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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叹十声之四: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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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这些事根本未曾发生过。要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噩梦,那该有多好?可惜,事实就是事实,我早就说过,这不是个故事,我现在对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在这个世上发生过的。夜姑娘,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喜欢它就不会来,事已如此,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了,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你蒙住眼睛不看,当年的事就消失了么?”灰烬的气味中,龙修的声音很慢很沉重地传来,然而他叹一口气,语声仍是不急不躁,说得那样无奈而温柔。我缓缓放下捂脸的双手,木然望着他。
“你只说后来便怎样了。”
“后来?后来自然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啊。这中间的细情不用向你一一描述了罢?只怕你听了又要害臊,唉,别人家姑娘害羞起来脸儿红得那般好看,夜姑娘你老人家一不好意思了却是提剑便砍,我是怕了你了,就算你老想听,我也没这个胆子说。”他展颜一笑,又恢复了那种促狭的神气,公然调侃起我来。说完马上向后挪了两步,见我呆呆坐着没有追杀的意思,才笑着续道:“何况,他二人男欢女爱之时,不但姑娘你,就连在下也还没有出生呢,我倒是想看,可也得看得着啊!那时我还不知在哪儿排队等着投胎哩!闲言碎语且不忙讲,只说这女剑仙一生与世隔绝,终日除了练剑就是杀‘人’,本未曾尝过情爱滋味。想这等大本事的人原该是心高气傲的,那些世俗男子,任他公子王孙,只怕轻易也看不入眼。故此这女剑仙虽活了几百载,却是情窦未开,冰寒雪冷。但男女相悦那是自然之理,人的天性,不是什么清规戒律可以抹煞的,譬如以土壅水,纵然一时堵得住,终究不能长久,有朝一日决了口,那可更是轰轰烈烈、泛滥不可收拾。女剑仙见蛇王气度豪迈、仪表非凡,固然动了凡心,那蛇王修道千年,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既美丽又身手高强的女子,一时也是意乱情迷。两人本是生死对头,这回却不打不相识,双双都看对了眼了。想来这也是夙世前缘,避无可避。据说那时蛇王已被制住,再无还手之力,剑仙手执宝剑,已刺破他胸膛,只要剑尖再往前送那么一寸半寸,当时便取了他的性命。可不知怎的,她瞧着剑下之人,这一寸竟然再也刺不下去。嗯,真是爱恨交织啊……后来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干柴烈火搅到一处去的,我可没瞧见。
总之呢,他们是搅到一处了。就把那龙争虎斗之场作了鸾交凤会的洞房,嘿嘿,结下了枕席之爱,做了无媒证的夫妻。那女剑仙也真好笑,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早就以他为夫了,嘴上偏偏不肯服输,一夕之欢后,居然还要板起脸追问蛇王这场比武究竟是谁胜了。你说这些正派弟子是不是大道理把脑袋都学傻了,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啊哟,夜姑娘我可不是说你——那蛇王自然说是你胜了啊,我败在你手下,心服口服,可是山中众兄弟跟随我几百年,大家信得过我能保护他们,我绝不能负了他们。你虽然赢了,我却也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兄弟,除非你先杀了我。这不是废话么,都成了两口子啦,还杀什么杀?那女剑仙都做了人家老婆了,山里的众妖精也都该尊她一声主母,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打的?唉,要是她有我一半聪明就好了——可惜这女剑仙偏偏想不开,放着其乐融融的好日子不过,竟狠下心来逼蛇王发誓。发的什么誓?夜姑娘你该是知道的,仙魔两道有这么一个规矩,无论有何等深仇大恨,只要两人对决,一方输了,倘若亲口认了,应允了对方不再犯他,便该遵守诺言终生不能对他有半点招惹,有什么冤仇都得丢开手。否则便是破誓,都说要遭杀身之报的。你一定是听说过这事的罢?
那蛇王才得了娇妻,怎么舍得就此丢开?无奈她苦苦相逼,只好起誓,说道我不是半石山仙人的对手,如今天地为证,我和我的手下当退隐深山,不踏足人间半步,也不敢再犯侠踪。自此以后,我终生不再与她相见,她所到的地方我当退避三舍,如有背誓,天地共诛——这可不是发疯么?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好日子才刚开始,一下子硬生生拆散了,生离死别。又没人逼他们,夜姑娘,你说那女剑仙是不是有毛病啊?还是正派弟子全都这个德行?宁可忍受心里头千刀万剐的痛楚,就为保全所谓的正道名声——”
“他二人相恋本是大逆不道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依你所说,那女剑仙也非泛泛无名之辈,倘若当真和一个妖王双宿双栖起来,岂能瞒过世人耳目?将来一旦被正派同道发觉,只怕不单他两夫妻,就连那一山的妖物谁也逃不过杀身之祸。到时天下剑士群起而攻之,凭他一个小小蛇妖挡得了么?那女子宁可自己痛苦,为的本是保全丈夫性命,有人偏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没法说了。”我冷笑道。
龙修抓抓头,作恍然大悟状:“啊!是这样么?多亏你分解明白,打破了我心中一个谜团。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想到此事总觉得不是味儿。若是这样,我便释然了。嗯,我想你说的对。如此说来那女剑仙非但不是虚伪之辈,反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令人起敬。但不管怎么说,他二人一夕之缘后,是就此分开了。那女剑仙硬着心肠撇下了丈夫,这一去便不再回头。蛇王失魂落魄,孤零零回到本山,仍和群妖一处混着,但要想再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却不能够了。众妖得知他退了强敌,保全一山老小,个个敬他高义,对大王感恩戴德。蛇王受万妖尊崇,终日却只是愁眉不展。他对那女剑仙实是铭心刻骨地相思。可笑世人只说人间有情,其实妖也有真情,却没人看见。一个妖倘若爱上一个人,也是甘愿自己死了,只要她平安快活——倘若尔虞我诈,人便和妖一般险毒;要是动了真心,妖也有可悯之处。夜姑娘,你相信么?”
说完这句话,他炯炯地盯视着我,十分唐突无礼。我想厉声斥责,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竟尔变了样子,我自己竟也不能控制似的。
“——我不知道。”一腔怒火无从燃起,末了,在龙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我只是萧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他瞅了我半晌,轻轻笑道:“那蛇王食不知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拼着破誓,竟出山寻找妻子去了。他明知人妖殊途,正邪两难,只是这份相思蚀骨,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他想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哪怕立时给她杀了,也胜过这样生不如死地过活。只要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在面前,一眼就足够了。于是他抱着必死之念,径自上了半石山。
谁知妻子却不在山上。半石山上一个人也没有。蛇王只得又下山来。原来三年前那女剑仙与他离别之后,就没再回过半石山,独自也不知漫游到哪里去了。蛇王多方打听,一路苦苦追寻,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几个月后终于给他找到了妻子。那女剑仙这些年来销声匿迹,原来她躲在滇南蛮夷之地,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村里,扮作个寻常村妇,和当地的土人混迹一处,隐姓埋名,替人绣作为生。她那双一剑既出斩鬼惊神的手,如今拿着针线绣些花鸟,夷人没见过中原花绣,都欢喜她的手艺,愿意拿番薯之类来换。就靠这点寒薄口粮,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蛇王见到妻子沦落至此,那份心酸也不用说了。夜姑娘,你可知道凭她那么大的本事,为何竟甘愿如此埋没自己?”
暖热的空气中,我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张清艳如仙却终年郁郁的脸,霎时带来一股凉气……啊那女子她模糊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道谜题……当谜底在我眼前一点点揭开,我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
仿佛又看到草庐深处的阴影中,那终年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半石山上,永远云雾混沌,蔓草荒烟的阴霾日日年年堆积,深渊的中心是她的背影,是的,永远背着人,以拒绝整个世界的姿态在那阴影中宛转下沉……风姿绝世,剑起风雷,而她只是一直沉,沉下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嘶哑,喃喃自语:“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即使未曾入土,也已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
“说的好。只是心灰意冷这句话却不是人人都说得的。只有那些身无牵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之人才有资格说一句我心已经死了。不然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为何也不见人人都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呢?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有的人,就是不想活了也只好撑着。这就是责任,只有亲身当此情境才能明白,尘缘,呵呵,尘缘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想断就能断得了的啊!”
“她……她学道几百年,早已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尘缘未了?”我瞪着龙修,只觉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却又不得不问。
“本来一个剑仙,是没有什么尘缘可牵绊的。但这是前生冤孽,那女剑仙与蛇王一夕姻缘,不想竟然珠胎暗结。她身怀有孕,三年之后,足月分娩,产下一个婴儿。夜姑娘,在下想请问你,这母子骨血之情,可是说断便能斩断的么?”
龙修一反常态,第一次对我冷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悲凉。或许不愿被人窥见软弱模样,笑了几声,他用力抹了抹脸,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牙签来,故意张大了口,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剔起牙来,样子惫懒无赖之极。我直直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嘴边油迹尚未擦干净,跷着脚一甩一甩,眯起眼睛仿佛心满意足地专心剔牙,间或还肆无忌惮地大声打几个嗝。那副德行无论给谁看了都绝不会想到此人能有什么凄凉身世,那猥琐市井的神态教人只想痛揍这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一顿,枉自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我没曾细想过,名叫龙修的男子,原来从第一天相识开始便着意在人前做出玩世不恭、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的没心没肺的模样——或许不是从我见到他那天,几十,几百年他都是戴着这个面具做人的,也未可知。龙修叼着牙签色迷迷地斜眼只瞧着我笑,那张脸分明写着不要怜悯,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怜悯。他不需要来自旁人的支撑,他自己活得不知道有多坚强、多滋润。
他好象故意要人讨厌他,并以此为乐。
“她生下了一个婴儿……”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三年后……原来她生了一个婴儿……为什么是三年?”
龙修扬头,撅起嘴唇,噗的一声将牙签啐向远处,痛心疾首:“为什么三年?我说夜姑娘,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故事啊?我唾沫都快说干啦,您老给点面子行不行?我说的可是蛇王,千年蛇王诶!好歹人家的爹也是个得道的魔头啊!那孩子天赋异禀,人家父亲是蛇王、母亲是剑仙,这半仙半妖之体,怀胎三年很过分么?你没听过古记么,多少圣贤奇人,论到根子上,原都有山野精灵啊龙蛇仙魔什么的血脉呢!老子他娘怀了他六十年,生下来就是个白发老翁,比起来我说的这孩子才怀三年,算得了什么啊!亏你还是学剑之人,难道你就没看出来,这孩子实在是骨格清奇、超凡绝俗、英气勃勃、闭月羞花?啊?”
他一头奚落,一骨碌翻身滚到我跟前,以手托腮巴巴儿地瞅着我,两眼一眨一眨,嘿嘿一乐,面上就此定格,做出个痴呆的笑容,只差从口角流下哈喇子来了。那样子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我这会儿却没心思抽他,只摇头道:“我是真不知道。谢你解说,后来他们一家的结果如何,还请你讲完。”
“啧啧,我还以为咱们的夜姑娘除了剑,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呢。真难得,原来你心中到底也是很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的。你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么?你也很怜惜这个小宝贝罢?要是你见到他,我看以夜姑娘这等菩萨心肠的人儿,一定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好生安慰罢?”说着向我脚边蹭来。
我忍气道:“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请你讲给我听。”
龙修嘻嘻一笑,并无失望之色,仍然精神奕奕地讲下去道:“还能怎样呢?人家小宝贝都生下来啦。话说那女剑仙既然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了,为防同道知觉,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越是偏僻越好。夜姑娘,你是个女儿家,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怎么强、怎么厉害也好,到这时候都只是一个单纯的母亲。母爱其子,这是众生天性,那女剑仙,她本来无意名利,此时更是万念俱息,只求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带大。可怜夫妻俩天各一方,此生料也难以相见,如今她只剩下这个孩子——孩子身上流着她所爱之人一半血脉。当蛇王找到他们母子,他万万没想到三年前一场孽缘,剑仙竟已替他诞下娇儿。对,那是一个男婴,长得不用说了,自是剑眉星目、英俊无比,更奇的是此儿身具仙妖双血,身虽妖种,那气息经脉,种种皆从正道一流,皆带仙气呀。这孩子,唉,倘若有名师教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只说蛇王在荒村见到他母子俩,第一眼先看到婴孩身上裹着一幅襁褓,大红盘金,满满地绣的全是蟒纹。那男婴才几个月大,周身穿的用的可全都是人间一品大员才能沾身的花样,越发衬得他雄姿英发,咳咳……蛇王看见婴孩穿着蟒袍,立时便知那是他的亲生骨血,是他们俩生的儿子!当下不顾一切,上前便即认妻,苦求母子俩回到他身边。那女剑仙当日远走,本是抱着永别之心,或许如夜姑娘你所说,她是不忍连累情郎。但后来有了孩子,景况自又不同。一个做娘的人,再硬再狠,终也舍不得让儿子没有父亲,况且她原本对蛇王甚是相爱。当日所说的什么倘若妖孽胆敢再犯侠踪便拔剑诛却,到这会儿自然成了空话,一个是孩子爹,一个是孩子妈,儿子活生生抱在怀里,谁能下得去手?那时众夷人村民见来了外人,不禁都涌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剑仙无法,只得承认来的这个男人是她丈夫,只因当年夫妻口角,愤而离家出走。村民都怜她母子无依无靠,今天见人家丈夫寻到此间,自然纷纷劝合,众人不问情由,劈头盖脸先把蛇王臭骂一顿,说他不懂事,不知道心疼老婆。蛇王纵有通天神力,这时也只得听着。全村强作保人,将夫妻俩撮合,重归于好。女剑仙也不好说什么的了,于是当晚村中大燃篝火,喝酒作乐,庆贺他一家三口团圆。次日又各家凑了盘缠,送他们回归故里。所以说化外之人,民风淳朴。
蛇王找回娇妻,又凭空得了个大胖儿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他要妻子答应无论如何再也不可离他而去,女剑仙却抚着他胸上那条疤痕——当年她亲手刺下的——说道她心中很怕,她记得三年前他立下的誓言,总是不安。她抱着儿子,要蛇王应允,他要忘记自己蛇妖的真身,今生不再动用妖力,只做一个平凡男人,陪着她白头终老,一起把儿子养大。他们一家三口再也不问世间正邪之争,专心好好儿地养儿子,待儿子长大,为他娶个好媳妇,生下孙子,传宗接代,天伦之乐……呵呵,夜姑娘,你该猜到的了,左右无非热恋中人那些傻话,什么白头偕老与世无争……若是世事都有这么便宜,还谈什么造化无常,什么天道不仁?
可是我这番话,无论说给任何一对相爱的男女听,他们都不会相信的。那些傻子只以为花可不败,月能长圆,世上纵有荆棘密布,对他们俩也会网开一面——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的这份情意和世人都不同,旁人都是逢场作戏,只有自己掏心掏肺、吉人天相,从古至今,再没有这样伟大的恋情了!蛇王虽有千年道行,一旦坠入情网,和人间那些毛头小伙子也没什么分别。他不但一口应允,而且指着胸前伤疤,说倘若自己不能一心一意爱护妻儿、再去参与那些妖界之事的话,就让妻子手中飞剑再从这里刺进去,把心剜出来看看。那剑仙听了这番表白自是感动非常,三口儿离了滇地蛮荒,悄悄回到中原。蛇王当日不告而别,这时不免要回山中作个交代,将王位拣一个老成可靠之辈传了,安顿好群妖,这才能安心同妻儿退隐山林去。他的妻对此自无异议,带孩子找了个隐僻之地就近住下,便打发他回山里安排诸事去。只是临行前切切叮嘱于他,要他到山中无论遇到何事,万不可耽搁行程,便是一时事不能了,好歹回来报个信儿,免得妻儿担忧。
蛇王当然答允。他想自己才不过离山几个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回去对众兄弟解释清楚,传了王位,便可回家了。谁知进山一看,竟然满目血腥!去时景象,山川依旧,人民已非。
当日山中群妖聚义,在蛇王带领下蕃衍生息,少说也以万计,好生兴旺发达。他走了才不过几个月,回来一看,偌大一个妖国子民竟只剩得不到三成,还都是老弱病残,躲藏在山间水底,方能全此残生的。其余妖物横尸遍野,山中血光冲天,不堪卒睹。蛇王大惊,找到幸存的手下,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正道中人趁他不在,以蜀山一派为首,派人突袭了妖山。众妖群龙无首,又猝不及防,这一役竟给杀了十之七八,死的死,伤的伤,惨象莫可名状。蛇王与他们几百年来相依为命,今日陡遭大变,亲见同伴尸首躺得遍山都是,岂有不怒之理?更兼那残存旧部上前哭诉,说道正派早就想铲除他们,只因忌惮蛇王厉害,恐怕是故意派遣一个美貌女子迷惑于他,将他引开,好突施奇袭,一举消灭妖国。蛇王虽不信这番说话,然见朝夕相处的朋友同类身首异处,那一股悲愤涌将上来,当即忘了要早早回家之事,对残存弟兄允诺,誓要杀光正道来攻之人,替大家报仇。旧部又告诉他,这次袭击虽以蜀山弟子为主力,想是蜀山众老不屑与这群小妖对峙,却一个也没下山来。正派同盟的首领是一个叫做‘鹤羽真人’的家伙,是他率领众剑士来杀他们的。如今群妖虽诛,首恶未除,他们这次没能杀到蛇王,只怕他日还要卷土重来,将山中众人斩草除根。蛇王听了,自无别话,只忙着救死扶伤,和幸存之妖休养生息,以备来日那‘鹤羽真人’及同党再来之时俾能抵挡。
如今不提蛇王在山中整顿残部,只说他妻子带着儿子,在一个偏僻小镇上苦等丈夫归家,盼了两个月,始终不见他回来,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蜀山蕴天阁的首座弟子、清玄道人葛白辉。蛇王之妻在市集上碰到他,心中只恐被他发现儿子,只得谎称三年前力拼妖王受了重创,一直隐居在此养伤。那葛白辉说,素知师姐功力高深,当年单身挑战妖王令人钦佩,现今众位师长都知某某山中有此一伙作乱的妖物,已派人前去铲除了。因是一群小妖,除了为首的妖王,余者并无可惮,故师长们一心要给后辈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派出去的除妖之人皆是以蜀山为首的各派年轻弟子,横竖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此战几乎是可操必胜的,完全是为了让小一辈露露脸。师姐成名已久,众后辈同道甚为仰慕,且蜀山早已有意请师姐加盟,可叹师姐生性疏懒,竟然几请不至。本派长老尽皆惋惜不已。这次行动虽然找不到师姐本人,蜀山前辈们仍开恩特封了师姐一个鹤羽真人的名号,挂衔任斩妖壮举的总统领,也是个借师姐威名震慑宵小的意思。
蛇王之妻听了这番话,又听葛白辉说正派同盟已出击过一次,大获全胜,杀了不少妖邪,只有妖王不知遁向何方,倒给他漏网了。现下据探报妖王已回本山,正企图重整妖军,这喘息之机万万不能给他,只怕同盟不日便要发起第二次突袭。如今找到师姐,更是意外之喜,正道大长威风云云。那蛇王之妻早已听得胆战心惊,如何还去理他什么务请师姐率领后辈出击、杀妖王立奇功的鬼话,匆匆设法将他打发走了,只答应七日后前往正派盟友大营商讨军情,暂作拖延。回了家,她这厢刻不容缓,立即抱孩子便动身前往妖山,要看丈夫平安与否。
到得山中,那女剑仙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呵呵,这不用我多说了罢?她丈夫率领幸存群妖,磨刀砺剑、吞气拜月,准备血战报仇。众妖个个都红了眼,形若疯狂。她进入妖精巢穴,只见丈夫身披王袍,正大声激励群妖,誓要杀光正道那些狗崽子雪此深恨,那为首的“鹤羽真人”更绝不能便宜了他,捉到这个家伙,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沥血坛前祭祀死难兄弟。他现出蛇妖本相,脸生鳞片,嘘气成云,袍底拖出吊桶粗细的一条蛇尾,绕身三匝——好不怕人!女剑仙隐身石后,早已瞧得呆了,这时分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挤不出来。谁知她怀里抱的婴孩看到爹爹这般模样,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蛇王陡见妻儿竟寻到这里,当场也是怔住了,连蛇妖本相都忘了敛去。他伸手想抱儿子,婴孩吓得只往母亲怀里躲,拼命大哭,打死不敢找他。众妖早已团团围至,女剑仙怀抱娇儿,瞧了他半晌,只问了一句: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蛇王张口结舌,还未来得及答话,众妖却都已知道这个女人便是迷惑大王、施那调虎离山计策的正派奸细,霎时群情汹涌,嚷成一片,都要她为死去的同类偿命。蛇王喝住他们,望着妻儿,哑口无言。只见妻子神色冰冷,说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蛇王道:‘你先回家等我,我们马上要和蜀山的人开战,你夹在中间不大好。等我了结了此间之事马上回去,再不离开你们母子了。’他妻子道:‘你一定要杀人么?’
蛇王眼看娇妻爱子,一边是夫妻恩爱父子至亲,一边是兄弟患难之情,好生为难。但亲见了众多老部下横尸遍野的惨状,此时强敌重来在即,如何能抛下他们不管。只好硬起心肠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们先欺到我们头上来的,这些兄弟不能白死。我们没害过人,凭什么要任他们宰割?你先回家,这里的事不用你管,我自会了断。至少要诛了首恶,告慰大伙儿在天之灵。’他妻子望着他只是点头,说:‘那么你一定要杀那个带头的鹤羽真人是不是?你可知道她是谁?’蛇王道:‘管他是谁,便是蜀山五老亲至,这血海深仇也非报不可!那该死的什么鹤羽真人,我要亲手取他心头热血祭奠兄弟亡灵。这次算我对不住你,看在孩子面上,你且担待为夫这一遭。我打完这场仗一定回家,但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说完这句话,但听妻子冷笑一声,道:‘你本来就不是人!你发的誓我再也不信了,全是一派鬼话。是你背誓在先,我便要你兑现!’说罢左手将孩子向空中一抛,右手掣剑出鞘,那孩子再落下来的时候,蛇王的心已被她剜了出来,挑在剑尖,还在微微跳动。便是从三年前那道旧疤痕处刺进去的,蛇王的鲜血,没头没脸溅了那婴儿一身。”
龙修越说越快,声如急管哀弦,到此处突然停口。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狠狠搓脸,仿佛要抹去满面鲜血。
事隔这么多年,依稀似还闻得到那股血腥味,粘稠、新鲜的才从心头迸出的血,然而是冷的——冰凉的蛇的血液!我向后一靠,双手撑在地上,胸口起伏,只觉即将窒息。
龙修抹了两把脸,接着顺势伸了个懒腰,口里大声打着呵欠。背后墙上映着他的放大了数十倍的影子,黑幢幢扭曲变幻,全然不像是人的影子。我瞪着那黑影,眼看它一点点拉长了,越拉越长,在墙上夭矫舞动。
“那孩子心口的伤疤又是怎么一回事?”
龙修懒腰伸到一半,举着两手回过头来,墙上的影子跟着回头,长长的,蟠作一堆,一个巴斗般大的头颅向天昂起——
“蛇王死在妻子剑下,连一声都来不及吭,已遭挖心之灾。他倒了下去,尸体就在妻儿脚下现出原形。那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白蟒,被破了腹。群妖眼见这女子行凶杀了大王,此时已忘了害怕,纷纷鼓噪冲来。那女剑仙亲手杀死丈夫之时,正是婴孩从空中落回她怀里之刻,她接住婴儿,孩子浑身是血,望着死蟒只是大声哭叫。谁知那婴儿本是妖种,平日和常儿倒也没什么分别,这时受了惊吓,又见了血气,一边哇哇大哭,小手小脚眼看着竟也长出无数鳞片来,口内尖牙龇于唇外,双目翻白,竟显出蛇相来。这当儿满洞妖精向她杀来,那女剑仙不知是伤心过度神智已失,还是当真如此狠心,举起孩子哈哈狂笑起来,对群妖说:‘他身上有一半血液是我的,你们要不要也杀了他?与其让你们下手,不如让我了断了他!’便把婴孩再次抛起,挺剑刺去,要把亲生儿子也一剑穿心而过。”
“她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你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厉声喊道。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真的不知道。”龙修抱膝而坐,昂首朝天望着,衬着背后的巨大黑影,他安静得像具石像,连眼珠也一动不动。沉默许久,轻声说,“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当日那婴孩从空中朝剑尖直落,眼看要被穿在剑上,血花已然溅出,他母亲突然撤剑,孩子胸前流着血摔在地上,哭也哭不出声了。那女剑仙却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妖精攻到近前,登时被她挥剑砍得血肉横飞,就此一路杀了出去,再没回头看一眼她儿子是死是活。从那天以后,妖山上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我不明白……她真的忍心么?平日孩子哭一声,她都要忙不迭地抱他哄他,她亲手替他做衣裳、换尿布,孩子身上若破了点儿皮,做母亲的简直心疼欲死……难道她真的就忍心把他丢给一洞妖精,哪怕他快死了,也不去抱他一抱?孩子很痛,他才不到一岁,但妖种怀胎三载,恐怕连他父母也不知道,其实那时孩子已经记事了。大人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身上痛,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娘刺了他一剑,娘把他扔在地上,不要他了。那孩子好痛,他哭不出声,只在地上拼命挣扎,盼望母亲把他抱起来,可是娘连一眼也不再看他……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啊?他不是她的心肝宝贝么?他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么!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孩子才终于能够相信,原来,娘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双手牢牢抱住头。我的眼光越过龙修的身体,径直瞧着他背后的蛇影——是的,那庞然大物,仿佛来自洪荒森林的巨蟒它不曾随这个伤心男子蜷缩起来,它兀自于油烟熏黑的墙壁上蟠作一堆,只不过现在是自上而下倒挂,一圈一圈好似盘在无形的巨树之上,蟒身缠绕,蟒首探下来,微微缩着,纹丝不动,随时准备疾若闪电地弹出——这是战斗的姿势!我闭了闭眼。世人只说杯弓蛇影乃讽刺疑心过甚之辈,殊不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永远看不清在一个正对你笑着的人心里头是否正揣着一把刀。泄露真话的,反而是影子。呵呵,你这可怜的孩子,你这千古伤心人,这般无助无害,使我也几乎忍不住上前安慰,只可惜影子出卖了你。那杀机万重,一触即发,蛇类只在面对生死强敌时才会有这样全神贯注的姿态。
你骗谁?
我冷笑起来。
龙修从膝上抬起头,不满地嚷道:“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啊?这个孩子多可怜,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仰天笑了几声,索性往后一靠,脊背倚在墙上,将手肘在腿上一架,望定他:“反正他又没死。这不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么?好身手,好手段啊!”
龙修两眼一亮,喜道:“是嘛?你也看出来啦!我早就说了,他天赋异禀,英俊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啊!难得你终于看出来了。”
“果然天赋异禀,一个小小婴儿,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丢在妖洞里,居然不死。他的命倒也真大。”
“谁说不是呢。当日众妖本要斩草除根,杀了这个剑仙遗种的,但内中却有一些力持异议,说道大王对众人恩重如山,如今他死得这样惨,身后只留下这一条血脉,好歹这孩子也是本山之王的后裔,大王尸骨未寒,怎能再杀他唯一的儿子?大家一听有理,便留下了这孩子的性命,治好他的伤,带他躲藏起来。正派大军不日卷土重来,发现蛇王已死,杀了几个躲避不及的小妖也便自以为遗孽已然灭尽,就此鸣金收兵。众妖躲过了这一劫,从此在山中隐匿不出,孩子就被他们抚养长大,终于长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堂堂伟丈夫。那蛇王身虽亡故,总也算是有后了。”龙修叹道,“不知不觉,竟也过了二百多年了。这二百年来,群妖无日不对那孩子耳提面命,要他切记杀父之仇,痛骂他的母亲,说她是个狡诈、恶毒、虚情假义、心狠手辣的坏女人,她和他父亲好,完全是居心叵测的骗局。他们要他的心中只有这个仇恨,可是那孩子无法忘记年幼之时,母亲如何对他百般疼爱,她抱他在怀里哄他睡觉的模样、她身上的奶香,母亲喜欢轻轻地咬他的小脸,唤他小坏蛋……那孩子当年实在太小,他渐渐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很美很美……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那孩子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他时常想,不知娘现在知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呢?或者她以为儿子早就死了,不然,倘若娘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怎么能忍得下心二百多年都不来看他一次?难道她一点都不想看看长大了的儿子是什么模样么?娘常说他就是她的心肝,那孩子不明白,一个人没有了心肝,却又活了二百多年,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冷冷道:“你不用牵肠挂肚。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快活过,她日日夜夜忍受心底的折磨,终生痛苦悔恨。最后她死了,死在她自己的剑下,被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碎为霰雪,连具遗骨也没留下——你满意了么?”
“原来她是这样死的。”龙修怔怔地呆望着我,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我不知落向何方,他点了点头,一字字拖长了声音慢慢地重复,神情恍惚迷离,犹如身在梦中,“我知道她不在人世了……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原来她是这样死的……”
“不错,她是这样死的。现下你安心了,恭喜你大仇得报。”我高高地仰起头,阖拢双目,仿佛这样,一些液体就可以倒流回肚里去,不会沾湿了面颊。再睁眼的时候,龙修依旧呆坐不动。我用力吸一口气,伸手至衣下握住剑柄,道:“龙公子,话说得够多了。这件事拖了这么久,今天也该是了断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龙修摸摸下巴,双眼一眯,眸中邪气流泻。这厮死到临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望着我轻薄地笑了起来,伸舌尖舔舔嘴唇:“还有一句话,若能容我说完,姓龙的死了也闭眼了——夜来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在下曾经对你说过,命由天定,也由人走,一个人的命数,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还记得么?”
“那又如何?你东拉西扯这些不相干的鬼话,以为就可混过去么?”我不耐道。
“谁说不相干啊?”龙修倏地长身而起,情急叫道,“关系大了!我的意思是,为人不可一味听凭天意作弄,你以为这辈子命苦,便注定没有好收场么?错!只要你心意坚定不移,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夜来姑娘,譬如今天,许多事情是悲是喜,其实全在你一念之间,倘若能够要到幸福,你为什么就不肯试一试呢?还是你不敢?——是了,你不敢喜欢我,你明知道我对你是真心诚意地相爱,原来你枉自剑艺超群,却连自己的心都没勇气看上一眼,你还不如我娘当年!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你为什么不敢认!龙修此生非你不娶——”
不等他说完,我早叱道:“别做戏了!”掣剑在手,要向这个奸诈妖人刺去。
便在此刻,我看到龙修眼神一变,墙上蛇影蓄势已久,终于爆发。电光石火之间,庞大的蟒影急弹而出,与此同时龙修一声呼喝,身形凌空掠起,衣袍下摆鼓胀飘飞,带起一阵气流直逼面门,令人呼吸为窒。还未看清他的动作,我身上一紧,早被他拦腰抱住。
没想到这妖人的身手快到这等地步!我早知他用心险恶,但低估了他的修为。
我惭怒交加,正待挺剑刺他,忽听得呼喇喇一阵巨响,灰土飞扬,砖石乱落如雨,方才我倚靠着的那面土墙竟凭空洞穿。我被龙修抱住无暇回顾,破洞中有物探入,风声凌厉,直取我背心。我来不及回头,反手挥剑,来袭之物击到我背后一寸,为剑风所阻被迫稍退。
龙修的身子像是陡然暴长了十几倍,双臂死死抱住我,整个人如同一条拉长了的牛筋,一松手,倏地反弹回去。墙外偷袭之物不及再次出击,我被他搂着自半空抛过,落在地下连打了几个滚,身后桌凳火盆砰砰碰碰,一一被撞翻。龙修与我身上都着了几处火,这时分天旋地转,只见屋顶上蛇影乱舞,黑幢幢的巨蟒缠住个女子身影,一串急滚。客栈中又是惊喊震天,乱作一团。
混乱中但听龙修叫道:“雪旌使,你们替我守护,让我亲手杀了这丫头,为父王报仇!”
“少主小心!属下等恭贺少主大仇得报,请少主速速动手,宰了她!宰了她!”
身后传来悉悉簌簌声响,似有巨大章鱼自墙缺处爬进来。我听到猛虎啸声,其间一个女人喉咙尖声高叫。龙修……龙修,这就是你的真心诚意、这就是你的喜欢?望着屋顶蛇影,忽然间我只想放声狂笑。
“我要吸尽她全身鲜血!”那男人的声音恶狠狠喊道,屋顶上,巴斗大的蟒蛇头颅昂起,啊,这一刻,一切忽然如此清晰……甚至看得到蛇口中咝咝吐出毒辣的信子。龙修压在我身上,高高抬头,然后,那双永远迷蒙如烟、惘然无助的琥珀色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龙修的脸,向我呼啸俯冲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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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龙修本来就是喜欢她的,但这大姐实在太有勇无谋,或者疑心太重,总之看不出来人家的真正心意,总以为龙修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害她。其实是白夫人一伙去而复返,已经埋伏在墙外,准备突然袭击杀她了,这大姐不知道,龙修却已经看出来了。他是故意显出蛇影警示夜来,但夜来只顾防备他了。所以龙修只好抢在那伙人发难之前先把夜来拖走,但他又不想得罪那些妖怪,所以还得装作是为了杀她的样子。龙修其实是很圆滑、很会保护自己的——不像夜来这个正派弟子,果然是把脑袋学傻了,和一切正派弟子的形象一样,有点木头木脑,不会转弯考虑事情。逼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只好冒着打破悬念的危险跳出来多嘴。5555555!这下灭有包袱可抖了。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猛然振臂,清叱起处,已将龙修从身上摔开。我一跃而起,冷眼望着一拥而入的三个妖怪:虎妖白君啸、木精柳二、铁炬妖藤白夫人。大团藤蔓自墙洞中蠕蠕涌来,花心里开着女人的脸,比起日前,她更形憔悴了。碗口大的白花已失却香味,花瓣干枯萎黄,连那张狐媚入骨的脸庞也面如土色,一夜之间,那美人仿佛老了数十岁,她面容扭曲,恨毒地叫道:“少主,杀了这丫头!杀了她!”
几十条粗大的绿色触手击碎石板,妖藤舞起蔓足,向我逼来。随着藤蔓挥动,劈头盖脸,无数碎石砸来。我侧身避开,头顶忽然腥风陡起,我看也不看,挥手斩去,只听一声虎啸,劲风自头上掠过,我满头头发皆被扬起,无数金黄色的断裂兽毛像下雨一样,纷纷落了我一身。
虎妖从头顶掠过,差了一分没能扑到我,腹下光秃秃地,毛发皆被剑锋削落。白君啸四足落地,踞于屋角昂首咆哮,我转过身子,笑道:“手下败将,还敢来找死!——白家姐姐,我看你元气大损,根萎叶落,再不回本山接接地气,姐姐你千年道行就白糟蹋了。我倒有心放过你们,可你们一再苦苦相逼,教我怎么办?”
“臭丫头!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花心中的人脸怒吼,此时龙修在地下一阵翻滚,正滚到她身前,妖藤伸出触手,卷住龙修腰间,将他扶起,尖叫,“少主,今日非除掉她不可!”
龙修在地下滚得鼻青脸肿,被藤蔓卷着强自站起,七荤八素地踉跄几下,说道:“你们放心,这次断不容这丫头再逃脱了!哼哼,死丫头,你以为我会白送你东西么?倘若你当日要了它,又何用我们费这些事!想不到你这么不长眼,连本少爷这样英俊的男人也不要,活该做个老姑娘!虽然如此,躲得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今天便是你的忌日——看我‘万蛇毒珠’的厉害,管教你七窍流血、魂飞魄散!”
他一扬手,白晃晃一件物事朝我直飞过来,看得分明,便是当日龙修向我求亲之时拿出的那枚龙形戒指,“鹅毛金”欺霜赛雪,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白弧线,戒指上一颗珠子光芒大盛,煞白之中透出惨绿,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袭来。龙修大叫:“看你这回还不死?!”
“你自己留着罢!”蛇珠飞至面门,我冷笑,抬手一挡。那枚戒指撞在剑身上,疾弹回去,龙修正张口高呼,白光飞回,直直撞向他口里,龙修不及闭嘴,兀自兴高采烈喊道:“你死定了……”
嗖的一声,蛇珠射入他嘴。龙修面上一呆,半句话没等喊完只得收声,掐着脖子吞了口唾沫,两眼发直。白夫人急问:“少主,您怎么样?”
“没事!蛇珠本是我炼的,我能有什么事!”龙修高喊,“点子厉害,大家小心了!雪旌使,你把我扔过去,我要把蛇珠啐到这丫头脸上,保准让她肌肤溃烂而死!”
身后风生,虎妖白君啸腾身向我背上扑来。我算准方位,向左避开,谁知柳二放出罗网,早已等候在那儿。我挥剑斩断数百条缠上身来的柳枝,不得已只好返身向右退避。此时白夫人高扬触手,将龙修卷在空中,看准方位猛力向我掷来。
“看我蛇珠!”龙修在半空大叫,嘴一张,银光带着一片腥臭黑烟急吐射至。当白夫人将他掷出之际,我早猜到他这一招,飞剑脱手,唰唰几声削落漫天柳叶,迫退了木妖,旋身向左急避毒雾。岂料龙修故技重施,身在空中暴长,双脚向天直插上去,便似没有骨头一般,以腿卷住房梁,身子陡然转折,人本是朝右飞去,却凭空急游向左,一个人拉长了数十倍,蜿蜒横绕而来。
这便是蛇妖的本事!我大呼上当,但身在半空无可借力,直直向左侧落去。龙修的身体在空中圈成陷阱,不等我坠地,双臂再次紧紧抱住了我。只闻耳边风声,他松开卷在梁上的脚,回复人形,搂着我朝地下摔去。我弓起膝盖想踹他腹部,但眼前忽然一黑。
龙修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嘴。猝不及防,我的牙关被一物顶开,湿的、夭矫有力的——这厮竟以舌头探入我口中!
霎时间我脑中一片空白。天地化为乌有,无穷无尽的空虚。
一丝异味渗入舌间。那味道如此熟悉,一如从前剑斩妖物时迸出来的,粘稠、新鲜的血液的滋味,然而是冷的——
冰凉的蛇的血液!
蛇血顺咽喉淌入腹中。原来血的味道是这样的……辛辣、腥涩,割喉如刀,随着鲜血,还有一样圆溜溜的东西沿着肠胃滑下去了,吐也吐不出来。
忽然间我再没有抵抗的气力。我已万念俱灰。
我被龙修抱着摔在地下。他的脸孔抬起一寸,瞧着我双眼哈哈狂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笨!——你以为我真有什么万蛇毒珠么?哈哈!便是真有这东西,你以为凭我二百多年的道行就能炼得出来?我不过是哄你的!若非如此,此刻我怎能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夜姑娘,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我心中真舍不得杀,可是不杀也没法子,你别怨我,来世倘若有缘再和你做个夫妻罢——谁让你跟错了师父,好端端地去练什么不能沾荤腥的功夫!哈哈,哈哈!夜姑娘,在下的这个嘴儿亲得可还香么?你喜不喜欢?”
“恭贺少主妙计成功!少主神机妙算,杀敌报仇!”众妖齐声叫道。我听到白夫人的尖笑:“少主,她沾了血,这丫头的功法已然破了,她现在是个废物,快杀了她!”
我抬手抹去嘴边一丝余血,深深喘息。龙修咬破舌尖,他的血渗入我口中——十一年辛苦学艺,就此付诸东流……白夫人说的不错,我现在是个废物了!我听到一个人在笑,笑得很惨,那是我自己的声音。远处叮当一声,鱼肠剑跌落在屋角。大势已去。
“我的功法破了,来啊,你杀了我啊!蛇妖,你现出原形,咬死我、吃了我啊!来啊!你不是要报仇么——”
我嘶声吼道。眼前的一切都动荡了,这蛇妖,龙修他仍然环抱着我,静静凝视我的脸,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体内似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啊,那颗东西……那颗随蛇血滑入我腹中的东西……那是什么?是什么?
它仿佛在我体内化身为呼啸乱窜的火龙。四肢百骸霎时冰冷,继而又火烧火燎……我像在受着冰窟与洪炉的交替煎熬,呵……那蛇妖到底给我吃了什么毒物……
我呻吟出声。颊上忽有一只手抚上来,龙修捧住我的脸,他的容颜忽近忽远,仿佛颠簸在惊涛骇浪之巅,我眯起眼睛。他的脸越来越白,比最崭新的白纸还要白,连嘴唇也惨然一色,一点血迹沾在唇边,分外刺目……那蛇妖牵动嘴角,对我笑了,俯首下来……怎么,他终于要现出真身、要来吃我了么?
龙修俯口在我耳边,他的手紧贴在我脸上,渐渐变得冰凉。
他说:“夜来姑娘,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你还不明白么?”
骗子!我昏昏然躺在他怀中,没有反驳的力气。一只冷手轻轻按在丹田之上。
“你的功力还在,没有失去。你试试?我杀不了你的,这里的任何人都杀不了你。”
那蛇妖在耳边低声说道。是吗?那……那我就试试……我神智模糊,随口应道:“你杀不了我,我可得杀了你!”
那股似冰似火的气流自丹田中急涌上来。我挣脱他的怀抱,抬手一挥,心随意转,剑为心驭,只听一声龙吟,鱼肠自屋角跃起,随我手势破空飞回。众妖惊呼声中,我喝道:“斩了你这蛇妖!”
右手一翻,鱼肠在头顶兜了半圈,垂直向龙修刺来。
“白额使、雪旌使,不好……这丫头竟然不怕荤血!我们上当了!”那蛇妖大声尖叫,白君啸等妖物呼喊少主,纷纷抢上。但飞剑凌空而至,何等神速,不待他们抢到近前,剑尖早已刺到龙修顶门。
便在此刻,剑势硬生生顿住,鱼肠悬在龙修顶上半寸,竟不再下刺。我听到凄厉长歌响起,入耳钻心。妖藤正张牙舞爪凌空扑来,于此突然跌落,花朵心子里白夫人那张脸上也现出惊惶神色,簌簌急退而去。
一滴水落在我脸上。我仰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鱼肠停在空中团转,剑身渗出无数水珠,一滴,一滴,很快汇聚成流,顺着剑刃滑落,没头没脸淌在龙修身上。剑歌悠长,那秋坟鬼泣般的哀声,漫天里回旋飞转,撕心裂肺。
你相信么。这一天,我真的看到,剑哭了。
水流越来越急。我伸出手掌,红的水滴落在掌心。如一场止不住的雨,鱼肠剑通体血泪相和,纵横披流。
此情此景,一如青蘋离去的那日,一场鲜红大雪,剑光迸着血色,高天阔地,茫茫散尽。
血雨中龙修的容颜近在咫尺。那张促狭滑头的脸第一次如此安静,龙修抬眼朝上望了望,忽然露出微笑。
他半张着嘴,仿佛一个字悬在舌尖,要喊喊不出来。龙修像一个睡在襁褓之中的乖孩子,缓缓闭上眼睛。
血泪在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上流淌。然而龙修的唇角,笑容如此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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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那一天城墙之上鲜血纵流,飞矢如蝗,巍峨高城打得坑坑洼洼、百孔千疮。激战一天一夜,青石城墙终于给浸得鲜红。
王师整顿旗帜,在十月初一不遗余力,倾力攻城。那是围城的第四十天整。
六合寨群匪由寨主并三十六员天罡将带领,苦苦支撑一个多月,寨中粮草尽绝,再也撑不下去。军师也曾献计布阵,寨主命弟兄们组了马队,依策杀出,三次企图突围救城,但均给王师堵回,不但不能破围,反而折损了十一员天罡将和无数兄弟。最后一次空马诱敌之计更是大败,王师不肯上当追击,寨中三分之二的马匹白白放了出去,后来听说原来敌人早已料到这一着,于四十里外山坡上设下了防守,马群都给截下,带马出去的五六个弟兄的首级被装在匣子里送回寨中。那是九月二十七的事。雷元帅传讯:朝廷宽洪,虽则匪类狡诈,几次三番顽抗天命,然圣恩无极,仍赐最后一次悔改机会。五日之内暂不攻城,倘若寨匪开门降顺,仍可从轻发落,若怙恶不悛,则五日后破城,六合寨上下不问首从善恶,斩尽杀绝,使无遗种。
此谕一传,全寨人等三日三夜不曾有半个得眠。龙铁澍眼见兄弟伤亡,又闻城中断粮,至有百姓易子而食的惨事发生,便有心开城投降。拼着自己同十几位为首兄弟的性命不要,若能保全城中妇孺无辜众人,总好过全寨灭绝。无奈众人这些日子吃了官军的大亏,正是人人胸中一腔恶气,如何能够甘心低头降顺。余下二十多名天罡将倒有一多半宁可战死,不肯屈膝投降。那些城中工匠商贾并家有老小之人知闻五天后灭城之命,又天天聚众在玄泽堂外哭闹,责骂寨主与众头领只顾自己脸面,害得大家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人翻起旧账,说自己世居此间,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原不曾做过犯法之事,都只为二十年前六合寨土匪占山圈地,将自己祖宅强占在内。如今白布掉进染缸里,这冤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全家性命就丧在此地,都是被这些杀千刀贼土匪连累的!龙铁澍开始还派人劝阻弹压,后来闹事的越来越多,压不胜压,加之众小喽罗自己也都各怀异心,内外喧嚷,哭骂连天,以致天罡将中也有人大打出手。局面已是混乱不堪,谁也顾不上弹压谁了。
人心已散。
九月三十夜间,龙铁澍命心腹喽罗悄悄将文旭安叫去密谈。自围城那日开始,玄泽堂众首脑几乎人人都没回过家,日夜相聚议事,却是乱哄哄如在梦魇,始终未得机会单独与寨主交上一言半语。文旭安心知到了这一步,那是大势已去,自己一家甚感寨主恩义,早就有心与他相谈一场,作个诀别,只是没这机缘。好容易今夜离了众人,文旭安便跟那喽罗前去,不意见到寨主,却是在马厩之中。
龙铁澍立在厩中揽着他那匹紫电骝的缰绳,听到脚步转过身来。两个男人都是多日未曾洗沐,衣衫凌乱,又脏又臭。文旭安张嘴唤声大哥,谁知嗓子早已嘶哑,空自动了动嘴唇,却没声音。龙铁澍微笑起来,熬满红丝的四只眼睛双双相对。
“文兄弟,你来了。如今时日无多,废话就不多说了。这匹马跟了我这几年,大小战阵也见过几场,往日都是它驮我出生入死,从不当一回事。今日却不比往常。我心里知道,这一次我是逃不过去了。雷毅是个狠角色,只怕大家有死无生。叫你来此,是哥哥有件事托你:你把这马拉了去,一切但凭天意,倘若乱军之中大家死在一处,那便什么也不说了,要是苍天保佑,侥幸逃了性命,哥哥还得烦你看顾它。紫电骝也老了,大概活不了几年,兄弟是个妥当人,把它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文旭安踉跄上前,惊道:“大哥……”
“好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龙铁澍不理,抚着马颈自顾笑道,“你来寨里也有十年。兄弟,你哥哥是个粗人,许多事情我看得明白,可是说不明白,因此干脆就不说。兄弟,你是斯文读书人,哥哥知道,要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会和我们这些粗胚土匪混在一处。这十年来,委屈你了。你兵法超群,若有机缘,何尝不是个建功立业的帅才?可恨那姓雷的老贼实在奸狡,我知道你已尽了力了。好兄弟,这些年你跟我们一心一意,我都是清楚的,到了地底下,六合寨的这些人也感激你。要是咱弟兄能同始同终,那该有多快活……今天想是命数如此。你把马拉走,趁老贼没来,速带弟妹和孩子们设法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这里有前日夺来的官军衣衫,你们乔装改扮,逃不逃得出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罢。到了十月初三那便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哥……你已决定开城?”
“不错。我想好了,官军势大,朝廷此番又是抱着斩草除根之意而来,何苦带累老弱妇孺。我那些兄弟已是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也都是随我多年,还没建寨的时候他们倒已跟着我了,无论开不开城,朝廷断然放不过他们。文兄弟,我们这回是死定了。但当年三十六位弟兄连我,我们三十七个人是对天歃血磕过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当今世道大乱,朝廷吃人,我们能在这山上享了二十年的福,大酒大肉,这辈子不亏本。你却是半路出家,又是个读书种子,原非我们这一起的货,何必白冤在里头。”
文旭安闻言扑倒在地,抱住他双脚,放声大哭。紫电骝轻轻嘶鸣,举足躲避。龙铁澍伸手相搀,将他拖了起来,听他哭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姓文的一家性命都是大哥给的,如今小弟无能,致令山寨势危,我……我不走!我要和大哥死在一处,就算大哥不认我这个兄弟,文旭安誓与六合寨共存亡!”
“有话说话,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我都是站着尿尿的爷们,怎么学那窝囊老婆模样?别哭,你看你嫂子都没掉过半滴眼泪呢!”龙铁澍只是微笑,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哥哥心里知道你是条义气汉子,可我也知道,你栖身在此,本非心甘情愿。你不像我们,天生便是反叛贼种。你不要以为哥哥是粗胚看不出来,好兄弟,十年来你日日委屈不甘,我都瞧在眼里。虽然如此,难得你竟始终和我同心同德,哥哥做鬼也承你的情。二十年前我立起这旗子,便早知会有今日,我不后悔,姓龙的这辈子活得值。我两个儿子也成人了,都是响当当的好男子,明儿我带了他们到地下也有面目见祖宗,我什么也不怕!今天把话说个明白,我不要你陪我一起死,陪我的有三十六个生死弟兄呢,我们喝过血磕过头,带他们走,我一点也不愧。文兄弟,不妨告诉你,龙铁澍没拿你当手足,可你是我这一生敬重的好朋友。我敬你胸中韬略,一身傲骨――你们文人怎么说的,我不懂,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敬你如师如友,你要陪我一块儿死,龙铁澍领不起,也不愿领。你走!能替我养紫电骝到老,比什么都强。你和二弟妹的事,当年我是看着过来的,莫看她手无缚鸡之力,我早瞧出二弟妹也是个坦荡荡的女中丈夫,咱们论人原不在这皮相上头,两位弟妹身虽女流,也受得起我姓龙的一拜。兄弟,你是有福的。老九当年对不住二弟妹,让她受了许多苦,那是上代仇怨,也难说得明白。前儿老九也死了,你看见了,脑袋给人家砍了送回来。你回去跟二弟妹说,人已不在,这辈子有什么恩怨,都撂开了罢。你哥哥这里替老九赔罪了!”
说着倒身便拜,文旭安忙竭力搀扶,他如何扶得起龙铁澍,臂上一沉,身不由己,早被他跪倒在马厩地下,着着实实磕了四个响头。文旭安早已满面泪水,哽咽难言。这当儿心底酸甜苦辣、恩仇爱憎,竟是五味都翻搅在一处,口里却再吐不出半个字来。龙铁澍磕了四个头,笑道:“痛快,痛快!事都了了。好兄弟,好些年没这么痛快过了,真想好好喝上一坛呵!哈哈,哈哈!你还记不记得,你和二弟妹相识那日,那牡丹院的竹叶青,真是好酒啊!――若是这会儿再能开它一坛,咱哥儿俩痛干三大碗,就此分手,可有多痛快!可惜人生失意,今夜便连一坛酒也没法子了。兄弟,咱们以水代酒,干过了这碗,你是你,我是我,各奔前程――小六儿,去取一桶水来!”
“且慢!”文旭安喝住那小喽罗,与龙铁澍把臂站起,忽然狂态发作,仰天笑道,“大哥今日怎的傻了?以水代酒不如以尿代酒,何必舍近求远?――大哥方才教训得是,你我都是站着尿尿的爷们,我们说得痛快,可怜那雷毅老贼绞尽脑汁,这当儿想必口干舌燥,咱哥儿俩何不撒上一泡给他也喝个饱,让老贼也痛快痛快!”指着马槽边上一块石头,“那便是雷毅雷大元帅,哥哥,咱们尿啊!”
龙铁澍拊掌盛赞,当即解开裤子,对准那块石头好一阵猛射,直是酣畅淋漓。二人相视大笑。
笑声中文旭安但觉臂上一痛,龙铁澍陡然出手,揪住肩膊将他朝鞍上一掷,一手揽住缰绳微一使力,将马缰拽断,伸手在马屁股上击了一掌。
“走!你我兄弟这辈子恩义已绝,你走,再也别回来!”
龙铁澍一声断喝,几件官兵衣衫抛至怀中。文旭安抓住衣衫,控着断缰之马,待要回头,怎奈马快蹄疾,一霎已没了踪影。伏于马背颠簸,只得竭力叫道:“大哥!嫂子和小侄女――”
“你嫂子早就说了,我要是敢轰她走,她马上宰了我!哈哈,哈哈!兄弟不须为我们担心,你哥哥心中快活得紧。去罢!”
紫电骝长嘶声中,龙铁澍的声音瞬间被抛在身后,再也听不见了。

谁知王师无信,不到五日之期,十月初一的日头还没出来,两万精兵趁夜发动总攻。
寨中众人连日纠缠于是否开城之事,更兼粮草断绝,人困马乏,至此更无半分还手之力。这才明白原来雷毅所谓的“最后机会”不过又是一条扰兵之计,虽说自古兵不厌诈,但约定之期未满,趁众人内讧之机出其不意,仍是打了六合寨一个手忙脚乱。寨主有令:寨中所有成丁男子不论兵民,尽皆上城抵抗。便是注定要输,也决不容那比土匪更奸诈狡猾的老贼讨了便宜去,大家有力出力,杀得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原来龙大哥到头来终于改了主意,只因恼恨官军奸诈,终于忍不下这一口气。今日情境,注定两败俱伤。
听得这消息的时候,文旭安一家已换装毕备,文伯钦带王氏骑了紫电骝,连理同小茶随丈夫另乘一骑,五口儿策马亡命,趁乱急走忙逃。
王师在城墙搭起云梯,假作攻城。寨中众人拼死抵挡,损兵折将。谁知撑到箭尽人疲之时,雷毅忽命军中把带来的七尊红毛大炮一字儿排开,对准城门轰来。众人谁也没想到,当时城上尚有不少官军,元帅竟忍得下心,不分青红皂白,一并轰死。
残肢断臂漫天飞舞。红墙倒塌,凝固的与未凝的血,在空中撒出滟滟飞烟,压倒朝霞。
土匪与王师,肝脑一同涂地。
雷元帅虎符掷地:“皇上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我天朝心腹之患。城破之日,全城屠灭,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徇私留情者,与匪人同罪――杀!”
――听说龙寨主携二子死战不降,匪首龙铁澍一杆长枪挑了无数名将,最终为王师包围,龙铁澍身中七十余箭,仍不肯倒地,最终自刎而死。二子随其伏诛。
剩下二十五员天罡将尽皆丧于乱军。
匪首之妻龙朱氏并三龄幼女龙氏娉儿于匪巢玄泽堂自焚身死。查朱氏本为当朝大员之女,遭匪人劫持,不思一死以全名节,反而甘随下流,堕为匪妇,气死老父,不忠不孝,死有余辜。匪妻母女尸皆火焚焦烂,是为冥罚,已同雷报。臣雷毅呈报天听,望圣恩明鉴,匪妇母女已伏天诛,此皆匪妇一人之过,其父忝为相国,终生侍主勤肃恭谨。圣上明察,不可因其女名节之堕而废其父之德,前相朱公有功于国,其爵不可因其女而削。朱氏后人仍袭一等子爵之位,圣人天恩。
六合寨为害塞北,今臣幸叨天福,一战成功。阖寨匪类自龙铁澍以下,男女老幼,斩无遗种。匪所谓军师并三十六天罡将者,首恶尽歼,余孽亦除。龙氏一门逆贼,至此遂绝,更无噍类。
那是好几年以后,在史官奉皇命所撰的《圣朝名将录》中所引的雷毅元帅当年的奏章。
史书是这样写的:
是年冬,北安公率两万精兵,一举平灭塞北翠霁山匪帮六合寨。匪据翠霁山垂二十载,屡犯天威,官亦莫之奈何。独公以知天命之年,儒者之躯,亲临战场,泯不畏死,围城四十日,历大小役无数,终得破贼。城破日,公衔皇命,全城匪人,悉数屠灭,老幼靡遗。乃绝此大患。匪首龙铁澍悍抗王师,身中七十余箭,自刎而死。二子亦随其伏诛。妻朱氏,携女娉儿于匪巢玄泽堂自缢身亡,堂焚,尸皆焦烂不可辨也。龙氏一门孽贼,至此遂绝。北安雷公讳毅,初为刑部尚书,自请发兵灭贼,上不允。公痛哭陈请,上为其忠心所感,乃允。遂卧薪尝胆,练兵五载寒暑。终获全胜,且以此一役之功得封北安。时公年五十有一。以文官而统领大军,力毙剧贼者,公实为我圣朝第一人也。
  ――《圣朝名将录》

真的是这样么?
或许在冠冕堂皇的正史之中,无论哪朝哪代,永远有一些真相要被遗漏。年深月久,秘而不宣,渐渐也就再没一个人知道。
好象从来不曾发生过。
不错。那一年六合寨之战堪称惨烈。惊心动魄,日月无光。有人因此一役封了爵,从此富贵泼天、钟鸣鼎食。有人身家性命全丧,遗骸为万骑践踏,死无全尸。
――那年死了很多人。那也是平常罢?想那从古至今,有哪一朝尧舜圣人治下、哪一代太平繁华莺歌燕舞之世不是建在累累万千白骨之上?世人只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知不论那名将鼎爵之家,单说你我碌碌平头小百姓,能有今日一口平安茶饭,那也是踩在前人骸骨上头换来的呵!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首里头,或许便有你我的祖宗先代,你听那鬼哭声花朝月下,至今缭绕不散!正所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诸位明公自然都是通达之人,你想那些豪杰之士,有大本事大能耐的,谁个甘心久居人下、碌碌无为了此一生?自然是要奋发一搏,无论那揭竿造反的枭雄也好、死保皇朝的忠臣也罢,谁不是为了这花花江山、万户愚民、那生前身后青史里头镌刻的名?可叹世人只羡英雄身名辉煌,实不知这辉煌名姓皆是鲜血染就,他人的骨殖便是上好的垫脚之石。我等无能之辈无拳无勇,心肠既不够硬,身又不生爪牙,活该做英雄脚下的人肉阶梯。小子今日斗胆向诸位看官进言一句,活了大半辈子,千奇百怪之事也曾眼见了几桩,恕小子无知,那斩关名将、济世良才,小子却看不出有何可钦可羡之处,一般的是吃肉喝血,煞星临凡,天下乌鸦一般黑。小子曾闻前人诗句:毕竟英雄误苍生。又闻词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众位都是有识之士,依小子看来,世上若无这些英雄,只怕倒还好些。小子自幼罔负祖望、不学无术,以致今日身无长技,唯以说书糊口,承蒙各位捧场,今儿说的这些前朝旧话,管他儿女英雄神鬼恩怨,有的没的,不过皆是过眼云烟,在下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切莫追问那真假是非。须知天下之事,是非分明的能有几桩?若您定要刨根究底,可就比在下更要呆了。小子编造这些野话本为养妻活儿,其间谬误荒诞不经之处想必层出不穷,诸公听了哈哈一笑,蒙您不弃,赏几大子儿酒钱,小子这厢感恩不尽。给您众位作揖了。闲话少说,如今只说那年十月初一,王师兵不厌诈,提前两日攻城,六合寨破。雷毅雷元帅率两万精兵,七尊红毛大炮轰塌了城墙,杀将进来,寨中无论老幼妇孺,那都是匪人的同党,天子下旨:个个该杀。不管裁衣裳的、卖馒头的、卖酒卖茶以致如在下这等说书唱戏混口饭吃的无用之人,只要给官兵撞到了,少不得一刀之厄。那真叫惨无人道啊,一时只杀得是血流成河,人头遍地乱滚。雷元帅后来得胜还朝,奏章之中说道六合寨一寨匪类奉皇命斩尽杀绝不留遗种,连才下地的娃娃也没放过,数十个小脑袋装在匣子里进呈御览,倒也好看。雷毅大帅也因此一役得封北安之爵,可谓风光无两,只是那六合寨全城死尽死绝的话,乃是他自己奏本中说的,究竟是不是满城之人全都杀了,半个遗种也没留呢?――不提旁人,单讲那匪首龙铁澍之妻、龙朱氏并龙娉儿母女,据雷毅说,二人自缢于玄泽堂,又遭大火,尸体焦烂不可辨认。想那火焚之人面目全非,有如焦炭一般,诸公明达,试问至此地步还认得清谁是谁么?――那年玄泽堂中焚毁的女尸是呈了两具,装在棺材里进京验明正身,可那正身到底是不是龙朱氏母女,对不住,小子生得晚了,没赶上当年这场大战,也并没亲眼瞧见两具女尸。龙娉儿母女到底死了不曾,此系疑案,在下不敢妄拟。
然那六合寨满城奉旨尽杀之话,小子却知乃是他姓雷的胆大包天,公然骗了皇帝老儿――可笑朝廷昏庸,不但不察,还大力褒奖,又是封爵,又是赐宅,着实让这厮得了便宜。小子敢当着诸位下此断言,自有我的道理。六合寨的人没全死光,这是有凭有据、证据确凿之事。漏网之鱼也非无名无姓之辈,诸公听我道来,话说当年十月初一,王师破寨,满城弟兄自龙寨主以下尽皆死难,谁知造化弄人,那么些降龙伏虎的汉子都没了,却唯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晓得诗云子曰纸上谈兵的秀才带同家人逃了性命。这秀才并非旁人,乃是六合寨的军师,寨主以下便数他位最尊崇,满城匪类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朝廷钦犯,重中之重。那雷毅杀了无数人命,却独被这书生逃脱了去,看官你说是否无能?
若问当日官兵见人便杀,乱军之中,情势这等险恶,凭他一家妇孺,小的小,弱的弱,连一个会武之人也没有,如何竟能够逃出寨去的?这不是异想天开的胡话么?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讲来
其实,就连文旭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那日他与龙铁澍诀别,骑了紫电骝趁夜回家,一家人四十日不曾相见,存亡不知。到家但见妻妾子女皆已瘦得不成人形,一问之下,家中存粮早尽,大人孩子已是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夫妻父子见了面,尽管心中皆是惊涛骇浪,却不及相叙悲喜,连半句寒温也款问不得,立即换上官兵衣衫,草草收拾了些钱财细软,趁天未亮,逃命要紧。

谁知还没奔到城门,王师已发兵破城。五人遥见大炮轰塌城墙,恰正是破晓时分,日头将出未出,天空彤云密布,就在那墙倒城破之际,头顶忽然纷纷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五人策马急奔,只闻得一声轰然,直要震毁了天地玄黄,眼睁睁亲见无数方才还在城上厮杀的活人登时头断肢残,那鹅毛大雪是紧锣密鼓地下,人却直炸上天去,漫天血肉横飞,万千梨花似在霎时间尽染,高天厚地,茫茫覆了一片红雪。

连理眼前一黑,身子向后软倒,几乎滑下马去。耳中只听訇訇巨震,城门那儿一片杀声,王师铁骑排山倒海涌入城池。这世界仿佛搅碎了装在个盒子里,被谁一阵猛力晃荡,有如宝官摇骰――好一场旷世豪赌,那注下的是谁的身家、谁的命?

怀里女儿吓得呆了,张着小嘴,过得片刻方哇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但马上被堵住了口。连理觉得身上一紧,丈夫一手控缰,一手捂住孩子的嘴,顺势将母女二人揽紧,吼道:“钦儿!拨马!快跑!”

两骑马正往前急奔,硬生生勒住缰绳,圈转马头,文旭安父子都红了眼,拼命猛踢马腹。紫电骝长声悲嘶,似箭离弦,二马先后紧随,没命地狂奔。身后蹄声震天,大军乌压压一片如滔天巨浪当头涌至,一旦赶上任何活物,霎时连皮带骨吞噬,渣也不剩。这时分心中什么念头也不剩,只是逃!

仗着地形熟悉,趁大军尚未赶上,两骑马斜插入一条小巷里去,暂时躲过灭顶之灾。五人缩在巷子深处,听外头轰隆隆一阵闷雷,王师大军擦着巷口掠过去了。城中已然惨呼连天,如同阿鼻地狱。文旭安带着家人,只在那些崎岖冷僻胡同里七弯八绕,穿来钻去,好几次堪堪一线,擦着阎王爷的鼻子尖避开了军队,只盼能逮个机会趁人不备窜出城去。然而众头目将领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师分了若干小队,开始巷战。专钻偏僻小路,挨家挨户屠杀平民。眼看躲不过去,谁知船漏却遇打头风,一家人正胆战心惊沿一条街巷往前蹭,那紫电骝陡然一声长嘶,发足急奔。文伯钦猛拉缰绳,勒得那马口吐白沫,然而竟不停步,奋鬣扬蹄,硬是闷头猛冲出去,疯了一般。王氏尖叫一声,软倒在儿子怀里,伯钦高叫:“爹爹――我勒不住马――爹爹救我!”

喊声未落,二人一马一溜烟尘,已蹿出小巷。文旭安低头看看妻女,大喝一声,咬牙催马望着紫电骝奔去的方向撵上去。到了这时候,已不必再想活命。一家五口,好歹死在一起罢了。

紫电骝冲出巷子,直奔到城中南北通衢的一条主街之上,望城门急驰。马蹄下踏着满街尸首,颠簸得厉害。文旭安搂紧妻女在后追赶,怀中忽然有人牵了牵衣襟。

“相公,千万带上我们娘儿俩!”

连理转头低声说道,官军铁盔之下,那张憔悴的面孔竟然浮出微笑。文旭安不及说话,重重点了点头,两腿一夹马腹。

“驾!”

一霎眼奔到距城门半里之处。遥见紫电骝忽然短促地嘶叫一声,此马疾奔之中,说刹脚竟然便能刹住,的是神骏。文旭安拉住缰绳,已是看得呆了。但见紫电骝刹足不前,望着城门呆立片刻,陡然扬起前足,人立向天长嘶,其声凄厉刺耳,足有半炷香的时分。接着前蹄一屈,跪倒在地,眼中豆大泪珠一颗颗滚将下来。伯钦抱紧母亲,竭力在鞍上坐稳,好容易才没跌下马去。文旭安控马意欲靠近,不料胯下座骑陡闻同伴悲嘶,一惊之下也跟着人立起来,小茶吓得大哭,文旭安忙伸手去按她嘴。岂知连理身子本来虚弱,一个多月担惊受怕,又饿了几日,早已支撑不住,全靠丈夫抱着。此时文旭安顾此失彼,臂弯一松,连理坐不住,随着那马人立的势头,一头栽下马去。

小茶大声唤娘,连理这一下摔得狠了,两眼一闭,在地上昏昏然滚了几遭,早惊动城门口守军,一队十来个人闻声策马赶来。文旭安待要下马救人已来不及,只得把心一横,怀中搂定女儿,在她耳边低声道:“小茶乖,不哭,我们和娘一起走!”

马蹄答答停在连理身畔。十几名官军勒马将一家人围住,连理横卧在马蹄之前,睁开眼来,顺着马腿望上去,只见铁甲寒光凛凛,两只穿着长靴的脚踏在镫中,一把长刀悬于骑者腿侧。心知这回大限终于临头,咬牙撑起身来,索性将铁盔掀下,露出一头青丝,把脸一仰,瞑目待死。

那小队长面无表情,垂眼下视片刻,拔刀出鞘。

文旭安抬起一只手,轻轻遮住小茶双眼。

男人高举长刀,刀身如镜,清清楚楚映出翻飞雪花,寒光几点。猛然他大喝一声,挥刀劈下,数十雪片给一分两半,四下乱飞。

“明明听到马叫,怎不见人?你们瞧见没有?”

那队长高声叫道。这一刀斜斜掠下,竟是擦着连理脸颊寸许,空劈过去了。她大睁双眼,这时节其实连恐惧都已觉不出来,心中只是一片冷冷麻木。连理愣愣地看着军刀在脸旁掠过,削断几茎鬓发,那柔软的乌丝在空中飘飞,缠绵着雪花,姿态曼妙,宛若游龙,轻轻落在她手上。

“给我找!分明近处有人!”

小队长惶惶地四下张望一会,兜马转身,发号施令。众人齐声领命,一名军士道:“报队长,才刚我也听见是有马叫,恍惚还有小孩子哭声似的,就在这一块,不出方圆十丈!”

“废话!还用你说,谁没听见!”那队长焦躁,骂道,“大伙儿小心了!这批匪类之中说不定藏有妖人,会使妖法隐身也未可知,你们两个一组,在附近仔细搜寻。这事蹊跷,我去上报长官。都给我留神!”

说罢拨马径自从连理身上跨过,头也不回,直奔城门去了。众军得令,四下散开搜寻,文家父子呆立一旁,大小几口都早已落了满头鹅毛,连眉睫也结了霜,一个个雪人也似。但分明几个活人加两匹高头大马便在眼前,如何这些人四顾半天,竟瞧不见?看情形不像有意做伪――他一家人毫无抵抗之力,本也无需做伪,瞧见了,直接杀了便是。难道他们真的没看见自己么,那怎么会?

无论真伪,这时却已容不得细想。能赌上一把,总比等死强。文伯钦这些年来不喜读书,只爱跟寨中众叔伯习练武艺,刀枪棍棒地乱耍,虽因天资所限功夫没学到什么,倒落了个身强体壮,膂力也长了不少。当下他勒缰喝起紫电骝,轻轻上前,一弯腰将连理从地上拦腰抄起,放在父亲鞍上。

“爹,他们似乎瞧不见咱们。你抱牢二妈,千万别让她再跌下来,咱搏一搏,冲出去!”

伯钦指着早已坍塌的城门咬牙道。文旭安看看儿子,点了点头。二人一个抱紧妻女,一个揽住母亲,双骑齐发,打马望城墙缺口直冲过去。

老远已望见大群守军,沿废墟黑压压站成一排,堵得水泄不通。枪矛林立,森然罗列。此际箭已离弦,再无退路,文家父子只得硬着头皮催马向前。越来越近,看得见守城军士的面目,矛头凛然闪耀……然而众军握矛肃立,似乎当真瞧不见正有两骑马迎面冲来。文伯钦暴喝:“爹爹,跟我从这走!”

一提缰绳,紫电骝纵身跃起,将挡在前头的三五个军士扑面撞倒,马蹄落下,那几个人长声惨呼,肋骨早被踩断。果然冲出个缺口。众守军乱成一团,发声乱喊,只说有人闯关,偏又看不见人马,只好派铁甲骑兵沿那方向追踪。文旭安跟在儿子骑后跃出残垣,更不回顾,踏着满地尸首,竟真给他们冲出城去了。





一家逃出死地,一路向南奔命。官军虽在后追踪,仗着紫电骝神骏,文旭安的座骑也是当年寨主赏赐的劫获的一匹名驹,远非寻常官马可比。五口没命地撒缰奔了一阵,将追兵远远甩在后头,不见踪影,这才稍稍放慢脚程,喘上一口气。辨认方向,最终决定还是往南走,一来老家在北方,只怕官军多半会往北追赶堵他老巢,二来大家已然饿得半死,再要北上,天气酷寒又下着雪,两个女人和小茶必定撑不住。只有往南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她们才有救。父子俩捧起积雪,全家大口吞嚼,聊充饥腹。说起紫电骝突然发疯之事,大家都猜定是龙寨主没了,这马长嘶跪拜,那是诀别旧主的意思。多年战马原本甚有灵性,往往与主人心意相通,旧话中所在多有,倒也不足为奇。文旭安带领全家下马,就在雪野之中遥对六合寨的方向磕了四个头,方继续上马赶路。

但说到守军眼睁睁看不见他们,却是谁也摸不透端倪。这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文旭安饱览书史,至此也不禁彷徨诧异,不知是何征兆。众人胡乱猜了一阵,不得头绪,末了倒是王氏倚靠儿子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瞧定是连理妹妹福气大,神佛保佑。相公你难道没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妹妹年轻时这罪也遭得够了,人间没有的大灾大难,可怜都叫妹妹摊上了,也亏这样一个灯人儿也似瘦怯怯的身子,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现下想想也后怕得慌,连理妹妹的命,苦是真苦,可命也真大呵!若换个人,只怕早给折磨死了。我想妹妹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平白遭了大罪,自从嫁到我们家,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谁知又逢大难。神明有知,也怜她无辜受苦,必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去了的。相公,我说定是连理妹妹洪福齐天,那些天杀的眼睁睁瞧着她,就是看不见!这是菩萨遮了他们的眼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娘,您说的有理!”文旭安还未发话,伯钦先抢着叫道,“二妈明明跌到那畜生马前,就在他眼皮底下,那一刀若砍得再歪半分也就完了,谁知不偏不倚,就是砍不到二妈身上!二妈,我娘说的没错,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全家也多亏沾了您的福气,今天也都大难不死了!”

连理微微一笑,实无力气答话。她本已只剩得一口残喘,又摔了那一下,此刻脸若白纸,气息微弱,靠在丈夫身上,半句话也挣不出来了。片刻,眼中却有两行泪水直流下来。文旭安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瘦骨棱棱,冰凉如铁,忍泪安慰道:“连理,你别怕,咱们现在往南走,马上就到有人家的地方了。你别怕。那地狱咱都逃出来了,天可怜见,老天爷看着你,也不忍让你有事的。你姐姐说得对,你是有后福的人。我们家乡有个说法,一个人前半辈子若是受了太多罪,只要他德行无亏,下半辈子老天要补偿他,他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连理,你一生心善,你……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他抱紧女人,觉得她的身子仿佛越来越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怀里如若无物,似落叶残絮,随时会跟满天雪片一同飞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然离开了她的身体。他心中慌乱,反反复复向她念叨那几句话,越是心里没底就说得越铿锵,不知是向她还是向自己保证着什么。

连理仍然微笑着,张了张嘴,却只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文旭安越发慌乱,小茶却转过头来,眨眼瞧瞧爹又瞧瞧娘,忽然说道:“爹,娘要死了是么?”

文伯钦喝道:“小茶,闭嘴!再胡说看我揍你!”

小茶哭了起来道:“我怕娘死才问,哥别打我!呜呜,娘你别死!小茶知道,你死了我就看不见你了,娘别死!娘,你别死行么,小茶再也不淘气了,我听话,娘,你别死……”

孩子坐在父母中间,抽噎着扑向连理,把脸贴在娘背上,小手拼命摸索,却只摸到冰凉铁甲,一片一片,腥冷坚硬,如同什么龙蛇怪物的鳞甲,蜿蜒伸展……小茶又惊又怕,坐直了身子,瞪着双眼,忽然觉得面前的母亲如此陌生而可怖。但这错觉一闪即逝,小茶呆了呆,仍然纵身扑在母亲背上,抱得更紧、哭得更响了。

“别吵!当心把坏人招来!”身后传来父亲的斥责,文旭安沉声喝道,“小茶乖,现在有很多坏人在追咱们,你要再闹,给坏人抓到,你就再也看不见娘了!”

小茶顿时收声,两只小手按在嘴上,两眼溜圆漆黑,因为恐惧和饥饿,孩子眼里闪烁着一种只有在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才能见到的、小兽一般的光彩。

“我乖。坏人追不到。”孩子低声嘟囔,又想起方才的话头,攀住母亲腰身摇撼,“――我乖,娘,你不要死吧!”

连理在马上转头,面色惨淡,呈现一种半青白的琉璃之色,透过肌肤仿佛竟能瞧见背后雪野荒树,风为裳,水为佩,她看去已不似此世之人。文旭安瞧了更是心惊。但见连理深深吸气,望着女儿笑了笑,咬牙半晌,竭力挤出一句话来道:“娘不死,娘还要看小茶长成大姑娘,哪能……哪能……”

“你养养神,别说了罢。”文旭安拍拍她,“小茶不许再吵你娘,娘病了,咱们得加紧赶路,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吃的了。咱们……咱们都会没事的,小茶乖宝,别闹了。”

“爹,我饿。”小茶忽闪着眼睛轻声说,“我不闹,咱们都会有馍馍吃吗?多会儿才发呢?我想吃两个,行吗?”
文旭安无言以对。王氏背过脸去忍不住哭出声来,哭了几声,仍回面强颜欢笑,向连理道:“妹子,你放宽心,马上就看见人家了。你没听他爹说了,那地狱里头咱都逃出来了,难道还能饿死人不成?妹子,连那凶神的刀都砍不得你,观音菩萨保佑着你呢,养养神,别尽着想东想西。我告诉你说,一个人的寿数啊是注定了的,若是不该你死,便有天大的艰险也奈何不了你的!姐姐拜了这么多年菩萨,我看得出来,今时今日,这个地方儿不是该你连理妹子绝命的地界。你信姐姐这一遭,你有大福,菩萨护着,必定长命百岁的,啊?”

“大姐,我不怕死。”连理喘了一会,小茶在后面轻轻拍着脊背,半晌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心里慌张,好象,你们都要离了我去……好象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黑,你们都不在我身边……若是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王氏道:“你那是饿得虚了。别瞎想了,咱一家五口活就一处活着,死就一处死,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他爹马上就能找着人家了。”




或许当真是菩萨保佑,或许应了王氏的话:一个人不该这时候死在这地方,那便怎么也死不了的。纵马行了一日,错黑时候果然找到了人家。离翠霁山约有百余里,一处小小荒村之中,众人寻到一家农户,总算得了性命。

四个大人已在文旭安吩咐下脱了身上军服,只说自己一家从北方过来经商,不料路遇强人劫去货物,只抢了这两匹马逃命至此。那农户诚朴憨厚,闻言唏嘘一番,忙端上热茶热饭与他们吃。王氏拿出随身带的一根簪子酬谢他们,众人挤了一晚,只怕追兵跟来,次日绝早起身又行。又问那家农户买了几套棉衣裤,亏得今年年成不错,农家多有余粮,包了一大包馍馍窝头给他们带着做干粮。众人换上厚衣,匆匆告辞踏雪上路。

如此昼夜兼程,非止一日。越向南走,一路之上人烟越是稠密。所幸出来时银钱细软颇带了一些,追兵又一直不曾撵上,大人孩子几顿饱饭下肚,虽然仍是万般辛苦遭罪,好歹撑下去了。

离了塞北,这日终于来至黄河畔。算来离城破已有六日,是十月初七了。雷毅大军还未回京,此时想必尚自忙着六合寨一应善后之事,来不及请示朝廷、颁下全国海捕文书。故此自己一家人这一路上除了忍饥挨寒,竟是没人查问、有惊无险。雷毅的军力几乎都在黄河以北,一过了河,那就更安全几分。

文旭安打听路程,此处该属天吴县治,不远处倒真有一个渡口,就叫做天吴渡。来往行人要想过河,无论往北往南都得打那儿坐船渡水。文家众人心急如焚,只想尽速过河脱离险境,当下加紧行程,整整的走了一天,至黄昏时分方到渡口,却不见艄公船只,竟是个空渡。众人没法,只得折回,想在附近找人询问是否该当在此渡河。

那天吴渡地势险峻,左右皆是断崖峭壁,若非沿小路曲折而行,万难上下。方圆几十里一个人家也无,只有崖上一处房屋孤零零地矗在那里,风高浪大,脚底下便是黄河怒吼,一个失足,尸骨无存。往上看去,那老木房衬着暮色,竟似咯咯摇晃不休。文家五口胆战心惊,费了两个时辰才绕上崖去,那天已经黑透了。

到跟前才发现那所房屋原来是家客栈。窗里灯烛辉煌,隐隐听得许多人语,又有牲畜嘶鸣,门首却无招牌,也不知这客栈叫什么名字。文伯钦喜道:“爹,娘,这客店开在渡口上头,他们一定知道怎么过河!”

说罢上前打门。片刻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文伯钦张口便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话说半句陡然发现面前没人,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有鬼?低下头,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立在门里,正仰头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暗呼一声惭愧,蹲身笑道:“小兄弟,这里是客栈罢?”

小孩点点头,劈头便问:“你们住店不?”

“住啊。”文伯钦笑道,“我们五个人呢,还有空房罢?”

“爷爷,来了五个外人住店!俺不认识!”那小孩竟不答话,一扭身径自跑回去了,一头高声大叫。文伯钦站起来,扶着母亲,纳闷地抓抓头。只见父亲带了二妈和妹妹也来至身边,低声道:“钦儿,不成就走罢,我瞧这家客栈似有古怪。”

“爹,除了这家,这里再没可住的地方啦。再说咱们还要问他们过河的事。”文伯钦道,“没什么古怪的,刚才就是一小孩儿……”

话音未落,店堂深处走来一个头戴毡帽的半老头儿,嘴上叼着烟袋,吸得呼噜噜直响。到了跟前,把烟袋从口中拿开,眯起眼睛把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通够,足有一盏茶时分。文伯钦几乎忍耐不住了,无奈父亲在身后轻按住自己肩膀,不令卤莽。

却听那老儿开口,说的与方才那孩子一样,便是黄河岸本地的土话:“客官,五位哇?您几位――这是――住店哇?”
“大叔,我们是想打听……”

文伯钦还没说完,便被父亲打断。文旭安点头道:“不错,我们一家赶路至此,天色已晚,意欲投宿贵店。请问掌柜先生,还有空房么?”

“哦――空房倒是有――”那掌柜的拖着长声,一句三顿,教人听得冒火,他却浑然不觉,悠悠说道,“不过您五位来得不巧,俺们这儿刚巧有点事,俺们乡亲们都到齐了,全都预备好了,天一亮俺们就要动身,店里就没人啦。您五位来得不巧。空房倒是有的――”

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不说还好,几句话一说,文家众人更是一头雾水。文旭安道:“掌柜先生,我们只想找个地方歇一夜,打了尖,明儿一早就走,不会耽误贵处事务的。您看天已黑了,这附近又没别处可去,我们带着女眷、孩子呢。既有空房,您就行个方便容我们落落脚罢。”

掌柜的瞅着王氏与连理频频摇头,神色间也似甚为同情:“唔,带着女眷跟娃娃呢。也是……天怪冷的……”

“老汪,来了外人么?你跟谁说话哩?”店堂内忽然传出个汉子声音,遥喊过来。那掌柜的扭头喊回去:“他叔,是一家子五口,来住店的!有女眷、还有个小娃娃,怪可怜的。他叔,他们说只歇一夜,明儿天亮他们也走了,俺瞧就让他们进来罢,外头冻得慌呵!”

里面静默片刻,人声嘁嘁嚓嚓,似乎议论了一阵,终于先前那喉咙叫道:“那就让他们进来罢!”

“快进来暖暖身子,俺把马拉到后头喂去。”掌柜的倒似个好心人,闻言脸现喜色,代为松了一口气,忙接过缰绳到后院去了。文旭安带妻儿步入客栈。

只见楼下一间宽大店堂拥挤不堪,除了二三十个粗壮汉子,竟然还有一群牲畜,黄牛花猪,乱哄哄挤了一屋,鼻息咻咻,扎在一堆,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头。店中生着火,热气烘脸,加上牲口臭味,教人窒闷难当。那群汉子都作农夫打扮,吆喝着牲口,将它们赶在一处,几个人正拿大红绸子给每头牲畜脖颈上细心扎起花彩,红绸堆叠,煞是好看。

小茶瞧得新奇,在父亲怀中轻轻挣了几下,想上前去摸那些牲畜脖子上的花,被文旭安紧紧拉住。人丛中一个汉子越众而出,走到身前三步之地,便如那掌柜的方才在门首一般,上上下下对他们好一番打量。

“几位,俺们这里的规矩,这时候本不该留外人在这里住的,看你们带着女人孩子,让你们进来住一宿。俺们有事要忙,可得说好了,天一亮俺们就动身,你们也得走,不能赖着。”

文旭安父子对望几眼,心中都是疑惑不解。什么不留外人、天亮就走,天下客栈也从没听说过这等规矩。莫非误入贼窝,走到黑店里来了?可是听他口风又不像有恶意。

文旭安拱手道:“多谢大哥。倘若众位尚有贵干,我们便不打扰也可。”

“我们只是想过河,刚才到渡口没找着船,这才到这里来问的!”文伯钦按捺已久,禁不住嘴快地抢着出口,“要是各位大叔不愿意我们住在这儿,就告诉我们到哪儿能找到摆渡的罢!我们一家不住店,连夜过河也行啊!”

“你们想干啥?!”那汉子陡然大叫,文伯钦吓了一跳,见他逼近几步,不由连连倒退,嗫嚅道:“我们……我们就是想过河而已……什么也不想干啊……”

“你们想连夜过河,疯了!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偏拣着今天上渡口,你们不要命了!”

那汉子厉声吼道。文伯钦捏紧拳头,这当儿掌柜的已拴好马回来,慌忙顶上大门,赶过来拉住他:“别吵!都轻点声,这是吵闹的时候么!小哥儿,俺才说过了,你们来得不巧,要在平时,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俺巴不得呢。可今天真是不巧哇,你瞧瞧,十月初七,明儿个初八――明天是立冬哇!”

“立冬?立冬便怎样?”文伯钦迷惑地看着他。掌柜的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汉子在旁哼道:“总之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爱住店,便住下,歇上一宿,天一亮便离开这儿。不爱住,你们现在就走。过河,想也别想!”

“他叔,俺瞧……”掌柜的犹豫道,“要么您几位就多住几天,一会俺们出去,您几位在店里好生歇着,哪也别去――他叔,俺瞧这先生是个斯文人,又带着女眷孩子,想必不会有事――您就在小店安心住下,等过几日,俺带你们去坐船可好?”

“那可不成,我们急着赶路,最迟明日一早是必要过河的。”文旭安断然道,“我们有急事,一天也不能多等――在下知道众位定有苦衷,我也不想问,只求众位行个方便,让我们一家过河,在下定当倾尽所能,重谢各位。”

“客官,不是俺们要与你为难,俺也想放你们过河,只是你们来得实在忒不是时候,明儿就是立冬,你客官便是拿得出真金大元宝,只怕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带你们。”掌柜的低声叹道,“你几位定是从远处来的,不知道俺们这里的事。也不怕告诉你们,这里沿河上下几十个庄子的人,凡是黄河边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客官,你看俺们这里这些牛啊、猪哇――你当俺们有钱没处使,这么好的大红绸子,人不做衣裳,倒拿来给牲口穿么?”

文旭安望着满屋猪牛,脑中蓦然想起一事,前人记载之中倒也见过不少,只是这种事太过荒诞不经,自己从未亲见,一向只当是野老村言。难道今天却被自己碰上?当下沉吟道:“掌柜,您说这些牲口,都是……”

火光闪动,映着那群农夫个个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那几头猪哼哼着乱拱,黄牛低声哞叫,举蹄躲避。畜群微微骚动起来。客栈之中,唯有牲口脖子上的花彩鲜艳夺目,你挨我挤,蠕蠕蠢动,铺开一片使人眼晕的红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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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那一刻我的眼前仿佛展开茫茫血海。腥红波涛,万顷连天涌动,脑中陡然一晕,几乎栽倒。我强定心神,闭了闭眼,挥开那幻象,右手一招,鱼肠剑飞旋而下,落在掌中。我握牢剑柄,瞪眼望着龙修,只觉牙关格格相击,拼尽全力也止不住。握剑的手随那声音剧颤,虎口疼痛,这是我跟师父学艺以来头一遭,妖在面前,剑在手,而我――我竟然刺不下去!
腹中洪炉寒冰的煎熬逐渐止息,丹田内只是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似有一颗宝珠如意轮转。那股热气沿周身经脉游走开去,贯注四肢百骸,但觉浑身精力弥满,胸中一口灵息直通顶门。我日前才受了伤,方才又激斗一场,然而此刻功力更胜从前,仿佛陡然提升了百年修为一般。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蛇妖随舌尖鲜血吐到我肚子里的东西……它竟然纯是正道一脉,所散发出来的功力并无半点妖氛邪气,纯刚正阳,剑气如霜――那东西注入我身体的道力与师父同出一辙!十一年朝夕相处,在我体内流转的那是半石山落日的温度,我是她一手养大,青O,她的每一根脉络,每一口气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师父回来了……师父……师父!
我哑声呼唤,张开嘴却只发出嘶嘶断音。
龙修睁开眼睛,血泪顺着他的脸汩汩淌落,滴湿了两个人的衣襟。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毫没半分暖气,冰凉如死。忽然身子一晃,扑倒在我肩头。
“夜来姑娘,我早就说了……那孩子……那孩子身虽妖相,气息经脉,种种……皆从正道一流,皆带仙气,倘若有名师教导,未必……未必他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是世事多不如意,天命如此,那也没法子……”龙修趴在我肩上,断续耳语,“你放心,那是我的内丹,我知道和我娘……你师父的功夫是一路的,不然我也不敢给你吃……不是脏东西,你别嫌弃……”
我抬左掌按在他胸口,轻轻将他推开三寸。
“为什么?”
三寸之外,龙修的脸色白得像块石头。他怔怔呆望,血泪自额角滚落,滑过眼睛,他却目不稍瞬,满脸皆是恋恋不舍之色。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冷了,暗了,光彩全失。龙修透过一滴鲜红水珠瞧着我,忽然伸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道:“这个嘴儿亲得真香,夜来姑娘,我心里好快活……你不用乱猜,没什么为什么,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我说过那是……我的聘礼,就算天塌地陷,我还是要娶你作老婆的……因为我发过誓,娶不到你,我会不得好死的……”
“你没机会了。”我喃喃道。
龙修又露出那口角随时会淌下涎水的痴呆猥琐笑容,竭力伸头靠近我,悄声道:“我告诉你,我恨过我娘,可是……可是早就不恨了,你一定猜不到,我……好想她……你长得像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没想过要杀你……夜来,就这么说定了,你是我龙家媳妇,麻烦你替我告诉你婆婆……龙修想她!”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直是欣喜若狂。笑声未毕,一口血直喷在我脸上,腥寒刺鼻。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胸中一口气冲将上来,止不住放声长啸,那啸声如此陌生,全然似是野兽哀嚎。我满脸是血,那男子的面孔在一片鲜红之中离奇地动荡起来,我看不清楚……龙修的脸……为什么不见了……啊,幻作一团雪白浓雾,雾中隐隐丛生出一簇簇的鳞甲,龙修突然仰天号叫,声音痛楚之极。那人形模模糊糊在我眼前虚化隐去,只剩得一个轮廓,内里正发生着什么剧变,团团涌动着无数千奇百怪的碎片残骸,仿佛把一个人剥皮拆骨,肉身打散了重新组过一遍……龙修……龙修在哪里?!
“雪旌使,救我――我被点子伤了心脉……大家快走!”
从那白茫茫的人形口中发出凄厉长号。我听到虎啸风生,有物从远处一声闷哼,奋勇袭来,这时分心中唯剩一片空白,再没半点神识。只觉那个人影抽搐着向我扑倒,当下挥起左手,轻轻一掌击在他小腹,一股腥风,影子带着无数霰雪碎光朝后飞去,恰被两股暗绿粗藤挽住。
“贱丫头,算你狠!”白夫人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少主伤势要紧,大伙儿撤!”
我脸上忽然有滚烫的两道烙下来……那又是什么厉害兵器?他们要杀我报仇么?但什么也管不了了,撒手掷剑,丁冬一声,鱼肠坠地。我双手捂住面颊,仰天摔倒。
喉间发出无声的嘶喊:“龙修……别走!”
没有一个人听见。我在地上蜷成一团,身边金黄翠绿,无数模糊的影子嗖嗖掠过,妖怪都跑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比鱼肠的啸歌更刺耳。脸上好痛,似被烧红的火炭灼伤,我五指痉挛,直直向大门伸长手臂,却只看到漫天瓷片木屑飞舞,挡住门口的米缸箱子等物连同门板一处碎裂,白花花的大米像倾盆暴雨,哗哗撒了一身。门墙洞穿之处,依稀一个白影一闪……那是一条吊桶粗细的雪花蛇尾,一甩就不见了。
一切归于沉寂。
妖氛消散……都走了。
我抬手想堵住耳朵,发觉满手尽湿,而眼中还有滚烫的液体不断淌落,如黄河决堤,汹涌难制,那温度烙着脸颊,像把火烫刀锋插进心头一搅。泪水冲刷着满面凝血,染在衣襟,再是腥红刺目,终也渐冲渐淡,直至无色。可是眼泪的滋味,我已有多少年,不曾尝过?
这夜我听到了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入耳的声音,蜷伏于地,我听着自己的痛哭,哭碎心肝肺肠。不知过了多久,楼上脚步杂沓来至我身畔,那时分竟也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只愿就此将我这个人这条命,三魂七魄就此都哭了出去,散作灰烬飞烟,经万万劫,再不要复生为有情之物。直到有人停在我身边。一只手轻轻揽在腋下,搀我起身。
“姑娘客官,妖怪都跑啦,一个也没剩。您又救了俺们一次。您别哭……俺帮不上您,您别吓俺!痛得很厉害么?”
背后那人奋力将我拖起,絮絮说着什么。我听不清,顺着他的话茬重复:“妖怪都跑了……一个也不剩……一个也不剩!”
陡然挥臂,那人大叫一声,被甩了开去,砰一声撞在墙上。我跌跌碰碰,摔了好几跤,以手撑地爬起身来,看见二牛远远委顿在屋角,正被几个人围住。见我回头,众人尖叫,均是惊骇无比。我按住胸膛,大口喘息半晌,慑心敛气,聚拢神魂,逐渐逃出失心之境。
他们在怕我么?二牛咳嗽着站起,向地下啐了一口,似乎是几枚牙齿。我知道自己此刻满脸是血,目光灼灼,定然像个活鬼,也难怪他们害怕。
我弯腰拾剑在手,向他们走近几步。众人纷纷发喊,没命地奔逃。
“大家莫怕!方才我被那妖怪重伤,失却神智,以致黑白不分误伤了好人,是我的错。”我撕下片衣裳抹脸,高声说道。说着说着,禁不住又要狂笑。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我分得清么?――我分清楚过么!
二牛睁大眼睛望着我,却不随众人逃走。我站定脚步,冲他深深一揖到地。
“小兄弟,对不住你。望你莫要见怪,给你赔罪了。”
“俺没事……”那少年学我的模样还礼,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讷讷道,“俺就知道你是好人,杀妖精救人的大侠,才不会害俺们哩!俺从来没怕过你――爷爷,你们都回来罢,夜姑娘好了,她刚才是给妖怪打伤了,现在没事了!她不会害俺们的,你们回来呀!”
众人没头苍蝇一般正在客栈内乱窜,听二牛一喊,逐个停下脚步,战兢兢转身望向我。我深吸一口气,心头剧痛仍自翻搅,这时候却已顾不得回看。我还有事未了,且顾眼下,一切旁枝末节只有抛开。一咬牙,叫道:“各位父老乡亲!妖怪的首领、那蛇妖方才已被我杀了!”
是的,那蛇妖被我杀了,他已经死了……我没有撒谎,他被我杀了!我右手握剑,左手紧紧攥住,五根指甲刺入掌心。有湿热的水流涌出,我把手贴在腿侧,掌心液体悄没声地渗入衣衫。
“我以人头担保,他们已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回来危害大家了。各位稍安毋躁,现下我有事要对大家说明――我这次到贵宝地,便是为了此事来的――请大家都回来听我说,了了这个心愿,夜来马上离开,永远不再麻烦各位。”
二牛的母亲哭哭啼啼奔来搂住儿子,摸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妇人离我咫尺,害怕得紧,抱住儿子只是哭道:“夜姑娘,俺信得过你是好人,你――你可别害俺们!你真的没事了罢?”
“大婶放心,我真的没事了――”正安抚她,一眼看见几个男人贴墙根正往门洞处蹭,意欲趁人不备溜走,我脚下使力,飞身自二牛母子头顶掠过,妇人尖叫声中,我落在门首,堵住众人去路,喝道:“谁也不准走,当年那件事,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今日我还要你们亲眼看个明白!”
“你要怎样?口里说不害俺们,又不让俺们走,要杀便杀,存心戏弄人么?”面前一个汉子蛮性发作,也不顾死活,闷头冲我撞来,怒吼,“俺从来没见过你,什么当年今日,你的事跟俺有屁相干!”
“从来没见过我是么?”我抬手在他胸前一推,那汉子身子向后抛去,接连几个翻滚,爬在地下。我低头盯着他的脸,冷笑:“大叔你说从来没见过我,只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今年总有快五十了罢?你不认识我,可十二年前大叔你年富力强之时的模样,我却还记在心里。你再仔细瞧瞧我,当真从来没见过么?”
“你……你是……”那人双目圆睁,瞪着我吃吃叫道,“十二年前,难道……你今年……”
“我今年二十。十二年前,不多不少,刚好八岁。”我向二牛一指,“比他大两岁。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就在这间店堂之中,我见到各位。一天不差,便是立冬前夜,只不过那年的立冬是十月初八,不是初四――我说得够清楚了么?大家想起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客栈中一片乱嚷,众人猛然骚动,没一人回答我的话,只见各人面上惊慌、恐惧、震骇、迷惑、悲伤、仇恨种种神情搅作一团,竟是百味杂糅,难辨难识。我笑了笑,眼角里瞥见老掌柜缩在旁边,身形一闪,掠过去紧紧攥住他右腕。老人大叫起来。
“姑娘!姑娘!你……你是人是鬼?当年的事情和俺没干系呵,俺也不想哇……姑娘,俺对不住你,求你开恩别杀俺这把老骨头啊姑娘……俺这些年心里也不好过,俺对不住你啊!”
我静静看着号哭挣扎的老人,手指上移,握住他的右手,将那根始终深藏在掌心的拇指一点点扳出来。
火光中,老人的手粗糙黧黑,拇指缺了半截,那断处多年前早已收口结疤,却依然看得出残缺不齐,皮肉皱缩一处,绝非利器所伤,倒似被牙齿生生啮断一般。老人拼命躲闪,想将断指藏起,我牢牢攥住,垂目向他手上看了半晌,低声道:“老人家,你别怕,我这次回来不是找你们麻烦的。我知道那年的事和你不相干,有没有你,只怕结果都是一样。你的手……当年之事,是我该向你说声对不住才对。”
老人听了这话渐渐止住哭声,觑眼向我瞧来,仍是满脸惧色。我笑了笑:“我是人,不是鬼。你看我是有影子的。我没有死,现在我回来了。”
“真的你没死……”他喉中嗬嗬几声,浊泪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淌落,老人似哭似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你是那小女娃娃……你回来了!姑娘,自从那天……俺这些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呵!闭上眼就瞅见你们,俺心里愧得慌,一直想着哪天死了,俺都没脸见你呵!姑娘,原来你没死……你还长了这么大了,学了一身好功夫……姑娘你平安就好……”
“是啊,我没死。我平平安安地,长了这么大了。”我望着老人的脸,轻轻地说,“可是我娘呢?我娘她在哪里?”
老掌柜嘴唇一颤,面色登时变了。不等他开言,我松开他的手,大步走到门首,右手斜挥,剑锋劈过虚空,发出嗡嗡之声。
“天亮之前,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我这次回来是报仇的,但不是冲着你们。今天只求把前因后果了断个明白,天色一亮,一切事情我自己去办,无论成败都牵涉不着你们。”我环顾每一个人,一字字道,“这把剑是杀妖怪的。若有谁定要走出这个门口,它也不是不能杀人。我已忍了十二年,你们不知道么?”
“你……臭丫头,十二年前你一家连累得俺们还不够么?当年的事本来就不与俺们相干,都是你那娘自找的!俺们没跟你算帐,你倒有脸回来报仇――你要杀谁?啊?胆子比天还大!――什么牵涉不着,你少拿话哄俺们!你要去发疯惹事,以为赔上的就你一条命么?俺这里沿河上下几千条人命,你凭什么要俺们陪葬!”
有个男人嘶声叫道。我点点头,并不看他,自顾说道:“富贵叔。我记得十二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凭什么要你们陪葬?那一年你还年轻,今天你也老了。实话告诉大家,这件事我非办不可,便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了它――若是杀不了,说不得也只好要你们陪葬了。当年我娘不肯带累旁人,可今天在这儿的是我不是她。凭什么要你们陪葬?就凭我手里这把剑、就凭我没死,今天又站在这天吴渡。”
“你是非不分!为了报你自己的私仇,你忍心坑害俺们这许多人……俺们祖祖辈辈就指望这点平安啊!世上哪有不顾百姓的大侠!”
“我不是什么大侠。那些虚名都是你们编出来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仰面望着屋顶,摇了摇头,“大侠?剑仙?你们说,究竟这些和妖怪有什么分别?你们知道么?――反正我看不见那分别。各位,我不是剑仙。我只知道我是我娘的女儿,谁杀了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了他。”
“你敢!”几个汉子向我扑来,吼道,“你想给俺们惹祸,不如先宰了你!”
我抬足将他们一一踢开,叹了口气:“我说过不是冲着你们来的。何必逼我出手。你看天也就快亮了,还有点时间,大家不如坐好,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罢。”
“臭丫头,你果然走火入魔了,也跟着那些妖精学!讲什么故事,他妈的每次都没好事!你给俺闭嘴!”
我不理满屋呻吟怒吼,转身从墙上缺口望出去,天空仍然混沌一团,残夜搅着黄土,风沙呼啸,什么也看不见。但东边一线,小片的鱼肚白隐隐泛出来,像在冰上凿了个洞,一汪冷水沿着那伤口慢慢化开去了,连冰的本身终于也化得无影无踪。这天与地忽然变成个巨大的虚空,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门外荒野,负手而立。
“从前有一条河。那河波涛万仞,两头看不见终点,也不知究竟有多长,河水浑浊汹涌,喜怒莫测,不是旱了,就是发大水,两岸生民年年受此荼毒,着实苦恼无边。虽然如此,在那荒旱少雨之地,两岸的百姓耕种过活,却也全靠这条河水,因此反而事之如君,大家战战兢兢,唯恐惹得河神不快,降灾于人。河里的真的有水神么?我不知道,只是这等大水蜿蜒万里,想来深渊之中,人不能到的地方,什么奇怪的生灵也都是有的。
倘若真有水神,大抵像这么长一条大河,又是千回百转,水路时有分支,如果只有一位河神怕也管不到这许多地界罢?自古以来,沿岸上下的人家奉事水神,甚至修庙立祠供养,那是所在多有之事,但从东到西万里之遥,大家拜的也不会是同一位神灵。这些受人血食祭祀的河神,真身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恐怕只有它们自己心知肚明。
有这么一段河道,沿岸皆是荒原石岭,贫瘠不毛,听说河水又时常决口,每次都淹死不少居民,所以大家拜河神拜得更加惶恐。这段河道上下几百里,数十个村庄依水而建,都要靠河神保佑他们降福免灾,于是常常要聚在一起祀神。日子久了,这些村民渐渐形成了一个规矩:每隔四年,各村都派一两个人带着祭品赶到这段水路唯一的一个渡口――那也是唯一可以过河之处,否则两岸村民无法聚首。必得从这渡口过了河,那边岸上的都到这边来,方能共同祭神。渡口周遭全是高崖,并无村落,好在还有一个可以住人的房子,那便是前来祭神之人落脚的所在。
每届四年之期,村民都要赶在立冬那日之前到达渡口,因为立冬是祭祀的正日子。就在那一天破晓时分,大家齐到渡口之上,将祭品投入河水,祈求河神来享,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为什么一定要拣立冬呢?据说河神平日都是深居水府不出的,只有在这一天才会溯水而上,接受众人供献的血食。河神通常不现真身,但相传旧年里也曾有人运气好,亲眼看见过河神显灵。这河神生得何等模样――其实,大家这么敬着拜着供养着的是个什么东西?见过的人不敢直说,可渐渐都传开了,两岸村民也没有人不知道的,只是依旧不敢不祭,不敢不拜。
祭神的仪式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村民世代相传,行起事来自有他们一套盛典。但是蹊跷得很,这地方的人有这么一个禁令,别处的人也拜水神,也上供,却从来没听说有像他们这样奇怪的规矩。旁人听了不信,他们却言之凿凿,说这禁令万万不可触犯,谁要敢试,惹怒了河神,不单他自己,就连在场参与祭祀的所有人都得死。此乃性命交关之事。这条规矩……”
十六

“这条规矩,客官,可不是玩的,俺们这一带的人家世世代代拜河神,可不敢触犯呵。你看俺们几十号人来祭神,有一个女的么?――待会大伙儿上河,俺那儿媳妇也不能跟去的。你们不知道,俺小时听俺爷爷讲过,说话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官府还没禁止俺们拜神,每回还都派了官儿来主持祭典,有一年县太爷新娶了个小老婆,宠爱得紧。那小夫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听说这回事,少年人贪新奇,只当是好玩的,缠着县太爷非要让带她来看祭典。县太爷没法,带她来了,大伙儿苦劝了半天,女子不能上河、不能上河――可县太爷不信邪,说什么朝廷命官,上叨圣恩,神鬼见了也得退避三舍。立冬那天到底带了小夫人坐官船看祭典去了,那女子也是该着早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胭脂粉香味顺风能传出十里地去。结果怎么样?唉,才上河,还没等祭祀,就惹怒了河神,河神现身,登时大风大浪,一霎眼的工夫把六七条船上几十口子全都卷到水里去了,一个也没活。俺爷爷那年还小,为了保护县太爷和夫人,那年官府来的人多了,船上挤不下,大人就没让他上船,亏得这样,俺爷爷才捡了条命啊!他站在崖上远远地看,说是看见那河里浪头起得都有楼高,直舔上崖来,要不是俺爷爷跑得快,俺们这一家子也就不能生在这个世上了。打那以后,立冬这天再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带女人上河。什么朝廷命官、圣恩保佑啊,不是俺说句犯禁的言语,皇上再大,他也是人不是,人如何能同神争呢?河神一发怒,莫说天子命官,就是天子本人来了――假龙遇上真龙,那还不也只剩送命的份儿!客官,俺说的这话都是千真万确,俺爷爷亲眼见的,可不是唬你。你们要过河,行,等明儿祭完了神,还得再过十天半个月,神灵返驾,俺亲自带你客官一家去渡口。若说明天,万万不可。若没有女眷倒还好些,你爷儿俩怎么都好说,可你们带了妇人,还一带两个,那娃娃虽小,也是女的,这……这万万不行!客官,立冬那天河神要从河底上来享祭,就连这一天前前后后俺们也从来不许女人靠近河水的,别说正日子!俺可没吃熊心豹子胆,敢带你们触犯神灵。”
掌柜的长篇大论,一说老半天,满屋庄汉都沉着脸听着,不时点头附和。文旭安皱眉不语。掌柜的一住嘴,客栈中一片沉寂,只闻火声筚篥,牲畜低鸣。文旭安目光落到它们身上,心中越发为难:适才见了这群披红戴花的牲口,又听掌柜的几句言语,想起从前看过的笔记闲书之中,记载得有愚民祀拜邪神、以活牲血祭之事,两下里凑到一处,今日之事竟是处处印证了这荒诞不经之说。果然试探着一说自己猜想,那群农人并不否认,当即直承便是来此专程祭祀水神的,还说这是两岸数十村庄世代相传的规矩,每隔四年,立冬之日,村人齐聚渡口,这些猪牛之属佩了红花,都是各村挑选出来进献河神的祭品。如今万事齐备,只待天色一亮,众人便到渡口,将这些牲口活活地丢下河去以为血食。
自己一家尚被官军追赶,吉凶未卜,只想尽速渡过黄河逃生,谁知无巧不巧,偏偏赶上村民祭神的日子!如今他们死活不让自己过河,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如何是好?当下没了主意,?厢逦薮搿W房戳丝雌薅患辗瞿盖鬃谝慌裕馍倌旰卧獾壤肫娴乃祷埃缫颜趴诮嵘唷K妹眯〔枞床恢紫眨『⒍壹艘晃葑哟骰ǖ纳螅吹眯烁卟闪遥×成下窍采<蜃约海恼莆Φ溃骸暗≌庑┐笈:闷聊兀∷谴髯呕ǘ缧履镒勇穑康R踩⑶茁穑俊庇着恢⑶追讲排旃也剩亩思淇嗄选N男癜布煌鸥咝耍闹懈撬岢L玖丝谄刮藁翱啥运病
这一声叹息出口,如同瘟疫一般,刹时只闻客栈中此起彼伏,众人愁眉苦脸,一个个的也都长吁短叹起来。有个汉子抬胳膊擦了擦眼角,叹道:“俺们这地界,上下全是荒地石头滩,本来已打不下几斗粮食,谁家要能喂得起几头猪、牛,那都是财主了。谁知老天偏害没儿人,饶是穷得没裤子穿,还紧着给人添灾!四年一遭,谁家禁得起这折腾!家里就俺跟俺兄弟两个男人,再去了这头牛,俺回去只能跟兄弟套犁耕地了。俺爹临死前还说来,再穷也不能卖了这头牛……作孽呵!拜神拜神,拜了几百年神了,俺也没见河神保佑过俺们!这河神除了吃肉喝血,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话才出口马上被人喝住:“王茂!你作死了,这话是说得的么?这是什么地方,还不闭上你那嘴!”
王茂闷吭了几声向角落里蹲着去了。文旭安看看众人,问道:“各位乡亲世代敬神,如此心虔,难道说河神就没保佑你们风调雨顺、丰年赐福么?收成还是不好?”
“还赐福哩!不降灾就是好的了,赐福,白日发梦!”王茂在屋角愤愤叫道。
“客官,俺们这儿地土寒薄,打不下粮食,也怨不得谁。”掌柜的吞吞吐吐,半晌才低声说道,“拜河神的规矩,俺也不知是哪年兴起,老辈子传下来的:这条河道里有水神,水神掌管风雨天时,你老看样子就是个读书人,不知道种庄稼全靠雨水,若一年没雨,这一年就算白忙活了,啥也收不下来,就等着挨饿罢。俺们这儿本来就旱的时候多,都靠河神大发慈悲,赐下雨水让俺们有口饭吃,故此大伙儿敬奉河神,可不敢有个闪失!这还好说,旱了,最多荒年,大家出外讨口去,总还有条活路。若是触怒了河神,发起大水来,冲了堤坝,老老少少那就一齐死罢!谁也别想活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呵,那年听说邻县龙头口决了口子,不是淹死了千百号人么!后来说是当官的修缮不力,朝廷还杀了好几个大官,可要是河神没发怒,能有这么惨么!那些当官的老是不许俺们拜神,不信邪,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性命也赔上了!”
众人一片嗡嗡议论,想起那年惨祸,都点头称是。文旭安看见连理半躺半卧在火旁,小茶偎在身边,她自从逃出六合寨后一直病恹恹地,进了客栈,并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安静得犹如不存在。这时却猛然一哆嗦,抬眼惶惶四顾,满面惊悸之色。文旭安瞧着女人瘦弱得像个纸人一般的身躯蜷作一团,在棉衣之下簌簌发抖,心里不由一紧。小茶扑在连理身上。
“娘!娘很冷么?娘,你怎么啦?”
孩子爬在母亲肩头连连声唤,只用小脸去贴她的脸庞。掌柜的叹道:“这大娘必是冻着了,外头冷呵。在道上病了,倒是难办。”吩咐儿媳,“去厨房给这位大娘熬点热粥来罢。”
文旭安拱手道:“多谢您古道热肠。掌柜先生,在下家中原本也是务农为生,家父母在乡下,种地种了一辈子,在下深知稼穑不易,农家艰难。不瞒各位,在下……在下一家此番路经贵宝地,原也是万般无奈……”沉吟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续道,“在下本非此地人氏,世居关外黑龙江畔,幸叨祖德,家中本有良田百亩,不愁过活,不料传到我这一辈,乡中有一豪绅看中我家田地,说风水好,欲以低价购买以作祖坟,将他家先人骸骨迁葬于此。家父母固然不愿,只恨在下幼时不该多读了几年书,自以为斯文不容辱没,信了那人间自有天理的鬼话,一意孤行,和他们据理力争,后来给逼得急了,还一纸状子告到官中。都怪我读书读得傻了,以为父母官必定爱民如子,当为我家主持公道,竟不明那钱可通神的道理。豪绅使银钱买通官府,我家的官司输了,这案子硬是颠倒黑白,堂判我家强占那恶人的土地,不但祖田不能保住,反要尽数白赔与他们。家父母都劝我民不可与官争,忍了这口气,便没了地,人平安也就罢了,可是我偏偏不听老人之言,凭着一腔意气非要讨个公道,结果激怒贪官,派人杀害了我年迈的爹娘,夺了田地,还捏造一个勾结逆匪的罪名要将我和妻儿斩草除根。这时悔之晚矣,可怜老爹娘到死尸骨不全,我只得弃了祖居,带着家眷逃难至此。那恶人和贪官惟恐罪行败露,定要将我等灭口,一路派鹰犬追杀我们一家。今日好容易逃到贵处,只想过了黄河,向岭南蛮荒之地躲了起来,苟延残喘也便罢了。掌柜先生,众位乡亲,你看我携妻带子,在下不孝,爹娘因我而死,早就没脸活在世上,但我妻妾无辜,两个孩子更小,我怎能忍心带累他们陪我送命!我知道贵宝地乡亲祀奉河神,这当口不能过河,也是事出无奈,只是恶人的追兵一路追踪而来,恐怕马上就要到了!我求求各位,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过去罢!这是火烧眉毛之事,我们亡命天涯,一刻也不敢多等,父老乡亲不看在下,只看两个孩儿可怜,我们一家五口同生共死,说什么也不能分开的。求大伙儿想个法子渡我们过河――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大叔大伯,您老几位就大发慈悲,母子几个若能逃得残命,一生一世感激各位。求求您――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了!”
他说得早已语不成声,最后一句直是哭号,话音未落,倒身跪将下去,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文伯钦叫着爹爹,从背后扑来抱住,却哪里拖得住他,反被父亲揪住脖子,直揿到地下去。
“给恩人们磕头!快求叔叔伯伯大发慈悲,救下你娘亲妹妹们的性命!作业的畜生,你给我磕呀――”
文旭安按住伯钦吼道,身后王氏与连理早已哭成一团,两个女人望着夫君,这些时日以来,他老得多了,四十多岁的人,鬓边早现华发。只见他瘦棱棱的脊背伏在尘埃,一个,两个,叩首之声入耳钻心。这是自己终身倚靠的男子,饱读诗书的文人,大半辈子了,便是生死关头,再不堪的境地,又何尝见他屈膝向人过。那一身傲骨本似孤竹,任凭雪打霜压,终是宁折不弯的,圣人之教:大丈夫当为子弟表率,生死事小,名节为先。岂料时至今日,竟逼得他捏造谎言,当着儿女向陌生人下跪磕头!王氏哭着爬到连理身边,二人紧紧相抱,眼里看着男人的背影,犹似万箭攒心一般。一个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求死不能。大人活够了,活得怕了,但孩子呢?
自古以来,为人父母者,不论再是高傲正直,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氏半抱半拖地搀起连理,二女在丈夫身后也跪了下去,呜咽着伏地不起。一时满屋之人面面相觑,看着趴了一地的一家子,各自哑口无言。寂静之中唯有一个童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小茶牵着母亲衣摆,爬到大人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把众人环顾一遍。
“爹爹磕头呀,小茶也磕头。”说着小手按定在地,脸上一本正经,端端正正叩下头去。她只记得每年过年祭拜祖先之时才会看到这等爹、娘、大娘、哥哥一齐下跪磕头的场面,而且磕完头后爹爹就会分发果子糕饼给全家吃,那果叫吉祥果,糕叫如意糕,糕面雪白像个如意头,正中红红的点着胭脂,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屠苏酒,那就跟自己不相干了――可是除了过年,家里却从来不做这种吃的。此时见父兄娘亲都跪倒在地,小茶只当今年竟要提前过年了,喜出望外,趴在母亲身后卖力地磕了几个头,等了半天,却只见一群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没人来发糕点。小茶纳闷不已,揉揉脑门,小声道:“娘,今年磕头没糕吃么?是我磕得不够多么?我再磕几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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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理额头抵地,眼前只见黑压压一片,吸一口气,尘埃的气味呛入咽喉,使人下泪。耳中听见小茶的声音,只是双眼一闭,那泪水滔滔涌出沾湿了地面,竟不回身去抱女儿。王氏却忍耐不住,将小茶一把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大娘你别哭,我不吃糕了。”孩子的脸被挤压在她胸前,揉搓得难受,不由扭着身子用力挣扎。小茶知道这些日子和从前不一样了,家里的房子没了,院子没了,自己睡的那张小床和床上许多娘给自己做的布娃娃也都不见了,现在连吃的硬面馍馍都是靠路上不认识的大爷大婶们给的——家里一定是穷了,小茶不懂穷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陡然间,一切天翻地覆,孩子心中这个稳妥而狭小的世界突然变得似是而非,一切都在半明半昧半睡半醒中,颠倒如梦。她转着眼珠,自以为很懂事地使劲推开王氏,仰脸看着她笑道:“我现在觉得馍馍比糕好吃,以后我都不想吃糕了。大娘,小茶乖不乖啊?”
“娃娃可怜啊……造孽呵!”众农人目睹这一家人,尽皆唏嘘,好几个背过脸去不忍再看。掌柜的擦着眼睛,蹲身从王氏手中抱过小茶来。
“这娃儿懂事……乖孩子,你等着,爷爷没有糕,爷爷这就去厨房拿肉给你吃,听话,啊!”
不待他起身,儿媳早已领着小孙子端了两个大托盘出来,堆得高高的大块大块红烧肉,油汪汪冒着热气撂在地下。
“客官,您快起来,先吃点东西。”
小茶闻到肉香,两个眼睛都直了,咽着唾沫,犹犹豫豫伸出手去,却见父母哥哥都跪着不动,又不敢拿。
掌柜的搀住文旭安手臂奋力拖他起来:“客官,您别跪俺……这真是作孽,您别跪俺呵!娃们饿坏了,先吃东西,有啥事慢慢商量……”
“恩人不肯答应,在下不敢起身。”文旭安直挺挺跪着不动,抬脸盯住他双眼,“大叔大伯,如今我们一家性命悬于一线,恩人一片好心在下没齿难忘,只是此事却等不得慢慢商议。恶人势如狼虎,一旦被他们赶上,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到时也不免牵连各位——恩人,我们一家五口是死是活,全在您几位一念之间,祈恳恩人想个法子渡我们过去,只要妻儿无恙,在下愿祷于皇天,将残生阳寿借与恩人,来世变犬变马,也不忘大恩大德。”
说着梆梆又磕,额头已然红肿破损,血迹沾地。掌柜的急得也哭出声来。
“客官,不是俺们心狠不让你们过去呀,俺们……也没法子啊!你们带女眷过河,到时神灵发怒,你五口还是活不了命,客官,您别叫俺为难了,俺……俺也给您跪下了还不行么!”
“他奶奶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贼官府!那龙神若真有灵,怎不吃了这帮王八蛋!”有个年轻汉子一拳捶在墙上。
掌柜的鼻涕眼泪,颤巍巍也跪在文旭安面前,他的儿媳和小孙子默不作声,也跟着跪下了。众人都背过身去,谁也不敢开口,唯恐这几口子缠上自己。文旭安见事难谐,无论怎么求恳,这些人打定主意便是不肯答允,正自绝望,忽然听见那年轻人的言语,心念登时一转,方才众人叙述河神显灵景象的几句话,当时自己心乱如麻没曾仔细听在耳里,此刻却蓦地兜上心来,和那志怪古籍、稗官野史中的片言碎语一一叠印起来。山海经、述异记、太平御览、墨客挥犀,许多年前所读过的行行字迹凌乱挥洒,仿佛在眼前凭空浮现,相互绞着拧着一股劲儿地翻腾,那破碎支离的墨色渐渐在空气中画出个蜿蜒的轮廓……
文旭安悚然一惊,身上一阵冷上来,急问:“大叔大伯,你们说女子上河会触犯河神,可曾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为何神灵享祭之时男子置身在他头顶上安然无事,想那女子比男人柔弱得多,却反而会激怒河神?”
“这个,俺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传下的规矩,大伙也不知道为啥女人会犯河神的忌,只是一直这么遵从着罢了。倒是前些年有个算命先生从俺们这儿路过,听说这回事,告诉俺们说那是因为河神乃真龙之身,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物了,四灵之首,纯阳正气,腾云致雨,往游……什么层霄的,那先生是个学问人,他还说了好多书本子上头的话,俺们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说河神既然是龙,那便是天下至圣至威的灵兽了,这女子是阴人之身,原本与神龙阳火不容,而且五体不全,产育污秽,想来河神每隔四年方才出水享祭,却被这等的不净阴人跨在头上,岂有不怒之理?自然是要掀起大浪杀人了。”
人群中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解释道。众人闻言都连连点头,那年轻人笑道:“李大叔,难为您老人家竟把那先生的言语记得这等明白,那天俺也在,只知道他叽叽喳喳了半天,可一个字也没听懂。”
马上便被旁边之人教训:“小娃娃知道个屁,你李大叔少年时是读过两年私塾的人呐!怎比咱们这批粗人,你李大叔也是识文断字的,俺们村逢年过节,家家大门上的对子都是你李大叔写的,你还有眼无珠哩!”
“俺真不知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原来是个读书人,侄儿失敬啦!”年轻人搔搔头,想起方才气愤之事,“那么俺们供的这龙神爷爷既然能兴云布雨,世上有这么些害人的贪官恶霸,为什么龙神爷就不肯打个大雷劈死他们呢!”
“不是不肯,是不会。”正自愤愤,忽听一个声音平白响起,众人低头看时,却是那跪在地下的斯文客人。文旭安搀着掌柜的,二人双双起身。他额上血渍也不去擦拭,扶着掌柜,缓缓把众人扫视一遍,声音平板寒冷:“因为那‘龙神’不会打雷,不但不会打雷,腾云致雨,亦是空话——它连天都上不了。众位乡亲,你们供奉了几百年的这河神,根本便不是什么龙!你们都上当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群情耸动,一片声乱嚷起来。
“你胡说八道!”
“噤声!说这等大不敬的言语,你不想活了么!”
“俺们好心给你一家吃食,你怎能不识好歹,替俺们惹祸!”
掌柜的拉住他双手,情急说道:“客官,可不敢瞎说呀!你是外乡人,又不知俺们这里事,更没见过河神显灵,如何能够说这种话!你是不知道那龙神爷的神威,俺虽也没见过,可俺爷爷当年是亲眼看见河神显圣的,分明是条几十丈长、十围粗细的真龙爷爷——俺才刚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就和那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再不差半点的,显圣的时候又有风浪滔天,怎么就敢说不是龙呢!客官,你不知深浅,可千万莫再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了,亵渎了神明,要有天大的报应呵!”
“掌柜先生,在下并非信口雌黄。不错,我今日初来乍到,更没亲眼目睹过‘河神’真身,可我既敢当着众位说这句话,便有我的凭据。您再好好想想,您方才述说的河神显圣,难道真是和画上的龙形一模一样、不曾有半点分别么?——您再想想!”
文旭安目光炯炯,不错眼珠地盯住掌柜双眼。掌柜迟疑半晌,搜索枯肠,嗫嚅道:“俺爷爷说……那龙神爷确是和画上见过的一样啊……差不多……那身躯鳞爪都是半分不差的,只不过……只不过头上无角,那龙头……也不像画儿上的那么大,略有些儿小……嘴巴是短的,倒有几分似是老虎的脑袋……也就这么点分别了,可那龙神爷身子恁长,比水缸还粗呢,身上全是盘口大的龙鳞,又有四个大爪子,俺爷爷看得清楚,断然不是蟒蛇,这……这如何能不是龙呢?不是龙还能是啥?”
“尊祖不曾说过,为什么这‘龙神’头上无角,首类虎形么?”
“这……俺爷爷说,龙神本来都该住在天上的,只有误了行雨、或是为什么别的事触犯了天条,才会被如来佛祖命金刚力士锯了龙角,打下凡间,罚在河流大海里头,命他们保佑老百姓赎罪。这也是常事,没啥可希奇的,俺爷爷说,如今天下湖海里住着的龙王实则都是这么来的,所以他们要兴云布雨,佑护庄稼不受侵害,等罪一赎完就可长出角来,重返天庭了。”
“掌柜先生,如来佛祖所居乃西方极乐世界,释家清净寂灭六根无染,怎会参与这等琐屑事由!况且,便是如尊祖所言,天上罪龙给锯了角罚下凡间,为何连龙头的形状也会变化呢?龙乃九天神物,灵兽之首,至圣至威,那老虎只不过是地上的凡兽,就连勇猛些的猎户也可将之射杀,这种事难道少了么?死虎之皮还可剥下制袍制褥,可是从古至今,有谁听说过龙皮褥子的?试问这龙与虎相去何啻天霄地壤,龙头怎能变作虎首?若说天庭见咎,将罪龙夺去神力罚为凡兽,那龙下界之后又怎能兴云布雨?”文旭安一口气说来,咄咄逼人,掌柜不由倒退两步,听他问道,“在下不明白这灵兽化为野物的道理,掌柜先生年高识广,还请答释一二。”
“俺……俺不知道!俺爷爷就是这么说的,河神除了无角虎首,甚么都跟真龙一样,俺怎么知道其中道理!客官你是读书人,莫作弄俺,俺大字不识,你别问俺呵!”掌柜被他连珠炮般一串发问,早已头昏脑胀,连连摇着双手只是后退。一旁众人也听得瞠目结舌,那李大叔咳嗽一声,道:“这位先生,您是有学问的人,俺们这一群加起来也不及你,可白饭好吃,空话难言,俺们几十个庄子世代供奉神龙,从没有谁敢放这等不敬之辞。今日你既说河神不是龙,便得说出个条条道道来,让俺们心服口服。若是说不出个道理,俺们却不能看着你污蔑神明,为免龙神震怒,殃及旁人,说不得俺们也只好不客气了。先生,今日当着老老少少,您倒是说个明白,为什么河神身乃龙形,却无角虎首?”
众庄汉闻言纷纷乱叫:“李大叔说的对!让他当面说清楚!”一窝蜂围拢过来。
“爹爹!”文伯钦见众人逼近,握拳挡在父亲之前。却见文旭安毫无惧色,轻轻一笑,说道:“这位大叔所言甚是。身乃龙形,无角虎首,这八个字便是要紧处。众位乡亲听了:世传龙生九子,九子各别,众位一定是听过的。这九子一母所生,皆为龙种,但其身貌却并非都是龙形。譬如那屋脊嘲风、碑下赑屃、佛座狻猊,那都是龙子,可并不是都生成长身密鳞之相。但龙种状貌非龙,世上偏偏有一些根本不是龙的东西,却长了一副似龙之貌,什么十丈之躯、钢爪刀鳞,乍一看去倒和那灵兽神龙甚为相近。只怕正因如此,才能瞒天过海,骗得世人虔心敬奉、血食香火。百姓身当这无道乱世,家计本已艰难无比,却还得宁可人挨着饿,倒挤出钱来养活这些东西,思之令人可叹。父老乡亲们,如今在这黄河里受大家祭祀的,那东西不是龙——龙身无角、首类虎形,那是一条蛟呵!”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片刻,李大叔哼了一声,拂袖道:“蛟龙蛟龙,自古蛟龙并称,蛟不就是龙么!你说了这半天,原来全是废话!”
“并非废话。蛟龙并称,那是不错,但蛟不是龙,只因此兽生得原有七分像龙,世人不识,才往往误将它当作真龙供养。历代先贤中不乏明眼之人,却传下典籍,使后人看清这水怪的本来面目。”文旭安此时挺身昂立,面上颓丧之色一扫而空,但见他目中光彩焕发,扬眉侃侃而谈,“在下乃世间不忠不孝之徒,这辈子上不能养亲报国,下不能庇护妻儿,愧为人父,此生所学所知,无非文墨雕虫小技。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下今日对各位明言一句,当今之世,害人最深之物便是文墨一道,家中生了儿子,宁可让他终生务农,也好过像在下这般,读了几本书便心比天高,自以为经世大才,结果落得个身无立锥之地的下场!须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倘若在下当年肯听人一句劝,本本分分在家种田,又何至今日亡命天涯,连老婆也护不住。养儿莫养进学郎,嫁女莫嫁书香第,这是在下肺腑至痛之言,众位乡亲须要记牢。虽然如此,不是在下当着叔叔伯伯们放肆,论到读书上头,这个屋子里只怕无人比在下更能说话。从古至今的书籍卷册,在下这双眼睛里过去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圣人遗泽,但凡形诸文字,在下便敢说一句我看过。岂不闻晋郭璞作注山海,有云蛟似蛇而四脚小,头细,颈有白?_,大者十数围,卵如一二石瓮,能吞人。又不见宋有先贤,言道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倘见岸边溪谷行人,即以口中腥涎绕之,使人坠水,即于腋下吮其血,直至血尽方止。岸人舟人,常遭其患。更不论那无数民间流传旧闻,蛟乃害人之物,周处斩蛟,世所称道。这些事史册皆有明文可查,并非在下杜撰。先人不我欺,父老乡亲,那蛟兽食人,嗜血无厌,正是天地戾气化生的一种妖物,何可混淆神龙、欺世盗名!如若各位不信在下之言,不妨细想,大家世居黄河之畔,难道村中从没发生过有人无故失踪之事?难道没见过河口浮起腋下洞穿、全身鲜血干竭的尸首?龙乃上天入地的灵兽,典籍记载,神龙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原是从云从水,皆可随心所欲。可诸位乡亲祀奉河神几百年,除了立冬之日白白将辛苦喂大的猪牛送与妖精享受,什么时候见过它现形空中施展雷霆之威?有么?蛟本水怪,只可藏身深水兴风作浪,它根本上不了天!蛟精所居,其下必成深潭,凡有恶蛟作怪的地方,定然免不了水患,伤及稼禾人畜。这条河道百年来泛滥难制,两岸生民苦于洪灾非止一日,这般般处处,尽皆若合符节,难道还不能证明那所谓的河神绝非龙身,正是一条假龙之名害人为祸的蛟精!敢问众位,在那风雨之夜,每次洪祸前夕,难道大家从来没听见过有牛鸣之声发自水底!你们错将妖孽当作真神,已自误了几百载,今日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有书可查,没一字捏造,印证前事,大家还不相信我么?”
他无滞无碍,长篇大论说完,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说完长吐了一口气,仰面阖拢双目。
想自己这辈子为书所误,所学所知无非文墨一途,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担,天下废物何过于此。有道学剑止救得一人,读书却可经纬天下,拯万民于水火,然则三更灯火五更鸡,男儿立志之时,谁知正是那梦魇诱人自蹈深渊之刻!功名,青史,不过是个流光溢彩的谎言。不因这半生书毒所害,哪能引出今日萱椿双丧、妻子无托的大祸。铁笔横扫千军却又如何,除了害人害己,更有何用,二十年前陇西万千冤魂,兀自在阴曹之中痛哭索命——这是文旭安的报应!此时只恨自己手中为什么不是一把青锋,带领妻儿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啮脐莫及。虽然平生所娶二妻皆贤,随夫同生共死,自无悔意,只是钦儿小茶又有何辜,竟投生在文家门里,跟了个如此无能的爹爹,遭此荼毒。为父枉自活了四十余载,一世所学所知不过书本,今日但求能以这所学所知保住你们性命,死也心甘。苍天,苍天,你如有知,文旭安的罪孽只报应在他一人身上罢,便就粉身碎骨也当无怨,只是千万怜我妻妾子女,他们都是清白之人,手上不曾沾过鲜血,望普天神灵明鉴,感应村民,佑我家眷脱险,罪人甘愿领受天诛雷殛之罚。
男人仰面向天,干瘦如枯竹的喉结动了一动,双唇微微翕张,紧闭的眼帘之下却终无半点泪水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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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客栈中鸦雀无声。伯钦悄然退下,至父亲身后扶起两位母亲,将妹子抱在怀里轻轻拍哄,不令哭闹。小茶也似甚明事理,知道这是自己一家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虽听不懂爹爹在说些什么,却乖乖闭上小嘴,依在兄长怀中安安静静地一语不发。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没了主意。约有一盏茶时分,那性急的青年先自忍耐不住,打破沉寂:“俺们村卢家四娃两年前果然掉到河里死了,叔叔伯伯,这事您也都是知道的。这先生一说,俺倒想起来了,卢家四娃捞起来的时候,可不是浑身的血都给吸干了么!俺们村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河里有妖怪吃人,为这事大伙着实害怕了一阵子呢,都不敢靠近河边――陈大伯跟俺一块儿来的,您跟大伙说说,不是俺瞎编罢,俺们全村都看过尸首了,四娃不正是胳肢窝底下有两个大窟窿!”
他拉着同来的老者情急分说,生怕众人不信自己。那陈大伯点点头,迟疑道:“这事……有是有的。俺村卢家的四娃子那年掉河死了,捞起来的时候果然胳肢窝底下两个大洞,身上的血一滴都没了。真惨,他娘眼都哭得瞎了。可……可俺村九十岁的太爷说了,那是河里的王八精干的呀……”
“倘若河中真有神龙保佑,岂会放纵妖物伤人!真龙所居,诸邪退避。河里要真有龙神,什么王八精还胆敢在此害人,跑还来不及呢!”文旭安冷笑道,“只此一件,便足证那东西绝非正神,少说一桩勾结妖精伤害平民的罪就跑不了它的,何况死者遗骸征象、这般般件件都恰符恶蛟惯技。在下今日初到贵地,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位小哥村中之事,若说在下编造,只怕不能编得这么巧罢?还有那洪灾前夜的牛鸣之声,各位也必是都听过的。”
“是啊,每回下大暴雨时,都听见牛叫的!俺们还纳闷来着,谁家这大雨天还在外头放牛呢?可了不得了……敢情咱们一直养着妖怪呢!它还要吃人,万一哪天出来吃咱可咋办!”那青年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
“莫胡说!”李大叔连忙喝住,转头望着文旭安,脸上阴晴不定,沉着嗓子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位先生,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这是牵连两岸几千条人命的大事。你若骗了俺们,却怎么说?”
文旭安不躲不闪,坦然与他对视。听闻此言,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敢欺瞒各位。方才所说句句是实。大家不信,在下当着皇天后土起个誓:我文旭安,黑龙江人氏,今日对众位乡亲所言的都是真话,这河里住的确是恶蛟,并非龙神。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捏造,愿受神诛,全家五口连妻子在内,尽皆不得好死,姓文的断子绝孙。叔叔伯伯,这可放心了么?”
众村民见他发了这等毒誓,一个个心内便都活动起来。此时大家虑的都是同一件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分说。到底还是那念过两年私塾的李大叔有些见识,咳嗽一声,低声道:“俺们信得过你先生是个正人,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依你所说,俺们供奉的不是河神,竟是妖精,难道俺们就此不供不拜了不成?还是找人除了它呢?那若是一条蛟,只怕搭上俺几千口子的性命也不够它一顿的,谁又有这个本事动得了它!你倒说说,俺们该怎么办?”
文旭安叹道:“大叔说的甚是。可恨在下是个废物,徒然看出这妖孽的真身,却也没本事替两岸乡亲除害。只是今日说了出来,告诉众位以后提防着罢了,阴雨之日,无事莫近河边,只怕被它拖去害了性命。若闻牛鸣怪声,须要及早预备逃生,加固堤坝、防着洪水――在下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实在惭愧。大家有所不知,论起世间的龙来,原也并非全是天生,也有他种灵物多年修炼,得化龙身的。自古以来,有那蟒蛇化龙、牛化龙,以致鲤跃龙门飞升为龙的,皆有记载。这蛟精若是千年修行,时候到了,也能脱化龙身,蛟龙并称倒也不全是谬闻。只是龙居四海,蛟在湖河,老蛟得了道,一朝要变成真龙之时,必然掀起暴洪,随水入海去,那时沿途之上的生民可就遭了殃。因蛟这恶物杀生太众,又因它乃水象之兽,它虽不想,行动却必有洪水相随,是以毁稼伤人、造孽实多,深为上天所忌,从古至今能化成真龙的蛟却少之又少。众位乡亲今日知道了真相,只怕今后也不敢废了这河神之祀,依旧要四年为期来此祭拜的,在下也难说什么。至于除害之事,李大叔说的没错,此蛟已有几百年的道行,又享了人间香火,恐怕已成老精,咱们凡夫俗子万万不是它的对手,切不可逞勇与之争斗,枉自葬送性命。如今教给各位一个法儿,大伙日后该祭拜的还是照常祭拜,只是留个心眼,不是祭祀之期的时候,不妨远离河水,各自在家烧香诚意祷告,将其罪行诉于上天,唯愿神明有知,妖物恶贯满盈,上天震怒,雷殛恶蛟。除此之外便只能盼那传闻中的剑侠英雄降临,三尺霜锋斩妖除害了。唉,只是这种传闻多属荒诞,据在下看来大约多半是文人墨客感于世间不平,一腔怨愤无可发泄,笔下杜撰出来讽喻时世的罢,究竟是虚无飘渺之事,在下便不信世上真有剑仙这等人物。说给各位,总之万事恒自谨慎,时刻提防罢了。”
李大叔点点头:“多谢先生好意,俺们都明白了。只是你费口舌说了这么大一篇话,恐怕不光为告诉俺们这事罢?你这是变着法儿还想撺掇俺们送你过河,是也不是?”
“大叔是明眼人,自然瞒不过您老人家。”文旭安笑道,“既然各位知道这河神是蛟非龙,那女子上河则引神怒的说话,便是无稽之谈了。祭祀之日,妇人临河会起风浪,不是因为什么阴人不容于神,这其中另有个缘故。蛟这种东西,最是性淫,却也最是愚顽,它身在水下,并不能辨别男女。旧年间的惨祸全因那县官之妾身上的脂粉气息惹起。蛟精嗅得粉香,这才引得它凶性大发,竟自现身攫夺妇人,以至祸延于众。倘若当日那女子不事妆扮,蛟精不见妇人气息,自然风平浪静。如今在下一家要过河时,妻妾小女我自当命她们洗尽脂粉,改换男装,使那妖物不知有妇女在此,绝不会有事的,各位尽管放心好了。”
“这……”众村民又是一番犹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又合了旧事,此刻大家心中倒已有九分信了河神乃是一条蛟怪。一家五口着实可怜,也都有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毕竟从未试过令妇女扮了男装上河,也不知是否真像他说的那样,只要不让河神知道船上有女子,便平安无事了。万一有半点差池,那蛟怪竟不是靠气味辨别男女,仍给它看了出来,那便如何是好?大家好生犹豫难决。
“把我们的包袱拿来。”文旭安见他们迟疑,转头呼唤儿子。当日逃出六合寨,将家中金银细软尽皆打入包袱,除了小茶,每个大人都带了一个出来。伯钦忙将四只包袱奉上,文旭安打开行李挑拣一番,除留下自己一家盘缠之数,其余铜钱银锭、足金元宝、以致王氏和连理平日所佩的所有钗环簪珥,那金翠珠玉叫不出名堂的般般精美饰物,一古脑儿全都豁朗朗倒在地下。文旭安在山寨中任军师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次寨主劫得红货,哪一遭不是拣最好的赏与他?故此今日虽落难流亡,囊中珍异之物却着实不少。当下也不怕磕碰,尽情都倾作一堆。顿时只见珠光宝气,这间破屋内氤氲浮动,和着火光,耀得人眼也花了。
众村民张大了口,连句惊叹之词也说不出来了。他们世代务农,何尝见过这些东西?顿觉眼花缭乱,心血翻涌,看那一堆宝贝,名色也叫不上来,只知都是好的,随便哪一件只怕都抵得自己全部家产。满屋只听此起彼伏,全是众人大口喘着粗气之声。
“俺的爷爷,这……都是甚么?”掌柜的倒抽一口冷气,念佛不绝。
文旭安拱手道:“在下家中在关外原本也是个大户,祖先累代积攒下这些银钱,还有几件首饰。只恨有财无势,依然被人欺负。今日在下房地皆失,带着这些东西逃难出来,虽说是上代遗物,无奈性命要紧,如今在下一心只求保全宗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父老乡亲肯大发慈悲送我们过河,在下愿将地上所有之物尽都送与各位,以谢救命之恩。大家连年受官府盘剥,又要祭祀河神,在下知道乡亲们日子不好过,你们把这些将去,权当是填了这些年祭神的亏空。”
众人盯着满地珠宝,只是喘气。文旭安环顾一遭,重复道:“只要答应送我们一家过河,这些东西就是各位的了。”
众村民先前得知河神竟是妖身,几百年信念无存,早已心神激荡,哪还禁得住这等重利引诱,各人都头昏脑胀,满心里只要分了这些财宝,却不好说出口来。大家不约而同,眼巴巴地都瞧着李大叔与陈大伯,有人小声道:“俺们年轻不知好歹,请两位老人家拿个主意罢,如今便怎么样?”
李大叔两道目光也早粘在那堆宝物之上,挪也挪不开了。听人问他,咽了几口唾沫,踌躇不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话里都是有的。李老哥,你看这先生是个好人,又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可怜呵。”掌柜的吞吞吐吐,“你看――唉,俺也不知道该咋说,但凭二位老哥拿主意罢。”
“先生,俺们不是贪图你家财物。看在两个娃娃份上。”等了许久,那李大叔终于开口,说了半句话,却又歇住。片刻问道:“――只是你真有十足成算,绝不连累俺们么?”
文旭安双手紧紧交握,几乎彼此嵌入骨中。听他问了这句话,长吁一口气,微笑道:“只要众位乡亲相借三套男人衣衫与我,在下以人头担保,决计不会连累大家。伯钦,带你母亲妹妹们后边洗脸去,把那脂粉气味都给我洗净了!”

十七

胭脂盒子攥在我手。洛阳城,腻兰阁,天下无双的绝艳脂粉。那瓷盒冰凉冰凉,一朵玫瑰花苞死在掌心,永远定格的笑颜。这朵花它再也不会开放。
玫瑰胭脂,美人面上倾国色。相隔整整十二载,天意注定,这是一场翻身重来的轮回么?人说腻兰阁所产之品百年色味不变,十二年后的胭脂依然鲜艳如旧,十二年前的人呢?怕是天姿国色早化白骨,香魂艳魄,渺无寻处!
花蕊抵在手心,一股冰冷直通肺腑。闭上双眼,再寻不到昔日那双握过它的大手的温度。是谁将它递在我手中,那人修长的十个指头,如今又向何处寻觅。一念及此,心尖儿上一阵刺痛。
“姑娘,世上人海茫茫,你我今日能在这黄河渡口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满不在乎的轻佻声音在耳边响起,也是个鬼魂,渺渺茫茫,大风一吹,便散了。
我深吸一口气,撒开五指。祭红釉色,浓若凝血,艳若朝霞,是掌心里一颗烫进骨髓去的朱砂痣。在那初升日光之下,耀人眼目。我轻轻扭开盖子,瓷盒内一方玫瑰颜色,花香混着脂香,登时直扑面上,熏人欲醉。这般旖旎风光,只该在深闺绣帏之内,香奁诗词之中,教夫婿螺黛画眉,花好月圆,占取天下良辰美景。有多少呢喃儿女,这时分正是春宵苦短,不知人间尚有无穷恨事。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身上了。
我扶住船舷。黄河风高浪大,一叶小舟颠簸飘荡,孤零零无依无靠。整条浊水望极天涯,再不见其它船只,这情景仿佛天地尽毁,万古洪荒之中,便只剩下我一人。那有什么关系,我是剑士夜来,我靠的是我自己。是的,只要我手中还有剑,哪怕当真劫毁将至,三千世界化作泥沙,我也无惧无悔。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就算所有人都离弃了我,我还有一把剑。我用这把剑胁迫村民献出藏在渡口的船,只身登舟启航。我说过,是谁害了我至亲之人,我便要他偿还。谁敢阻我,我便杀谁。
我要他的鲜血,祭我生身之母。十月怀胎,三年哺乳,娘亲,你在天上睁开眼睛看着,女儿不孝,今日为你报仇来了。
脂粉香味袅袅缠绕。这世上多少闺阁娇女,正是对镜晨妆。剑尖挑起一撮胭脂,恰似片片桃花,红映霜锋冷。命中注定我不是红粉佳人,此生唯以一口宝剑,报我先慈。
我探手入怀,取出火折一晃。点着了胭脂,香烈催人泪下,剑尖一抖,漫天红飞如雨,火屑点点飘洒乱落。滔滔黄河之上,脂粉气息直冲九霄。我站定在舟中,挺剑而立。
娘亲,今日这大仇若报不成,你便接了女儿去罢。你可知你的小茶生无可恋,你可知我日日夜夜想你,再不能见上一面!
仰面向天。东边红霞涌起,如火如荼。这般长夜,终于也有过完的一刻。名叫夜来的女子,十二年来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今日长夜已尽,夜来来这世间一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曙色青白,漫漫在大河之上铺展开来。太阳照在剑刃,一线白芒闪耀。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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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天色初曙之时,一行人已从客栈动身。掌柜的带着二三十个农人并文旭安一家,赶了猪牛,大家偃旗息鼓,静悄悄地沿崖间小道盘旋下岭,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至渡口,天已大白了。
因怕不知底细的过路客人私自挪用船只渡河,每至祀神之期,都要提前将舟楫拖上岸来,找个隐秘地方藏好。掌柜的命文家五口在河边等着,自带几个村民前去调出船只,大小共有七条,众人一拨拨的都上了船,又载满牲畜,也便觉得挤得很了。掌柜的同一名汉子一个掌舵,一个摇橹,选了条最小的木舟,亲自送文家过河。
此时王氏连理都已换过农家汉子的装束,那些衣服都是村民身上现脱下来的,老棉袄棉裤,怕是已有二三年未曾洗过,汗臭熏人,衣上油渍重重,一片污黑,早已辨不出本来颜色。二女虽然荆钗裙布,但一生性爱整洁,何尝穿过这样肮脏的衣衫,只觉异味一阵阵冲入鼻端,没奈何只好强忍胸中欲呕之意,跟在丈夫之后一言不发。
“便是这样才好,阿弥陀佛,但愿上天保佑,今日平安无事。”掌柜的站在船头瞅着二人打量许久,才放她们上船,满脸惶恐之色,低声叮嘱道,“两位夫人,待会儿无论见到何事,切记不可说一句话、不能吭一声气!千万千万!是死是活就看今天这一趟了!”
二女点了点头,紧紧地闭着嘴。她们身上袄裤又肥又大,裤管拖地,周身裹得臃肿不堪,头发也改挽了男髻,脸上用柴草灰抹得一道道黑迹子,全然认不出本来面目。两个娴雅妇人登时变得可笑之极,然而这会儿却谁也顾不上笑,各人心中都像吞了个铅块,行动胆战心惊,如临深渊。
就连小茶也一声不吭。女孩儿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岸边,小脸板得严肃无比。她也遵命涂黑了脸,身上穿了掌柜孙儿的一套小衣裳。伯钦抱着妹子最后上船,又返身去拉两匹马。连理轻轻接过小茶,搂在怀中。河上风大,在这立冬之日的清晨,只觉水气湿寒透骨,挟着厉风呼呼刮过,割肤如刀。连理露在外面的十个手指头冻得生疼,红肿如十根胡萝卜一般,然而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将她的脸蛋藏在自己胸前,双手护在孩子头上,只怕风吹了她。
李大叔站定在另一艘船头,看看天色,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吉时已到,起航――祭神!”
七条船轧轧摇动,陆续自渡口驶出。那些无知牲畜似乎也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这时分都不闹了,只是簌簌发抖,彼此将头往同伴身下扎去,喉间哼哼唧唧,悲鸣不已。
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铁青着脸,迎风驶了又有半个时辰,来至河心。各船停下橹楫,掌舵的把稳尾舵,排成一列。船底一起一伏,到此方知黄河凶险,并非虚传。那浪头一下下抛将来,船头一时高高翘起,又重重落下,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众人都溅得头脸皆湿。连理只觉胸中砰砰乱撞,每一下起落仿佛心也要跟着跳出口来,说不出地难受。这时候一切想头都没了,只剩心胆俱颤的份儿,看那风浪如此险恶,仿佛随时随刻那小舟都可倾覆一般,吓得默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绝,又唯恐女儿害怕哭叫,忙不迭拍她抚她,两只手不知该向哪里用才是。谁知小茶却像是胆子大得很,并不以风急浪险为惧,挣扎着从母亲胸前仰起脸来,一双的溜乌珠,在那满面黑灰之中越发亮如寒星,望着娘亲眨眨眼睛,便如往日在自家院子里听大人讲故事时一般,还带着惯常的顽皮之色,并不见半点慌乱。连理心中暗叹,到底还小,还不知道事情凶险,可怜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害怕,小小身子倒已经过了多少大人也受不住的恐惧荼毒。嘴唇哆嗦着,想要说几句话哄哄女儿,偏又迫于情势,半声也出不得,看着孩子,为娘的心肝五脏都翻腾起来,犹如滚油煎熬相似。连理拼命咬住下唇,一排青白齿印,渐渐渗出血丝。
小茶忽然抬起一只小手招了招。连理魂飞魄散,只当她竟要开口说话,忙捂住她嘴。小茶却把两手攀住手腕,使劲移开,竭力举着胳膊要够母亲。连理弯下腰去,孩子乖乖地闭着嘴不吭声,踮起脚尖,小手指爬上母亲脸庞,一点点掰开牙关,将连理的嘴唇自齿间释放出来,不让她咬痛自己。
连理愕然愣住在那里。只见女儿的指尖抚过自己唇上,拭净血迹,低头将手指在衣上蹭了蹭,小脸上露出心疼之色。登时一股酸热直冲胸臆,止不住两行泪水涌出眼眶。连理蒙住自己嘴巴死死忍住哭声,心内像是有把刀在搅动。恨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软弱,一生随波逐流依附于人,没半点刚性,如今做了人母,亦不能翼庇亲生骨肉,还要八龄弱女反来安慰自己。小茶努力自母亲胁下绕过手去,轻轻拍她后背,学着每次自己半夜醒来哭闹母亲所做的那般,一本正经地做出大人样安抚母亲。
却听那边船上李大叔自怀中摸出个破旧纸卷,展开来朗声赞礼:“伏惟太平盛世,风调雨顺之年,谷熟粮丰之月,天吴渡两岸生民,庄村共计三十有七,老少千人,幸叨神明赐福,人口平安,仓廪充实,六畜兴旺,此皆河神洪恩,佑我信民。今日正逢冬月岁闲,阖村信民不敢有忘大恩,特献香火牲祭于此河心,祈望神灵来享。献祭者,两岸信民:河东李村、董村、刘村、曹村、丁字口村、后井村、莲花村、荆花村、榆柳村、黄雀村、北沟子村、虎坊地村……”
跟着历数献祭之村庄名色,一串子念之不了。想那张宣礼卷也不知是多少代前请人写下的,用了不知多少遭了,那李大叔中气十足,念得熟极而流。数完河东,又诵河西,好容易两岸信众都数了个遍,教那河神知道是他这些人前来祀拜。听他祝赞道:“……神恩天高地厚,信民蒙庇荫下,无可报偿,今以诚意高香、自酿村醪、三牲沥血祭于神前,望神来飨,保佑信众降福免灾!”
说罢七条船上人等齐刷刷都跪下了。文旭安无法,只得也携妻儿跪在舱底。众人挤得无法转身,勉强都从身边掏出带的香来,燃着了双掌合十擎定,高举在头顶,闭目默祷。那船没人掌舵,愈发颠簸得险急,此时别说女眷,就连文旭安父子两个也是面青唇白,头晕欲倒。好歹挨过了这一炷香,靠近舷侧的几名汉子各自捧起酒坛,拍开泥封,咕嘟嘟望河中便倾,酒气冲鼻,一时倾尽。
焚香奠酒已毕,李大叔面色一肃,起身立定,张开双臂向天,喝道:“牲祭!”
他那条船上便有两三条壮汉拖过一头猪来,一人抽出二尺来长一把利刀,两人扳住猪首高高抬起,那汉子手起刀落,嗖一下自咽喉之下捅入,手法娴熟之极,并无半点滞碍,长刀已直没至柄。那头猪没命地挣扎哀号想要逃脱,怎奈身在船上,又被两个汉子按住,如何逃得过这一刀之厄,登时鲜血迸将出来,几股子沿刀口四面乱溅,那一船上的人脸上衣上都迸得斑斑点点,热腥气味随风送来。王氏早已转过头去不忍观看,连理瘫在舱底,两腿软得不是自己的一般,那头猪濒死惨嚎刺入耳中,一声比一声凄厉,此时她唯有揽住小茶,蒙住她的眼睛,母女两个抱作一团。文家的两匹座骑也似看得呆了,目睹那猪惨遭利刃穿喉,八条马腿不安地原地踏来踏去,竟不敢发出半声嘶叫。
李大叔抬手一挥,那汉子抽出长刀,又是一大股腥血标在脸上,他伸手一抹,双眼在血污中炯炯发光,犹如地狱活鬼。三人合力将那头尚在抽搐嚎叫的花猪抬起,只听扑通一声,奋臂丢下水去。说也奇怪,这猪四蹄并未捆缚,被丢出船舷、身在半空之时犹自扭动,但只一触及水面,竟是不容片刻临死挣扎,活活一头猪好似千斤铁块,带着一股血水在那河心汩汩直沉下去了,不过一霎眼的工夫已然灭顶,号叫之声再也听不见了。文旭安自为早年经历战阵无数,又亲见六合寨破,那血污白骨、肝脑涂地的惨状早已见得惯了,不想今日当此情境,虽不过是杀几头牲畜,仍然看得他肠胃翻搅,顺着脊梁骨一股冷气直窜上来。杀猪杀牛并不希奇,自己小时在关外老家也见多了,然而这些人杀生的场面却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异之气,令人不禁胆寒。原本皆是淳朴良善的村民,谁知一当李大叔赞礼牲祭,拔刀动手之时,那几个汉子竟像陡然间换了个人一般,瞧着牲血溅出,他们面上竟都显出种杀气腾腾的快慰之情,双目因兴奋而燃亮,直似嗜血魔神附体。难道说那恶蛟修炼垂千载,受了人间香火之灵,竟……竟已具如此神通,冥冥中能感应村民心意不成?这念头实在不寒而栗,文旭安闭上双眼,不知道是否错觉,方才那头花猪落水之时,河心仿佛卷起一阵小漩涡,骨嘟骨嘟翻着水泡子,这情形倒像是水面下有个什么东西急不可待,一见众人掷下祭品,等不得它自行沉没,便弄手段忙忙的将它直扯下河底去……
一想到那条龙鳞虎首、善吸人血的恶蛟此刻正在浊浪之下睁眼望着自己所乘的船底,不由四肢百骸尽行软倒。那心怀叵测的水妖……如果蛟也会笑,此时此刻在它那张脸上的该是什么样的笑容?啊,想千仞黄河之底,蟠着礁石,数十丈的身子一圈一圈蜿蜒上来,鳞甲片片如同盘口,浑水中闪着暗光,它侧耳听着头顶上的动静,它昂起头来了……
“爹爹!”伯钦低呼一声,搀住父亲。文旭安面色苍白如死,脸侧一颗颗汗珠子淌落下来。他喘息两口,推开儿子,摇了摇手。
“我没事,不过是一时颠簸头晕。你莫要管我,快去照看你母亲妹妹要紧。”
父子俩耳语交谈之时,那边厢的哀号却从未止息。除了他们这条小舟,那六条船上的众村民手脚不停,忙着把每头牲畜拖来,颈下捅上一刀,再带着血丢下河去。惨嚎连天动地,每条船的木头、每个人的衣裳,都给染得鲜红。这便是血淋淋的现世地狱。
盛装打扮起来的牲畜拖着大红花彩,在空中划过一溜血箭,嘶鸣声震耳欲聋,落入河心。
一股股血水在漩涡中打着转儿消失了。每头祭牲都像泥牛入海,砰的一声,就此影踪不见。利落得使人恐惧。
终于最后一头还没长足的半大黄牛也给丢了下去。众人个个累得大汗淋漓,陡然没事可做了,喘着粗气都站在船上,迎风只是发愣。最后一个漩涡渐小渐远,拖着股红水袅袅不见了。黄河何等宽广,便丢了这许多流血的大牲口下去,那血水也只不过一盏茶的时分,几个浪头一过,也就泯然无迹了。凭你放眼到天涯,依旧是黄浪滚滚,浊水滔滔,亘古荒芜的大河,这般平静苍凉的面貌,像一个阅尽世事的老者,水如咽,风如叹,看过了众生哀乐,心里明镜一般,却只是不发一语,不发一语。
似乎它从来不曾吞没过这许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只剩下被扯落的花彩,几条大红绸子,随浪蜿蜒游着,九转起伏,粗看倒像是一些赤红大蟒。河水东流,红蟒游着游着,舒展身躯,悠悠随水去了。众村民满脸是血,呆呆垂首望着红绸漂向天边,那面上的杀气都已消弭,但觉神情麻木,不知是悲是喜。须臾,忽然有个汉子跪倒下去,拍着船舷大哭起来。
“俺的牛呀!俺的牛……全亏你这些年养活俺一家子,俺的牛……俺对不住你呀!牛啊……”
数落了几声,便被旁人捂住了嘴。那铁塔也似的汉子抽抽答答,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该说,竭力止住哭声,扶船舷向水面探着脖子,双肩只是一耸一耸,打着干噎。
“可叹愚民无知,呕心沥血,抛家舍业,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平安而已。神有人间信众拜祀,可谁来保佑这万姓黎民?正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神明有知,九天诸佛,你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尘世的悲苦?”文旭安抹去额上冷汗,摇头暗叹。只觉背上衣衫尽已湿透,被风一吹分外地寒入骨髓,到底书生积习,这时心底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的竟是几句昌谷旧诗。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今日所祭虽是水怪而非山魅,可不正是平白召鬼歆杯盘。而那神呢?神却只在有无之间,逍遥自在,清净无争,有哪一个知道今日这黄河渡口血光冲天,年年杀生造孽,徒然饱了害人妖邪的口腹。人只说凡夫村妇,孝义到处,一念动天,天也开眼,可是自古至今,究竟有谁看见过老天开眼!
正在自伤自叹之际,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客官,吓着您了罢?唉,俺们也知这是作孽,可没法子呀……好在如今事已完了,他们这就自回岸上去,老儿亲自送你客官一家过河。到了那边岸上,你们可就自骑马去罢,俺不能再送你们了。”
文旭安定了定神,方听出那是船尾掌柜的声音。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恩人救命之德,文氏一家已自感激不尽,怎敢再说送的一个字!只求平安登岸,在下已然深谢大恩。”
“客官,您可别这么说,折死俺了。”掌柜的得了他重礼相酬,一辈子没见过这些财宝,心中早已惶恐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倒有九分反要谢他的意思。此时眼见三个女子上了河,这许多时刻了,也并没什么异事发生,更是心安神定,眼下祭也完了,剩下的只须把这几人渡过河去,那边人马一登了岸,便与自己无干了,家里倒可凭空落下一笔横财。忖度着不由眉开眼笑,掌牢了舵,说道:“这是客官您行善积德之人,自有大福。如今可好了,总算是平安无恙啊。您几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没事了,没事了……”
文旭安懒去听他唠叨,只见那六条船上众人都已拨转船头,返航欲向渡口驶回,不由站起身来,以目注视。
“完事了!大伙儿回客栈,叫嫂子烧上几锅热水,好好地洗个澡、吃点东西啊!汪大伯,富贵哥,您两位自去办事,俺们可先回去歇着了啊!”
“走罢走罢!可累坏了,回去都好好地――”
掌柜的挥手与那船上喊话之人对答。正在这时,忽闻隐隐一阵异响,如同闷雷,自西边天际遥向这边滚来。
掌柜的一句话喊至半截,顿时咽住。众人也都听见了,个个面色一僵,有几人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向西张望,却看不见半点影子。
难道是河神终于得知有妇人在此,震怒显灵?只是那异声又不是从水底而来,这样訇訇嗡嗡地,到底是什么呢?众人措手不及,都没了头脑。
文旭安面朝西站着,脸色铁青,两眼死盯住天水分界之处,几乎不曾瞪出血来。
片刻,僵直着身子,缓缓转头。

“是追兵!追兵来了!快划,快划!”儒雅书生陡然间形若疯狂,血红双眼冲船上掌舵摇橹的二人吼道,“――是那恶人的追兵拿我们来了!你二位快划啊!莫被他们赶上,你们也要受连累,快划――”
此时众人也都听出来,那訇訇巨响竟是无数人喊杀之声,夹杂金鼓咚咚,惊心动魄。西边顺流划来几条大船――乖乖,瞧那形制规模,都是官船呀――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顺风顺水,船行甚速。不多一时眼力好的年轻人已瞧见那几条船上站的密密麻麻,全是摇旗呐喊的官兵,身着一色号衣,乱七八糟不知喊些什么,这许多人的嗓门汇在一起,声如惊雷。
“快划!若被他们抓着,那就全完了!”文旭安高声催促,掌柜的吓得呆了,被他一吼,猛省过来,冲那摇橹的叫道:“快摇!神天菩萨,这可不当玩的!他叔,加把劲,快往对岸摇!”
但一条小舟又怎能快过官船,何况对方由西自东,顺势急下,己方却须对抗水流横渡彼岸,那中年汉子摇橹摇得脸红筋暴,牙关吱咯直响,顿饭时分也不过行了几箭水程,官船却已冲到近前,连船上官兵的面目也隐约瞧见了。
为首船头一名身着官服之人,在一众兵士保护下挺身站起,高声喝道:“天吴县奉塞北剿匪雷大元帅之令,特此捉拿翠霁山六合寨漏网贼人文旭安一家,不与平民相干,文匪悍抗王师,罪犯天条,满门该死,本县治下良民速速听了,交出文匪一家五口,天恩明鉴,自不加罪于汝。如若包庇匪人,一律按知情窝藏之罪处置,绝不宽赦!”
“汪大叔,那帮……那是什么来头?”摇橹的汉子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利落了。掌柜的把定尾舵,直勾勾望向官船上人,突然弃了舵一拍大腿,叫道:“是县太爷呀!俺的亲娘,真是县太爷!――还带着这许多官兵,县太爷亲自带人捉拿来了!他叔,俺跟你说,咱们这个漏子这回可捅大了!”
说罢也不管船舵,两腿一软,往舱里一坐哭天哭地大号起来。
“县太爷?真是县太爷?”那汉子喃喃重复,陡然转头,盯在文旭安脸上,恶狠狠地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哇……俺们好心收留你,你倒骗俺们……你、你不是甚么得罪恶霸,你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贼人!竟惹得县太爷亲自带兵捉拿,这回俺们可被你害死了,你也忍心哪!”
文旭安耳中听着天吴县令并二人叫骂,天可怜见,这么样躲着躲着,到底那大祸躲不过的,还是寻上头来了。苍天,这就是你的注定么!事已临头,心中反而平静,眼见官船如箭急追,虎狼之兵近在眼前,想起连日来惊弓之鸟的亡命生涯,实是生不如死,这时候反要求个了断,没了这口气,免去那日夜担惊受怕的苦楚倒是解脱了。当下嘴唇颤了颤,抖衣跨前一步,便要认罪投水而去,谁知肩上忽然一紧,有人抱住自己。回头看时,只见伯钦唬得面无人色,这样一个身强力壮、还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大小伙子浑身犹如筛糠一般,含着眼泪只叫:“爹爹!这可怎办?爹……我不想死,爹爹快想个法子救我!爹呀――”
文旭安长叹一声,阖拢双目,想当日围城闯关,只因抱定必死之心,倒是人人无惧无惊,大不了一家子死在一处罢了,可既已逃了出来,眼瞅生路已近,只差一步了――岂料便是这一步之遥,看着那通天大道,活生生就是跨不过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也不怪伯钦这样,十八岁的男儿,青春韶华正是极盛之时,既已得了生路,谁又甘心就死,换了自己十八岁时,只怕还不如他。本已一心赴死,左脚踏到船边,耳中听着儿子叫得可怜,这一步就迈不出去。此情此景,便是铁石心肠、冷血豪杰,怕也只剩下万念俱灰的份儿。
连伯钦都吓得这样,更不必回头看妻妾弱女――不敢看、不忍看,此时文旭安宁可面对几百追兵,也万万没勇气再向王氏、连理、小茶三人看上一眼。罢了,眼下已是四面楚歌末日临头,然为了钦儿这几句求恳之言,便再昧心搏上一次罢。
当下不敢睁眼,回身向摇橹之人扑通跪倒,哽咽道:“文旭安实是身犯重罪之人,我这一身便千刀万剐,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大哥大叔看在我妻儿无辜份上,再拼一拼,加速行船,避过这场灾祸罢,官船离得还远,求大哥赶紧摇橹,或还有一线生机――”
“呸你妈的一线生机!你这贼强盗,到这当口还妄想活命,看不出你道貌岸然,心肠恁地歹毒!你倒想骗俺送你一家上岸,你们去了,俺们怎么办?被县太爷捉去,一个个不都杀头么!杀千刀的贼强盗,你骗得俺好苦呵!”
文旭安紧闭双眼,只觉一口痰涎啐在脸上,沿鼻梁粘粘地淌下。喉间滚了几滚,并不去擦拭,由它自滑落了。那汉子狠狠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也弃了舟橹,大声喊道:“县太爷!各位官兵大爷们,这个姓文的什么强盗一家子五口人便在俺们船上,就是这几个!俺们可不知道呵!全是他花言巧语骗了俺们送他过河的,这事可和俺半点干系也没有!县太爷,俺现下明白了,俺不渡他们,弃……什么投明的,您老人家快派人来拿了他们去!俺在这里等着,太爷明鉴,俺全不知情,全是被这畜生骗的,您可快快命人来拿,迟了只怕强盗要行凶害俺呀!”
“治下良民听了,朝廷颁下圣旨,文匪……”那县官正要再宣圣谕,无奈一股大风卷进口来,登时呛得连声大咳。旁边一名军士忙扶他进舱歇息,另有武将扬眉挺身,高声道:“这姓文的是翠霁山六合寨土匪窝里的军师――你们知道军师是干什么的?他伙同一干谋逆匪人,聚众造反,图谋起事,他犯的是谋反的重罪,要株连九族的!皇恩浩荡,特命雷大元帅率军扫除匪氛,以安民心,如今六合寨一众逆匪皆已授首,便只剩了这个文旭安带着匪妻匪子逃出在外,雷大元帅遍寻不获。今沿途查访而来,得知文匪一家走在天吴县治下,且欲渡河南逃,我等寻他也非止一日。你们县太爷深明大义,即刻派人协助我等前来捉拿反贼,谁知却被你们这些愚民窝藏在此,还想带他过河,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实告诉你们,两条道:要么乖乖地将反贼交与我们带去给雷大元帅发落,要么你们就只管渡他过河,顽抗天兵,到时拿着了,你们这些人都是反贼同党,跟他一样株连九族,无论老小全部捉去杀头,一个也别想活!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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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贼……天老爷,竟是造反的!……爷爷呀,俺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可从没做过违法犯禁的事啊!”那汉子大哭起来,在船舱之中磕头如捣蒜,“俺说了这姓文的……这反贼是用花言巧语骗信了俺们送他过河,只当他也是好人,谁知……谁知……俺实在是不知道啊!爷爷快过来捉拿,俺帮着您抓他!”
忽然起身,咬牙拿起放在船底的一把柴刀,几下卸了船橹,又冲到船尾,推开早已瘫软在地只知哭泣的老人,挥刀猛劈,三下五除二将舵一并拆了,掷在水中,那几根木头霎时便漂远了。这艘小舟便如离根孤叶,在河心浮浮荡荡,更无半点牵绊。
“县太爷,官军爷爷,你们可信俺了?俺与这反贼实无干系,快过来拿他!”
那武将一扬手,官船上站出一排军士,弯弓搭箭,待长官手势一落,齐刷刷十数支羽镞向天射去。箭上带响,凌厉破空,直插云天,数箭齐发,那响声更是惊心动魄,众村民听得面如土色,不约而同地一个个都跪下磕头。
“小的们实在不知这是反贼,求县太爷和众位老爷明鉴!俺们万死也不敢对抗天兵,请老爷们尽管拿人,俺们愿帮同老爷,戴罪立功。”
六条船都划拢来,团团将小舟围在中间。又有人喊道:“老爷,反贼已被俺们围住了,跑不了了!”
官船上的武将哼了一声,大喝:“兀那反贼听了!尔等今已走投无路,莫再存侥幸之心,识相的速速自行束手就缚,跟我见雷大元帅去,给你们一个痛快了断。如若不然,再放箭可就不是冲着天了,将你们一家五口射成刺猬,那时可别后悔!”
说话之间,几条大船早已靠前,在村民的包围之外又加一重。文家五人这时候身临三千弱水,困处孤舟,更不比陆地之上,这情势真真是铜墙铁壁,便有天大神通也再闯不出去了。夫妻父子心内只是一片空白,也说不上是惧是哀,自己这一身至此不过是个有气的死人,只等人家轻轻伸手,取了这条性命。那紫电骝却通人性,眼见重重围困,似是知道这条路终于走到尽头,在舱底刨了刨前蹄,忽然昂首向天,唏溜溜一声悲嘶,如锉金石,如击鼙鼓,撼得小舟格格震颤。
文旭安跪于船头,未曾睁眼,耳中听得马嘶,不用看也知眼前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场面。当此情景,正似昔年垓下,乌骓夜啼,英雄终也不免末路二字。只是自己并非英雄,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白白来这世间一趟,一生于国于家没半点好处,到头来竟也难逃这株连妻子、灭门覆巢的下场。喉间干涩,拼尽全身气力,低声唤了句钦儿。
“爹爹。”儿子的声音在面前呜咽答应。伯钦伸手相扶,文旭安振臂摔开儿子的手。
“为父的没本事,今日万万保不了你们了。怪只怪你不该生为文家子弟,我不配做你爹爹,也没脸见你母亲妹子,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她们一眼。只有一句话,钦儿,你记着了,今日你我父子就此永诀,愧领你孝顺我十八年,这情分我还了你,来世投胎,千万莫再做我的儿子,我不配!”
说着身子一挺,便向儿子叩下头去,伯钦嘶声狂呼,拦不住亲生父亲叩拜自己,文旭安四个响头磕毕,正要起身受缚,忽听伯钦惊叫一声:“二妈!二妈您这是做什么!”
只听一片声喊,里里外外连官兵在内几百号人竟是同声大呼。一股异香平白冲天而起,比花花更浓,比麝麝更烈,带着火焰焚烧之气,竟不知是什么气味。小舟上砰砰碰碰。文旭安睁开眼来。
转头但见王氏昏倒在自己脚后人事不省,伯钦并两个行船村民连滚带爬扑向船尾,那异香却是自彼而发,一股青烟滚滚升腾,不知何故。唯有一个穿着男人衣服、裹得臃肿不堪的背影立在船尾,挡住了香烟来处。小茶紧紧拉住那人的棉袄下摆,半背半拖在身上,正自大哭。
霎时间只如抽去了一切神识,文旭安望着爱妾后影,但觉野风水浪滔滔自身边奔腾而过,万古的流光,竟然凝铸如铁,就此定格在这一刻。

连理垂目看着手中升起袅袅青烟,那浓香熏得人呛咳下泪。原来烧了胭脂,连那烟雾碧青里头也带着一分红色,忽如桃花之艳,又似凝血之紫,绞缠着变幻不定,滚滚直升上天去,诡谲妖魅,莫可名状。她看着那股烟子点点头儿。是了,原来烧了胭脂是这样的。这辈子从没见识过。这般香艳。
起航前已是遵丈夫之命狠狠洗尽了面上脂粉,这次仓皇逃亡出来,那些女人家奁中赘物一样没带,然而独有此刻自己手中的这一个前思后想,到底不忍抛弃――祭红瓷盒,玫瑰胭脂,收在她的妆奁里头整整十年,十年来没舍得动用过一遭。只说此生不会再开启这个盒子了,谁又想到底还有今日。可知天下之事,任凭慧眼卓识,究竟看不破这天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结果会是什么。
――十年前一奁胭脂定终身,原来这一出救风尘,这一曲前缘误,千回百折,一路纠缠,却要应在如今。祭红釉里玫瑰香,不为红粉助妆而来,命数注定,这女儿闺阁之物它竟是刀剑丛里、洪荒大河之上一个鲜红的句点。
今晨换装,她舍不得弃了这件信物,问过丈夫,说道只要密密封好,不令香气泄露便不碍的。于是挑了黄泥,厚厚地涂在盒口接缝之处,又七八层布帛相裹,再没半点不妥了,便将瓷盒贴身小衣内藏好,带上船来。果然香气不泄,始终平安无恙,不曾惹来河底妖物――谁知躲过了妖灾,到底躲不过的是那人祸――天下之大,古往今来哪见几桩妖精为害,只怕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却不是妖,是人!
滚滚浓烟之中女人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笑容。背后娇女啼哭之声刺入耳鼓,她却不顾了,身子如同生铁铸定在船尾舷边,泥封点点跌碎在脚边,双手向天擎着胭脂,瓷盒啪的一声烧裂开来,也不觉烫手,任凭浪头把小舟抛高又抛低,只是巍然不动。
浊浪翻涌,只见那河水如同开了锅一般,汩汩地冒起无数泡沫,先还一点两点,次后迅速扩散开来,河底似有千万蛙蟆同声鸣叫,沉闷的异声越响越高,终于方圆数十里,目所及处尽皆是水沫乱滚,大小船只几百号人团团都被围困其中。
官船上那名武将戟指怒叱:“这是什么妖术!”
“不……不得了了……”众人见此异象,个个早已吓得骨软筋酥,谁也顾不上回禀官老爷的话,几个胆小的呻吟一声,晕厥过去。
“你这娘们作死!快给俺住手!”小舟上那摇橹汉暴喝,会同掌柜的双双扑向连理,要夺下她手中之物。正扑到女人背后,蓦地周遭蛙噪般的异响高涨起来,无数声浪汇聚在一处,只听河底闷响一声,水浪哗哗直翻上来,长嗥掀天而起,声若牛鸣,透水卷向天际,缭绕盘旋,震得人人头晕目眩。
船尾涌起一个漩涡,越转越大,眨眼工夫这里外三重十几艘舟船全被卷在其内,团团急转,众人都站不住脚,东倒西歪跌了满船。那漩涡呼啸飞旋,势如风雷,片刻间河面上转出个方圆数里的巨大空洞,众船都沿水壁凭空悬临,下视那漩涡尽处,不知有若干仞深,隐隐似可直通河底,涡壁水流浊黄,无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丈许巨鱼、锅盖大的螃蟹纷纷随水而转,身不由己,更不暇出水伤人。
小舟上两名村民离连理还有一臂远近,早已重重跌在舱底。那掌柜的已是口吐白沫,站也站不起来了,年轻些的汉子长声惨呼:“河神――是河神――河神显灵啦!”
一片哀号之声。众村民齐声大哭,那些官兵从未见此阵仗,听人一哭,乱了心神,也有不少人跟着号哭起来。做官的自己也躺在船底滚来滚去,哪里还有精神喝止他们。
漩涡转了约有顿饭时分,其势渐缓下来,水面空洞复又合拢,那深渊逐渐浅了,船只不再飞旋,仍旧四处漂荡。各船上人却已吐了一地,呻吟声不绝于耳,再无力气起身。那大船上的带头武将强自支撑,扶着船舷站起,骂道:“好妖妇!凭你使的什么邪术,也不中用了,我奉圣命而来,万邪辟易,我……我不怕你!”
小舟转了几下,余势消歇,那武将揉了揉眼,只见连理仍然站在船尾,这般一个柔弱女子,经此一番翻天覆地的折腾,竟然纹风不动。心中不免忌惮,想这妖妇只怕当真倒有几分能耐,正待鼓勇命划手冲上前去拿人,只听忽喇一声,一只巨爪破水而出,抓定在小船尾上,五指箕张如钩,嵌入木头里去。那爪子比最大的水缸盖子还大上几圈,几乎半条船都被它托于掌心,爪身墨黑如漆,映着日光耀人眼目,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竟不知这是什么怪物。那武将牙关格格相击,手握腰刀,要说几句撑场面的言语,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小船上青烟燃尽,余雾之中那妇人身子一晃,深深拜将下去,额头叩在舷上,离那怪物巨爪不过寸许。只听一条娇软喉咙,莺声呖呖,妇人启齿说道:“民女拜上河神,今日民女一家有难,不得已惊动神驾,望河神大展神威,退却追兵,救我儿夫性命,民女愿以一身血肉祭于神前,魂魄永归神属,绝无反悔。”
那武将又惊又怒,喝道:“大胆妖人!竟敢勾结邪物顽抗天兵,来呀,与我放箭,射死这妖妇!”
喊了两遍,却无人遵令,转身但见左右手下尽都挤在舱底簌簌发抖,见他回头众人更向后爬了几步,那武将怒气攻心,咬牙自背后掣出弓弩,搭上一支箭,亲自瞄准妇人背心射去。
谁知他双手颤抖,把弓不稳,准头略偏了几分,箭自连理肩畔掠过,正正射在那只巨爪之上,如中铁石,铮然一声轻响,并不曾擦破那钢爪半点油皮,箭枝直跌下水去了。
“请河神退兵救人!”妇人又拜道。河底訇訇再掀起牛鸣巨声,这一次比先更带了几分恼怒之意,官兵人等不及想出对策,早见数十丈之外水花怒涌,一条通体漆黑、边缘如锯的长尾高高扬起,其上鳞甲宛然,裹着腥风水沫自半空中席卷过来。
官船上数百人同声惊喊,你推我挤,没命地乱窜,这大河之上却哪有生路可奔,众人只不过乱了片刻,那条长尾早当头压至,万千鳞片怒张,无数股水流便如凭空倾下暴雨相似,尽情浇注在甲板上。众人长声惨呼,怪物拦腰卷住最大的一艘官船,喀啦啦竟从中间把条大船勒成两半,官兵一古脑儿地纷纷落水。那怪物弃了残骸,长尾凌空挥开,才及水面即又回甩,看准下一目标,兜转来又稳稳卷住。不过片刻工夫,早已毁了五六艘船只,那漩涡里头残肢碎木团团下沉,惨不忍睹。只剩一条离得稍远的,众官兵趁怪物攻击同伴之时拼命划桨,逃出几十丈远近,只道终于得全残命,不料那水中怪物见眼前敌人已尽数扫清,回身发现了漏网之鱼,长尾本已没于水下,低吼一声,又再扬起,河面分开一溜水箭,那怪物调头竟是直追过去,船上官兵乱着号哭起来。
“河神有灵,追兵已退,民女深谢神恩救我儿夫,这残兵败将就饶了他们去罢!民女不愿再造杀孽,请河神返驾――民女这就依誓下来陪您了!”
连理厉声叫道。那怪物竟似能懂人言,已追到船边,听了这话,浪花翻滚,一道圆弧圈转过来,竟弃了到手猎物返身游回。那些官兵死里逃生,发一声喊,忙不迭地狼狈逃窜而去。
河面上便只剩七条小船,众村民躺了一地,呕吐秽物遍身相沾,晕去的倒有一多半,谁也说不出话来。只看着浪头回转,河上水泡汩汩冒涌,那条巨尾远远挥动,在水面击了三下,就此沉没不见。牛鸣声变得短促急迫,一递一声,好似不耐催促。
连理向水面裣衽一拜,觉得身后有个重物坠着,转身一看,小茶脸色发青,大口喘着粗气,已只剩得半条命。然先前一场惊涛骇浪,竟不曾把这孩子颠开去,小茶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小手却仍死死揪住母亲衣摆。连理低头摸摸她脸蛋,道:“乖孩子,撒手罢,娘要去了,以后你乖乖地听爹爹和大娘的话。”
小茶满脸鼻涕眼泪,张着小嘴,只是拼命摇头,越发攥得紧了。连理伸手去掰她的手,那样细弱的十个小指头儿,尽管发狠拉住,如何抵得大人的气力,连理垂目望着自己手中,女儿的十指一根一根地离了衣襟,指甲挣得雪白。每掰开小茶的一根手指,心上便如同剜了一刀,那血都朝看不见的所在倒流回去,眼眶却干干的,半点泪水也无。自己点燃胭脂之时便已横下一条心,舍了性命只求相救儿夫,至此原已没了惧意,只是这小肉儿活生生地便在眼前,十月怀胎,八载携抱,嫡亲母女血肉相连,教人怎生抛舍!没奈何蹲身下去,掰开女儿的最后一根指头,搂住她脖颈狠狠地亲了一口,硬下心肠,将小茶用力一推。孩子向后直摔过去,脊背着地,胸中憋住的一口气这才泄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理并不回顾,只怕多看一眼便又心软,转身便往水中投去,谁知双腿未及离地,忽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脚下有人哑声哭道:“我不让你去!连理、连理――你我十年夫妻,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总不会弃了你,求你也别抛下我!连理,我们一家五口同生共死,我决不让你独自担这罪业――你别走,我们死在一起――连理,我求求你,别抛下我!”
女人半个身子已投在舷外,被他硬生生拉住了,望着天笑了笑,回过头来。那一刹眼前仿如海市蜃楼,茫茫展开的竟是一片大红彩缎,五色丝线,彩绣的是幅石榴百子,满钉珠片,硕大石榴笑歪了嘴,绽出一捧晶莹红籽个个分明。那喜气洋洋的图画,那一日大红轿帘一掀,揭过了半生荼毒,再世为人第一眼,看见的是这张清俊面庞。十年夫妻,他仁至义尽了。恍惚间一错眼珠,大红彩绣尽皆不见,那良辰美景、什么百子千孙的誓言早已化作烟云。眼前人,老了十年。脚下的男人两鬓花白,一张脸抽搐扭曲,说不出地难看。他背后惟见滔滔浊浪,天际线冻青病黄,渺茫无依――他留不住她,他给过她一场重生,再也给不了第二次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今时今日,连理再不是那柔顺似水等人搭救的薄命弱女,眼前大小四口的性命全系在她身上。只觉心底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连理垂首看着男人,轻声道:“相公,我这十年是你给的,我已经足够了。你和姐姐的恩情我背了十年,比泰山还重,我不想再背下去。累了,我该歇着了。我这一去,无知无觉,自然忘了你,你也忘了我罢。你和姐姐把女儿养大成人,我什么也不求了。来生,我不想再认得你。相公,从此以后,连理不能侍奉你了,你是个好人,自己珍重罢。”
文旭安心如刀搅,哪里放得开手。正自拼死相抱,背上忽有人扑将上来,后脑遭一记重拳,一声来不及吭,已然昏晕过去。
那摇橹汉子见王氏昏迷,文家父子六神无主,趁机偷袭,打晕了文旭安,掰开他双手向后拖去。伯钦见他打了爹爹,怒吼扑来,怎奈一生长在山间,原没坐过船,方才又遭巨浪颠簸,人已吐得虚了,那汉子拖开文旭安,返身抱住他腰间,伯钦徒自年轻力壮,竟挣不出他的掌握。
那汉子阻住伯钦,扭头吼道:“你这娘们既然引出河神杀了官兵,便该还愿下水才是!做什么磨磨蹭蹭,河神已然现身,你还妄想活命不成?老汪,快把她推下去,惹怒了河神,俺们几千条人命,凭什么为她陪葬!快推她下水!”
掌柜的瘫在舱底,早已没了主意,听他一喊,昏昏沉沉应了一声,便手脚并用地爬向连理,要推她下去,自为几个大人都已无力反抗,还有谁敢拦自己。这时分河底蛟鸣越发急了,浪涌如山,竟要将小舟掀覆。其余船上众人都连声催促叫他快把女人丢下河,那掌柜的爬到近前,颤声道:“夫人,您别怨俺,是您自己在神前许愿的,您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害俺们……”抱住女人小腿,便要推她。谁知背后一个女孩儿声音尖叫着扑来,竟是那八岁的孩子小茶见母亲危急,不顾一切奋身抱住了他,口里只叫:“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人到情急拼命之时,虽不过是个垂髫幼女,这五十多岁的汉子一时也撕掳不开,两人翻翻滚滚拉扯片刻,陡闻掌柜的惨叫一声,放开了连理,向后跌去。一溜血点洒过,右手拇指竟被小茶生生咬去半截。十指连心,掌柜的捧着断指打滚哀号,小茶嘴边满是血迹,径自爬过去抱住母亲,哭叫:“娘别跳!小茶和娘死在一起!娘,我听话了,你别走,别走!”
正喊得起劲,脸上忽然重重着了一掌,这一下力道不小,孩子被打得连滚了几下,啼声噎在喉头,只是倒气,面上火烧一般疼痛。小茶长了八岁,无论怎么淘气,母亲从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孩子趴在地下,两眼一阵阵发黑,只道这一巴掌必定是那恶人打的,娘怎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狠手。
耳中听得母亲冷笑了两声,傲然道:“你们放心,我自然不带累旁人。我这便去了,你们听见河神亲许了我家人平安,你们好好儿的让他们过去便罢,我去后若有谁为难这四个人,莫说河神不依,我做了厉鬼也放不过他,你们给我记着!”
跟着扑喇一声,似乎有人坠水。河底啸声低沉,渐深渐远,浪涛哗哗连天密涌。小茶号叫着爬向船边,母亲所站的地方已空空如也,只来得及看见舷外一片漆黑鳞甲分波拱起,那蜿蜒长躯翻了个身,径自向水下扎去了。须臾风平浪静,水面动荡一阵,自行合拢了,黄河上依旧浪打着浪,波连着波,悠悠荡荡向天涯尽处一径东流而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唯有船尾水面丝丝缕缕泛起一脉血色,打着旋儿,在那浊浪之上缱绻不散,如同数茎暗红水藻自相纠缠,随波舔着船舷,只是留恋不去。
“娘!娘――你别走,娘啊――别走……别走……”
幼女伏在舷边哭叫,一管稚弱喉咙,那哭声才离了嘴边便被大风卷去,四面八方吹得散了。小茶哭得撕心裂肺,忽觉右手掌心一道冰凉沿中指划将下去。低头看时,掌中空无一物,只一点透明水滴滴在手心,轻轻流淌。小茶急忙攥拳,指缝里却依然留不住那点湿痕,顷刻落入黄河,泯灭无踪。那是母亲的泪水,最后一刻,一巴掌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将死之人也由不住落下清泪。
大河之上悲风呜呜。小茶张开五指,母亲的眼泪在孩子手心自顾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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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摊开右手。横卧掌心的是那把剑,细小连环密密缠护,此剑历经千百个年头,辗转传至我手,剑柄花纹半已磨平。它曾见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恶战,世间多少往事湮没,当年的鲜血冷了,当年的人埋骨成灰,恩仇生死,尽付前尘,留下的唯有这三尺秋水凝寒如初,鱼肠出鞘,依然能吹毛断发。刀剑是天下至为无情之物,斩鬼惊神,却只是半点血泪沾不得身。
我的手中只有这把剑。
我的手平摊在初升日色之下,五指修长,指节间尽是多年苦练留下的老茧,微微有些变形。这不像一只女子的手,它不美,它满蓄劲力——它是成人的手掌!
那只白如新雪、肌肤稚嫩的小手呢?哪儿去了。
世人都知剑仙青蘋孤绝冷刹,再不问半点世事,门下一生便只一个徒弟。这徒弟是百年难寻的大福之人,方能得传青蘋绝艺,普天下不知有少雄心勃勃的有志之士,切齿羡妒她的好运气。只要我愿意,此刻这只手中怕是倒能掌握得世上一多半人的生死,动动指头,我要他们怎样,他们便得怎样。可是那只牵袂缠母依依娇痴的小手呢,究竟,它到哪儿去了?
若果时光能够倒转,我不要这翻云覆雨神力,什么建功立业的福命、前程,谁喜欢便拿去罢,苍天开目,我只要在这掌心得能再见我娘一滴眼泪,死也心甘。
河水依然浑浊。河上长空溟溟漠漠,但见灰黄无际。这是一只瞎了的眼睛。我猛然抬头,五指一收,牢牢攥住剑柄。
胭脂烧完了,异香茫茫散尽。波涛之上渐泛起无数水泡,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地破裂,腥冷的飞沫溅到脸上。有阵闷吼自那万仞深渊之底遥遥升腾,低沉缭绕,牛鸣声如怒如泣透水而来。
终于来了是么。
我等了你十二年。
来吧。
我感到自己唇边浮起一丝僵硬的笑。舷边水流缓缓旋动,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漩涡疾速扩张,带着小舟团团飞转,下视涡壁如同一张洞开巨口,吼吼急欲噬人。
我挺剑站定在船头。此情此景,一如果然的流光倒转,原来老天爷真的老了,老得忘记了它自己的脚本,昏庸糊涂中,把十二年前旧事,恍惚重演。
这孤舟一似离根枯叶,身不由主。想人世苦海无涯,纵然慈航有楫,难渡众生。
谁能看到彼岸的光明。你能么?
我看不见。
今日腥风恶浪之中,我只看见从前。

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节,有一家子四口人坐在一条船上。那时这家的父母俱已昏迷,待到悠悠醒转,只见四面连天波涛,所有同来的船只人众都已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一双儿女簌簌相抱,夫妇俩被儿子的泣声唤醒,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哭得不成人形,他怀中弱妹却一句话一滴泪也没有,女孩直着两个眼睛,脸白如纸,掐她也不知疼,是死是活都难料定。父母听了儿子哭诉,才知自己晕去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众人已尽弃了他们自行逃去,舟中如今便只剩下他一家四口和两匹马。看那小船橹舵皆已被毁,进不得,退不得。这黄河之上,此日当真是将身撂在大水中央,生死只凭天命。
夫妇俩带着儿子,也不去设法行船逃生,任凭孤舟飘荡,三人趴在舷上望水面只是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黑了又黑,小船随水已漂出多远去,一家人嗓子尽皆哑了。独有那小女儿始终蜷在船尾,并没哭过半声,大人拉她,纹风不动。父母兄长都说如今已不抱生还之望,随这船漂到何处,哪一日大家捱不住死了也就罢了,故此谁也不去管她。
谁知天下人那些舍不得死的费尽心机,到头来往往含恨而去,若真到了那心如寒灰生无可恋之时,却偏偏的死不了。小船没边没际地胡乱漂了几个日夜,一家人连两匹马都已奄奄一息,这当口船倒自行被水推送,靠了岸边。夫妇俩拖儿带女,登岸一问人,原来连日随波逐流,不觉这船却已漂到山东境内垦利县界,将入渤海了。若一入了海,不用说四人两马自无生理,此日离那入海口所剩不过数十里之遥,竟偏在这时泊了岸,这家父母跪倒河畔,望水又含泪祝祷了许多外人不懂的言语,也难尽述。所幸身上尚有几两盘缠,遂携了子女座骑一路南下,直至岭南异族蛮荒之地,寻了个偏僻村落,赁几间茅舍,一家安顿下来,只凭双手耕种度日,从此隐姓埋名,改换装束,渐渐的与那些土生夷人再无半点分别。唯有他家正房堂上长年供着一座牌位,四时香烟不断,月初月尾都有鲜花饭食供养,从门前经过,往往还见他家主人长跪灵前,一跪便是一日不起。夷人不知中华礼仪,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说这家子都是怪人,既然三口安分守己,且由他去。
——是的,迁居岭南不到半年光景,这家便只剩下三口人。那八岁小女忽有一日,不知怎么在人眼皮底下竟自走失,这一去再无音信。
先时一家人南下途中,那女童便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大人只当幼女稚弱,禁不起奔波劳碌。及后落脚下来,日常起居已安稳了,却仍是终日呆呆地缩在房中,任人如何引逗,再不肯开口答话。吓她也不见哭,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唤着,也不见脸上露过半点笑意,看起人来两眼直勾勾地,甚至不知她看得见看不见。幸喜从不哭闹,若给她吃食,她便拿起来吃,若不给时,也从来不要,日夜只是愣愣地朝天望着。父母兄长都说这孩子怕是废了,惊骇过度,竟给吓成了个傻子,唯有悉心照料,留在家中养她一世罢了。
自此都小心翼翼地看顾于她,只说孩子可怜,这一生神智已失。任凭父兄至亲,再没一个人知道那女孩原不曾疯,自始至终,所有的事都被她看在眼里,心内比谁都明白。人当她浑浑噩噩之时,幼女心中却是日夜煎熬,睁眼闭眼只见生母举身赴水,那一股鲜血直涌上来的情景。因见父母哥哥都心灰意冷,料定他们此生再无复仇之志,故把万语千言都按在心底,再不对他们提及一句。这女孩自幼原本淘气异常,虽然父母皆是诗书温文之人,她却不知从何处天生禀赋来一股刚戾偏激、百折不回的脾气,身虽闺阁女儿,骨子里却比十个男子还更执拗。那日亲眼见了母亲如此惨死,激发这股狠烈之意,竟自钻入牛角尖去了。无时无刻,脑袋里所思想的无非这段仇恨。盘算了半年之久,只因家人监管甚严,唯有装作前事尽忘之貌。父母见她痴傻,渐渐的也便松懈下来,只一日三餐好生喂养照看。不知那女孩口不能言,心底里日日惊涛翻涌,只是狂喊:“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我要找我娘去,我要替娘报仇!”
终于那年暮春四月,给她等着了这个机会。村中夷人长老之家娶媳,阖村都被邀请,击鼓饮乐,大宴三天。那女孩随父母兄长也去赴席,荒村哪有广厅阔堂容纳这许多人,不过露天空地燃起篝火,众人杀牛宰羊,随意吃喝歌舞罢了。场面混乱,迎亲当夜村中成年男妇忙碌非常,将所有儿童都交于一处,命两个老嬷嬷看着玩耍。那女孩于是得了机缘,瞅人不见,趁乱中头也不回,悄悄逃走。小孩子不辨路径,只记得当日母亲葬身之地是在北边,遂不管青红皂白,闷头只向北一路自奔上去。
这一去便是万般苦楚捱尽。当时正是国计艰难,各处民不聊生,灾荒之地甚至有人吃人的惨祸发生,那略略富庶之处又有无数奸人无赖,拍花诱哄,百般险恶手段,只想拐了人家年幼子女鬻卖,或是伤残肢体令其讨钱牟利,幼女离家后乞食而行,经历了无数风波,也曾遭遇过几次坏人挟拐,卖艺搭班,甚而几乎卖入青楼,只因她从来不肯开口说话,无论如何打骂也再没吭过一声,都只当是个哑巴、傻子,都灰了心,觉得卖不出价钱,看管不牢,几次竟都被她觑空逃脱去了。那女孩知道人世难行,越发谨慎,只把自己弄得肮脏不堪,也不知是否过世的母亲阴灵保佑,其后竟然有惊无险,认准了方向不管好歹只是一股劲儿地北上,这年残冬腊月,年关将近之时,这小小孩童凭两只脚居然从岭南已走到北边。来至一座大山脚下,却迷了道路,不知怎么方能找着当日娘亲丧生的那条河水。
那时山中风雪肆虐,女孩在大雪中转了半夜,寻不到一个人问路。身上饥寒难忍,渐渐支持不住,就在山坳里背风处躺卧下来,先头冻得受不住,后来逐渐不觉冷了,心中只是渴睡不已。
慢慢地困了。彼时急景凋年,空中雪片飞卷,无星无月,黑得没半丝光亮。恰正子时,正要阖目睡去,只听一片咯吱脚步声响,有人践雪而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并没看清停在面前的是何等样人,墨般浓黑的子夜,那女孩儿只见一双炯炯的眸子,凌空向自己望来。
那对眼眸黑白分明,目中神光便如两道利剑,劈开漫天大雪直射下来。
这么亮,这么冷。这双荒山夜雪中凭空出现的眼睛。眼里的神气。
为什么,似曾相识。

急急流年逝去,电光石火,一切梦幻泡影,魔障缠绕。我心中一霎之间,这半生的际遇有如几百幅图画翻转,十二载光阴历历在目,只觉神智昏乱、似醉如痴,一时把持不定,胸头不知为何一阵酸苦,直要流下泪来。忽然一声凄厉长号钻入耳底,蛟鸣破空,蓦地惊醒心中迷梦。眼前幻象尽行吹散,什么乞食孤女、什么雪夜荒山,那些自伤自怜之情,登时随风抛向九霄云外。
文氏小茶十二年前已死。今日站在这黄河之上的是夜来。是半石山弟子夜来,得蒙恩师教导,人即是剑,剑即是人,眼下我与这口鱼肠一般无二,肺腑之中除了一股剑气,更无别物。
剑气寒如霜。
心底仿如一道闪电劈过,白光耀目欲盲,什么也瞧不见了。只觉胸中杀意冲天而起,不由发为啸歌。左手伸指在剑上一弹,剑身嗡嗡颤动,发龙吟之声,越来越响,四野云水相和,皆作清啸,盖过了脚下妖物嘶号。
漩涡急转不已。那恶蛟在漫天剑歌笼罩之下越发惶急,巨浪奔腾澎湃,妖物在水下左冲右突,只是不敢出头。自古传言凡宝剑离鞘自鸣者皆可化作真龙,蛟乃水底一介妖邪,怎敢与龙争持,听见头上龙吟盘旋,已自禁受不起。只听河底悲鸣愈涨愈高,惨烈动魄。
一个大浪涌来,小舟被抛上半空。我随船腾身而起,弹剑既罢,左手一扬,顺势将那个烧空了的胭脂盒子掷出。
此时身在河面数丈之外,瓷盒脱手,只见一点鲜红,半空里如若陨星流火,滴溜溜直坠下去。
落入滔天黄浪,瞬间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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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一直沉,沉下去。
祭红釉色在深水中发着暗光,像一点微明的赤星。那光泽幽暗而神秘,万仞深渊之中开了一朵不死的花。
胭脂盒悠悠沉没,泛起一串细小泡沫。先前被湍急水流带得乱转,沉了数十丈之后,水势渐缓。不料那水面上虽然巨浪滔天,水底却不受牵连。只为黄河太深,波下不但无风无浪,连上面澎湃巨响也被隔绝,浑浊深水之中只是一片汩汩的水泡声音。
浑水里隐隐见条数围粗细的蜿蜒长躯,一圈一圈向上游弋,带动股股涡流。鳞甲黑如墨,亮如漆,只是河水实在浑浊不堪,泥沙草屑掩了那黑曜般的光彩。
怪兽的身子一圈圈盘旋,鸣声渐低下来,终于止息。
终于只剩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怪兽似乎看见了什么。那数十丈的长躯刹那间剧烈抽搐,周遭水波一阵动荡开去,箕张的四只钢爪陡然猛攥,爪尖几乎对穿而过。
如龙的身躯在深水下团团围绕成一座城池。鳞甲森然罗列,黑暗的城墙,黑暗的光,这是便不得生天的九幽暗狱,入了这死地,谁也无法冲破重围。
黑暗的光里有一点隐约明红,如同火种,万仞深水也不能熄灭。它拖着串水泡,轻飘飘地自顾沉下去了。水流停滞片刻,复又旋动起来,只是这一次换了方向,那怪兽身子一翻,竟是朝下追着那点微明游去。若要看得分明,庞然大物自相纠缠,暗光里长躯静静绕住一朵渺小到不堪的朱红玫瑰。
永不枯萎、永不开放的死花朵。
怪物低低吼叫一声,那点朱红在它两盏明灯般的巨目之前沉落。万丈的深水,头顶上永远见不着天光,这距离比生死更难逾越。
长蛟在深渊之中昂起头颅。

二十一

剑气充溢肺腑百骸,是凭空得到的二百余年功力,纯刚正阳,一脉相承,这一刻流转在我体内的劲力无穷无尽,沛然直欲破胸而出。
是青蘋。青蘋分了她的一半生命注入我身,手中剑凛凛长啸,是谁说母子血脉相连,料不到这睽隔了二百余载生死分离的亲生骨肉今日竟要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全无血缘的外人身上方得重逢,可是他们如今却在哪里?
我把剑擎到眼前。
“师父,我见到龙修了。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恨你,这些年来,他日日夜夜想着你。师父,你在天有灵,今日佑我斩此恶蛟,报了杀母大仇,夜来当着恩师遗剑立誓,此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寻着龙修,一生一世保护照料于他。师父,千万保佑龙修平安,你和我亏欠于他的,夜来当以余生替你补偿,再也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请师父放心!”
小舟被浪抛至极高处,趁那将落未落之势,我脚下一蹬船头,腾空而起。
小船坠下水去,被几个浪头一打,登时影踪不见。我凌虚定在空中,身子竟不下落。执剑在手,望定脚下滚滚浊浪,口中发出鹤唳之声。
清音穿云透水,直刺深渊。那是剑仙向妖物挑战的信号。
巨浪翻涌了一阵,渐渐平静下去,莫非那蛟怪怕了,竟自逃遁不成?但不过须臾,下面重又翻江倒海起来,浪头更比先前凶猛,我身在半空,衣衫也尽行溅湿。
波涛之下隐隐看到巨大黑影,那怪物的蜿蜒长躯,向上升着升着……庞大的一条脊背……泼喇一声,浓重腥气登时弥漫天水之间,大片鳞甲突出水面。
那黑影终于破水而出!

二十二

沉入水中,登时什么也听不见了。众人的惊喊,女儿的哭叫……霎时间,这人世与自己再无相干。头顶上深水合拢,生死之门对她关闭了。
女人向下坠落,漩涡拖着她的身体直向黑暗深处。
没有了视觉,没有了听觉,没有了呼吸。这就是死的滋味么?
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可怕。
我这一去,无知无觉,自然就忘了你……忘了,你们……
也好。
从此黑暗便是永恒的安眠。但似生似死、昏昏默默之际,心头忽然一痛。一股热流直涌出来。
连理没有睁眼去看。口中似有滚烫腥臭的东西灌下来,像股赤红铁水,烙熟了五脏六腑。
该是已经死了罢……这是地狱里灌注铜汁的刑罚么?但愿将三魂七魄,从此烧化为灰。
她睡了过去。

在黄河之底,人眼永不能及的所在,倘若有一日你到了那儿,便会见无数奇景,世上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不过,你若真能抵达彼处,怕是已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是没有活人能够到达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生人还是死尸,人类还是妖物,世间泾渭分明的一切到了这里,全部混淆不清。就像这个无昼无夜的世界,常年照耀的只是辨不出颜色的浑浊暗光,没有黑,没有白,永不再活,永不再死。
当她睁开双眼,看到河底大片的礁岩连绵起伏,壮阔无极。无数骸骨在其间堆积成另一座惨白的峰峦。那是历年来没于黄河的冤魂,三年一旱,五年一决,这条中原百姓世代赖以生存的大河又该吞噬过多少自己养育的儿女,至今死不见尸。
有人死于大水。有人死于鱼腹。有人死于天地戾气化生的妖物之口。这个世上的人太多了,卑微只如草芥。死了一批,又有更多的鲜活血肉被生出来。那水中蛟龙将尸骨建造成它的宫殿。女人在深渊之底醒来,上下左右尽是茫茫大水,白骨为茵,长蛟相绕——这是没有活人能够到达的死国度!
身上衣衫早已不见。在她赤裸的胸膛,有个新伤口。

蛟乃世间凶暴淫毒之邪物,遇有岸边行人近水,男子便拖将去饱餮口腹,若是女子,往往利爪刺其胸前,令心头热血流出,一面却以已身血液灌注,嘘气于口,待妇人鲜血流尽,那时全身却已换过蛟龙之血。数百载修炼的妖气注入心脉,游走周身,彼刻那女子已非活人,生气早尽,身虽人形,遍体经脉流的尽是蛟血,至此她不过是一具借了妖物气血苟存于世的尸首,实则已成非阴非阳、不生不死之躯。
到了这地步,这个身子究竟是人,是妖,是鬼,竟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世人常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万仞深渊之中,只怕当真是叫破了喉咙,天地也听不见。
女人用手撑着尸骨堆,呆呆地坐起来。她没有喊叫。一声也没喊。
周围大水波动起来,那围于身侧的庞然大物仿佛奇异地模糊虚化,鳞甲射出刺目光芒,灿烂到极处反而令人不见五指,那是地狱的光辉,比子夜还黑。
蛟龙发出低吼,似乎十分痛楚。女人蒙住双眼,一片黑暗之中,有个身躯当头压来。

原来那蛟居于水府,禀赋至阴至寒之气,自来不见天日。虽具翻江倒海的神通,那巨躯伟力,极是惊人,然天生万物,必有守衡之道,此一等怪物既有了这般妖力,灵性上头便必得有所损扣,否则任其横行,只怕天下其他生灵更无噍类了。故此蛟之一物虽凶残难制,自古以来却万难得成正道,莫说能化真龙者少之又少,就是他种灵兽炼气修行,花个一二百年光阴即可脱却皮囊得个人身了,蛟怪便再费十倍工夫也不能够。皆因阴气过重之故,难归人道,这河底之蛟修行已近千载,却依旧口不能言,只炼成个似人非人之躯。此时掳到妇人,便费尽力气褪去一身鳞甲,挣出来要与她欢好。那脱换出来的形体,四肢虽然略具人状,眉目口鼻却无一成形,一张脸斑驳模糊,似是而非,如同孩童胡乱揉捏的泥偶一般。蛟怪施展法力,将那褪下的皮囊幻化起来,聚成龙眼大小一颗乌黑的丹丸,此是它一身阴寒邪气凝聚所在,当下吞入口中,便扑去抱住妇人。
论起灵智这怪物实在低微之极,纵有千年道行,心中仍是浑浑噩噩,行事但凭本能兽性左右,饿了便去吃人,淫恶之性发作起来,便要掳掠女子泄欲。自己也不知自己此举实是欲借妇人体内残存阳气炼道,与那狐鬼媚人者及世间左道采补之流殊途同归,并无二致。它只知道自己要行这事,便行这事,向妇人施暴之时,那颗丹丸原在体内周游不已,正是汲阳补阴。以往掳来的许多女子撑不住三日五时,被它吸干了心头一点残余阳火,也就枯槁而死。
连理紧闭双目,不去看身上那具似人非人的躯体。掀腾翻覆之中,她觉得她高高地骑在刀锋之巅,疼痛,从下体将她一剖两半,活生生地撕裂开来。
从此后羊脂玉体,陪伴妖邪。从此后,这个身子只是一具任人揉搓撕碎的破布娃娃。身下累累白骨直铺到天边,这死亡炼狱里,她是永不超生的囚徒。
……原来,此生历尽颠簸,到头来她姚细黄还是一个婊子。一日为娼,这身子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
洗不清了。可叹这质本洁来女儿身。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无昼无夜,浑水中也不知过了几多时日,承受过多少遭妖物凌辱,那蛟怪有时化原身远出觅食,饱了口腹依然回来缠嬲。浊云恶雨,无尽无休,这一日她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心头似有一点微温化作流水,沿小腹淌将下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汩汩吸去,阴寒透骨相渗,牙关格格发抖,那暴烈的蹂躏之中她的神智渐渐模糊散乱。
眼前的黑暗里出现无数幻影残片,团团急转。一些破碎的影子,破碎的脸庞……他们是谁……他们一个个列队在眼前闪过,疾若流星,她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他们,却只有梦幻泡影破灭在指间。啊,那些熟悉的眼睛……别走,你们别走!
她在妖物身下长号起来,拼命乱舞着两手去抓那些影子,忽然一声怒吼,那似人非人的形体一巴掌重重打在脸上,冰冷的手扼住脖颈,将她的头向白骨堆中按去。
女人口中吐出一串带血的水泡。胸中最后一口余气将尽,手脚无力地抽动几下,陡然间耳边凭空响起一声暴喝。
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死婊子!这滋味怎么样?
濒死的幻觉中,霎时似有无数声浪,那些抓不住的影子都围拢在她耳边,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乱喊。
睁开你那两个瞎窟窿看看爷!你知道是谁在操你么?
阿囡的名字取得好,洛阳姚黄,洛阳姚黄,阿囡,你是我家的牡丹花王呀。
小妹必是有大福的人,将来当了娘娘,咱家全靠你照应。
犯官全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尽行处斩,家眷流放塞外,充为官妓!
阿囡,你这一生都是你爹害了,可娘求求你,好歹替他赎点罪,娘求你了……
连姑娘,为人不论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轻自贱。
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这盒胭脂你收下,我不想看见你糟蹋了自己。
不要脸的贱人,还不起来下楼迎接爷们去,且躺着装死!再装死,看我不告诉九爷收拾你!
连理,你放心,到什么时候我们一家总是在一处,我决不丢下你,你放心,你放心……
娘最疼我了,小茶以后长大了,也做多多的好吃的给娘吃。
娘,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小茶最喜欢娘了。
肉烂嘴不烂的死娼妇!你看着爷,你叫什么玩意儿,告诉我!你这操不死的臭婊子!
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
娘你别走!我听话了,求你别走,娘啊——别走!别走!

她睁开双眼。

身上晃动吼叫着的人形,一次次压下来,那似人非人的面目……连理猛然抓住身下一具尸骸的腿骨,拼尽全力向它砸去。这一生所受的屈辱、凌虐、荼毒,刹时汇成惊涛骇浪涌上心头,那一股怨愤气涌如山,她只觉熊熊怒火燃遍周身。
——她不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欺负的玩物,她是女儿的母亲——她是人!
“杀了你这畜生——!”
连理发出她生平最响亮的嘶喊,白骨击在蛟怪额头,喀啦折为两段。她举起断骨狠狠朝它刺去,那妖物一声怒吼,它居住在这河口近一千年,何曾见过人类胆敢向自己动手,激起凶顽之性,哪还管她身上还剩一点阳气未曾吸尽,夺过断骨掷去,张口便向女人颈间咬落,要将她全身血肉都吞入腹中。
连理见眼前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庞当头冲来,悲愤之下并不顾这是千年水妖,一心只要和它拼个同归于尽,腾身反向它迎去,蛟怪尚未噬及,脸颊一痛,反倒被她先死死咬住,再不肯松口。毕生恨意都尽情发泄在这一咬之下,连理拼命抱住面前人形,骸骨堆上翻翻滚滚,便是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再死。此时已不知自己恨的是谁、要杀的又是谁,狂乱中只是下死力撕扯,一股腥流涌入齿间,她大口吞咽——这便是仇人鲜血的滋味,她尝过了!
蛟怪连连痛吼,无奈化成人形之时却无法施展法力,被女人缠住厮打了片刻,发狠猛力一挣,颊上扯下一块肉来,才得脱身。连忙挥臂将女人摔开,不顾疼痛,口中急急吐出丹丸,要将那凝为阴气之精的长躯展开,回复原身,一口吞了她。
连理被摔在一旁,齿间咬住一块残肉,抬头见妖物吐出那枚黑丸,知道每次它要变回蛟身全仗这东西,她虽不懂这是不是人说的什么内丹,心中只想若被它复了原身,自己便万非敌手,见那丹丸浮于蛟怪头顶团转不休,黑气在水中蒙蒙弥漫开来,这时候千钧一发,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去,抢了那丹丸,一伸脖子,连同口里那块肉便一齐咽将下去。
顷刻间,耳际爆发出凄厉之极的长嗥,那人形扭曲起来,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它,拉长又压扁,人形轮廓伸出无数道长长触手,疯狂地乱舞。
似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连理看不见了。
在同一时刻,似有千万钢针刺入双眼,茫茫深水到处迸出白热光芒,像无数条火舌舔着她的身体。一口舔去一块皮肉……她感觉自己从骨髓深处,喀啦啦地碎裂了。
连理仰天倒在如山白骨之上。
看不见从心头伤痕处,悄悄地生长出,第一片黑色的鳞。

那一天对于天吴渡这一段河道岸上水中所有的生灵来说是个大日子。
黄河里的蛟龙死了。死在一个半点法力全无、再寻常不过的人类手中。蛟与其他妖物不同,并不炼道,也不参星,所以兴风作浪,全靠本身禀赋来的一股阴气——天下有蛟这种东西,本是深水不见日光之处千万年所积幽寒黑暗化生出来的一种阴邪精魄,夺了丹,便是夺了它的心魂,因此他类化身为人的妖物倘若失去内丹,不过变回原先不会法力的凡兽之体,蛟却是失丹即死。
这恶蛟近千载来在河中恃强欺凌水族已久,大小鱼鳖虾蟹不知被它吞吃了多少,此时一死,水族蜂拥群至,竟将它的尸体分食净尽。虽然后来发现死了一条恶蛟,不知从哪里竟又冒出一条来——和先前那条竟然一般无二,同是数十丈长短、粗过数围的狰狞巨兽,众水族吓得纷纷逃窜。然而时日久了,慢慢地觉察出这条黑蛟虽样貌如前,性子却截然不同。
这条黑蛟好象痴痴傻傻,终日只是蟠在河底纹丝不动,如同死了一般,有时昂首朝上望着,分明上面只是深水,什么也没有,它却看得入神。渐渐地有大胆的水族开始靠近它,那蛟仍是一动不动,全无猎食之意。终至鱼鳖虾蟹之属都不怕它了,就在身畔来来去去,恣意嬉游,只当它是块石头。那条蛟蟠作一堆,确乎也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礁岩,蛟首向上高高昂起。
头上只有黑暗的光。
这空荡荡的深渊,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绵绵恨事,留在前生的一些鬼魂该如何,如何,从头说起。
蛟是未归人道的怪物。任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它口中永远不会说出半句言语。
深渊中无昼无夜。到如今,又过了多少年了,还算得清吗?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那时节秋风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是就连落叶的声音,她也再听不见了。
这里只有万仞的浊水,呜呜咽咽,日夜东流。
相公,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们身边,同始同终。我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
相公,只要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却原来,谁也不能陪谁到尽头。同始同终的誓言,不过是痴人的一句梦话。
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到最后,他们没有死,她也没有死,可是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
原来那一日在漫天大雪之中,那马背上的片刻幻觉竟是真的。
眼睛一闭,黑暗里只剩了她一个。爱恋过的人,都不在她身边。
世事便是一场大梦,梦套着梦,梦连着梦,这一生所有的梦里,只有这一个,成了真。
她蟠在河底静静地向上仰望,然后腾起身子,一圈又一圈,纠缠着自己跳起一场孤寂的舞蹈。这时候,不知道他们是睡了,还是醒着呢?他们的世界,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她猜不出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像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只是漠然地缓缓盘旋。这一刻心里其实很静,她想她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罢。恩义还了,仇恨报了,一切偿还得干干净净。那个男人的脸庞,那个日光之下的世界,她渐渐都忘了。
不能忘记的只有一个小小人儿的影子,像附骨的鬼魂盘踞在蛟龙漆黑的鳞甲下,心房之内,那小小影子是她唯一的神识。垂髫娇女,圆圆的小脸蛋,抱在怀里,这样柔软芳香……是她把她从虚空之中带到这世上,心尖上分离出来的一块肉。小嘴儿咯咯笑着,伸手来抓娘鬓边的钗环了……
黑蛟陡然低嗥一声,巨大的头颅向一边甩开去。小茶,娘的小宝贝……现在也该不小了罢?啊,小茶有多大了?她可曾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小茶……小茶。
小茶,娘只想看一眼,你现在好不好。
除了这一念,她心中已是一片空茫。然而忽有一日,一股异香破水而来,直透过万丈深渊。
刹时间,勾起惊涛骇浪。
十二年未曾见过天日的长蛟循着这气息溯水直上。无论如何,她要知道此刻在水面之上点燃玫瑰胭脂的,究竟是什么人。

二十三

波涛哗哗自中间分开,我看到蜿蜒长躯破水而出,一个巴斗大的头颅满生漆黑鳞片,双目似龙,熠熠如电,头却无角,近似虎首——果然便是那条恶蛟!十二年前它只露出一爪一尾,今日竟公然显形,我不敢怠慢,身在半空,全神贯注,准备一场恶战。
谁知那条蛟半身钻出水面,就此呆呆地停在那里,昂首向天。那双灯盏般的怪眼盯在我身上,再不稍瞬,竟如泥塑木雕一般。
我不知道这是否恶蛟的诱敌之计,只是机会难得,或者它为剑歌所震,一时不及施展神通。稍一迟疑,只怕它弄起风波,那便棘手。
我执剑在手,凭虚而立,喝道:“妖物!十二年前你害了我娘,今日我要为母亲报仇了,受死罢!”
身子飘飘掠起,头下脚上,如一枝箭向水面黑蛟直插下去。那个狰狞的头颅越来越近,我看得清它脸上的片片密鳞,一双电目炯炯逼人。
黑蛟仍然不动。我距它已不过三丈远近,突然它张开巨口,身畔带起一阵大浪,长躯朝我纵来。
电光石火间,我倾尽全身功力,扬手将鱼肠掷出。剑风呼啸,一片白芒陡然大盛。
飞剑脱手的一瞬,我抽身回退,一霎眼离水面已有数十丈。晓日光里,我看到飞剑化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每道白练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那是……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那是师父终生只到达过一次的境界!
我不相信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自我手中发出。然而脚下铺天盖地,剑雨撒成白茫茫一片,比日芒更耀眼的炽烈白光织成巨网,遮住了一切。

二十四

第一眼看见天空中的女孩,连理就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她长的和从前的自己一模一样……那脸庞,那眼睛……再不能有旁人,眼前拿着宝剑站在天上的女子她就像二十年前的姚细黄——她是她的小茶!
是小茶!她的小茶回来了!千真万确这就是那个偎依娘怀的垂髫娇女,额发覆眉,脸蛋两边齐刷刷剪着漆黑的短发……是当年自己亲手替她剪的……啊,小茶连这头发都没变,可是她变成大人了,终于,她的小茶也平平安安地长了这么大……
连理呆呆地扬头望着女儿,两眼不舍得有半刻错开。此时此刻,将所有一切尽都忘了,恨不得将她看到骨髓里去。天可怜见,这些年日夜悬心,做娘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心底里担忧记挂的永远只是这个小人儿。怕她吃不饱、怕她穿不暖、怕她被人欺负、怕她夜里啼哭无人哄慰……千般顾虑,万种愁思……到今日老天终于开眼了!让她看见她的小茶长成了这样一个大姑娘,又从哪里学来了这一身天大的本事呢?
小茶没有忘记她。小茶带着宝剑,她说,今天回来,为娘报仇来了!
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想娘罢,这些年里,你该哭过多少次呢?有没有人帮你擦眼泪?……乖小茶,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呵!
连理痴痴地想着,眼看女儿从半空里飞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啊,看得清她脸上肌肤,右眼底下那条浅浅的伤疤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像一道泪痕,可是她眼里没有泪,小茶的眼睛,又大又黑,亮得像两颗宝石……女儿今天出落得这样美了,母亲的姿容,全都给了她。连理的双眼盯在她脸上,怎样也看不够。看那狂风卷着水浪,把她的衣裳吹得猎猎飞舞,看那长袍下摆呼啦啦掀腾鼓动,在她背后展开青色的翅膀,小茶就像一个仙女从天上飞下来,这么漂亮,这么神气,她手里的剑闪着寒光……是了,是了!——女儿一定是成了书里说的剑仙了!成了降龙伏虎的女英雄,再不会像她爹娘那样被人欺负——永远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乖宝贝,看你这样,娘从此可就放心了。
连理万念俱息,所有的悲苦、忧虑、牵挂到此无影无踪,充溢胸中,止也止不住的只是一片狂喜,如同佛光普照,这一瞬间足以抵过十二载的暗无天日。她张开嘴,想要呼唤女儿的名字,然而小茶蓦地一扬手。
霎时眼前一片白光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灿烂流转。连理仰起头。从没有见过这样壮美的景象。光明像暴雨一样尽情降临在她身上。
她知道她终于可以永远地离开那座黑暗地狱。上天把十二年亏欠的光明,在这一刻补偿给了她。
连理闭上眼睛。那就是彼岸的光,她终于看见了。
这条河,到今日,她渡完了。

二十五

当六千剑光归本还原,鱼肠飞回,这把不起眼的寒铁窄剑,依旧静静躺在我手中。
我低头看去。滔天的巨浪终也渐渐平息,水面动荡了一会,波涛之下涌起一片鲜红,漫漫扩展开来。一条巨蛟的血,会有多少?那血浪股股翻涌,无止无休。
终于半条河面尽染。浊黄的浪涛就这样裹着半河血色,在我脚下向东奔流而去。
我低声说:“娘,您可以瞑目了。”

二十六

昔年古神剑鱼肠出世,相士断曰: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或者名字的巧合只不过是个偶然。
但已经发生的,就是过去。
冥冥之中,你看那浑浊的天上似有一只无形巨手轻轻翻转。手势就此定格。

尾声

那一年十月初四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
我去了曲皋山。可是山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株枯萎的巨大藤蔓,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没有尸首,没有血迹,那么,该是都已经迁走了。多半是那次失败之后,怕我回来报复。我在枯藤前蹲下来,默默看了一会。铁炬草是不能离开故土的生命,移根即死。
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若要面对永生的孤寂,对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我摘下藤上一朵干萎的花,将它埋了。我想曲皋山这个地方,只怕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于是我离开那里。
我此生剩下的日子,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人。

可是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始终没有找到他。我去过滇南的密林、东海的孤岛、西疆的天山、塞北的草原、甚至京师闹市丛中找他,但最繁华与最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世界这么大。我想也许我真的要用一生一世去寻找他,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总是可以找到的罢,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要用双脚把世上每一寸土地都踏过需要多少年头。只走去就是了,我不信这世上真有能让他躲得无影无踪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水一样只是流淌。后来有一天,我走到岭南蛮荒之地,一个小小村落。
我看到我的父亲和大娘都已过世。我的哥哥娶了当地的夷族姑娘,已生了六个孩子。哥哥老得多了,他这一老,看起来真像父亲。年轻时他是那么虎头虎脑的,现在脸也瘦了,肩膀也削了,他从地里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泥,不过要是给他换上一身汉人衣服,他一定像个文绉绉的书生。哥哥一进家门就被孩子们围住,叫的叫,闹的闹,他看着他们一笑,眼角撇出好深的纹路——算起来,今年他该是——四十岁了。
可不是四十岁了!
原来,自从那一年的十月初四算起,到今天也已过了十二年。
我已有二十四年没见过哥哥了。我在他家窗外看了一会,轻轻走开。
他很好。那么我想我不用进去了。
现在我该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这年立冬很早,在九月二十。
立冬早过了。我从岭南北上,十月初七那天日落之前,总算赶了回来。老渡口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崖下仰望,大风卷着沙土在灰白色的天空中呜呜刮过,黄土地、黄河水,这个永远黯淡朦胧的昏黄的世界。
日头在高崖背后沉没。无名老店也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陈旧破败,大风一吹,格格乱晃得像要散架。
我看到那年损毁的大门换过了新的,在整座老旧房子上显得格外扎眼。我伸手推开那两扇桐油漆的结实木门。
客栈里空荡荡的。这时候大概还早,住店的人还没下来用饭,店堂里也没生火。空气清冷稀薄,微微的带点油烟气味。我穿过整个空阔厅堂,尽头曲尺形的柜台后面只有掌柜的伏在几本帐簿上头,像是算帐累了,盹着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见头上一顶灰扑扑的老毡帽。我停在柜前,抬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掌柜,住店。”
掌柜的从帐本上抬起脸来,推推头上毡帽,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我怔怔望着他。
毡帽底下,这张满不在乎的脸。轻薄唇角一掀,露出个无赖的笑容。
“姑娘,对不住啊,客房都满了。”他翻开帐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看着我的脸笑道,“小店生意好,没法子唉,真的没客房了——不过后院倒还有一间,是我自己住的,就这么个地方啦,姑娘,你不介意跟我挤挤罢?”
他卖弄油嘴滑舌,贼忒嘻嘻地说道。而我半句也没听在耳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蜜金色的眼睛,如同两块纯净琥珀。

“看来你是不介意的了,好罢,说不得今晚只好一处挤挤了。姑娘,我这就带你去安置啊。嘿嘿。”他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自说自话地伸手来接我肩上的行囊,鼻子也趁势凑过来,向我颈窝直嗅。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过了这些年,你怎么还是这样?——站远点儿!龙修,我有话要问你。”
他只好后退一步,无辜地眨着眼睛:“还有什么好问的啊?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这不是你也看见我现在好好的嘛,我说……咱们就别再浪费时间说废话了,你看天都黑了,还是先去办正事吧……”
说着就来拉我的手,被啪一下打开了。龙修疼得挥着手咝咝吸气,叫道:“我有一句要紧话!你先听我说完!此事人命关天!”
我点点头,他道:“你以后打我能不能轻一点儿?下手也悠着点劲儿呀,别老是那么狠呐!虽然我早就知道这辈子被你打那是万万逃不了的,我早认命了,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看,厨房里我预备了各种大小的擀面杖……”
我上下打量着他,半晌说道:“你的道行……全都没了?”
“是啊,所以你以后打我一定得悠着点儿。”他耸耸肩,笑道,“长老们替我治了两年,总算变回这个样子。本来他们要把功力传给我,可我又不想当什么大王鸟王的,白拿人家一辈子的心血做什么呢,何况老家没了,他们找了个新地方才落脚下来,以后全仗几位长老保着大伙儿。所以我深明大义,退位让贤。那什么道行,没了就没了呗,幸亏我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这才是最要紧的啊——哎,你仔细看看我,我觉得我好象比从前更俊俏了,是不?”
他摸着脸陶醉不已。我心里这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仰头望着屋顶熏得乌黑的梁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再也想不到,你……你竟然是在这儿……”
“开玩笑,我现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正经买卖之人啊!不在这儿在哪儿啊我?”龙修叫道,继而嘿嘿一笑,“我养了两年伤,养好之后我就回到这儿,把这家店顶了下来——吓,二牛这小子,别看他外头老实,做起生意来奸猾得紧!你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破房子,这小子要了我五百两银子呐!到城里买间宅院都够了!这汪二牛,算他狠!”
“二牛?”我不禁失笑,顺口道,“怎么是他当家了么?”
“我来的时候,他爷爷已经死了一年了。可不是他当家么。”龙修抚着下巴,想起那五百两银子,犹自恨恨,“这小子还娶了亲呢,媳妇挺着大肚子——才两年没见,他倒真是个有福的,敲了我五百两,带着老娘、媳妇搬到城里享福去了。我看这厮日后定然是个奸商。他本来还想开价一千两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答。龙修笑了笑,悠悠说道:“那天我稍加修饰,他没认出来,只当我是个腰缠万贯、远道而来的胡商。当然啦,我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有钱人嘛。他就狮子大开口,告诉我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极有福气的,在这里做买卖必然发财。他说这里是来过神仙的,两年前有个女神仙,在这地方为她母亲报仇,把黄河里一个为害好多年的妖怪给杀了。这事远近的乡亲们都知道。打那以后,这里的风水就越来越好,财运奇高,所以这块宝地没有一千两断然不卖。这小子既然漫天讨价,我当然跟他着地还钱……”
“那年的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龙修被我打断,转着眼珠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他们说那个女人厉害得很,谁要娶了她,家里的擀面杖一定得多预备几根。”
我不去理他的鬼话,自行走到窗边,朝下望去。高崖之下,黄河正如一条蜿蜒长龙横过。莽莽的波涛,两头都断在天涯,看不到起点与尽头。
“我今年是回来祭拜母亲的。”我背对龙修,低声道,“我娘葬身在这水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这黄河就是她的坟。算起来,我娘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明儿是她的忌日,所以我回来看看,给她上两炷香、烧几张纸钱。不然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你会……”
“呵呵,我却想得到,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若要找你吧,你是有腿的,可上哪儿找去?我又没你跑得快。所以我一养了好伤,就英明地决定: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等,这就叫守株待兔、瓮中捉……捉……那个……”龙修兴高采烈,忽然说漏了嘴,忙掩口不语。静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分,方重新开口。
“夜来,我在这里,等你十年了。”
他的声音在背后静静地响起。
我扶着窗棂,只朝下望着。看那大河波浪起伏,斜阳冉冉无极,河面遍洒壮丽的余辉,滚滚直到天边。我心中亦是汹涌澎湃,这一刻有千言万语都到喉头,却再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时光仿佛冻住了。这一刹那无限拉长,成为永恒。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那个声音不耐烦地叫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我说,姑娘,你到底还住不住店啊?”
我将行囊递在龙修手中,转过脸来,对他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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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8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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