不是笑——而是忧虑、不安。

我是“克”男人的女人吗?能下意识地置他们于死地?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荒唐的,纯粹是胡思乱想;然而,一天天、一夜夜地过去,她害怕睡觉,害怕黑夜对她施加的魔力。诺曼竟然没有看出蛛丝马迹——实在太幸运了!朱丽亚拼命保护他,像母亲保护有天才但患有隐性残疾的孩子一样。朱丽亚吻他的时候,迎接他的时候,或者在他即将离家,真像小孩儿一样惊喜地微笑着拥抱她的时候,她心里总是说:他永远不会知道。必须永远不让他知道。

朱丽亚同样下定了决心,无论多么恐怖,她必须不去想它,也不能影响她在昆斯顿艺术馆的工作。她毕竟是个职业妇女:难道不是吗?

然而,使朱丽亚感到沮丧的是,这样的情形到底还是发生了。即使是在艺术馆,在办公室的避难所里,无处不在的预感和害怕也来骚扰她。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身上在起什么变化?昆斯顿前沿科学研究中心主持召开的关于宇宙结构的学术研讨会结束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那里真的开过一次学术研讨会),坐着办公的朱丽亚突然觉得脉搏跳得异常地快;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把她吓得跳起来:电话铃响、走廊里说话的声音、艺术馆馆长叫她去馆长办公室(馆长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中年男子,注重仪表,为人狡猾,但绝对没错,是个同性恋者,对朱丽亚?马特凌和别的任何女人绝对不感兴趣)。

朱丽亚曾经无数次从艺术馆的保卫身边走过,但这一次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朱丽亚感到莫名其妙的眩晕,不敢抬头望他们,更不敢像往常一样对他们微笑,叫他们的名字,跟他们打招呼。不,别看他们。最好装作不认识。自从上次做了那个噩梦,(在中心的厨房里,但为什么是在厨房里呢?——而且袭击的人不止一个?)虽然现在已经不能完全想起来了,但脑海里时常不由自主地萦绕着这个想法:她具有莫名其妙的毁灭力。只要男人向她走过来,胆敢碰她,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会突然从内向外爆炸,然后:消失。

他们活该。畜生。

然而,朱丽亚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希望发生暴力,她肯定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不是一个喜欢报复的女人,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那天早上,馆长安排她和一个在夏威夷出生的雕塑家见面,艺术馆准备给他的雕塑搞一个展览。朱丽亚一边通过阅读器紧张地审查那个人的幻灯片,一边礼貌地问一些表示友好的问题。她敏锐地感觉到那个人在注视着她,对她皱眉头。他坐在椅子的边缘,伸着头,一副寻衅滋事的样子。(或者这个人腼腆?笨拙?不善于交际?)朱丽亚眯着眼睛看着一艘用金属碎片拼凑起来的囚船,这艘庞大的囚船十分难看,令人恼火地恶心,却是该雕塑家展现其“艺术风格”的代表作。朱丽亚不知道该怎样想,怎么说。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恐惧的浪潮在胸中翻滚,蒸腾。她的手动了一下,幻灯片像在镜子里一样,也随着她的手移动。捉弄人?看他的容貌有东方人的模样,却是个高加索人;他的皮肤黝黑,似乎是晒黑的。眼睛戴着眼罩。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你认识我吗?

朱丽亚询问了雕塑家的背景,他粗声粗气地回答,只说一个字,然后就盯着她不吭声了。朱丽亚的桌面上有一盏铜灯,灯虽然不大,但是很重。她越来越害怕,偷偷地目测右手和那盏灯之间的距离。如果你胆敢。威胁我。此时她的脉搏怦怦乱跳,她知道那个雕塑家已经看出她的沮丧了。她擦了擦湿润的上嘴唇皮,那个雕塑家叹了一口气,揶揄地模仿她的动作,用斜纹布夹克衫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然后,四目相遇。

不。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永远不要。

那个雕塑家正要往前扑过来——朱丽亚觉得他要扑过来——朱丽亚猛地站起来,抓过那盏铜灯以便防卫,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你现在可以走了!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请你把幻灯片拿走!”那位雕塑家目瞪口呆,脸上的嘲弄和男子的傲气一扫而光,黑黝黝的皮肤变成了苍白色。

“快走开!马上走!快走!否则要你的命!”朱丽亚叫道。

雕塑家连忙把幻灯片放进粗呢布口袋,一溜烟地走了。

朱丽亚朝四周张望,望墙壁,望窗户,上下左右张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没有变样。一切都是老样子。她还呆在原地没动。的的确确在原地没动(全身颤抖地站在办公桌后面,那盏沉重的铜灯紧贴着胸口)。

这么说,我不在,是吧。如果在——我是谁?

她在抽泣,只要有人愿意帮助她,她会不顾一切羞耻向他敞开心扉。“大夫,我很害怕我会发疯。我相信自己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我临近疯了!”

费兹?詹姆斯大夫满怀同情但却心存疑虑地笑着问道:“‘临近’朱丽亚?”

朱丽亚视若无睹地盯着他。是不是用词不当?人可以临近一个时间点,临近一个空间,比方说临近深渊。可是人能够临近无形的精神崩溃吗?她支支吾吾地说:“大夫,我做这样的梦!这么丑恶、这么可恨、这么淫邪的梦!现在这些梦再也藏不住,它们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这便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她意识到费兹大夫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于是停下来,用纸巾捂住眼睛。费兹大夫在昆斯顿是个口碑很好的医生;他不是精神病医生,也不是心理分析专家,但他是个很有名气的内科医生,是个为人和善、博见广闻、紧跟潮流、天生精明老道的人——在理解女人方面有特别的天赋。而且,十分巧合的是,费兹?詹姆斯大夫长得很像诺曼?马特凌:尽管举止不同,身材和体貌却十分相像。诺曼令人费解,好幻想;费兹?詹姆斯却是个十分警觉的人,几乎总是静不下来,一刻不停地提防着。朱丽亚觉得不等她说出来,他就会料到她要说什么话。“这些梦不是我自己的,真的——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梦。一个疯女人的梦。”

“确实如此,朱丽亚!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怎么——知道?”

费兹?詹姆斯大夫合拢粗短的手指头,耐心地说道:“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下意识的;因此不能肯定地知道梦中发生的事情,甚至连自己是下意识的都不知道。”他像对孩子,或对十分弱智的人一样微笑着说。“这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难题——我们醒着的时候怎样知道我们是醒着的?——证据在哪里?物质世界在我们看来是真实的——”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说,把神经绷得像一张弓似的朱丽亚吓了一跳。“——毫无疑问,它是真实的。可是——我们是否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身在其中呢?而我们又是谁呢?”为了制造生动的效果,他停了下来。朱丽亚开始感到很无助。“而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朱丽亚——请原谅,朱丽亚——意识又涌上来,做梦的那个自我不可逆转地消失了。因此——我们怎么能知道那另一个自我?怎能知道那另一个自我制造出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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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人和诺曼?马特凌多么相像呀:一束束灰白的头发,宽脸盘,有点儿严肃的表情;擦亮的镜片后面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对抽象的逻辑问题谈得头头是道,毫不动摇,不可逆转!但是,费兹?詹姆斯大夫比诺曼?马特凌小几岁,粗壮的身体结实而不肥胖,声音里的男子气概使朱丽亚既感到安慰,又感到不安。因为作为内科医师,他掌握了逻辑,但他是否也掌握了事实?

朱丽亚擦着泪眼,虽然有气无力,但却固执地说:“不管梦的是什么,大夫,不管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反正我非常不安。我害怕入睡;我感冒了,一直在发烧;我——在我工作的艺术馆闹出了误会,请了几天病假。我一天到晚只能做家务挨日子——但又不能被诺曼发觉有什么不对头。他全靠我支持,如果让他知道了,会毁了他。”这个事实一经说破,朱丽亚就明白这的确是事实,或许是她作为妻子这个事实的核心所在。费兹大夫点点头,显然他同意这个说法。朱丽亚颤抖着说:“我认为我能想起的梦中的情景都是——那么丑恶!那么令人厌恶!那么骇人听闻!”

朱丽亚嚎啕大哭。哈哈大笑。掩面而泣。

“得啦,朱丽亚,你们这些女人应该记住,某些所谓的‘事实’只不过是一晃而过的情绪,一时的神经错乱——像短命的蜉蝣,转瞬即逝。你的梦,亲爱的,因这些梦而产生的厌恶情绪都不是‘真实’的——所以并不重要。”费兹大夫还是和刚才一样同情地说,但语气里夹杂着疑惑。他站起来把朱丽亚领进诊室。

朱丽亚走进明晃晃的诊室,诊室里有诊所特有的一股寒气。她从小害怕体检,哪怕明明知道体检的必要性。如果我乖,如果我听话,会对我有所帮助吗?会爱我吗?她喃喃问道:“——不重要?”

费兹?詹姆斯大夫笑道:“不能与切身体会的事实相提并论。”

朱丽亚对此不能否认。她颤抖着手解开衣扣,把外衣脱掉,然后哆嗦着解开文胸,褪下裤衩——谢天谢地,费兹?詹姆斯大夫把目光转向别处了。在体检台上,有一件过于长大的体检服,她迅速套上体检服。如果我乖?如果我听话?她已经告诉大夫,她有点儿发烧;一连几天夜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也没有胃口。她多么希望费兹?詹姆斯大夫查出造成身体不适的病因!——可以让她服药,这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朱丽亚躺在体检台上,光着的两条腿踏在足蹬上,大腿分开。费兹?詹姆斯大夫轻声说道:“挪上去一点儿,珍妮—朱丽亚!”她感觉到他呼在皮肤上的气息。如果我乖,乖,乖。如果我听话。朱丽亚不能掩盖因为不良的预感而浑身颤抖的事实:她既亢奋又害怕:她全身的隐私部分全都暴露在体检室毫不留情、明晃晃的灯光下,让费兹?詹姆斯大夫做专业性的详细检查。(为什么没有护士听候召唤?——但没有护士使朱丽亚感到欣慰。)头上的灯光和天花板在朱丽亚的眼里闪烁,朱丽亚的眼皮直跳。费兹?詹姆斯大夫压低声音,捏着嗓门说道“唔,亲爱的,可能有点儿痒——只是看看有没有瘤子的常规检查。”他开始用戴着胶手套的手按压、挤摸朱丽亚的骨盆区、小腹、肚子和乳房。朱丽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噢!噢!”——她本来会尖声哈哈大笑,或者嚎啕大哭起来的。“噢——大夫!”

内科医师检查得十分彻底,又把整个程序重复了一遍,而且比第一次更加用力。

“噢!——大夫!”朱丽亚咬着下嘴唇皮叫道。

“很好,很好,”费兹?詹姆斯大夫说道。他头上冒汗,像气球一样的圆脸俯瞰着朱丽亚,脸上蒙着一层油。“现在,放松——我们要看看你的子宫,然后做个阴道抹片检查,”尽管朱丽亚料到检查子宫会很不舒服,很痛,但她仍然努力放松。她恐惧地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闪闪发亮的器械:几把手术刀,其中有一把跟剖牛的刀一样长;一个古怪的工具,其模样像用来刮冰激凌的铲子;一个像搅蛋器一样的工具;还有一个头部可以扩张的扩宫器。听话,如果我听话。会爱我吗?会得救吗?她全身挺直,牢牢抓住检查台的两边,没有支撑的膝盖抖得厉害。她本能地把膝盖合拢,可费兹?詹姆斯大夫虽然不用力却坚决把她的膝盖分开来。

“喏,亲爱的,有点儿痛,只是有一点点痛,”他一边说,一边从托盘里挑出那把冰激凌铲,然后就从朱丽亚的视线内消失了。

朱丽亚屏住呼吸。她感到手指在她的阴唇周围抚摸——不痛,真的,但是她立刻紧张起来。费兹?詹姆斯大夫低声责备道:“亲爱的,放松!放松对你很有好处。”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使她想起诺曼鼻窦堵塞时发出的声音;她努力照大夫的话做。别动。别冒失。我是谁,在这里?停了一会儿;然后是金属的碰擦。朱丽亚吸了一口气想要叫喊,但喊不出声来。突然子宫颈、阴道和阴门一阵刺痛,痛得十分厉害,是她生平从来没有过的刺痛。

不要!不要!——朱丽亚企图滑下来躲开费兹?詹姆斯大夫,但费兹?詹姆斯大夫的左手紧紧抓住朱丽亚的臀部,不顾朱丽亚的挣扎,把器械无情地越插越深;全身又感到一阵新的疼痛;朱丽亚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伸出手来找东西自卫——动作十分敏捷地一把抓过了那把和屠宰刀一样长的手术刀,刀把拿在手里正好合适。她尖叫着喊道:就是现在!就是现在!现在就发生那种事情了!她猛地把刀一挥,向惊呆了的那个人刺去,那人的名字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见鲜红的血液从颈部的大动脉喷涌而出,溅到他那件白大褂上,溅到他的脸上,溅到他上下左右乱动的手上。我警告过你:现在可好!现在可好!那个侵犯她的人趔趄地往后退,惊得目瞪口呆,撞到了放着托盘的桌子上,托盘里装着亮闪闪的器械,然后——

消失了。

朱丽亚?马特凌又一次头昏脑胀、毛骨悚然地醒过来,看见自己——在什么地方?

在床上,在她多年居住的房间里,在乱七八糟的被单中,这一切都洋溢着恐惧。腰痛,两个奶头也痛——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深夜。她独自一人。她用颤抖得十分厉害的手把床头灯打开(手上是不是沾满鲜血?没有),朱丽亚看见时间是凌晨3:20。诺曼还没睡,在屋子里另一个地方工作。

那么,我不是在这里,是在这里吗?如果是在这里——我是谁?

这是在艺术馆出了洋相的那天夜晚。误会涉及那个夏威夷出生的雕塑家,他对朱丽亚做了还是没做“威胁”的手势……大家一致认为该让朱丽亚休病假。

朱丽亚浑身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床上有血迹吗?没有);到隔壁的浴室里洗澡,她把水开到能承受的最高的热度,最大的冲刷力。那个把她惊醒的、丑恶的梦她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她似乎知道侵犯她的人是某个她认识的人,此人穿白大褂。他极大地伤害了她:像别的伤害过她的人一样:消失了。

朱丽亚痛得全身发僵,但她莞尔一笑。去哪里了?

房门推开了,朱丽亚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诺曼站在眼前,一脸困惑,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的头发一簇簇竖起来。“朱丽亚,你在干什么呀?——在凌晨这个时候?”他有十足的理由感到烦恼不安:诺曼?马特凌刚刚独自做完工作,刚刚从银河系、恒星、原子、夸克、轻子、宇宙初期的混饨状态中抽身出来,终于准备就寝了。而他的妻子在什么地方呢?

他盯着她看的样子多么古怪。朱丽亚一丝不挂,诺曼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她白亮的身体,小巧的身段,湿亮的乳房,小腹下几乎看不见的阴毛。朱丽亚对着他微笑的模样也很古怪:是一种嗔怪、挑逗、煽情的淫笑:她向他举起胳膊,膝盖也向上抬起来。

朱丽亚听见自己小声地暗示着说:“你以为我在做什么,诺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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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怜的比比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心满意足地一觉醒来,听见另一个嘶哑、不畅的呼吸声?这样的感受可不痛快,我可以告诉你!

不久前的一天夜晚,我和我的丈夫被比比吵醒了,可怜的家伙——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不是躺在地下室自己温暖舒适的破窝里,而是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看来我们已经晚了,比比要死了。

可怜的家伙!——几个星期以来,它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自从它来到我们家和我们住在一起,动不动就呼吸道感染,这是一种基因的毛病,父辈难辞其咎,但现在说这些责备的话有什么用?比比本身也有许多该责备的地方。我俩,我和我丈夫当中的一个会发现比比行为古怪,咳嗽,喘息,厌恶地把食物推开,于是就说,或许我们该带比比去检查?——另一个表示同意。是的,我们该带它去检查。可是狡猾的比比偷听见了,猜到了我们的意思,又设法好了几天。由于强迫比比干它不愿意干的事情只会在全家引起混乱——去年春天,就是为此在我的左手背留下了一个伤疤,至今伤疤还在——所以我们一直拖延下来。

我敢发誓,一连几个星期比比似乎支撑下来了。

当然,跟比比在一起是容易受骗的。这是从比比一来到就存在的问题。

我记得,起初我们十分幸福,虽然那是很久以前。我和我的新郎可望一辈子天天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相信一定会是这样的,假如我们没有心软,没把比比带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话。那么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会按照年轻人的想法不顾一切地把我们的幸福扩大到三个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自从比比来到我们家以后?——那是个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快乐、最活泼、最天真、最高兴的动物!大家都对它欢闹的滑稽动作、不知疲倦的高昂情绪赞叹不已。许多人羡慕之心溢于言表。亲爱的比比!——神奇的生命之火本身在它身上不灭地跳动,在那些日子里,它的眼睛明亮,目光炯炯,闪烁着微弱的虹彩,变换出琥珀的色调。别致的小“纽扣”鼻子粉红、湿润、冰凉——它用鼻子爱抚我的光脚丫子的时候,我浑身起的那些鸡皮疙瘩!我们抚摸它的时候,它竖起耳朵,毛皮上摩擦出的静电劈里啪啦地响,它尖利的小牙齿雪白闪亮——你可不敢挨近比比的牙齿粗暴地挑逗它。

比比!比比!当比比像疯了似的在草坪上乱跑乱叫的时候,我们总是拍着手,大声叫喊(我们笑得多么欢快,尽管也许并非那么可笑!)。在屋里,比比不顾我们禁止,爬到楼梯上,然后头朝下滚下来,尖利的爪甲刮擦着光滑的地板,以此找乐子。比比,你真是个调皮的小男孩!——啊,你太可爱了!

我们原谅它,老人们敦促我们要对它严加管束,可我们不忍心。它把热乎乎的脸贴到我们的脸上,急切地想知道我们多么爱它,而且只爱它一个,这时候,我们的心就软下来了。

当然,在最初的几年,我们的确如此。

***

后来,情况似乎无情地急转直下,比比再也不年轻了,也不再活泼健康。再也不是我们顽皮可爱的小男孩了。

如果它突然咬我们——如果它的牙齿咬进了我们的肌肉,流出血来——就不那么容易得到原谅。

如果给它食物它不愿意吃,或者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掉,那样子叫人看着恶心,然后又呕吐,吐出来的东西滴得满屋子都是——那我们越来越经常把它放到地下室,越来越不愿意看见它,难道是我们的过错?

(地下室并非阴暗、潮湿、对健康有害的地方。用破布片给比比做的窝搁在壁炉旁边暖和的角落里,实在是很舒适的)。

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对它置之不理。要对它置之不理确实不容易!——它呜呜地叫着用爪子抓挠地下室的门,它总是把我们当中一个人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通常都是我的),每天早晨都得打扫。

可是跟比比生气的时间总不会长,看见它仰卧着笨拙地翻滚,露出肚皮,似乎还记得过去是怎么玩乐的,当它用充溢着粘液的眼睛看着它的男女主人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动物无言的哀伤、动物的委屈、动物的害怕——当我们看见这种神情的时候,没错,我们还是爱着它的。

多么痛苦,这样的爱!

因为这更清楚地说明,比比的日子不多了。

我们不能让它遭罪,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说。而另一个人也说,不能。上帝发发慈悲,我们不能让它遭罪。

我俩相拥而泣,比比无言地望着我们,十分害怕。

于是就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们被从梦中粗暴地惊醒,我和我丈夫作出了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我们就轻轻地溜进地下室,惊醒了躺在黑暗冰凉的角落里的比比。我相信比比躺在那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气愤。我们迅速地用一条旧毛毯把它裹住,把它的四肢捆绑起来,使它不能挣扎。幸好它已经十分衰弱,无力拼命挣扎。

然后我们把它抱进车里,把它放在我的腿上。我丈夫开车去几英里开外的宠物之家兽医院急诊室。这个诊所我们曾经无数次经过,注意到这家诊所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急诊。

比比,好比比,乖比比,我喃喃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们!可是比比只管呜咽、抱怨、咆哮、流口水;混浊的眼睛在脑袋上滴溜溜地转,看着真难受。

我们来到宠物之家兽医院急诊室惊奇地看见,一大清早宽阔的停车场就出乎意料地几乎停满了汽车(这时还不到早晨七点钟)。屋里,像仓库一样的候诊室挤得满登登的,竟然没有一个空的座位!幸好我们在接诊处报名的时候恰巧有一对夫妇被叫进诊室,空出两个座位来。

宠物医院忙得不可开交!——又热,空气又不流通,气氛十分压抑,令人十分不快。比比开始呜咽,扭动,但太虚弱,不能淘气。

显然,比比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吃东西了,这可是我们有福,因为比比会由于惊慌或者为了泄愤而呕吐,把我们一身弄脏,或者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

于是我们就坐着等待。算我有远见,把比比用毛毯裹起来,只露出耳朵。我的本意是保护这个快死的可怜虫,以免陌生人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看——我很讨厌他们注视我和我的丈夫抱着这个虚弱、扭动的东西。

于是乎就有这么多男男女女,像我们一样已婚的夫妇,带着生病、令人烦恼的动物坐在候诊室里。好一片嘈杂声!狗吠、猫叫、呜咽、呻吟、狂吼,惨不忍闻。到处是热病,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难闻极了!候诊室很大,从外面看,在荧光灯的照射下,一排排座位看不到头,可你根本料不到它是如此之大。

我丈夫悄声问道,要不要我抱一会儿比比?我让他放心地说,噢,不要,这个可怜的东西已经不重了。丈夫擦了擦眼睛说,它生病以来,表现得很勇敢,是不是?我的眼泪快要涌出来了,因此小心谨慎地说,我们都很勇敢。

终于叫到我们的名字。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比比最后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可我紧紧搂住它。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比比!——我向你保证。要相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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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走进诊室的时候,陌生人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们。可我把比比包得好好的,让它暖和地裹在毛毯里,确保它不让人瞧见。可怜的小亲亲!这么勇敢!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把我们迅速地领进诊室,她身上穿的护士服有一股血腥还是粪便的气味。诊室里没有窗户,灰色的墙壁没有粉刷,也没有铺地板,十分阴沉。天花板很高,荧光灯十分刺目;诊室内散发着灼人的消毒剂的气味。这位年轻的女护士办事效率很高,她爽朗、机械地吩咐我们把比比——“你们的病人”放到诊室中央的一张金属台桌上,我们照办了,叫我们把毛毯拿开,我们也照办了。这时,兽医嘴里轻轻地哼着口哨,走进来了。他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把纸巾揉成一团,随手把纸巾扔进一个快要满出来的垃圾筐里。他很年轻,在看比比之前,对我和我的丈夫评头品足地打量了一番,其目光粗野得令人震惊。

此时我和我丈夫已经精疲力竭,耐心越来越小。我们对大夫解释说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我们急匆匆地赶来,就是希望尽快地给它一个仁慈的结局,让它不再受罪,可是,到目前为止,比比只是更加痛苦。

比比哆嗦着躺在冰凉的金属台子上,露出松弛没毛的肚皮;肋骨和盆骨惨不忍睹地突出来。在此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比比掉了这么多肉,此时感到有点儿羞愧——似乎比比落到这步田地都是我的错。它的眼睛结了一层干了的眼屎,但仍然在眼眶里紧张地乱转。如此说来,这可怜的畜生听见了,而且明白我们所说的关于它的每一句话。

大夫,我和我的丈夫求你——你瞧它那样子!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年轻的大夫盯着比比,脚下生了根。突然不吹口哨了。

大夫——

兽医仍然盯着比比不动。不错,比比的样子实在可怜。可是,作为大夫他一定看出更加糟糕的情况,糟糕得多的情况?为什么他这么盯着比比看——这么满怀狐疑地看着比比?

他终于转身对着我和我的丈夫,声音颤抖着说,你们开什么玩笑?

我丈夫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被他盯得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地说,开玩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夫?

兽医一脸厌恶,怀疑地望着我们说。你们把这个东西带来给我究竟用意何在?你们疯了吗?

我和我的丈夫一头雾水,开始感到绝望。我们说,为什么,大夫,我们想——让可怜的比比有个仁慈的结局,解除它的痛苦。你看不出它很痛苦吗,它已经没救了——

可兽医横蛮地说。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

大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让它——睡觉?

我一直怀着心痛欲裂的心情向你们述说,可怜的比比无助地躺在我们眼前。气喘吁吁,浑身颤抖,苍白的嘴上挂着一串冒泡沫的唾液。我吃惊地看到它的眼睛已经不再是琥珀色,而是病容的黄色,像得了黄疸病。它的耳朵里面,以前是粉红色,干干净净的,现在也变黄了,而且结了一层耳屎。让它见证了这样的惨象是多么的残酷!

兽医和他的助手嘀嘀咕咕地商量。那个年轻的女护士也惊吓地盯着比比——似乎她有权做出判决。

我丈夫已经失去耐心,斗胆打断他们的谈话。大夫?——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毕竟我们是要付钱给你的。程序并不麻烦,你一直在帮别人这么做——为什么不帮我们呢?

可是大夫却毅然决然从比比的身边走开了,也毅然决然地不再理睬我们,似乎我们再多停留一分钟都让他受不了。不行,他说。把它拿走——从这里弄出去,马上拿走。我们当然不干。

我丈夫顽固而又气愤地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为别人做这样的事情。大夫——为什么就不帮我们呢?

我泪如泉涌,也插嘴说。噢,大夫是呀,请你说说——为什么就不帮我们呢?

可是大夫已经对我们腻烦了。他干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随手关了门。我们的话像难闻的臭气一样在空中缭绕。一个有权威的人,怎么能在别人来求助的时候,表现得这么残忍?——这么的没有职业道德?

我和我的丈夫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又望望比比。我们两个,由于变成了三个而丢掉了清白无辜。出了什么岔子?犯了什么错误?——有什么严重的误解?

可是只有比比躺在冰凉的金属台子上,忍受着致命的痛苦,在毫不放松警觉的荧光灯下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说的每一个字。

大夫的助手把比比肮脏的毛毯递给我们,那模样似乎这张毛毯已经受到污染。你们可以从这扇门出去,径直走进停车场。请吧。

于是乎(我知道你们也会批评我们毒辣),我们只好自己动手。我们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因为,毕竟是社会负了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

离宠物医院五十英尺的地方是一条很深的排水沟,里面流淌着黑乎乎的水,上面像梦的碎片飘浮着一缕缕清洁剂的泡沫。我和我丈夫眨眨眼睛,压下泪水,忍住心头的难受,颤抖着把比比抱到沟边,决心帮这个可怜的家伙解除痛苦。

我们甚至用不着商量。不,我们不可能把比比带回家去。我们再也受不了了!

因为我们的年岁也在增长,如果说还没有变老,也岁月日增。我们也会青春不再,随着青春逝去,精力日衰。

我们曾经有望永远幸福快乐,可已经遭受了足够的痛苦。

然而,我们即使在最可怕的梦魇里,也料不到我们心爱的比比会有如此的下场。这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如此令人心碎,是对肉体严酷的令人厌恶的折磨——把可怜的比比硬塞进那冰冷、污秽的水里,把它的头按下去!它多么凶恶,多么野蛮地和我们搏斗!——它曾经装得那么虚弱!——它,我们心爱的比比,和我们生活多年的比比,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了敌人——变成了畜生!过后想起它来,我们才知道它一直把自己最深、最秘密的本性隐藏起来。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它。

比比,不!我们哭了。

比比,听话!

淘气的比比!坏孩子!听话!

挣扎持续了至少十分钟,实在令人惊讶。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么爱比比的人,为了慈悲,被迫做了它的刽子手。而我可怜的亲爱的丈夫,一个最高雅、最文明的男人,突然大发雷霆——因为比比很久不愿意死去——你可以想象周日早上,在郊外的地里,他发着牢骚、骂骂咧咧,额头上青筋突出,在沟水面上按着那个又踢又抓、拼命扭来扭去的动物的样子。你想想看!

人在绝望的状态下要做的事,会使我们很快忘记自己干的是什么勾当。

而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伪君子——你们会怎样对待你们临死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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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节

父亲小声地说:“我们要为你的母亲采购和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知道她身体不好。”

我马上问道:“她哪里不舒服?”

我想,我知道。也许知道。已经三天了。问题是哪个父亲会期待十三岁的女儿做什么事情。

我的声音也是十三岁孩子的声音。干巴巴、懒洋洋、半信半疑的声音。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跟爱听钥匙叮叮当当响的人一个样,他把裤子往上一提,小卡车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响。“我们就是要做这些事情。我们要给她一个惊喜。说了就做。”他扳着指头一边数,一边眯眯笑。“感恩节是星期四,后天。我们要给她惊喜,使她能早点开始。”但他沙砾色的眼睛只在我身上转,却对我视而不见,眼里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我这个站在他面前,两腿长、一把骨头、前额上疙疙瘩瘩布满丘疹的女孩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或者是我家屋外墙上一块米色的沥青砖。

父亲点点头,严肃而欢乐地说:“是的。她会见到的。”

他舒了一口气,爬上停在车道旁边的卡车,我爬上卡车的乘客座位。我们打火发动卡车的时候,天刚擦黑。你得快点从家里溜出去,否则一群狗就会奔出来,狂吠乱叫吵着要跟着去——说得一点也没错,一听见卡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福克斯、惕基、巴克这几只有谢特利血统的猎犬就奔出来跟在我们后面吠叫、哀号。我最喜欢福克斯,它也最喜欢我。它还不到一岁,但体长,肋骨外露,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似乎不带她走就会使她心碎。可讨厌的是,你上学、有时候去教堂就不能带上这些该死的狗,你进城的时候肯定不愿意别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笑话你是一个尾巴后面老是跟着一群狗的乡巴佬。“回去!”我对狗吆喝着说,可这些狗只管吠叫,父亲把卡车开出车道,鹅卵石在我们身后飞溅,这一群狗在卡车旁边一边跑,一边叫得更凶。好一阵喧闹!但愿母亲听不见。

看见福克斯被我们落下,我感到有点儿内疚,于是用指头戳戳父亲,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们放在后厢,带上它们呢?”父亲则用对傻瓜说话的口气对我说:“我们是去为母亲采购,你的头脑去哪里了?”

这时,我们已经开到路上,父亲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旧卡车的挡板哐啷哐啷地响,仪表板上的指针古怪地一跳,卡车像我俩谁也挡不住的蟋蟀一样冲了出去。

狗跟了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巴克跑在最前面,福克斯紧跟着巴克,扇着长耳朵,伸出舌头,好像天气很热而不是快有霜冻的十一月天。听着这一群狗这样狂吠乱叫——声音又大又焦急,似乎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想笑,却又想哭。像被挠痒痒,挠得太厉害,开始感到受了委屈,不管挠你的是谁,反正对你都是一个样。

不是因为再也没有人挠我的痒痒。我都这么大了。想来已经有好多年没被挠过痒痒了。

狗被抛得越来越远,直到我在后镜里再也看不见它们。犬吠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父亲还是开得很快,该死的路面坑坑洼洼,我嘴里的牙齿直打架。我不会蠢到叫父亲开慢点,也不叫他开前灯(几分钟后他把车前灯打开了)。他身上散发出烟草、啤酒和他用来把手上的油腻洗干净的铁灰色肥皂的难闻气味。还有另一种我说不出名目的气味。

好像我一直在和他争论,父亲说:“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她会挺过来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谈话。在我这个年龄,你是不愿意听大人谈论别的大人的。于是我就发出不耐烦的咕哝声。不是给父亲听——他根本不在听。

进城要走十一英里。一旦开上铺了路面的公路,父亲就把里程计的指针调到每小时正好六十英里。尽管如此,还是花了很长时间。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呢?我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夹克,只穿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格子花呢羊毛衬衫和一双靴子,所以冷得直发抖。西边群山后面的天空一片火红。我们得开过尤维尔河上那座摇摇晃晃的长桥。小时候,每当走过那座桥,我总会被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直到踏上坚实的地面。现在我不会再让自己闭上眼睛。我已经长大,不至于胆小得跟小时候一个样。

我心里料到会出事。也许在城里。或者在我们回家的路上。

父亲径直朝那座摇摇晃晃的旧铁桥中间开下去,好在左边的车道没有迎面驶来的汽车。我听见他一面想,一面喃喃地念叨:“优惠券?在抽屉里?天哪。忘记看抽屉了。”我一言不发。因为他俩当中无论是谁在我面前自言自语都会使我生气,就像有人翘起鼻子对你视若无睹。

(我也知道父亲在说什么:母亲把购物优惠券放在厨房的抽屉里。母亲到A&P超市购物总是把一大叠优惠券放进钱包。宣称几年来节省了几百美元——!而我却认为,成年的妇女就喜欢从报纸的广告上剪优惠券,或者把手肘一直伸进巨大的洗衣粉箱子或者装狗食的箱子里摸价值只有十二美分的优惠券,乐此不疲。你想想这个情景。

然而,感恩节有很多优惠券。火鸡“大降价”,还附加赠品。但是今年我们家没人注意这些东西,更别说把这些优惠券剪下来存起。)

进城走的主要是下坡路。往谷底开。从总是比较冷的山麓驶出来。在远处的那一边,尤维尔河看起来像挤在中间,一条条陡峭的街道直冲河边,从远处看,这些街道几乎和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河面垂直。我开始有了有时进城的那种紧张的感觉。我想,我穿得不合适,或者仪表不好——我的脸,我纠结成一团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制止,父亲在桥面的坡道上拐错了弯,我们只得在不熟悉的街区里行驶:人行道边是一排排又高又窄的房屋,有些房屋封起来,没有人住,街上往来的车辆稀少,路边三三两两地停着没有轮胎、生锈了的旧车。空气中有浓浓的烟气,还有烧焦的气味。西边十分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抹残阳。夜这么快就降临了,使我们哆嗦得更加厉害。A&P超市就在前面,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这里的烟气和烧焦的气味很浓,你看得见超市的前面一片焦黑。沿店面的一排窗户上的平板玻璃嵌着东一块西一片的夹板。贴在玻璃上的特惠商品海报上面写着:熏肉、香蕉、火鸡、酸果、鸡蛋、上等腰肉牛排等,从玻璃上掉下来,超市本身看上去也显得小了,没那么高了,似乎屋顶塌了下来。但里面有人活动。虽然灯光闪烁不定,光线微弱,但灯是亮着的。人们在里面购物。

父亲从齿缝里吹出口哨。“噢,见鬼,”可他还是把卡车开进了停车场。“我们还是要进去购物,而且要把东西买到手。”停车场里只有五六辆车,和我记忆中的停车场不一样,更像一片没有开垦的土地,野草从地缝中钻出来,还有高高的蓟草。在停车场那一边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没有别的建筑物,没有房屋,只有一片黑暗。我小声说道:“我不想进去。我害怕。”但父亲已经把他那边的车门打开,我也只好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在这里烟气和焦味十分强烈,刺痛了我的鼻子,熏得我的眼睛涌出了眼泪。这些气味还掩盖着另一种气味——湿土的气味,东西腐烂的气味,垃圾的气味。

父亲咧嘴冷冷一笑:“我们要像往常一样过感恩节。什么也不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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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动门失灵了,我们只得费了一点劲用手把入口门打开。里面潮湿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是一股久未清洗的冰箱散发出的气味。我强忍住一阵呕吐。父亲小心谨慎地嗅了嗅空气。“噢,见鬼!”他又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在开玩笑。商店的后半部漆黑一团,但前面有亮的地区,有几个人,主要是妇女,推着购物车购物。八个收款台只开了两个。收款的女出纳看上去面熟,但比我记忆中显得老,嘴唇苍白,愁眉苦脸。

“我们动手了!”父亲强挤出满面笑容,从一列购物车中抽出一辆。“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买好。”

手推车的一个轮子每转几圈就卡住,但是父亲不耐烦地用力把手推车往商店里明亮的地方推。那里碰巧是卖鲜货的地方,母亲购物总是先从这里开始。可这里大大变了样!——大多数货箱、货架都是空的;有些已经破碎,有几行过道被一堆堆碎木片堵塞住。地面坑坑洼洼。苍蝇嗡嗡地飞舞。一个红脸膛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工作服,头上戴一顶像肉饼一样的帽子,帽子上印着红字:假日大贱卖!他洋洋得意地从货箱里抓出几条莲藕,漫不经心地往货架上一扔,几节莲藕掉到他脚边肮脏的地板上。

父亲推着歪歪扭扭的手推车朝这人走过去,询问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鬼事情,火灾?——可那个人却没望他一眼,只是气愤地一笑了之。“不是的,先生!”他摇着头说,“照常营业!”

父亲尴尬地推着手推车往前走。看得见他脸红了。

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当着孩子的面遭到另一个男人粗暴的对待。

父亲问我感恩节母亲打算做几个人的饭。我们两人数起来。八个?十一个?十三个?我记得,或者我想,母亲的姐姐今年要和她全家人一同来(她丈夫和五个孩子),但父亲说他们不会来,因为没有邀请他们。父亲说跟往年一样,莱恩叔叔一定会来,可我告诉他莱恩叔叔不会来了,难道他不记得莱恩叔叔已经死了吗?

父亲眨眨眼睛,把手放在长满胡须茬子的下巴上,笑着说:“天啦。我想的确如此。”他的脸更红了。

我们就这样数着,把手指头全用光了,也没数出个所以然。父亲说那就按最多的人数购买,以防他们都来。如果办得不妥,母亲会焦躁不安的。母亲购物总是带一张用铅笔写得整整齐齐的清单:把它拿在手上,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让我在店里跑来跑去拿物品,而她则慢慢地跟在后面察看价格,把我没拿到的东西拿齐全。察看价格很重要,母亲说,因为价格每个星期都不同。有些商品是特价的,降了价;而有些商品则提了价。但便宜的东西如果损坏了,或者腐烂了,那就算不得便宜。快要损坏或者不新鲜也不划算。他事先没有打一点招呼,突然抓住我的手问道:“你带了购物单吗?”我说没有,他就像孩子一样把我一推,说:“你为什么不带!”

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父亲的脸上有一层油腻。尽管很冷,他的衣服下面似乎在冒汗。

“我根本没看见什么购物单,”我可恶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鬼购物单。”

如果母亲要做色拉,我们就得买莲藕。我们还得买土豆,把土豆碾压成土豆泥,买洋芋,把洋芋烤熟;买酸果放进酱油里,买南瓜做派,买苹果做苹果酱;我们还得买胡萝卜,买豆子,芹菜……可我找到的莲藕最好的那几节也是又枯又黄、好像挨虫子咬过。“把这些莲藕放进车里,往前走,”父亲在袖子上擦了擦嘴巴说,“我会告诉她,这是我们找得到的最他妈的好的莲藕。”说完,他让我在坑坑洼洼、又湿又滑的地面跑来跑去,尽力在一箱几乎全都发黑了的土豆里拣出十几个好的,找一个没有变软、还没有开始散发腐臭气味的南瓜,挑几个没有干瘪生虫的苹果。

一个圆脸的女人,嘴上涂着鲜亮的桔黄色口红,伸出颤抖的双手,正要把最后一个好南瓜拿走,可我从她的手臂下面钻进去把南瓜抓走了。她目瞪口呆,转过身来盯着我。她认识我母亲吗?我假装没有看见,把南瓜放进我们的车里。

鲜货的后半部被隔开了,因为有的地方地板已经坍塌,我们只得从原路折回。那辆购物车更不灵活了,时常卡住,父亲骂骂咧咧。母亲还需要什么?醋,面粉,炒菜的油,糖,盐?做火鸡填料的面包?我闭上眼睛,尽力想象我家厨房的情景,想那个需要清洗的冰箱里面,想蚂蚁在暗地里奔忙的厨柜架子。这些地方都空了,还是差不多空了——自从母亲上次采购以来,已经过了很多天。但超市里摇曳的灯光分散注意力。附近有滴水的声音。父亲高声对我说:“这一行?有没有?需要的东西——”他呼吸急促,鼻腔里冒出蒸腾的热气,斜眼看着用纸箱、铁罐堵塞了一半、半明半暗的地方说道。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去。”父亲则对我说:“母亲就靠你啦,姑娘。”我听见自己哭了,气愤地说:“母亲靠的是你。”可他把我一推,我脚下一滑,进了地面的水坑积水两三英寸深的货廊。我的鼻息也冒起烟来。我趔趔趄趄、飞快地从货架上抓下任何我们也许需要的东西。既然买不到新鲜的苹果,母亲会需要苹果酱罐头,是的,也许还要奶油玉米,菠菜罐头?甜菜?菠萝?青豆?在一个几乎全空的货架上,有金枪鱼罐头,罐头盒变了形,渗漏。发出一股强烈的臭气——也许该拿几罐留到下个星期?再拿一大罐堪贝尔猪肉豆:父亲爱吃堪贝尔猪肉豆。

“快点!怎么回事!我们不能一个晚上泡在这里!”父亲双手在嘴边合拢,从货廊的那一头叫道。我收集好罐头食品,把罐头抱在胸前,可是有几罐掉了下去,我只得弯腰把它们从散发着臭气的水里捞起来。“该死的,你这个女孩子!我说要快!”我听出父亲的声音里有我从未听见过的害怕。

我哆嗦着跑回父亲身边,罐头哗啦啦掉进手推车里。然后我们推着车往前走。

下一列货廊里漆黑一团,用麻绳松垮地围着……地板上有一个大坑,足足有一匹马那么大。头上有的地方顶棚也没了:可以看见屋顶和裸露的横梁。一滴滴铁锈水从横梁上滴下来,像子弹一样沉重。这里的货架上满满地堆着洗衣粉、洗洁精、洁厕剂、杀虫喷雾剂、灭蚁灵。一个穿绿色风衣的女人越过封锁线,想拿一盒什么东西,在大坑边站立不稳,够不着,只得放弃。我希望父亲别让我走进那条货廊,可他指着里面,坚定地说:“——我想,她需要肥皂,要洗碟子,要洗衣:去吧——”于是我知道别无选择。我侧身走进去,尽量挨着大坑的边沿走,先抬起一只脚,跨一步,再换另一只脚。恨不得把自己变得更瘦一些,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沾满铁锈的水滴在我的头上、脸上和手上。别往下看。别看。我尽量探身出去,伸长手,用手指头去够一盒洗衣粉。货架上有常规装、优惠装、大包装、特大包装、超大包装各种规格,我拿了一包优惠装,因为它离我的手最近,尽管重,却不算太重。

我又设法拿到了一盒洗洁精,回到斜倚在手推车上的父亲身边。父亲敞开了夹克,把手放在胸前。我笨拙地把洗衣粉抛进车里,洗衣粉的包装袋裂开了,散发出酸气的银白色粉末洒到莲藕上。父亲骂着扇了我一个耳光,这一掌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响,或许鼓膜都给震破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可是我如果哭出来,我就不是人。

我用袖子擦干眼泪,嘟哝着说:“她不要这种破东西。你明知道她要什么不要什么的。”

父亲又打了我,不过这次打的是嘴巴。我脚跟没有站稳,身体往后一晃,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你这个小混蛋。”他怒气冲天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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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把歪歪斜斜的手推车猛地一推,手推车的三个轮子往前一跳,第四个轮子却卡在原地不动。我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跟着往前走。心想,有什么办法呢,母亲靠的是我呀,如果她要靠什么人的话,也许只有靠我了。

接下来就是面粉、糖、盐。再下去就是烤好的东西:那里的货架基本上是空的,但在地板上有几条受了潮的面包,父亲嘟哝着认了,于是我们捡起面包,把它们扔进手推车里。

往下是乳制品部,这里牛奶和黄油的腐臭气味特别浓重。父亲盯着脚下一滩滩牛奶,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话。我捏着鼻子,跳进去,把凡是没坏或者不很坏的东西挑出来,聚成一堆。母亲会要牛奶,是的还要奶油,是的还要黄油,和猪油。还要鸡蛋:我们已经不再养鸡了,去年冬天,一场禽流感把鸡全搞光了,因此我们需要买鸡蛋。但却找不到一托十二个完整的鸡蛋。我蹲下来检查鸡蛋,鼻子里不时吸进一阵阵冒出的热气。我把一个好鸡蛋或者看起来没坏的鸡蛋从一个马粪纸托中挑出来,放进另一个纸托中。我至少要十二个鸡蛋,这就得花时间慢慢挑。父亲紧张地站在几码开外,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但说的已经不是他自己真实的话了。

我希望父亲不是在祷告。我讨厌听别人祷告。在我这样的年龄,我不要听大人祷告,更不要听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祷告,是的不要。也许最不要听的就是我母亲大声向上帝祷告,因为你明知道听这种祷告根本无济于事。

乳品部隔壁是冷冻食品部,这里似乎有一个巨人用靴子把东西统统踩碎在脚下。冷冻箱开着,已经变了形。散发出氨水的气味。一个微胖的年轻妈妈流着泪带着三个孩子在一堆冰冻的食品和冰激凌袋里翻寻,三个孩子吵吵嚷嚷。盒子里的冰激凌大多数都已经融化,包装盒都扁了。冰冻的午餐食品想必也化了冻。可是那个母亲仍然弯着腰一边小声抽泣一边忙乱地挑拣。我心里纳闷,不知道该不该也去看看——我们全家都爱吃冰激凌,家里的冻库空了。装冰激凌的纸板箱躺在一滩滩融化了的奶油里,周围有些黑乎乎的东西似乎在颤抖、沸腾,像油泛起涟漪。我凑近去看,用脚推开一品脱融化了的悬钩子冰激凌,下面有一群黑亮亮的蟑螂。那个年轻的妈妈喘着气,抓起一盒巧克力脆皮冰激凌,厌恶地甩掉蟑螂,把它和另外几盒统统放进了手推车里。她望着我无可奈何地愤然一笑。有什么办法呢?我回之一笑,在牛仔裤上擦擦冻僵了的手。可是什么冰激凌我都不想要了。谢谢。

父亲不耐烦地发出嘘嘘的声音,催促说:“快!”他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好像全身痒痒,得去洗个澡。

接下来是肉食部。如果我们想过一个真正的感恩节,就得把火鸡买到手。肉食部跟冷冻部一样,看上去毁得够呛。柜台被砸碎了,地板上到处是碎玻璃、变了形的金属条块和坏了的肉品——我看见宰好的鸡、一圈圈像蛇一样的火腿肠。一块块渗着血、色泽犹如大理石的肥牛排。这里的气味也很浓。也有许多蟑螂窜来窜去。但这里有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屠夫站在幸存的柜台后面,把一包带血的肉递给一个红头发、没有眉毛的女人,她是我母亲中学时代的同学,但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对那个卖肉的人谢了又谢,愚蠢极了。接下来轮到父亲,于是他向柜台迈了一步,大声问道哪里有火鸡出售。那个屠夫对他鄙夷地一笑,似乎父亲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父亲更大声地说:“先生,我们想要一只大火鸡,至少重二十磅。我妻子——”这个屠夫不是临时工,我认识他,但他的模样起了变化:像高个子行尸,双颊深陷,不见了半个下巴,一只独眼珠子露出嘲讽的笑容。他的工作服沾满肮脏的血迹,也洋洋得意地戴着一个烧饼一样的帽子,帽子的上面用红字写着大贱卖!

“火鸡卖完了,”那个屠夫洋洋自得可恶地说,“——冻库里还有,”他指着一个被砸碎了的肉类柜台后面的一堵墙壁,墙上裂开一个大洞。“除非你想爬进去拿,先生。”父亲盯着那个洞,嘴巴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我蹲下来,捏住鼻子想看看里面,里面很黑暗,而且滴着水,但在闪光的地板上有东西(是厚厚的肉块,还是屠宰后的家畜家禽?),还有什么东西,什么动着的东西。

父亲的脸色惨白,眼眶里的眼睛也变小了。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吭声。可我和父亲都知道哪怕父亲愿意尝试,他也是钻不进去的。连我要钻进去也很费劲。

因此我吸了一口气,对父亲说:“好吧,我去拿该死的火鸡。”为了掩盖心里的害怕,我学小孩的样子,故意做出一脸怪像,不让他看出来。

我跨过几块碎玻璃,手脚着地——哎呀!好臭!——把头伸进洞口。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真害怕要像母亲一样晕倒了,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的身体强壮,不是那种会晕倒的女孩。

豁口像一条通往岩洞的地道,岩洞到底有多大,你是看不见的,因为周边一片黑暗,洞顶很低,离我的头只有几英寸高。脚下是一堆堆带血的废物,有动物的头、皮、下水,但也有半边完整的牛肉、各个部位分开砍好的猪肉,大块的熏肉,宰杀好、砍了头、颈部露出煞白的软骨、带血的火鸡。我快要呕吐,但强忍住了。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顾客,是一个和母亲年龄相当的女人。她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穿着一件布料很好的毛领大衣,衣服的下摆扫着一塌糊涂的地面,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她拿起一只火鸡仔细看了看,把它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只火鸡看看,最后挑中一只肥大的,神色凛然、大功告成地把火鸡拖出了洞口。于是里面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簌簌发抖、只想呕吐,但十分亢奋。我只看得见三四只火鸡。我试图闻一闻,看看这几只火鸡是不是要坏了?它们之间还有没有一只可以吃的?——我蹲在地面上,脚踝边堆着动物的头、脚和下水。我这一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在厨房给母亲帮厨的时候看见扔在水槽里宰杀后的禽鸟;去掉脑袋,尽是骨头的脖子,有疙瘩、松弛的鸡皮,带有鳞皮的鸡脚爪。还有它们的气味,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气味。

把香料气味很浓的填料塞进禽鸟的膛内,把开口处缝起来,涂上融化了的动物油,烤熟。湿冷的死肉变成了可以食用的肉。厌恶的东西变成了美味。

你问这怎么做得到呢?答道,就是能够做到。

答案就是做得到。

洞里的气味很浓,我无法判断哪一只比较新鲜,于是就从剩下来的火鸡中挑了一只最大的,至少有二十磅重。我气喘吁吁,几乎要哭鼻子,用力地把它拖到洞口,把它从洞口推出去,随后自己爬出来。商店里先前看起来昏暗的灯光,现在显得十分明亮。父亲弯腰驼背地俯在购物车上等着我,他目瞪口呆,嘴角抽搐地一笑。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感到惊讶不已。也许是火鸡大得令他吃惊;也许是我完成了我所做的事,此时正眨着眼睛,对他傻笑,站直了身体,在牛仔裤上擦脏手这个实实在在的情景使他发呆。起初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动作迟钝地帮我把火鸡抬进购物车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气无力地说:“唔,真见鬼。”

商店渐渐暗下来,只剩下一个收款员把我们购物的款项记入现金记录机。外面漆黑一团。没有月亮,下起了小雪,今年第一场雪。父亲提着重的购物袋,我提轻的。我们走到卡车旁边,把食品袋放进后箱。拉油布把它们盖上。父亲粗重地呼吸着,脸色还是白得不自然。所以当他告诉我身体不够好,不能把车开到家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意外。这是我头一次耳闻目睹大人说这样的话,但我不知怎的并不感到惊奇。父亲把钥匙递给我打火的时候,我手里摸着钥匙,感觉十分良好。

我们爬上车,父亲坐在旅客座上,拳头顶在胸前;我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在高高的驾驶盘后面,勉强够高,能越过方向盘看见汽车的引擎盖。此前我从来没有开过车,但是他们,父亲和母亲开车的时候我注意观察过许多年了。所以我知道怎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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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失明

有时候,在这里的乡村夜里没有月亮又停了电,夜晚特别黑暗。

我被一种声音吵醒了。我想,我正在熟睡,突然被吵醒了。吵醒我的是一阵像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声音并不大。还有雨点唰啦啦打在头顶屋顶的声音,天花板很矮,挨近我的脑袋,贴面的鹅卵石饱经风霜已经风化了,倾斜地压在窗户上。因此我害怕地坐起来,听着要找缝隙钻进来的雨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没有跟他说话,甚至没有把他叫醒。

让那个老笨蛋,瞌睡虫,让他们都睡。喉咙里打着呼噜,呼呼大睡。在这个年龄,你想他们还能怎样?

我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实际上我是一个强壮、务实、有头脑、见多识广的妇女。在我们家另一所屋子里掌管一切事务,在这里——退休了也照管所有的事情(是他退休:哪里轮得到我退休?)。所以,除非考虑到实际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并不害怕暴风骤雨。处理家庭事务你得运用常识,一家至少有一个人能动脑子。听着大雨如注顺着墙壁、沿着窗户哗哗地径直流淌下来,由于屋檐的排水沟没有清扫,灌满了水,雨水顺着房屋飞流直下,冲刷古旧的石头地基,灌进地窖。噢,上帝。这才是我所害怕的。我并不害怕狂风暴雨。只害怕出现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因为他,不管我提醒多少次,他都懒得清理流水槽。

在这个寒冷风大的地方终于熬到四月了,过不多久,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把铝金属梯子从谷仓里拉出来,把屋檐下排水沟里的树叶、石子清扫干净,让他感到害臊。那个老家伙。可是我忽略了这件事——现在太晚了。此时哗啦!哗啦!雨水一个劲地想钻进屋子里。

这时候我才想打开床头灯,可是停电了。房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找灯,碰着了灯罩,把灯打翻了。失望地嘟哝了几声,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停电了。(他听见我失望的声音了吗?——痰液堵塞着喉咙,直打呼噜?根本听不见!)冬天里好几次停电,有一次停了十八个小时,我打电话诉苦,电力公司的女职员却细声细气挖苦地说道,公司正在尽一切办法恢复送电,太太。会尽快来电的。每次我打电话,电力公司的女职员就会细声细气挖苦着说,公司正在尽一切办法恢复送电,太太。会尽快来电的。直到我对着话筒大声叫道,你是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们付了钱买你们的电,我们需要更好的服务!话筒的那一头沉默不语,我觉得终于得到了一丁半点尊重,接着,我想象得出那张涂了口红的嘴巴撅起,对长者貌似尊重,实则揶揄地细声细气说,太太,我已经告诉过你——公司正在尽一切办法恢复送电。

我狂怒地把话筒一扔。扔得过分用力,话筒碰到了地板,廉价塑料耳机里的细金属丝咔嚓地响了一声。

于是,我就试着看时间。往黑暗中放着钟的地方瞧。但就连发绿光的数字也看不见了。天太黑。但是根据膀胱不适判断(我每天夜里都会被这个毛病定时唤醒),应该是在凌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正是夜半时分,因此你知道电力公司不会着急派出人员修理电路,而且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延缓修理时间。

我又气又急,呼吸急促起来,还得在一团漆黑中上盥洗室!——我把脚从床上放下来(脚有点儿肿,特别是脚踝肿得厉害),光着脚摇摇晃晃站起来。拖鞋在哪里?——我摸索着找拖鞋,但是找不到。

我叹了一口气,或许还自言自语地喃喃说了一些话。因为我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我曾经对猫说话,曾经多年对着金丝雀喃喃自语。他耳聋,高兴起来也大声嘟哝。上帝慈悲!可从我的语调你可以判断得出上帝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你不能肯定这种情况已经有多少年。可是他睡得很沉,根本听不见。他准是仰卧在床上,下巴往下垂,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准是这样。

我不是一个体重的女人,更算不得肥胖。我有点儿发福了,因此两腿和脊背的负担加重。自然而然急躁起来的时候就会感到呼吸急促。

处在我的地位,女儿们偶尔打电话来,我就告诉她们,你们无所谓,噢,别对我说!

我慢慢地、痛苦地摸索着走进盥洗室,因为膀胱胀痛。我快受不了了。我闭上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盥洗室,整座屋子都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还是想努力看清楚,在这种环境下实在是犯了一个错误。于是我摸索着找门,一会儿碰着脚趾头,一会儿撞到书桌上,似乎盥洗室的门换了一个地方,改到了原地几英尺以外。我一边喘气,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在我这个年纪,如果在人的世界里得不到尊重,至少物质世界也该尊重我。当然,他是听不见的。他正自私自利地呼呼大睡着呢。

幸好盥洗室就在房门外面的大厅里。因此我无须走得太远。

进了盥洗室,我忘了没电,在墙壁上摸索着寻找开关。习惯是多么的顽固!

可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抽水马桶。我发现盥洗室比房间里和大厅内更黑;虽然在抽水马桶后面有一个窗户,窗户外面可以看见陡峭的屋顶和一片古老茂密的牧场(自从我们迁居到这里,十二年来多少个夜晚这片牧场沐浴在月光下,我站立在这扇窗户前向外张望。眺望什么呢?期待什么呢?)。可此时窗户也溶入黑暗之中。一团漆黑。要不是雨点劈啪劈啪地打在窗户上,湿气逼人,你简直不能相信那里有个窗户。

我摁了一次、两次、三次,抽水马桶才流出水来。跟以前骂过多次一样,这一次我也咒骂管道设施。因为这所老屋子里的管道总是这里那里不断地出毛病。谁会打电话叫管道工来修理?——又让谁开支票给管道工付钱?女儿们说,你为什么不埋怨老爸,为什么你不让老爸一个人独自待在乡下,你知道老爸的神经不好,她们现在,或者过去常常这样说,可怜的老爸。这些小傻瓜自以为知道——

说到底我想还是我的错。这么不假思索就一下子同意把我们原来的房子卖掉了,搬到这里来。离开了我们在大学城里居住了四十三年的屋子,搬到这个地方来。这个农场,这些单调的树木,保存着他的记忆(因为小时候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带他来过这里走访亲戚——他说那是他一生中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但却不是我的。没和我的三个女友告别,因为她们小瞧我,认为理所当然,我受不了,搬走是对她们的报复,我报复了。现在悔之已晚。

我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中摸索着回到床上。哗啦!雨水又冲刷窗框,劈啪劈啪地打在屋顶上。现在是他的鼾声没有刚才响了,还是风声太大,压倒了他的鼾声;我不在床上的时候,他一直没动。在一团漆黑中,我很可能发病或者晕倒滚下楼去,他会注意到吗?——笑话。我躺下来,垫子里的弹簧嘎吱嘎吱地响。他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我尽力不再想这场大雨,不想地窖。不想雨水往外溢出来的屋檐。我努力镇定自己,看着黑色的雨水向我涌流过来,看着也许会把我抬起、浮在水面的浅浪,就像在游泳池里学会的那样浮起来。令人惊奇的是,我很轻易地浮起来了。而且一点儿也不害怕,而年轻的女人却遇到困难,骨瘦如柴的最糟糕,老是浮不起来。这么容易。你只消听之任之,就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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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我的心静不下来。就像织毛衣——钢针一闪一闪,卡嗒卡嗒地响个不停。

长年累月他 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印讲义,不让人打扰,打的都是同样的讲义,写学术文章,编写他唯一的著作——以不规定就谁也不会读的古希腊悲剧为题材。我想我们作为他的妻子和女儿,为他感到自豪,我想我们大家生来就有一种自豪感,所以我想我们必须为某些事情感到自豪!当然作为研究古典文学的教授,他的薪金足以养家活口,我承认。可怜的老傻瓜总是叼着烟斗,不知道自己吸的是什么。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个样。不许他真正吸烟的时候,他就像婴儿吮吸橡胶奶嘴一样,把没有点燃的烟斗衔在嘴里吮。一副可怜相。他们在研究古籍的公共休息室里举行退休派对,只有甘甜的红葡萄酒,插着牙签的一块块干酪,祝几次酒,主席的赞扬。他站起来致谢,眼里闪着泪花,而那些年纪较轻的教授们则相视傻笑,就连那些快要退休的资深教授也把哈欠强咽下去,就像强咽大得难以下咽的桃核一样。瞧着真是可笑!

大家举杯祝贺埃莫利特斯教授,他庄严地举起自己的酒杯。从来不知道。可怜的老废物,老傻瓜,从来猜不到在那种场合第一个钻进我心里的是什么想法。

然而,后来,由于自己的弱点,为了报复我那几个不多的朋友,我却让他说服了我,搬到了这个地方。

是他的退休:怎么会是我的呢?

我努力想要睡着,但是雨还在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一点儿也没有减弱,雷声渐近,像庞然大物滚过田野,朝这座房子扑来。我吓得猛然睁开眼睛,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屋顶滚过去,越过田野,消失了。但是没有闪电!之前没有,过后也没有。夜漆黑一团,跟我所见过的一团漆黑的夜一模一样。

这时,我试图把他唤醒。抓住他的肩膀,摇他。

醒醒!帮帮我!出了可怕的事情了!

我的声音提高得像疯狂的女高音一样,然而对他却没有任何效果。在一团漆黑中我看不见他,哪怕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也看不见。

然而我知道躺在身边的必定是他,是我五十一岁的丈夫,和肥料袋一样瘫软、沉重地躺在旁边,把床垫压得塌陷下去。我摸索着摸他长着胡须的下巴颏,他稀疏的头发,和头发下面瘦骨嶙峋的头盖骨。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我的眼睛一样瞪得老大。

米伦!怎么回事!你怎么啦!

可他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此时被褥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湿臭,十分刺鼻。

我意识到有几分钟没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了。那种喉咙里呼噜呼噜、沉重的鼾声。

愤怒像痰块堵在我的心头。整天衔着那只烟斗,却不知道吸进去的是什么东西,难道大夫没有警告过他!——还有我,还有他溺爱的女儿们都警告过他!

不过,他充耳不闻:教授一头扎进了古代世界,不然就是遨游星空(宇宙也是他的兴趣之一)。

醒醒!醒醒!醒醒!你怎么敢丢下我,在这种时候!——我用拳头用力锤他的肩膀。

他呻吟了一声,这一声是真的,还是我的臆想?——给突如其来、轰隆隆滚过田野、滚过房屋的雷声淹没了,我像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可就是没有闪电,连刹时的一闪都没有!

这很不寻常,我知道。因为打雷之前总要闪电,把天空撕裂的闪电预示着就要打雷,我知道这是事实。

除非那个声音不是打雷,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突然感到一阵外来的恐惧,这阵恐惧跟黑暗带来的恐惧一样。我把他从身边推开,因为他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他知道我是谁吗,他能像多年来一直望着我那样望我吗?——我想现在谁也帮不了谁了,黑暗刚刚开始,也到此结束了。

根据事后我的推算,那是凌晨四点钟左右。当时,我很惊慌,一旦清醒过来,头一个反应就是他已经死了,得找人帮忙,我还不至于慌乱到连找人帮忙的重要性都忘了。我只知道我孑然一身,噢,多么可怕!我的心像受了惊吓的野兔,怦怦乱跳!在我开始受到一片黑暗的围攻,我害怕得心里没有谱、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竟然抛弃了我。

我从我俩共同睡过的床上爬下来,像要离开坟墓似地豁出去了。

天花板漏水了?——被褥是湿的,被单上有粘呼呼的东西。刚刚下雨的清新敌不过空气里洋溢着的甜腻的怪味。噢,我怪他!我怪他!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电话,打翻了一盏灯,我尖叫,我哭喊,我抽泣,像失去他的年轻新娘,我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瞧过他的脸了,虽然他不正眼看我的时间更长。

有一次,还在大学山庄的旧居,我的大女儿在厨房里惊讶地说,母亲,为什么,你为什么哭了?——我把脸躲开她年轻的眼睛,气愤而又羞愧地说,因为我和你父亲已经不是夫妻了,我们彼此之间不再相爱已经有二十年了。女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从这个年已半百的女人,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话是淫词秽语,她本想厌恶地转身一走了之。她们个个都想一走了之,那些从我们身体里钻出来的孩子们,一旦能够离开,就大步流星一溜烟地走了,但却说道,噢,母亲!——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不想听你说出这种话来。

现在他死了,我必须找人帮忙。除非手脚并用,爬过去拿起掉下来的电话。我明白,如果他死了,他死去的原因就是停电的原因;如果停电了,停电的原因就是他死去的原因——所以人是无能为力的。

即使陌生人能找到这所房子,我真的愿意让他们在一团漆黑的夜晚走进这间房吗?

我的手指在粗糙的地毯上抓挠,但我找不到塑料话筒,也听不见电话的嘟嘟声。我意识到这意味着电话线也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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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令人作呕的臭气。他的。他。突然变得受不了,和他关在一起。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我得逃出去。

我慢慢地、痛苦地、紧张地喘着气从陡峭的楼梯上往黑暗中走下去。

这么多梯级!——我以前从来没有数过,这时一边下楼一边数,可数到二十就乱了。

我用左手扶住栏杆(栏杆有点儿摇晃),用右手摸着墙壁。此时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瞪大眼睛,但脚下除了一片漆黑的深渊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这一片黑暗不同于我这一辈子所过的黑暗生活,其中必定隐藏着神秘之处。

我必须得看见,我必须有亮光才看得见。

我发狂地往楼下走,想到餐柜里找一支手电筒点蜡烛。匆忙中忘记穿浴衣,也没有穿拖鞋。我说不清楚现在是哪一年,我究竟在哪里,在哪一幢我们住过的房子里。噢,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粗糙灰白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乳房松弛、臀部松弛、大腿松弛、肚皮也松弛了,一身的赘肉,像狗一样喘着粗气,汗流浃背,甚至在这风呼呼的楼梯上也汗流不止,光着脚。看见我这一副难看的狼狈样,从前的朋友们会怎样怜悯地盯着我,女儿们会怎样嗤之以鼻!当你还是妙龄女郎的时候,你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变成这个样。

雨还在下,雷还在打,还是没有闪电。我似乎不是自己下楼,而是被地心引力往下拽。我就这样摸索着往下走,直到提起一只脚往下一级楼梯放,突然触到了地板,才发现梯级没了。我到了楼梯脚。

我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我蹲下来似乎要躲开突然袭击。可是黑暗中空无一人。

在这里,楼上的臭气消散了,但我仍然闻得到——这股气味附在我的法兰绒睡袍上,附在我的头发上——但不那么强烈。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占了上风,这种气息使我联想到春天。是春天的雨,是漫漫长冬后的解冻。每年的解冻都似乎来得比较晚,因此春来早更受欢迎。阳光明媚,春风习习,这种气息使你感到似乎生气盎然。

我紧紧抓住楼梯栏杆的支柱,力图辨清方位。我右手边是客厅,左手边是厨房。我找的是厨房。

我好像踏进了一潭黑水,摸索着往厨房走去,碰着一张椅子(谁把椅子丢在这个地方?),头撞到什么东西锋利的边(是书架吗?——在这个地方?),终于进了厨房,凭烧饭和油烟的气味以及脚下的油毛毡,我知道进的这个房间就是厨房。

在这里我也摸索着找开关——习惯势力实在顽固。

这时我又想打电话试一试,因为我需要帮助,急需帮助,不是吗!——尽管我糊涂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求助于人。但电话安装在洗碗槽边的墙上,在厨房的另一头,中间隔着一段地面,犹如黑暗的深潭,十分可怕。一想到要冒这个险,我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如果我不是孑然一身,那么情况会是怎样?如果走错一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完全出乎意料,我发现自己站在冰箱前面,冰箱没有关,冷气飘出来,我突然感到饥饿,我虽然看不见,但却摸到了一片肉桂色咖啡蛋糕。这片蛋糕是我昨天早晨用塑料薄膜包好,放进冰箱的,现在这片蛋糕上面已经结了霜。还摸到一夸脱牛奶。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用心看。我只管让冰箱浪费地开着,站在那里一边打哆嗦,一边不顾体面地狼吞虎咽,把最后一点面包屑吞进肚里,贪婪地喝牛奶,牛奶滴到了睡袍上。食欲满足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厌恶,觉得荒唐,连忙把冰箱的门关上,以保存珍贵的冷气。

停了电,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恢复供电。冰箱里容易腐臭的东西有变质的危险。当然冻库可以使某些食品保持几个小时不解冻(例如快餐肉),但一旦开始化冻,就不可逆转了,食物就有可能变得有毒。

如果风暴不停,如果道路阻隔,我一连几天不敢离开屋子,就有断炊的危险。我很害怕。电话没有用了,因为即使电话通了,打电话也无济于事。我只会受到揶揄、嘲讽。我会被激怒,朝电话里尖声叫骂,然后,他们就知道我是谁。

我得有亮光。此时我惊慌失措渴求亮光的心情不亚于刚才对食物的贪婪。我摸索着走到放电筒的厨柜边,在瓶瓶罐罐、气雾剂之间搜索。可是电筒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他放错了地方?——忙乱中我打翻了一件东西,掉到地板上打碎了。或许是个茶杯吧。碎片溅落在我的脚边,我可怜的光脚丫又多了一层踩着玻璃的危险。噢,上帝发发慈悲吧!我发狂地大声号哭,为什么?为什么?救救我!我一边找不见了的电筒,心里一边想我过去是不是冥冥中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现在必须受到惩罚;是否因为一时的狠心或者无耻并非有意但却糊里糊涂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做了什么坏事,正如我们生活中盲目地做了许多欠考虑、看不清后果的行为一样。如果事情的确如此,请宽恕我吧!

(可我不能相信我真的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因为我根本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似乎这里停电把我的记忆也全都抹掉了。似乎在一团漆黑中除了绝对的现在,无须再有别的时间观念。)

绝望之下,我试着在相邻的厨柜里寻找,那个厨柜从来没有放过电筒,我却在里面找到了电筒!——我立即抓起电筒,用拇指推电筒上的小开关,虽然卡嗒响了一声,却不亮。

怎么可能?电池没了?然而我不久前才用过电筒,在地窖里黑暗的凹室里,我放水果罐头的地方。

然而:没有亮光。

受到挫折,我绝望地大声哭起来,很不明智地迈了一步,踩着了玻璃碎片,幸好我没有把全身的重量压下去,但刮伤的地方很痛,而且肯定流了血。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图控制住哭泣(因为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头脑实际的女人,是从前这一户人家半个多世纪以来能干的家庭主妇),我摸索着走到厨房的另一头,找到洗碗槽旁边的案板,案板下面的抽屉里面散放着蜡烛和火柴,以供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时使用。一面嘴里向您念着祷告,求您大发慈悲。(许多年前,这个鄙弃您,不信任您的我!)擦亮火柴,用颤抖的手拿着,凑近看不见的蜡烛芯,在看得见的情况下点燃蜡烛这么轻而易举的小事,却变得那么恼人!笨拙地试了许多次,终于点着了。我发誓,有一根火柴的确点着了火,我也闻到了硫磺的气味——但是我看不见火焰。

我先前怀疑的事情现在无可反驳地明朗化了——这片黑暗,这个夜晚有点神秘,有与任何夜晚、任何黑夜不同之处。因为不仅仅是没有亮光(这亮光当然来自太阳),而是只有黑暗本身,浓密而不可穿透的黑暗,跟别的东西一样实实在在存在的黑暗。

于是我意识到,火柴是否“点亮”都于事无补,不会产生看得见的效果——蜡烛芯是否“燃烧”也无济于事。正常情况下的亮光转瞬即被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亮光确实没有立足之地。

假如我能忍受,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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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亮后,能确保一切都好吗?(风暴似乎在减弱。即使雨还在下,天空还是阴云密布,亮光总会有的——世界上有哪种邪恶势力能够阻挡太阳的力量?)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我们的太阳。虽然他唠唠叨叨对我念科学杂志的时候我从来不认真地听,万亿、万亿年的太阳,宇宙的辽阔,时间是否会崩溃,变成可以放进顶针里的小东西!——似乎天天操持家务,累得唉声叹气,我还有耐心等着发生这种事情。

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寻找亮光的努力付之东流,我的尊严也烟消云散了。我急忙摸索着往回走进大厅,懵懵懂懂地想上楼回到床上,糊里糊涂地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占了我的床,搅了我的睡眠,使我多么害怕,对我造成多么坏的后果。我又踩着了玻璃,这一次伤得厉害。傻瓜!笨蛋!蠢猪!我叫起来,感到血流到地板上使油毛毡变得滑溜溜的,然而,由于看不见,我倒出乎意料地不怎么在乎。

我愤怒地一边哭,一边摸索着,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走进会客室,如果有发出霉臭或者尘土气息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等着我,我也不在乎了,(难道我不是上个星期刚刚清扫过那个房间,吸过尘,打过蜡的吗?)——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累得两腿软绵绵的,摸索着找沙发,那是一张漂亮的老式皮沙发,是他买的。我摸到了,沙发的表面十分光滑,但由于使用多年,在常常坐的地方有细细的缝隙,而且冷冰冰的。可此时我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躺下来,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而我真的睡着了吗?——我是滑进了睡眠还是滑进了更黑暗的深渊,我又是呻吟又是哭喊,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让颈脖和脊梁骨舒展的位置?——把头脑里无形的恐惧释放出来?

我没有做梦。我没“看见”任何东西。太阳出来后我才醒过来。我“看见”自己醒来,急切地对着新的一天露出了笑容。一线淡淡的,但却不容置疑的阳光,透过镶着花边的窗帘射进了会客室——终于有了阳光!终于有了阳光!

残酷的是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我头昏目眩眨着眼睛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和先前一样,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片黑暗。我久久地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不在自己的床上,也不在我所熟悉的任何一张床上,我实在糊涂得没了边,居然叫道:米伦!米伦!你在哪里?我们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似乎有一股黑潮扑来,把我卷走,我记起来了。我明白了。

你们会寻踪而至找到我的藏身之地吗?你们以为在我这样的年纪,形只影单,就容易被你们打垮吗?那你就错了。这里的黑暗如此浓密,你们谁也无法穿透。

而且我用三英寸长的铁钉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我没有食物匮乏的危险。我从厨房里把所有新鲜的、罐装的食品都存储好了;地窖里有几十坛腌制的果菜——有梨、有樱桃、有西红柿、有大黄叶,甚至还有泡菜。有一箱苹果,一袋爱达荷州的土豆。有些食品生吃比煮熟了还要好吃。

(这些贮藏起来的食品是我为了忙时准备下的,在乡下这里我谁也不认识,也不在乎认得什么人。哪怕他到处握手,可怜的傻瓜,微笑着满怀希望,盼望着被你们接纳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现在我们当中孰是孰非?)

我再也不害怕黑暗了。因为,在这里,黑暗是我自己的黑暗。

我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意识到必须刻不容缓地躲起来,确切的时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足足过了一个月;也许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在永恒的黑暗里,时间派不上用场。

但我确实记得,上述冬天漫长的几个月里,天空阴云密布,太阳失去了光泽,像白蜡一样在空中燃烧;许多夜晚屋里灯光昏暗,闪烁不定。我对电力公司的抱怨被置若罔闻——当然。

接着,暴风骤雨来了:实实在在的打击来了。

黎明我醒了,仍然一团漆黑,——虽然声音很微弱,但我听见的确实是声音——鸟叫的声音,就在屋子附近——我明白天空破晓了,但依然没有阳光。

雨也停了。也不打雷了。

我摸索着走到会客室的一扇窗户前,把双手放在窗框上。是的,我感到了太阳的温暖,虽然看不见,但的确是太阳。这熹微的晨光犹如早些时候在屋内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条蜡烛芯。但这个变化是外部世界的变化,那儿也不会有光明。

我没有时间细细领会发生了什么事,自然界遭了什么难。我只知道必须赶快行动!我这样的私房主必须保护自己的家不受抢劫,免遭火焚,不被奸淫偷盗——因为现在这个世界将分为有地方遮身、衣食无忧的和没吃没穿无处栖身的两种人。

分为有安全的地方躲藏和无处藏身的两种人。

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禁锢在这里。在地窖里,在黑暗中。在不需要眼睛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已经摸熟了,心里记得很清楚。谁也不能诱使我离开。所以休想求我,休想威胁我,甚至休想走近我。这场灾难之前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了,也不感兴趣了。要是你们当中有人说是我的亲戚,甚至是我的女儿,听我奉劝一句:我不是你们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了,什么女人也不是。

他曾经唠唠叨叨惊奇地说过,外太空会给地球带来危险,是警告,还是预言,总有一天天上会落下一个蓄意不良的天体(彗星?小游星?)撞击地球,其撞击力相当于无数原子核爆炸释放出的能量,导致地球大振荡,不能顺其自然地运转,同时扬起遮天蔽日的碎石和粉尘,阻隔太阳,从而把罪恶的人类抛进永劫不复的黑夜。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就是你的愿望。这是旧世界的末日,但并非我们这些早有准备的人的末日。

即使此时我也听得见远处的警笛声。我肯定那一股酸臭气味是烟气。

但我没有感到好奇,我给自己营造了平和。

我已经说过,我贮藏有食物,可以食用几个月——足够度过我的残生。我有食物,有水;不是井水,但对我而言,这水是够新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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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射电天文学家

有一位姓埃莫利特斯的大学老教授,八十多岁,中了风,需要找一个家庭看护。于是雇了我,在学院附近的一座砖砌的大房子里,在老人住的房间隔着大厅给我安排了一个整齐干净的小房间。白天大多是料理日常事务,但有时候老人夜里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会激动起来,叫嚷着要回家。于是我就轻言细语地对他说,您就在家里,埃沃德教授,我叫利利安,是来照顾您的。让我把您扶上床好吗?——他嘴唇颤抖着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瞪着我,蛋黄一样的眼屎几乎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不能确切地记起我这个人,但他知道我来的目的,知道如果不想把事情搞得更糟,就得跟我合作。通常他们会合作,我想,中风患者的记忆力就像一场梦,怎样跌倒的,怎样到的医院,无论怎样总比待在医院好,所以他们愿意合作。在此之前埃沃德教授本该住进老人院,但那是他和孩子们之间的事(他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年纪比我还大,有一个本身也是教授,在芝加哥任教),肯定与我无关。我讨厌那些地方,特别是医院,在医院里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这样那样的程序。人家指挥得你团团转,还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教授千方百计在自己家里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怪他。他说他住在这里已经有五十年了!——所有的老年人都想在家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好,只要有钱,谁能责怪他们呢?

埃沃德教授曾经是学院天文系的系主任、天文观测站的站长(我听他们反复说过,我想他们一定是要给我深刻的印象,是的,我的确印象深刻)。就连像埃沃德这样精明的人也以为,只要坚持服药治疗,对治愈疾病抱有信心,他们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又可以回到相濡以沫的书架边。你对他们说确实如此,你要说服他们,这就是你的工作。一个夹着尿布的老男人或女人,关在一张像婴儿的小床一样的床上,如果他们能说话,你就会听到他们说一旦能走路,就要回家的计划,讲的也许是狗窝里跑出了一只,或者一场球伴已经死了十年的高尔夫球。你无论如何不能顶嘴,不能惊吓他们,这就是你的工作。

有时候他们也偷偷给你奖赏,不让任何人知道。给珠宝,给漂亮的黑色派克金笔,或者直接给现金。这只是你和他们之间的秘密。

埃沃德教授时好时坏,但总的说来还算不错。他只抱怨没人来看望他,此外很少发牢骚。他有经他仔细审阅过的旧论文,有用电脑打印的讲义,上面印着古怪的符号和方程式,但我相信,即使戴着放大镜他也看不清楚。他整理这些文件,煞有介事地说给自己听,我想,也是故意让我听见,好让我知道他在工作。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已经八十六七岁,对他来说,重要的还是工作。

他告诉我他当了六十年射电天文学家,我知道什么是射电天文学家吗?我说我知道天文学家是干什么的,天文学家就是通过大望远镜观察星星的人。于是他就解释说他不光是观察星星,他还听无线电波,不是从地球上的无线电电台发射的无线电电波,而是几十亿光年开外放射出的无线电电波……可我得承认,我并没有一字一句地注意听,我听入耳的那几个字例如光年等我也不怎么理解,因为你不能理解,试图理解也毫无意义,对于他们而言,你就像他们已故的妻子或者丈夫,像前来看望他而又从来都不久留或者根本不来探望他的孩子,他们根本不是真正和你谈话。埃沃德教授谈话也自有他那一套,像在大教室里讲课,把声音提得很高,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是的,他有时候很有趣。看得出他曾经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所以我要做的就是点着头笑着说:真的吗!或者,天呀!一边帮他穿衣或者脱衣,让他坐到便盆上或者把他扶起来,要不就是把他从浴盆里搀扶出来(浴盆里放了一张木头板凳,他可以坐着,我开喷头,给他抹肥皂,十分方便)。阳光灿烂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要到用玻璃围起来的走道里晒太阳,他拄着拐杖自己走过去,坐在他那张椅子里打瞌睡,听电台播放的古典音乐,醒来后他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别的杂音,静电的劈啪声,或者是干扰的噪音或者是电话铃的声音,但都不是,大多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不是的,教授:什么声音也没有,别感到不安。

利利安,我没有感到不安,他说,他把每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似乎不是他、而是我耳朵重听,但是他面带笑容,表示他不生气——我满怀希望。

埃莫利特斯?埃沃德教授雇了我大约七个月。一天,那是十一月,天气寒冷,但太阳很好,阳光似水,从玻璃走道的窗户温暖地射进来。他睁开眼睛,我想他一定是小睡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叫什么名字。由于他的声音里没有恶意,只是问话,所以我继续织着毛衣。接着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我拿着织针的手一震,滑了几针,然后把滑落的针脚挑起来,继续织下去。我的手是一双一刻也停不下来的手,哪怕睡着了,也会梦见双手做着有用的事情,虽然我不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而且从来不是。我说,埃沃德教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想,只要需要我,让我在这里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我的回答似乎使他感到满意,于是对这个话题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他得说太阳了。你以为太阳这个东西没什么可说的,可总是他提出最匪夷所思的事:你知道吗,利利安,我们看见的太阳不是那个真正的太阳,太阳的光线要八分钟才能到达地球,太阳可能死亡,也可能消失了,我们在长达八分钟的时间里不可能知道。我声音颤抖地笑了笑,继续低着头织毛衣。这是真的吗!——如果太阳消失了的话,它到哪里去了,教授?可是他没理睬,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回溯时间。我说,教授,我想你告诉过我的,可我有点儿不记得了。于是他就给我上课,一连几分钟讲解什么是回朔时间,问我是否意识到我在夜空中看见的星星全都处于回朔时间,这意味着那些星星其实不在天上,它们早已死亡,并且消失了。于是我就哈哈大笑并且说道,哎哟!我真该上这一课,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虽然以前他对我讲过这一切,或诸如此类的事情。他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我觉得好笑。他的声音十分严厉,我看见他那双眼屎巴杂、泪水直流的眼睛盯着我,眼里放出一丝光彩。我想起我听说过老人曾经名噪一时,在他那一行中可谓很有名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是的我感到尴尬,讷讷地说道,噢,这样的事情太难以想象了,思考这样的问题简直把人的脑袋都想痛了。我以为这样说会使我摆脱困境,可埃沃德教授还是死盯着我说道,是的,可你能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动动脑子?

他对我的态度跟对待他一辈子与之打交道的笨蛋一样,他感到厌烦。

然而,他左手的手指僵硬,弯曲得宛如鹰爪,左脚拖着,左脸耷拉,像右脸脱落的一块灰泥。我想问他,埃莫利特斯教授,你这么鬼聪明,星星不见了,你又能怎样呢。

可是每当他们颐指气使,或者低声下气冷嘲热讽的时候,你总可以透过颤抖的声音听见乞求的语气。于是没有必要跟他们生气。

是的,你也知道你会活得比他们长久。哪怕耍点儿小脾气也犯不着。

于是情况变了,犹如一天开始的时候温和晴朗,接着气温下降。那天下午他情绪激动,不愿服药,也不肯躺下来小睡一会儿,晚餐的时候一直怒气冲冲,像调皮捣蛋的孩子(诸如把一口嚼成糊状的食物吐出来之类的行为),但我对他的任何行为都无动于衷。我从来没有被他的行为所困扰。这是我的工作。7:30分左右,电话铃响了。是拨错了电话。我够倒霉的,电话使他咆哮如雷,他说是他的女儿打来的电话,但我不让他接。吵来吵去,你知道他们闹起来简直不得了。我和他理论,提议说为什么不给女儿打个电话呢,我可以帮他拨通电话。可是他只顾冒火,大惊小怪,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上床就寝的时候,他说,护士,对不起。看得出来,他把我的名字忘了。我微笑着使他放心地说道没关系。可当我帮着他脱了衣服,就要上床的时候,他哭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哭起来。应该说,我是个不喜欢被别人打动的人,是的,我不喜欢。但我努力不形于色,耐着性子听他愤怒地诉说他是怎样在能力的巅峰期被他们劝退,他们许诺给他看天文望远镜的时间,他随时想去都可以。但他们对他撒了谎,不给他时间,而这个射电天文望远镜正是他设计并且筹集资金制造出来的。他的对手嫉妒他,害怕他新的研究成果会驳倒他们的……

退休后,他用了十一年时间倾听信号,倾听大自然的声音,这些信号和声音可能意味着另一个星系的射电通讯。直到他病倒。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有点儿不耐烦了,想让他快点上床就寝,我不喜欢他把我的手腕紧紧地抓在他瘦骨嶙峋、十分有力、宛如鹰爪的手指里。我说,也许是的。他嘴角挂着唾沫说对于科学来说,没有什么比探索宇宙中别的有智力的生命更加重要。我们的时间在流逝,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知道,我们不是孤单的。我说是的,教授,噢,是的,试图迎合老人,扶他上床。但他一个劲地说他审查别人的数据浪费了这么多年时间。现在用他的望远镜,不受小配件的干扰,可以直接捕捉到信息。去年的一天夜晚他收到一串清晰有序的信号嗒,哒哒,嗒,嗒,哒哒,嗒,嗒,嗒,哒哒,嗒,嗒,嗒,嗒,哒哒,嗒,嗒,嗒,嗒,嗒,哒哒,嗒。这些信号是从离地球几十亿光年遥远的金牛星座中的海尔德斯星的某个地方发来的。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些信号记录下来,就受到静电干扰。还有一次正当他听到了从遥远的星系发来的信号,又响起了一阵劈啪劈啪的静电声,声音十分剧烈,震得他的脑袋嗡嗡直响。我说,是的教授这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可您该服药了吧?试着睡一觉?他却说,护士,你可以去找报界,把我所说的话告诉他们,这会成为本世纪的特大新闻,如果你愿意,你将帮助全人类。我不喜欢被人触摸,终于把他的手指从我的手腕掰开,权当这个老傻瓜在和我开玩笑,而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大喊大叫,说,是,教授。不过,假如别的星球像电影里描述的那样,真的有生命,您怎能知道他们不是邪恶之徒?或许他们会来到地球把我们统统吃掉?他眨巴着眼睛望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如果在别的地方有有智慧的生命,我们的希望就落实了。我扶他上床,让他在枕头上睡好,问道:什么希望?他说,人类的希望——不孤单的希望。我微微嗤之以鼻地说,只不过是一些人的希望,我们已经够不孤单的了。

随后关了灯。

我以为这一天总算完事了。深夜我躺在床上正要入睡,那种感觉宛如滑过深渊,比正当的性生活、正当的爱情带来的感觉更加珍贵。因为你活着可以没有性生活,没有爱情,如同我这半辈子,但你不睡觉就活不了。就在这个时候从走廊另一头教授的房间里传来哐■的声音。我连忙下床,抓起浴袍跑过去,心想可别又犯病了。我把灯打开,看见了最古怪的情景——埃沃德教授穿着睡袍蜷缩在床铺另一头的角落里。他碰翻了铝金属床边的架子。一见到我,他就蒙着头尖叫起来,你是死神难道不是吗!你是死神!走开!我要回家!我站在那里,装作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心情亢奋却要保持平静,正如你必须做的那样。我把浴袍暖和地系紧,你学会了把他们当作孩子对待,犹如做游戏,捉迷藏。老人透过指缝偷偷地瞧着我,又是哭诉又是哀求。不要!不要!你是死神!不!我要回家!于是我装作才看见他躲在角落里。我为他抚平枕头,说,教授,你在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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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布赖府受到惩罚的人

活着的时候她是一个谦虚的姑娘,是个有判断能力、智力健全的女子。她的父亲是格林格登沼泽地一带教区里的穷苦乡村牧师,看见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实在痛心、可怕,但不那么可厌。你看见她,身体会觉得不舒服。想到她,精神不愉快。受了糟蹋,没完没了地冲洗,要把亚述海的淤泥从身上,特别是要从大理石般的身体的隐私部位冲洗干净,一丝不苟地,执着地从尚有光泽、顽固地卷曲着的黑头发中把五颜六色的甲虫拣干净。为了奉承她,她的情人把她的鬈发称为“苏格兰鬈发”——因为哪怕事实的确如此,从口中曲意逢迎地说出来就是阿谀奉承。而且不仅他,她的情人,老爷的贴身男仆对她阿谀逢迎,就连老爷本人也十分圆滑地奉承她:“我信任你,啊!无论让你做什么都信得过!”

她,二十岁的杰塞尔小姐,穿着她的一件确实很好的独一无二的棉斜纹哔叽布裙,在哈雷街会见了老爷。她一脸绯红,眼泪盈眶,爱的冲动使她羞愧难当,这种冲动无异于屁股上明显地被人轻轻地拍了一掌。晚些时候,在布赖府,爱,或者不如说是做爱的滑稽动作使老爷的男仆彼得?奎恩特看着她一丝不挂畏畏缩缩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不是粗鲁的捧腹大笑,而是实实在在喜爱的笑)。一阵寒栗掠过皮肤,她垂下烟灰色暗黑的眼睛,少女的娇羞使她闭上双目。啊,多么滑稽!想到这里,杰塞尔自己直呼其名,你得咬紧嘴唇,以免笑得如同禽兽咆哮一样,你得立即停止,想着自己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铁链,被人紧紧地拽住,否则就会手足着地,趴下来,在这个地下墓穴追逐自己的猎物(从微弱的吱吱声和急促的脚步判断,是只吓坏了的老鼠)。

地下墓穴!——这个地方既潮湿、阴冷、黑暗又散发着年代久远的石头气息和腐臭的甜酸味道,被戏称为地下墓穴,这是一种痛苦的调侃。是过来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实际上,他们的避难所是巨大、丑陋的布赖府内地下室中废弃的仓库里的一个角落,没有一点儿浪漫之处。

晚上他们当然可以自由地到处逛。冲动起来他们白天也悄悄地冒险(她,杰塞尔,性欲强烈,比冷静的奎恩特更容易冲动)。不过夜晚,啊!夜晚!不受法律管束的夜晚,放纵的夜晚!在被风蹂躏的月光下,就在布赖府前面的草地上,奎恩特追逐着赤身裸体的杰塞尔,从喉咙里发出淫秽的笑声,他也几乎脱得精光,像大猩猩一样弓着腰。当他在沼泽般的池塘边缘捉住杰塞尔的时候,杰塞尔已经心醉神迷,他得撬开她柔嫩但却牢牢紧闭的下巴骨,才能把夹在她上下齿之间那只绵软、血淋淋、还在颤抖着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解救出来(一只小兔崽子?——究竟是什么,杰塞尔不敢搞明白)。

孩子们在望着吗,从屋子里望着?他们苍白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小福罗拉和小迈尔斯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这对受到惩罚的情人自己看不见的事情?

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杰塞尔想道:作为一个姑娘,在苏格兰边境那座石砌的、死气沉沉的牧师住宅里,她怎么会一直吃不下蘸动物油的面包,而肉汤作为改头换面的淡淡的血,她也感到厌恶,她胃口健康,只吃蔬菜、水果和谷物;然而现在,住在布赖府的地下墓穴里还不到一年,她就尝到一种咬软骨的、怪异的颤栗,没有什么东西比温热、浓稠、还在脉动的血液更味美,她的灵魂在喊叫: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只是永远别停下来!她美滋滋地意识到,虽然还没有填饱肚皮,最初那一阵饥肠辘辘已经停止了。

活着,是一个善良虔诚的、吃吃傻笑的基督徒姑娘,从头到脚清清白白的处女。

死了,为什么要咬文嚼字呢?——是个盗尸者。

因为在一阵对自己的厌恶的冲动下,她斗胆结果了自己,这就是该受诅咒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在那个孩子们称之为亚述海的烂泥塘里不但结果了自己,同时也结果了子宫里那个鬼东西的生命?

奎恩特的种子深深地种在子宫里,滚烫。怀孕的火焰火烧火燎,悲伤、痛苦、气愤、蔑视、灵魂深处的恶心接踵而至。

然而,在杰塞尔看来似乎别无办法。一个未婚母亲,一个被剥夺了处女贞节的人,一个寡廉鲜耻、可怜的形象——只能如此。

确实,在这个体面的基督教世界,在这座巨大、丑陋象征着圣洁的基督教的布赖府里,没有别的办法。

小福罗拉七岁的时候,她的女家庭教师死了,她悲伤极了。现在还很伤心。悼念她的杰塞尔小姐!

我也爱你,亲爱的福罗拉。杰塞尔默默地让这些话飘进孩子的睡梦中——请你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孩子们会原谅吗?——当然。孩子们总是原谅的。

是孩子就天真无邪。

特别是像小福罗拉和小迈尔斯这样没爹没娘的孤儿。

由于有助于遗传变异同源染色体之间的遗传物质的交换,在某种意义上说,比杰塞尔改变得更加奇怪的是老爷那个须发火红的男仆彼得?奎恩特——“那只猎狗!”格洛斯太太颤抖着颚骨还是这样公正地称呼他。

在过去艰苦漫长的单身汉日子里,奎恩特是个无忧无虑、放荡不羁的小伙子,他的良心根本不值钱。他高高的个子,柔韧的肌肉,一头光泽的红发,白净的皮肤,穿上偷来的马甲、斜纹软呢西服、马裤以及老爷亮光光的皮靴,意志薄弱的女人都禁不住他的诱惑。他随心所欲,半个布赖府都听他呼来唤去,他那层出不穷的折腾都畅通无阻(有些人认为,甚至连格洛斯太太也听他的。是的,连恨他恨得刻骨铭心,到他死的时候憎恨之情也没有稍稍减弱的格洛斯太太也听他的)。人们谣传,或者恶意夸大说,布赖府已婚妇女在楼梯底下生的孩子实际上都是奎恩特的私生子。不管是不是因为红头发而生出的风流故事,反正人们就是这样说,村子里也一样,而且传遍了整个县。

老爷本身喝多了,兴致一来不也总是让奎恩特享受一番吗?“奎恩特,我的伙计,你能替我过过我的日子吗,诶?”——说着一个劲地用手肘推男仆的肋骨。

在这种时候,奸猾的奎恩特知道贵族的气派可以使他们淡忘各自在生活中的地位,似乎为了诱使对方完全忘掉他的身份,他挺直了身体,高昂着头,不越规矩地轻声说道:“是,先生。如果你能教我该怎样做,我惟命是从,先生。”

然而老爷只是哈哈大笑,其笑声就像粗鲁地翻搅和了水的沙砾。

此时,太出乎意料了,以一种有悖常理的方式,奎恩特发现命运改变后自己变得相当清醒了。他的死不同于杰塞尔,他不是故意自杀,而是在杰塞尔的葬礼过后不久的一天黎明前从布赖村的黑牛酒吧往布赖府的归途中,酒后失足不慎从岩坡上滚下去。那天凌晨显得十分怪异。也许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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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地下墓穴时间似乎停滞了。奎恩特的死成了常常讨论的话题。杰塞尔打趣地说:“你知道,你不必这样做。没有谁希望你死。”而奎恩特则愠怒地耸耸肩膀说:“我不会做别人希望我做的事情,我只做我希望做的事情。”

“如此说来,你真的爱我啰?”——虽然这个问题常常翻来覆去地问过,还要声音颤抖着装腔作势地旧问重提。

“看来我们两人都受到了爱的报应,”奎恩特一边抚摸着下巴颏的髭须(这一把髭须原是他男子风度的骄傲,现在变得参差不齐),一边用呆板、空洞的声音说,“——你我都受到了报应,你知道,他们真该死——小福罗拉和小迈尔斯。”

“噢!别说得这么刻薄。我们只有他俩。”

“可是你知道,我们并没有真正‘拥有’他俩。他俩还——”奎恩特苛刻地皱着眉头迟疑地说,“——他俩还没有过来。”

杰塞尔瞪着明亮的眼睛透过坟墓的阴暗怒视着他。“是的,正如你所说的——还没过来。”

小福罗拉,还有小迈尔斯!——活着的两个孩子,不是这对情人的结晶,而是这对情人的愿望。

奎恩特并不希望把他们称为愿望。但他对他们的依恋和对杰塞尔的依恋是一个有福的男人(有些人也许会说,是得到惩罚的男人)对家庭的爱。

杰塞尔现在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热情洋溢,不顾后果。她的羞涩犹如皮肤上的红疹子使她感到难受(是“神经”性的皮疹,杰塞尔确实偶尔受到这种皮疹的烦扰),她坦率地说:——“福罗拉是我的灵魂,我不会放弃。不会,就连亲爱的小迈尔斯我也不放弃!

自从过来以后,自从死了以后,自从惊恐过后,葬礼过后,孩子们谈到这些事,就被制止,不许他们说下去。福罗拉和迈尔斯只得把忧伤闷在心里;就连“道德败坏的、堕落的罪人”都不许提——布赖的街坊邻里都这样叫这对死了的人——他们只能遥遥想念杰塞尔小姐和彼得?奎恩特,和他们在梦中相见。

孩子们很不幸,现在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几年前父母在印度死于神秘的热带病,他们就成了悲惨的孤儿。他们的监护人叔叔,布赖府的老爷,当时居住在伦敦哈里街豪华的单身汉公寓里,他总是宣称非常非常喜欢他的侄儿侄女,确实对这两个孩子很好——衣食无忧,给他们受教育,培育他们成为“有道德的,以基督教修身养性的人”;恰恰在提起他们的时候,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会变得目光呆滞。

二十岁的杰塞尔小姐哆嗦着,目不转睛地在哈雷街布赖先生城里的寓所接受了面试。她两只手握得紧紧的,放在棉布衣兜里,指关节都发白了。她,一个穷牧师的女儿,在诺福克女子家教学校读的书,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绅士派头,却不失男子气概;就算没有真正的贵族血统,举手投足间都显出内在的贵族气质。他能简单明了半开玩笑地谈话。年轻的女家庭教师对比她社会地位高的人的信任很有分寸,老爷把她作为女家庭教师的职务一带而过说了一遍,把失去双亲的两个孩子的情况说了说,谈得实在简略,但却反复说了几遍,杰塞尔并不感到奇怪。老爷还笑着说她受雇后首要负的责任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用问题打扰他。老爷的笑容深不可测,使她感到透不过气来。

杰塞尔小姐眼花缭乱、头昏脑胀咯咯地笑起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任何情况都不用问,老爷?”老爷傲慢地笑着回答道:“啊,我信任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信任你!”

会见就这样结束了,用了不到半个钟头。

小福罗拉是杰塞尔小姐的开心果,是杰塞尔小姐的小天使。说实在的——年轻的女教师欣喜若狂,在给格林格登家里的信中写道——小福罗拉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最招人喜爱的孩子,她浅黄色的鬈发丝一般柔软、光泽,浓密的眉毛,蓝眼睛跟水洗过的玻璃一样清新,嗓音清亮甜蜜。开始很腼腆——啊,腼腆得不得了!——表面看来似乎遭父母遗弃,叔叔又是勉为其难地收留了她,福罗拉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孩子初次见面是女管家格洛斯太太把她带来的,尽管杰塞尔小姐目光温存,看得出来孩子在躲避她的审视。“喂,哈啰,福罗拉!我是杰塞尔小姐,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杰塞尔小姐说。她也感到害臊,但此时注视着这个完美无瑕的孩子,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欣喜,福罗拉想必已经看出,失去的年轻母亲又回来了,是的,她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就在这里!

她们快快乐乐地过了几天,杰塞尔小姐和小福罗拉就形影不离了。

她们一同在池塘边的草地上野餐,福罗拉给这个池塘起了个动听的名字——“亚述海”。她们戴着白手套,手拉手一同去一英里以外的教堂。她们一同就餐。棉纱细布饰花的福罗拉的小床就安放在杰塞尔小姐房里的一角。

黑暗中杰塞尔小姐这个长老会教徒光着脚跪在自己的床边,诚心诚意地祷告:亲爱的上帝,我发誓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个孩子——我要比他暗示我要做的事情做得更多,要做得多得多。

在她和无所不知的上帝之间,没有必要对这个威严的人指名道姓。

一天天、一个个星期在欢天喜地中幸福地过去了。没有欢天喜地就谈不上幸福。来自格林格登的年轻女家庭教师生得白皙,小脸,十分漂亮,黑眼睛目光炯炯,早就禁止自己沉湎于异教徒的白日梦,现在她却在小福罗拉和老爷,当然还有她自己之间做起白日梦来。(因为这时小迈尔斯去上学了)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最自然的家庭,为什么不可以呢?如同英格兰别的年轻女家庭教师一样,杰塞尔小姐如饥似渴地读过《简爱》。

这些想法在遇到彼得?奎恩特后就烟消云散了。

小迈尔斯跟他的妹妹一样是个漂亮的小天使,在男孩子中可算得尽善尽美。来到布赖府后由叔叔信任的男仆彼得?奎恩特负责管教。仆人中爱挑剔的人,特别是格洛斯太太,认为这不是好事:奸猾的奎恩特在布赖村里村外对先生耍滑头,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如果你喜欢这种人,准没有好下场),居然敢把老爷的衣服偷来穿。他生来就是个粗野的乡巴佬,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教养,格洛斯太太嗤之以鼻地称之为“卑鄙的走卒——一条猎狗”。

他是个出了名的讨淑女们欢心的男人。当然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讲得尖酸刻薄,说奎恩特的淑女根本就不是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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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0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爷偶尔会出乎意料地坐火车到布赖府来——“到我乡村的隐庐来”——他一脸通红,郁郁寡欢,真像个退隐山林的绅士(逃避情场失意?——还是赌场失手?连他的男仆都不知情)。对战战兢兢的杰塞尔小姐几乎不予理会,他老是叫错她的名字,使她感到十分懊恼;小福罗拉像个小天使满怀希望,穿上了她最美丽的粉红色罩衣,可他对可怜的小福罗拉根本不理睬。他私下和奎恩特谈了一次正经话,出乎意料地谈起了他的侄儿迈尔斯,他给侄儿在伊顿公学报了名——“你知道,奎恩特,我想让我那个亲爱的可怜的傻哥哥的儿子成为一个好男儿;而不是,你知道,”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停了片刻,“——野小子。你明白吗?”老爷压着怒气,一脸憋得像砖头一样红。

诡计多端的奎恩特彬彬有礼地喃喃说道:“是,老爷。的确该这样做。”

“这些男子学校——臭名昭著!形形色色——”老爷又停顿下来,一脸不屑、神经质地摸了摸髭须——“千奇百怪。最好别说出来。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奎恩特从来没有享受过上公立男子学校的权利,更不消说小迈尔斯要上的名校了。他并没有把握一定知道,但可以猜得出老爷的意思。尽管如此这位绅士的仆人仍然迟疑不定,此时轮到他捋胡须了。

看到奎恩特迟疑不语,老爷理解为这是和他一样不屑的文雅表现。于是继续说道:“我这样说吧,奎恩特:我要让我负责教养的人将来成为以基督教为行为标准的体面人,也就是说用人类行为的正当规范来约束他们。你明白吗?要求不高,但一切尽在其中了。”

“没错,老爷。”

“我的侄儿,我的血脉,长大成人以后要传承我的姓氏,延续一个伟大的英格兰世家——他必须结婚,一定要生儿育女使家系绵延——”似乎预见到前景不妙,他的嘴角可怕地耷拉下来,停了一会,“——不绝。你明白吗?”

奎恩特含含糊糊地表示赞同。

“一代不如一代会毁了英格兰,如果我们不把这种情况扼杀在摇篮里的话。”

“在摇篮里,老爷?”

“因为,你知道,奎恩特,这话只在我们两人当中说,是男人对男人的谈话,不可外传:如果不能成为男子汉大丈夫,我宁愿把那只可怜的小臭虫碾死。”

奎恩特打了一个寒颤,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直接打量起布赖老爷来。可老爷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呆板无光。

会见结束了,戛然而止。奎恩特向老爷鞠躬退下,心里想道,我的上帝!上等人比我想象的要野蛮得多。

然而,尽管小迈尔斯身上流着和老爷一样的血,受到教养不仅要成为一个受人敬重的英格兰世家的继承人,还要继承一大笔财富,却是个对爱如饥似渴的孩子——他性格温和,有时候有点儿淘气,然而总是十分快活,招人喜爱。他和妹妹一样皮肤白皙,可头发和眼睛却是蜜黄色,骨架小,易犯心悸和气喘的毛病,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的(独处的时候迈尔斯易感抑郁,行为诡秘;毫无疑问,他是在悼念父母,他跟福罗拉不同,他记得起父母,尽管印象有些模糊。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有五岁了)。虽然聪明伶俐,却不爱上学,或者不如说,无论怎的,也不爱伊顿公学那些比他精力充沛的同学。然而他很少抱怨,从来不在有权威的男人面前抱怨,当着彼得?奎恩特也不抱怨,似乎这孩子已经铁了心,决不抱怨。

使奎恩特感到惊讶的是,从一开始,迈尔斯就对他倾注了孩子的爱,拥抱他,吻他,甚至在可以的情况下爬到他的腿上。这种毫不设防的感情流露使男仆既感到尴尬又感到受宠若惊。奎恩特红着脸,笑着试图挡开迈尔斯,说:“你叔叔可不许你这样,迈尔斯!——真的,你叔叔会说这是‘娘娘腔’”。可迈尔斯赖着不走,态度强硬;如果硬是把他推开,迈尔斯就哭。迈尔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有一阵子没见到奎恩特,一见到奎恩特就会朝他奔过去,搂住他,像小猫小狗乱找妈妈的乳头一样把红扑扑的小脸埋在这个大男人的身上。迈尔斯总是哀求着说:“可你知道,奎恩特,叔叔不爱我。我只想有人爱我。”奎恩特看孩子可怜,就俯下身来抚慰他,笨拙地亲吻他的头顶,然后把他推开,紧张地松了一口气。“迈尔斯,亲爱的小家伙,我们真的不要这样!”他笑着说道。

可迈尔斯把他搂得紧紧的,上气不接下气,挑衅地笑着恳求道:“噢,不是的吧,奎恩特?——不是的吧?——不是的吧?”

小福罗拉和杰塞尔小姐形影不离,迈尔斯从学校一回来也和奎恩特如影随形。两个孩子又难分难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那个来自格林格登、腼腆、美丽的女家庭教师和出生于英格兰中部的粗野的男仆也就常常相伴了。

男人被迫用钝刀片对着一面破镜子刮胡须,不管他穿得多么“华贵”,衣服上却蒙了一层尘垢,真他妈的无法对自己粗犷的俊美感到骄傲;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似睡似醒,恍若月亮飘过一片薄薄的云彩,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似乎,奎恩特想道,还没死:最糟糕的事情还要发生。

可怜的杰塞尔!——过来使她蒙了羞,而且大大地蒙羞了。

在肮脏的泥潭里,那个有着一头光泽的苏格兰鬈发、曾经洁白无瑕的年轻女家庭教师反反复复、老止不住地要把自己弄干净。福罗拉的亚述海里有咸味的烂泥粪土牢牢地粘在她的腋下,粘在她的肚脐眼里,粘在双腿的腹股沟里,跟她自己腹股沟里的咸味掺和在一起;在地窖里潮湿的地气中大量滋生的一种特别的五光十色带刺的甲虫紧紧地缠结在她的头发里。作为抗争,她穿上仅有的一件好衣裳涉入水中,裙子粘上肮脏的污泥,变得僵硬,白色的衬裙粘上一条条泥痕,还没有全干。她大发雷霆,她哭,她用破裂了的指甲抓脸,她反过来责骂她的相好,质问他明知自己是一时的狂热,为什么还要和她做爱。

奎恩特辩解。负疚地辩解。男人就是男人,是有把把的动物,注定要让女人怀孕的:他俩互相爱慕,在布赖这个幽静的村野,他,精力旺盛的彼得?奎恩特怎能不和他做爱?他怎么知道她是“一时狂热”,受了奇耻大辱,竟然会自己结束宝贵的生命?

杰塞尔小姐走上绝路倒不仅仅是因为羞辱难当:实际上是因为怀了孕。从哈雷街传过话来,(当然是由格洛斯太太以及其他人添油加醋了的)说布赖府把杰塞尔小姐开除了,命令她立即腾出房间,滚蛋。

那她能够到哪里去?——回到格林格登牧师的住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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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0 | 显示全部楼层
身败名裂的女人,名誉败坏的女人,蒙羞受辱的女人,堕落的女人,女人,不容置疑地做了女人。

杰塞尔辛辣地反驳说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所有的处女都会“一时狂热”——特别是娇小的长老会员女家庭教师。假若她有幸生为男子,她一定会躲开瘟疫似的远离这些可怜虫。

奎恩特暴躁地笑起来说:“是的,但是,亲爱的杰塞尔,你知道——我爱你。”

奎恩特的话在空中盘旋,凄楚哀怨。

在这里一切都是反常的:在这个昏暗的世界,这对遭了报应的情人过来到了这里。在奎恩特的眼里,杰塞尔似乎比生前美丽得多。而杰塞尔尽管生气,在她的心目中奎恩特是她见过的最引女人注目的男人——他身穿肮脏褴褛的马甲、衬衫、马裤,鸡冠似的砖红色头发里夹杂着银丝,双颔顽强地紧闭着,风流倜傥,即使此时此地也令人神魂颠倒。男人中最有男人气质的男人!——清醒过来的忧伤更使他增添了风采。他俩相思相恋,互哀互怜,抓住对方的手,把对方拥进怀里,抚摸,搂紧,亲吻,咬舌头,当“物质的存在”化作一缕非物质的气体,他俩发出一声叹息——奎恩特的手臂搂着的只是空气、影子;杰塞尔则拼命摸索,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把嘴巴贴到奎恩特的嘴巴上,不过,可恨的是,奎恩特也是一条影子:一个幽灵。

“这么说,我们不是‘实在’的了?——再也不是了?”杰塞尔喘着气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相爱,如果我们能有心愿——谁能比我们更加‘实在’?”奎恩特反问道。

当然,用不着抠字眼。奎恩特是个男人,重要性一直使他感到懊恼。

然而他们有时还能做爱。做得蹩脚。如果他们行动得快,同时有所行动。如果他们不用明说,而是在意识中想到要做什么,碰巧了几乎可以做得成。

在别的时候,虽然难以预料,但神秘的分解法则会使构成他们“肉体”的分子聚合起来,形成毛孔。但不一定两人同时形成:于是,杰塞尔伸出“真正”的手去触摸奎恩特,摸到奎恩特非实在的身体,会惊得缩回手来……这对情人多么想念那些日子,不太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完完整整地寓于“人体”中,而不知道分子间的协调是多么神奇!

亲爱的福罗拉,亲爱的迈尔斯,你们是我们的肉中肉,血中血。

怎么能离开布赖?——杰塞尔和奎恩特放不下要他们照管的小乖乖,除了他俩,这两个孩子就没人搭理了。他们在观望和沉思中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接下来该怎样和孩子们取得联系。在他们的地下墓穴里时间过得真怪。像活人一夜间时断时续的梦幻,在梦中,数小时打成了褶,拉长,缩短,变成了短暂的几秒。有时候杰塞尔突然绝望,认定时间对于死去了、只能靠愿望和人世产生联系的人来说,是停滞不前的。痛苦无涯,永远不会消退。“奎恩特,可怕的是,我们被永远冻结在一个时间点上了,冻结在我们过来的的那个阴森的时间点上了。”杰塞尔说道,她的眼睛鼓起来,只剩下瞳仁,“——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能为我们而改变。”奎恩特立即回答道:“亲爱的姑娘,时间确实在过去。时间当然会过去!记得吗,你先走,接着我就跟来了;为我们办了葬礼(马马虎虎,草草了事,说实在的);我们听见他们在楼上谈论我们,谈得越来越少,直到那些该死的正经人对我们只字不提。迈尔斯去上学了,我想不久就会回家来过复活节。福罗拉上个星期过了八岁生日……”

“而我们不敢跟她过生日,只得像麻风病人一样隔着窗户往里瞧。”杰塞尔气愤地说。

“明天新的家庭教师就要到了——你的替身。”

杰塞尔哈哈一笑。笑声嘶哑,戛然而止,没有欢乐。“我的替身!休想!”

“脸色暗黑,长得这么丑陋!皮肤的颜色像凝固了的牛奶!眼睛这么小,又是个斜眼!——前额的骨头这么突出!”

杰塞尔感到气愤。杰塞尔气得浑身颤抖。奎恩特总是劝她,可这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遭报应的情侣站在东边广场俯瞰着车道的塔顶上看着新雇用的女家庭教师从车上走下来。她的姿势不太高雅,脸上带着惊恐的笑容。格洛斯太太拉着小福罗拉的手,催促孩子走上前去和家庭教师见面。瞧,她多心急,胖格洛斯!——她曾经是杰塞尔小姐的朋友,又那么残酷地排斥过她。新的女家庭教师(据奎恩特偷听到的情况,来自英格兰的迪旺州圣玛利的奥特利,那是一个跟格林格登一样偏远而不大为人所知的乡村),是一个像扫帚杆一样瘦长的姑娘,她戴一顶没给她增添风采的灰色帽子,身披一件皱巴巴的灰色旅行斗篷;苍白难看的小脸被心里“继任”的希望和祈祷点亮。——杰塞尔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如此,退缩了。她带着哭声喃喃说道:“奎恩特,他怎能这样!另找一个人!取代我在福罗拉生活中的位置!他怎敢这样做!”

奎恩特使她放心地说:“谁也取代不了你在福罗拉心目中的位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的。”

新的女家庭教师满面笑容,高高兴兴地朝福罗拉弯下腰来。杰塞尔看见那孩子越过女教师的肩膀,偷偷地张望,看看杰塞尔小姐是不是就在身边。杰塞尔心里一阵兴奋。

是的,亲爱的福罗拉。你的杰塞尔永远在你的身旁。

于是,开始了,痛苦的竞争开始了。

争夺小福罗拉。争夺小迈尔斯。

“那个女的是和他们一伙的,”杰塞尔把拳头贴在嘴边说,“——他们当中最坏的。”奎恩特本想不参与情人疯狂的阴谋,这阴谋围绕她的希望转呀,转呀,转。奎恩特生性多疑,认为未必有一天能够使他们四人团聚,皱着眉头问道:“最坏的——?”杰塞尔眼里充满泪花,答道:“她是个恶毒的基督教徒!清教徒!你知道这种人:他们憎恨别人的生活。对欢乐、激情、爱情既憎恨又害怕。而这一切都是我们拥有的。”

片刻无语。奎恩特在想着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那天下午,闪电夹着一股热浪划过可爱的青天,杰塞尔躺在他的怀抱里抽泣,草长得很长,空气里洋溢着草的清香,乌鸦呱呱地叫,小福罗拉和小迈尔斯穿过银合欢树丛向他俩走过来,一边轻轻地、顽皮、快乐地叫道:喂,杰塞尔小姐!喂,奎恩特先生!你们躲在哪里?可以让我们看见你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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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到这里奎恩特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杰塞尔也在想着那些个甜蜜的下午。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然,老爷又给小福罗拉雇了一个新的家庭教师,这件事对奎恩特来说也如鲠在喉,然而,理智地说,难道不会很快雇用新的家庭教师吗?只要世人得知杰塞尔小姐死了,去了所有死人去的地方。若非礼仪禁止,老爷大可以在旧家庭教师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雇用新的家庭教师。

是的,也有了一个新的男仆:但奎恩特听说,先生的男仆要住在哈雷街,永远不和小迈尔斯打照面。

奎恩特感到纳闷,老爷了解吗?——不单单限于对杰塞尔和我的了解,也了解孩子们吗?

奎恩特问杰塞尔:“你都看见了吗,亲爱的?那张瘦削的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当然看见了!你看不见?”

杰塞尔狂怒地睁着美丽的眼睛,她的皮肤闪着月亮的凶光。她的嘴是个伤口。凝视这个伤口就要被唤起伤痛,奎恩特屈从地想道。

奎恩特第一个在新的家庭教师面前现身。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衣服里瘦长挺拔的身材,紧张而高昂着的头,滴溜溜飞快转动的灰色眼睛目光似铁,既使奎恩特退缩又对他具有吸引力。福罗拉可以神情恍惚地注视她的杰塞尔小姐,得到玄妙的满足(比方说,杰塞尔可以从池塘那一边走过来,背对着池塘,以新的家庭教师的面貌出现在福罗拉眼前,跟她负责管教的小女孩完全问心无愧地聊天),偶尔福罗拉也这样注视奎恩特(因为奎恩特有时候和杰塞尔手挽手现身)。与福罗拉不同的是,新的家庭教师简直大吃一惊,吓了一跳,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惧。这种表情是令男人大大满足的表情。

一个阳刚犹存、性欲尚在的年轻男人,让该死的过去剥夺了人生。

奎恩特飘上西边那座塔,冲上旋梯,来到锯齿形的塔顶,没有身体,也就没有重量,感觉很好。布赖府的防卫墙不是古已有之,而是新翻的建筑花样,它是一二十年前中世纪建筑风格复兴时加盖的,这种建筑风格只风行一时便寿终正寝。然而其格调十分离奇,赏心悦目,谁能否认?——气氛绝妙。奎恩特瞧见女家庭教师正沿着下面的小径走过来,她只身一人,沉思默想,心情激动,是个脆弱的少女。他梳理自己的羽毛,俯瞰自己细长的身影,看见自己的样子,他很喜欢。他真他妈的是个美男子的坯子。傍晚漂泊的风停了;乌鸦也不令人烦躁地到处聒噪了;一切都不正常地“静”了下来。女家庭教师抬头朝塔顶的堞眼一望,朝他一望,吓了一跳。奎恩特高兴得浑身颤抖。啊,天啦!

奎恩特和女家庭教师互相注视了几秒钟,这戏剧性的几秒钟如同几分钟一样长:奎恩特的目光冷静、严峻,眼神有“穿透力”(这种穿透力是没有经验的女人,年轻的处女或非处女,都难以忘怀的);女教师则面现惊恐,难以置信,十分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巴。奎恩特的目光给了她十足,十足的印象——她纹丝不动地站在下面的小路上。他用意念使她麻木。为了达到这次现形,奎恩特拼凑起一套引人注目、不会使自己感到尴尬的服装。一条油腻还没有洗干净的裤子,一件专门为这种场合事先准备好的白色丝绸衬衫,老爷雅致的外套,格子马甲——也是别人的东西,但穿在奎恩特颇有男子气质的身上,却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作用。刚刚修理过的髭须,使他身上洋溢着邪恶的浪漫,他没有戴帽子——那鸡冠似的红头发极富男人魅力,必须展示出来。

“魔鬼也要是个花花公子,”正如奎恩特对杰塞尔所说的,“你知道,你们女人就爱这个。”

女家庭教师就这样在原地生了根,她苍白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意乱神迷。

尽管这次的“造访”是早就校准了目标的,奎恩特还是觉得新奇。这个情场老手故意装出冷淡的神情,沿着壁架慢慢地走来走去,目光继续盯着女教师:你不认识我,亲爱的姑娘,可你猜得出我是谁。人家已经事先告诫过你。

女家庭教师宛如呆若木鸡的孩子,仰面望着奎恩特,而狡猾的奎恩特却悠然走到塔的另一端,拐过去,不见了。

事后,沐浴在性爱的金色阳光下,心满意足地想道,若非从别人的眼里瞧见,怎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威力?

杰塞尔情绪激昂夸下海口说,她的“替身”会马上落荒而逃,离开布赖——“处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把她赶走!”

“让她看见鬼,你的意思是?”奎恩特津津有味地问道,“——还是让她看见我?”

然而,让杰塞尔感到失望的是,那个来自英格兰迪旺州圣玛利县奥特利村的女教师没有落荒而逃,离开布赖,却似乎在构筑工事,抵御围剿。她胆小,这是肯定无疑的,但机警,也很警觉。她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清教徒的古板、惩罚式的热情?——基督徒殉教的顽固决心?奎恩特第二次在她面前现身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两人相距不到十五英尺,隔着一块玻璃,那个年轻的女子站直了身子(她没有杰塞尔的身材,至多五英尺两英寸高),目不转睛地盯着奎恩特,看了很久。

奎恩特严厉地皱起眉头。你知道我是谁!事先告诫过你!

女家庭教师吓得脸上没了血色,一脸蜡白;她握紧关节煞白的拳头,放在平坦的胸前。然而,她却继续盯着奎恩特,似乎对他挑战。是的,我知道你是谁。可是,我不,我偏不退缩。

奎恩特放过她以后,她并没有跑进自己的房间躲起来。反而大大出乎奎恩特的意料,跳出屋外,绕到窗外的斜坡上。如果奎恩特是个血肉之躯,是个“真真正正”的人,那么,她就到了奎恩特站着透过窗户往里瞧的地方。当然,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斜坡上散开着的连翘花也没有被践踏过的痕迹。

女家庭教师脸色惨白,却傲气十足。像一条警觉的小狗,紧张地朝四周张望。显然,她被吓怕了;然而似乎光是害怕不足以阻止她(当天是星期日,这一家的人多数去了布赖村的教堂,就连时刻保持警惕的格洛斯太太也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表现显得更加勇敢)。奎恩特退到不远处的一丛灌木篱笆下,跟忧郁的杰塞尔会合。他凝视着女家庭教师星期天戴的帽子,这帽子显得朴素、整洁、端庄大方,看着她身上土里土气的服装,心里想道:这小笨蛋多么目中无人!杰塞尔咬着拇指甲,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一个平常的女人,以为看见鬼了——或者心里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确实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了——会尖叫着救命,落荒而逃的呀。”奎恩特懊恼地说,“亲爱的,也许我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杰塞尔忧心忡忡地说:“否则她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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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事后,奎恩特回想起那一幕,没有了气恼,却激起了性欲。他感到兴奋的是,布赖新来了一个年轻任性的女人;尽管她粗俗得像块布丁,胸部平坦、臀部平得像块木板。由于她不像杰塞尔那样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因此肯定缺乏杰塞尔的狂热。但她活着,而亲爱的可怜的杰塞尔却已经死了。

奎恩特把自己变得跟蛇一样细长,他无形体:好在有一张巨大的红皮把他竖起来。他潜入女家庭教师的房间,钻进她的床铺,不顾她连连微弱的抗议,像梦魇一样挤进了她的身体。

他高声呻吟,浑身颤抖的时候,杰塞尔用小拳头用力戳他。

“你在做噩梦吗,奎恩特?”杰塞尔揶揄地问道。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怜的小迈尔斯被伊顿公学开除了!

女家庭教师和格洛斯太太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奎恩特和杰塞尔图谋偷听,她们反复谈论,津津有味地探究个中原委。女教师大为震惊、迷惑不解地把校长开除迈尔斯的信读给格洛斯太太听,两个女人共同琢磨信中冷漠、生硬、带有侮辱性的公文语句的含义。从中得出被开除的理由是不合格,而且没有再商谈的余地。简而言之,伊顿公学看来“拒绝”保留小迈尔斯的学籍。事情就是这样。

杰塞尔蹲伏在奎恩特身边,低声美滋滋地说道:“奎恩特,你的孩子又回到你的身边了,这值得你高兴吧,诶?我们四个人不久就会重新聚在一起!——我心中有数。”

可奎恩特对迈尔斯为什么被开除自有看法,他心情沉重地说:“可是,迈尔斯真可怜!他得上学,不能跟他的妹妹一样在这里闲逛。他叔父知道后一定会大发雷霆。这老小子一门心思只希望迈尔斯长大后成为像他那样的‘男子汉’。”

“噢,我们才不管他哩!不过,他倒是我们最大的对头。”

过了一天,迈尔斯出现了。他还是奎恩特记得的那个模样,可能长高了一英寸左右,重了几磅,白皙的皮肤,清亮的眼睛,双颊有点儿潮红,还有受惊后气喘吁吁的神情,从前奎恩特觉得这神情惹人怜爱——现在依然如故。一个聪明、谨小慎微才十岁的可爱孩子,却老成得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初次见面迈尔斯就赢得了女家庭教师的欢心;他的天真烂漫阻止了女教师盘问与伊顿公学有关的令人难堪的问题。当天晚上,迈尔斯本该上床就寝,却悄悄溜过女教师的房门口(小福罗拉和女教师同住一个房间),进了树影摇曳的停车场,在那里徘徊寻找——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月光流泻到丑陋的布赖大宅院的石板屋顶上。夜间活动的鸟儿有节奏断断续续地叫着。

奎恩特看见亲爱的小迈尔斯穿着睡衣,光着脚朝斜坡上的草坪走去,然后从马厩那一边往回走,到他们过去幽会的地方:那孩子悠闲自在地躺在带露的草丛中,似乎向他俩宣布:我在这儿呢,你们在哪里?据说奎恩特死的时候,小迈尔斯整个人变得“石头般冷冰冰”——没流一滴眼泪。奎恩特偷听到仆人们是这样谈论的。杰塞尔小姐溺水而亡的时候,据说小福罗拉“心都碎了”——一连几天悲伤不已,无法劝慰。奎恩特十分赞赏迈尔斯忍受痛苦的能力。

奎恩特就藏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身边,满怀爱意歉疚地观察着他(迈尔斯正急不可耐地四处张望,用手扯着叶片)。活着的时候,奎恩特的激情全在女人身上,他对迈尔斯的爱,只是回报小迈尔斯对他的爱,因此也许不是真正的爱。奎恩特感到纳闷,不知道这样对孩子是否公平,是否有负于他们之间秘而不宣的紧密联系?有负于互相之间的依恋,有负于那么细腻、那么无言的亲密,甚至连奎恩特突然过去似乎也没有稍减的感情?

在宁静的月光下,孩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怀希望,害怕地颤声叫道:“奎恩特?你这个该死的,奎恩特,你在吗?”

奎恩特突然感到一阵感情冲动,一时语塞,没有回答。他看见孩子美丽的眼睛发烧似的闪着红光。五岁就成了孤儿,多么悲惨!难怪孩子搂住奎恩特的膝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生船一个样。

迈尔斯已经养成了令人欣喜、使人感动的习惯,总是在这种幽会的地方找寻奎恩特和杰塞尔小姐这一对情人,如果找得到他俩,就会像吃了安眠药一样,睁大眼睛,把凌乱的软发埋在奎恩特的怀里,紧紧地拥抱奎恩特,缠着奎恩特不放,高兴得直哼哼——谁能抵制他,把他赶走?小福罗拉也一样。

“奎恩特?”迈尔斯悄悄叫道,一面紧张地向四周张望。他全神贯注、急切的脸蛋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朵百合花。“——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不可能不在,你能吗,你真的不在吗!隔了这么鬼久。”

那些日子最快乐。事先根本没有计划,但凭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在布赖,时光悠悠,岁月如梦:在英格兰这个郁郁葱葱的布赖村里:在喧嚣的伦敦和笔直的哈雷街真的难以想象。

迈尔斯还在喊叫,越来越绝望,口气越来越严厉。“奎恩特,你这个该死的!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在一个什么地方躲着。”那孩子皱起眉头,把完美的额头弄得活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他还真的盯住了奎恩特——但似乎没有看见。“没有‘死’——”迈尔斯厌恶地撅起嘴巴,“——死的不是你。她看见你了,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其丑无比的女家庭教师?我叫她‘圣奥特利’——我聪明吧?奎恩特?她见过你了吗?她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她太狡猾了,可是福罗拉猜到了。她老是乏味地唠叨什么童年的‘纯洁’,什么必须‘听话’,要从小‘清清白白’做人。”迈尔斯尖声笑起来。

“奎恩特?他们把我开除了,你知道——把我赶回了村子——你本来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警告过。我想,这全怪我——我真笨!——我只对两三个同学说起过——我喜欢的同学,噢!我那么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我知道——他们发誓永远不说,可——不知怎的——还是泄漏了——好一阵大叫大嚷,真讨厌!奎恩特,我好恨他们大家!——他们是我的对头,他们人那么多!奎恩特?我只爱你。”

而我也只爱你,亲爱的迈尔斯。

奎恩特在迈尔斯眼前现了身,是一个发光的身影,高高的,比他活着的时候高。迈尔斯惊讶地仰望着他;接着手足并用,哭着爬向奎恩特。“奎恩特!奎恩特!”迈尔斯一阵狂喜,呻吟着试图搂抱幻影之躯——小腿、大腿。一身空洞的奎恩特并没有阻止他,或许是因为太兴奋而糊涂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奎恩特!”

决不,亲爱的孩子;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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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接着,突然响起一声鼻音很重,可怕的尖声喊叫,责骂——“迈尔斯,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你在哪里?”

是圣玛利奥特利村的女家庭教师:一个娇小、顽固的人影从大约三十英尺开外的马厩后面走出来,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支点亮的蜡烛:她不惧怕暗夜,也不在微弱、跳动的烛光下退缩,坚持不懈,勇敢地摸索:是她!

“——迈尔斯?迈尔斯——?”

幽会就这样结束了,被粗暴地打断了。奎恩特,出了一身冷汗,隐退了。迈尔斯穿着睡衣,光着脚,样子十分可爱,站起来,懊悔地拍拍身体,脸色平静下来,恢复了小天使般的面容,松开了撅起的嘴巴,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只得说:“我在这里。”

如果我们不能引导自己,奎恩特,谁能引导我们呢?——难道有另外一个人在引导我们?我们看不见他的面孔,也听不见他的声音,除非他的音容笑貌在我们自己的思想里重现?

杰塞尔对这些话嗤之以鼻,她美丽的嘴巴变得十分难看——“我瞧不起她!她是个盗尸者。能把她马上除掉才好哩!”

她过去难得这样做,但在孩子迫切需要的诱惑下,杰塞尔竟斗胆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在小福罗拉的眼前,在平静的亚述海的另一涯“物化”了。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晴天无云,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银花香。突然,在绿草如茵的湖岸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虽然满面愁容却楚楚动人的人影,她一头蓬乱的头发发出黑亮的光泽,一直披到肩膀以下,她的脸色白得像雪花膏:她的模样也许会使人想起传说中古代的传令官,或者被诅咒者。前景是个活像洋娃娃的孩子,头发金黄,侧面宛如天使,围涎的颜色跟四周草丛中盛开的毛茛花一样鲜黄——小福罗拉天真无邪,是不是非得看见这幅景象?

在离孩子不远的石头条凳上,——迈尔斯机智地戏称为“圣奥特利”的人,一面忙碌地织着毛线,一面用嫉妒的眼睛警觉地望着她。

命运就是如此,真的!

一个其貌不扬的狱卒。

眼睛犹如沟水,稀疏的白睫毛,眉毛,勇敢的小下巴,麻雀一样的身体,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张鼓皮,脸对于头太窄;头对于身体太小,比起那一双长腿和那对瘦削的大脚,身体又显得太小。肩胛骨在那件黑色的棉布家庭教师服下耸起来,活像一对折叠起来的翅膀。

福罗拉在池塘岸边玩耍,似乎十分专注,手臂里抱着一个新的洋娃娃,嘴里胡乱地哼着歌曲。那个洋娃娃是从法兰西买回来的,是个做得十分精美、活灵活现的漂亮娃娃。是福罗拉的叔叔兼监护人送给她八岁生日的礼物(叔叔对不能来庆贺她的生日感到非常遗憾),她低着头,然而却透过眼睫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边岸上她所爱戴的杰塞尔小姐。那孩子的心在渴望中跳得多么剧烈呀!杰塞尔小姐,把我带走吧,啊,请你把我带走!我在这里太孤单了,孩子默默地乞求着说,我很不愉快,亲爱的杰塞尔小姐,你走后我一直闷闷不乐!杰塞尔的心也出于渴望,出于爱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福罗拉是她自己的小女孩,是她和奎恩特两人的孩子,是那个在她子宫里被残忍地溺死的婴儿,就在这个池塘里溺死的婴儿。

杰塞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塘那边的福罗拉:杰塞尔会像催眠师那样给孩子慰藉。亲爱的福罗拉,亲爱的孩子,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从此再也不分离。我心爱的——

可是,突然响起一个特别尖利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思路:“福罗拉,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啦?”

圣奥特利这条狗一跃而起,奔向福罗拉,眯起近视眼,朝对岸平视过去——看见了前任的身影,或许她认出来了;一个非常忧伤的美人儿,一脸肃杀,比另一个男的更加可怕(因为那个男的是性挑逗,摆出风流倜傥的架势,可简单解读为男人;而在精明的“圣奥特利”眼里,这个女的只能是个食尸鬼。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女家庭教师一把抓住小福罗拉的手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恐慌地叫道:“上帝呀,多么——可怕呀!把眼睛蒙起来,孩子!快躲起来!”

福罗拉仿佛挨了一巴掌,被打得眼冒金星,眨着泪眼分辩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也没有。尽管杰塞尔勃然大怒,怒眼圆睁,女教师还是相当野蛮地抓住孩子的双手,飞快地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拉走了,一边喃喃地责备着安慰孩子:“别看她,福罗拉!别看那个可怕淫贱的东西!你现在安全了。”

可怕淫贱的东西。活着的时候,她是那么可爱,那么谦让的女孩。操守纯洁,白璧无瑕,不亚于修饰得尽善尽美的仪表;不错,还是个理所当然的基督教教徒;而且是个处女——当然是。

头发痒痒的,有东西在跑?——一个硬壳甲虫掉到地上。

杰塞尔被刺中了心窝,她气疯了,开始失去控制。大白天她更加无所顾忌,在布赖府游来逛去,寻找与她心爱的女孩独处的时机,哪怕只能捕捉到短短的几分钟。“我似乎被鬼魂附体了,”杰塞尔绝望地笑着说,“但有什么办法呢?福罗拉是我的命根子。”然而那个嫉妒心和报复心很强的“圣奥特利”一睁开眼睛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孩子。为了夜间安全,她把福罗拉漂亮的小床塞在自己的床边(自从那次在池塘边受惊吓以后,不论是女家庭教师还是那个受她照管、精神亢奋的孩子,每次入睡不到几分钟就惊醒了)。

福罗拉求告着说:杰塞尔小姐,救救我!来吧!快来呀!

杰塞尔说:福罗拉,亲爱的。我会来的。快了。

可那个从圣玛利奥特利村来的年轻女人十分警惕,连她和福罗拉的住房里的百叶窗也不许打开!隔壁儿童房的百叶窗也不许开。在杰塞尔小姐管辖下,在她和红头发的奎恩特相爱的日子里,这些房间充满了阳光!——是的,还充满了月光!空气随同他们的爱情跳动,随同他们的爱情湿润,随同他们的爱情而怠惰;墙上巴洛克式的银烛台随着他们做爱发出的欢叫而颤抖。现在空气变得陈腐、酸臭,新换的被单铺到床上不到几分钟就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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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由于在布赖没有遭到反对,“圣奥特利”要强化她的权威,企图坚持把可怜的迈尔斯房间内的窗户也永远关起来。但迈尔斯是个男孩,而且特别任性,他那天使般的脸蛋掩饰了他早熟的灵魂。小迈尔斯不肯就范。“要窗户为的是什么?请你说说看,你这个愚蠢古板的东西——”迈尔斯用略带揶揄的语调,欢快地对那个厉害的女人说,“——如果不是用来朝外看,你倒是说说,要来有什么用处?”

对这个问题,女教师咬牙切齿地答道:“迈尔斯,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你。”

仿佛只用木头百叶窗就能把对爱狂热的追求挡在窗外。

可怜的、令人厌恶的鬼魂:到目前为止,全家上上下下都见过她了。

她在屋里到处逛,时而飘到楼上,时而落到楼下,时而游到落地窗前,窗外雪白的铁线莲粘呼呼的花瓣散发出浓郁的芳香……那是她的哭声,说明她是被强行拉开的……是女人因为失去孩子而发出的悲叹,或者是为自己的灵魂快要熄灭而发出的叹息。这个圣奥特利怎么能老是隔在她和福罗拉之间——总是碍手碍脚!就在前不久,手里拿着一本《新约圣经》。

这一天早晨,杰塞尔累坏了,她发现自己进了教室,坐在自己原先的书桌边,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哀叹。她的手臂无力地搁到书桌上,悲伤地把沉重的头埋在臂膀里,遮住脸,由于委屈、困惑和愤怒而热泪盈眶。我是爱,怎么反倒成了邪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把她从迷茫中唤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过身,看见她的死对头就在六英尺开外直面着她:“圣奥特利”弯腰弓背,宛如跛脚女人。她扬起手臂,似乎要把鬼挡住,厌恶地眯起一双死鱼眼,苍白、突出的前额、薄薄的嘴皮都确定无疑地流露出厌恶之情——“走开,从这里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坏蛋,专门吓人的可恶的东西!”

若在过去,杰塞尔一定会寸土不让,此时看到死对头眼里强烈的厌恶之情,她软了下来,毫无抵御之力。她无法抗辩,觉得自己渐渐溶解,给死对头让出阵地,而死对头则洋洋得意扯着尖细的嗓子,毫不怜悯地追着喊道:“永远别再回来!永远,永远休想再回来!”

现在,厉害的“圣奥特利”更加热衷于盘问可怜的福罗拉,对她毫不容情。“福罗拉,亲爱的,你有事要告诉我吗?”,“福罗拉,亲爱的,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我已经见过那个可怕的东西了,我知道。”最无情的话是:“孩子,你不如坦白交待!我跟你的‘杰塞尔小姐’谈过话了,她对我说了。”

杰塞尔是个见证,虽然她无影无形,又无权无势,但毕竟见证了当时的情景。福罗拉被逼无奈,头脑里的泡影爆裂了。她的哭声跟无数孩子一个样,在布赖这所丑陋的宅子的地下墓穴猛烈地回响。福罗拉叫道:“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讨厌你!”

尽管杰塞尔看见孩子歇斯底里地抓住格洛斯太太的手臂,可她却无力干预。

更具有讽刺意义、令人痛苦的是,杰塞尔发觉在所有的人当中,自己该感谢的却是原来的对头格洛斯太太。

天一亮我就要消灭:是时候了。我只不过是夜间的一场梦。

孩子发疯似的嚎哭声震动了整座老宅,一直深入到地下墓穴。一连串脏话从孩子粗哑的喉咙里吐出来。格洛斯太太和另一个女仆送福罗拉去伦敦,看著名的儿科心理大夫,孩子的污言秽语羞得她们把耳朵捂了又捂。

格洛斯太太流着眼泪问道:“这个小天使从哪里捡到这么多脏话?”

“圣奥特利”当然留下来照看小迈尔斯。失掉小福罗拉使她震动——困惑难过,——怒不可遏,但她决心不再失掉迈尔斯。

她也是一个乡村牧师洁白无瑕的女儿,卫理公会派教徒。她跪下祈祷,求众生之父加强抵御恶魔的力量。她诵读《新约圣经》,从中求得慰藉,约束自己,以免非分之想。我们的救世主难道没有从受苦受难的人身上驱走恶魔吗?只要他愿意,难道不能起死回生吗?在竞争这么激烈的宇宙,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迈尔斯,亲爱的,你在哪里?来呀,上课的时间到了!”

在地下深处,在漆黑滴水的地下墓穴,为哀悼他的爱人杰塞尔,奎恩特悲痛不已(奎恩特不是丈夫,但却如同丧妻,悲痛不已:他伤心得半条魂都没了)。彼得?奎恩特听见女家庭教师从一个房间匆匆走到另一个房间,脚后跟咚咚地踩在地上,沉重得惊人。她的喊声犹如秃鼻乌鸦的聒噪,尖厉地叫个不停,“迈尔斯?迈尔斯?——”

奎恩特颤抖着手,准备好最后一次面对女教师。他把自己当作话剧里的一个角色,或者是方程式的一个数。式子里有善有恶,有欺骗,必须有欺骗,否则方程式就不知道该往哪边移动……在一片破镜子里斜睨自己青黄的映像,拔去发白了的髭须,以便恢复当年的阳刚,或者给人以阳刚的印象。回忆起可怜的迈尔斯搂着他的膝盖,喜出望外地把热乎乎的脸蛋贴着他的脸揉搓的情景。

给予和接受爱的抚慰怎么会是邪恶的呢?

杰塞尔消失了。融化了,渐渐没了:犹如不透明的晨雾,黎明时乳白一片,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下渐渐褪去。他心爱的杰塞尔!——那个一头“苏格兰鬈发”的女孩,那张处女膜那么鬼难戳破!只化成了一团四散的分子,原子?

因为这就是死亡。而过来只不过是个序曲。是心愿把他们留在布赖,为了所爱的人他们不情愿离开。心愿仍然把奎恩特留下来了。事实刺痛了他。只是分子,原子?我们爱得那么狂热?他看见迈尔斯渴望的脸,感觉到迈尔斯羞涩大胆的抚摸。

准备好面对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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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奎恩特脚上沾着露水,像野兽一样喘着粗气,透过落满尘垢的窗框往屋里瞧。可怜的迈尔斯终于给发现了。“圣奥特利”发现他可疑地躲在书房,舒适地躺在面对墙角的摇椅里——书房在二楼,是一个有拱顶的房间,很久没有人踏进去过一步(就连老爷难得回来那次,也没有进去过)。那是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有点儿像陵墓,黑色橡树木纹的嵌板上悬挂着早已被尘埃吞噬、被人遗忘了的先祖的画像;十二英尺高的书架直达天花板,架上满登登地插着古旧发霉的书籍。有皮面上蚀刻金字的大卷,看上去几百年都没有人翻过。十岁的迈尔斯,面容鲜活,笑起来无忧无虑,天真活泼,跟这么阴暗的地方很不相称!

“圣奥特利”背着手,嘴唇苍白,质问迈尔斯为什么“溜”进这个地方,为什么藏在椅子里,把脚缩起来,这么安静?——“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喊,在喊你?”

迈尔斯朝窗户看了一眼,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瞥,欢快地说,“我只是看这本书看得着了迷,你瞧——”他把放在膝盖上那一卷古书《宗教裁判所指南》指给女教师看。“圣奥特利”干巴巴地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把阅读拉丁语当成乐趣来了?”迈尔斯咯咯地笑道:“我跟大家一样,读拉丁语就是为了——受罪。”

“圣奥特利”企图把《宗教裁判所指南》从迈尔斯的膝盖上拿开,但迈尔斯搞了一个恶作剧,把书摊开,厚重的书“砰”地掉到地板上,扬起一团灰尘。迈尔斯喃喃说道:“噢,对不起!”

迈尔斯又瞥了窗户一眼。奎恩特,你在吗?

奎恩特朝前探身,想和迈尔斯的目光对接,但那个难缠的女教师走到他们之间把他俩隔开了。他真想徒手把她扼死!她立即盘问起迈尔斯来,虽然盘问得严厉,却带有乞求的语气。“告诉我,迈尔斯:你妹妹真的跟那个女鬼交流过了,是不是?那个我的前任?这就是福罗拉害重病的原因吧?”可狡猾的迈尔斯立即予以否认,甚至说他不知道“圣奥特利”说的是什么。他摇身一变表现得像个小得多的孩子,“圣奥特利”伸手想把他抓住,他作鬼脸,东躲西闪,他的眼睛又飞快地往窗口一瞧。奎恩特,该死的,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圣奥特利”敏捷得像一条蛇,一把抓住了迈尔斯。她那对近视的死鱼眼放出传教士好心劝善的光。“迈尔斯,亲爱的,只要把事实讲给我听,你知道,别撒谎:你会使耶稣基督心碎,也会使我伤心,如果你撒谎的话。可怜的福罗拉受了‘杰塞尔小姐’的诱骗,是不是?——而你,——你和‘彼得?奎恩特’搞的又是什么名堂?你知道,如果对我说实话,用不着怕他。”

迈尔斯油滑地狂笑,矢口否认。“你说的事我一点不知道。福罗拉没有病。福罗拉到伦敦是去看我们的叔叔。杰塞尔小姐的事我压根不知情,她死的时候我去学校了,不在家。至于彼得?奎恩特——唔,”他涨红的脸蒙上厌恶的表情,“——那人死了。”

“不错,是死了!但是,他还和我们一起待在这里,在布赖,一直在!”女教师的爱心被漠然视之,难过地高声叫道:“迈尔斯,我想,你是知道的。”

“‘和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一直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哪里?”那孩子一脸漠然,天真无邪的模样,把人弄得昏头转向,奎恩特瞧着也不禁感到纳闷。“该死的,你在哪里?”

“圣奥特利”得意洋洋地指着奎恩特把渴望的脸紧贴着的窗框。那女人肯定不知道奎恩特就在那里,但她却认定了奎恩特在,她疯狂地走来走去,指着迈尔斯惊恐的目光责备说:“在那里!——你一直知道他在那里,你这个坏孩子,坏孩子!”

虽然迈尔斯直视着奎恩特,却似乎看不见。“什么?”他叫道。“‘彼得奎?恩特’——在哪里?”

“那里,我说——在那里!”女家庭教师大发雷霆,敲着玻璃,似乎要把玻璃敲碎地说。

迈尔斯痛苦地放声大哭。他面如死灰,看样子要彻底垮了。然而,当“圣奥特利”想要把他搂在怀里,加以保护的时候,迈尔斯却把它推开。“别碰我,别管我!”他叫嚷着说,“我恨你!”

他从房里跑出去,把“圣奥特利”扔在后面。

留下“圣奥特利”和彼得?奎恩特透过窗户四目相对,此时没有了激情,像一对在彼此的怀抱中已经受够了磨难的情人。

我们必须这样想问题,如果天造邪恶,使其存在,那么世上有善良也就顺理成章。

迈尔斯这孩子奔进了温和湿润的夜,他跑呀跑呀,夺命而逃,头发湿了,贴在前额上,他的心活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猛烈地撞击着肋骨。虽然明知毫无结果,那个疯女人指着的地方根本没有东西,可迈尔斯仍然怀着希望,畏惧地叫道:“奎恩特?——奎恩特?”

风在高高的林木中呼呼地吹,星星刺破天空。当然没有应答。

迈尔斯听见池塘中牛蛙呱呱的叫声,脸上露出了微笑。每年这个时候。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蛙鸣。深沉、紧迫、可笑,但有尊严。而且这么多!夜里的空气犹如情人嘴里面的环境,温暖湿润。最适合牛蛙。它们的季节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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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殉难

他是一只身体健壮的公崽子。打从出娘胎以来就生机勃勃,食欲旺盛,长得非常之好:二十个粉红的小指头完整无缺,几乎要用显微镜才看得清楚的小指甲尖尖;粉红色螺旋状的小耳朵;小鼻子扇动,已经对危险有所警觉。眼神欠佳,用来观察运动,而不是用来看人的轮廓、面貌或者分辨颜色(实际上他可能一直是个色盲,这个毛病从来没有人给他指出,所以说他“眼盲”未免有点形而上学)。他上下腭的肌肉出乎意料地有力,小牙齿整整齐齐,像针一样尖利(不久会长出更多小牙齿),卷起的粉红色小尾巴没有毛,细得活像一条线,十分可笑。胡须只有十分之一英寸长,但抖擞着,也挺硬,像小小毛刷上的鬃毛。

她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婴,亲爱的父母把她叫做比比女,是在父母柔情似水的性爱高潮中怀上的,命中注定要被爱窒息,被爱吞噬的美国比比女被虔诚地抱进了早产儿保育器。长春花花蕊般蓝色的眼睛,如丝般柔软的金发,玫瑰色的漂亮小嘴,扁平的小鼻子,光滑的高加索人的皮肤。给犹太区的乳母打了个电话,请求从她们的大气球奶子里购买母乳,因为比比女的母亲奶水稀少,不足以提供充足的营养。保育器把受污染的空气过滤干净,用气泵把氧气输入她的肺部,因此她没有理由像别的婴儿一样悲伤地哭得使人心慌意乱。在保育器里,空气、温度、湿度犹如热带雨林,比比女满面红光,茁壮成长。

而他,尽管连自己的妈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却飞速地长大!几天之内体重就翻了番,三倍、四倍地长!在一群兄弟姐妹中,他被饥饿驱策着精明而贪婪地脱颖而出。他醒着的时候不停地啃噬,不但啃噬可以吃的东西,而且啃噬那些显而易见不能吃的东西,诸如纸张、木头、骨头、某些金属薄片等,不知道是饥饿难忍而养成了啃噬的习惯,还是因为就是爱啃噬,谁说得清?他的门牙一年能长四到五英寸,这是事实,所以他得把门牙磨短,以免长进脑子里,把他弄死。假若他的大脑皮层能生发出高级的认知能力,他也许能猜到他的基因处于困境:这是自主的行为,还是不由自主的行为;既然生存是个问题,什么是被迫;在自然的魔力下,谁能与自然反其道而行之?

比比女从来不为这类问题伤脑筋。在玻璃顶盖的保育器里她一盎司、一盎司,一磅、一磅地长大,吃了睡,睡了吃——根本没时间考虑这类问题,直到有酒窝的膝盖顶住了玻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不透明的薄雾。她的父母开始为她长得这么快而烦恼,同时也为她的女性美而感到自豪。她的小脸宛如一朵玫瑰花,尖尖的小乳房,髋部的曲线,胖得起褶的肚皮和胖墩墩的小屁股,肉桂色的阴毛,睫毛浓密,没有瞳仁的眼睛,这一切都使她的父母为之感到自豪。比比女有一个吮吸大拇指的坏毛病,于是她的父母就在她的大拇指上涂了一些桔黄色的碘酒混合物,看上去很美但味道却很难吃,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把大拇指放进嘴巴,立即吐出来,呕吐,难受得直扭的模样。在四月一个温和的日子里,保育器里发现从比比女胖乎乎的大腿间流出一团团酒红色的血块,我们全都感到十分惊讶,不以为然,但有什么办法呢?比比女的爸爸说,人不能战胜自然,甚至不能使自然发展往后拖。

他的兄弟姐妹太多了,逶迤成行,挤满了一个仓库的地下室。他觉察到他自己在世界上无穷无尽地繁衍,因此不会灭绝。世界上与他有血缘的兄弟姐妹成千上万,这对于他是个安慰,但也是焦虑,因为个个都饿得如狼似虎。吱!吱!吱!饥饿的叫声在繁殖,无以数计。他学会用爪子狂乱地抓挠攀爬陡壁,以他最大的耐力奔跑,咬断敌人的咽喉,跃起,飞腾——比方向空中扑上去十一英尺高,从城市的一个屋顶跃到相邻的另一个屋顶——以此阻止尾追而来的对手。他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一边奔跑一边吞噬还在悸动的生肉。嘎嘣!骨头在上下颚里脆响,快乐在上下颚辐射,敲击着他的小脑瓜。他从不睡觉。他的心不分昼夜地狂跳。他知道不能自己退到角落里,也不能躲到没有出路的地方。他要永远活下去!——终于有一天,他的敌人给他布了一个陷阱,他饿得吱吱叫,浑身发抖,闻到了香气,他扑向发霉的诱饵,被绊住,一棍朝他的项背敲来,打中了易受损伤的椎骨,差点落到他那颗吓坏了的可怜的脑瓜上。

他们骗她,说只不过是个生日派对——只有家人参加。首先是洗礼,接着施以油礼,把不需要的毛发剃掉、拔掉,把需要留下的毛发烫卷,她斋戒了四十八个小时,他们让她塞得饱饱的,顶四十八个小时。他们用铁线刷子擦她柔嫩的肌肉,用刺鼻的香草揉擦伤口,小阴蒂被切下来,扔给聚集在院子里的母鸡,此时已经剃过阴毛的阴唇被缝合起来,喷射出来的血液被盛在一个金的圣餐杯里,她的龅牙被用钳子强行压平,大鹰钩鼻被老手飞快地一掌,打碎鼻梁骨,使软骨长成更符合要求的轮廓。然后是用束腰文胸束腰,要把比比女二十八英寸的粗腰紧缩到更符合要求的十七英寸,使她凝脂般的屁股和大腿翘起来,气球般靓丽的双峰坚挺。她的五脏六腑被挤进胸腔,起初她感到呼吸困难,嘴里吐出带粉红色的泡泡,后来,她掌握了诀窍,对她古典的沙器式身材和新发现能使男人浮想联翩的能力欣喜若狂。她的穿着如非煽情的丝绸贴身薄裙,也是古香古色,很有吸引力。她行走时步态婀娜,起酒窝的膝盖互相摩擦,细瘦的脚踝微微颤抖,她穿一双薄如蛛网有黑色直纹的透明丝袜,足登白色缎面锥跟露趾鞋,开始有些不自在,后来掌握了个中奥妙,很快就心领神会,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她红着脸,吃吃地媚笑,打手势谄媚,扭丰腰肥臀,乳头在胸部饰有金片的裙子里宛如一粒花生米坚硬地竖起来,闪亮的眼睛如洋娃娃的眼睛一般,往后仰的时候就会闭上,长春花花蕊似的蓝眼睛没有瞳仁,不会使人心神不宁。比比女不同于老是打主意、盘算着、谋划着让某些可怜虫吃亏上当从而占便宜的婊子,她出生于良家,你可以查其家谱,她身上有很多文身(在左大腿上),既丢不了,也不会走错路,不会像你总在报纸上看到的许多人那样逃出去,在美国迷了路。他们在她的身上洒满最高雅的香水。如果你是个男人,是个正常的男人,你会血液沸腾,只有一种行为能使你心满意足。他们把内科大夫证明她干净,没有性病的体检报告翻印了许多份散发出去,或者说她是个处女,尽管她足登高跟鞋,步履轻盈,吃吃媚笑,红着脸透过指缝偷窥她的追求者,仍然能使人对此深信不疑。可怜的比比女有时候会给人错误印象:那殷红多肉的嘴唇,使人不禁联想到厚厚的阴唇,哪怕最规矩的正人君子也难免不产生这样的邪念。

肮脏的寄生虫!淫秽的小畜生!他们对他大为光火,似乎他自己选择了这个种。因此在内脏种下了斑疹伤寒症,唾液里带有腹股沟腺炎的病菌,粪便中排出各种各样的毒素,倒使他感到幸灾乐祸。他们要他死,他们想要消灭他的种群,没有什么比朝城里的垃圾堆胡乱放枪更坏的了,子弹在他身边爆炸,看见他害怕地吱吱叫着,从一个躲藏的地方窜到另一个地方,垃圾在他的脚下飞扬更使他们高兴。他们则怪他从别的食肉动物口中抢走鸡骨头,他们没有证据,却责怪他生吞小猪,搞得一地狼藉。还有第十一大街一楼那个婴儿,他的母亲扔下他不管,跑到一个街区以外的商店买香烟和牛奶——啊,我的上帝,啊!啊!啊!我真不愿意知道这件事——屋里起了火,在寒冷的一月夜晚,因为电线的绝缘层被啃掉,火势失去控制,猛烈地燃烧起来。这怎么能怪他呢?怎么就是他的错?在他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中,每个都饿得饥肠辘辘,都要不停地啃噬,有什么证据一定要归咎于他?一群孩子拿着大石头追他,大叫大嚷,捏着嗓子起哄,从一个屋顶追到另一个屋顶,在他拼命往一堵砖墙上爬的时候,打伤了他。不过,尽管脚爪没有抓牢,他毕竟还是逃脱了。他脚下一滑,跌下来——重重地掉到空中,跌进了通风孔——顺着气孔掉到五层楼下的地面上,触到地面时,发出高声的尖叫,——他在半空中垂直翻滚,红眼睛充满恐惧,因为这类动物懂得恐惧,尽管他们不认识恐惧二字。他们却怀揣恐惧,是说怀揣。尽管他的每个细胞都努力求生,每个粒子都像你我一样,追求永世长存(达尔文建议说,最聪明的是不要希望生物能够活受千年罪)。

他就这样从屋顶的边沿摔了下来,顺着通气孔跌下来,高度大约与一百七十个从他的鼻子到他的屁股的长度相等(不包括他的尾巴,因为他的尾巴不卷曲,笔直、坚挺,比身体还要长——八英寸!)。于是我们面带笑容,以为这个小畜生会摔成个肉饼,却看见他四脚着地!有一点点摇晃,却没有受伤!没有伤筋动骨!你想象一下我们会怎样气冲牛斗,暴跳如雷!从这么高摔下来,会把我们该死的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摔得粉碎,而他却摇摇胡须,卷起尾巴,一溜烟逃走了!夜色像一泓黑色的臭水,掩护他落荒而逃。

国防军械库当夜打折出租,这是一个淡季,在烟雾弥漫、宛若洞穴的长廊里,一排排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坐着刚刚修了边幅的男人,他们的面孔如梦似幻,看不清楚,他们模糊的眼神犹如软体动物紧紧地附在比比女身上。他们肥胖的手指夹着香烟,沉重的生殖器犹如熟了的、略带紫色的无花果,绷在裤裆的纤维上。没错这些都遮得好好的,没错他们都是精心挑选的正人君子。是正儿八经的人。多数人对军械库里小贩的叫卖显然不感兴趣。还远不到喝啤酒、可乐,吃热狗、饴糖玉米的时候,男人的眼睛都热辣辣地盯着比比女。上帝,那个东西真有分量。在今天的世界上,找个合格的老婆可不容易,旧式的女孩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我们的理想是找一个嫁给我们已故的父亲那样的女孩。可怎样才能找到那样的女孩呢?在这个今不如昔的世界。于是乎比比女甩着肉桂色的鬈发,赏心悦目地绷起脸,露出雪白的牙齿,令人头晕目眩地莞尔一笑,她边唱歌边朗诵为这种场合自编的小诗,飞快地转动手里镶着宝石的短棍,把棍子抛向军械库的椽子上,棍子在最高点似乎神奇地停了一瞬,然后又落到比比女伸出来的手里——那一排排看得目瞪口呆的观众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于是比比女鞠躬、脸红、低头,稍停一会儿,拉一下袜子,整理一下耳环,调整一下深深嵌进肉里的束腰,束腰压出的印痕几天内不会消散。比比女吃吃笑着,向观众飞吻,全身皮肤放出光彩,十分可爱。拍卖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在观众中游走,举着拍卖锤。他名叫乔治?毕克,身穿一套无尾晚礼服,束一条红腰带,大腹便便,得意洋洋。嗨——,我听见叫5000,8000,10000,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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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10000,他的尖嗓门叫得十分怪异,犹如催眠的咒语,于是竞拍立即开始。一位日本绅士摸着左耳廓,用手势出了一个价;一个皮肤黝黑,缠头巾的先生转动黑亮的眼睛示意加价。嗨——,我听见有人出15000,20000,25000-25000-25000,一个留小胡子的日尔曼美男子顶不住诱惑,应了25000,一个剃平头的地中海绅士,一个德克萨斯先生,一个体格魁梧、一身冒汗、擦着扁平的红鼻头的男子竞相抬价,30000,35000,50000,一边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催促比比女走向台前。来吧,小心肝。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来吧,宝贝。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今天夜晚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你这个骚货,别惺惺作态,你这个笨母猪,先生们要看看你这头牡牛的奶子,看看骚羊的乳房,也要瞧瞧这头骚羊的乳房美,哈—哈—哈!而在池座,一个直到此时还不为人注意的相貌英俊的白发绅士,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应拍的手势。

他打斗得精疲力竭了,浑身的伤疤有的结痂,有的化脓生蛆,身体上到处是小伤口,他曾经为之自豪的尾巴得了坏疽,尾巴尖已经烂掉。但他还是忍着,无怨无悔地啃木头、纸张、电线的绝缘胶皮、薄金属片,还跟往常一样有胃口,其上下颚、牙齿、内脏、肛门还是处于难以自控的状态,似乎给他的时间无穷无尽,他的饥饿也一样没有尽头。所以他要按自己的方式啃噬整个世界,他会在身后留下一堆堆浓稠、黑乎乎的粪便,那就是确定无疑的了。可老天爷却另有安排:他生于一个只能平均活十二个月的种群——还得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而这个五月,在沙利文街这座五层的老砖楼里,情况绝非顺利。楼里有些地方没有住人,二楼是马特波利?贝克利面包店,该店在当地很有名。“本店特产的结婚蛋糕自1949年以来闻名遐迩”。他在墙里一个隐蔽的角落做了一个窝。他紧张地嗅着一个理论上可以吃的东西(一个在街上被汽车撞倒,又被接踵而至的车辆压扁、变硬,只剩下长和宽的兄弟),在饥饿的痛苦驱使下,他不停地嗅着,眨巴着眼睛:在五楼,和他许许多多同类在一起,因为大自然的安排就是这么古怪,当棕色的和黑色的种群占据同一个地盘的时候,棕色的(体形比较大,也更穷凶极恶)住在较低的地方,而黑色的(胆子较小,比较沉着)住在较高的地方,觅食比较困难,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或者企图吃东西的时候,就听得有声音犹如裂帛,接着就有一个毛茸茸的身体飞扑过来,咆哮着,露出比他长、比他更有杀伤力的门牙、爪子,后腿像转子的叶片一样快速地敲击地面。他吓坏了,身上的每一个跳蚤和虱子都警觉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饶命,但面如满月的希芭却毫不留情,她是一只漂亮的银灰色虎斑猫,因为她喵喵叫得暖人心而受到主人的宠爱。可是在这个五月的早晨,在马特波利?贝克面包店的老砖楼里,她却杀红了眼,要撕咬,要吃掉对方。他俩紧紧地搂在一起厮打,厉声号叫,他正要咬她的颈静脉,可狡猾的希芭已经一口咬住了他的颈静脉。他俩在肮脏的地面疯狂地翻滚,希芭不光用尖利的牙齿撕咬,还用后脚乱踢,招招都能置他于死地,不错可他也拼了老命厮打,不错他把她的耳朵撕下了一个角,不错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不错你看得出希芭的体重会赢得这场战争,即使他又叫又咬,拼命自卫,希芭还是咬断了他的咽喉,事实是她撕出了他的五脏六腑,那些倒霉的肠脏一条条粘呼呼地踩在她的脚下。好一阵喧闹!好一阵恸哭,你还以为有人遇害了!他渐渐咽气,她开始大口大口吞噬,喷涌出来的鲜血味道好极了,还在抽搐、有肉纹的肌肉味道好极了,希芭的上下颚在他疙疙瘩瘩的小脑瓜上合拢,咬碎了头盖骨,压碎了他的大脑,他灵魂出了窍。只是出了窍。贪婪的希芭(她从没挨过饿,她的主人把她养得油光水滑,当然给她吃得饱饱的)在他们落地的地方把他吃掉了,不但吃掉美味的肉,还啃他的硬骨,嚼他的软骨,把他伤痕累累的尾巴一节一节地吞下肚里,把粉红色涡轮似的漂亮耳朵吃掉,再吞下粘呼呼的眼睛,连胡须的刚毛也不放过。之后把自己洗刷干净,把他从记忆里赶走。

只不过:希芭吃过中餐正在小睡,猛然醒来,感到肚里难受,可怜的希芭吐得死去活来,十分不雅地翻滚,从楼梯上一路往下吐,直吐到马特波利面包店后部。她痛苦地喵呜喵呜叫,可没人听见。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根椽子上,椽子的下面放着一大桶一大桶香草蛋糕面糊。她哇啦啦把五脏六腑全吐了出来,应该说吐的是他的五脏六腑:是他数不清的碎片:一阵痉挛、窒息的呕吐,以吐出他的胡须告终,这些胡须此时已经变成短短的一节节。可怜的猫咪!——可怜巴巴地慢慢跑回家。爱慕她的主人把她抱起,拥在怀里,责骂她说,希芭你跑到哪里去了!那天,希芭的晚饭开得很早。

爱得神魂颠倒的X先生是最死心塌地的追求者,也是糊涂到家了的新郎。比比女绯红的粉脸上印满了他的热吻,他紧紧地搂住比比女,搂得她啊地叫出声来!参加婚礼的人特别是她的父亲全都高兴得哈哈大笑。X先生是个体面的老先生,人长得十分英俊。他是世上的精英。当乐队演奏起“我真的爱你时”,他领着比比女走进光滑的舞池。他的舞姿多么高雅,多么熟练地带着新娘,他翻领上有一朵血红的康乃馨,笑起来露出一副洁白的假牙。这一对跳得多么优雅,比比女身穿古香古色令人瞠目的婚纱,这件婚纱是当年曾祖母的嫁衣,也是外婆和母亲的结婚礼服;戴的也是祖辈传下来的结婚戒指,肉桂色的鬈发里编插着从山谷里采来的百合花。比比女笑起来可以看见嘴里粉红色的齿龈。她的新郎把她拉进怀里,在嘴唇上狠狠地吻一下,她啊地叫了一声。他用壮实的手指抚摸她的肩膀、乳房、臀部。香槟祝酒,喝醉了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深夜。大主教亲自吟咏圣歌祝福。比比女坐在X先生的怀里吃新郎喂的草莓和结婚蛋糕,在欢笑和亲吻中互相把对方的指头吮干净。比比女咀嚼着蛋糕,惊慌地发现里面有一个粗硬的东西,像软骨,又像硬骨碎片,或者一小段电线。但她教养好,羞于把嘴里的异物吐出来,如果真的是异物:小心翼翼地用舌头把它推到一边的臼齿旁,以免受到伤害。而他,X先生,是个绅士,则把满嘴的结婚蛋糕用香槟送了下去,连眼都不眨一眨地把东西全吞下肚里。他在比比女粉红色涡轮似的耳朵边悄声说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行为心理学的一个试验,有关条件作用现象的试验,即将在《科学美洲人》上发表,即将引起极大的轰动。可是自然没有告诉他这个可怜的可怜虫,他也没有表示认可。他被关在铁线网笼里,饿得半死,被迫啃噬自己的后腿,仅仅几个小时后,他就学会了只要有一点点即将对他进行折磨的迹象,他立即有所反应,受监控的心脏会惊慌地快速跳动起来,患黄疸的眼球在眼眶里侧翻,一种非实体的难受犹如二氧化硫,渗透他的灵魂。但对他的折磨要进行下去,因为有无数的表格要填;几十个年轻助理参加试验。为了测量他这个哑巴种群的“害怕”程度,他们逐渐加大力度,使他越来越惊恐,直到在他的头顶真的冒出烟来。他们用燃烧着的针叶把他的毛皮烧焦,把燃烧的针叶放进他的肛门,把他的笼子放低,搁在本生灯上烤,看着他古怪的动作笑得流出了眼泪,摇晃、敲击他的笼子,以每小时九十脉的速度旋转他的笼子,他们对他不仅适应了对他们的手势做出反应、还能根据他们所说的话给予恰当的呼应,似乎他能听懂他们的话感到惊奇,而最令人惊异的是——这正是《科学美洲人》上文章争论的症结——四十八个小时后他能准确无误地一想到折磨又要开始了,立即做出反应(只要试验者在实验室内,而不是在实验室外,有意识地“想”他们所想)。一个不同凡响的科学新发现!不幸的是,他死后,这样的试验再也不能仿效。因此作为科学毫无价值,而在心理学界,这个试验也不过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X先生很爱他的比比女!——让她浸泡在芳香的充满泡沫的浴缸里沐浴,为她梳洗垂到臀部的肉桂色长发,卿卿我我地和她说情话,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头天夜里热烈地做爱过后,第二天早晨把早饭端到床上,坚持用他自己的剃须刀把她身上的汗毛剃掉,把腋窝上、腿上和胯里“难看”的毛剃去。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一天夜晚,他的阳具举不起来,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对比比女起酒窝的肥臀,比比女的肚脐,比比女长春花花蕊般的蓝眼睛,对比比女撒娇献媚的啊腻烦透了。对她玫瑰花蕾似的嘴唇腻烦透了。他意识到她平淡的鼻音刺激他敏感的神经,她的习惯使他厌恶,好几次他发现她在抓挠浑身的肥肉,自以为没人看见,她对自己不太苛求,忍不住要挖鼻子,她沐浴过后,浴盆里经常散发出屁臭尿骚,她的经血染脏了祖传的白被单,排水槽里集结着她的鬈发,她早晨呼出的鼻息口气犹如他自己穿旧了的鞋子里面发出的臭气。她伤心地大瞪着疑惑的牛眼,若有所问,噢,最亲爱的,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再也不爱我了吗?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她庞大的身躯坐到他的腿上,肥厚的手抚摸他的颈脖,把满嘴的肉气呼到他的脸上。于是他残忍地将两条腿分开,比比女狼狈地跌到地板上。她默默无言惊讶地望着他,满肚子委屈。他挥起手背打过去,打得她鼻血直流。噢,叫你坐,母狗,你坐!他嘟哝着说,你还坐不坐!诶!

交配,交配,交配。疯狂地交配。在他雄性的鼎盛时期,他做了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子女的父亲,现在这些子女到处乱叫乱跑,到处都有这些小混蛋在脚下乱钻,在他进食的时候把他挤到一边去,成群结队地欺侮他,是的真正是成群结队,幼崽长得真快,令人惊奇地长得快,今天一英寸长,明天两英寸长,后天就变成四英寸长了。那些完美的小脚趾、小爪子、小耳朵、小胡须、优雅卷曲的小尾巴、小门牙、狼吞虎咽的胃口。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不能死,我生来就是要无穷地繁衍。那不是他的过错!他的敌人现在居然把毒药捏成团,要把他和他的子孙从这一带清除掉。可这不是他的过错!看来几乎每天,是的,每天,或许,每个小时,他和他某几个姐妹欲火中烧,没时间休息,没时间仔细考虑,一个两英寸的东西,一团肉,一条棍,热乎乎,充血坚挺,快如活塞,不知疲倦,从他后腿之间那个柔软的袋子里显露出来,是的他无力抗拒,比啃噬更加迫切、更折磨人的快感,他只起附带的作用!所以不能怪他!可他的敌人却要阴谋除掉他,他们不给一线生机。他们残忍、冷血,放出最可口的毒药,甜的、糊状、臭面包气、可口得无法形容,他本该知道(他不知道吗?),可他无法抗拒。他挤进那一群黑压压犹如波浪涌动的幼崽里,这些幼崽一浪压一浪,胃口大开,极度兴奋地吃起来。这种毒药真是个恶魔,它不让这些可怜虫死在大楼里面,而是让他们感到极度干渴,因此,进食后他和他成千上万的儿女跑出大楼,拼命找水,喝水,以减轻剧烈的干渴,他们涌向码头,涌向河边,犹如一股黑色的浪潮,眼睛放出幽光,粉红色的尾巴上的毛几乎全掉光了。人们看见他们发出尖叫,而他们急于找水,根本不加理会,在河里他们当中有的淹死了,有的喝呀,喝呀,喝呀,直喝到按原计划的阴谋把肚子喝涨,鼓起来了,最后把肚子涨破。城市清洁工戴着防毒面具,一面把尸体铲进垃圾车,一面发牢骚。随后用水龙头冲洗小路、街道、码头。在一个肥料厂,他和他的后裔将被碾碎、磨成颗粒状的粉末,作为商用或家用肥料出售。当然对毒药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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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X先生对妻子的感情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神秘。婚后不到一年,X先生开始把“生意上的合伙人”(他是这样称呼这些人的)带到家里来。这些“生意上的合伙人”对比比女眉来眼去,偷窥她沐浴,在她耳边放肆地挑逗,碰她、摸她、调戏她,而X先生则常常抽着雪茄,漠然视之!起初比比女感到震惊,难以理解,随后又气愤又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跟着乞求别动粗,再就是一怒之下把丝绸袍子之类衣物扔进箱子,接下来就是日日夜夜神经错乱地躺在浴室积水的地板上,豢养她的人吝啬地给她一点食物,而且不定时,对她许愿说要带她去阳光充足、绿意盎然的地方,要给她买圣诞节礼物。许了许多愿,却没有一个兑现。后来有一天,一个戴面具的人出现在门口,他身着皮军装,威风凛凛,戴手套的双手放在背后,黑皮靴擦得锃亮。比比女匍匐在地,急切地吻他的靴子,把肉桂色的长鬈发缠在他的脚踝上。乞求,可怜可怜我!别伤害我!我是你的!我对上帝起过誓,无论健康还是有病,永远和你在一起!她以为这个戴面具的人其实就是X先生(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这不是合情合理的猜想吗?)。比比女心甘情愿地随他进了主人的房间,上了那张古香古色有四个柱子的铜床,尽管做爱的时间很长,十分疼痛,她感到呼吸困难,心情紧张,却没有抗拒,如果这种行为可以称为做爱的话。直到最后,那个戴面具的人得意洋洋地拿开面具,比比女这才发现他是个陌生人——而X先生则站在床脚,嘴里抽着雪茄,泰然自若地看着。这是多大的耻辱!多大的痛苦!接下来一连几个星期更莫名其妙的是,“生意合伙人”接踵而至,都是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来了,X先生一步步变得越来越残忍,再也不是绅士,强迫他的妻子躺在他俩的婚床上,把她捆起来,使她无法反抗,任由这些“生意合伙人”胡来。一个用锉得利如刀片的指甲割裂她柔嫩的肌肤的男人;一个皮肤上有亮疤鳞屑的男人;一个脖子上有火鸡肉垂的男人;一个半边耳朵掉了的男人;一个头上一根毛都没有,笑起来阴森可怕的男人;一个全身感染,伤口还在滴血,斑斑点点,宛若异国文身的男人。可怜的比比女如若不从,则遭受鞭打,被烟头烧烫,挨拳打脚踢,狠揍一顿。比比女差点被窒息、被扼死、被淹死;嘴里的堵塞物被唾液浸透,比比女的叫喊徒劳无益,她狂乱,抽搐,流出一道道粘呼呼的血,X先生最讨厌见血,又使出丈夫惩罚妻子的手段冷落她。

他饿得昏了头,害怕地躲开敌人,藏在一堆砖头后面,啃噬起自己的尾巴来——起初有点儿胆小,后来啃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可怜的皮包骨的尾巴,二十个粉红的趾头,肉垫、后腿、美腰、排骨、肠脏、胸、胰腺、脑子等,最后连骨头也啃得一干二净。髅骷的对称美充分展示出来,此时他昏昏欲睡了,心满意足,昏昏欲睡,用脚爪挑剔地梳洗一番,然后在九月温暖的阳光下蜷曲起来小睡。他长叹一声:多么宁静。

只不过:当他蜷缩在最喜欢的砖头上打瞌睡的时候,有两群本街坊的男孩子悄悄地爬了上来,抓住他,他害怕地叫着被扔进一个纸箱,“啪”地盖上有气孔的盖子,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到一个白发老先生的家里,老先生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话的声音很有教养。他给了每个孩子五美元,高兴地搓着手,声音轻柔地咯咯笑着观察蜷缩在纸箱角落头的他。好!你是一个外表粗野的家伙,不是吗!使他大为吃惊的是,白头发先生竟然喂他;虽然没有恶意,却抓着后颈把他提起来仔细察看,看他身上毛光水滑的地方,特别对他整齐的门牙感兴趣。他鼻息粗重,十分兴奋,满意地喃喃说道,是的,我相信你能行,老兄。

比比女再也不许离开屋子,被关在三楼一套卧室内,她以坚韧的态度和乐观的精神逐渐调整,设法适应变化了的生活环境。一天的时光她大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修理指甲,大吃X先生的生意合伙人给她买来的美味巧克力。有时候,大大出乎X先生本人意料之外,她还浪漫地坐在X先生身边看电视(她最爱看新教会的传教士),像美国的家庭主妇一样自言自语地抱怨,护理自己的伤口,从杂志上剪下菜谱,和女朋友打电话聊天,按商品目录采购,读圣经,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人越来越闷闷不乐,怀着前途未卜的心情,拔眉毛,往身体擦香脂,报乐观的态度,尽力而为。她的婚姻向使她闹心的方向发展,她努力不往这方面想。因为比比女不是那种动辄哭哭啼啼、怨声载道、絮絮叨叨的妇人。一天夜晚,X先生回家后径直跑上楼进了她那天被用白丝带捆绑在婚床的四条铜柱上关了一整天的卧室,洋洋得意地解开骆驼毛外套,说,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亲爱的!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拉开裤子的拉链。比比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跳了出来——吱吱叫着,红眼睛,露出带有白沫的亮晃晃的牙齿,竖起弯曲的尾巴,比比女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X先生和他的伙伴(男伙伴)以科学的眼光,冷眼观察比比女和他的关系(他们用编电码的方式把他简称为他)。一开始,这一对使出大力气互相排斥,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当把用网装住的他放到比比女的床上时,比比女虽然被堵着嘴,也拼命叫喊。挣扎得这么厉害,精彩的杂技表演,他吱吱地惊叫,似乎到了动物愤怒得忍无可忍的边缘,他咬、抓、博斗,似乎为了自己活命,比比女尽管手脚无力,看样子懒洋洋的,也拼命搏斗,似乎也是为了她本人活命!这样持续了几个小时,一整夜,第二天夜晚,第三天夜晚。在X先生居住的柏林格门街这个引人入胜的居民街从来没有发生过X先生家里这么非同寻常的趣事。

他不愿意这样做,他当然不想这样干,X先生戴着手套强迫他到那里去,他这个小小的披着毛皮的畜生,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可怜的比比女四肢摊开,摆成一个“大”字,无可奈何,被他的爪子和牙齿弄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为什么先逼着他嘴在前,接着,头在前,再接着是光滑的身体,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在那里面——他透不过气来,他快窒息了,他用牙齿撕咬想要挣脱,然而,即使如此,X先生仍然兴奋得双手颤抖着硬是把他推进去,而X先生的同伙则站在床边肃然起敬围观。推进去,再往里——推进比比女肥胖的大腿间血液热乎乎、富有韧性,伸缩性极强、博动着的管道里——再往里推,直推到只剩下光滑、毛茸茸的屁股和粉红色的尾巴。他恐慌得啃噬把他紧紧困住的肉壁,血液间歇地喷出来,几乎把他淹死,比比女骨盆肌肉不由自主的痉挛几乎把他压扁,要不是他和比比女都昏厥过去,还不知道这场战斗如何收场。连X先生和他的同伙也良心发现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的争斗总算停了下来。

如同圣女贞德被绑在卢昂的火刑柱上殉难,火苗越来越高,没头没脑地吞噬着她,直到把她烧成灰烬。据报道,圣女贞德临死前欢天喜地地高呼:“耶稣!耶稣!耶稣!”

谁来清扫这一片狼藉。谁,忍住偏头痛,来收拾她擦破的大腿间一叠叠湿透了的卫生纸,她怕看见自己肿起来的下巴,怕在任何镜子般明亮的平面照见青紫的眼睛,看见自己悄悄地独自哭泣,小心翼翼地穿着拖鞋、仿日式的棉衣便服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唯一的安慰是在大多数房间里至少有一台电视,哪怕吸尘器轰鸣,她也不孤单。有蒂姆牧师,有教士杰西,还有斯威特?阿拉巴玛?麦克高文陪伴。至少是个安慰。因为比比女不但受到这个世界上应该对她的感情最负责任的男人亲手让她蒙受的这种奇耻大辱,不但事后全身瘫软,隐隐约约记起身体受了损伤,要冒感染、不育、妇女病复发的危险——不但如此,第二天还要被迫收拾这一片狼藉。除了她,还有谁。洗床单,清洗血迹斑斑的床单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要手足着地把地毯上的印渍擦干净(成效甚小)。用吸尘器清洁地毯。

吸尘袋里已经装满了尘土,换新的袋子又麻烦。换新的吸尘袋总是遇到问题。头晕,好几次疼痛难忍,只得坐下来喘口气。她的双腿上流着乌黑的血,犹如一条条血肠。她用刷洗沙锅时刷断的钢刷纤维深深插进她的手指。啊!爱情到哪里去了!一天夜晚,他着实给了比比女一个惊喜。他郁郁寡欢平静地说,今天不是比比女的生日吗。她以为没人惦记着她的生日,这个念头折磨着她哩。刚德拉大饭店是城里为数不多的印度豪华餐馆之一,在这家餐馆也可以点比萨。他们走进这家餐馆的时候,饭店的员工都在守候着。生日快乐!放气球,半嗔半怪地齐声说道:你以为我们忘了吗?比比女点了一瓶黑刺李杜松子汽水,这瓶汽水直接浇到了比比女的头上,她咯咯笑起来,用手拍嘴巴,把打嗝压下去。比比女的丈夫责骂饭店的服务员,为了一干二净地摆脱这场冲突,比比女走进卫生间,照着玫瑰色灯光映照下的镜子补妆。还好,感谢上帝,左眼下的青紫已经渐渐褪了。接着,她小心地用卫生纸垫好便盆,以免沾染上传染病。自从患上艾滋病,比比女变得更讲究。随后她坐在卫生纸上,心里卸下了一切负担,正感到快乐,才过了一会儿,她回头一看,尽管或许她已经意识到背后有东西,只是偶然一回头,看见离她不到六英寸远,在玻璃上覆盖着寒霜、有点儿阴暗的窗台上,有一只眨着红眼睛的巨大的啮齿动物。啊,亲爱的上帝,是一只老鼠,那两只眼睛正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心猛然一沉,几乎停止了。可怜的比比女尖叫起来,叫声渗透了饭店每一堵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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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关于怪诞

从文学这个角度看,什么是“怪诞”——什么是“恐怖”?为什么这些表面看来受思想排斥的东西对一些人具有如此久远的吸引力?

我认为人的经验是最深奥的。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是主观存在于这个世界,从自我这个角度认识世界,这个“主体”是难以接近的,因此对别人是不真实的、神秘的。而其正面形象——所有的人都一样,从最深层的意义上说,全是陌生人。

文学领域的怪诞林林总总,无法界定。我们已有许许多多关于这方面的形象。远至盎格鲁-撒克逊古史诗《贝奥伍夫》中格伦德尔的妖怪母亲,近至教堂墙壁上雕刻的丑陋顽皮的怪兽;从《伊利亚特》所描绘的大屠杀的恐怖实景到弗兰兹?卡夫卡的《在苦役营(InthePenalColony)》里“不平常的器械”;从以圣哲罗姆名字命名的隐修会会员波希的喜剧性梦魇形象到20世纪艺术性很强的电影——维纳?黑佐格1979年把德国1922年经典的无声电影、F?W?茂瑙的《吸血僵尸》重新制作。恐怖故事都是难以给“怪诞”定义的例子。“怪诞”是一个敏感的题材,它使戈雅的艺术天才、达利的庸俗超现实主义、洛夫?克拉夫特不加修饰描写内心世界的才能、伊萨克?迪内森的巴洛克式结构复杂、形式怪诞的小说、格林神话故事宿命论的朴素文风以及威廉?福克纳复杂的想象力(其登峰造极之作为《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有了用武之地。

在莎士比亚舞台剧《李尔王》里格劳谢斯特长期遭受的磨难是舞台上登峰造极的怪诞形象,谢苗尔?贝科特男女主人公倒霉的命运也是如此——例如《嘴》里女人的嘴巴。从尼古拉?果戈理的《鼻子》到保尔?鲍里斯的《远方的故事》(ADistantEpisode);从卡尔?科林格、爱德华?蒙克、古斯塔夫?克莱门特和埃贡?席勒的血肉恶魔形象到弗兰西斯?培根、埃里克?菲斯克、罗博特?戈贝尔(罗伯特?高博);从叶米雷亚斯?戈特赫尔夫(《黑蜘蛛》,1842)到后现代幻想家安吉拉?卡特、托马斯?里戈逖(Ligotti)、克利夫?巴克、丽萨?图特尔(LisaTuttle)和主流畅销作家斯蒂芬?金、彼特?斯陶伯(Straub)、安娜?莱斯——从以上作家我们认识到尽管怪诞小说的风格各有千秋,大相径庭,其笔触之大胆却如出一辙。(鬼怪小说是否一定属于怪诞流派?——非也。维多利亚时代的鬼怪故事里的鬼魂总的说来都是太“美好”的。无论作者是男是女,其作品里面的鬼魂都大有淑女风范。亨利?詹姆斯的鬼怪小说跟其同时代的作家伊迪斯?华顿、哥楚德?阿瑟顿一样,大多数作品虽然写得十分雅致,但太迎合上流社会的口味,而不能称之为怪诞。)怪诞形象在H.G威尔斯的《拦截人魔岛》里是可怕的兽人,而当代最有灵感的怪诞电影制片人戴维德?克劳恩伯格的怪诞形象则是犯忌的(如《变蝇人》、《明星脸》、《母巢(TheBrood)》、《裸体午餐》)——也就是说,怪诞总是离不开直言不讳地涉及肉体,这种怪诞无论用多少认识论的注释也无法驱除。实际上可以定义为“美好”的反面。

1840年最伟大最受争议的恐怖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出版了《恐怖故事集》,其中包括后来成为经典的《红死魔的面具》、《泄密的心》、《陷坑与钟摆》、《一桶白葡萄酒》、《厄舍屋的倒塌》。在这一个时期,文坛上存在着一个作家和作品颇丰的不同流派,这一流派借用建筑学用语被称之为“哥德式”小说。坡对这一流派十分了解:霍拉斯?华尔普尔的《奥特兰多城堡》(发表于1764年的哥德式小说)、里查德?坎伯兰的《蒙特利玛斯的毒害者》(1791)、安?德克利夫的大作《阿多夫之迷》(1794)和《意大利人》(1797)、M.G.刘易斯的《修道士》(1796)、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以及C.R.马图林的《流浪汉梅尔墨希》(1820);E.T.A.霍夫曼离奇的寓言,其中《沙人》(1817)最具有坡的特色;与坡同时期的作家华盛顿?欧文(其亲切友善、娓娓道来的散文风格掩盖了《瑞普?凡?温克(李白大梦)》和《睡谷的传说》里的怪诞)以及纳桑尼尔?霍桑。还有美国最早的哥德派作家查尔斯?布洛克顿?布朗的《威兰德(Wieland)》(1798),而坡反过来对怪诞小说和神秘侦探小说也起了很大的影响,其广泛之程度无法衡量。谁没有受过坡的影响?——不管这个影响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不管这个影响是大还是小,谁在青年甚至少儿时代没有沉醉在坡的作品里?

对文学的爱好使我们为之受惊吓,为之震惊,有时候受其排斥,这种对文学的爱好似乎如同对白天、对理性、对科学的怀疑论,对真理“真实”的反冲动力一样深深地植根于人类的心理活动中(暂时忘却理性事实上是否真的与“真实”有联系)。奥伯利?比亚兹莱阴险狡猾的两性人难道不如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乐的画像真实?雪利登?拉?芬努的《吸血鬼卡米拉》(1871)或者布林?斯托克的《德库拉(吸血惊情四百年)》里过度耸人听闻的情节能使人的敏感性难以忍受,而投向更“文学”的作品,例如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和托马斯?曼象征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魂断威尼斯》、《马里奥与魔术师》、《特里斯坦》“……那个名叫安东?克洛齐亚的孩子,是个良种婴儿,他以巨大的能量和残酷无情为自己抢占生活中的地位,年轻的母亲似乎在每天难以察觉的低烧中渐渐消瘦”)在所有畸形恐怖的庞然大物中,吸血鬼传统上总是最吸引人又最令人反感的,因为吸血鬼总是被描绘得具有美学的吸引力(即从性爱这个角度出发)。(红头发,不戴帽子的彼得?奎恩特,“非常坚挺”,正是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中要拧紧的绞链——除非他本身就是颗螺丝)。这就是严禁宣扬的事实,不能说的禁忌——即邪恶并不总是令人厌恶的,反而常常有吸引人之处,自然界的灾害和事故只把我们当作牺牲品,吸血鬼所具有的力量不同于自然界和事故,它并不单纯危害我们,而且要让我们积极地成为它的帮凶。

孩子们特别容易受怪诞形象的影响,因为孩子们在学习如何分辨“真”、“假”;“善”、“恶”。每个小小孩子的精神体验是感情、印象、事件以及与“意思”结合起来的“各种形象”的万花筒,过后将被时间覆盖而遗忘——怎样才能看懂这个熙熙攘攘、处于鼎盛时期的宇宙?我童年时代最早、至今仍然和“真实”事件一道深深印在脑海里的最恐怖的形象是刘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当时我住在一个小农场,农场里常常杀鸡)。在这一本总的说来令人烦扰的书结尾的那一章里,爱丽丝在宴会上将加冕成为王后,宴会开始大有希望,后来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当心你自己!”白皇后用双手揪住爱丽丝的头发尖声叫道。“就要发生怪事了!”

接着……转眼间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都发生了。蜡烛全都飞到了天花板上……每个瓶子都拿了两个碟子做翅膀,用叉子做脚,鼓动着翅膀朝四面八方跑去。

这期间,爱丽丝一直听见有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哈哈大笑,她转身想要看看白皇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见一腿羊肉坐在一张椅子里。“我在这里!”从盛汤的盖碗里响起一个声音,爱丽丝又回头一看,刚好看见白皇后宽宽的、善良的脸从盖碗边缘对着她笑了一会儿就消失在汤碗里了。

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有几个客人已经躺倒跌进了碟子里,汤勺已经朝爱丽丝的椅子舀过来。

爱丽丝从梦中醒来,逃脱了被吃掉的梦魇。如同她在奇境中历险的梦中醒来。但如果记忆把无法形容的东西保留下来,而无法形容的东西又不能还原成梦,那该是什么样的慰藉?

从更技术的意义上说,从美学的角度表现恐怖是与经验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提高心灵的内部世界(或许将其排斥)使之外化这方面有联系的。在这个解构时代,即使我们没有能力从心理学和人类学方面把表面上看起来模糊的文件进行解码,不论神话故事、传说、文艺作品、客观推断出的历史、科学报告等,在怪诞存在的情况下,我们也该能够马上感觉到真假同时并存,由于心智是相当真实的——其中包括感情、情绪、交替的困惑、信仰等——尽管无法度量。主观性作为人的本质也是奥秘,是把我们区分开来不可或缺的东西。

我们对恐怖小说评价的标准是在阅读恐怖小说的时候我们越来越感到害怕,被迫飞快地阅读,暂时把通常的怀疑完全悬搁起来,不提出问题,几乎把自己作为书中的一分子,积极参与,我们别无他法,只有把故事读下去。跟神话故事一样,怪诞和恐怖文学也感染了我们的孩子,在孩子的心灵中唤起了某种初始的东西。恐怖的外在表现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无边无际——而恐怖的内涵则难以捉摸。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们可以凭空猜想,但居住在这个五光十色、人口众多、喜欢交际、忙着从事外部事务的世界里,作为社会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角色,有自己的社会身份,以有别于他人。况且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自认为得心应手、安闲自在——不去胡乱猜想,不是聪明透顶的吗?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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