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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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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九:青果
  
  在雪白的阳光下,人群中蒸腾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许雷站在学校对面的车站站牌下,面朝着马路,人们不断从身边流过,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着两端不见尽头的人流,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随时会淹死在这片灼热混乱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间挂着的矿泉水瓶,一仰脖将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睁大眼睛继续望着对面的学校。
  学校门前的路上,阳光一寸寸增强,匆匆走过的行人们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有几个人躲在路边店铺的门檐下朝某个方向张望着。许雷认出了他们,这几天以来,他们和许雷一样,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守候着。
  正午的钟声敲响了,随着这钟声响起,许雷和那几个等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左手边火车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汹涌,从学校门口涌出无数穿着蓝白相间服装的学生们,从各个写字楼的楼梯口里吐出疲倦的上班族们,卖盒饭的小贩们推着板车,车上的饭菜散发出混合的味道,整个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们经过的路上。
  许雷克制住自己捡垃圾的冲动,将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过马路,走到学校门口等着。
  没过两分钟,他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头颅。
  那个人和往常一样,穿着深色的长袖衣裤,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一双磨光了底的大头皮鞋,脸上戴着口罩,眼睛上罩着墨镜。只有头发露在外头,绿油油的,仿佛雨后的松针,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边走,一边接过周围的人们递过来的钱。一百元的钞票递过来,他对着光看看,慎重地收好,从腰侧的帆布挎包里伸进一只手,在里头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绿莹莹的果子来,递给交钱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诱人的甜香在空气中飘得老远。
  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团团聚集在绿色头发的周围。许雷身边那几个等待多时的人也挤了过去,没多久,卖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没了,黑压压的头颅丛中,一簇绿色时隐时现。许雷远远看着,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半个小时后,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人手里拿着绿色晶莹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着手,他们朝四面八方走去,卖青果的人周围回归空白。
  卖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瘪瘪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摇摇头,转了个身,慢慢地踯躅前行。
  许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个啃着青果的女孩和许雷擦肩而过,一股凉丝丝甜津津的感觉从许雷右方袭来,那青果散发出异样的气息,在这片灼热的空气中,青果笼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个清凉的异世界里,一滴汗水也没有。
  许雷急匆匆地与那片清凉擦肩而过,在人群中追随着卖青果的人忽隐忽现的身影。
  卖青果的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地带,拐进一条小巷子,人渐渐少了,巷子里零星几个人无声地从许雷身边经过,谁也没注意到他。许雷在脑海里反复组织着语言,前后瞅了瞅,看准一个无人的时机,快步走上去,拦住了卖青果的人。
  “请等一下。”许雷急切地说,嗓子有点发干。
  卖青果的人停下了脚步。透过墨镜,许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没有青果了。”卖青果的人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疲倦的声音。
  许雷连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买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镜里映出两个小人,许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单薄,满头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个自己那么长。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说:“我想卖青果!”
  卖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了摇头,抬脚就走。
  “我需要钱!”许雷跟在他身侧,边走边说,“我爸爸死了,妈妈肾衰竭要换肾,还有个妹妹,拣破烂的钱连吃饭都不够,妹妹还要读书,我真的要钱……叔叔!”他越说越快,卖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后他终于喘不过气来了,展开双臂拦在那人面前。
  “叔叔。”他恳求地低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13岁的孱弱。
  “你可以干别的。”卖青果的人绕开他,继续朝前走。
  “可是这个来钱快啊!”许雷跟着他,“我保证不抢你的生意,行么?你告诉我从哪里进货……”
  他们飞快地走出了巷子,卖青果的人侧眼望了望许雷,脚步停顿了一下。许雷以为事情有转机,那人却朝马路上招了招手,一辆的士开了过来,卖青果的人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叔叔!”许雷鼻子发酸,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人。
  “干点别的吧,卖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这句话后,的士便开动了。许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还没有送出去,身上只有不到10元钱,的士费肯定付不起。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的士绝尘而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旁边有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愤怒地直接瞪着对方,对方是个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见他表情不善,连忙将眼光移开了。许雷斜着头,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里一哽一哽地还想流泪,咬着腮帮吞了下去。
  他扛着垃圾袋往回走了两步,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将垃圾袋从肩膀上撤下来,一把扔到地上,连连踢了好几脚,踢得脚尖上的趾甲都翻了过来。
  “老子再也不捡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发誓一般高声道。说完,便留下垃圾袋独自跑了。
  他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响,汗水肆意流淌。他脑子了什么也不想,只管朝前跑着,越远越好,远得他没法再回头去捡起被他抛弃的垃圾袋,这样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钟左右,累得喘吁吁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雷子!”那人叫着他的名字。
  许雷听下脚步,大口大口喘息着,因为急速奔跑和骤然停顿,眼前有个瞬间什么也看不清,等他回过神来,对面的小四已经递过来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厉害,拉开盖就直接往嘴里灌。
  “你跑什么?”小四剃得精光的头在太阳底下不断出油。
  许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么。
  “扔了!”他怒气冲冲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来,也没问他为什么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雷心头一阵茫然。
  以后怎么办呢?
  这是个问题。他什么也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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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3 | 显示全部楼层
“跟我干吧!”小四不由分说,朝许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许雷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是脚步不听使唤,而且他也的确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四带着许雷在蜘蛛网般的小巷里左转右转,锋利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许雷心头越来越慌,他开始感到后悔了。
  “嘘。”小四突然让他噤声。他回过神来,顺着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正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小四快速朝巷子两端望了望,没看到一个人。
  小四朝许雷递了个眼神。
  许雷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几秒钟,摇了摇头。
  “干一票顶你一个月的垃圾。”小四小声说。
  许雷凝视着那女孩,她的包里有多少钱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质的手提包直视其内部。
  有多少钱才值得动手呢?
  一千?两千?许雷摇摇头又摇摇头。他心中的价格在逐渐加码,那边小四却等得不耐烦了,快步朝女孩走过去。
  许雷的目光早让那女孩产生了疑惑,再加上一个目露凶光的光头小四,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临走喊了声:“雷子,快!”
  一万?两万?许雷的头摇得快断了,听到小四这声喊,他心头一动,如临深渊,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紧紧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转身,仿佛多迈出一步就会面临无穷的危险——接着,他朝着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头慌乱无比:那个垃圾袋还在吗?会不会被人拾走了?
  当他终于跑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看到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袋子时,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拢在一起装在袋子里,也只不过是很多垃圾罢了,并不能改变其本质。他走过去,将袋子拎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个重量,于是笑了笑,吁了口气,熟练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着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进门,母亲就从床上抬起身子看着他。他默默地放下东西,先熬上一锅药,又把饭煮好,边择菜边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饭,伺候母亲洗漱睡下,检查完妹妹的作业,他躲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打开一盏台灯,开始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高年级的课本。因为太累,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钱,完全看不进书。满头大汗地坚持了一会,他关掉灯,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最后所有的想法凝聚成一个焦点: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只要能卖青果,就能治好妈妈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学了。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是灼热中的清凉。他下定了决心,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制定着计划,黎明前夕才短暂地睡了一阵。
  天蒙蒙亮时,他就出门了,拖着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阳正式出来前,已经攒了满满一袋,送到废品收购站时,收购站还没有开门。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守门的老张睡得正香,抬头要骂时,从窗口里看到是许雷,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天天这么早,受得了吗?”他嘟囔着清点许雷袋中的物品。许雷没说话,等清点完,过好秤,拿到钱后,他把瘪瘪的口袋搭到肩上,转身就走。
  上午10点钟之前,他已经到收购站兑了两次钱。
  10点半的时候,他走到昨天和卖青果的人说话的那条巷子里,耐心等着。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时候,卖青果的人应该差不多从这里经过。他想要缠着他,从他出现,一直到卖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许雷都打算缠着他,直到他告诉自己如何才能卖青果为止。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太阳已经接近中天了,墙壁的影子变得很窄,许雷缩在窄窄的影子里,耳朵里听着来往的脚步声。人很少,来一个人,脚步声就显得很突兀。
  又来人了,凌乱的声音,好几个人一起走过来。他们快速从一条横着的巷口山过去,在那一霎那,许雷认出了小四锃亮的光头。
  卖青果的人终于出现了,和昨天一样,他全身包裹得紧密严实,只露出头上绿油油的头发。他缓慢地朝许雷这边走来,许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卖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许雷了,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按照原来的节奏走了起来。许雷感到,卖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样,在他身体的周围,似乎散发着某种气息,远远的他就感觉到了。
  两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胜利会师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伙人,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就像一阵风似的,他们从卖青果的人身边冲过去,卖青果的人一个趔趄,那伙人就跑远了,很快不见了。在那一霎那,许雷被一个熟悉的光头晃得眼前一花,等卖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发现他的帆布挎包不见了。
  “啊!”卖青果的人没什么反应,倒是许雷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卖青果的人问。
  “你的挎包被抢了。”许雷惋惜地说。
  “没什么。”卖青果的说,“我再去买一个。”
  “可是青果没有了,那得多少钱啊!”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抬脚朝前走。
  “你从哪里进的青果啊?进价贵吗?”许雷贴身问。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凉意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水倏地收了个干净。他侧脸望了对方一眼,卖青果的人一言不发,只管走自己的路。
  许雷心里嘀咕,下意识地离他远一点,寒意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在太阳很大,不至于令人冻伤。许雷晃了晃脑袋,继续问他的问题,卖青果的人仍旧不回答,埋头快步走着。
  许雷不停地问,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闹市,卖青果的在一家卖包的店铺前停下来,专心致志地挑选帆布挎包。他选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的包,又买了把剪刀放进包里,又继续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平常那个卖青果的固定地点。早有些老主顾等在那里了,看到他来,立即一窝蜂地涌上来。许雷站在他身边,身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着这些被热气侵袭的人们——他们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个臭光头抢走了!
  一个人首先递了张红钞票过来,卖青果的人收了,手伸进新买的帆布挎包里,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只青果。
  许雷眼睛蓦然瞪大了。
  眼看着青果一只又一只从挎包里取出来,许雷越来越疑惑:青果不是连包一起让小四抢走了吗?卖青果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口袋,这么多青果,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他不错眼地看着卖青果的人,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看出任何玄机。
  远远的,小四在人群外对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挤出人群,靠近小四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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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认识他?”小四问。
  许雷摇了摇头。
  “把这个还给他吧。”小四呸了一声,“白抢了。” 
  许雷默默地接过那只瘪瘪的帆布包,忍不住问了句:“青果呢?”
  “青果个屁!”小四仿佛窝了一肚子火,“空袋子,还是烂的。”他翻过帆布挎包,在包的内侧,有一个拳头大的洞。
  “妈的,老子还想着尝尝鲜,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小四骂了两句,又拍了拍许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没有?跟我干不?”
  许雷赶紧摇了摇头。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点就入了小四的伙,现在仍旧有点后怕。
  小四点了点头,伤感地道:“明白,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许雷点了点头,看着小四的光头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以前小四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四的学习在班上比自己只差一点,要不是他父母被车祸撞死,小四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现在,变成了流氓,小四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我可不要变成另一个小四。一想到这个,他立即把头转向卖青果的方向,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卖青果的人不见了。他连忙追了过去,几分钟后,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他追上了卖青果的人。
  卖青果的人脚步虚浮,身体上冰凉的气息消失了。他转过头来望着许雷:“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卖青果。”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挥了挥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去别地方卖,不会抢你的生意!”许雷大声说。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卖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发,脚底下丝毫不停。
  “那个人是我朋友!”末了,许雷冒出这么一句。
  “哪个?”
  “那个抢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把挎包递了过去,卖青果的人接过去,墨镜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里,在哪?”许雷问。
  “你别管。”卖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个抢东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想让我去入伙,我没答应,如果能卖青果,我就能读书,我妈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总是穿别人的旧衣服了……”
  卖青果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默默地看着许雷,许雷也默默地看着他,最后,他说:“你跟我来。”
  许雷跟在他身后,不在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许雷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比如,青果从哪里来,装在哪里,为什么他每天不多卖几个青果,为什么他身体上会有那种奇怪的凉气,以及,这种果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怎么会有这样特殊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问。他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可以改变他和他家人的命运。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进入一片棚户区。卖青果的人带着许雷走进一间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只有大半个人高,许雷的头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卖青果的人在房间里只能低着头走路。
  一进门,一对孩子就扑了上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这是两个挺可爱的女孩,三、四岁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脸蛋,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卖青果的人一把抱起两个孩子,三个人坐在床上。那张大床占据了房间内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里,两块砖之间搭着一长条木板,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地上放着几个水桶。
  “出去玩,有客人。”卖青果的人对两个女孩道。
  两个小女孩身体紧靠在一起朝门口走去。许雷注意到她们的姿势有点怪异,继而注意到她们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但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们是连体儿。”孩子们出去后,卖青果的人说。
  许雷心头十分震惊,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看。”卖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买的帆布挎包,翻过内侧让许雷看,许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面一个圆形的洞,洞的边缘十分整齐,明显是用剪刀剪下来的。
  “怎么回事?”许雷迷惑地问。
  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说,他摘下墨镜,望着许雷。
  许雷心头一震。
  这是一双靛青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绿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着一对柳叶般碧绿的眉毛。
  “怎么弄的?”许雷嗓子发干,“眼睛怎么染的?”
  “不是染的,”卖青果的人轻描淡写地道,“卖青果的人都这样,全身都是绿的。”
  说着,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绿色的肌肤。
  许雷捂住了嘴。
  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体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现出来。他的脸很尖,下巴和颧骨锐利得像锉刀,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全身的皮肤都紧贴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绿色的骷髅。
  许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立即跑出去。卖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惧,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许雷壮着胆子揭开照片,每一张上都是一个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样子,站在田地里憨厚地微笑着。
  “这是谁?”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许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瘦成骷髅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划上等号。
  “卖青果的人都这样,”那人说,“我卖了两个月青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为什么?”许雷不自觉地露出怜悯的神情。
  “你在这里住一晚就晓得了。”卖青果的人疲倦地说,“我是为了女儿,连体人分体手术要很大一笔钱。”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内响起了微弱的鼾声。许雷有些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这让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充满了好奇。他想离开,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说动卖青果的人,他似乎是决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诉自己了,虽然现在还有很多没说,但他既然让自己在这里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带自己进货。他看了看床上骷髅样的男人,微微打了个寒噤——目前,他还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先看看再说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个公用电话,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让妹妹接了,嘱咐了几句,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挂了。说完这些,刚好58秒,这个他有经验了,公用电话的老板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收了五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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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转身回到卖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会,便动手做了顿晚饭。晚饭做好后,他推醒卖青果的人,又去把外头玩着的两个孩子叫进来,四个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了。
  许雷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连翻身也不能,屋子里闷热异常,他汗流浃背,毫无睡意。
  到了半夜,温度渐渐地低了下去,一丝丝凉意从内侧传来,耳朵里听到一种细微的响声,仔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慢慢地弥漫出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闻到了,过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青果的味道。
  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来,打开灯,注视着身边的人。
  两个女孩睡在中间,脸上红扑扑的,睡得很死。
  卖青果的人却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你醒了?”他问。
  许雷点点头:“很冷。”
  卖青果的人坐起来,从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盖在两个女孩身上,自己从内侧爬出来,下了床,和许雷两人坐在门槛上。许雷和他并肩坐着,胳膊挨着胳膊,他感到对方的胳膊如同冰块一样的凉,噗噗噗噗的细小声音,正从卖青果的人身上不断传来。他起初以为卖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发现,这声音是来自他的全身,似乎他体内有些小型的炸药正在爆炸。与此同时,幽幽的青果香气正从他身上冒出来。
  许雷莫名地感到恐惧,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门外的天色有些微微发白,星子灿烂地挂在头顶上,棚户区大大小小的窝棚静悄悄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别怕。”卖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许雷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和卖青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卖青果的人很木讷,几乎没怎么说话,到后来,许雷也不说话了。
  冷气越来越重,卖青果的人皮肤上缀满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一般。他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站了起来,进屋拿了件军大衣披在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看了许雷一眼,没说话。
  渐渐的,许雷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卖青果的人身体不再是那种深沉的绿色,绿色仿佛一点一点退去,他露在外边的脸颊和脖子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饱满的莹润感,半透明的肌肤上带着点微微的水嫩的绿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半透明的肌肤之下,许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蓝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绿色的脉络正在延伸生长着。起初,许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近仔细看了看,他才确信自己没看错——在卖青果的人的皮肤内,一种深绿色的、藤蔓般的脉络正在朝四面八方生长。
  香气越发浓郁。
  冷气越发深重。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许雷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卖青果的人转头望着他,两颗碧蓝的眼珠汪汪地闪着幽光。
  “吓着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卖青果吗?”
  “这跟青果有什么关系?”许雷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
  卖青果的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的大衣,继而又脱掉了上衣。这下,他的身体有一大半裸露在许雷面前。在灯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卖青果的人身体莹润透明,晶莹剔透,在他身体的内部,那种绿色的藤蔓已经流窜到了全身,下至脚趾,上至脑门,他全身被这种绿色的网络笼罩着,渐渐地,这些藤蔓上生出了一些细小的突起,它们慢慢扩展开来,展开成一片一片树叶形状的青色——这样一幕绝不可想象的图画就出现在许雷面前——面前这个人的身体内明显地生长着一种植物,它迅速展叶开花,最后,一个个黄豆大小的绿色圆球出现在凋谢的花朵顶端。
  尽管它们还如此之下,隔着那人透明的肌肤,许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种绿色的小圆球,正是还没有长大的青果。
  他连连摇头,不能置信地看看卖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体。卖青果的人满面无奈地看着他:“现在,你还想卖青果吗?”他的身体寒气逼人,许雷却还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着身体落下来,他强迫自己暂时忘记恐惧,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对方身体的变化。
  青果在卖青果的人身体内部迅速长大,它们占据了他的整个腹腔和胸腔,在各种脏器之间,青果轻巧地悬挂着,终于长到了拳头大。
  “青果?”许雷明知故问了一句。
  “青果。”卖青果的人呼吸之间都带着诱人的冷香。
  “你怎么把它们取出来?”许雷还是不明白。
  卖青果的人还是不说话,他拿过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长袖衣裤,扔到许雷面前。许雷疑惑地翻检一阵,在上衣右侧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联想到挎包内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说出来,死死地盯着卖青果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就像许雷想象的那样,将手掌靠近自己腰侧的身体,手掌和身体接触的一霎那,身体仿佛变成了水,手掌毫无阻碍地进入了身体内部。卖青果的人的手在身体里无遮无碍地游走着,轻轻抚摸着那些微微晃动的果实…..
  许雷终于转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明的空气中狂奔着,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卖青果的人的各种镜头,他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天,卖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大家对这种新出现的水果满怀疑惑,但吃过一口之后,却再也忘不掉那种滋味。他还想起,每次卖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瘪瘪的,卖青果的人只要把手伸进去,透过垮包上的小洞,穿过衣服上的破口,直接进入身体,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觉得恶心,忍不住停在路边干呕起来。呕了几下后,眼泪下来了,再也没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来青果是这样来的。
  不,不要卖青果,我不要卖青果!许雷一路狂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垃圾明显地出现在眼前,他顾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刚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他愣了一下,缓缓走进去,房东老李转过身来,仿佛看到了救星:“许雷,你来得正好,你们的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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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知道。”许雷疲倦地挥了挥手,再次产生了恶心的感觉。他径直走到存钱的抽屉前,取出这个月的房租递了过去,房东笑眯眯地走了,许雷打量了一眼抽屉——抽屉内还剩下50元,妹妹的书籍费单子和妈妈的药方摆在一起,这笔钱从何而来,还是个问题。他迅速盘算开了,最后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小四的光头,接着,这圆溜溜的光头被圆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扑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种青果每天只能卖30枚,这意味着身体里的青果树一天只能接30枚果子,算下来,一天就是3000……这个巨大的数字让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头的汗。他回头望了望母亲和妹妹,这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这两双眼睛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说完这句话,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户区,买青果的人已经包装严实,正在屋内煮面。看到许雷回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凄惶的笑容,碧绿的眼睛里隐隐闪现出水光。许雷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问,将手从腰侧衣服的破洞里伸进去,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摘了一只青果,放到许雷手上。
  许雷凝视了果子一阵,把它举到嘴边,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气都被隔绝到身体之外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后,手心里还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卖青果的人指着他手上的核说。
  许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阵,问道:“她们吃过青果吗?”他指了指床上刚刚醒来的两个孩子。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造孽。”
  “最后会怎么样?”许雷问。
  “瘦,累,最后,不知道。”卖青果的人茫然道。
  许雷觉得自己又动摇了,趁着决心还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绿色的果核扔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喉咙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卖青果的人凝视着他,凄惶地笑着。
  他也凄惶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墙上挂的小镜子,似乎已经从瘦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绿色。
  这下,他终于成为卖青果的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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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十:独活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班椅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
  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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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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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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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
    “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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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化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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