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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26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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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九 地 篇
这一篇,是《孙子兵法》中篇幅最大的一篇,约一千一百字,占全书的五分之一。在这一篇,孙子还是谈“地”,但谈的不是一般的地形,而是战略地理。孙子根据地理位置对整个战略态势的影响,归纳出九种不同的类型,并针对这些类型提出了基本的战略行动原则。据有资料反映,孙子这一篇中的许多思想,对当今世界的国际关系学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许多著名的国际关系专家提出的一些很有价值的观点,均受益于孙子的思想。孙子的思想,不仅反映了现代地缘政治的实际,而且对当今地缘政治理论的发展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研究战略地理和地缘关系,是一个如何把握战略空间的问题。在这方面,孙子特别强调迅速占领战略要地,控制战略枢纽,将敌部署割裂开来,或者说,通过要地夺取,破坏敌方力量的整体布局,积极创造有利的制胜条件。这里关键要把握住两点:一点是,“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这句话,反映了对抗的实质问题,是一条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作战原则,需要我们牢牢记住,并在实际中灵活运用。另一点是,兵贵神速,攻敌不及,攻敌不备。这也是一条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作战原则,需要我们牢牢记住。这两条原则,都适合于广义的竞争领域。
我国古代一些《孙子兵法》研究专家指出,本篇与上篇《地形篇》都是谈“地”,但有差别,这种差别在于《地形篇》单纯谈“地”,但本篇谈到了“人情”。这种 “人情”是指人为因素和兵力部署等,具体说,是指士兵的心态、诸侯的态势、敌我的态势、将帅企图等等。也就是说,孙子在本篇中将人的因素与地形因素统一起来考虑,从“人”与“地”的互动关系中总结和寻找作战良策。所谓“九地”,并不是单纯的九种地形,而是从作战角度考虑,依据地形,分析“人情”,所反映出来的九种地势。这里的侧重点反映在战略空间中由各方力量部署关系所导致的利害变化上,如古人王NFEAEW⑺担骸坝帽之地,利害有九也。”
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者,为散地。入人之地而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孙子说:按照用兵的原则,兵要地理可分为“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诸侯在本国境内作战的地区,叫做“散地”。在敌国浅近纵深作战的地区,叫做“轻地”。我军得到有利,敌军得到也有利的地区,叫做“争地”。我军可以去,敌军也可以去的地区,叫做“交地”。多国交界的地区,先到就可以得到诸侯列国援助的地区,叫做“衢地”。深入敌境,背后有众多敌人城邑的地区,叫做“重地”。山林、险阻、沼泽等难于通行的地区,叫做“圮地”。进军的道路狭隘,退归的道路迂远,敌军能够以劣势兵力打击我方优势兵力的地区,叫做“围地”。迅速奋勇作战就能生存,不迅速奋勇作战就会全军覆灭的地区,叫做“死地”。因此在“散地”,不宜作战;在“轻地”,不宜停留;遇“争地”,不要贸然进攻;逢“交地”,行军序列不要断绝;在“衢地”,则应结交诸侯;深入“重地”,就要掠取军需物资;遇到“圮地”,就要迅速通过;陷入“围地”,就要巧于谋划;置于“死地”,就要奋勇作战,死里求生。
孙子兵法与经理人统帅之道十一、九 地篇┍径为中,孙子对几种类型的战略区域讲得比较明确,读者自己能够理解清楚,无须再详加解释。这里,有几个生僻的字需要说明一下。“圮地”的“圮”,汉简本作“泛”;《长短经·地形》作“汜”,并注:“汜地,侵洳之地。”“诸侯之地三属”的“三属”,指三国交界的地区。曹操注:“我与敌相当,而旁有他国也。”
孙子从战略的高度概括了九种不同的作战区域。这些作战区域有着各自不同的特征,有的表现在自然条件上,有的表现在远近的距离上,有的表现在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上,有的表现在作战难易的程度上。对于作战的任何一方来说,都必须认真分析这些地域的特征,判断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并考虑如何处置的办法。在这些方面,孙子为我们做了分析和判断。孙子这九种战略区域的区分,对这些区域作战条件的分析,以及如何在这些区域作战的办法,都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对我们今天的军事领域以及其他竞争领域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所谓“散地”,是指在本国境内作战的地区。为什么要称之为“散”?曹操在注释时这样说:“士卒恋土,道近易散。”所以,孙子主张“散地则无战”。古代作战,许多士兵是被强迫来的,他们本身不愿意参战,有机会就想跑。如果在家门口打仗,地形道路熟悉,对家人眷恋,就很难控制士兵开小差。由此看来,孙子不主张在家门口作战是有道理的。但是,在现代条件下,对于防御者来说,对于必须依靠自己国家综合国力的弱小者来说,这个仗还必须在国内打。防御的弱小者,可以充分利用本国的有利条件,迷惑敌人,疲惫敌人,消耗敌人,最后战而胜之。毛泽东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法,就是充分利用根据地的有利条件,得天时、地利、人和,把敌人放进来打,粉碎了敌人的多次围剿。从广义上来说,我们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在竞争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散地”,在这些地方,我们的力量有可能散,我们的军心有可能散,我们的财力有可能散,我们的物资有可能散,我们的朋友有可能散。因而,我们必须设法避开这些地方,千万不能在这些地方较劲。
所谓“轻地”,是指进入敌方境内不深的地区。为什么要称之为“轻”?我国古代学者张预注:“始入敌境,士卒思还,是轻返之地也。”意思是说,士兵在这个地域内可以轻易地返还自己的家乡。孙子认为在这种地方不宜停留,迅速通过。从孙子的直接的意思看,还是考虑到军心的问题,考虑到如何防止士兵逃散的问题。如果从更大的范围来理解,我们进入“轻地”,也就是刚刚进入敌方区域,我方士兵确实有一个适应和犹豫的阶段,而敌人也有一个觉察和准备的阶段。我们必须尽快通过这个地区,不给自己的士兵留有更多的退逃选择的余地,不给敌人留有更多的缓冲准备时间。我一旦下决心进入敌人的区域,就要快速进入,直奔核心,直击要害。从广义竞争的角度看,我们会经常遇到这样的“轻地”,它不仅是指某一空间的区域,而可能指某一种科技、专业或经营的领域。进入这些领域,我们遵循孙子的这一教诲去做,是不会有错的。
所谓“交地”,是指敌可来我可往的那些地区。这种地区,敌我之间利益交叠,控制交叉,行动交错,故称之为“交”。这是一个敌我双方都竭力争夺并控制的地区,并且双方都有影响力的地区。它类似于我们抗日战争中的游击区,有两套政权体系,双方的部队都在这个地区活动。在这个地区,容易发生遭遇战,容易与敌方的部署交织在一起。所以,孙子强调在这个地区作战,要保持军队部署和序列的完整,不能断绝联系。从战略上说,交地关系着双方的重大利益,处在双方的影响范围之内,无论从利益或影响力上看,都存在非常大的交叠面,因此,这种地区有着非常多的不确定性,有着极大的战略敏感性,非常容易形成突发事件。在这种地区采取行动,必须周密设计,部署得当,先保证自己立于不乱、不败之地。这种从战略上对“交地”的理解,不仅适用于军事,而且也适用其他领域的竞争。
所谓“衢地”,是指数国交界并在地理位置上四通八达的地区。关于这种“衢地”,孙子在前面的《九变篇》中已经谈到过。这是一个典型的战略地理概念,是一个通常在战略上把握的空间,多体现于处理多国关系的伐谋、伐交的运用上,如孙子所说的“衢地则交合”。从地缘战略关系上看,“衢地”非常重要,许多重大的战略对抗行动常常在这一地区展开。其原因在于,这一地区是战略边缘地区,是大的战略板块对接的地区,故而是战略力量对抗将要接触的地区。再进一步说,这种地区往往是战略实力的“真空”地区,并且是关系到各国利益的枢纽地区,谁先控制了这一地区,谁就会得先机之利。我国的兵家必争的中原地区,革命战争时期的井冈山地区,均属于“衢地”。世界范围的中东地区、巴尔干地区,也属于“衢地”。就各种领域的竞争而言,发现“衢地”,争夺“衢地”,控制“衢地”,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大战略问题。
所谓“重地”,是指敌人境内并有众多城邑地区,也就是指敌人腹地的经济、政治发达地区。这个地区人力财力集中,是敌国战争的潜力所在,对战争的胜负有着重要的作用。孙子称其地为“重”,既包括物质基础雄厚的意思,也包括对战争影响十分重大的意思。不过,我们在理解上还应当提示一下,这个地区虽然“重”,但却很“虚”,是敌人兵力不足,防备薄弱的地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的部队也不可能进去,你也不可能掠到任何东西。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北军将领谢尔曼率军进入南军腹地,就是典型的进入“重地”的行动。北军在南军“重地”里大肆抢掠,严重破坏了南军战时经济,对扭转战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理解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有必要将孙子前面说过的“因粮于敌”思想联系在一起,从中完整把握孙子战略思想的内涵。
所谓“圮地”,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自然条件恶劣、不利于部队行军作战的地区。我红军过的草地,就是典型的“圮地”。在这种地区,部队行动困难,粮食或其他物资供应严重不足,因而不易久留,迅速通过。从战略上看,这种地区都是作战双方竭力避开的,但恰恰由于这一点,一些聪明的将军专门利用“圮地”策划出奇制胜的行动。当然,也有被逼入“圮地”的。对于自己来说,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设法尽快通过,越快越好。对于敌人来说,你则要设法使他久陷于“圮地”,最大限度消耗他的战斗力。
所谓“围地”,就是指从地形和地势上来说对敌有利对我不利的地区,如果用孙子“地形,兵之助”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地区有助于敌而无助于我。敌人可以借助有利地形条件,用较少的兵力围歼我大量的兵力。“围地”就是“危地”,对于任何作战一方来说,都应当避免进入这种地区。当因为各种原因迫不得已进入到这样的地区,必须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临的险情,要设法使自己脱围而出。如果是被敌诱入到“围地”,这时候局势是相当的危险了,用常规的作战方法已经是难逃厄运,必须运用奇谋,运用一些超常规手段,出其不意,才能脱离险境。
所谓“死地”,顾名思义,就是离死亡不远或者说即将死亡的地区。军队陷于这种地区可以说是相当的危险了。这种危险不单指处境而且还指时间,也就是说,时间不允许你有谋划和选择的余地,只能拼死一战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具备“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概,才能获得绝处逢生的结果。这让我联想起一个“青蛙试验”的故事,在温水里的青蛙将会死掉,在沸水里的青蛙也许会逃生。“死地”和“绝处”或许会给你一次巨大成功的机会,或许是你一生的重大转折,这就要看你有没有全力一拼的精神和勇气。
我们可以将孙子归纳的这几种战略地域从广义加以理解,将其视为不同的战略处境,有近的,有远的,有险的,有易的,有应该加强“合交”的,有应该拼死突围的。这样,我们能够从更深的层面上理解《孙子兵法》的要义,在更普遍的范围内应用《孙子兵法》的原理。
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敢问:敌众以整,将来,待之若何?曰:先夺其所爱,则听矣。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子说:古时善于用兵的人,能使敌人前后部队无法相互策应,主力部队和小部队不能相互依靠,官兵之间不能相互救援,上下不能相互照应,士卒溃散难以集中,交战队形混乱不齐。对我有利就行动,对我不利则停止行动。请问:假如敌军人数众多且又阵势严整地向我开来,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呢?回答是:先夺取对于敌人利益来说最为关键的东西,就能使它不得不听从我的摆布了。用兵之理,贵在神速,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料不到的道路,攻击敌人于没有戒备的状态。
本段中,“古之善用兵者”,在《孙子校释》中有“所谓”两字,但多数版本没有,本书从多数版本。“敌众以整,将来”,多数版本为“敌众整而将来”,本书从《孙子校释》,因为此句依据汉简本。关于“先夺其所爱”,人们通常解释为“夺取敌人最关键的有利条件”,我认为解释得还不到位,这里的“所爱”不单指“条件”,还有可能是“地点”、“人员”、“物资”等各方面的东西,“所爱”的指向很泛,解释不应当有局限。关于“攻其所不戒也”,所有版本均解释为“攻击敌人没有戒备的地方”,这不完全,有许多敌人没有戒备的地方并无攻击的必要,这里应当理解为“攻击敌人于没有戒备的状态”。
孙子认为,用兵之法则,就是在保持自己不乱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使敌人乱。这种乱有多种表现,如敌前后、上下、官兵、主力与非主力之间,不能照应,不能求援,士兵离散,队形不整,用现在的军事术语说,就是作战协同出现了严重问题。从消极的方面说,我们应当待敌之乱;从积极的方面说,我们应当促敌之乱。敌乱,我则有利,有利,我则可行动出击,也就是孙子所说“合于利而动”。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揭示了一条十分重要的战略原理。孙子说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有着非常普遍的指导意义。从战略上看,孙子这句话揭示了一条重要的战略原理,就是在选择战略目标和确定是否采取战略行动时,一定要以“利”作为基本的依据。就“力”与“利”的关系而言,这里要说的是,要依据“利”来决定是不是需要调动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力量朝哪个方向调动。例如,战国时期,秦国国王秦穆公决定要进攻郑国。他的谋士蹇叔和百里奚都不同意,并劝告秦穆公说:进攻郑国是劳师袭远,成则利小,不成则害大,这样做,既不明智,也不讲信用。秦穆公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结果大败而归。
在战略实践中,“利”是个很难把握的东西。有些战略决策者,也知道“合于利而动”的道理,也口口声声说他的战略目标是依据“利”选择的,但实际上却是错误的,并不符合国家或集团的利益。这就需要我们在选择战略目标和确定是否采取战略行动时,对“利”进一步剖析,掌握把握“利”的基本方法。如孙子前面所说过的一句话“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就是告诉我们,在进行战略决策时,要知道得到多少,失去多少。这句话意思就是,所谓的“利”,是通过得失反映出来的,或者说,所谓的“利”就是得多而失少。在战略决策中,得与失是能够把握的。不过,战略上把握得与失,不是做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从宏观和长远着眼,从国家或集团的根本需求出发,权衡利害,计算得失。
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有利害攸关之处,只要抓住它,再强大的敌人也不得不听你的摆布。面对气势汹汹的强大敌人,怎么办?一般人会心里发怵,不知所措。在孙子看来,这没有什么了不得,关键看你会不会对付他。孙子用了一种对话的方式,明确回答了这个别人看来很复杂而他看来很简单的问题,即把握好两点:一是“夺其所爱”;二是“攻其不戒”。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有利害攸关之处,只要抓住它,再强大的敌人也不得不听你的摆布。我们在电影中会常常看到这样的镜头,一个弱者,抓一件宝贝,或者用刀逼迫一个人,常常会使一个武林高手束手无策,受命于自己。这件宝贝或这个人,就是这位武林高手的“所爱”。还有,“攻其不戒”,就是在对方力量没有准备或没有聚集的情况下攻击他。当你在他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点出现,敌方肯定会出现孙子上面所说的“乱”,这种情况下,敌人的力量再强大,也难以发挥有效的作用,结果会被你轻易击败。做到这一点,除了正确选择时间和地点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速度,也就是孙子说的“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实际就是一个“奇”字。“奇” 与“速”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没有“速”则没有“奇”,没有“奇”也就没有“胜”。
这里,我想特别强调,速度是力量与时间和空间发生关系时的一个范畴。当你的部队具有速度时,时间就会缩短,空间就会缩小,你就会通过速度获得在特定时间或空间上的兵力优势,你虽然整体上不算强大,但在具体的时空中你却是时时处处地强大。在我的印象中,曾经有一个汽车通过高速公路的统计。统计结果表明,当汽车的速度略有提高,通行量增大,就等于多修建一条高速公路。这就看出来,速度与效益有着多么大的关系。因此,看你的部队有没有战斗力,看你的竞争实力有没有克敌制胜的威力,其中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看你有没有速度。没有速度的部队,是没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掌握速度的将军,是无法达成“攻其所不戒”的将军。凡是高明的将帅,没有一个不重视速度的,没有一个不掌握速度的。是速度,造就了神勇的军队,实现了将帅的奇谋,形成了用兵之理。
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谨养而勿劳,并气积力;运兵计谋,为不可测。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入深则拘,不得已则斗。是故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坐者涕沾襟,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者,诸刿之勇也。孙子说:进入敌国境内作战的一般规律是,越是深入敌境,军心士气就越牢固,敌人越不能战胜我军。在丰饶的田野上掠取粮草,全军就会有足够的给养;注意休整减少疲劳,鼓舞士气积聚力量;部署兵力,巧设计谋,使敌人无法判断我军企图。把部队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士兵就会死而不退。既然士兵死都不怕,怎么能不尽全力而战呢?士兵深陷危险的境地反而不会恐惧,无路可走时军心反而会稳固,深入敌国军队反而不会涣散,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士兵就会殊死搏斗。所以,处在这种情况下的军队,不用整治就会加强戒备,不用要求就会完成好任务,不用约束就会彼此团结,不用严令就会遵守纪律,再加上禁止迷信消除疑虑,他们至死也不会逃避。我军士兵没有多余的财物,并不是他们厌恶财物;不贪生怕死,并不是他们厌恶长寿。当作战命令下达的时候,士兵们坐着的泪湿衣襟,躺着的泪流满面。然而,一旦把他们投到无路可走的绝境,就会像专诸和曹刿一样勇敢。
本段中,“客”,古代称主动前往进攻的一方和在敌国境内作战的军队为客军。“死,焉不得士人尽力”是从《孙子校释》,多数版本为“死焉不得,士人尽力”,虽然语句整齐,但意思不通。“是故不修而戒”,十一家注本“故”下有“其兵”二字,汉简本没有,从《孙子校释》。“禁祥去疑”,祥,吉凶的预兆,言禁止迷信和谣言之事,避免士兵疑虑。“士坐者涕沾襟,卧者涕交颐”,在多数版本为“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多了“卒”字和“偃”字,本书从《孙子校释》,因为汉简本没有这两个字。“颐”是指脸颊、腮。投之无所往者”,比多数版本多一个“者”字,与汉简本同。“诸刿”是指古代的两位勇将。诸,专诸,春秋时期吴国的勇士;刿,曹刿,春秋时期鲁国的战将。
孙子在这一段集中论述了军队越境作战的一个突出问题——“深入则专”。也就是说,士兵们越是深入了敌国的境内,组织纪律性就越强,勇敢的精神就越多,战斗力也就越是增大。这对孙子在上面所说了问题恰好形成了反证,即军队离自己的家乡越近,组织纪律越差,怯懦的情绪越重,战斗力也就越削弱。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这恐怕是一个很高深的心理学问题,需要专业的人士来解答。但通过孙子揭示的现象可以看出,一般人面对死亡时都是恐惧的,会“涕沾襟”,会“涕交颐”,但是,当他真正处在即将死亡的绝境时,也就是说真正面对死神时,他反而会无所畏惧了。用孙子的话说,“无余命,非恶寿”,他们并不是不怕死,而是求生的本能激励了他们的像专诸、曹刿一样的勇敢精神,因为他们知道,拼死一战,有可能生,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俗话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道理。中国历史上 “背水一战”的战例,就是这种思想的妙用。我们上面举过的青蛙试验,也能够对这一问题做最好的说明。
在这里,孙子的“深入则专”的思想,告诉我们一个非常深刻的哲学道理——物极必反,当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超过了极限时,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弱小者,会变得非常强大;一些怯懦者,会变得非常勇敢;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则有可能发生。我们可以用大家所熟悉的“亡命之徒”、“困兽之斗”、“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等语言,来形象地理解这个哲学道理。所以,孙子特别强调避免把敌人逼到这种状态上,要“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我们可以想像,在冷兵器时代,如果把敌人逼急了,逼疯了,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就我们广义的竞争范畴而言,通常情况下,不要把对手逼入绝境,要留有余地。在这个地方能够看出,中国人“胜”的理念与西方人不同,中国人以迫使对方屈服接受条件为目的,并不是将他们完全消灭,一解心头之气。西方的许多战争,如普法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不给战败者留有余地,将他们逼入绝境,故而埋下了以后更大规模冲突的隐患。就商战来说也是一样,当你把竞争对手逼急了,反而会把他逼强了,使你更难对付。所以说,把对手逼到一个什么程度上,这是一个战略上“用度”的问题,有很大的学问在里面。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恒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齐勇若一,政之道也;刚柔皆得,地之理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孙子说:善于用兵作战的将帅,能使部队行动像“率然”一样。“率然”就是恒山上的一种蛇。打它的头,尾就来救;打它的尾,头就来救;打它的腰,头尾都会来救。请问:能够使部队像“率然”那样吗?回答是:可以。吴国人与越国人虽然互相仇视,但当同舟共济的时候,也会相互救助,团结得像一个人的左右手那样。所以,想用缚住马匹、深埋车轮的方法,显示死战的决心来稳定部队,是靠不住的。要使部队上下齐力同勇如一人,在于管理教育有方。要使作战刚柔皆得,是充分利用地形的结果。所以善于用兵的人,能使全军携起手来像一个人一样,这是因为客观形势迫使部队不得不这样。
本段中,“方马埋轮”,指并列拴住马匹,埋下车轮,做坚守准备,同时也是古代作战稳固军心的方法。关于“兵可使如率然乎”,许多版本没有前面的“兵”字,有此字意思更为全面,故从《孙子校释》。关于“当其同舟共济”,在许多版本的此句后有“遇风”,汉简本没有此二字,从《孙子校释》。
孙子认为,战略空间的把握,必须考虑自己军队的协同,军队部署则要成为一个严密的整体。孙子将其形象比喻为一种名叫“率然”的恒山之蛇,首尾相接,首尾相顾。部队这种作战状态,是军事将领所追求的一种理想的状态。任何一位军事将领都特别希望他的部队能像“率然”一样,具有完美的整体感和协调感。在军事将领们看来,部队不仅要管理有序,行动迅速,而且要协同一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整个部队都能够围绕着一个目的统一行动,首尾相接相至,浑然为一体。用现代的术语来说,这种类似“率然”的整体协同,绝不是一般意义的协同,而是依靠内部机制而形成的自组织式的协同。当情况出现时,无须号令,无须管束,大家都知道该怎样做,朝哪个方面做。从广义上说,在当今激烈竞争的情况下,不确定因素增多,控制单元的数量增大,更需要“率然”这种自组织式的协同。如何实现这种协同,已经成为现代战略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
如何使部队行动像“率然”那样,孙子对此做了明确的回答。他认为,高明的将帅,善于利用地形,利用军队所处的位置,造成军队共同的危机感,激发士兵强烈的求生本能,从而产生强大的战斗力,形成如同一人的整体协同能力。孙子告诉我们,除了要加强部队平时管理教育和协同训练之外,关键是在战时要将部队置于一种客观的特定的处境之中。这种处境,能够使仇人变为亲友,使弱者变为强者,使不遵守纪律的人变为遵守纪律的人,使不自觉行动的人变为自觉行动的人,使许多不相干的人突然凝聚成一个人。孙子所说的“同舟而济”就是这样的处境,患难使人们联结为一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看到这种现象,突发的情况,面临的险境,会使许多有矛盾的人聚在一起,会使许多昔日的对手变为朋友。是什么使他们走到一起,是共同的利益。他们并非一定想在一起,而是由客观情况所导致的共同利益迫使他们不得不在一起。当今战略家们所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发现共同利益,通过寻找或者制造某种客观的处境来显示这种共同利益,从而结成牢固的联盟。
孙子所说的“刚柔皆得”,是一个重要的战略思想,不能像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是使强弱不同的士卒都能发挥作用。通篇来看,孙子讲的“刚”并非专指“强”,而“柔”更并非是“弱”。“刚”与“柔”,是部队作战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只有“刚柔皆得”,部队才能够像“率然”那样行动。部队作战,既有“刚”的一面,同时也要有“柔”的一面。有时则“刚”,如同蛇的攻击;有时则“柔”,如同蛇规避。在孙子看来,实现“刚柔皆得”,要看当时的条件,尤其是地形条件,也就是说,部队作战的刚性或柔性,要通过对地形的利用才能够体现出来。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民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民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孙子说:统帅军队,要冷静而深隐,公正而严明。要能蒙蔽士兵的视听,不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变更作战部署,改变原定计划,使人们无法识破作战企图;经常改换驻地,故意迂回行进,使人们无法做出推测。主帅给部属下达任务,并断其退路,就像登高后抽去梯子一样;主帅令士兵深入诸侯国内,就像击发弩机射出的箭矢一样,一往无前。对士兵要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过来,赶过去,而他们却不知究竟要到哪里去。聚集全军,置于险境,这就是统帅军队要做的事情。
本段中,关于“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静”指沉着冷静,“幽”指深隐难测,“正以治”指公正而治理严明。“使民无知”中的“民”,多数版本为 “人”,本书从《孙子校释》,因为汉简本为“民”。“发其机”指将帅带领部队深入敌境后,像扣动弩机射出的箭矢一样,使士兵一往无前。十一家注本在此句后有“焚舟破釜”四字。
孙子认为,要使自己军队产生严密协同的整体作战效果,必须冷静思考,高深谋划,严格治军。将帅要知道如何根据不同地形而变化,要知道在不同地形上力量部署的利弊,要知道在不同地形上士兵们的心理反应。这样,将帅就可以将军队变成一个严密的整体,像一个人一样,并根据战场的情况,做出所要求的动作。
如何做到这一点?孙子在这段话中着重谈了两个方面的要求:一是要“投之于险”,“而发其机”,使士兵们拼命冲杀,勇往直前。关于这一点,前面已有大量的论述。二是要“易其事”,“迂其途”,掌握好哪些事情应该让士兵们知道,哪些事情不应该让士兵们知道,甚至让他们猜都猜不到。关于“使民无知”和“使民无识”,许多版本解释为单纯地蒙蔽士兵,这不完全正确,因为将帅统军时,不可能也无必要将士兵全部蒙蔽住,只是掩盖那些不应该让士兵们知道的事情,而有些事情,譬如说他们遇到了险境,不仅要让他们知道,而且还要大加渲染,只有这样,士兵们才会知险而力战。
应当指出,孙子在这里有着明显的封建社会所不得不采用的“愚兵”政策。孙子的治军思想,有许多是建立在士兵不自愿的基础上,是建立在士兵避害求生的消极基础上,是建立在士兵本能反应不得已而为之的基础上。由此,在孙子看来,指挥部队,就像驱赶羊群一样,必要时,还要采取一些欺骗蒙蔽的手段,采取一些“上房抽梯”的损招。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做法已经不适宜了,不符合现代社会“人本”和“人性”的要求,与现代的管理方式不相匹配,我们对此应当认真鉴别,去其糟粕成分。
在这段话中,孙子对将帅指出一个明确的要求,就是“静以幽,正以治”。我们特别要注意“静”和“幽”这两个字,它们包含着非常深刻的涵义,反映了道家的一种修养,反映了中国兵家与西方明显不同的一种境界,反映了一种高深的以静制动的统帅品质。战略家的冷静,特别表现在他在什么时候(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从不急躁,从不狂热,而是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战略家的冷静,是一种理智的冷静,从不掺杂过度的个人感情。战略家的冷静,表现在他善于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处理,能够把激化的问题冷处理。战略家的冷静,表现在他能够承受常人感觉不到并且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具有一种常人所不具备也无法理解的沉着和稳健。
战略家的这种冷静,不仅表现在战场上,而且大量表现在商场上。我记得在一部对中国企业家访谈汇编的书中,有一段描写海尔老总张瑞敏的话,专门谈到了他的冷静。这段话是这样说的:“我对张瑞敏的另一个感觉是:冷静,这一点延伸到他处理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出奇地冷静,甚至是冷静得可怕,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的时候。张瑞敏的成功伴随着这种冷静,做任何一件事他都经过冷静的分析。在对每件事做出判断的时候,感情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这是张瑞敏的个性,也是海尔的个性,张瑞敏最成功的就是把冷静溶入到企业的个性当中,使海尔十几年的发展一直是平稳而快速。我们不能说海尔的发展速度是最快的,但起码海尔能保证:由于它冷静对待自己,对待机遇和困难,因此海尔没有过大的失误。在市场经济尚不很成熟的今天,成与败的机会是并存的。胆识固然重要,但能否冷静判断走到身边的每一个机会,是企业家最基础的能力。”
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四彻者,衢地也;入深者,重地也;入浅者,轻地也;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轻地,吾将使之属;争地,吾将趋其后;交地,吾将谨其守;衢地,吾将固其结;重地,吾将继其食;圮地,吾将进其途;围地,吾将塞其阙;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故兵之情,围则御,不得已则斗,过则从。孙子说:九种地形的不同处置,攻防进退的利害得失,官兵上下的不同心理状态,这些都是将帅不能不认真研究和考察的问题。进攻作战规律是:进入敌国境内越深,军队的聚集力就越强;进入敌国境内越浅,军队就越容易涣散。离开本国进入敌境作战的地区为“绝地”,四通八达的地区为“衢地”,深入敌国纵深的地区为 “重地”,进入敌国浅近纵深的地区为“轻地”,背后有险地前面有隘路的地区为“围地”,无路可走的地区为“死地”。因此,在“散地”上,我要统一军队的意志;在“轻地”上,我要使军队绝对服从管制;在“争地”上,我要使后续部队尽快跟上;在“交地”上,我要谨慎防守;在“衢地”上,我要巩固与邻国的联盟;在“重地”上,我要继续补充粮食;在“圮地”上,我要迅速通过;在“围地”上,我要堵塞受敌威胁的缺口;在“死地”上,我要显示决一死战的信念。所以,士兵们通常的心理反映是,被包围时会坚决抵抗,迫不得已时会拼死战斗,深陷危境时会听从指挥。
┍径为中,“四彻者”的“彻”,许多版本为“达”或“通”,按《孙子校释》的解释,汉简本此字为“NFEB1!,即今“NB3B9!保汉代为避武帝讳而改此字,现按汉简本改回。“吾将使之属”的“属”,许多版本没有将孙子的意思表达清楚,这里所强调的意思不完全是部队的联结,而是强调部队要绝对服从我管制,以防止士兵逃散。关于“围地,吾将塞其阙”,许多版本只是简单解释为塞住缺口,不通,应当先堵塞住受敌威胁的缺口,为我尔后谋划突围创造条件,这与前面孙子说的“围地则谋”一致起来。也有古人将此解释为“意欲突围,示以守固”,意思是“塞其阙”是为尔后突围激励士气,制造假象。“过”是指深陷危境。
孙子在本段开始所说的“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是他对所有“将军之事”上升到战略层次、哲学层次的高度概括,有着非常普遍的指导价值,可以适用于各个竞争领域之中。这句话,是本段的一个提示性的语句,是本段所有内容的一个结论。我们仔细分析一下本段的内容,实际上就是综合论述“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这三层意思。我们可将其归结为“将军三察”,也就是“将军之事”所要考察的三个基本问题。我所见到的所有版本,均将此句话放在上一段,而我认为放在此段的开头比较合适。这样,本段读起来,能够扣题,与上段以及第一段的逻辑关系也比较清晰。另外,将这句话放下来,上一段的结尾“此将军之事也”与开始的“将军之事”能够首尾呼应,保持了上段中心思想的齐整;本段后面的“兵之情”也自然与对前面的“人之情”首尾呼应。
孙子在本段又对“九地之变”加以论述。从表面上看,这段与第一段有重复,如果认真分析一下能够发现,孙子论述的虽然还是“九地”,但侧重点不同。第一段主要分析了“九地”的类型和作战利弊,而本段侧重于阐述“将军之事”即我们现在所说的作战指导,而这一作战指导正是基于“九地之变”、“屈伸之利”和“人情之理”综合分析基础上形成的。并且,孙子是作为统兵的主帅用第一人称“吾”来阐述的。最后,孙子将阐述落于“兵之情”上,提出了“兵之情”的三个基本的规律性的认识,即“围则御,不得已则斗,过则从”。
按照我们上面所说的思路和把握的角度,对孙子的这段话的具体理解,难度不算很大,每个读者大致能够吃透其中的要义,无须再详细解释。不过,我想特别提醒大家注意“深则专,浅则散”这句话。这句话,说出一个普遍性的真理,它不仅表现在部队的越境作战方面,还表现在其他许许多多方面。试想一下,我们从政、经商、求学、交友,哪一样不都要体现于孙子所说的这句话上。这句话,完全可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该怎样做。尤其在当今某些浮躁的领域和氛围中,孙子的这句话更有一种特殊的警示作用。
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四五者,一不知,非王霸之兵也。夫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犯三军之众,若使一人。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害,勿告以利。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孙子说:不了解诸侯各国的战略图谋,就不要与之结交;不熟悉山林、险阻、湖沼等地形,就不能行军;不使用向导,就不能得到地利。这几方面,有一方面不了解,都不能成为王霸的军队。凡是王霸的军队,进攻大国就能使敌方的军民不能够聚集抵抗;兵威加在敌人头上,就能使它的盟国不能配合策应。因此,不必争着同天下诸侯结交,也不必在各诸侯国培植自己的势力,只要发展并坚信自己强大的实力,把威力加在敌人的头上,就可以拔取敌人的城池,毁灭敌人的国家。施行超越惯例的奖赏,颁布打破常规的号令,指挥全军就如同指挥一个人一样。赋予作战任务,但不告诉其中的意图。赋予危险的任务,但不指明有利的条件。把部队投入亡地后方可保存;当部队陷于死地后方可生还。这因为,当军队陷于非常危险的境地时,反而有可能转败为胜。所以,从事战争,在于谨慎地观察敌人的意图,集中兵力于主攻方向,千里奔袭,斩杀敌将,这就是所谓通过巧妙用兵而达成制胜目的的做法。
本段中,“不能预交”的“预”,从《孙子校释》。“四五者”,颇让人费解,也很有意思,学者们争论较多。多数专家认为是“九”,故四加五为九的意思。有的古代学者认为,这是“此三者”之误,因为“此”字声近“四”,“三”字形近“五”。用“此三者”,与上文贯通。还有古代学者说:“以四加五为九,然古人文字,向无此体例,且近于儿戏,不可从也。”本书依《孙子校释》,从后一种说法。关于“犯之以害,勿告以利”,与其他版本的“犯之以利,勿告以害”恰好相反,本书按《孙子校释》,从汉简本,依此义解释与下面“陷之死地然后生”一致。“隳”,按古人解释“隳,坏也”,意为毁灭,音“恢”。“此谓巧能成事者也”依《孙子校释》,与其他版本不同。
孙子在这一段中仍然在讲“九地之变”、“屈伸之利”和“人情之理”,仍然在这“三察”的基础上讲“将军之事”。不过,这里突出了两个重点,其中蕴涵非常丰富和极为深刻的战略思想。我们下面详细讨论这两个重点。
第一个重点是讲如何与诸侯国打交道。因为在“九地”中有“衢地”,“衢地则合交”,“衢地,吾将固其结”。这是一个大战略的问题。孙子在此阐述的思想非常适用于现代的外交领域。在孙子看来,与其他国家打交道,并不需要主动结交它,或者在别国境内培植势力,而在于“威加于敌”。从现代战略的角度理解,“威加于敌”,反映的就是战略威慑,这与孙子前面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思想有联系。
以孙子之见,实现“威加于敌”,必须据“王霸之兵”。什么是“王霸之兵”?这需要对中国传统的“王霸”思想有所了解。在中国古人的战略著述中,有“王”、 “霸”、“强”的说法。按照荀子解释:“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荀子·王制》)由荀子的这段话可以看出,所谓“王”,就是能够得人心,使诸侯们臣服;所谓“霸”,就是掌握他人所需的东西,也就是孙子所说的他人之所爱,有着与他人的共同利益,使诸侯们主动交好与自己。那么,所谓的“王霸之兵”,就是占据有道义优势和利益优势的军队,就是能够使诸侯们主动臣服和示好的军队。用这样军队去攻打敌国,敌国的民众不会聚集起来抵抗;用这样军队去向诸侯国示威,这些国家就不会背叛你而结交其他国家。
在结交诸侯国方面,孙子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战略思想,这就是“信己之私”。关于“信己之私”,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相信自己的力量,不求助于他国;一种是伸张自己的战略意图,发展自己的势力,因为古文中“信”有“伸”义。这一思想的基本涵义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情,无论与什么人打交道,首先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首先使自己强大起来,要使自己具有别人所信服的道义和实力。有了这种道义和实力,你就不必再去主动去讨好什么人,也没有必要用什么伎俩去损害什么人,别人会主动地来结交你,因为你值得别人结交,或者别人不得不与你结交。这就是现代战略所特别强调的“求其在我”的思想。这与孙子所说的“致人而不致于人”,“不可胜在己”,“恃吾有以待之”等思想一脉相承。
第二个重点是讲如何将军队变成“若使一人”,这里面具体谈的是治军问题和力量运用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孙子强调,治军要采取一些必要的超常规的做法,如 “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不过,这种超常规的做法是不能随便乱用的,否则它就不是超常规的了,也就产生不了特殊的作用。另外,孙子仍然强调军队在作战的时候,为了保持高度的凝聚力,必须“陷之死地然后生”。在这方面,孙子告诉我们一个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深刻道理,就是“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在战争中,在激烈的竞争中,人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最大限度地调动,往往不在顺利的时候,而在困难的时候,不在有利的时候,而在不利的时候,不在胜利的时候而在失败的时候。大量的实践经验可以证明,人的群体通常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最团结,最有战斗力。所以,我们在平时,一定要有忧患意识,要保持一种危机的压力,只有经常想到失败并为此做好准备的人,才会最大限度地减少失败。这就是孙子所说的陷于害而能转败为胜的深层涵义。这里面充满了中国古人关于“利” 与“害”、“胜”与“败”的深邃的辩证思想。
在本段的最后,孙子对“为兵之事”也就是“将军之事”做了归纳,强调了谨慎观察敌情和集中兵力于主要方向。这些都是我们用兵作战所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也适用于其他竞争领域。在这里,我们要着重理解孙子说的“巧能成事”的“巧”字。这个字反映了中国战略思想的精髓。中国战略强调用巧力而不用蛮力,在运用力量时不迎面硬撞,而是借势发力,“四两拨千斤”。这就需要在运用力量时,充分调动将帅的智慧,懂得虚实,懂得迂直,懂得奇正,懂得借助天时地利,关于这些,孙子在前面已经做过详细的阐述。
是故,政举之日,夷关折符,无通其使;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敌人开阖,必亟入之。先其所爱,微与之期。践墨随敌,以决战事。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孙子说:因此,决定战争行动的时候,就要封锁关口,销毁通行证件,不许敌国使者来往;在庙堂再三谋划,做出战略决策。敌方一旦出现间隙,就要迅速乘机而入。首先夺取敌人的战略要地,但不要轻易约期决战。破除成规,因敌变化,灵活决定自己的作战行动。因此,战争开始之前要像处女那样沉静,诱使敌人戒备松懈,暴露弱点;战争展开之后,要像脱逃的野兔一样迅速行动,使敌措手不及。
本段中,“夷”意为削平,毁灭,引申为封锁。“厉”,砥砺,意为反复推敲。“以诛其事”,在有的古代注本中为“以谋其事”,“诛”与“谋”形近,可能为误写。“阖”,指门扇。“微与之期”的“微”意为无。“践墨随敌”的“践”,通作“NF57B!保古人注:“NF57B#除也。”“墨”是指墨守成规,这四字的意思是避免墨守成规,随敌情变化而变化。
本篇的最后这段话,文字虽然不多,但却反映了大量战略问题,有战前保密的问题,战前决策的问题,战略时机把握的问题,战略要点夺占的问题,战略决战的问题,战略决策变化的问题,战略欺骗的问题,以及战略突袭的问题。对这些问题,孙子都有明确的回答,即战前要高度保密,不能走漏一丝风声;要运筹于帷幄,认真进行战略决策,做好充分准备;盯住敌人动向,捕捉有利时机,迅速采取行动;行动的当务之急是夺取战略要点;不待时机成熟,不与敌人决战;将帅的战略决心和决策,不能墨守成规,要因敌而变;战前要进行战略欺骗,能而示之不能,诱敌于无备;一旦开战,实施迅速而猛烈的战略突袭,击敌于不及。这些战略问题的阐述,有着内在的逻辑顺序。孙子在此按照战争准备与实施的整个展开过程及其逻辑关系,描述了“将军之事”所要把握的基本要点,可以说是字字真经。如果有战争经历或竞争经验的人,无论把孙子其中所说的那一句话单独拿出来,仔细研究琢磨,都会有种彻悟的感觉,都会对你今后克敌制胜有很大的帮助。
全面掌握孙子这段话的核心思想,需要把握“静”与“动”两个字以及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在战前准备的时候,在战场没有出现有利时机的时候,一定要“静”, “静”得就像一个大姑娘,沉静无言,纤弱无力,使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威胁。当你准备充分的时候,当你决心采取行动的时候,在战场上出现有利时机的时候,一定要“动”,“动”得就像奔跑的野兔一样,动得要快,动得要猛,使任何人都来不及防备。孙子这一思想与其前面所谈的“势险而节短”的思想有联系,用现代战略术语说,这是一个把握战略节奏的问题。无论是战争,还是其他竞争领域,都存在一个“静”与“动”的问题,存在一个“张”与“弛”的问题,存在一个节奏把握的问题。有时候要“静”,有时候要“动”,什么时候“静”,什么时候“动”,“静”到什么程度,“动”到什么程度,采取什么方式“静”或“动”,这都是将帅们在临机把握的问题,并由此体现出他们的统帅指挥艺术。我想通过孙子这一思想提醒大家,当你与一个高手对阵的时候,他突然静了下来,静得像一个大姑娘,这或许就是一个最可怕的征兆,因为随之而来的是他对你的迅猛甚至有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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