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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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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zt 浪迹玫瑰, (颜夕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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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8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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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年前,深夜,永乐侯府。
  “你还是来了?今天早上起我就在跟自己打赌,颜夕会不会来?我还是猜对了,你果然来了。”
  男子微微笑,他悠闲地坐在桌旁,一袭白底金绣的锦袍,手上端了杯葡萄美酒,垂头看水晶杯轻轻晃动,手上星星斑驳的光。
  良久,抬头向面前女子,浅浅一笑,“永乐府被封了,明天我就要搬出府去做一个平民布衣。”
  女子皱眉,她有一双极美的长眉,眉角处高高起,虽然已浑身湿透,乱发如蛇影,依旧异常窈窕明艳,闻言后泪湿长睫,轻声问:“你……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怕什么?做大事总是要担风险的,这次输了我也认了。再说……”男子忽然挂起个古怪的笑脸,“你这么鼓足了劲跟我对着干,不就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女子叹气, 不语。
  “来,”他伸出另一只手给她握了,一路引到自己身边,“那个佐尔倒肯放了你来见我?或许是你跟他吵翻了?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女子默默点头。
  “原来我的颜夕的心还是留了一部分在我这里的呢,我总算败得不太惨了。”
  “你准备怎么办,其实做寻常百姓也是不错的,你总是活得太累,为什么不乘着这个机会放下心来看看风景?”
  “寻常生活?过路凡客?这种日子又怎么会轮到我过?我所中意的,是掌握这天下,而不是被天下所掌握。”
  “可谁又能真正掌握天下?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些呢?”
  “别说这个了,输了就输了,多说无益,何必过于强求得失。”
  他苦笑,灯光下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清雅如玉,侧头向着窗外出神半天,复又转回来,微笑,“你还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颜夕,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错你,你不会愿意成为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就算此时我开口来讨你,你也不会答应了,对于男人,你已完全失望,唉,我真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不是,你错了.”女子突然抬起头。
  “哦?”
  她立在椅旁,低头看他,“我来是因为我要跟你作个了断!柳若坚,一直以来,你都太过于看轻我,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为你牵制住金越或者柳藏书,你何曾把我放在眼里?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再能掌握我了吧,你知道你这样算是什么?一个字——‘贱’。”
  他一怔,勃然大怒。
  “以前我也贱,因为得不到你,越是看得到摸不着就越是心痒,整天为你神魂颠倒,可是真要得了你又怎么样,你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能入你眼的不过是别人的江山,这样一个空壳子的男人要来何用,我所在乎的不过是这口气,这就是我贱。可你也贱,已是富华富贵,万人之上,仍是看准了不可能的东西,你为何在乎这么些花花绿绿的江山?不过是因为这些江山是你得不到的,你得意了一辈子,却仍是贱得要想看看自己不得意的模样。”
  女子只是冷笑,指他,“原先把我送出去不过是为了让我自生自灭,能派多大用场就派多大用场,你没想过要再让我回来吧,可后来怎么变卦了?巴巴的和佐尔谈条件,不光是为了要杀柳藏书吧?什么我调教的人不能让别人得了去,这还是你贱,给你你不要,别人拿去了你又眼红,你就是忍不得别人得了你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那时在侯府中我肯委身于你,你恐怕又不会喜欢了,我说得对不对?”
  男子坐在原地,已是怒得悚悚发抖,冷冷道:“你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的,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不是,我原是想来劝你,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你不会愿意活下去了。”
  “所以你就索性拉破脸,来了记落井下石。”
  “我不过是把话给你说仔细了。我吃了你一辈子的苦,你总也要听我说几句,别人再怎么说我想我都不要紧,我只要你明白。”
  “你终是决定要和他去了?你真相信自己可以做子王妃?”
  “我做子王妃总比你做皇上来得希望大些。大局已定,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也许,你做不了皇上,我也做不了子王妃,可我们现在却可以把这件事给了结。”
  “好,好,好……这才是我教出来的人呢,真是狠得下心。”他忍无可忍,举手将酒杯甩了出去,葡萄酒洒在地上,似一摊陈年血迹。
  “怎么?你想杀了我?来呀,可是何必多此一举呢,你就是杀了我,到了地下我们仍是一对冤孽,这么勾心斗角的日子,这辈子你还没有过够?”
  女子幽幽道,她跪在他椅旁,凝视他:“刚来时,我见了莎曼,她见不到你很是伤心,她说她不会再和你吵架了,叫你不用生她的气,你可明白了她的心?”
  男子沉默,不再生气,低着头轻轻把弄着手上一只龙凤吐珠金指环,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懂我的心。”
  她忽然觉出不妙,阻了他的手,将龙凤指环上的珠子按一下,大吃一惊。连声音也发颤起来: “你……什么时候刺进去的?真的没有解药可解?”
  他默默点头,“想不到这样精巧的宝物,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相信我,颜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你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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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车马进入西域已是八月,若是江南此时正值满树金桂飘香,而西域里到处波影流动的黄沙浩瀚,偶尔几株绿色植物,也是枝强刺尖,走了月余的路,好不容易接近城市,颜夕伸头到马车窗外看风景,大道上的行人同时也在打量她,偶尔四目相遇,她并不回避,挑眉瞪眼与人家对看。
  佐尔见了好笑,纵骑跃到马车旁,卷起手上鞭子轻轻扣她脑袋,“看什么?哪有王妃像你这样满地乱瞟的?”
  “我才不是什么王妃。”颜夕含笑睨他,“尊贵的子王,我已经是你的黄脸婆,一颗老珠子还怕什么。”
  护卫们听了好笑又不敢笑,佐尔板起脸,喝:“胡说,你敢变成黄脸婆,我就马上休你回中原。”
  “哼,才进西域就想休我了,罢罢罢,我早知道你眼贪心花,巴不得一座宫院里藏了三妻四妾美婢娈童……”
  佐尔听了也不恼,仰天哈哈大笑,探身到窗口凑在她耳边道:“娇妻美妾也就算了,你居然说我好娈童,今天晚上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娈童。”
  “没正经,懒得理你。”颜夕被他说得脸色通红,骂一句,又加一记白眼,这才拉上窗帘缩身回去。
  从中原至西域一路颠簸疲惫,随从们早听惯了他俩争来抢去打情骂俏,大家肚里笑翻天,表面故作充耳不闻,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楼兰过后又走了大半日,护卫长策马过来禀报:“子王,我们到了。”
  一行人先入子王府安置,佐尔自己入寝室匆匆换了身衣服去见西域王。
  才要出门时颜夕又把他叫住,上来替他将散发理好,又抚了身上麒麟宽袖袍,佐尔忽然一笑,抱住她捏了捏脸:“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这么个吞吞吐吐的模样,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矫情?放心,我这就去向王禀报婚事,并请求他赐下大礼日期。”
  颜夕啐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我很在乎这个大婚吗?西域王的旨意又与我何干,有没有婚期无所谓,我却是想叫你不要肯求他些什么。”
  “喝,这么大方?你不怕……”
  他向她挤眉弄眼,颜夕并不生气,脸上妖媚地笑:“怕什么?继续说呀,我也很想听听呢。”
  她伸出双修剪得玉指尖尖的手抚摸他的脸,蜜意柔情万千。
  佐尔眨眨眼,笑:“本来我倒很有些花花肠子,被你这么一摸,好像又一根也找不到了。”
  “真的?你确定?别一转身自己又会生出来。”
  “那是肯定的……”
  佐尔话音未落,突然脸上一疼,叫了声不好,闪身出来去看案上银镜,果然脸上已是一条沟壑,伤口浅浅不过一丝血线。
  “你真狠。”他叹气,自己抹一把,摇头看她,“我这是要出去见人的,你倒不怕我在人前丢脸?”
  颜夕含笑,自顾自将指甲里血迹挑出来,道:“我不怕。天底下没有你圆不了的谎,子王怎么会让自己丢脸,你不给别人没脸已经是万幸。”
  西域王苏塔里自中午起便坐在宫中等待,见表弟大步而来,顾盼间神采奕奕毫无倦态,立刻长身而起,上去用力拍他肩头,“佐尔,你终于肯回来了。”
  忽然瞟见他脸上一道红痕,分明是女人玉指划伤,一怔,又笑起来,向左右道:“看来子王在中原颇经历了一些风险,不过吉人天相,伤势总算不很严重。”
  旁边侍女们笑得直不起腰,佐尔认真的听了,面不红心不跳,居然马上接上去:“不错,老天保佑,这一点伤我还撑得住。”
  “咣当”有人失手滑落了银盘。
  苏塔里狂笑,一拳击在他身上,“臭小子,莫非中原在闹猫灾,你这又是惹了哪只雌猫?”
  “哪里!”佐尔忽然正色起来,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能再去沾花惹草。”
  “什么?你在中原娶了子王妃?”苏塔里这才真正大吃一惊,收敛起笑容。
  “是。”
  苏塔里上上下下把他连看了几眼,半天后叹口气,“怪不得当初你费尽心机地混到永乐侯府里去,这位子王妃难道是永乐侯的亲戚?”
  “不,她只是个平民。”
  “你是不是在中原玩晕了头?”苏塔里镇定下来,重回座上坐下,看住佐尔,“以你的身份怎么能娶个异域的平民女子为妻,佐尔,你一向是我的左膀右臂。”
  “我一直全力地辅助你,但其中并不包括我的子王妃。”
  “子王妃是个尊贵的身份,只有与其地位相符的女子才能担当,佐尔,你不知道吧,莎曼回来后,中原皇帝又提出要与我们联姻。”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没见莎曼回来时的模样吗?王,如果你定要我去中原联姻,除非是我死了。”
  “不和中原联姻也行,西夏……”
  “我已经有子王妃了,不需要见任何公主。”
  这一句话顿时引出对峙场面,侍女们偷偷相视咋舌,蹑手蹑脚地向外退开。
  佐尔与苏塔里直直对视,许久许久后,他才又弓身一礼,“王,请你原谅我的冒犯。”
  他的长处在于能伸能缩,绝不会一条道走到底让事情激化成僵局,但苏塔里同时知道缓和并不代表妥协,尤其是面前这个子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知道对方的脾性。
  “也罢,你才回来,先下去休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回去之前我想请王赐下大婚时间,我的子王妃不能没名没份的等在王府里。”
  啪!苏塔里再也忍不住,一拍桌案立起来,喝:“佐尔,不要忘了礼仪规矩。”
  “哪里?我来向王请求婚期就是为了要遵从礼仪规矩。”
  “这事我绝不可能应允。”苏塔里也火了,指住他鼻子道,“别以为你是我的表弟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娶个平民女子为王妃,亏你想得出!”
  “是,王请息怒,恕我先告退了。”佐尔见他动了真格,再不坚持勉强,恭恭敬敬地退出宫去,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子王府。
  颜夕正躺在软榻上仰看西域蓝宝石色一样的天空,见他若无其事的走进来,而身后随从却眼色尴尬小心翼翼,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嫣然一笑,柔声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灰是不是?佐尔,你装腔作势的本领越来越差了。”
  “是吗?”佐尔向左右回头一看,自己也笑了,“原来是他们出卖了我。”
  喝退众人后他歪到榻上去,把头枕在颜夕胸口:“看来娶老婆的确不能太精明,这点点小事都能看出破绽,叫我以后怎么放手出去沾花惹草寻开心。”
  嘴上说得神气,眼睛却是黯淡沉郁的深紫色,颜夕听了不再打他,叹一口气,微笑的,抚摸他发顶,轻轻说:“傻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刚才一定是碰了个很大的钉子。”
  “什么话?”佐尔怪叫,“这事岂是只与你有关,王妃人选完全关系到我子王威严,我又不是那些中原皇族,死心塌地想靠联姻巩固权势。”
  他才说到这,忽然觉得头上一轻,颜夕停了停动作。
  完全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瞬,然佐尔已猛地翻身过去,一把捉了她手腕,紧紧逼住她双眼,沉声喝:“说,你刚才想到了谁?”
  “蠢?”颜夕毫不示弱,马上挑眉骂他,“你是想说柳若坚吧?不错,我就是想到他了,你准备怎么办?我一天想他十七八次,要不要每次都和你打个招呼?”
  她狠狠地瞪他,“这么个惊觉警惕的模样,是不是想拿住我的错头好大做文章?直说吧,佐尔,你的子王妃位置我并不稀罕,可如果你敢因此再找别的女人,也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一双媚眼诱美如丝,夹了星星银色的光,宛如种极细极薄的柳叶刀。
  佐尔也以紫眸相对,却是变幻如天上彩霞,他盯住她许久,像一只狼凝视看中的猎物,突然,窜身而上,一口咬在她唇上。
  “找死!”颜夕骂。
  “是,有本事你来杀我!”佐尔浑身动作不停,恨不能把她钉在软榻上,两人扭动挣扎了半天,还是颜夕“朴噗”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我不杀你,可你也别净咬人呢。”她笑声如坠了一地银铃,柳叶刀浸了水,复变成弯弯媚视娇娆,“原来你不但装腔作势的本事差了许多,连咬人的功夫都不行了,佐尔,不等你赚我黄脸婆?我倒先要怪你乏味了。”
  “我早就知道了!”佐尔咬牙切齿地道,“看来不把你弄到子王妃的位子上拴住,你迟早要从我身边溜走的,只是这一辈子我都已咬住你,你想逃得出去,才怪!”
  他赚软榻太窄,起身将她负在肩上,一路扛进寝室。
  第二天早上颜夕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隔了朦胧的纱幔,她听到佐尔在门外布置下人做事。
  “绾新你去把这张置货单子分给他们,从库房里取或上街买齐办好,三天后再按客人名单填了请贴送出去。”
  “是。”
  等他轻手轻脚回了寝室,颜夕已经坐起,正从床边取了茶水涮口。
  “不睡了?”佐尔笑得不怀好意:“昨天晚上不累?”
  ‘呸’颜夕以茶喷他,放下杯子问:“你在布置什么?准备要请客吗?”
  “是,请客。”他褪了外袍又回到床上,顺手把她也拖上床,淡淡道:“再睡一会吧,过两天会很忙碌。”
  “佐尔,我要去看望江枫与玫雪。”颜夕笑着推开他:“你不是把一早他们送来这里了吗,我要见他们。”
  “急什么,过几天你们自然会见面。”
  “他们还好吗?”
  “当然,那句话怎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还是江枫有福气,娶了那么个温柔似水小鸟依人的绝世美女,竟然还是个公主……。”他摇头晃脑一连串长吁短叹,仿佛羡慕得不得了。
  “呸。”颜夕伸手又要打,佐尔连人带手一起接了,眨眨眼,笑:“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们了,参加婚礼时,他们一定会来。”
  他说得声音不大,又像是自言自语,听到颜夕耳里却是轰然一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追问:“你说什么?”
  “我们的婚礼就定在七天后!”佐尔道,高深莫测地凝视她。
  “啊?”颜夕这才傻了。
  “怎么,你不想嫁给我?”他见状哈哈笑起来,又凑过来咬她鼻尖:“虽然现在这样金屋藏娇也很新鲜有趣,可惜你却不是阿娇那种女人,时间长了一定会和人私奔,不如我……。”
  颜夕不等他说完,一把推开去,正色道:“别胡说,佐尔,你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逼着西域王只好接受我吧?在中原,臣子若是敢这样做,是要被问罪砍头的。”
  “我知道,放心,在西域一切有我作主。”
  他的手又不老实起来,从她宽大的袖口里游进去,嘴上轻笑道:“夕,劳神操心难道是件很快乐的事吗?为什么不放下你所有的聪明警觉把问题全部转交给我呢?到了这里,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的当我的子王妃。”
  颜夕怔怔地听了,沉默低下头,佐尔渐渐觉出不妥,再扶起她时才发现她已经在落泪。
  “怎么了,夕?”
  “没什么。”她摇摇头,转而又泣道:“你看,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嫁人了,原来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嫁三次。”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佐尔马上截口止住,以掌心托起她下巴,眼对眼认真道:“以前的统统不算数,只有这次你才算是嫁人,夕,忘掉以前,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有许多其实都不必记住。”
  “好。”颜夕说,可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佐尔见了既心疼又可怜,伸手将她整个人全部拥到怀里,苦笑:“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奇怪的女人,该哭的时候笑个不停,该笑的时候却又哭个不停,唉!乖,别哭了,等会我还要带你去挑贴身侍女呢。”
  可他带给她的不止是贴身侍女与华衣美食,而是爱护与照顾,知根知底的温柔怜惜,颜夕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么无微不至却又故意装作轻描淡写,佐尔的好处是永远不会煽情虚伪,天大的事情摆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笑间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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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虽然时间有些匆忙,婚礼仍是办得十分隆重,宾客来自五湖四海,带来了各种礼物与问候,颜夕穿了西域女子嫁衣,浑身流水般淌了金珠串,她的贴身侍女丹珠看得魂飞魄散,不住喃喃道:“王妃,真美,真美。”
  颜夕自己也是满目迷醉,房间里珠玉堆得如小山,各色闪光缀宝金丝银线衣裳飘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人群中有人过来大力拥抱她,说:“孩子,恭喜你。”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在后面腼腆地问:“绮丽,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颜夕说,喉头有些哽咽,虽然隔了这几年,她仍然清楚得记得卓特布维纳族长与哈慕岱,在她因困倦而自我放逐的时候,正是这些纯朴善良的人给予她照顾。
  “想不到你竟是我们的子王妃,子王说你在西域无亲无故,而我们西域有迎亲的风俗,孩子,让我做你的父亲吧,今天晚上同我一道回家,明天子王才能来迎娶你。”
  “好的。”颜夕笑,她扶了老人粗糙温暖的手,柔声说:“其实我一直把您当成父辈一样,哈慕岱便是我的兄长。”
  卓特布维纳族长爽朗的笑,用一方红色丝巾把她的脸遮住,随后向门外大喝一声:“小伙子们,你们还等什么?”
  一屋子的女子开始尖叫,颜夕朦胧地看到有人冲进来,嘻嘻哈哈围在她身旁。
  “来,孩子,跟我走。”卓特布维纳族长一手拉住她,一边已经唱起支古老的歌,他带她走出子王府,沿途有人用花瓣迎接。
  这个风俗起源一个古老的习惯,父母必须在婚礼前将女儿送入男家,然后次日带人来抢回,第三日再由男家来抢,夺来夺去不过是为了表达舍不得女儿出嫁的眷恋深情,就像中原人嫁女时必定要痛哭,拦着花轿不肯放人。
  他们上了马车,一路赶到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里,下马时又有无数只手伸过来抛花瓣,颜夕此时成了只没头苍蝇,任人推推搡搡地进了帐篷。
  揭下头巾来,卓特布维纳族长问她:“孩子,还记得这个帐篷吗?”
  颜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四下打量,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当年,她必定不知今日风光,如果知道,或许那些个夜里可以少流些眼泪。
  “你的哥哥嫂子也来了。”族长说。
  众人闪开条路让江枫与玫雪进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紧紧牵住手,容貌清丽若双下凡的仙人。
  “绮丽,恭喜你。”玫雪说,她似乎才生过病,脸色依旧很苍白。
  而江枫只是含笑凝视她,眼底深处闪着光,夜深人静后他们才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江枫轻轻说:“绮丽,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尤其是在这里,在我们吃苦绝望过的地方,苦难后的回报丰美到令人惊惶失措。”
  说话时他仍是紧紧拉了妻子的手,玫雪温柔的笑,像足一个美梦,颜夕的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自觉在优雅的玫雪面前恶形恶状如一个疯妇。
  “可是我还没有参加过你们的婚礼呢,苏,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完婚?”
  “我们并不准备请客吃饭。”江枫突然有些羞涩,他妻子埋靠在他肩旁,绝美的脸上已飞红一片。
  “经历了十年分离之苦后,我们只想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热闹与祝福都是多余的东西。”
  “哦。”颜夕有些失望,像是锦上没有添花,富贵里少了团圆。
  江枫见了又是微笑:“不过,绮丽,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定请你与佐尔吃饭,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按照西域风俗祝福我们。”
  “什么?”颜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却见玫雪脸上更红,她本来苍白如玉的肌肤里透出嫣粉色,不自觉的用手去抚腹部。
  “你们有孩子了?”颜夕拍手大叫,把江枫与玫雪同时吓一大跳。
  “是的,绮丽,你别这么大声好么。”江枫苦笑,宠溺地看她像一个鲁莽的小妹妹。
  “怕什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颜夕拉了他衣袖大叫大笑,突然又乐极生悲,她捂着脸索性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怎么了?”江枫与玫雪被她闹得摸不着头脑,两人同去扶她:“你又怎么了?”“没事,没事。”颜夕哭得眼泪鼻涕混了胭脂,手背上粉黛模糊,又拼命摇头让他们放心:“没事,我哭出来就好,我真的没事。”
  佐尔说得对,她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哭,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只是佐尔也猜不出她此刻欢喜到最末竟然又升出恐惧,人生怎么能这么得意,愉悦到如此地步,像是繁华到了鼎盛之后,注定会要衰败落魄。
  江枫与玫雪只当她是在发泄,找人来给她擦脸洗手,玫雪刮着脸皮取笑:“哪有新娘子哭成似你这样的?颜夕,以前见你被砍一刀都不皱眉头,怎么今天像个受难的小媳妇?”
  她不说还好,一起往事颜夕哭得更厉害,仿佛要将自懂事起所有忍下的眼泪一骨脑儿抛出来,一口气哭到眼皮红肿声音嘶哑,连卓特布维纳族长也闻讯赶来安慰。
  “这孩子怎么了?”他奇怪:“我认识她几年里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晚上怎么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话来哄她劝她,还是玫雪说了句:“小心明天子王来接你时睁不开眼睛,跟错了新郎官可就糟啦。”
  颜夕这才止了眼泪,勉强一笑:“我的确太矫情了,佐尔若是在这里,肯定要骂我像个疯婆子。”
  大伙更是哄堂开怀,找来花瓣包在巾帕里给她敷眼。
  第二天一早佐尔便带人来抢亲,如果说卓特布维纳族长的抢亲只是作作样子,那佐尔一众便如群下山的强盗来势汹汹,老远便听到帐外鸡飞狗叫,女子尖叫男子吆喝。
  他本人更是当先一马跃进帐前,横眉立目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我的新嫁娘呢?”他大声说,一眼看到颜夕端坐在床边,立刻挽起袖子推开众人冲过来,俯身把颜夕抱起负在肩上。
  帐里所有人无不哈哈大笑,江枫摇头玫雪抿住嘴,颜夕被他颠得头也晕,咬着嘴唇克制住自己不去捶他。
  于是佐尔肩上扛了颜夕,意气风发地走出帐外,向随从喝:“上马,回子王府。”
  “慢。”颜夕在他肩上终于忍不住:“死人,你疯了,真的要把我这样一路扛回去吗?”
  “当然。”佐尔‘啪’地一记把马鞭拍在她腰下:“这是西域婚嫁的规矩,不懂就别问,哪有新嫁娘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的!快给我哭。”
  “呸。”颜夕啐,她毕竟是在西域住过些日子,知道他所说不假,但昨天晚上已经把眼泪哭尽,现在哪里哭得出来,况且此刻俯在佐尔身上,心里甜得出蜜,不由伸手过去搂了他脖子舔他发尾肌肤,吃吃笑:“这一路上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会让你自在,佐尔,要不咱们一路耗过去,看谁先受不了谁。”
  她一条灵舌如尾滑鱼,在他领子里蠕动钻探,找了处柔软的地方张口就咬,佐尔立刻惨叫一声,又把她横手抱到胸前。
  “乖孩子,还是这样更好。”颜夕媚笑:“新嫁娘本是用来怜惜的。”
  他们打打闹闹共坐一骑向子王府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带领众人在身后送行。
  “一块来呀,去我府里去喝酒吃肉。”佐尔不住向他们招手,笑:“我最喜欢这一段抢亲风俗,盼了许多年了。”
  “要不要顺便再抢几个小老婆回去?”颜夕睨他:“刚才你那样横冲直撞,简单见人杀人见狗宰狗,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土匪相。”
  “好,我是土匪,你就是土匪婆,咱们……。”他的声音突然断了,面色沉下来,凝重地看向前路。
  顺着他的目光寻去,颜夕见到有一队人马已拦在抢亲队伍前,西域王苏塔里冷冷地瞪着佐尔,半天,又去打量颜夕。
  随从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啦啦下马跪了一地,只有佐尔面无表情,手上一紧缰绳纵马上去与苏塔里相对。
  “子王的胆子越发大了。”苏搭里冷嘲热讽:“去了逛中原后想必连自己做为西域人的本份也忘记,难道在中原就有这样的规矩,臣子可以藐视皇帝无法无天?”
  “不敢。”佐尔只好抱颜夕下马一齐向他行礼:“王,此话佐尔万不敢当。”
  “你还当我是个王?”苏塔里道:“娶子王妃也要瞒住我,若不是有人向我道喜,只怕当我知道真相时你们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颜夕突然觉得苏塔里表面威严,骨子里与佐尔却是一路货色,两人说话都不冷不热,没大没小与身份不符。
  她拼命咬住嘴唇还没让自己笑出来。
  然而苏塔里目光如炬,立刻投到她身上:“你要娶的就是这个女子吧,此时还能笑出来,一定以为有子王撑腰,大可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敢。”佐尔见他迁怒到颜夕,忙上去打圆场:“王,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外人无关,请你重重的责罚我。”
  “一切事情都是我不对。”颜夕被苏塔里的目光逼得心头火起,她突然一笑,抬头看他:“王,中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若做出什么出格辱家的事情一律与妻子连审,纵然是皇上做错事败了国,也非定要把他最心爱的妃子提出来砍头,红颜祸水是肯定有的,男人虽然大多都看不起女人,可出事时总是先怪罪身边的女人,我不知道西域也原来有这个规矩,好在我自小深得中原礼仪教诲,一早就有这个准备,你也不必再责骂子王,干脆把我拖出去杀了就好。”
  她声音清脆语速飞快,佐尔拦也拦不下来,唯有在一边苦笑。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苏塔里被她顶得一怔,火气也大了,喝左右:“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拖出来。”
  “且慢。”佐尔伸手拦住:“王,你要杀她只怕不行,我还没死呢,何况你要是今天把她带走,等会难道让我一个人面对所有宾客?我请了西夏王呼伦……。”
  “我知道你请了些什么人!”苏塔里瞪他:“你请的都是各地的王亲贵族,连中原都有人送去快报,一切事情自作主张,你简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又示意人上来拖颜夕,指了挡在前面的佐尔:“等会宾客面前自然会有新嫁娘,要知道这个世上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那子王呢?”佐尔反驳他:“索性请王再找个两条腿的子王出来,这样岂不是更好,一对新人全部听从安排,我打赌整个宴会必定因此光彩更生。”
  “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除非我们一起参加大礼,否则恕我提一个问题:不知到底是我娶平民丢西域的脸,还是你摆空门宴更叫西域难堪。”
  苏塔里气得胡子也抖,颜夕在一边却忍不住又想笑,佐尔的古怪刁钻原来并不只针对她一个,有这样一个兴风作浪的子王,西域王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舒坦。
  这一招果然切中要害,此刻宾客已云集子王府,如同刀悬在头顶了将落未落,若是苏塔里执意问罪抓人,只怕场面上终究要败兴失礼。
  所以他虽然气得要爆炸,还不得不考虑面子问题,堂堂西域子王不能出这样的丑事,佐尔的笑话最终还是要连累到他的威名。
  佐尔见他面色阵红阵青,乘机上去行礼,以一种体贴的、设身处地的、通情达理的口气与他商量:“王,事到如今,不如将婚礼继续下去,毕竟国体比较重要,若你心里不气,不由等一切大礼完毕后,再重重治我的罪,到时我一定负荆请罪到王宫,要杀要剐全由王作主。”
  他说来说去全是废话,大礼之后木已成舟,西域王就是杀了他也无法挽回颜夕做为子王妃的事实。
  苏塔里哪里会不明白他的阴谋诡计,狠狠瞪了他几眼,权衡利弊再三后终于让步。
  “子王早把一切算计在股掌之间,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他冷冷道:“只是这个婚宴我决不会参加,子王请自己招待客人罢。”
  他怒气冲冲上马拂袖而去。
  身边所有的人早出了一身汗,此时才又站起身,眼巴巴都看了佐尔。
  “看什么看!”佐尔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又一把把颜夕抱起来放到马上,喝:“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发呆,你们还要不要命?如果敢耽误我行礼的时辰,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倒吊在城门口示众。”
  西域王不要他的命,他又要治下人的罪了。
  众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乱哄哄重新上马赶路。
  一场君臣冲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在人声马嘶之中云飞烟灭,佐尔像个没事人一样,贴着颜夕耳垂说:“你看,不光是中原,西域人也要面子,仿佛人一有了体面便注定要多许多顾忌。”
  颜夕不说话,始终瞟他,眼神复杂。
  “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我极其英伟神武俊美超凡。”他昂首挺胸问。
  “没有。”
  “那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痴情一片惊天地泣鬼神。”
  “也没有。”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佐尔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喃喃咒骂:“那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很不在乎体面的男人,难得的是做子王像子王,扮流氓像流氓。”颜夕笑着避开他的嘴,伸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否则,我又怎么肯千山万水风沙万里的跟了你来到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苦,是不是?”
  “哈哈哈。”佐尔这才满意起来,一手紧紧搂了颜夕的腰,一手持了缰绳,双腿用力挟马腹,马儿扬蹄长嘶,向着子王府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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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场婚宴倒也没有再生出变故,只是没有西域王参加观礼,众宾客难免腹疑,好在佐尔从来长袖善舞,把整个场面照顾得滴水不漏。
  事后他并逃不了惩罚,西域王余怒未消,责其亲自带队训练皇宫护卫,足足遣出去一千多里外的沙漠,一个月后回来时灰尘满面骨瘦须长,若不是那双晶莹紫眸还炯炯生光,颜夕几乎乍一眼都不敢认他。
  “我没事。”佐尔却是满不在乎,拍拍衣上尘土,一把抓了颜夕用刮得毛拉拉的胡茬子刺她:“真是想死我了。”
  他匆匆淋浴更衣去见西域王。
  苏塔里看到他削瘦憔悴的模样倒十分满意,冷笑:“想不到子王也有为了女人吃鳖的时候。难道你真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死?为什么要死?”佐尔笑一笑:“我活得一直很快活,巴不得再多活几年呢。”
  说话时已经歪在椅子里,接过旁边侍女手里水晶杯,一口气从喉咙里灌下去,引得那雪肤浓鬓的女子嫣然巧笑。
  “真难为你了,一个多月关在那个荒滩上,连半个女人影子也看不到,好在我也消了气,这样吧,我把露珠送给你,以补偿你这一个月来的损失。”
  露珠便是那个服侍他喝酒的侍女,听了命令立刻放下手中托盘,袅袅地行礼:“遵命。”
  “慢。”佐尔阻止,他转头向苏塔里苦笑:“王,你这可不是存心要我死,故意令我与王妃新婚分隔两地,一月后又让我带美女入府,你不如现在就拿把刀把我杀了。”
  “喝,怎么子王还染上了中原人怕老婆的恶症?佐尔,中原风情害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
  “我从来不会改变。”佐尔毫不理会他的激将法。
  露珠嘟着嘴又回到原地,在一边频频偷瞟,佐尔看了她宝石般的眼睛,展齿一笑:“我的子王府其实并不好玩,你还是呆在王宫里比较有趣。”
  “哼,莫非你的子王府里养了猛兽,佐尔,我真是越来越厌恶你的子王妃?”
  “你不必喜欢她,我喜欢就足够了。”佐尔喝尽最后一口酒,丢了杯子回到子王府。
  颜夕正在房里找东西,丹珠帮她打开一只只箱子,锦罗绸缎堆积如山。
  佐尔径自进去抱住她,也不管丹珠在,深深把头埋进她衣领里:“夕,以后如果你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怎么了?”颜夕听了好笑:“这么怨气冲天,是不是觉得为了我牺牲太大?佐尔,一定是你表兄又在作怪?硬的之后必定来软的,他会许你些什么?权力不可能更高,财富也不会更多,他赏赐你的是美女吧?如果这么耿耿于怀,不如就接下礼物,也许我不会杀了你的。”
  “夕,若是我真的要找别的女人,就算是你也未必能拦得住。”
  “那就是觉得毁了一世风流英名,原来子王还是在乎面子的。”
  “算了,你在找什么?”
  “啊,为玫雪找礼物,她怀了宝宝,以后一定会需要些柔软的衣料做衣服。”边说边拎起块白狐皮,放在身上比划道:“这块皮子可以用来……。”
  “好了好了。”佐尔兴趣索然,夺过来抛至一边:“别挑了,明天我叫人把这几箱子东西全搬过去,省得你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捏着她的手一路拉到衣服里面,说:“你不想我吗?枉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
  颜夕掌心抵了他的肌肤,顿时恻然起来,这些天他的确是吃了不少苦,手心里长了厚厚一层茧子。
  丹珠不知何时已避出房间,颜夕柔声道:“自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来,今天晚上就让我好好服侍你……。”
  可是不到半夜两人又争执起来。
  在寝室,颜夕将乳香倒抹在佐尔后背,他俯身卧在床上,侧了张轮廓俊美线条流丽脸,两抹长睫微颤如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愈发显出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身体强健挺拔如一尊战神。
  一翻轻搓慢揉后,佐尔悠悠然呼出口气,无比享受地,喃喃叹:“夕,这一辈子不许你再离开我。”
  “好了。”颜夕嗔:“我都成了你的子王妃了,还能去哪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我水性杨花至此,非要你一再提醒才能留得住。”
  破天荒第一遭,佐尔没有和她抬杠,他似乎睁了睁眼,寒光一闪。
  颜夕忽然有些疲倦,停了手:“佐尔,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才翻过身仰面看她:“夕,我得到一个秘报,永乐侯的余党藏匿在边境作乱,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是群龙无首的。”
  说话时他目光凌厉地盯了她,颜夕瞳仁顿时一缩,连自己也分明感到。
  “夕,那一天晚上,你是亲眼看到柳若坚死了吗?”
  “当然。”
  “尸体……,那具尸体真是他本人?”
  “你这是什么话!”颜夕大怒,跳起时翻倒乳香瓶,她也不顾,指了佐尔:“你这话是怀疑我在藏私吗?你以为柳若坚没有死,或者是我在协助他逃离?”
  “不会。”佐尔淡淡的,看着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柳若坚不死,你便不会和我走,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这一次,他不是故意在惹恼她、开玩笑,或试探话头,他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甚至不需要颜夕开口说对或错,而颜夕根本也无力反驳,她呆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也许佐尔大多数时间都在游戏人生,可关键的时候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或许今天晚上他实在是累了,消息又来得过于迅猛,他看了她震惊模样,情不自禁露出悲哀神色:“夕,如果柳若坚没死,你又会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身体,但不相信你的心。”
  他知道这话说得很重,可又断不能憋住藏在心里,于是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字字重了千斤,疼痛又清醒,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努力地,向人仔细分析症状。
  只是颜夕比佐尔更绝望无助,她凝视屏息倾听许久,那句话明明早已说完,可耳旁却还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继续:“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
  对着空气,她忽然冷笑:“佐尔,你知道吗?我早就预见你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也不差。”
  含了一口气,扭头便往门外走。
  若是平时,佐尔一定会追上去把她或扛或抱地拉回来,可这次他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睁睁的看她走了。
  颜夕笔挺挺出了房间,紧了紧衣领,沙漠的夜里风沙层层,将单薄的袍子吹得猎猎向身后飞去,冷到她皱起眉头,仿佛许久没有经过这种寒与冰,如她刚到西域的那些个晚上,无数冷风与思念凝成沙箭钻入胸腹,可以将每一段柔肠斩断,每一滴热血冻结。
  只是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彼时她仍是孤身一人,而现在她已经嫁给佐尔——权重尊贵、英挺慧黠的西域子王,有他在,她怎么还会这么冷,听风束从耳下呼啸窜过,凄厉而绵延,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
  颜夕叹口气,举步出去。
  守夜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见子王妃独自入了马厩牵出匹马,身上只披了件长长丝袍,她一声不响的,跨上马背径自出府,护卫们相视满腹疑问,没有人敢上去问一问,大家呆呆看了半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有人回过视来,奔进寝室向佐尔禀报。
  丹珠已经睡下去,听外面人声渐起,忙又出来查看,绾新一把拉住她:“看到子王妃出去了吗?”
  “呀,没有呀?”
  “笨!”绾新跺脚,又问:“子王是不是在寝室里?”
  “啊,也许……。”
  “你是怎么当值的?快去探个究竟,如果王妃不在,就告诉子王说护卫见到王妃出府了。”
  “唉!”
  丹珠手忙脚乱地奔到寝室外,见房门虚掩,里面一丝灯光也无,不敢鲁莽行事,只好在门外低低叫了声:“子王?王妃?”
  没有人说话。
  她急得团团转,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声息。
  无奈中只好轻手轻脚进去,就着窗外月光,屏息向房间里看。
  寝室里静悄悄,像是所有人都已入睡,丹珠大着胆子,凑到床前隔了垂地的纱缦向里瞧,不料床上也有人闻声抬起头,双眼寒星似的射在她脸上。
  “啊呀!”丹珠大声惨叫,仰面向后跌倒在地。
  她赫然见子王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当她看到他时,他也在冷冷地看她,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子王恕罪。”丹珠这一记惊到浑身发抖,脸上却迅速烧灼成一片,吓得眼里流下泪来,爬起来跪了就拜:“绾新……,他……我……,子王恕罪。”
  佐尔沉默不语,直到她稍稍安静了一点,才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子王,绾新……,王妃……,他说王妃出府了。”
  佐尔这才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丹珠一头埋到地上,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往哪个方向走的?”
  “不……,不知道。”
  “哼。”
  丹珠额头顶在地上,听耳旁悉悉嗦嗦一阵响动,原来是佐尔翻身下床,他披了件外袍大步走出门。
  绾新领了一众护卫等在院子里,见子王匆匆出来,忙迎上去听命。
  “她到底是往哪里去了?”佐尔暴怒,喝,“为什么不早点来禀报我?”
  有人大胆伸手指了指颜夕走的方向。
  他立刻要了匹马赶过去。
  颜夕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离此地并不很远,但她不想去夜半敲门,如果这样必定会有人追问她原因,如何会与佐尔吵架,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不,她不想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他应该早死了,临死时她就在他的身边,清癯秀美的脸上嘴角淌血,说:“阿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为了抵抗他这一句话,她才毅然成亲投奔到异域,细想来她一生至今所有的举动不过只有两个目的,迎合他与忤逆他,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别无任何其他折中的方式。
  佐尔说:“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他的确总能把她看到最透,然越是明白就越痛苦,原以为这场纠缠已伴了那人的死亡一干二净,当他颀长孤傲的身体逐渐朽化成泥,往事逝去无痕如尸水滴滴渗入枯木,可他并不放过她,等不到下一世,今生里也能化作厉鬼与她如影相随。
  沙漠之夜的气候实在恶劣,越走风沙越大,狂风卷了漫天黄沙在身边飞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涡轮,呜咽地与人擦身而过,在皮肤上留下打磨后的痕迹,痛得像褪掉一层皮,颜夕终于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
  佐尔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绝不允许独自在沙漠的夜中行走,不仅仅是因为风沙暴烈,更是因为沙漠里隐了无数可怕的流沙河,对于不熟悉道路的人,那里就是埋身之地。
  入西域后,他从来不许她一个人出门。
  颜夕下了马,牵了缰绳,脚高脚低的往回走,然眼前朦胧一片沙障,起风了,月色隐进云层里,把一整片黑暗沙墙留给她,哪里再能找得到方向。
  焦急中,她忽然灵机一动,佐尔曾说过沙漠里老马识途,许多时候牲畜本能更胜过人力,索性又回到马上,松了缰绳,俯身在马背上抱了马腹,任它自己在沙幕中横行,现在她唯一能寄以希望的,就是这是匹识途的老马。
  然而这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尤其此刻天这么黑,这么暗,四周只有肆虐的风与沙,它们厉声冲过戈壁与石砾,每一次碰撞和钻过裂口,都发出更凄惨尖细的声音,鬼哭狼嚎群起不断,颜夕狠狠咬着牙,散发与衣衫凌乱纷飞,她也不敢伸手去整理,唯恐一松手会被风从马上刮走,身体之痛与刺骨的寒,渐渐连痛的感觉都要麻木,这一刻,她像是已死在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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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佐尔找到颜夕时已近黎明,她依旧紧紧抱了马腹,身上几乎是半裸,浑身冰凉,神志却还是清楚,看着他,眼神凄凉。
  他咬牙切齿地把她抱下马,又怒又痛,大声咒骂道:“居然为了别的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颜夕,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的。”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温柔,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中带回子王府,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她看病。
  幸好她只是略感风寒,大夫再三说明病情,留下药方走了。
  佐尔怒气冲冲地坐在旁边,喝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慎走入流沙河,这辈子我也找不到你了。”他越说心里越是戚戚,忽然坐到床上去抱住她,把头埋进她怀里,怨:“你要真把我惹毛了,我便去娶十个侍妃来府里吃酒享乐,个个都比你漂亮聪明,干脆活活气死你。”
  颜夕苦笑,想伸手去摸他头发,可双手酸软得抬不起来。
  佐尔便拉过她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叹:“夕,为什么不骂我?我喜欢你同我吵架,我喜欢你绞尽脑汁地和我斗嘴,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是全神贯注一心只有我的。”
  “胡说八道!”颜夕忍不住骂,声音虽然弱,总算回复些许以前的模样,她反驳:“明明是你有把改不掉的贼骨头,一天不被骂几句就会不舒坦。”
  又皱眉:“快走开,佐尔你重得像只猪,压得人骨头都在痛。”
  佐尔果然笑了,他起身重新坐好,眨眨眼:“现在你觉得我压得重了,那以前……。”
  “以前怎么了?”有人接口道,她声音又脆又响,大声说:“都知道你们压来压去的很舒服,说这种见不得人的话怎么都不知道要关门?”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一双紫眸媚如春水,边走边咕咕地笑:“都怪我在家呆得实在太久了,居然错过了你们的婚宴”。
  “莎曼!”佐尔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她举到半空:“你终于肯出门了?你终于想到要来看我们了。”
  “废话。”她也哈哈地笑:“我不过是心情不好不想见人罢了,你这个小滑头难道以为我会去为了一个男人自尽。”
  她与佐尔相似的不止是外貌,更有与他一样的脾性,说话办事利落爽快,且永远不害怕触及真相。
  轻轻拍了拍佐尔的肩头:“快放我下来,我要去看看你的子王妃。”
  颜夕见了她却是又喜又悲,虽然嘴上轻描淡写,莎曼的确是瘦了太多,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犹丰肌玉骨雍容华贵,此刻虽然仍是美艳,但举手投足里多了慵懒倦怠。
  “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床上。”只是她笑语依旧,同样的肆无忌惮,语不惊人死不休,过来拉了颜夕的手,瞟一眼佐尔:“一定是这小子把你压坏的,实在……”
  “喂喂喂……”佐尔忙不迭地打断她,若不是他动作快,指不定这位公主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他苦笑:“莎曼,你这个疯婆子,到底是来探病还是来揭短的?”
  “我是来探病的,顺便再补上我的祝福。”莎曼点头,侍女们将手上捧的小箱子启开,里面宝光融融如星月之辉,她一展手:“请收下,千万别客气。”
  身后有人送上盘不知名的果子,她亲手服侍颜夕吃了一枚,果然美味玉润清甜,一边还是喋喋不休,叹:“你一定是闷出来的病,要知道我回来后不大想见人,所以连你们的婚礼也耽误了,好在总算一切都过去了,放心,以后有我陪你到处去玩。”
  只剩两个人时她拉了颜夕的手,轻轻问:“你能不能把那一晚的事告诉我?”
  她说的那一晚,自然是永乐侯死时的情景,颜夕凝视她,哀大于忧,这个开朗豪爽的西域公主,终究在心里埋了只死结,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像是剜心嵌骨后的一道伤痕。颜夕犹豫了半天,还是坦白地把所有事情告诉她。
  莎曼仔细沉默地听了,双唇紧闭眼眸晶亮,这个时候她身上竟有几分颜夕的影子,身后迷雾般氤氲起的是往事如烟,说到后来,连颜夕自己也生出错觉,对面专注的人仿佛就是她,正看了小侯爷慢慢咽气。
  他说:“阿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
  于是她眼里露出痛苦,俯视瀚瀚尘世白云苍狗。
  而他终于渐渐死去,她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眼角落了泪,却是一粒粒滚珠似的缓慢,心之碎裂像墙面层层剥落散尽,完全、认命、寸寸化灰。颜夕终于剧烈咳嗽起来,把方才吃的果子吐得干干净净。
  “她怎么了?”佐尔闻信后急急赶来,他瞪了莎曼:“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你说呢?”莎曼说,抬头时浓紫色眼珠里有白森森的光:“我不过是问了她些旧事,你就怕成这样?佐尔,难道我不问她就不会想,我不说她就不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起变的这么自欺欺人相。”
  只有她能在佐尔面前实话实说,在那样狂暴着恼的眼光下视若无睹。可佐尔不仅有凌厉目光,更有张利齿钢牙的口。
  他也是眼瞳浓紫,却隐约渗出血腥,一字字说:“所以你就这么再三的提醒她?莎曼,你是想把她变成如你一样疯狂吧,这样就可以不再寂寞,因为有个人已同你一起坠到深渊洞底。”
  他舌尖像是藏了毒针,永远能敏锐地探到要害,并,一击到底,莎曼听罢呆一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她发疯似地扑过去抓打他:“你胡说!”
  佐尔也不躲避,硬梆梆地挺胸让她打了几下,才去捉她手腕制住:“莎曼,你要是不学会忘记,就永远不许再踏进我的子王府,我这里从来不欢迎疯子和傻子。”
  他拽了她的手,一路往大门口拖,边走边咆哮如雷:“你不是还在想他吗?那就去自己的王府关上门想,记住,出了家门你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具伴了鬼影的尸。”
  子王暴怒时绝对没有人敢上去劝阻,连莎曼自己带来的侍女护卫都无计可施,他们紧紧跟在其后,眼看子王把公主甩出门去,推在大街上的泥地里。
  “莎曼,如果你再敢来提那件事,我会让王把你锁到石塔里去,如果你真想在余生里惦记那个死人,就干脆把自己也变做一个半死的人。”
  回过头来,他迁怒到身后的随从,亲自把公主带来的所有人员全部赶出大门外。
  关门时他看到莎曼倒在地上痛哭,身上的珠子散溅了一地,昔日骄傲美艳的公主今日已沦落到在泥泞里翻滚哀号,失尽的何止是皇族尊严,他越是怜惜舍不得她,就越要狠心毒辣行事,若再纵容她这样下去,只怕迟早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上锁!”佐尔喝,又返回去去看寝室里那个痴女人。
  丹珠已经帮颜夕清理干净,一见佐尔杀气腾腾地闯进来,她立刻问:“你把莎曼怎么了?”
  “我倒是恨不得要杀她,可是杀了她也是一只怨鬼,就像你,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颜夕被他骂得辩无可辩,索性赌气翻身向里,反转面孔不去看他。
  “给我转过脸来。”佐尔像是吃了火药,哪里肯放过她,冲过去一把扳住肩头,强行与她面对面:“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去陪他,莎曼才是他名份上的妻子,你却是我的,烂也要烂在我身边。”
  “你这是做什么!”颜夕被他摆布得痛不可挡,奋力挣扎不脱,听了这话更怒:“你说莎曼是疯子,你自己何尝不是,佐尔,你真是医者不能自医,快放开我,再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佐尔这才发觉她脸色红得异样,忙用唇去贴她额头,烧得发烫,再去摸她脖颈处,却是触手冰凉。
  他不敢再和她斗气,立刻轻轻扶她躺下,又叫人端药上水,侍女们重新忙成一团。
  颜夕才刚刚睡着,便有人来传话,西域王请子王入宫议事。
  苏塔里见了他劈头就问:“你的王妃怎么了?莎曼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王在我的府里安插了眼线?”佐尔苦笑:“为什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王宫里来。”
  “佐尔,总有一天你会废掉这个子王妃,这点,我很有信心。”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佐尔冷冷道:“如果真有那天,除非是她死了,或者是我自己死了。”
  口气强硬,心里仍是免不了郁闷,他与苏塔里议事完毕后,仍留在王宫里喝酒,醉了便躺在苏塔里的波斯地毯上,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杆,苏塔里命人端醒酒汤来,得意道:“看来子王已经在恢复,不久又好与我们夜宴享乐了。”
  佐尔笑而不答,喝了汤,又吃了些东西,苏塔里在一边含笑看他倔头倔脑的模样,示意露珠带他去淋浴更衣。
  “不必了。”佐尔说,伸手将露珠拖进怀里:“来,亲我。”
  露珠有些不知所措,睁圆双宝光滟滟的眼,转头去看苏塔里。
  “别理他,快。”佐尔捉了她下巴回来,凑过去先在她花瓣一样的红唇上狂亲一气。
  他的吻霸道又勾魂,露珠哪里抵抗得住,顿时瘫软下来,面色绯红地与之缠在一起。
  苏塔里并不见怪,仰头大笑:“佐尔,你这是在装疯卖傻,准备要唱哪一出戏?”
  “哼。”佐尔不等他说完,已推开露珠,摘下腰间枚翡翠扣送给她,又摸了摸她鲜艳娇嫩的面颊:“以后记住再也别理我,我并不是个好东西。”
  他精神抖擞的回了王府,进门后第一件事是去看颜夕,她却是早醒了,颦眉向房间一角呆呆出神。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一夜未归?”佐尔没好气地瞪她:“若是你敢说个不字,我现在就把你拖出去喂狗。”
  “拖出干什么?你自己不就是只疯狗?”颜夕回瞪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道:“你过来。”
  “怎么?想查找我风流的蛛丝马迹?”
  佐尔索性立到她面前,展开双手给她看袍上酒渍皱纹,又侧了脸,指了脖子上块块蝴蝶形胭脂吻痕:“你放心,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不欲令你劳碌费神,特意让人留下些明显证据。”
  他叉了腰等颜夕发怒。
  然颜夕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无表情。
  “佐尔,”她叹气:“疯也就罢了,你怎么又傻了?这样费尽心机的想要激怒我,你想我怎么办?杀了你?还是逼我发誓永远不和你说话。”
  “我要你来和我大吵大闹,像是平常百姓夫妻一样,用指甲掐我,咬我,或者干脆坐到我胸口上打我的脸。”他别说别拉了她的手,捏成两只拳头敲在自己脸上。
  “你真是疯了!”颜夕反而被他说得‘朴噗’一笑,笑声才歇又皱了眉:“你身上这股子是什么味道?”
  “酒味、香粉味,还有女人的骚味!”
  “去你的。”她薄怒,果然打他一拳:“你到底有完没有完?”
  “没完,我和你这辈子都完不了。”
  “那你就是真的要我相信你朝秦暮楚?”
  “不是!”佐尔眼见她脸色不对,立刻改口,悻悻地:“我不过是想惹你生气。”
  “呸!”颜夕倒觉得他可笑可气又可爱,她病得不很重,但也浑身无力,和他这么一闹又出了身虚汗,斜斜倚在床上微微喘气。
  “你觉得怎么样了?” 佐尔这才不胡搅蛮缠,伸手探她额头,已经退了烧,又问丹珠:“吃过药吗?昨天我吩咐做的粥和点心都端给王妃了吧?”
  丹珠一一回答,自那天晚上后,她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佐尔道:“你下去吧。”
  转头向颜夕说:“这几天乖乖在床上养病,江枫和玫雪那里的东西我都叫人送去了,过几天等你病好了,我再接他们来府里住,省得你不放心乘半夜里摸过去。”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半夜摸到他们那里去了。”颜夕听了又要捶他,但细想他虽然嘴上尖刻,可暗地里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大小分明,无不为她考虑周到,心里又感动,便借这一捶之力倚身到他怀里,柔声说:“以前你这张嘴虽然也如恶妇,但至少还有甜如蜜糖的时候,怎么现在只硬不软,越来越叫人讨厌!你看,江枫对玫雪才真是深情不改,从来没有一丝……。”
  “那不行。”佐尔马上摇头:“看来我还不能把江枫他们接过来,现在你已觉得我讨厌,若得他那样的情圣整天晃在眼前,你岂不是又要怨天尤人悔不当初。”
  说完,不等颜夕发话,他先抢上去一口咬在她颈上。
  “去死!”颜夕好不容易才挣扎得说出话来,突然想起什么,拼命用力推开他。
  “怎么了?”佐尔莫名其妙。
  颜夕也不回答,她捧了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猛地‘哼’一声,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嗳,你这女人。”佐尔被打得哭笑不得,叹:“你这是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你还敢抵赖!”她冷笑,伸手擒了他的衣领到眼前,指了脖子上的蝴蝶吻痕:“我差点都忘了跟你算这笔帐呢,果然是女人亲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脸也不洗就敢来我身边混。佐尔,现在是你自己乖乖去洗干净,还是要我用把小刀一块块把它们全部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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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日后,佐尔果然把江枫与玫雪请到子王府,衣食起居一应照顾得无微不至,晚饭后一同坐在花园里,清茶一壶促膝长谈。
  纵然是这个时候,玫雪的手仍紧紧拉在江枫手上,掩不住满脸的欢喜眷恋。
  而江枫看她时却多了一层含意,他话不多,只是常常点头微笑。
  “我真是喜欢这里的夜景,”玫雪对颜夕道:“没有来西域以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星子是这么美,你看,密密麻麻的,像是亮得随时会掉下来。”
  “可惜仍有一项不足。”颜夕说,故意顿一顿。
  玫雪果然上当,问:“什么?”
  “这里的七夕日永远看不到牵牛织女星。”
  “啊?为什么?”
  “不知道。”颜夕很认真的回答她,“其实刚来西域时也我曾见过几次,可是自从你们来到这后,我便再也找不到啦。”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笑起来,玫雪这才明白原来是在拿她和江枫寻开心,不由晕红双颊,嗔:“颜夕你一张嘴巴太厉害。”
  “说到星宿我不由想起一件旧事。”佐尔微笑说:“说来倒是只和颜夕有关,就是在福源客栈那会时,晴嫂曾偷偷告诉我的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颜夕奇怪。
  “她说你到客栈那天晚上,她正好送一位算命的张铁口出店,与你在门口两相打了一个照面,他随口便把你的宿命算给了她听。”
  “胡说!”颜夕瞪他:“什么张铁口王铁口,一定是你在编故事骗我,晴嫂怎么会把我的事情告诉你?”
  “你不相信就算了,其实她倒是出于好心。”说到这里他转头叫人上水果,又亲自把盘子端到江枫面前:“来,尝尝鲜。”
  再抬头时却见颜夕还在挑眉看着他,于是向她一笑:“怎么,你想听?”
  “说!”
  “张铁口的说你进门后便在柜上抛了几个铜板,卦相为坤,坤:元亨,利牝馬之貞。”
  “呸,胡说,纵然他说得出这番话,晴嫂也不会记得。”
  “睛嫂当然不会记得全部,不过我对周易也略懂一二,所以虽然她转述得七零八落,我却能猜出那张铁口的原意。”
  “哼,继续说。”
  “坤卦可算是吉卦,《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所谓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丧朋。安貞吉。”
  他虽是西域人,却对周易说得头头是道,颜夕与玫雪听得满头雾水,江枫倒是点头:“我虽然不大精通,可也略知一二,原话确是如此。”
  “当然。”佐尔正色对颜夕道:“你看,江枫也知道,尤其是那一句‘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丧朋’夕,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颜夕怔怔地想了半天,果然,她也算‘先迷后得主’,而西南得朋?大约指得是佐尔。东北丧朋?难道是指小侯爷?自己越想越入港,不自禁地皱了眉头。
  “算了,我简而言之吧,坤卦虽然万物资生,乃順承天,但君子以厚德载物,而他看颜夕面相,倔强含煞气,是个屡屡歧途的命,若要顺其道乎得主有终,须得人点化迷津才行。”
  颜夕本来半信半疑,但见他说得有板有眼,既然江枫也说周易原话是这样,想必不会有假,倒犹豫起来,拉了佐尔衣袖问:“那怎么才叫点化迷津得主有终?”
  “其实这并不难。”佐尔看了她,意味深长的说:“来,这事关乎天机,让我贴了耳朵告诉你。”
  她果然依言过去。
  只见佐尔嘴里念念有词地凑到她颊旁,猝不及防,在她面颊上猛亲一记。
  “呀?你这是干什么?”
  “笨!”佐尔立刻换了张脸,冷冷的,白她一眼:“难道你现在不是名花有主?今夜与良友促膝谈心,全都是靠我的英明睿智为你指点迷津,既然已经得主有朋,你还东问西问的干什么!”
  “唉啊!”颜夕这才知道受骗,想不到他大段背书引用不过是在吊她上钩,如同方才她骗玫雪一样,自己通红双颊,咬牙切齿,眼看对面江枫玫雪已笑成一团。
  “我的子王妃,还是乖乖的好好服侍我吧。”佐尔不等她光火,已伸手过来挽了她腰,拥在怀里调笑:“当然,你现在不过是得主,直到过些日子为我生下小王子,你才算是有终呢。”
  当晚分手后,颜夕嗔怪佐尔:“你以为我是故意惹玫雪的吗?我是看苏仿佛有什么心事,故意在逗他开心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佐尔向她眨眼,双眸也似两粒星子:“同时我也知道江枫在担心什么。”
  “什么会?”颜夕笑:“佐尔你真是条古灵精怪的蛔虫,怎么无论谁的心事你都知道。”
  “那是因为我去接他们时遇到了卓特布维纳族长,他告诉我的。”
  “哦?”
  “玫雪进了大漠后,身体一直很不好,饮食气候都不适应,这次怀孕更显出弱症,江枫怕……。”
  “他怕什么?”颜夕立刻警觉:“不许胡说。”
  “夕,玫雪的年纪也不小了,体质又向来柔弱,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她生产时会没有任何问题吧?”
  他说得口气严重,颜夕不由沉默下来,一时柔肠百结,叹:“我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只要能让苏心里好受点就可以。”
  “帮什么忙?你总不见得帮他们生一个。”
  “呸!”
  话虽然这么说,第二天在吃午饭时佐尔仍认真向江枫道:“你知道吗,我们西域也有拜佛诵经的习惯。”
  “哦?”
  “在玉门关以西约八十多里处,有一座山壁陡峭的悬崖,悬崖旁建了一座古经寺,里面香火不断,供奉了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时遗下的经文两部,每年善男信女络绎上山不断,据说只要能顺利攀上山顶悬崖旁的古寺,在经文前上三桩香,并在当天下山,必能心想事成。”
  “那好,我即刻上山拜谒。”
  “慢,山上一共供了两部经文,《金刚经》与《观世音经》,若是只想平安祈福,可以拜《金刚经》,但若是保佑女子生产的,只能进《观世音经》堂了。”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佐尔摇头,看着玫雪淡淡道:“《观世音》堂里只许女子进入,你一个男人只怕不被允许入内,本来拜佛祈愿靠的是心诚感天,不相关的人是无法为他人祈求的,所以我也不能派人代你们去。”
  “这恐怕不行。”江枫皱眉:“玫雪的身体一向不好,只怕赶不了这么多山路。”
  “我去吧。”颜夕马上笑:“我也是女人,身体又强健,一定能顺利进山为玫雪祈得母子平安香的。”
  “行吗?”江枫有些心动,随即又摇头:“算了,绮丽你自己才病体刚痊愈,何必为了我们的事特地赶去,况且佐尔说,求佛靠得是心诚,这毕竟是我和玫雪的事,你……。”
  “我难道是与你们不相关的?”颜夕瞪他:“再说这不光是玫雪的事,我去那也是为自己祈子。”
  “不错。”佐尔马上点头:“她嫁给我后连蛋也没生一个,的确应该去好好求求。”
  “作死!”颜夕怒,佯装在他耳旁抽了一记:“早知道你这么喜欢生孩子,当初应该娶一只母猪。”
  “咦,这点我没有做到吗?”
  言来言去又要针锋相对,江枫与玫雪拦也拦不住,唯有相视苦笑。
  百忙中还是颜夕转头道:“你们不用担心,今天我就去准备一下,明天清早一定启程”。
  她说到做到,果然把东西准备齐全,佐尔亲自挑选派出只精锐护卫队。
  “没事的。”颜夕说:“赶这点路简直小菜一碟,以前我……。”
  “我知道你以前神勇非常,经年在沙漠中原两地间穿梭横行,原来人称‘铁脚鬼面侠’的便是您老人家?”佐尔没好气:“可惜你现在嫁给了我,就算你以前是一双铁脚板,现在也得给我乖乖的装小脚。”
  他又把丹珠叫到面前,仔细周详地叮嘱一番。
  出发时天色仍未大亮,佐尔令人把马车布置得暖和妥贴,近座的一排柜子上布满小小抽屉,里面放了各种蜜饯糕饼食物。
  “这一程也要走大半日,留着路上解闷罢。”他随口道。
  颜夕突然冲过去捧了他脸亲一记。
  “干什么?”
  “佐尔,谢谢你,你是对我真好。”
  “你才明白?”佐尔恨恨白她一眼,摸了摸自己面颊,又叹气:“总算还知道,来,再亲一下。”
  颜夕笑着推开他,向后面的江枫玫雪挥挥手,道:“等我的好消息吧。”
  丹珠扶她上了马车,放下锦帘搁凳坐在赶车人身旁,车轮开始骨辘辘地转,混杂了人喝声、马蹄声、刀撞击靴子咣咣,护卫们纷纷在马上行礼,大队人马扬蹄而去。
  一路上果然沉闷单调,车窗外黄沙遍地苍穹万里,她把丹珠叫进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行至中午时突然马车停下,掀开窗帘,护卫长叉手在窗外禀报:“王妃,前面岔路口有一队人马阻住去路。”
 她探头出去,果然,面前大道从两道嶙峋戈壁间通过,此时正有一队骆驼先行,庞然昂首的骆驼双峰间绑了各式木箱包裹等重物,愈加走得缓慢悠闲,护卫长已着人上前商榷,无奈道路本窄,骆驼又众,纵然是对方肯让路,一时也挪不出地方。
  正在皱眉观看,忽然眼前一亮,有一人骑了匹雪白玲珑的马儿小跑而过,她一身红衣艳丽,如黄沙蓝空下开了朵鲜红色曼陀罗花,光彩耀眼,原来是个美貌而矫健的女子,虽在赤日骄阳下,肌肤仍旧雪白如玉。
  护卫长立刻策马上前说话,两人略谈了几句,他返回向颜夕报告:“王妃,那女人自称是骆驼队首领,已经派人努力疏通道路,只是还要费些时间,她请我向您转达歉意。”
  “不要紧。”颜夕遥遥向她点头,想不到尘土飞扬的大漠古道里仍能见到这样的美人,想必是途经此地的商队,一时好奇心起,向护卫吩咐:“请她过来说话。”
  离近时女子面目更显娟秀细致,身上也是中原的衣饰,最难得她有双真正的丹凤眼,古雅秀丽,仿佛是江南垂柳雕楼里才该有的人物。
  “民女红茵参见子王妃。”她笑吟吟地过来行礼,虽然说得是西域话,明显露出中原口音。
  “你是中原哪里人氏?怎么会在这里经过?”
  “禀王妃,民女家住京城天子脚下,祖辈经商,这次来西域是为了替家里置办货物。”
  “原来红姑娘是个孝女。”
  “谢王妃夸奖。”她抬了头,更加明艳照人,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嫣然一笑皓齿若隐若现,护卫长突然低下头。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皮肤黝黑面目英伟,向来深受佐尔重识。
  颜夕也笑了,想来大漠路途太过乏味,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想必又能促成一段姻缘,可惜她急着赶路,哪有空管这种闲事,于是柔声向红茵道:“我时间很紧,让你手下的人动作快些吧。”
  “是。”红茵清脆的应了,起身啜唇长啸,向自己人做了个手势。
  他们终于把骆驼赶到路边,让出一条窄道让马车过去。
  “谢谢你,红姑娘。”颜夕向她点头示意。
  “民女万不担当。”她盈盈地道,策马到窗下陪马车一同经过。
  颜夕很喜欢她的伶俐娇艳,忍不住笑:“不料在这里竟能遇到似你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又是这样聪明能干,我们也算是有一面之缘了,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谢王妃。”她笑得更美,一双魅人的眼睛在颜夕身上瞟了又瞟。
  “怎么了?”颜夕被她看得好笑,才说她懂事聪颖,一转眼却又是寻常女孩子顽皮稚气表情。
  “不敢,民女见王妃秀雅端庄,竟像是我们中原人呢。”
  “大胆!”护卫长立刻喝。
  红茵一怔,转头看他一眼,堂堂伟岸的男子突然脸上飞红。
  “算了。”颜夕忍不住又笑:“红姑娘很会说话呢,我也觉得你可爱活泼得不似个中原人。”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嫁人?”
  “民女今年内十九岁,尚未婚配。”她毫不做作,大方地回答。
  “哦。”颜夕又上下打量她一遍,突然竟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自己暗暗琢磨细想,倒也寻不出不妥的地方,一低头,看到她马鞍旁挂了柄长剑,怔一怔。
  红茵立刻觉到,笑:“王妃不要见怪,我一个女孩子到西域奔走,身边自然要带些防身的兵器。”
  “我明白。”颜夕点头,但那种狐疑感觉越来越强烈,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眼看已过了岔道,便向红茵道:“红姑娘不要再陪我了,你自己的商队也是要紧。”
  她令丹珠放了窗帘,锦缦坠落之际,窗外红茵的脸于狭小空间内分外明显,她鼻尖微微向上翘起,嘴唇红润如涂了层油彩,这一瞬间,她抬眼看向窗里,眼底竟有一丝诡谧的光。

  六

  古经寺是建在一座粼峋的岩石山崖上,人们从秃秃的石壁缝隙中探出条石径,勉强充作上山道路,一路上走势十分坎坷。
  车马到了山脚之下再也无法前进,人们纷纷弃了坐骑,蜿蜒地攀上石径,石山并不很高,但灼灼烈日下没有任何遮阳的树冠,或饮水源头,每个人只能埋头踩着前人走过的足迹,有些地方甚至必须用四脚攀爬,在这种情况下,上山只能是一鼓作气地进行,连在山腰处歇一歇脚也是种奢望。
  护卫长无奈请颜夕下车,把护膝护掌等用具放在她面前。
  “不用了。”颜夕摇头,手遮凉棚向山顶凝视,虽然西域人普遍较中原人强壮,可面对这样一座古怪山峦,仍是焦头烂额。寺里的僧侣们将条条极粗的绳索从山顶垂下,待那些爬山者虚脱无力时,便将其缚在绳上放下山腰。
  此时半山腰处便吊了三四个下坡的人,虽然有同行者把他缚在绳索上,可已连累到身后众人前进。
  “这样下去不行呢。”颜夕皱眉,向护卫长道:“莫伦,你看这些人走得这么慢,如果我们跟在后面,只怕走到天黑都上不了山顶。”
  “古经寺最著名的就是上山道路险象环生,故大多数人都不能继续到底。”
  唉,原来如此,越是吃不到的果子才是好果子,越是难见到的经文才是真经。
  颜夕咬着唇在下面感慨半天,终于拿定主意,命令:“丹珠,你同其他人都留在这里,我与莫伦从山侧爬上去。”
  “不行呀,王妃。”丹珠吓一跳,摆手不迭:“那里根本没有路的。”
  “难道山前这条就是路了?我看这座山本来无路可走,唯有从石头裂缝上爬过去。”她抬头看看天色,叫人取了两只羊皮袋,分给莫伦一人一壶,又把香烛香媒等物分装了两只包袋,与他一个一只缠在腰际。
  拍拍手:“莫伦,敢不敢和我一起爬?”
  莫伦早已面色凝重,他自己倒是一身武艺,又见颜夕已换了劲装蛮靴,身手间似乎敏捷利落,可她毕竟是子王妃身份,又是娇滴滴的中原女子,想这座山如此险峻,纵然马上精湛马下强健的西域女子都要望而却步,哪里敢让尊贵娇养的子王妃去冒险尝试。
  听她这句话他立刻单腿跪下:“王妃,恕小人不能从命。”
  “你是怕我会连累你?”颜夕懒得和他解释,转身已经窜上去。
  众人见了齐声惊呼,丹珠脚跟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
  却见颜夕已四肢伸展攀在山壁上,十指有力,紧紧攥了壁缝,向莫伦叫:“你在还等什么?”
  莫伦拦也拦不住她,唯有跺跺脚,到底是不放心,又迅速从身后叫了几名护卫出来,分散包围在她身旁身后,一同往山顶爬去。
  山前石径上的人一时忘记前行,瞠目结舌地看这个衣装华丽的女子带了几名护军在山面上如猿猴般爬动。
  起初颜夕并不觉得吃力,练剑的人启蒙时先练爪功,早已把指力练得精如钢铁,但自从入了西域后,佐尔宠她如珠如宝,朝起晚睡前的功夫都已抛下,偶尔只施展些舒骨爽筋的拳脚步法,况且近来又生了场病,把底子亏得虚了。在过了山腰后渐渐觉出体力不支,仰头,一轮火红酷日,晒得一身粘答答的汗,后背处如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蠕动,痒不可耐。
  莫伦始终关注她的动作,见她露出疲态,忙扬声提醒:“王妃,爬山不可过于急速,请您借绳索缓口气。”一边嘴上说,一边又向周围护卫使眼色,让他们慢慢接近过去,候在子王妃不远处保护。
  颜夕眼角一扫立刻明白,不由暗暗骂自己:“没用。”她生性好强不甘认输,哪里肯让人在后面帮衬,莫伦这一声提醒反而激出她野性,眉头一皱牙关力咬,含了喉间一股子气,奋力向山顶前进。
  莫伦与众人大叫一声‘苦’,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
  好不容易接近山顶处,早有僧人在上面念经相迎,他们怕她被晒得皮肤干涸,用木勺盛水洒在石壁上,可颜夕倒不需要这些水分,她手掌上早磨出血泡,又碎得血肉模糊,粘在石头上很能固力。
  上到山顶时自己也不相信居然能爬上来,莫伦嘴里只剩了一句话,“佛祖保佑。”他喃喃地上下打量她的伤势。
  “把香烛拿出来。”颜夕道,突然发现自己喉口干涩,连声音也已哑了,脸上晒得疼痛,用手背一抹,竟然有细碎皮屑。
  “王妃,喝口水吧。”莫伦拿下羊皮袋递给她,颜夕这才觉得头晕,接过来喝几口,又去身上摸香烛袋,捏在手里感觉已经手心麻木。
  观世音堂只是个小小的石板房间,里面果然供了一部经文,此时爬上山的女子根本一个也没有,她走过去,在那部经前跪下来。
  打开香烛包时,才发现里面香烛齐齐拗断,想必是上山时不慎被岩石撞碎。
  “用我的吧。”莫伦说。他递过自己的香烛带,也碎了一大把,总算挑出几支完好无缺的香烛。
  一行人上香完毕,僧侣准备了凉棚给他们休息。
  往山下看,仍然有人在艰难的上坡,然走动得比先前更慢,其中绝大多数人已经顺着绳索下了山。
  “王妃,真是个好兆头。”莫伦喜不自禁,道:“时间还绰绰有余,我们天黑前一定能圆满下山。”
  “是呀。”颜夕也笑,她不敢再逞强,手上已密密地包扎起来,外用护掌罩了,说:“你们也辛苦啦,索性大家休息一会,喝足了水再下山。”
  话未说完,突然睁大眼睛,却见方才自己上来的地方已经又攀了一个人,红衣艳美如珊瑚石,红茵走得是与颜夕一样的路,可是她年轻体健,爬得又快又轻盈。
  莫伦看得也张大嘴,“王妃”,他吃惊道:“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不是个普通人。”颜夕冷笑替他接下去,她终于知道红茵是哪里不妥了,问题在于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料子柔软而挺韧,染色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珊瑚红,这只能是京城锦绣纺的杰作,而寸布寸金的锦绣纺向来是皇族专供专用,一个平民百姓即使是有些钱财,也决不可能染指这样的衣料。
  她放下手上羊皮水袋,不动声色地等红茵上到山顶。
  西域人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美而灵慧的少女,她艳丽如花,体态却像蔓生妩媚的藤萝,纤细婀娜枝叶舒展,精灵一样的女子,也同精灵一样神秘。
  一手跃上山顶,便笔自走向颜夕,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纯真宛若仙子。
  而颜夕看她却是半面阎罗,且身后笼罩了诡异迷团,鬼影奔涌吞噬淋漓。
  “子王妃,我们又见面啦。”她主动殷勤打招呼,长发在发顶处梳了个髻,余发垂散飘落在胸前身后。
  “那是因为红姑娘一直在跟着我,难为你一直跟到这上面来,怎么?姑娘也要祈子求平安?”
  “怎么会?”她咯咯地笑,手上戴了双精巧护掌,半掩住口,声音娇嫩清脆似黄莺出谷,“王妃是不是忘记了,我才说过自己没有嫁人。”
  “我看未必呢,姑娘也许是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夫君或许是中原的皇族。”
  “咦,王妃怎么会这么想呢?”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姑娘这么美,衣裳也大有来头,只是我不记得皇室里有哪位公主王妃爱穿红衣,且会得武功,能来西域畅游。”
  “唉呀呀,我可是屑小平民百姓,王妃千万不要把我抬得太高了。”她调皮地眨眼:“而且我天生命薄,王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命到麻雀变凤凰的。”
  只一句话,颜夕眼里似有闪电霹雳,她表面仍然镇静自若,但到底已魂魄飞散,这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已将她的来历揭露出来。
  她凝视仔细打量红茵,尽力让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可那件红衣服、配剑、发髻,甚至是靴子式样都是那么的眼熟,看着看着,颜夕脸色渐渐苍白,像是见了鬼。
  “怎么?王妃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红茵巧笑倩兮,她拈了胸前一缕垂发,忽地施了个中原礼,莺莺呖呖地道:“是,小侯爷。”
  ‘咣’颜夕蓦然立起来,伸手推翻桌上的羊皮袋。
  莫伦等人看了莫名其妙,只见她紧张到脸色雪白,顿时害怕起来,低声问:“王妃,怎么了?”
  颜夕直挺挺的站着,山顶起风了,无数个细小声音从发间耳下穿过,尖尖似嘲讽的笑,它们都在说:“嘻,嘻,小侯爷。”
  这些年她一定是被佐尔包容得忘了根本,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红茵身上的衣裳、兵器、发式都是属于以前的颜夕。
  曾经有一段时期,她喜欢上红色衣料,小侯爷便向锦绣纺订制了许多套衣裙,虽然事后她又觉得红衣太炫,不符合一个婢女身份,渐渐全部束之高阁。
  可是是今天,除了红茵的那张脸,其余一切,无不是颜夕当年模样,尤其她拈发含笑那一句:“是,小侯爷。”
  颜夕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是小侯爷吗?
  对面红茵已敛了笑容,看她时眼里居然有几分怜悯,她柔声道:“王妃,下山后能否移驾小聚?我家主人很想现见你一面呢。”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却。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或许是头上太阳过于毒辣,刚才喝水又太急,她身上皮肤粒粒起了密密的疹子,眼前金星银线划破,一头一脸的昏暗与光,交替迸发。
  “王妃!”莫伦抢上来扶她,不敢触到她的身子,只好虚设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没事。”颜夕一字一字地道,她明明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物,可犹自睁大眼睛,努力站稳,冷冷道:“你找错了人,我不认识你的主人。”
  “是吗?你不肯见他的面又怎么知道不认识?”红茵无所谓地笑:“王妃,我家主人说他很想念你呢,上次分手时匆忙了些,全是因为情势所迫……。”
  “我说你认错人了!”颜夕猛地喝,用力太过几乎踉跄起来,她指了红茵:“我认识的那个人早死了,你打扮成这样,不过是想布一场骗局,红姑娘,你身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请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不等红茵回答,命令莫伦:“我们下山。”
  “是!”莫伦低头在跟她后面,经过红茵身边时头也不敢抬,而红茵并不阻拦,她半仰起脸,唇边一抹得意的笑,笃定地看颜夕大步过去,不过是表面硬撑而已。
  下山比上山容易,众人拉了绳索慢慢往下移,颜夕把唇面咬到出血,才勉强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怎么可能,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已过去了近一年,可她分明记住他苍白死灰色的皮肤,齿缝里渗出血丝,并不是任何药物化妆可以假冒,从头至尾,她始终拉住他的手,感觉脉搏一点点微弱下去,体温丝丝消散,人怎么扮死扮得这么真实,那一定全是场骗局。
  可为什么那女子要骗她?一身红衣裳,是否当初她曾穿过的那一件?佩剑窄窄,也是她当初用过的那一柄?还有到底是谁告诉她颜夕以前的动作?每次小侯爷向她挑眉微笑,“阿夕,快去换件衣裳吧,晚上我带你偷偷去府外玩?我们到城外看庙会。”于是她满心欢喜眉飞色舞,只有他们两人呢,又是乘了夜色,脸上害羞地、撒娇地,轻轻应:“是,小侯爷。”
  是!小侯爷!
  颜夕忽然手上一软,从绳索上失手坠下去。
  “小心!”莫伦大叫,护卫们足点山壁冲过来接应,忙乱中莫伦伸手拉到她衣袖,另一名护卫拽了她腰带,才保住她的安全。
  颜夕额上融融冷汗,面色发青唇齿相战,莫伦只得将她绑在绳索上,一点一点降下去。
  丹珠早在山下吓到哭泣,她过来把颜夕扶进马车:“快,回子王府。”
  众人七手八脚牵马赶车,颜夕此时并没有昏过去,她定了定神,叫莫伦:“去看看红姑娘在哪里?”
  莫伦转头往山上看,不知何时,红茵已经下了山,她轻快明艳得像一只小鹿,立在他不远处,见他看过来,立刻笑嘻嘻扬声道:“王妃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如果我在半路上晕过去了,你们一路就要多加小心。”颜夕不理红茵,嘱咐莫伦:“尤其是到了刚才我们经过的岔路口,如果有人再阻在前面,就不管他冲过去。”
  “是,王妃。”
  颜夕想一想,又向他要了把匕首捏在手里,冷冷道:“若是对方人太多冲不过去,你切记不要勉强拼命,一定要找人冲出去向子王报信,就说……,就说我遇到旧仇家,让他想法子来救我。”
  “是。”
  “上路吧。”颜夕好不容易把事情交代完,脸上面色更加惨败,叹一口气,示意丹珠放下锦帘,自己抱了匕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出乎意料,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不轨的人、不妥的事,每一条道路都畅通无阻,天黑时,极其顺利地赶到子王府。
 
 七

  佐尔见了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只是江枫玫雪也在一旁,不好当场发作,嘴上淡淡一句:“怎么弄成这副狼狈相,不过是去爬一座石山而已,夕,你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把莫伦叫到外面仔细盘问。
  玫雪守在床边,看颜夕伤痕累累的手掌,面色如土,忍不住落下眼泪:“对不起,绮丽,全是我害了你。”
  “胡说八道。”颜夕不顾两眼已眯成条线,努力克制睡意,安慰她:“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用。”又佯装欢喜:“你看,我已平安顺利的拜佛回来,这下我们都算心想事成。”
  江枫过来把玫雪扶起:“她已经很累了,不如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他牵着玫雪的手向佐尔告辞。
  颜夕昏沉沉躺着,耳听到有人走进来,停在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她屏息等待,可他始终没有动一动,终于,颜夕睁开眼睛,叹:“你都知道了?你在想什么?”
  佐尔说:“我曾经想,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你会怎么样,若是假的,你又会怎么做?可惜,现在看来似乎无论是真是假,你都只有一种情形。”
  “什么?”
  “夕,你的心也许从来没有属于过我,特别是现在,它又要开始自己流浪。”
  “佐尔,我实在很累,请不要再同我争辩,无论如何,我总是和你白首到老。”
  他不接口,维持沉默,原来精力充沛、狡黠灵动的子王终于也会觉得疲惫,活人?死人?那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重要的是颜夕始终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他紧闭了嘴,转头离开。
  可这一次上山拜佛的阴影远远不止于此,几个月后,玫雪终于等来产期。
  她坚持要在与江枫的帐篷里生产,颜夕便亲自地去照顾她,从清晨等到黄昏,热水烧开了又冷了,绞汗的手巾拧成不成模样,大夫说:“胎位不正,先出来的是脚,只怕……。”
  颜夕突然喝住他,一字一字道:“不许你胡说八道,快去找人来帮忙。”
  可玫雪已经瘫软无力,汗水与来自她体内的粘液血水,把床褥浸得湿透几层。
  一直奋战到掌灯时分,玫雪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她吐出嘴里咬的软木,拉了颜夕的手,说:“绮丽,我不行了。”
  “胡说八道!”颜夕只剩下这一句话,又把软木往她嘴里塞:“再用一把力就可以了。”
  “不行的。”玫雪声音细不可闻,她吃力举起一只手,对了床里某处,断断续续说:“绮丽,你看,那里有两个人,他们说来是带我走的。”
  此时身旁人影晃动,产房里空气稠且闷燠,而颜夕突然浑身毛骨悚然,每一只毛孔都灌进冷风。她‘呼’地站起来,不由分说俯身下去按住玫雪双肩,向着那个方向叫:“都给我滚开!不许来带她走!”
  声音太过凄厉恐怖,侍女们呆在原地,看王妃行为如同疯癫。
  “求求你们!”颜夕此刻又狂哭出来,听耳下玫雪呼吸急促涌动,像是下一刻,一瞬间,便会消失停止,于是向着空气哀求:“请不要带走她,要走……,带……,带走孩子。”
  为什么要顾及种种身外之人与物,只要留了这条命,玫雪才能是玫雪。
  “孩子?”玫雪声音越来越低,她已停止努力,迷茫地,无奈地,神智渐渐不清,说:“太好了,我终于要回中原了,到母后身边去……。”
  原来,她并没有真正喜欢过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甘愿身陷荒漠异域,将黄沙幻成花海,戈壁充作瑶台。
  颜夕蓦地看到真相,猝不及防,面目狰狞赤裸裸至她无力招架,心中像是花朵揉烂成汁的痛,仿佛见到自己已肝脑涂地,喉头出血在砸骨取髓。
  一念之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在作为一个人的日子里,快乐与痛苦照镜似的对立。
  这些年,为了一个男人,公主背弃家族,远走他乡,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或许嚼苦果甘之如饴也是种喜悦,虽然它其实只是种虚假的姿势,沉沦在宿命的血海,勇敢、坚定、且凄惶不自知。
  火焰腾天,灿烂升起到天空后,只有成为灰色蝴蝶似的烬,没有人能在烈火里保持原身,可能有这样的烈火,终究也是种幸福。
  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松了手,站起身,让身下的女子可以温和的走,再把湿发抚到旁边,去帐外通知江枫。
  出乎意料,颜夕没有哭,没有尖叫,没有说任何话。
  佐尔用大大毛毡裹住她,守在玫雪江枫的帐篷外,一切都是安静,直到侍女们在他们面前升起篝火,火舌摧枯拉朽地舔红一片。
  颜夕忽然发作起来,用手挡住面前,惨叫:“不要……,请不要……!”
  佐尔用力按住她,又吩咐人将篝火扑灭,他一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刚才颜夕抱了玫雪,仿佛一个不小心,她就会随风而去。
  “佐尔!”颜夕终于大哭出来,回抱住他,:“我错了,原来光是白首偕老是不够的,这一生我亏欠你良多。”

 相比起玫雪对于江枫,她所付出给佐尔的,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玫雪只是一个娇弱女子,她从来,都是一朵解语花。
  她越想越痛,如果可以,她愿意扯下自己每一丝头发,拔出每一枚指甲,与这种痛苦对抗。
  “明白了,明白了。”佐尔见她这样也慌了手脚,用种种话语柔声安慰她,他抚了颜夕长发,叹:“夕,等会江枫出来了,不许再这样哭,如果连你都不去劝他,玫雪死了也不会瞑目。”
  他一句话说中要害,颜夕终于听进去了,慢慢止住呜咽。
  江枫一直没有走出帐篷,他拉了玫雪的手,在床边与她说话。
  颜夕与佐尔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他们,居然很镇定,虽然脸上垂泪,却十分通情达理:“你们再等一会好吗?我还有些话要对她说。”
  见他们面上露出犹豫不置信的表情,他又解释:“请放心,我不会强留住她。”
  他果然没有食言,天明时,江枫走出帐篷,疲惫不堪,轻轻说:“你们为她准备后事吧。”然后自己走进另一只帐篷,锁了门不肯见任何人。
  “颜夕,不要打扰我。”他在门后对她说:“我不是要去寻死,我只是不想见任何人。”
  佐尔过来把颜夕带走,“放心,江枫不是会自尽的人,他只是想安静一下,”他仰头叹:“看来那十年的分离之苦也是有用的,毕竟他曾有过那种经历,这次分手便不会过于突然。”
  他看一眼颜夕,忽然止了声音。
  “我们不会分开的!”颜夕马上接口道:“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她走上去主动拉他的手。
  可是事情永远是一桩接了一桩,尤其当人拿定主意后,往往坎坷接踵而来。
  一个月后,西域王当了所有臣子面,若无其事地问子王佐尔:“子王妃似乎一直没有生下子嗣?看来子王很应该纳几个侧妃为将来打算。”
  “此事不劳王费神,我自己的家务自有办法。”
  他拂袖而去,回到府中依然笑语连篇,到底露出心事,他叫人找出药方给颜夕吃补药。
  颜夕哪里肯糊涂,才一见药,立刻自己明白了,苦笑,“多奇怪,以前不想要孩子,于是吃药,现在想要孩子,依旧是吃药。”
  她凝视佐尔,柔声说:“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真的……。”
  佐尔翻手掩住她口,“你只是最近生病勤了些,调养好身体就可以了。”
  可她接住他手,慢慢将之贴到腹上,“佐尔,都怪我以前不该吃那种药,与人争气斗胜都是有代价的,我现在才知道。”
  这一切还是为了小侯爷,当初她故意吞下能致人不孕的茶水,与他斗法,她并不曾料到会有日后的幸福,幸福,总是自己大意毁掉的。
  “也许你应该试一试侧妃……。”颜夕苦笑。
  “想不到你居然贤慧至此!”佐尔上下看了她几眼,冷冷道:“莫非我一直看错了人?或者是玫雪死后,你决心要做个中原式温柔的妻,是不是我马上就能三妻四妾的讨进来,安排你同她们和睦相处?”
  颜夕被他顶得喉口噎住,委屈才升到胸口,立刻又化成怒火,她一把推开面前药碗,冷笑:“你当然是看错了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赌气地一句话,佐尔竟‘唬’地跳起来,一脚踹开门冲出去。
  颜夕气得目瞪口呆,以往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佐尔总能插科打诨地与她周旋到底,他似乎有无穷耐心与余地,这次,一定是触到了他的要害。
  丹珠怯怯地凑进来打扫残局,颜夕只觉疲倦入骨,她支肘在桌面上,叹:“随它去吧。”
  累,真累,原来以往风云变幻诡计奸险并不算是真累,累不是奔走颠簸后的一瞬,不是尔虞我诈里的缓息,而是心单调乏味的长驻于此地,任岁月风尘细微侵蚀渐渐至血脉干涸,过程缓慢至毫不可察,所有的变化须千年后回首才见。
  看,连佐尔也有累的时候,今天,他不与她争吵蛮缠,索性出门一走了之。
  丹珠偷偷地把碎碗药水清理干净,垂头立在一边等颜夕吩咐。这女孩子跟她也有一段日子,面目干净甜美得不像是个西域女奴,她那么年轻,看人时眼睛睁得浑圆,无数个新鲜与好奇。
  现在她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颜夕,少女的眼睛永远会说话,她在说:“王妃,你要不要紧?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颜夕努力向她微笑:“丹珠,要知道有时嫁人还不如攻城,千万别以为进城了就是一了百了的事,这当中可真是后患无穷,”
  她不会明白的,就像当初的颜夕也不会明白,为什么生命里可以没有小侯爷,为什么嫁了郎君以后还会烦恼,而面对这样的烦恼,人并不需要哭泣。
  第二天佐尔仍未回来,西域王的使都却登门拜访,他有两撇极其漂亮翘起的胡须,自己也很明白,一直用手去捻。
  “王命我送来些礼物给子王。”他不屑的看着她,一个中原女人,又不会生养,全是仗了子王的宠爱,他分明看不起她,又有些顾忌,道:“既然子王不在,请王妃代为收下。”
  他送来的礼物,却是两个女人,金发碧眼与红发蓝眸,每一个都美得似一朵走路的花。
  使者得意地捻着胡须,挑衅地看住颜夕,问:“王妃肯收吗?”
  若是以前,颜夕冲动起来会拔刀削了他的小胡须,可现在她只是温和地与他对视,微笑:“好的,谢谢王的恩赐。”
  到了这个地步,大吵大闹都是愚蠢,她极其有礼地与两位美人打招呼,让人安排房间好好款待。
  使者走时有一些失望,他原以为能看到个羞怒绝望的中原女人,泼口大骂然后抢天呼地,而她如此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如收到的只是珠宝。
  颜夕始终和颜悦色,她亲自监督侍女整理房间,那两名美女分别来自波斯与西夏,她们的皮肤呈淡金小麦色,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娇艳。颜夕笑了,出门时对丹珠说:“你看,原来子王放弃的竟是这样一些瑰宝。”
  语气不是不感慨的。
  丹珠听得一头雾水,她虽然年轻,也知道平静海面下必然波涛汹涌,果然,回到寝室,颜夕从橱里取出一柄长剑。
  “啊,王妃,……?”
  “毕珠,我不是要寻短见,只是请你把它挂在我房间门口。”
  颜夕仍在微笑,可丹珠身上根根汗毛竖起,她守在寝室门口不敢离开。

  “怕什么?”她大祸临头的表情引得颜夕好笑,问:“毕珠?你多大了?可有十五了?”
  “明年十五岁了。”
  “在你们这,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可嫁人了吧?”
  “是”。
  “你订亲了?”
  “是。”
  “你可是喜欢那个人?”
  “喜欢?”侍女迷茫地抬头看她,纯净的眼睛清澈如湖水。
  颜夕静静看着她,一双红尘外的眼睛,原来,这才是福气,玫雪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只有顾虑极少,目的单纯的人才会有这种清爽表情,可是,玫雪仍是死了。
  那种疲倦感潮水般涌来,包围住她,沉溺中颜夕看不到也听不到,虽然此刻她正滔滔不绝自言自语地在说话。
  玫雪死前也一定是这样的感觉,当她孤单地躺在陌生土地上,渐渐放弃所有目的与牵挂,不为了什么人,不为了什么事,她只是想回家。
  而我呢?颜夕想: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嫁人后便要生孩子,生不了孩子也要让别人生,生活是一本帐,笔笔名目分明,今天不理会,明天后天也要来补还,只是,我死的时候会说些什么话?回家?到底回哪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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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佐尔并没有令她失望,回府后,他将美女们赶入马车,一起送回苏塔里处,颜夕当然没有再和他吵,她微笑的,耐心等着西域王同她算这笔账。
  转眼已是夏季,西域里沙尘扑面,汗水还没有钻出体外,已经被灼热的空气吸干。而这一季却是瓜果飘香的好日子。
  西域王在宫里举办了宴会,竟派人请子王偕王妃前往。
  “我猜猜,王这次卖得又是什么药?”颜夕手里拈了帖子向佐尔笑,“你看,他会不会把我骗到宫里直接蒸熟了款待宾客?”
  “有可能,到时我肯定能分一大杯羹。”佐尔满不在乎地带她赴宴。
  这是苏塔里与颜夕第一次公开见面,两个人表情都是淡淡的,虽然她的座位离他并不远,彼此连眼角也不瞟一下。
  庭中纱衣舞娘随音乐缓缓扭动,佐尔凑在颜夕耳旁告诉她:“我以前曾见过西面而来的舞蛇人,他们吹奏一种长长的乐器,引得蛇不住摇摆,也像这个样子。”
  “难道蛇也听得懂音乐?”
  “未必,我发现他们只肯在蛇正面吹奏,大约蛇只是随了他们的动作而摇摆。”
  “多有趣,听上去倒像是王与子王,大家客客气气地做表面文章。”
  “嗳,你这女人……。”
  苏塔里忽然把手一摆,舞娘弓身退下,他沉着嗓子向佐尔道:“王妃入西域也有大半年了,怎么从来不见有亲戚拜访?”
  “她在中原并没有什么家人。”佐尔笑,眼里却是一道冷光。
  “是吗?子王太不了解王妃了,她在中原是有亲戚的,现在人也到了西域。”
  “哦?会不会认错人?”
  苏塔里含笑看着他,像看了可爱的一个受骗上当的小弟弟,虽然子王年轻有为,人又机警,毕竟会上女人的当,无所谓对与错,于是他温和地向佐尔解释:“你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佐尔,有些时候你太过自信了。”
  目光转到颜夕身上,立刻变得冰冷无情,“王妃,你看那里坐的人是谁?”
  颜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角落里,有一个年轻人站起来,向她拱手行中原礼。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人很干净文雅,颇有几分江南书香门弟出身的气质,向颜夕微微笑道:“姑姑,你还认得我吗?”
  “什么?”颜夕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看他。
  “我是昭华,自中原一别后,姑姑再也没有音讯,我也曾托行走西域的商旅向你传消息,只是从来没有回信。”
  他声音温和,态度更是儒雅,一身西域人的长袍穿在身上妥贴无比,说的也是中原话。
  “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会,难道自己家的姑姑也会认错,红茵,你来看看,姑姑竟然不认得我了。”他转身向旁边招手,一个少女本来坐在角落阴暗处,此刻显出身来,红茵今天没有穿红衣裳,她穿了身很普通的浅色西域女子衣裙。
  乍一见她,颜夕吃一惊,虽然她不动声色,但情不自禁警惕起来,神色略略紧张,看到西域王苏塔里眼中,自然是心中有鬼。
  “这两个人都是王妃的亲戚吗?”苏塔里追问颜夕。
  “我若说不是,王肯相信吗?”
  苏塔里冷笑一声,才要驳她,红茵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姑姑,我是你最喜欢的茵儿呀,你嫁给金叔叔时我还小,不大懂事,这几天又长大了些,你自然认不出我了。”
  她语音娇柔,边说边眨眼,本来身材娇小面目玲珑,此刻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自己边说边走到庭中,向苏塔里行了个西域礼,盈盈道:“王,我姑姑不肯认我,您可要给我做主呀。”
  颜夕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眼看她故意在面前撒娇扮痴,惹得众人微笑,都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天真,越发显得王妃狡猾藏奸。
  “你说她是你姑姑,又嫁过人,有没有什么证据?”
  “有,当然有。”红茵笑着向方才的少年招招手,“昭华哥哥,把姑姑的画拿来。”
  “是,”那少年走过来,手里真的托了一卷画,打开来,向众人示道:“这是以前在中原时,我金姑父特意为姑姑画的,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好,唉……。”他边说边叹气,脸上沉重起来,看住颜夕,“姑姑,当然你执意要离开中原,我们都很明白你的苦衷,可是既然嫁到了西域,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舅舅他们都很担心你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句句有理有据,苏塔里示意护卫上去接过画,在场中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
  庭中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颜夕,议论纷纷。
  佐尔走过来拉了颜夕的手,轻轻问:“那画是你的吗?”
  可当他看清楚画中人,也怔一怔,不错,那就是颜夕模样,仅披了一件月白衣衫,立在花园里看向某处。
  佐尔皱眉,朗声道:“一幅画算什么,王妃来了近一年,这种画谁都可以画。”
  “尊敬的子王,也许谁都能够画王妃,可谁也不能在三年前画吧,请看这纸张与墨迹,全是以前的旧笔,这画后来保存的不好,一角曾被虫咬过,况且,王妃身上有一粒红痣,这是除了自家人,谁也不会知道的事情。”
  “对呀,”昭华才说完,红茵立刻接上去,她笑嘻嘻地过来拉颜夕衣袖,脸上仍然是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嘟嘴道:“姑姑,三年前茵儿总是和你一块洗澡,你不会怪茵儿多嘴吧。”
  看了那张纯真的脸,颜夕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不劈手一记耳光掴上去。
  她冷冷道:“是,不用再多说,这画上的人的确是我。”
  何止是画中人,连作这画的人她都知道是谁,那个人并不是金越,却是小侯爷柳若坚。
  震惊?生气?还不如说是悲哀,为什么人要反目为仇,为什么在经历过那些温柔美丽的日子后,回忆也能化成致命武器,把现在的人心伤透。
  她自己走过去,将那副画接在手里细细看,画的确已经很旧了,看衣裳打扮却是画于她十九岁那年,彼时她在想什么早已忘记,或许是为了某些春花秋月的小小悲伤,感少年之愁怅独自立在花径前,她并不知道,有人在旁边默默地看,并把它画下来。
  若要追寻琢磨,也许,他对她并不是那么无情,总归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同,否则怎么会费心至此,为她画这副画,却从来没有告诉她。
  佐尔也随她走过来,一同看画。
  “这是金越画的?”他皱眉,“夕,金越似乎不喜欢画画。”
  “这……,这是永乐侯的画,他画画时总有几处与众不同,譬如,喜欢用这只珊瑚红。”她情不自禁,梦魇似地指了画中人的唇给他看,“你看,每一幅画上,无论什么人,什么东西,他都会想办法用这只颜色。”
  佐尔沉默。
  颜夕一惊而醒,她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不由抬头向苏塔里,道:“王,今天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之过去从来没有必要对任何人隐瞒,这两个人是不是我亲戚,想必你早也听不进解释,只是这一切都是子王家事,请你交由子王查办。”
  她不想连累佐尔,虽然他知道所有一切,可她不愿意有人借此抵毁他的名声。
  “我查什么?”佐尔眼一瞪,冷冷道:“王,这事我全部知道,我既然有本事把她从中原带来做王妃,她所有一切来历我都满意。”
  满座喧哗,西域人虽然不比中原礼仪严格,可堂堂子王竟然娶一个嫁过人的异域平民女子做子王妃,也足以引得众矢之的。
  “你疯了!”苏塔里瞠目结舌,指了佐尔,“你这简直是自贬身份!”
  “身份!王,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佐尔冷笑起来,索性拉了颜夕的手,环顾左右,最后盯住红茵,道:“我认识王妃时她便是金越的妻子,那时我便喜欢她了,所以她一离开金越我便想方设法地去找她,我就是要她当我的王妃,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个朋友亲人,我向来了如指掌,你们演的这场戏,我虽然一个字也不相信,可偏偏很有兴趣,今天,你们非要给我交待得一清二楚才好!”
  红茵与叫昭华的少年听了面色一变,想不到他说话强硬至此,两人对视一眼,红茵突然捂住面孔,呜呜地哭出来,她边哭边向苏塔里道:“王,我不是故意如此的,只是姑姑入了西域后再也没有找过我们,才一路跟到这里,我只是想和姑姑团聚,并没有任何不良之心,现在子王生我们的气了,王,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呀。”一边哭一边又来拉颜夕衣袖,脸上如梨花带雨,“姑姑,我知道我年幼不懂事,茵儿只是太想你了,况且这次大胆来西域,我们是受了柳世子的重托,他说你好歹还算是他的妾姬,只要活着一日就是他的人。姑姑,柳世子这么爱惜你,家里人那么想念你,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们,和子王远走他乡呢?虽然做柳世子的侍姬也许不如当子王妃尊贵,可古来女子应该从一而终,哪有离开夫君另投富贵的道理。姑姑,你不要太糊涂了呀。”
  她一声声娇啼婉转,听到他人耳中却又不亚于惊天霹雳,苏塔里手指也颤抖起来,向佐尔暴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到底嫁了几个男人!”
  “两个!”到了这个时候,佐尔也豁出去了,他一字一字大声道:“我是第三个娶她的男人,那又怎么样,这一辈子我就是娶定她了,哪怕她嫁过无数次,到底,还是我的人!”
  他说得又响又快,颜夕想拦也拦不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跺脚痛心道:“佐尔,何必这样说,太……。”
  她想说“太愚蠢”,可总也说不下去,自己胸口像是插了把烙红的剑,滚烫得要迸出火星来,忍不住扑到他怀里,伸手奋力捂住他的嘴道:“你不是常说人要圆滑处事,该忍气时须懂得苟且之道,你何必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她越说越伤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最后竟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佐尔长叹,说:“夕,只怕这次我就是肯委屈也无法保全到你,他们全是有备而来,下了层层圈套逼我们就范,夕,向这种人妥协与等同于束手待毙。”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对着红茵、昭华、苏塔里,以及所有人道:“既然颜夕成为了我的王妃,她便有作为子王妃的尊贵身份,你们如此当众羞辱她,要知道污辱她便是污辱我,若有谁再敢出言不逊,小心我手下无情。”
  众人听了噤声下来,只眼睁睁看苏塔里反应,在西域王耳里,子王这些话已经不是惊世骇俗却是伤风败俗, 本来他故意令红茵等人当堂作证,是为了将佐尔一军,先置颜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然后再贬她罚她,谁知佐尔竟将一切过错都扛下来,硬生生把这场纠纷矛头对准自己。苏塔里就是想再发话动硬,可终要顾虑到这个表弟,总不能当众人面和他发起争端。
  僵局中,只见佐尔一手搂了颜夕,目中无人的大步出去,临走时瞪了红茵一眼,冷冷道:“这位姑娘的来历很不简单呀,既知道子王妃旧事,又懂得如何挑拔离间王与子王,想必是这一伙人之首了,你们不会这么简单地只想对付颜夕一个吧,不要紧,我们有的是时间,一步步慢慢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红茵本来满脸楚楚可怜,竟被他瞪得心头一寒,呆了呆,马上又恢复无辜模样,委屈地说:“子王……。”
  佐尔不等她把说完,已经扬手回头便走,把她冰冷无味地留在原地,红茵的戏演到一半被迫散场,低下头,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
  四周一片乱哄哄,颜夕只牢牢附在佐尔的臂弯里,和他一起往外走,仿佛刀山火海身边只要有了这么一个人,就总能够走出去。
  回到府中,丹珠等人见他们面色灰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胆战心惊地过来服侍,佐尔令所有人退出门外,独独对颜夕说:“你不能在这府里久留了。”
  颜夕沉默半天,忽地一笑:“我明白,此事后西域王已公开与我为敌,你终是他的臣子,还要听他派遣任命,这次若他再把你调到外头去几个月不回来,只怕等你回来时我连骨灰也没有了。”
  “在未得到我首肯之前,王不会杀你的。夕,我担心的是那些人,他们调度有方,进退有度,明明一早策划安排好了,只怕还有许多同党散落在西域,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夕,如果我再被王派出去,他们一定会对你不利。”
  “这些人是小侯爷的人。”颜夕叹。“我早该料到,他不肯放过我。”
  “胡说!”佐尔忽然怒,拎了她肩头喝,“那人早死了,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一定是有人把他的余党重新组织起来,他们以你为开刀,只怕真正的目的是要对付我。”
 
 九

  “佐尔,或者他们要对付的是西域。”颜夕只觉浑身从骨髓里透出疲倦,倚在他身上,茫然:“这一年多真是被你宠坏了,养得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若是没有了你,只怕我出门便会任人宰割,实在成了一个累赘。”
  她自嘲地,向他叹道:“我应该做什么?在你羽翼下继续做娇贵的王妃?佐尔,仔细一想,这些人果然是挑了最佳时机,江枫送玫雪棺柩回了中原,你与子王又闹得很不欢,他们是想孤立我好下手,只怕你我一味硬挡下去终是要吃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佐尔眼光闪烁地看她,轻轻道:“莫非你认这门亲戚……?”
  “我只是不想这么被动,佐尔,我知道你不在乎流言蜚语,可我不想你与王之间有任何误会。”
  “哦?”
  他们决定连夜去见苏塔里,颜夕穿了身护卫的衣裳,跟着佐尔入宫,苏塔里气鼓鼓在宫中发脾气,见子王深夜赶来,倒有几分欢喜,走近些时,突然看到他身旁的护卫面孔,一怔,警觉顿生,手持刀柄喝道:“佐尔,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与我作对?”
  颜夕立刻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佐尔开口,解开护卫衣袍,露出里面女子纱裙,跪倒在地,禀道:“王,请勿多心,我只是随子王前来解释事由,你若觉得我心怀叵测,可以让人过来把我双手缚住。”苏塔里见她这样说才稍稍放下心,可也不再让佐尔接近,隔了五步之遥,淡淡道:“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用过来。佐尔,只怕你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你毁损的名誉了。”
  佐尔眼光一转,将他防范动作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突地一笑,道:“王,名誉是小事,只怕王对我的信任毁于一旦才是关键。”
  他凝视苏塔里,问:“王,你对我的王妃不满意至如此地步,只是因为她是平民女子或嫁过人?”
  苏塔里被他问得一怔,悬在刀柄上的手终于放松下来,自己思前想后也是长叹,迎上前与表弟拥抱,他拍拍佐尔的肩,道:“对不住,今天我说话也有过激之处,子王不要见怪。”
  抬起头,又看见颜夕跪在原地,不由沉下脸,“你带她来这里是为了解释什么?”
  “王。”不等佐尔说话,颜夕先以手触地,挪上前几步道:“对于以往事情,虽然子王全部知道,可此事终究由我而起,同样罪不可恕。”
  “哦?”苏塔里冷笑,“王妃也这么想吗?看来你还懂几分道理。”
  佐尔听了大皱眉头,颜夕连连使眼色把他止住,自己又跪下去,正色道:“王,你今天这么生气,不过是因为有我的存在,你真正恼怒的也并不是子王娶我,而是他竟然因此与你当面争执抗命,丝毫不体恤以往君臣之情。”
  “哼。”
  “你看,说到底只是争一口气,王,我自知身份卑微,此次更是连累到子王,若再霸了王妃位子,自己也不安心。”
  “什么话!”佐尔奇怪地瞪住她,“夕,你在打什么主意?”
  颜夕也不理他,自顾自对苏塔里笑,“我知道王心里的打算,本来今晚借那些人来揭发我的真面目,乘子王与众人震惊之际一鼓作气把我拿下问罪,当作骗取子王信任的妖女法办了,也是个好办法。
  她笑吟吟称自己为妖女,苏塔里理所当然并没有怎么,佐尔却听得脸上发青,要不是碍于有人,只怕已当场一口咬上去。
  “可惜子王也是要强,居然全部承认,把好好一场捉妖审妖闹到纣王妲已狼狈为奸的尴尬地步,王,现在只怕你再捉我去城中游街示众,都免不了要损子王三分颜面。”
  “那也没有办法。”苏塔里冷笑,“损三分颜面总比尊贵全损好,只怕姑娘还是舍不得这个王妃这个位子,不肯认罪伏法。”
  “我从来没看中过这个王妃位子。”颜夕被他笑得心头火起,索性站起来,昂首道:“王,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佐尔的妻子,是你硬要把我封做他王妃,我倒愿意把这两个身份分开来,还怕你心里舍不得呢!”
  “胡说八道!”
  “如果你继续这样认定我要当王妃,为何我们不试一试。”
  颜夕转头挑眉看佐尔,“或者说,佐尔,你愿意不愿意抛了子王身份与我走?”
  佐尔一怔,“夕,这就是你的主动方式?你是在逼我做决定?”
  “是。”颜夕苦笑,“佐尔,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帮衬过你什么,始终是你在迁就、容忍我,现在我更要逼你一句话,子王身份与我之间,你究竟会选哪一个?”
  她看了他的眼睛,轻轻说:“你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不算年轻,长得也不算很美,又无法为你诞下子嗣,心里还时常会牵挂另一个男人,我自私、刁钻、固执、多疑………。”
  佐尔忽然狂喝一声止住她,他一双紫眸睁得滚圆,大步过来捏住她手腕,骂:“你到底想说什么?不错,颜夕你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刁钻固执多疑愚蠢的女人,我从第一天见到你时就明白了,可我早说过,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从我手心逃走,大不了这个子王我不当了,你再敢说一句想离开我的话,我现在就活活掐死你!”
  他声音暴烈凶狠,苏塔里听得呆住。
  颜夕却狡黠地看着他,眼里水盈盈地,忽然轻轻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捂了嘴角,向他眨眨眼,“真的?那我偏要再问你第二个问题,是不是我现在说‘离开’两个字,你就会真的掐死我?”
  嘴上说得狡猾可喜,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头紧张,方才她拼了全力作孤注一掷,追问时自己手心里也攥了把冷汗,如今结局昭然,禁不住欢喜又酸楚,拉了佐尔的手,贴在面颊上,道:“佐尔,只怕这辈子我真是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
  “你疯了!”苏塔里这时才能说出话,他颓然坐下来,长叹:“佐尔,你太令我失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人才。”
  “他的确是个人才。”颜夕又抬起头,“王,江山美人的问题其实是没有的,如果让人挑,每一个人都会挑江山,最后选择美人的,通常只是为了另外一些原因,子王也不外如此,只是他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那种江山美人共得的人才。”
  她停了停,微笑,“我很高兴,我嫁了一个能兼顾仁义的丈夫。”
  “什么意思?”苏塔里奇怪地看她。
  “佐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佐尔不响,他此刻的眼神竟比方才颜夕逼问他时还要凝重,半天,才说:“夕,我只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们默默凝视,眼神复杂,苏塔里看了摸不着头脑。
  许久之后,还是颜夕开口说话,她说:“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去子王,也不会让子王失去名誉,你允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什么样的交待?”
  “我会还自己一个清白,同时,向你证明,我有这个资格做西域子王妃。”
  出王宫时,颜夕与佐乐共坐在马车里,她用长长发簪挑了只葡萄喂到他嘴边,柔声道:“我已同王击掌为誓,只怕明天就要动身出去,临走之前,佐尔,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有时候,你恨不恨我?”
  “恨!”佐尔想也不想,他不吃葡萄,伸手把她搂到怀里,双臂渐渐用力。
  “是,我也常常恨自己,明明只要糊涂一些,木讷认命一些,便可以更加快乐,人何苦要敏感至此,可是,佐尔,你不知道,我最痛恨的,是我的敏感每次都能猜中,它们竟然从未浪费过。”
  “我知道。”佐尔沉声道,他手上始终在加力,颜夕只觉两条铁臂勒住身体,逐渐紧迫至无法呼吸,手上一软,葡萄与簪子一同掉在地上,她唇上犹有笑意,眼角却已溅下泪来,“佐尔,你恨我的时候想不想杀我?”
  佐尔蓦然松了手。
  颜夕并没在第二天离开,回府后,她不过略略收拾了些行李,牵了几匹马,又独自离开了子王府。
  红茵与名叫昭华的少年半夜里莫名其妙地被人叫醒,等在王宫外,黎明前有一段时间伸手不见无指,他们听到有马蹄由远而近,同时有个女子扬声问:“茵儿,昭华,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扶姑姑下马。”
  认清楚这个声音后,两人同时大吃一惊,将手上羊皮灯抬到眼前仔细地看,那个笑吟吟纵马而来的女子不是颜夕是谁。
  “怎么?不认得我了?”颜夕在马上俯身向红茵,“你不是连我身上的痣都知道的吗?乖侄女,姑姑年纪大了,你也不过来挽扶一下。”
  她半是嗔怪半是嘲弄,机灵精怪如红茵也不知所措,颜夕也不理她,用马鞭一指少年,笑:“乖侄儿,姑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放心此刻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把全名告诉姑姑吧。”
  “小……,小侄凌昭华。”凌昭华只好上前行礼,又向四周打量,“王……,姑……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和你们回家呀,乖侄儿,你们这次来西域不就是要带我回去的吗?”颜夕冷笑,见凌昭华提了羊皮灯在四处乱照,索性挥鞭过去,一把把他手上灯线抽断。
  “呀——!”凌昭华以为她要动手,立刻就地翻滚到旁边,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护在身侧。
  “哈哈哈。”颜夕仰天大笑,一指他,“我知道你会武,可没料到原是使这个兵器的,乖侄女,你本来也不是使剑的吧,还不把靴子里的峨眉刺取出来,这么直别别的顶在脚旁,走路也不嫌难受。”
  她一语道破他们的家底,两人顿时尴尬,相视一眼,还是红茵堆起满脸笑容,过来立在她马前,问:“姑姑,怎么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有,子王到底想把我们怎么办?”
  “他不想把你们怎么办,只想让你们带我回去。”
  “回去?”红茵吃惊。
  “回去!”颜夕低身凑到她旁边,冷冷道:“红姑娘,你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不就是要我离开西域?现在总算一切如愿,我人也在这里了,怎么,你会想不出把我带到哪里去?”
  她不怀好意地自上而下打量红茵,直看到这个伶俐的小姑娘眼里露出怯意,才点点头,温柔地,无比诚恳地对她说:“红姑娘,说句老实话,你穿那身红衣裳,风光比起我当年可是差得太远了,怎么,那个命你穿这身衣服的人没有告诉你吗?他看你时眼神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说实话,你倒颇像我以前玩过的一只人偶娃娃呢。”
  天亮时,他们追上了一队商旅,混在高大骆驼队中一起向东而行,一路上红茵怒气冲冲,不肯再与颜夕说一句话,只有凌昭华常常过来问候她,未出西域之前,他还在维持所谓亲戚表象。
  “不用麻烦,”颜夕向他摇手,“乖侄儿,姑姑没有什么见面礼,少不得要怠慢了你,不如省些力气下来,反正这些商队里的都是自家人,做戏,还是留给别人看好。”
  凌昭华被她取笑得面上讪讪,其实这队骆驼商旅的确就是他们手下,颜夕不但看出蹊跷还当面点破,西域子王妃果然是不好惹的,他涨红了脸,不过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对她更加殷勤起来。
  偶尔,他忍不住问她:“王妃难道不想问我些什么?”
  “你想我问什么呢?”颜夕笑着反问他,面前的少年至多只有二十岁,同年纪的少女往往比少男更加成熟狡猾,因此凌昭华虽然手长脚长,身形高大,却比红茵略为稚气,可他偏偏喜欢同更成熟的女子对话,对颜夕道:“王妃如此笃定,是不是对我们的来历有几分把握?”
  “不,”颜夕终于收起笑容,向他忠告:“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但我知道你必是听从于红茵命令的,你不过是她的手下。还有,同对手不该说太多话,如果被我套出话头来,你的主人不会轻易饶过你。”
  凌昭华悚然一惊,面上顿时苍白。
  颜夕暗暗叹气,转头不再看他。
  一直走了近二个多月,才又踏上中原土地,商队的人马立刻换了身衣服,不着痕迹地与凌昭华称兄道弟起来,颜夕见了只是冷笑,果然他们并不去江南,而在边陲处的一座小镇上停驻歇息。
  傍晚时,凌昭华来请颜夕出去,“我家主人要见王妃。”他小心翼翼地请她上马车。
  马车四周悬了厚厚帐幔,坐在里面根本看不到外面风景。颜夕也不费心寻视,在车中闭目而坐,心里却是思绪起伏,他们终于要带她去见幕后之人了,那个人,会是小侯爷吗?
  


  马车又走了近一天,傍晚时才停下。有人上来掀起车帘,红茵与凌昭华此时垂手毕恭毕敬立在车旁,头也不敢抬。
  颜夕满腹疑问地下了车,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着穿黑色箭袖劲装,年轻却已经不小了,一把白胡须飘散在胸前。
  “颜夕,”他老远就叫她,声音洪亮。
  颜夕忽然打了个冷战,身旁有人提了灯笼,透过昏暗光线,她看见的是夏伯。
  “怎么,看样子我是不该叫你颜夕了?”夏伯冷笑,“我怎么能忘记,现在你是西域子王妃,哪会认得我们这些故人。”
  他叉手上来行了个礼,淡淡道:“主人在等王妃,请随我往这里走。”
  颜夕任他冷嘲热讽,自己按一按衣襟,颇有几分凉意。
  看眼前,分明是一处豪宅大院,朱门开启,露出一障太湖石山,夏伯领了她向石山左侧而入,虽然是夜里,仍可感觉夹道树木森森,风吹得树叶哗哗如浪。
  颜夕屏息向四周打量,黑暗里人影幢幢,婢女们端了银盘在佩刀侍卫身旁穿过,远处隐约几处楼阁,夏伯把她引到一溜侧房之中。
  红茵凌昭华始终跟在后面,在房前一起止步,夏伯低低道:“你们也一起进去吧。”
  他伸手推开大门。
  里面几间房间全部打通,看模样是个侧厅,地上细磨青石板上铺了巨大彩织毡布,门旁垂下锦帐珠帘。有一个人立在最朝里的书案旁提笔作画。
  颜夕慢慢走进去,隔了花枝斑斓的地毡,桌上玉盒里盛了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华灿华美的五彩鲜艳,那人便从这一桌糜烂之色中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这只一眼,颜夕几乎全盲。
  在无数个梦里,她曾梦到过他,并不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偶尔一回头,淡淡微笑,他眉目萧萧温润清朗,藏不住几星冷酷锋芒,无边寂寞的风华。
  小侯爷,含笑睨了她,如以往千百夜千百次千百个回眸,不喜、不惊、无忧、无欲。
  “阿夕,”他嘲笑似地问,“是不是一路赶来太累了?脸色这么难看?”
  猛地含了一口气,颜夕失心疯地冲过去,隔了桌子、玉盒、画卷,伸出手,果断、绝望、直接,像要用力穿过阴阳之界,拉住他的衣襟,一把撕开。
  “啊———!”红茵凌昭华齐声惊叫,目瞪口呆地看她放肆。
  可他只挥挥手,示意众人噤声,衣襟被扯开,露出一片紧实胸膛,颜夕呆呆地看着那里,如对了一只鬼。
  “阿夕,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颜夕只是盯着他的胸口,灯光下,那里的皮肤苍白得有些发光,一片光滑雪白之后,几挑刀痕刺破如燕尾铁钩。
  “你是在找我身上的红痣?”他只是凝视她,“我们有相同的红痣在相似的地方,阿夕,你说过这就是命运。”
  “不——!”颜夕终于惨叫,凄厉似被人一箭贯心,血淋淋地挑出团筋脉骨肉,横在眼前痛不欲生,她指了他,叫:“你不是永乐侯,你只是一个与他面目相似知根知底的人,别以为能骗过我!”
  红茵与凌昭华已经回过神,忙跟过来把她拉离桌子。
  “我当然不是永乐侯,别人称我嘉瑞公子。”他已经将衣襟理好,从书桌后走出来,一直到她面前,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一手抬起她下巴,轻轻道:“阿夕,从现在起,你可以叫我裘公子。”
  他手指触到她肌肤,冰冷滚烫金星四溅,颜夕只觉一阵晕眩,伸手使劲将他格开。
  “阿夕,正像你所看到的,我的名字已不复当初,我的身体也不是当初的那个身体,被毁掉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份名字、身上红痣,还有我之往昔,连你也在努力忘记我,当面都不肯相认。”
  离得那么近,她可以仔细看他面孔,不,他并不是小侯爷,虽然五官酷似,可她了解这张脸胜过任何人,只怕小侯爷自己也未必能熟悉过她。
  虽然隔了一年多,那人早已朽化成泥,可那张脸却揉进她记忆深处,眼前这个人不是小侯爷,他的容貌比柳若坚的更柔和清秀,因此也显得年轻了些。
  “我为什么要忘记你?”颜夕渐渐平静下来,三魂七魄复于原位,凝视他,说:“你是嘉瑞公子,你不是永乐侯。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他们相距不会超过三寸,嘉瑞公子的呼吸拂在她脸上,有种薄荷冷香,颜夕情不自禁伸手抚他面孔,纵然他不是那个人,可这张脸,几可乱真。
  “放肆!”有人喝,红茵跃身上来,气急败坏地斥:“居然敢对公子无理!”
  颜夕放下手,转头看她,叹:“红姑娘,放心,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又伸出手去,这一次,推开嘉瑞公子。
  “我明白了,你不过是在冒充永乐侯,想将他手下一并归于已用。”
  “哦?阿夕,真相是很玄的东西,任何时候,话不要说得这么肯定。”
  “不要叫我阿夕!”颜夕皱眉,突然像红茵一样怒得涨红脸。她瞪了嘉瑞公子,沉身喝:“请叫我颜夕,或子王妃。”
  “哈哈哈。”嘉瑞公子仰天大笑,他大笑时更是像足那个人,颜夕呆住,恍惚间疑窦暗生。
  “可是,阿夕,我只会这么叫你。”他瞬间又沉下脸,转头向门口,“夏伯!”
  黑衣精干的老人匆匆而入,束手待命。
  “我吩咐的一切都办妥了吗?”
  “是,公子。”
  “那些信也都送走了?”
  “是!”
  “你有病!”颜夕忍无可忍,冲口道,“夏伯,你将所有旧部汇集于此地帮衬他,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永乐侯?当年永乐侯所做一切是为了谋划江山,而你此刻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夏伯抬头与她对视,却不说话,神情很是倨傲。
  “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忠于主人。”嘉瑞公子冷冷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你一样彻底忘掉过去。”
  他侧面对了颜夕,眉锋一挑,眼里含了冷笑与嘲讽,颜夕蓦然心惊,竟又犹豫起来。
  她嘴上仍强硬,道:“这话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或许我能容忍愚忠,却见不得有人为了得利于愚忠故意指鹿为马,公子以为自己长得像某人,便能将其所有归于自己名下了?不要告诉我你同样在觊觎江山,公子若怀了这个心,只怕下场会比永乐侯更不堪!”
  “住嘴!”夏伯猛地大喝,他气得胡须颤抖,指住颜夕,“你竟敢当面辱骂侯爷,颜夕,若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必杀你。”
  颜夕呆住,夏伯诚忠她向来知道,可他竟也真心认定嘉瑞公子是永乐侯,莫非……。她转头又细看他,越看越迷惑,面目神情或有七分相仿,但他没有那颗红痣,他身上只余刀疤。
  “算了。”嘉瑞公子也看她,高深莫测地微笑,“她只是在拒绝相信,阿夕,你真是越变越令我满意。”
  他声音笃定沉着,颜夕却越加焦躁起来,霍地转向夏伯,喝:“我明白了,是你与他串通一气,将以前所有事情告诉他,帮他装扮成永乐侯继续号令部下,夏伯,愚忠也好,狡诈也罢,我只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白白把永乐侯的心血送与他人做嫁衣。”
  “请姑娘放心,在下始终很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倒是姑娘在西域乐不思蜀,早埋没了本性才是真。”
  “你……。”颜夕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们都下去。”嘉瑞公子摆摆手,“不必在这里争执,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是。”夏伯与凌昭华立刻施礼退下,红茵瞪了一双圆圆的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他们打量。
  嘉瑞公子冷冷地看着她,眼色凌厉直直看到她怯怯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咬着嘴唇垂手退下。
  他自己探手过来拉了颜夕,道:“来,我领你去房间。”
  “放手!”颜夕火烧似地跳起来,甩开他。
  “怎么?”他好笑,睨她,“你不会想对我摆什么子王妃架子吧?那只紫眼狐狸允许你到这来难道只是为了招摇身份?”
  一提佐尔,颜夕沉默下来,她沉声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传他的一句话。”
  “哦?”
  “公子自以为收了永乐侯旧部,又避在人迹罕至的边境,就可以放手作为了?子王明白你要做什么,他让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的计划不会成功的。”
  “哦?”嘉瑞公子笑起来,并不生气,反而悠闲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又肯定不会成功?还有,阿夕,他让你来这,就这么肯定你还能回去?”
  说到后来,他忽然轻笑起来,“阿夕,不要告诉我说他事先没有考虑过你的安危,那只紫眼狐狸是什么都要算足算准了才动手行事,他肯让你来,就是因为了知道我是谁。但是,有一点他没有算错,我的确不会杀你。”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她,靠在耳边低低道:“你不知道吗?我和他打交道颇有一段日子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阿夕,你猜,他在怕什么?”
  声音低低,像只蠕动的虫贴了耳根钻进来,又痒又麻,颜夕立刻侧头避开,嘉瑞公子更是微笑,他施施然走开去,负手叹:“阿夕,他的确聪明,知道一切事情沟壑细节,可惜,这样一个人,竟与我为仇。”
  “与你为友又怎样?”颜夕突然反驳他,“是不是若能与你联手,你便又能以我为饵?”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惊,忙紧紧闭了嘴。
  “哈!”嘉瑞公子笑,“原来你还在这了这事生我的气。”
  “哼!”颜夕索性别过脸去。
  此时房里的人都已退出去,两人独处一室,虽然颜夕认定此人并不是小侯爷,可那张脸如只隔世的鬼,扰得她心神不宁,她皱眉,“我猜你是不会放我走的。”
  “是。”
  “这次你想利用做什么?公子,请容我提醒一声,子王既然肯放心让我来,你的那些花样也许并逃不脱他的手心。”
  “也许。”
  “即使是这样,你仍想试一试?”
  “是。”
  嘉瑞公子淡淡道:“上一次在中原我输给了他,阿夕,你虽然机灵,可比起佐尔仍败了几分,这一点在你嫁给他的一年里想必已很明白,他存心宠惯你才由你爬到他头顶去,可若是场面上办大事商量计谋,你并不是他的对手。”
  “哼!”
  “你不信?阿夕,中原时我与他交手数次,你不过略知皮毛而已,佐尔不过当你是个小孩子,许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哦?我愿洗耳恭听。”
  “算了,我也不想告诉你。”他微笑,“这的确与你无关,是我与他之间的手段。”
  他越说越认真,颜夕暗里惊异,侧头看他,灯光下面容清癯,有种莫名忧郁,越看越像那个人,可分明又有些不同,难道一切差别只是因为灯光、岁月与记忆?
  她忽然问他:“如果你是永乐侯,为什么当初要扮死?”
  他不响,挑眉看她。
  “你不是要保全皇族尊严吗?为什么还要这样苟且偷生?”
  “你记住。”他一字一字告诉她,“我现在的名字是裘嘉瑞,不是柳若坚,永乐侯早死了,他的尸身如今埋在皇陵里。”
  “啊,那你是想说自己在改头换面,脱胎换骨?”颜夕冷笑,“好,纵然我肯相信你这个说法,那一晚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戏,现在你有了新的身份,又可以借尸还魂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她一口气替他说完,末了看他一眼。
  嘉瑞公子面无表情地坐回椅上,落寞看了房间一角,沉默不语。
  “公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故事吗?”
  “那又有什么重要?”他听了这话转头凝视她,淡淡道:“相信或不相信,阿夕,你何必苦苦求得结果,你只需要问自己一句话: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而佐尔居然肯让你来这里?”
  他看着她眼睛,一直看到瞳仁深处,那里有张面孔正微微的笑,它说:“阿夕,不要再追问辩驳,重要的不是你说了什么或我说了什么,重要的,是你来了,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相信,又怎么肯站到我面前来!”



  十一

  颜夕的房间与嘉瑞公子只一墙之隔,她的卧室不过是他的厢房。
  看了那扇形同虚设的门,颜夕冷笑:“公子真是待客有方无微不至,看来若是我半夜口渴,还能请公子过来端茶送水。”
  嘉瑞公子一怔,继而微微皱眉,只是看着她,颜夕突然忍气吞声,去自己房间坐了。
  他沉默时尤其像小侯爷,冷漠而不屑,仿佛任何人与任何事情都是麻烦冒犯。
  半夜里颜夕仍听到他翻阅书卷,极缓级缓,必定一字字细斟慢酌,偶尔有人进屋回话,也是压低声音轻不可闻。
  如此相似,与她十八岁之前的生活几乎同出一辙,颜夕心头郁痛起来,起床披了袍子推门出去。
  房外阴影里有人影幢幢,颜夕才走至门外三步之遥,立刻有人走出来劝阻:“请王妃止步。”
  她回头瞪他,居然是凌昭华,笔直立在黑暗处,已换了一身靛蓝劲服。
  “请王妃回房间。”他被她直视得脸红,垂头施礼道,“公子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这个院子。”
  “还有什么任何人,只是我一个吧!”
  他脸更红,低头轻轻劝:“王妃,请不要为难我。”
  颜夕皱眉,她向来吃软不吃硬,面对如此稚气的一个少年,不过是一个青涩腼腆的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她转身回来,却见嘉瑞公子已经立在门外。
  夜里风大,他披了件丹凤朝阳缂丝宽袍,越发显得身形萧瑟,清旷静穆的红尘里一道落寞的影子。
  颜夕慢慢走过去,细看他烟笼云罩的风姿,眉间梨魂鹤梦,翩翩一瞬即逝,不,他不是那个人,小侯爷不会有这样缥缈的气质,嘉瑞公子的清冷孤傲仿若鹅毛柳絮,不会寒彻骨髓阴森如霜雪。
  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阿夕,你在想什么?”
  “不,我没有想什么,公子,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那个人。”
  “哦?”
  “请相信我,我曾和他共处十年,我知道,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何以见得?”
  “他不会有你这样的表情,不会露出疲倦,无论何时,他是一只闭目养神的豹子,可只要有人接近,立刻会睁开眼睛,警觉精光四射。”
  “呵呵。”他微笑。半仰起头细细想了想,道“也许。”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是柳若坚了?”
  “我从来没有说我是他,我只是嘉瑞公子,以前的那个人早死了。”
  颜夕皱眉,他说话间暧昧含糊,那一种神情竟又令她犹豫。
  “阿夕,我在想,你这样希望我不是永乐侯,是不是因为不想看到他落魄,你情愿他身份荣耀的死了,也不希望他作为一个不得志的平民在尘世受辱?”
  他抬眼看她,眼底竟有针尖似的锋芒,道:“你到底是在抗拒永乐侯本人,还是在抗拒他的落难真相?”
  他终于露出埋藏在丰神俊朗下的犀利尖锐,双眸明如寒星,丝丝络络溢出血气,他说:“阿夕,我知道你本性多疑,只是不要用这样的态度来对我,你有今日面目,也全是我一手所为。”
  耳根处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颜夕努力镇定下来,才发现这个人就是自己。
  嘉瑞公子脸上疲倦渐渐消去,黑暗中眼睛越来越亮,面色更苍白,他轻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只紫眼狐狸送你来这是为了什么!他知道只要有我活在世上一日,就不可能真正得到你,所以情愿孤注一掷赌一记,可是,阿夕,你说他会赢吗?你会不会从此陪在我身边,永远不再去见他?”
  他伸手搭在她肩上,丝袍轻柔,可以感到下面的肌肤体温,颜夕不自觉地在发抖,却又没有力气把他的手挣脱。
  那张脸,从来没有这么像永乐侯柳若坚,眉锋斜挑,嘲讽、冷酷、藐视一切,他紧紧逼住她,说:“你嫁给他只是为了替自己找归宿,你以为我死了一切事情就也都完了?阿夕,你真以为自己找到了好结果?”
  他越说离她越近,渐渐唇齿贴了她的耳垂,颜夕面色如身上月白丝袍,魂魄出窍升至半空,俯视地上的一男一女。他高大、强健、气势迫人,她则仿佛回到八岁时的模样,小小柔弱的女孩子,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孔。
  这不过是第一夜,她便已无力招架溃不成军,颜夕突然无比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永乐侯,这一辈子,她都不是那个名字的对手。
  她不敢看这张脸,不敢想以前的事,不敢与他利语交锋,他像是她幼时的一个噩梦,要拼尽全力在每一个午夜里忘记片断。
  可此时她却将一切想起,幽蓝深邃的夜里,他拥住她,说:“你颤抖得这么厉害,是在怕我吗?还是在怕自己?阿夕,那一天晚上你其实想我去死吧,我死了,你才能继续走下面的路,可现在我又站在你面前,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她流下眼泪,伸手去推他,可无论怎么样也推不开,那双手臂稳如铁栏,将她困在当中,他继续冷冷道:“阿夕,依我看这一次和你佐尔要全盘皆输。他不该让你来我身边,这一辈子,除非是我先放手,否则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我。”
  “不——”颜夕终于叫出声,拼命挣扎。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一个女子声音问:“公子,有事吗?”
  红茵提着剑,试探地、慢慢地走近他们。
  嘉瑞公子松了手,颜夕立刻脱身出来,她身上衣袍凌乱,脸上更是泪水纵横,红茵见了愈加恼怒,可面上不敢露出破绽,停了停,她马上清脆无辜地道:“请恕红茵无理,公子,方才我突然听到动静……”
  “你没有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嘉瑞公子截口道,“你今天晚上负责巡查南门,走到这里来,只怕是故意偷听动静。”
  “啊,请公子恕罪,我……”
  “你想知道什么?”他不让她说下去,笔直走到她面前,冷冷看住她,“红茵,你一向聪明机灵,尤其懂得把握机会,可是也太具好奇心,你想知道我和王妃到底是有什么渊源对么?”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颜夕,微笑:“阿夕,你说,我们以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夕此时已镇定下来,擦干眼泪与他相对。
  “阿夕,你这么想忘记过去?”他笑得极其挑衅,“你始终没有忘记什么,你不过是尽量将其藏好罢了,佐尔一定也为此出了不少的力,可是,有用吗?”
  他自言自语似地,含笑看她,颜夕被他看得激起怒火,正要反驳,却见他已转头回去,托起红茵的脸,笑:“在接王妃来的一路上,你办事很不周全,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红茵,你究竟在想什么?”
  红茵被问得张口结舌,脸上通红,正搜肠刮肠地想要解释,腰上忽然一紧,嘉瑞公子已经拥住她。
  “啊?”小姑娘毕竟年少,立刻惊叫起来。
  他不等她再露出惊骇表情,俯身上前吻住她的唇。
  颜夕在后面看得分明,眼前似有响电劈面,震惊到目瞪口呆,眼睁睁看嘉瑞公子将红茵娇小的身体完全覆入怀中,一路含吻不放。
  这样的肆无忌惮并不陌生,她十八岁那年,曾见过某人同样行事,那一天她去给他送信,却见他在书房里搂住歌姬亲热,听到她脚步后,他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问:“阿夕,你有什么事?不要来打扰我。”
  她惶惶退下,回到房中后身上如得了不知名的寒疾,热汗与颤抖一阵接了一阵,交替相虐,而胸中分明碎了些什么,有无数锋利的棱角对搏互刺。
  颜夕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却见对面嘉瑞公子停下动作,转头看住她,淡淡道:“阿夕,请不要打扰我。”
  记得小时候,府里有一个小厮最怕鬼,众人便在半夜用布抹头去堵在门口吓他,谁知他一见之下没有大叫大哭逃之夭夭,他傻傻站在那里,痴痴如木塑泥封。
  三天后,他断了气,死前始终维持受惊时的表情与姿势。
  那时颜夕不过十四五岁,她早已忘记那孩子原来的面容,只是深深记得他临死前灰白变形的样子,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挣爆眼眶。
  从此后,她明白恐惧是能杀人,虽然他怕的只是一只不存在的鬼,可小侯爷是存在的,或者说,他曾活生生的存在,令她永远心头惊悸。
  恐惧之前,似乎永远只有两种选择:消灭它;或睁大眼睛等待下一次。
  短短一瞬间,颜夕思绪已经千转,如果这一次她再听从他退下,只怕日后将永无翻身之日,一直到余生,她都得在他与各色女人之前保持这样的惶恐态度。
  颜夕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如果这是一场噩梦,也该是它醒来的时候。
  红茵在嘉瑞公子怀里揉搓至酥软如泥,朦胧中她明白颜夕在一旁观看,却没有感到羞涩难堪,相反,越来越兴趣欢喜,公子竟在那女人面前与她亲热,岂不是在向她证明那女人并不算什么问题。
  “咣当”,意乱情迷中她松了手,宝剑跌在地上。
  颜夕双目敏锐,脸上也飞起奇怪红晕,她屏住呼吸,走上去,在他们身边捡起那柄长剑,果然是她以前常用的那一把,剑柄握手处窄而平滑,是当初永乐侯为她定制的尺寸。一手按在剑柄上,宝剑‘苍’地出鞘,她毫不犹豫,举剑向那两人刺去。
  嘉瑞公子一直留心她的动作,此时见她竟然挺剑相刺,立刻抱了红茵旋身避开。颜夕一剑出去又翻腕回来,动作利落干脆,直直削向他胸前。
  这一套剑法也是永乐侯亲手教给她,一招一式轻盈、毒辣、速战速决,全靠手腕的连串动作带出复杂剑花,顷刻间已将他全身要害处罩在剑光中。
  嘉瑞公子拧身避开第一剑后,手上吐力将红茵推开,他身形迅捷矫健,动若脱兔,虽然空手对白刃,不过十招之后,反而将颜夕逼到下风。
  乘了一个空隙,他欺身至颜夕左侧,飞身踢她左踝,颜夕回剑护绕在腰际,嘉瑞公子步法敏捷,继续攻她另一只脚,一记铲在她右腿膝盖后,将她铲得向后仰倒。他手上同时出招,夺过她宝剑抵在颈旁。
  颜夕跌坐在地上,颈上一凉,长剑已如泓秋水架在肩膀上,她毫无惧色,平静的、冷冷的瞪住他。
  “你这算做什么?”嘉瑞公子道,“阿夕,你越来越没有耐心。”
  “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她啐他,勃然大怒,“我管你是什么人,柳若坚也好,裘嘉瑞也罢,我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永乐侯侍女颜夕,若是你再敢做这样的事,我发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定与你拼个玉石俱焚。”
  她伸手一把推向颈旁的武器,不管锋利雪刃森森,倒是嘉瑞公子吃一惊,自己飞快地收回长剑。颜夕仍被剑体伤到,在手掌上划出细细一条血痕,她咬牙切齿,毫不在意,伸手指住他鼻尖,大声道:“你这么想重做一次永乐侯?当然可以!但现在的颜夕却不会如以前一样随你摆布,除非你今晚一剑杀了我,若是再敢借用任何人任何事当面污辱我,相不相信我会和你同归于尽?”
  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揪住他衣襟,用力捏住,像是恨不得要掐死他,喝:“你以为我再会像以前那样听你的话躲回去哭泣?放心,如今要想我流眼泪,除非拿你的鲜血来交换!”
  嘉瑞公子任她揪了衣裳,沉默听她把所有话说完,待她呼吸略微缓和下来,他才微笑,叹:“不错,你真是改变不少,可见那只西域狐狸没有白白把你带走,你总算不是个小女孩了。”
  他满意地凝视她,颜夕被他看得心头发毛。
  “我很高兴,你终于懂得如何替自己争得地位,果断坚定,而不是一个办事犹豫的女人。”他伸手去抚她手上伤口,颜夕立刻缩手回来,同时放开他衣襟。
  “说实话,阿夕,带你到这里时我还有些担心,怕这样的冒险终是不值得,可现在看来,你果然不弱,相信这一次我与佐尔的交战,因为有了你,一定能更加精彩刺激。”
  他轻轻的笑,忽然捏住她手,强力拉到自己面前,看一眼,竟用舌头舔了那条伤口,颜夕缩手抢回不迭,皱眉惊愕万分,而嘉瑞公子只是微笑,月华下他目如秋水,唇红齿白神采奕奕,在颜夕眼里却与一只雪狼无异,他柔声说:“我很开心,阿夕,你知道,我喜欢强大的敌人,无论是胜是败,只要棋逢对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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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九月的边陲小城中,夜凉如水,抬起头,天上已是一轮满月,银色月华中,远处树影婆娑,檐牙相错。
  风中没有更鼓节击,唯有铁马隐约叮当清脆,远远地传过来,又从耳根旁绕过去。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重重复复,上演有关记忆中的细节。
  沉静夜色里,颜夕低头看自己手背,那里横了条一指长的血线,方才有人在伤口处舔一记,到现在它仍在涩涩痛楚。
  抬起头,冷冷月光下更苍白更诡异的是一旁红茵扭曲的面孔,她秀媚如狐的丹凤眼,花瓣似玲珑娇嫩的嘴唇。
  颜夕眼也不眨地凝视她许久,忽然说:“红茵,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模样很奇怪。”
  “……”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嘉瑞公子也不知底细,他以为她只想羞辱对手,于是转头看红茵一眼,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红茵默默地咬住嘴唇,不敢违命,纵然满腹愤怨难消,仍恭顺地退下。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他要轻视我。”颜夕看了她的背影,惨然道,“原来,当一个人没有了尊严,一味柔顺委屈,再多美貌灵秀都成了虚设,当初他怎么会来看我一眼,我根本就是一只华丽的木娃娃。”
  “未必这样,阿夕,你想得太多了。”嘉瑞公子柔声劝她。
  “红茵对你痴心一片,你可曾回眸一顾?”颜夕摇头,“公子,对于你,她并不是不够美,不够慧,却是太过听话服从,任何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容易到伸手可得,人就不会看重它。”
  “哦?”嘉瑞公子挑眉一笑,“你不过是想拐了弯说我贱。阿夕,口气怎么变得这样客气?你不是没有当面骂过我。”
  “是的。”颜夕喃喃叹,那一夜,她发了狠,居然当面向他说了那些话,那时她的确是想逼他死吧,似乎只有他死了,所有心事才能一了百了。
  月光下,嘉瑞公子眉目笼罩了淡淡的光,将一切与永乐侯不符的细节全部掩盖不见,光线与记忆密密衍生,失误相补相融,他风华清扬的面孔从未这样令她堕于梦境,颜夕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这张柳若坚的脸。
  “你说,他是怎么看我的?”她轻轻问,“如果一切重来,如果我不再服从温柔,他是否会待我略略不同些?”
  嘉瑞公子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认真的说:“阿夕,如果一切真能重来,你我绝不会是在这个模样。”
  “哦?”颜夕自己也侧头细想,继而叹,“不错,如果我不听话忠心,他又怎么肯留我在身边。”
  多可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痴心害了她,却也令小侯爷因此不肯放手。
  “或许你还有机会。”嘉瑞公子轻轻说,他任她轻触面孔,纤细的手指如只只小嘴在皮肤上慢慢点过,这一刻,颜夕的瞳仁中有星子如花般绽放,一朵又一朵,瞬息开放又瞬息凋谢,枯荣彼此交欢侵袭,喜胜于忧,忧又盖过喜。
  他俯身上前,过去吻她。
  颜夕并不避开,与他相遇,含了他唇间淡淡薄荷清凉。
  嘉瑞公子的眼睛明亮起来,他一手拥住她腰,一手托了她颈,慢慢地用力。
  “你还有机会……”他喃喃地在她耳旁吻语。
  “嘘……”颜夕将他从耳旁拉回来,她以动作呼唤他,莫将时间空度,唇齿间吹气如兰,残酷的花香的美,吞噬了一切。
  嘉瑞公子苍白的皮肤上渐渐有淡淡红晕,他的吻也温柔似水,万般怜爱而曼妙,贴了她最柔弱的地方,如曲修蛇婉转钻探。
  月色漓漓,空中迷漫了雾。
  在这最消魂温柔时刻,颜夕忽然抬起头,伸手推开他。
  嘉瑞公子唇上犹带了光,脸上已经大惑不解。
  “不,我不会再有机会了。”颜夕自己站起来,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他,“你不是柳若坚,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公子,这一场戏该结束了。”
  “哦?”嘉瑞公子也站起来,叹,“你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你无须懂我。”颜夕摇头,她怎么能告诉他,最后令她识破的,不是他的话,他的动作,或这一系列尔虞我诈的心机,而时刚才他们那么接近时,嘉瑞公子与永乐侯的方式不同。
  想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密动作,他或许可以与永乐侯长相酷似,或许可以冒充柳若坚的仪态话语、行事思路,可他无法冒充那人的吻。
  看着地上白霜似的光,颜夕止不住又叹一口气,为什么她此刻如此失望,或者在内心深处,她并不希望眼前人不是柳若坚。
  她低头将衣襟理好,问:“公子还有什么事吗?如今我已肯定你不是当年永乐侯,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再扮作他的样子,有什么话直说。”
  嘉瑞公子上下打量她半天,突然一笑:“我似乎有些明白是哪一环出错了。”
  他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查觉失误后并不一味狡辩下去,坦然自若地道:“颜姑娘,看来我们真的要换种说话方法了。”
  身份一暴露,居然连称呼也立刻变了,颜夕不由瞪他一眼,暗地里倒有些佩服他的沉得住气,的确是个惯于运帱帷幄的人。
  “你让人把我带到老巢,想来并不只是要我相信你是当年的柳若坚,如今我识破你的身份,只怕你所有计划需要改动。”
  “未必,颜姑娘,枝节可以修改,大局不会变化。”
  他和颜悦色地向她解释,仿佛她不是对手,也是共谋之一,颜夕听了不知是气还是笑,此时的嘉瑞公子温文乐雅态度可亲,越来越脱离永乐侯孤傲的影子。
  他甚至向颜夕眨眨眼,微笑:“我们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颜夕怔住,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小侯爷的脸上看到如此轻松调皮的表情, 蓦然一口气卡在喉口,很有些吃不消。
  第二天他带她出发离开。
  靠在舒适的马车里,嘉瑞公子在对面高深莫测地笑,日头底下他面孔更与永乐侯相差许多,眼角没有一丝细纹,肤色明亮光滑,有种少年蓬勃的美。
  记忆里永乐侯年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秀美五官,而嘉瑞公子亦无法拥有小侯爷的璀璨风华、面目如玉,温雅中埋着剑气刀影。
  “你是不是又在想他?”嘉瑞公子问,“虽然你一直不肯承认我是他,可每次看到我的脸,你根本就是在看着他。”
  “也许。”颜夕面无表情地转视窗外,这一刻,她想起了佐尔。
  说来可笑,虽然经历种种,生命中却似乎只有这两个男人曾交替出现,牢牢霸住一生坎坷,喜也因此,忧也因此,叫她无从诉说原由。
  “颜姑娘,可知道在中原的一种花卉?”
  “哦?”
  “是那种连枝的蔷薇,生长在普通人家的院落里,多刺而娇艳,种栽时也是一支花杆,可时间久了,只要给它一面墙、一颗树、甚至是几根线网,它就能一路攀爬上去,到仲夏时必定叶盛枝茂,远看如一片花海。”
  “的确有些印象。”
  “我曾在遇到自海上而来的异域商人,他们说在彼邦有一种花叫玫瑰,长得与中原蔷薇非常相似,也是独支生长多刺芬芳而美丽,所以当他们看到这种漫生的蔷薇时,异口同声称它为‘浪迹玫瑰’。”
  “是吗?”颜夕看他一眼,“公子曾经在海上经商?原来确有自己的来路。”
  “唉,我现在说的是浪迹玫瑰。”嘉瑞公子苦笑,凝视她,“我想说,颜姑娘的性格很像这种花,顽强、坚韧、不羁、无往而不达。”
  “你是想说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吧?”颜夕冷冷道,“公子自己何尝不是,你不过有了一张肖似某人的脸,便马上借此一步登天。”
嘉瑞公子被她顶得一呆,他沉默下来,落寞地看了车中一角,半天后,淡淡道:“不错,在你眼里,我是唯有这张脸而已。”
  他忽然探手过来,迫她在狭小的空间里闪避,可他只是抢手抽出她发上簪子,颜夕只觉头上一松,长发已披了一肩。
  “你这是干什么?”她挽了散发怒视他。
  “你说呢?”嘉瑞公子狠狠地笑,掉转长簪一头,将尖锐抵在脸上。
  颜夕吓一跳,只觉他行事荒诞突兀,忍不住讽刺道:“成败还未作定数,公子就要自尽谢罪……”
  话还未说完,却见他长眉一挑,指上用力,将簪尖在脸上划了一条线。
  鲜血慢慢流下来,颜夕眼睛渐渐圆了,瞪了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试试如果没有这张脸,你又会怎么对我说话。”他若无其事地笑,翻转簪尖又要继续。
  颜夕哪里肯答应,立刻飞身扑过去,夺住他手腕。
  “你疯了。”她喝斥他,“公子,请不要做荒唐的事,相信子王也不喜欢自己有个愚蠢的对手。”
  “是为了子王?还是为了永乐侯?”他也以讽刺回她,“颜姑娘,我不会做荒唐无理的事情,只怕你始终不知道自己在维护哪一个才对。”
  他身材颀长,腕骨却纤细,触手处肌肤冰冷,颜夕像是捏了条蛇,立刻甩手丢开。
  “哈哈哈,”嘉瑞公子仰头大笑,脸上鲜血骇人。他偏偏又在挤眉弄眼,问她:“我是不是说到你的痛处了?颜姑娘,你真正关心的还是这张脸,所以你虽然知道我是假扮的永乐侯,却还呆在我身边,你根本只是想从我身上抓住他的影子。”
  “闭嘴!”颜夕皱眉,眼看他竟是这种神经质模样,一边笑一边血滴不止,恨不能一掌上去把他掴停,可手上贯满力,到底连指尖也没有动一动。
  “公子?”车外有人低声询问。
  嘉瑞公子顿时安静下来,警觉道:“什么事?”
  “回公子话,前面便是阿罗崖。”
  “好,夏伯呢?”
  “小人在。”
  “按我昨天交待事情的办。”
  “是。”
  下车时嘉瑞公子脸上犹带血迹,可神情已完全不同,他冷冷扫视周围,低低对夏伯吩咐布置。
  颜夕也下了马车,红茵陪在她身后像一名婢女。偶尔与颜夕目光相接,愤愤怨怼难消。
  阿罗崖并不是山名,却是个不小的城镇,塞外罕见这样繁华的城镇,街上人行如流,各种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夏伯早已打点好落脚地,人马停在一处宅园之前,门匾上斗大三个字:罗歌府。
  众人如星拱月般拥了嘉瑞公子进府。
  红茵穿了件宽袖长袍,袖里藏了匕首,在后面抵了颜夕腰,催她前进。
  颜夕哪里会吃这套,索性立在原地,睨她:“刀子抵在脖子上才是妙招,红姑娘要不要试一试,效果包管比现在还好。”
  红茵怔住,涨红脸不说话。
  嘉瑞公子微微皱眉,向夏伯一个眼色,那老人立刻走到颜夕面前施礼。
  “颜姑娘,请随我往这里走。”
  “好。”颜夕微笑,跟在他身后,看这老人身板硬朗精干不输往昔,自己忽地一笑,道,“夏伯,小侯爷真是会挑人办事,虽然疑心太过,可终也有目光犀利的好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痴心妄想咎由自取,可没料到你也是一样,咱们可算永乐府中最痴最傻的两个人了。”
  “胡说!”他再也忍不住,喝她,“你这女人背主求荣,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那么,就是你比我更痴更傻了。”颜夕也不怪,仍是笑,“夏伯,想不想听一个笑话?”
  “哼。”
  “有个人家里藏了一尊玉佛,可谓锦罩纱笼,早叩晚拜,平日就算是打扫也绝对不许任何人动手摸一下,偶尔有最近最好的朋友来,只许在三步外看一眼,说:‘此佛乃天底下最净最尊的物事,尔等凡夫俗子肉眼观瞻已是大福,休想动手触及。’于是有朋友问:‘请问此最净最尊之佛是何来历?’主人回答:本人亲手所雕刻。”
  她含笑看了夏伯,不再说话。
  夏伯一怔,细细品味,随即脸色通红。
  “似乎你已明白我在说什么,夏伯,看来世上竭力膜拜于亲手所制偶像的人不止那人一个。”
  “呛,”夏伯佩刀出鞘恨不能立刻斩了她。
  颜夕却知道他不过是在做样子,发丝也不动,稳稳地看住他,“夏伯,小侯爷地下有知,只怕也不会原谅你把他生平书信手件转赠于他人,你知道的,他以前最痛恨别人翻查他的东西。想必那一晚他要求你把所有私密物件焚毁,可惜,你忠心至不忍让他消失于世上,居然私自将一切物件保留下来,用他的钱与物重塑了一个永乐侯之魂,只是你劳心费力地做了这许多,最后只怕还是一场空?”
  
十三

  “是,也许我终究是一场空。”夏伯双眼濡湿,底下条条红血丝狰狞,他咬牙切齿,将刀在鞘间来回拖了几次,到底顾及了嘉瑞公子而按捺下去。
  这尊佛虽是他亲手所制,可他早已习惯对它俯首贴耳。
  颜夕仰起头,无法自控地大笑起来。
  那个人真是死了吗?为什么世界竟还为他延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滚滚自发如山崩石裂,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拒绝。
  自始至终,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侧冷眼旁观,那一定是,命运。
  嘉瑞公子晚饭后来她房里小坐,他换了身雨前青仙鹤盗芝长袍,腰系平金丝带,笑吟吟地对她说:“想不想去镇上玩玩?这里的风土人情介于中原西域之间,极其特别。”
  “公子不会做荒唐无理的事,所以,如果我说不想去必定也是白白浪费口舌。”
  “哈,颜姑娘,我真是喜欢你的脾气,痛快!”
  他果然带她出去,让夏伯领了凌昭华与另一男一女两名侍卫,如普通富裕子弟携眷出游。
  可罗崖之傍晚仍热闹非凡,长街上车水马龙,胭脂锦锻玉器食坊客来客往,灯笼串串如璎珞明珠耀眼,可罗崖最盛名的是舞妓与良马,各地富贾财阀俱聚于此处挑选美人宝骑。
  姬龙阁便是这样可同时交易美女与骏马的场所,作为可罗崖最繁华的夜市,他们自有妙招。宅中前院设跑马阁,后院为舞云阁,入夜后客人坐于双阁之间的楼台上,左边是美人伴了丝竹管弦袅娜,右边却是武师策马雄姿,席间有手托银盘青衣、红衣小奴穿梭,若客人中了意,只须点点头,伶俐的小奴立刻曲膝而上,将他所指美人或骏马记在盘中双扣玉牌上,由报价最高者得玉牌,成交后,一块玉牌交入楼下主人房,一块玉牌留给客人出门前结账。
  自然,能坐在这间楼台上人不会许多,大多是来往于西域中原经商的豪富,也有自京中慕名而来的贵族子弟。
  不过一个时辰,嘉瑞公子已抢价买下两匹骏马,他兴致极佳,笑着对颜夕道:“西域马高大体健,体形约是中原马的一匹半之多,尤其腿脚极其有力,在中原一般用于仪仗队,许多身材普通的中原人根本不能驾驭得住。”
  “公子不会只为了带我来买马挑女人的吧?”颜夕不耐烦。
  “不错,好戏自然会上演的,请颜姑娘再坐一会。”他微微地笑,手指前座包厢,“那人你可看见了?”
  颜夕将手中纨扇半掩了面孔,细细打量。
  那位客人来了才半柱香的时间,方才坐定下来。透过木雕屏风花枝栏,她看见名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侧面,容貌不丑不妍,衣料不新不旧,珠宝不多不少,态度不卑不亢,他温和优雅地略略向前探,偶尔低下头,啜一口手中香茶。
  “此人并不是普通商人富户,背景身份大有来历。”
  颜夕皱了眉,总觉得他似曾相识,半天又转头去看夏伯,却见夏伯也盯着他目不转睛。
  “很眼熟,对不对?”嘉瑞公子笑嘻嘻地贴了她耳边,“真正的皇族不会显眼作态,他们永远貌不惊人,举止温文有度。”
  一听他这么说,颜夕顿时想那白面男子的身份,仔细算起来,多年前她也曾与他有一面之交,此人竟也是中原皇室一员——常德侯柳织言。
  她一怔,立刻觉出不妥。
  “怎么,你在想什么?”见她如此,嘉瑞公子笑得更起劲,“你猜一猜,如果他看到我,脸上会有什么表情?他是否还能保持这种恬静的模样?可惜,颜姑娘,我今天要等的人还不是他,我敢打赌,你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我在等什么人。”
  他得意地睨她,容光焕发,手上纸扇‘刷’地展开,遮了半张脸,只向她笑:“我真是高兴看到你这种认真表情,等一会,我肯定还会看到更多有趣古怪的表情呢。”
  颜夕不等他说完,已经变了脸色,她呆呆地看了楼梯入口入,有一个人正大步而上,修长强健,穿一身极美的紫色长袍,灯光下他面容俊美如尊神坻,顾盼间,一双紫眸摄人魂魄。
  她突然紧张至无法呼吸,眼泪涌上来堵住喉头,浑身一阵冷又一阵热,不过才几个月,她从来不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地想念佐尔。
  不知不觉,颜夕双手捏了自己衣襟,像是只有这样掐住自己,才能证明眼前不是一个梦。
  嘉瑞公子冷冷地看住她,忽然一个眼色,夏伯已上前一步,出手如电,点住颜夕哑穴。
  “我说好戏一定会上场,但,颜姑娘,委屈你只能在此旁观了。”
  可她不理他,一切话都不听进去,睁了一双渴望的眼,痴痴看向那人,这几个月里他似乎清瘦了些,眼睛更深遂,鼻更挺直,嘴角线条更玲珑起伏。
  他大步而来,却不是向她,走到隔壁常德侯桌边立定。
  “你可知道,当初永乐侯为什么会倒得这么快?”嘉瑞公子索性坐在她身边,嘴唇贴了耳垂细语,“颜姑娘,你以为子王只会玩笑胡闹吗?此人城府之深与永乐侯不相上下,有许多事情只是他不想告诉你罢了。”
  颜夕说不出话来,只能回头瞪他一眼。
  “若不是亲眼见到,你可会想到常德侯与西域子王素有交情,当年永乐侯之败,可谓里应外合,中原西域两相倾轧的结果。”
  他叹口气,眼里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道:“由此可见,身边的人果然是一个也不能相信,亲戚、奴婢、盟友,任何一个都可能为了利益卖主求荣倒戈相向。”
  他这一骂居然颇有几分小侯爷论调,只是深沉儒雅的永乐侯永远不会当面对人说这句话。
  颜夕暗自也叹气,转头又去看柳织言那一桌。
  佐尔已经在桌旁坐下来,立时有美人倚上去,笑语盈盈地端酒倒茶,他也不推拒,一切媚语娇娆粉腮红唇全收,左拥右抱地与常德侯打招呼。
  两人果然是多年老友,熟络地饮酒作乐,对舞姬良驹品头论足,隔了薄薄雕花屏风、莺莺呖呖女子嗓音婉转,热闹非常。
  颜夕低下头,心头凄楚,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与佐尔近在眼前却无法交谈。
  “你在想什么?”嘉瑞公子吃吃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眼见丈夫与别的女人亲热是不是很伤心?”
  颜夕冷冷地看他一眼,自己端了茶轻轻啜一口,毫不为之所动。
  一个会逢场作戏的男人,也总比真假不分的男人好。
  此时,长萧一声悠然,曲调嘎然而止,青衣小奴在楼栏旁垂下各色花灯,将左侧舞云阁照得通亮。
  嘉瑞公子纸扇一并,轻轻说:“看,好戏上场了。”
  满场肃静,只一只笛子幽幽吹起,神秘的在锦帘熏烟间穿过,有女子脸上蒙了长纱缓缓走出,才看了一个身形,已是人间绝色。
  众人无不屏息静观,跑马阁早已撤得干干净净,所有目光聚在舞云阁前,看那蒙面美人双臂舞动如蛇,她跳了种奇异的舞步,缓慢、诱惑、融粉流光、魅影似暗香。
  仿佛知道人心越是看不清便越是好奇,她始终不把面纱除下,自顾自把十只丹蔻纤指舞做朵朵兰花,指尖粘了宝石片,十滴流星似地在朦胧月夜里上下翻飞。
  “好!”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石击水面似引出涟漪阵阵,众人一呆后,鼓掌哄然大叫起来。
  美人这才慢慢停了,却也作怪,仍把脸上面纱揭了一半,果然花容月貌雪肤灿灿,或许是西域与中原人的混血女子,有种罕见的艳。
  于是有人伸手报价,从黄金一百两一路飙升至八百两黄金并一斛珍珠,柳织言喊价最高,大有不得美人不归之踌躇。
  颜夕似乎记得永乐侯曾提及他的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手一挥,立刻有人捧来珍珠袋。
  “慢。”佐尔忽然止住仆人动作,他微笑着对常德侯道,“这点礼物我还送得起。”一点头,小奴立即去找主人,不多时已把舞姬领来,靠着柳织言身旁坐下。
  柳织言含笑解下美人纱巾,顿时眼前一亮满目艳光。
  “你看,”嘉瑞公子笑着道,“子王每年都送常德侯重礼,你以为那是为了什么?彼此没有好处是不能成为交易的。”
  颜夕却盯了他,眼里充满警惕。
  “呵呵,你想知道下一步我会怎么做?”嘉瑞公子眉锋一挑,突然抬起头,道,“这个姬人我买了,黄金一千两再加翡翠璧一双。”
  他声音清朗,叫价惶然,众人哗啦出声,纷纷向这里看来。
  柳织言与佐尔自然也不例外,两人同时转头,待看清楚桌边一男一女模样后,俱是脸色大变。
  灯光中,颜夕只看着佐尔,他面孔严肃到苍白无血色,所有佻达不羁消失殆尽,他呆呆看住她,上扬的嘴角微微地颤。
  柳织言却是真正发起抖来,他伸手指了嘉瑞公子,大叫:“此人是谁?”声音早已走调。
  “王兄一向可好?”嘉瑞公子不慌不忙,将纸扇格格收了,命左右,“去把黄金翡翠拿来,常德侯今夜一切花费都算在我名下。”
  “是!”夏伯将银票玉璧交于身边小奴。嘉瑞公子遥遥抱拳:“小王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他立起身,又‘唰’地抖开纸扇,并不看颜夕,举步就走。
  这一刻,颜夕忽然清醒过来,她立即起身,垂首似普通姬妾模样小步跟上,额头已经迸出冷汗,这一着分明是借刀杀人,大庭广众下,嘉瑞公子以永乐侯面目出现,如果她露出一丝一毫与佐尔相识模样,勾起常德侯疑心,只怕将引出西域中原Politik纠葛,后患无穷。
  嘉瑞公子眼角瞟着她,见她突然垂头做小态度绵软,立时冷笑,他一步步事先早将计策算好,哪会让她这么含混过去。
  经过常德侯身旁时,他故意止了脚步,转头一笑,却是穿过柳织言与佐尔相接,末了,淡淡道:“阿夕,我们走。”
  柳织言本来呆呆的只傻看住他,听到这声称呼,又一惊去看颜夕,见面前女子容貌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从来嗜好花间风流,常常能把路上一面之交的美女记住画下,虽然这些年颜夕面容大改,可他毕竟是认了出来。
  眼见她低头匆匆过去,仿佛旧事重现,浑身优雅全失,不置信地瞪住他们,柳若坚的脸庞、举止、衣饰,连身后婢人也是故人,想及自己当初背地里布局陷他至死地,不由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立刻气急败坏地指了佐尔:“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佐尔目光闪烁,道:“侯爷不要着急,这一切事情都可解释。”
  “解释什么?难道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有,方才那名婢女是谁?我曾听说你把永乐侯身旁叫颜夕的女子带回了西域,看模样根本就是方才那个女人,她怎么又立在了永乐侯身边?佐尔,莫非你当初一手假造了永乐侯之死,对我大施瞒天过海的诡计?”
  佐尔皱眉,这事说起来的确需要要废些功夫,只是此刻常德侯神志混乱,哪里听得进去,他上前一步想要劝慰,柳织言蓦然跳起来,退后几步:“你想干什么?这次把我骗来西域,难道准备协同永乐侯铲除我?”
  旁边侍卫眼见不妙,佩刀半出,亦目光凌厉地盯了佐尔。
  此时嘉瑞公子却是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地回了罗歌府,进门后才命人给颜夕解穴。
  “怎么样?这一招叫作左右为难,今天不论你上前认他,或不认他,西域子王都没有好果子吃。”
  “哼。”颜夕一路上思前想后,早把佐尔处境看透,心里又急又怒,面上却不露出来,淡淡道:“果然妙计,这一招倒是颇有几分永乐侯的手段。”
  “当然。”嘉瑞公子微笑,“颜姑娘,你说这样一来常德侯与子王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如果他修书一封回中原,称永乐侯与西域勾结一气,涉嫌谋反,皇上会不会相信?”
  颜夕被他问得心头堵得慌,自己低头想了半天,道:“事情哪会这么简单,许多谗言误会之所以得逞,不过是因为时间短来不及分辨,常德侯又不是傻子,一个月里糊涂,二个月不明白,第三个月自然会想通,他应该知道西域与永乐侯结党根本是笑话,永乐侯此时已无权无势,子王怎么会去趟这次混水?除非……”
  她突然噤声,睁大眼瞪了他,喝:“你好毒辣!”
  “哈哈,”嘉瑞公子仰天大笑,“颜姑娘,怪不得永乐侯要重视你,果然心思敏捷,你居然已猜到我下一步的计划了。不错,下一招,叫作釜底抽薪。”
  
十四

  釜底抽薪,兑下乾上之象;敌与敌对,捣强敌之虚以败其将成之功也。
  颜夕渐渐藏不住忧心,长叹一声,道:“猜到又如何,只怕从此公子束缚我更胜以往,此计一日不施展,我也一日不能见天光了。”
  她默默想了半天,又自嘲道:“想不到我也有今天的哑巴亏,与子王相见若不能相认,有路不能逃,有话不能说,迫不得已到忍气吞声,公子到底是钻研了多少永乐侯书信手札后才做的计谋?手段如此相似,我倒像是在向一只鬼魂抵帐偿罪?”
  “或许我根本就是那个人呢?”嘉瑞公子笑。他眉目与柳若坚有八分相似,此时更是眼含碎星,面若朝霞,别样鲜妍动人,瞅了颜夕道:“或许你欠永乐侯的所有一切终是要偿还在我身上了。”
  离得那么近,他身上有与那人一样淡淡的薄荷香,颜夕喉头突然哽住,像是又被人点了记哑穴,她慢慢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你不但细读了永乐侯的一切信札,想来夏伯也早把以往所见所闻,包括那天晚上他藏身于门外偷听到永乐侯与我的谈话告诉了你,这样费心劳力的了解一个人的生平,学他的动作口气,替他人做嫁衣裳,难道你不觉得实在不值?”
  “值,怎么会不值!”嘉瑞公子突然收敛了笑,换上种恶狠狠表情,喝,“我只知道,所有出卖永乐侯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一个也别想逃掉!”
  他边说边咬牙切齿,像是真怀了深仇大恨,非要杀戮溅血而后才能甘心。
  颜夕大皱眉头,奇怪“若说出卖永乐侯,当年第一个叛逆他的人就是我,现在看来对你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你要报仇,很应该一刀杀了我替他出气才对。”
  “不,我不会杀你的,就是永乐侯在世,他也不会杀你。”
  “哦?你怎么知道?”
  “唉,我就是知道。”他想也不想,凝视她,“他不会杀你的,如果他活到现在,必定会做与我一样的事情,杀柳织言,杀佐尔,杀天下人,却独独不会杀了你。”
  此话惊若焦雷,直劈心窝,颜夕被震到语塞,她再克制,也不由声尾发颤起来,道:“胡说,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我跟了他十年,我都不知道呢!”
  她猛地转过身,袖角扫到壁案上一只冻石吊架,架上悬了枚雕功精美的富贵缠身年年有余挂件,被撞得前后晃荡,玉面击在冻石架上,‘叮叮’清脆。
  他的声音还在耳旁,说:“他独独不会杀你。”
  这样若无其事,仿佛天经地义,他怎么能这么肯定?她曾陪伴了那人十年,日夜耳鬓克厮磨,自以为在他眼中与众不同,可时机一到,他立刻将她拱手送人,并且,这样的情景,已不只发生了一次。
  她早不再有任何奢望,唯有苦笑,转过来看嘉瑞公子,道:“夏伯告诉你多少事?公子,你知道的还只是皮毛而已,永乐侯至冷至寒,永远按利审时度势,并不会为任何人留情面。”
  她静静地说完,提醒他:“就算此刻永乐侯复生,我仍会继续反抗他,如果你要做他的影子,不要紧,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一剑对一刀,针锋相对,她似乎总在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与佐尔在一起,也是常常争执不断,她叹口气,或者,这也是命。
  她转身准备离开。
  “慢!”嘉瑞公子忽然跟上来,拉了她的衣袖,道:“你真要和我作对?颜姑娘,你难道没有为自己想想退路?”
  “退路?”
  “颜姑娘,莫非你真以为子王那里是最好归宿?”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夕啼笑皆非,他竟然敢说这样的话,想必是自以为胜算在握,言辞肆无忌惮起来,火气上冲,不由学他一样双眉高挑,唇角挂了个斜斜的笑,讥讽道,“公子,看年纪你最多二十岁吧,我好歹痴长你几岁,称呼小些,是姐姐,若再倚老卖老,你也可以叫我姑姑阿姨,但是论及吃豆腐吊膀子,你似乎还太嫩了些!”她索性拍拍他的脸,直言道,“别以为自己长了一张永乐侯的脸便能同他一样为所欲为……”
  她话音未落,手腕已被他捉住,嘉瑞公子脸上紫涨,勃然狂怒,连眼都红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恶狠狠抓了她的手,不放她走。
  “怎么了?”颜夕哪里怕他,若无其事道,“公子想干什么?用蛮力让我屈服吗?你大概忘了,永乐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奉劝公子也不要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坏了名声才好。”
她早已算准他的心境,在最暴怒冲动时闲闲一句,逼得他发作不得,断绝其后路。
  果然,嘉瑞公子只好松了手。
  颜夕揉了发痛的手腕,苦笑:“想不到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永乐侯三个字,公子真是入了魔了……”
  “你自己何尝不是?”嘉瑞公子冷冷回驳她,“颜姑娘肯这样身入虎穴,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人?”
  “我若不来,你肯放过我!”一提这个,颜夕马人板脸,“你叫人公然在西域王面前揭我来历,一步步狠命相逼,无非是想让我名声毁尽,直到子王也无法保全,你根本就是要让我身败名裂地离开他。”
  “是,于是你抢先一步自投罗网了。被动不如主动,颜姑娘果然不是善类。”
  “是,我并非善类,我不过是个工具,向来如此。”她声音渐渐低下来,抚着自己的手,七分怜惜三分怨怼,哂然一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旧事,永乐侯对我所做的一切早已根深蒂固,我本身就是个怪胎,想来永乐侯总有这个本事,让身边接近的人脱胎换骨。”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嘉瑞公子也陷入深思。
  颜夕只觉喉口苦不堪言,像是吐出陈年的一只黄莲,被蓬蓬苦味呛到,不由吃力地低了头,有些呼吸困难。
  这一刻,她与嘉瑞公子之间似乎有些同病相怜,就连夏伯,也是基于同一症结。
  她拂袖回了房间。
  在门口,却见红茵持剑而立,她冷冷看住颜夕,毫不掩饰厌恶,道:“公子命我从现在起一步不离守在王妃身边。”
  “我明白。”颜夕点头,她既然已看出嘉瑞公子下一步计划,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一轮秀丽的下弦月,也不进房间,转身在房外的青石花坛旁坐下,向红茵招手:“来,如此美景良宵,何不暂时放下重任陪我聊聊天?”
  “你想打什么鬼主意?”红茵警觉,手按了剑柄,不屑道,“我看过你的身手,你并不是我的对手。”想一想,又极恶毒地加了一句,“子王妃,你已经老了!”
  颜夕被她说得一愣,这话已经听过一次,第一次听到时简直摧心铄骨痛不欲生,只要是女人,便最忌讳这句话。而现在,她默默地将它一字字品味,只觉有种凄惨苍凉悲哀入骨,叹:“不错,我已经老了,当年,在十八岁时,我以为二十六岁是一个天荒地老的年纪,总觉得到那时应该尘埃落定心如死水,谁知,到了今天,我却还是飘荡无根。”
  “来,”她再次拍拍身边石头,柔声说,“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红姑娘的心思我全知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嘉瑞公子对我另眼相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一个老女人,又嫁过三次,可是,你看,我就是有这个本事,如果有可能,到了第四次,我还是能嫁得出去。”
  红茵被她说得心中一动,似乎的确是这么一回事,眼前的女子虽然美丽,可也没有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尤其是她从来自负年轻美艳,功夫又更胜一筹,实在找不到失败受挫的理由。
  她慢慢的,在颜夕身边坐下。
  “你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的旧事呢?”颜夕微笑,道,“不如这样,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你再想想自己能从中学到什么吧。”
  她侧了头,拈了胸前碎发,慢慢地说:“从前,有一个女孩子………”
  这是一个普通的故事,想来有无数个出身卑微的女子犯过同样的错误,只是她略略地不同,她爱上了一个没有心的男人。
  永乐侯至冷至寒,他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纵然是身边陪伴了近十年的女孩子,纵然以往无数个长夜里他与她肌肤相近,他所有的柔情、温存与另眼相待,不过是在精心栽培一粒痴情种子,静静地等待她抽枝拔芽,叶盛花茂。
  “你可知道,我之所以嫁了两次,是源于他转手将我送了两次。”颜夕说,脸上甚至仍有笑意,浅浅的,死灰似轻盈飘浮的笑,幽幽道,“他知道我是一只长了心的风筝,可以一次次抛出去,线轴却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
  红茵听得入了迷,暂时忘记敌对,问:“那你是怎么逃脱出他的手心?又怎么会嫁给子王?这都是在永乐侯死之后的事吗?”
  “你可知道为什么永乐侯这样笃定?而嘉瑞公子又不肯回顾你一眼?”颜夕也不回答,转而反问,“如果你天天都能摘到牡丹,牡丹岂不是与野花无异?”
  “红姑娘,不要笑我,其实,所有的男人并不关心牡丹与野花的差别,他们只在乎是否垂手可得。”
  “呀……”红茵吃惊,睁大双丹凤眼。
  “你大约要反驳我了,明明嫁给了西域子王,为什么他还这样不离不弃?”颜夕嫣然道,“不可否认,子王是个特别的男人,但关键在于,我认识他时,也已不是个普通的女人,至少那时我已经知道,喜欢一个人并不代表要一切听从他。”
  红茵说不出话来,不错,她向来聪明、机灵、百伶百俐,却不明白美貌与智慧并不是得到爱情的关键,原来爱情与优越并无太多联系。
  “你是在取笑我吗”她想了又想,突然多心,怒道,“你说了这个故事,是要嘲笑我喜欢公子没有回报,就像当初你喜欢永乐侯不会有回报一样?”
  “是,也不是。”颜夕笑,“我是看你很像当年的我,一样痴心,对别人心狠手辣无往而不克,在他身上却一事无成,红姑娘,你是不是常常会感到委屈?”
  月光下她眼眸晶莹,踌躇笃定,红茵又气又急,思前想后,自己也红了眼圈,赌气跺脚道:“我才不是你呢,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也希望你自有办法。毕竟我吃了这些苦,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可靠的丈夫,实在不想再重逢故人旧事,日子还是太太平平的比较好。”
  颜夕喃喃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嘉瑞公子虽然不是当年的永乐侯,可脾气心性倒是一模一样,想来当初我若能待他与今日一样的无动于衷,也就不存在后来的事情了。”
  她说得声音不大,听到红茵耳里却是心头突地一跳, 她眼睛顿时亮了,闪闪地看了颜夕。
  “怎么了?”颜夕故意问,“你不会怀疑我对嘉瑞公子别有用心吧?我早说过,他虽然面貌肖似永乐侯,偶尔场面上举止行为也一般无二,可到底不是那个人,更则明明年轻了许多,我再糊涂,也不会以鱼目代作珍珠呢。”
  她眼看红茵脸色变了,显然是已经全听了进去,便笑盈盈的立起身,伸了个懒腰:“晚上露水越来越浓了,红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我也要回房睡了,如果姑娘不放心,可以在我床下搭铺守卫,为嘉瑞公子尽心尽责,一切,只要你愿意。”
  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然永乐侯是在这个道理上吃的亏,想必嘉瑞公子也难逃一劫。
  颜夕自已去房中睡下,事到如今,她已不是当年容易冲动的颜夕,永乐侯曾说:“匹夫之勇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他说这句话时,大约做梦也不曾料到,颜夕不但将会以此对付他,更延续施展到与他面目相似的人身上。
  关了门,黑暗中,空气里有种冰凉味道,像是死者的呼吸,血腥的、遥远的、故人的气息,在荒诞静谧的夜,颜夕突然痛不可挡,极其想要哭泣。
  她知道此时红茵已在做这样的事情,隔了一扇门,红茵立在园中惨白面孔摇摇欲坠,难以支撑。真正的伤悲不是泪如雨下或痛声号哭,当人习惯于失望于无奈,全身发抖,肠胃抽搐,痛楚无处发泄,红茵从青石花坛上慢慢软下身子,滑蹲到地上,埋首蜷作一团,如只受伤的小兽轻轻呻吟。
  只是颜夕不知道,在另一处,嘉瑞公子静静的躺在月色里,面孔被月光照得银亮清静,他长长的睫毛颤抖如墨蝶,寒夜里群蕊融化,年轻秀美的轮廓蒙了层淡淡光晕,突然,光晕破了,有泪珠缓缓滴下。

  十五

  然计策一路走得顺畅,不过两天后,有人来回话,常德侯柳织言一众整装待发,预备赶回中原。
  “他们什么时候正式启程?”嘉瑞公子问。
  “回公子的话,是明天清晨。”
  “好!”他笑了,回头看颜夕,“你看,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颜夕看他一眼,有些纳闷,初次见面时一定是她太过先入为主以至于自欺自蔽,嘉瑞公子的性情与永乐侯截然不同,特别是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放下一切模仿永乐侯的腔调,明快、直接、孩子气,面上肌肤光润紧致,笑嘻嘻地似一个大弟弟。
  他拍拍手,道“颜姑娘,我们也要上路了。”
  “你莫非要带着我一齐去?”颜夕奇怪,沉思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又叹,“好周密的打算!”
  “不错!”嘉瑞公子笑得更加灿烂,“颜姑娘真是聪明人。”
  门外脚步细细,红茵低头而入,道:“公子,一切事务已安排就绪。”
  “好,我们即刻启程。”
  他还是不肯骑马,与颜夕共坐一辆马车。
  旅途中,颜夕注意到他目光时时穿过窗帘向外,不由微笑:“公子秉性活泼,与永乐侯凝静深沉不同,要一个贪热闹的人去循规蹈矩,的确有些勉强。”
  “哦?”他不肯承认。
  “上一次赶路,见公子常常向外探看,我还以为是小心寻视打探异样,现在我却发现,原来公子是在看风景。”
  “哼!”嘉瑞公子被说中心事,大不愉快,立即收回目光。他道:“无论怎么样,现在我是永乐侯,就连你也在我的身边,一切事情我早已计算好。”
  “是,的确妙计。”颜夕道,“来,我替公子细细分析。你上次故意在姬龙阁与常德侯子王相遇,这是第一招,叫做挑拨离间,常德侯大惊之下必定怀疑子王当初并没有如约逼杀永乐侯,当夜回去后,他一定修书送往京中,又惟恐身在异地会被你们勾结暗害,故匆匆打点返回。”
  “是。”嘉瑞公子点头,大有兴趣,“继续说。”
  “第二招,叫做釜底抽薪,公子知道若放了常德侯走,只怕不到京中的路上他自己就会想明白,子王与永乐侯勾结可是毫无理由,况且自暴身份至此,明明是别有用心。所以,接下来公子要做的,是在半路拦截杀了他。”
  “正确!”嘉瑞公子笑。
  “本来,你只须要派人在半路守候动手就可以,可现在偏偏带了我亲自赶上去,我想,这是第三招,叫做欲盖弥彰!”她幽幽地叹,“你带了我去他眼前,此次万一失手让常德侯逃脱,他便是个见证了西域子王与永乐侯勾通一气的活人。你是下定决心要子王背这个黑锅了。”
  “哈哈哈,颜姑娘,你可看得真准呢!”嘉瑞公子大是得意,喜不自禁,“你看我这三招是不是天衣无缝?就算永乐侯重生,他能做的,未必比我更多更好。”
  “他不会重生的。”颜夕道,“他明白就算做得更多更好,大局早定,并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
  “哼,我偏偏要西域与中原大战,斗得两败俱伤才好!”
  “那大战后,公子准备如何自处呢?”颜夕皱眉,看着他,“回答之前,先容我为公子说一个故事吧。”
  “哦?”
  “昔日楚平王欲为其子求亲,先谴大夫费无忌开道迎娶,费见女子美貌无双,便抢先赶回宫中恳请楚平王纳其为妃,楚平王果然动心答应。事后,费无忌惟恐太子记恨,又谗言至楚平王,说太子手握兵权,内有伍奢,外有诸侯,兵变近矣。于是明明本来相安无事的父子君臣,暗地里疑惧丛生,楚平王因此下令追杀太子与太傅伍奢,引得太子反击,转而与吴兵伐楚杀父,引发战事连连。”
  “你是把我比作费无忌,把常德侯比作楚平王?”
  “不,公子,自古以来,史上便有一种人物,他们获利不多,遗祸无穷,是挑发一切灾难巨变的根源,其实自己从中并无多少得益,这一种人,称作小人!”
  “哼!”嘉瑞公子拍案而起,喝,“原来你是在转着圈子骂我为小人!”
  “我只是劝公子不要糊涂到充当了小人也不自知,中原西域大战与你又有什么得利?永乐侯已死,就算没有死,身为罪臣乱党,也休想回中原重奠根基。而西域本来与你势不两立,东西两条路,无论是哪一条路,你都走不通。”
  颜夕冷冰冰地,眼看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仍然毫不留情说完,嘉瑞公子终于狂怒,扑过来捏了她肩头,狰狞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气得五官扭曲,手上更是用力,捏得颜夕骨头‘咯咯’轻响,痛入骨髓。
  “你这样说无非是让我放过常德侯与佐尔,你想我放了他们,是不是!”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偏偏就做定这个小人了,再走不通的路我也要走下去。”
  颜夕却觉得他任性得似一个孩子,身体却是高大强健,被他强按得承受不住,挣扎中向后倒去,一头撞在马车壁上,脑中顿时空白。
  再清醒时,她已躺在马车里,嘉瑞公子将一块浸水的丝巾搭在她额头,轻轻拍打她的脸:“你醒醒。”他紧张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万分歉意。
  颜夕眨眨眼,这才觉得脑后湿漉漉地垫了块手巾,似乎是在止血。
  她苦笑:“你的确是会杀我的,我总算明白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扶她坐起来,倚在他肩头。
  风卷起窗帘,露出车外明媚风光,树叶金黄灿灿,地上柔草落叶中点缀了星星不知名的小花,颜夕觉得情景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她坐在永乐侯、金越、佐尔不同的马车里看到过同样的景色。这是不是已成了她一生的写照——与各种男人共骑同路,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不是她的善终。
  她推开嘉瑞公子,从他肩头滑开。
  “咦,怎么了?”他奇怪,“还在生我的气?”
  这话问得十分孩子气,颜夕听了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板下脸道:“公子不是要扮成永乐侯吗?怎么越来越不像了。”
  “哦,你是指永乐侯不会对你发火,不会推你至昏迷?”
  “不,不是的。”颜夕一怔,复而叹气,“没什么。”
  永乐侯不是不会对她发火,而是不会这样发火,如果刚才真是永乐侯本人,只怕先一记耳光掴过来,打飞出去,哪会理会她接下来是死是活。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脸孔,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
  嘉瑞公子见她低下头想心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奇怪,便故意道:“你没有说错,夏伯曾把永乐侯临死那一晚你们的对话告诉我。”
  “哦?”颜夕果然留心看向他。
  “夏伯本来是怕你会对他不利……”
  “胡说!”颜夕冷笑打断他,“我怎么会对他不利,是夏伯自己想探听他最后的话吧!”
  “那有什么重要?你那么焦急地赶去,也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嘉瑞公子道,他不知想起什么,神情落寞,脸色沉静忧郁,重新回复到属于永乐侯的表情。
  “是,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颜夕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与他长得这样相象?”
  “相象有何用,我终究不是他。至少,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永乐侯。”
  “……”颜夕无语,这话是不对的,其实刚见面时,她花了眼,真的把他当作那人,所有的否定不过是为了反抗恐惧,可是当她明白真相后,失望又超过所有恐惧,摧毁一切。
  只是她如何肯向他承认,沉默半天后,勉强道:“不错,你不是他。”
  这话听得嘉瑞公子心里大怒,冷冷瞪着她,忽然开口道:“颜姑娘,想不想玩个游戏?”
  “什么?”
  “此去到拦截地点,还有一天路程,我们不如打赌三局,谁输了,就要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不许隐瞒说谎。”
  “……”
  “怎么,难道你不想知道永乐侯对你的看法?”嘉瑞公子挑眉,“你真以为我学到的只是他的举止语态?这一年多我翻遍他所有书信手札、各类机密档案,我知道他的秘密或许比你多得多。”
  这话实在太过诱惑,颜夕动容,看了他踌躇肯定的模样,内心反复挣扎,道:“夏伯能给你什么资料?我以前天天服侍在他身边,许多东西……”
  “可你还是不知道他的许多事情,他在府中的生活起居也许由你照料,但出了永乐侯府,夏伯才是紧跟他的人,况且到了后几年,你也成了他手上的棋子,他怎么可能让你知道太多计划。”嘉瑞公子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一字一字紧跟道,“我曾细细研究他的书信手简,并与夏伯不止一次谈论过此事。向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年你一心迷恋永乐侯,又怎么可能看透他的真正想法。”
  “怎么赌?”颜夕决定不再费话。光最后一句话已足够她冒险,目光炯炯地盯住他,道:“我们用什么赌?”
  嘉瑞公子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雕花玉盒,旋开盒盖,里面居然放了三只骰子。
  “来,我们比赛掷大小。”他微微地笑,“只准来三局,我输不起太多的问题。”
  颜夕取了一粒在手上看,问:“一粒骰子就可以了吗?”
  “当然……”
  话音才落,她手上‘咯嚓’一声,已将那粒骰子捏碎,不等他发话,又取了另一粒上来,如法炮制。
  “果然不是灌了水银的骰子。”颜夕捏了最后一粒骰子,向看得目瞪口呆的嘉瑞公子解释,“抱歉,我见公子随身带了赌具,想必是个精通赌博巧手惯弄的人。”
  “没什么。”嘉瑞公子苦笑。他一伸手,“你先请。”
  第一局,颜夕以四比六输给了他。
  嘉瑞公子笑嘻嘻地,将骰子托在掌心,问:“我知道永乐侯本来把你嫁给当今武林盟主金越,他并不是简单地想施以美人计,却是希望你能为金越生下子嗣胁为人质,只是你出嫁后一年始终不闻佳音,后来又与佐尔避到西域,颜姑娘,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颜夕被他当头问得发怔,想不到他连这事也查到了,隔了这么多年,她早已释然,不怒也不悲,淡淡回答:“也怪不得永乐侯想不通,当年我在金越身边,一直受他母亲排挤,她暗地里叫人在我饮食中下药,我自然无法怀孕。”
  “天?你竟然上了这种当!”
  “哪里?”颜夕忽然一笑,“我怎么会上她的当。”
  嘉瑞公子被她笑得浑身一凉,吃吃道:“难道你知道那是药?”
  “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了。”颜夕避而不答,又拿了骰子,“公子,你猜这一次会是谁赢?”
  没想到第二局她手气更差,一出手便掷了个老玄,不等嘉瑞公子开口,立刻自己道:“你还想问我为什么要吃药?”
  “不,我想我知道了。”
  他叹气:“永乐侯大约永远不会知道你竟然为了他去吃那种药。”
  抬起头,忽然见颜夕脸上已经变色,忙转开话题,说:“其实我也有些佩服佐尔,敢做敢为,的确是个人物。”
  想了想,又说:“我本来布好了局,非逼得他在你与子王宝座中选择其一,可是你这一来,令我完全看不到结果,颜姑娘,你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会选择哪一样?”
  他似乎只是随便问问,可偏偏问到了她心坎上,颜夕只觉血气上涌,莫名地头晕。
  “咦,颜姑娘,你怎么了?”嘉瑞公子伸手扶她。
  颜夕深深吸了口气,把他推开。
  她突然觉得口渴,取了桌上茶盏,一口吸尽,才道:“世上聪明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明智,一种是暗智,永乐侯属于前一类,而子王属于后一类。”
  “哦?那有什么不同?”
  “明智的人精明锐利,办事手段紧锣密鼓,所谓不达目的决不罢手。而暗智的人往往表面无所谓,走偏锋,避直接,他们不会逼迫压制,可最终却能迂回取胜,左右逢源全盘皆赢的就是这种人。”
  嘉瑞公子听得有些糊涂,只得看住她。
  颜夕不等他问,自己说下去,道:“世上又有哪个男人是真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毕竟得美人比得江山易得多了,迫人做这种选择根本多此一举,纵然以前有人因冲动选了美人,只怕最后也是后悔莫及。”
  “哦?”
  颜夕苦笑:“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肯相信人的女子,虽然他待我情真意切,可我仍不会太高估自己,毕竟人太脆弱多变,不值得加以太多试探,只是,我希望他的心计不要施展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如果当XX到极限,佐尔还是会弃你选西域子王的身份?”
  “我已经回答过了。”她不理会,取了骰子在手里,“我虽然不会赌,但也有赌性,公子,希望这次我不会一败涂地。”
  她手上不停,一记掷出去,落地时两排各三点,颜夕吐出口气,苦笑:“老天可怜,我终于赢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嘉瑞公子道,“你是想问我永乐侯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他把你送出去时,心里是否有过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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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他直接回答:“我曾看过他一份极私密的手札,并不是写给任何人,却是给写自己看的,里面不仅写明了各种布局安排,也对各个重要人物进行分析摘录。上至皇上下至夏伯与你,以及当年化名沈昀潜伏在府中的西域子王佐尔。颜姑娘,他送你嫁去金越那里时,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他是觉得理所应当。”
  “慢……”颜夕突然出了一身汗,抖若筛糠,她扑过去掩了他嘴。
  晚了,所有话一字字都清清楚楚,像以往所有的噩梦在此刻成真,天崩地裂下毫无遮掩,歹毒日头晒得人血液干涸。
  梦可以习惯,痛却不可以,无法纾缓,自心底而生,四处攀爬似带刺的蔓枝。
嘉瑞公子眼中也有了怜悯,说:“颜姑娘,对不起。我只是按手札上的记录告诉你。”
  颜夕缓缓将手缩回,半天,苦笑:“公子,其实我并不想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自己是早知道了。”
  嘉瑞公子呆住。
  “为什么你会以为我要问这个?”颜夕勉强笑,“十八岁时,我就已明白了真相,并且,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那你要问什么问题?”
  “我只想知道,当年永乐侯第二次逼我嫁给世子柳藏书时,子王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什么?”
  “我只是问问,公子,也许这件事,连永乐侯自己也没有明白。”颜夕满心凄凉,倒不只是为了刚才他的那句话,她心里藏了比噩梦还要阴森的恐惧,在每次她疲倦困惑时,狞笑神出鬼没。
  “颜姑娘,在你嫁给柳世子时,永乐侯并不知道沈昀就是西域子王佐尔,他虽然已觉出沈昀的不妥,但自以为在场面上并不会与他当面对峙。”
  “他得知以后呢?”
  “他得知以后立刻知道大势不妙,也曾派人去向西域子王疏通。”
  “怎么疏通的?难道再次以为我筹码交换?彼时我已不在他的掌心。”
  “不,他一向与西域有书信来往,图谋推翻朝廷自立为王,当他得知沈昀就是佐尔时,本来以为能退一步变攻为守,料得虽然成不了大事,但西域与他的来往本来见不得光,并不能把堂堂永乐侯怎么样。”
  “永乐侯大约是想先拖延时间,等时机成熟后独自行事,既然西域与武林都不再助他一臂之力,拥有兵权的他想必准备伺机揭竿而起,放手一搏了。”
  “不错,他正有此意,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调度。”
  “那怎么又会这么快的失手呢?”颜夕皱眉,“永乐侯多年在朝中布下众多埋线,怎么可以还未开战便全军覆没了?”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算第二个,嘉瑞公子虽然查觉,可不知怎么的,仍替她解答下去。
  “那是因为他没有料到布下的埋线中会被常德侯收买了一些,而此时子王已与常德侯合力对付他,才有上朝时突然下令禁锢永乐侯,当众收回兵符的一幕。”
  “哦?”颜夕侧头细想,当时的情景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但一定惊心动魄万分火急。
  “永乐侯事后是被软禁在府中,他手下虽然还有人马可以调派,但力量微薄,攻打江山登基篡位是绝对没有可能了。”
  “是的,我知道。其实致他于死地的不是兵变或事败,却是他高高在上不肯委曲求全的脾气。”颜夕咬了嘴唇,“公子,我再无别的问题,只奉劝你一句,不要与子王贸然对抗,就算此刻永乐侯复活与你并肩作战,也不会是子王的对手。”
  嘉瑞公子奇怪地看着她,想了又想,道:“你是说当年永乐侯的所有计划一早在子王预料之中?”
  “我只是说子王是个暗智的人,他的心机城府胜过永乐侯,更不用说是公子你了。真正的聪明人也许常会做些堂皇的傻事,而这种傻事本身已赛过妙计多多。”
  “我明白子王的厉害,但也未必……”
  “你无需明白,公子,你也是明智的那一类聪明人,所以永远顾此失彼,如同当年的永乐侯一样。”
  她转过身去,向了马车壁倚下,叹:“这个游戏结束了。”
  永乐侯曾经说过:“阿夕,男女之事就如金戈铁马,不是你收了我就是我收了你,你虽不想被人收了去,可也看不上收服不了你的人。”
  只是,他的无情无义是在明白这个道理之前,还是在精通之后所致?
  颜夕以手支额,低头颓然失神。
  夜里他们宿在一座小小城镇,凌昭华来报:“常德侯停驻在两条街外的客桟里。”
  “先不要惊动他,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
  “是。”凌昭华垂头应,出门时忍不住看颜夕一眼。
  嘉瑞公子微微地笑:“颜姑娘,你相不相信世上有红颜祸水?”
  “不,我不相信。”颜夕头也不抬,“我只相信:通常人对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或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往往更有兴趣。”
  “子王适合你吗?”他狡黠地问,“或者说,你可想要子王这样的男人?”
  颜夕索性反问:“你想要我吗?或者说,你可觉得自己适合我?”
  不知为何,她有些烦躁,立起身,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夜幕中,那些峻峭的绝壁参差豁口全部不见,淡淡月色下只见些灰白石头,离离野草,蓬蓬芦苇,一潭黑水池在幽幽生光,边陲之夜煦风习习,吹动远方树丛,芦苇瑟瑟,枝叶飒飒作响。
  “你是在担心明天的事吧?”嘉瑞公子轻轻道,“你怕常德侯一死,子王必定深受牵连?”他慢慢走到她身后,“可是,当年你曾那样激烈地反对永乐侯,婚堂上不惜装疯卖傻自毁自辱,何以这些天却如此柔顺,自始自终静观其变?”
  颜夕不响,听远处风赶了落叶,并吹过山涧罅隙,橐橐有声,缓慢而清晰。星光如水面倒影晃动,如人如浮萍四处飘迫,想到人情世故种种困境,不由微微颦眉。
  许久,惨然一笑:“或许是我费尽心机争了这么多年,却发现到底不过是徒劳,所以渐渐灰了心。”
  “连你的痴心也死了吗?”
  “什么?”
  “永乐侯曾说过,人各有其天生的脾性,在他是功利进取,佐尔是机警豁达,夏伯忠心耿耿,而你,却是个有痴性的女人。”
  “哦?”
  “他这些年将你带在身边,并不只是因为容貌或慧根,颜姑娘,比你漂亮聪明的女人还有许多,他之所以选择了你,是因为你天生痴迷,永远不会脱离他的影子。”
  “也许。”
  “可永乐侯已经死了,难道你的痴心也死了?”
  颜夕沉默,嘉瑞公子确是得了永乐侯的真传,否则,他说不出这番话来。
  “颜姑娘,今天我确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你竟会问我那个问题。”
  “哦?”颜夕挑挑眉。
  “当年永乐侯第二次把你送给柳世子,其实只是一招暗渡陈仓,当初柳世子曾无意中看到他与西域书信来往,于是永乐侯便借你的出嫁杀他灭口。”
  “我明白。”
  “你什么都明白,于是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是子王佐尔,对不对?”
  颜夕霍然转身,目光炯炯看住他,“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今天你问了我那个问题,我想了一下午,才终于明白过来。颜姑娘,你所伤心的,是子王虽然聪明绝顶,但他的心计同样用在你的身上,就像当年他明知永乐侯接下来要对你做什么,仍让你回去他身边一样,这次在西域王宫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维护你,不过是借你去触发机关,引得局面紧张。”
  他说得很认真,深深看到她眼里,颜夕的瞳仁突地一缩,紧紧咬了牙。
  “我说得对吗?颜姑娘,你说子王左右为难全盘皆赢,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既挑动事态激进发展,又同时能令你毫不觉查并为之感动。”
  看了颜夕苍白的面色,他轻轻叹口气,又道:“我同意,子王的确是个人杰,若是永乐侯也有这种手段,只怕你当初会乖乖心甘情愿地为他嫁人杀人。”
  “住嘴!”颜夕大怒,喝住他。
  两人在窗前石化般地停住,窗外渐渐起风,呜咽如阴界鬼哭,昏天墨墨星斗也不见,一阵冷风吹过来,桌上烛台訇然熄灭。
  “公子?”有人在房外轻轻问。
  “不要进来。”嘉瑞公子道,黑暗中他仍是一动不动,可颜夕感到他目光始终注视着她。
  “颜姑娘,同一个能把计谋隐藏到视线之外的人在一起,是不是有时会觉得很可怖?”
  “……”
  颜夕说不出话来,第一次意识这个问题时,她的确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次在宫中她逼问佐尔:“西域子王与我之间你会挑哪一个?”
  一半是笑话一半是试探,如果他因此犹豫不决,她也决不会失望生气。女人大抵天生喜欢玩这样的冒险游戏,逼心爱的男人左右为难,结果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有几分真情。
  她想看他露出为难之色,这样一个睿智俊朗的男子,因为她而伤神皱眉,想必也是件欢喜的事,不,她不要他的答案,她只是要他犹豫。
  可佐尔回答得快捷异常,以至于惊喜之后她立即发觉不妥,像是被人扶上宝座,坐下来,才知道,原来,接下去的事情还是要自己面对。
  于是,她说:“佐尔,只怕这辈子我真是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
  男人何必直愣愣地去选择江山,江山死板,而美人却是活的,有感情,懂道理,会得放弃与成全。
  夜凉如山,她果然觉得寒意透骨,情不自禁抱了手臂,苦笑:“我必定是那种大愚若智的女人,真正聪明的女人应该万事不知,全心全意依靠男人,那样才是福气。”
  “不是的。”嘉瑞公子轻轻说,“你只是曾被伤透了心,所以分外警觉敏锐,不再愿意依靠其他人。”
  他忽然大着胆子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
  颜夕一怔,想要挣脱,嘉瑞公子贴了她的面颊轻轻道:“阿夕,其实永乐侯没有死,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再与他在一起,这一次,他一定爱你宠你,却不会把心计用到你身上。”
  这话太过震惊,颜夕不由浑身一抖,嘉瑞公子立刻感到,把她抱得更紧。
  他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柔声解释道:“你说过我长得很像永乐侯,我的举止方式也越来越像他,但我即没有他那样的无情无义,也没有佐尔的城府机心,为什么你不乘此机会离开佐尔,我一定会比他更疼惜照顾你。”
  “可惜你终究不是他!”颜夕冷冷地,去推他的手。
  嘉瑞公子臂上用力,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叹:“如果我真是他,你便这辈子也得不到。阿夕,既然永乐侯令你伤心,子王又令你心悸,为什么不为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归宿?”
  “只怕跟了你归宿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这么说?”他道,忽然手上一松,借她脱身的力气,牵了手臂转一个圈,让她转身与他面对面。
  “这几天里我们所谈所论,难道不比以往你与子王谈得更多更深?”他凝视她,虽然是黑暗,仍可见两粒眸子闪若星晨,颜夕呆,一时口讷。
  “难道你不在乎这张脸?”他拉了她的手,贴在面孔上,慢慢沿了轮廓游走。
  掌心触到他的肌肤,属于永乐侯的曲线,颜夕心里想缩回手来,手上却没有力气。
  她随了他的引导,慢慢感受,记得在以往的某个深夜里,她曾做相同的事,那人引了她的手贴在脸上。
  “阿夕,你会不会忘记我?”
  “阿夕,你在想什么?”
  彼时她还不敢仔细地抚摸他,触了一会便收手回来,怕自己控制不住要伤悲。在最美与最爱之前,人通常伤心大过喜悦,怕一切风光极乐之后,好花凋零,好景不在。
  她终于落下泪来。
  “阿夕,你在想什么?”嘉瑞公子问,他声音也有几分像永乐侯,特别是在温和低沉时,简直辩不出真假。
  他捧了她的脸,端在面前仔细地看,“唉,你哭了?”
  这么近,他淡淡的薄荷香,定是用了与永乐侯相同的熏衣球,还有这面目语气,恍若隔生。魔由心生,是因为魔早已长驻心底,特别是在这样黑暗的夜里,一切心魔会伺机自生自长。
  只是她的魔头已经死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他对视。
  这一次,颜夕舍不得缩手回来,纵然他只是个替代,她也舍不得。
  所有的想念与怨怼,今夜流淌泛滥成河,她放纵自己靠在他身上,空气中淡淡清雅的薄荷气息,一路牵引了思绪,重回十八岁以前,彼时她仍幻想如意郎君,渴望得到他的垂爱。
  人真正懂得单纯时,通常已距离那个年纪很远很远,远到根本不再会有那样的心情与心思,只是模模糊糊地存了一个影子,简单无邪的明媚。
  “请抱我紧些。”她喃喃道,就算是至死的迷恋吧,或者是永乐侯的鬼魂在冥冥中恶意纠缠,她情愿他不放手,如同她永远不会忘怀。
  嘉瑞公子沉默,大力拥紧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胸膛里,同时,他低下头,吻在她唇上。
  
十七

  他轻柔地,像蝴蝶寻找花瓣,钻入她唇间,正要更进一步,颜夕突然皱眉,将他推开。
  “公子,不要忘记上一次你是怎么露馅的。”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温存甜蜜,连自己的眼泪一起停住,叹:“我虽然痴心,但还不至于到失心疯。你是嘉瑞公子,不是永乐侯!”
  嘉瑞公子哪里料到她会这样煞风景,顿时怔住。
  她慢慢地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苦笑:“况且我并不只有痴迷不悟,是真是假我还分得清。”
  她自己走去桌边,摸到火石纸媒点亮蜡烛。灯光摇曳中嘉瑞公子脸上也阴晴不定。
  “明日一战至关重要,或许连我自己也成了你手中的人质。公子,就算我与子王心生瑕隙终要劳燕分飞,也不会白白便宜到你。”
  她微笑着,把话说到最最绝情,是为了让他断念,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回想刚才的情景,暗地里出了一声冷汗,诱惑通常与后悔相连,引得人先甜后苦,乐极生悲。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痴心与糊涂,而令子王颜面蒙辱。公子,你的提议,无论真心假意都怕是要浪费了。”
  嘉瑞公子脸上雪白,灯光下像是罩了只白银面具,他一点点收敛起所有表情,冷冷道:“我很难过,但也应该明白——既然你已决心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他动了真怒,说话也不再留情面,直直戳穿道:“颜姑娘,刚才若是永乐侯本人,只怕你却会更痛苦,因为你实在矛盾,既想要他,又不敢要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颜夕被他斥得瞠目结舌,然话语如针尖,齐齐刺入心中,引发创口鲜血淋漓。
  她满口苦涩无言以对,只得霍然转头离开。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便摸黑起身赶路,眼前大战将至,嘉瑞公子更是寸步不离,红茵时刻守在马车外,成了监视颜夕的第二双眼。
  “你不会以为子王真的会束手待毙毫无动作?”颜夕嘲笑他,“我早说过,就算当年永乐侯在,也未必是子王的对手。”
  “那我们就再赌一记,看究竟是谁更厉害。”嘉瑞公子自昨夜起便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子王的手段。”
  中午时他们赶到一座山坳处,两座山坡中一道窄窄羊肠小道,旁边岩石杂草荒芜,凌昭华策马赶上,在车外禀报:“公子,常德侯的人还在后面,约还有一个时辰可到。”
  “吩咐夏伯按计划办。”
  “是。”
  再回过头来,他对颜夕道:“麻烦颜姑娘和我一同下车,在路旁观战。”
  嘴里客气,手上动作飞快,一手点了她哑穴,一手扶了她手臂。
  颜夕知道争也没用,索性任他摆布,慢慢走下马车。
  他手指扣了她脉门,并肩站在道旁看夏伯布置人手。
  “我知道子王不是个肯吃亏的人。”他轻轻对她道,“可这里山路险峻,除非他事先早做安排抢据地形,否则只怕还是要受我所制。”
  颜夕看了他一眼。
  嘉瑞公子立刻明白,道:“不错,你现在在我手里,子王只怕还不敢当面与我硬碰硬。”
  他年轻秀美的脸在阳光下分外动人,而颜夕只觉得心寒,仿佛一直以来她便是个工具或人质,从这只手转入另一只手,在这个男人身边用以要挟另一个男人。
  她默默看夏伯将一队人藏于山坳处的巨石后,另一队人埋伏于山坡草丛间,一切就绪后,有人取了树枝来,将地上人马走过的痕迹扫除。
  嘉瑞公子拉了她到半山坡处一块巨石后,红茵持了剑柄紧跟在后。
  他们屏息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远处仍是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嘉瑞公子觉出不妙,谴人将夏伯叫来。
  他急得一头热汗,派人快马回去探听消息。又过了许久,那人匆匆回来,道:“禀公子,常德侯早上的确出发,但却又半道折回了客栈。”
  颜夕嘴角露出笑意,虽然口不能言,但看了嘉瑞公子满是嘲讽。
  他则一脸凝重,沉思半天,下令:“全部撤回去。”
  马车中他为她解了穴道,苦笑:“子王已经出动了,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常德侯又回了客栈?”
  “只怕公子的计策要全盘否定了。”
  “哪时,枝节可改,大局不变。”他挑着眉,仍然踌躇满志。
  他们仍住宿在原来的客栈,掌灯后,嘉瑞公子走进颜夕房间。
  “请颜姑娘更衣同我出去一趟。”他边说边示意红茵过来,她手里托了一只木盘,盘上放了一套衣裙。
  “公子又要出什么花招?”颜夕道,“今天常德侯半路而回难道不够明显,子王已查觉你的诡计,这是他的地盘,就目前公子身边这几个人动手只怕会得吃亏。”
  “我知道,故此来请颜姑娘帮忙,事到如今,子王不敢轻举妄动,也只是看在颜姑娘的面子上。”
  他说完自己转身过去,红茵立刻上来,请颜夕更衣。
  颜夕咬了牙,只得在红茵面前换衣,衣饰极其精美华丽,绯红色长裙下摆与袖口绣满云头花纹,每一朵云头上都缀了细小的水晶珠子。
  “这么招摇示众,公子想必是要全镇的人看我与常德侯见面。”她冷笑,把闪闪银鳞似的裙裾展示给他看。
  “不错。”嘉瑞公子只是微笑,上下打量一番,道:“颜姑娘,这套衣裳很美,真是适合你。”
  红茵背了他狠狠咬住嘴唇,她这几日仿佛没有睡足,眼底几道细细血丝。
  偶尔,她抬了头,阴沉沉地看了颜夕,目光几乎是毒辣的,颜夕坦然与她相对,倒也并不生气。恨与爱往往相等相对,两者同时又与痛苦相连相通,没有人能逃得开去。
  她暗自叹息,与嘉瑞公子走出去。
  常德侯所住的荣芳客栈不过两条街外,是本镇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口挂了长串灯笼,将街面照得通亮。
  嘉瑞公子的马车在荣芳客栈门口停下,他先下车,再扶颜夕下来。
  看着门口常德侯府的护卫,颜夕皱眉:“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说呢?”他微笑,伸手上来扣了她脉门,领向大门处。
  夏伯抢先一步过去,向门外通报的人交上拜贴道:“我家侯爷想见常德侯。”
  如此光明正大,颜夕也吃了一惊,不禁转头看住嘉瑞公子。
  “没什么。”他却向她一笑,眨眨眼,“我只知道树挪死人挪活,世上哪有干坐白等的道理?”
  常德侯手下有人曾见过永乐侯,此时便像看到厉鬼一样,慌手慌脚接了帖子踉跄奔进门去,好一会儿才又奔回来,一躬到底,“我家侯爷身体不适不想见客。”
  “是身体不适还是体虚心病?”嘉瑞公子毫不理会,抬腿进门,边走边笑道,“王兄,多日不见,竟然不敢与本侯相见,你到底是在怕什么?”
  常德侯护卫哪里肯让他进去,刀剑出鞘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夏伯自然也有备而来,身后侍卫呼啦围成一圈,将嘉瑞公子等人护在当中。
  “公子是不是该见好就收?”颜夕喝他,“难道你真要一路杀戮进去?”
  “本侯怎会做这样的事?”嘉瑞公子微笑,“自古君子待客有道,主人不讲礼节,客人又怎么再能粗鲁行事,只是我一片好心来与王兄相聚,竟受到如此冷落,实在心中不快。”
  他扬声道:“王兄,当年虽然你不仁,但我却不会不义,只是你今日一心避而不见,难道西域人竟比自己家兄弟还要亲密吗?”
  众人屏息听他说话,客栈里灯光也不见,静悄悄一丝人声也无,常德侯大约吓得不轻,根本不敢出声答话。
  “唉,既然如此,小弟只好先退了。”嘉瑞公子一拂袖,又道,“王兄不妨先暂住这里把身子养好,若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力的地方,只管派人传话,自当尽心尽力。”
  他拉着颜夕的手,亲密地,如携美眷出游,缓缓踱回马车。
  颜夕冷笑:“公子想必十分满意,这样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果然有几分永乐侯的手势。”
  “当然,想必常德侯也看出此中相似之处,我这样堂而皇之的登门,你猜他会怎么想?”
  “哼。”她转头过去。
  嘉瑞公子也不生气,继续道:“今天他半路折回客栈,一定是子王派人警告所致,可惜一个起了疑心的人未必会领会他的好意,肯定是在客栈中半信半疑犹豫难断,而我在此时上门求见,只怕他吃了豹子胆也未必敢再相信西域子王半句话。”
  “我很明白!”颜夕截口道,“猫抓老鼠的游戏我还看得懂。”
  “哈哈哈,”他仰天长笑,顾盼得意非凡,“颜姑娘,子王虽然雄才伟略,可论到步步心机,这次未必能得了好处。”
  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派红茵牢牢看住颜夕,送她回房。
  红茵手持剑柄,陪她走到门外。
  颜夕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她一笑:“红姑娘,你昨夜是否没有睡好?”
  红茵一震,狠狠瞪她。
  “真奇怪,我这人的命大约就是这样,永远纠葛不断,被人恨之入骨,以前也曾有个叫莹儿的女孩子恨毒了我,想尽法子要我的命,可她到底没有遂愿。”
  “颜姑娘,一个人的好运总会有用尽的一天。”红茵忍无可忍,从齿间迸出话,“送你两句话:常在河边走哪得不湿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鬼?我不怕。”颜夕一笑,眯了眼上下打量她,“我看红姑娘天天躲在房外偷看,倒像足了一只胆小鬼……”
  她话音未落,红茵已经怒喝一声,抽出剑向她面门劈来。
  颜夕早有准备,拧腰躲开,嘴里依旧笑,“姑娘这是做什么?想杀我灭口吗?不怕公子活剐了你?”
  一提嘉瑞公子,红茵果然害怕,立刻住手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眼里落下泪来。
  颜夕暗暗长叹,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她硬起心肠,凑到红茵面前,故意笑:“你一定奇怪昨晚我在公子房里熄灯后做了什么?红姑娘,你难道真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事?”她伸手弹一记红茵面颊,“可怜的小姑娘,空有如花似玉的相貌,女人最好的利器,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呀!”红茵哪里受得住这种话,眼也红了,再不犹豫,挥武长剑再次劈过来。
  她身手灵活本来胜过颜夕,此刻又是拼了命,一招一式分外毒辣,颜夕渐渐不支,一面招架,一面奋力向园中水池处躲过去。
  早有人听到动静不妙,向嘉瑞公子报信,等他匆匆赶来时,只见红茵一招白鹤冲天,直击颜夕颈旁,颜夕空手对白刃,距离又近,局促间没有多少施展余地,只得侧身旋开。红茵招式未老已变,翻腕横斩她胁旁,颜夕足尖点地跳避,眼角瞟到嘉瑞公子,突然心中一动,故意缓一缓,‘哧’地一声,被红茵剑锋在右侧软胁上划了条口子,伤势不重,但也流出鲜血来。
  “住手!”嘉瑞公子急,大喝,“红茵,你再敢动手我必杀你!”
  红茵听他动怒,又见伤到颜夕,心里突地一寒,立刻收回手来。
  颜夕乘此空隙,突然向池子里纵身一跃。
  她虽然被困,但对周围环境早已留心,见这条池子虽然造在宅子当中,却是一处活水,从墙角处通向墙外,入水时已含了一口气,向墙角游去。
  众人见她落水,大惊大叫,嘉瑞公子想也不想,伸手抓了身旁的人推入池中,叫:“给我追!”
  立刻有识水性的侍卫跳下水,游向颜夕。
  颜夕人在水里,已拔下头上长簪,捏在手上充作兵器,眼角瞟见有人在身后跟随,一路游到墙角时,蓦然转身,双腿踩在墙壁上,用力一蹬,用手上长簪尖锐刺向追兵。
  身后人不料在水下仍有变故,被她一簪划在身上,鲜血涌出来染红池水,性命要紧,哪敢再追,只得捂了伤口,眼睁睁看颜夕在水中转身逃去。
  她身上也是带伤,一边动作一边伤口出血,拼命憋了气游出墙外,浮出水面时,听耳旁人声鼎沸,不敢贸然上岸,又游出去很长一段距离,渐渐岸边茅草枯木增多,想必是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湿淋淋地爬上岸。
  期间也有了一柱香的时候,她只觉双臂酸软至不能抬起,身上又痛又冷,披头散发地从河边显身,手上犹紧紧捏了长簪,像是抓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力之大以至于竟无法松开手来。
  她靠在河边土地上,草地茸茸似柔毡,仰起头,满目星光灿烂,身旁并没有半点人声,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于是起身检查伤口,浅浅的一道口子,并不是很要紧,忍不住苦笑,想方才说红茵似一只鬼,自己便真的成了一只落水鬼,尤其在这样寂静黑暗的夜里,头发披了一身,衣裳凌乱,若是在红茵嘴里,大约很似一只山野狐狸精。
  正自失笑,忽然听到身后水声哗然,有人轻轻泅水而至。
  她大惊失色,再次握了长簪,转头到岸边巡视,极淡极淡的月光星辰下,石头杂草影子幢幢,水面呈深黑色,波光粼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动。
  颜夕此时已近力竭,双手也颤抖起来,她咬住嘴唇,暗暗叫苦,想不到如此拼命还是不能逃出去。
  河岸边有一大丛石堆草地,她慢慢地伏身过去,藏匿其中,睁大双眼看住水面,水光斑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静静又等了一会,到底不再听到什么声音。
  她松了口,几乎是一头倒在草丛中,面孔触到地上碎石,也不觉得疼痛,四脚百骸像是散了架,她轻轻的呻吟起来。
  “真没用!”有人轻轻笑,极低极低,像是在身旁传出来的。
  颜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才要一跃而起,身后有人已箭步而上,一把把她按在地下,他一手紧紧地拥住她腰,一手捂住她嘴唇,警告道:“别叫!那些人离这里并不远,难道你还想回去?”
  他的声音贴了她耳根,温柔清朗,同时,他已经在舔咬她的耳垂。
  “我的子王妃,这些日子你可曾想念过我?”

  十八

  就是刚才在水中,颜夕也不曾有这样的窒息感,像是有人掐了她的脖子,逼得所有的眼泪倒流出来。
  佐尔自身后别转她脸去吻眼泪,他身材高大,将她完全地覆在身下,按在草地上。
  “夕,你想我吗?”他边吻边问,久久得不到回答,突然火气上来,在她唇上咬一口,怒,“说呀!难道是被那个冒牌货迷昏了头!”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个,颜夕顿时怒从胆边生,想也不想,曲肘向后,狠狠撞击在他胸口。
  “呜……”佐尔痛得蜷了身子,他咬牙切齿地用力制住她,低声骂:“你这是干什么?想谋杀亲夫好和别人私奔吗?”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仍有兴趣开这种玩笑,颜夕恨得牙都痒,心里既是酸楚又是疼痛,受挫、委屈、郁闷、伤心,一骨脑儿发泄出来,她真的呜呜地哭出来。
  佐尔见她如此,沉默下来,一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劝:“乖,别哭,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他总是知道的,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可颜夕恨的就是这种事无巨细明察秋毫,当年永乐侯在世时也不曾让她感到这样受缚感,像是一辈子都逃不了他的火眼金睛。
  她发作起来,张嘴去咬他的手。
  “唉,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开始变得浑身伤痕累累。”他皱了眉头任她咬,也不躲闪。
  颜夕听得心中凄楚,想起先前那次咬得他手上牙印累累,是在最狼狈绝望的一刻,自己不由心里一软,停止动作,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跟踪我多久了?”
  “不久,两个多月罢了。”他满不在乎地道,缩回手来,映在月光下细细看,笑,“这次咬得不深,上下才八个牙印而已。”
  “呸!”颜夕啐,用力把他从身上推下去。
  “你的手下呢?不会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唉,问他们做什么?夕,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少操点心?”他在黑暗里叹息,又翻身过来缠她,“管别人做什么?我在你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尤其是颜夕,细细水晶珠子贴在柔软的衣料上,粒粒硌人,他便隔了这层珠衣厮磨她肌肤,不小心碰到伤口,颜夕‘唉哟’一声。
  “怎么了?”佐尔关心,起身探看。
  “没事,不过是个小伤口。”
  他不放心,仍解开袍子看里面,伤口细而长,有丝丝鲜血渗出。
  “怎么又受伤了?浸了水后痛不痛?”他心疼,低头用舌尖去舔。
  颜夕静静地仰躺在地上,想象自己星光下赤裸的身体,上面颇有几道伤痕,就是黯淡光线也不能掩盖得去。
  “佐尔,没事的。”她轻轻说,“我一直就是这样,浑身不断添出伤疤。终有一日,在我死时,一定丑陋无比。”
  “不要紧,你就是浑身都是疤我也喜欢。”佐尔温柔地去吻她肩上最大一处疤痕,斜斜地像是道翎翅,他便用牙齿轻咬那里,一路细密而下。
  颜夕却突然推开他,问:“佐尔,常德侯为什么会半路折回?是你劝说他回来的吗?”
  佐尔一愣,抬起头,答:“是。”
  “你骗我,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的,佐尔,一定是你逼他回头,我知道你的性格,万不得已时,你会用强硬迫人。”
  “是,”他只得承认,“我把他绑了回来。他不能走那条路。”
  “而你也不能与嘉瑞公子正面冲突,因为我也在他手里,若是你也在那个山坳旁出现,常德侯只会更确信你与永乐侯联手。”
  “是。”
  “看来这次你被逼得不轻,居然铤而走险绑架常德侯。也不怕有人知道了会出大事。”颜夕坐起来理好衣襟,叹,“想不到我的佐尔也有为难的一天,好在现在我逃了出来,嘉瑞公子也已显身,你明天就可以放心动手了,绑了他去见常德侯,应该能把事情说清楚。”
  “是,我会的。”
  “你看,佐尔,其实你一直不需要我,这件事从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没有我,嘉瑞公子只怕不能兴风作浪至此。”
  “胡说,你不要多想,他只是个小角色,我总会有办法解决。”
  “是,你总是有办法的。佐尔,你向来磊落不羁,全是因为我束缚到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出不妙,眯眼看她,“这几天你吃了什么药,说话语无伦次。”
  “或者我本来就是神志不清,竟然以为自己真能顺利地当一个子王妃。”
  “胡说!”他沉默半天,又道,“我们走。”
  “去哪里?”
  “当然是我那里,难道你还想回去?”
  “可是,佐尔,我出来并不是找你的。”
  “怎么回事?”他炯炯地盯住她,“不和我走?那你逃出来做什么?”
  “我不能和你这样空手回去,出宫之前,我曾答应王会给他一个交待。”
  “日后我自会给他一个交待,夕,我答应你出来只是去证实那人是不是永乐侯,现在你已经明白真相,不必再与他罗嗦。”
  他说得理所当然,颜夕却听得光火起来,瞪他:“原然你早知道嘉瑞公子不是永乐侯,为什么不劝阻我,还任我去和他在一起?”
  “我说了你会相信吗?”他冷笑反击,“永乐侯一年前分明是死在你眼前,这个什么嘉瑞公子之所以能得逞唬人,不过是因为有人自己不甘心。夕,我要你去与他见面,是因为在心里你根本希望那个就是永乐侯本人。”
  他说话永远一针见血,又像迎面一记耳光,用力之猛,打得人将牙齿与鲜血苦水一起咽下去。
  颜夕沉默。
  她呆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可当月光透过树叶筛落下来,斑斑洒在她脸上,佐尔竟发现她在发抖,嘴唇、脸颊、眉间,像是痛楚到快要褪皮。虽然她的身体不动,她的倔强神情不变,可她的脸孔在抽搐。
  “夕,你怎么了?”他突然悲哀至极度恐惧,像是一个受伤的人,听耳旁有血水汩汩流出,宁静缓慢死之阴影,罩过来,令人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他扑过去紧紧拥住她。
  “佐尔,你放过我吧。”颜夕平静道,“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以前,你也同样无法忘记,这一年多来,我们的欢乐与宽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寒意料峭的夜晚,她抬头看向天空,黯蓝色阴郁的天空里,月亮隐入乌云,星子淡了,看不到远处黑黝黝的山脊,潮湿深邃的河岸边,渐渐起了一片雾。
  “不许这么说!不许你离开我!”佐尔沉声喝,他埋头在她的长发里,双手拼命环抱住她,恨不能把两个身体合而为一。
  颜夕睁大眼,从他肩头看出去,隐约星光下地上丛生的杂草,凋零的蓟菜,还有芜蔓的荨麻,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具体、触目惊心。
  “佐尔,请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再把我带回去看西域贵族的白眼,我也不要你为我抛弃子王身份。”
  “不!”佐尔摇头,“夕,我不会答应。”
  他柔声求她:“刚才的确是我话说重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夕,我们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现在乘嘉瑞公子还在这个小镇上,我好布置人手去抓他。”
  他慢慢站起来,搀她,说:“放心,到了明天,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颜夕苦笑,立起身,看远处天色渐亮,薄雾开始消散。
  “抱歉,佐尔,我不相信。”
  她眼里含了泪,心里很痛很痛,像是玫雪死的那一夜,只有扯下自己每一丝头发,拔出每一枚指甲,才能与这种痛苦对抗。
  生命不过是一场骗局,而每一个希望,都是海市蜃楼的幻境,骗得人忽喜忽悲,最终徒劳无获。如果可以,今后,她愿意两者都不再涉及。
  她低了头,说:“佐尔,其实我已对人情世故、荣辱身份等都极其厌恶,还有那些所谓的诡计与心机。一直以来,我只想做个平凡的女人,嫁人、生孩子、慢慢老去,既然现在前面两条路都走不通,你何不就让我自己静静老去。我很累,且不愿再被伤及尊严。求求你,放过我。”
  这些话她藏在心中很久,终于说出来,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却又冷得发颤,雾气丝丝缕缕的从身边飘过,呼出的口气凝成白雾,偶尔有远处风吹过茅草悉悉声。
  佐尔立在漆黑夜色中,双眸浓紫,许久之后,他说:“不,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允许你离开。”
  他的声音冷过雾气寒夜,像是结了冰,冻了一池的河面。
  “你想怎么办?同绑架常德侯一样关住我?”颜夕叹,“佐尔,如果这样做,你以为我是否还会原谅你?”
  “不会。”佐尔冷冷道,“可是,如果我今天放你走,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话音未断,他已抢步上来,一掌劈在她颈上。
  佐尔抱起颜夕负在肩上,乘夜色赶回自己的地盘。
  莫伦正带了批人在路旁搜寻,见子王湿淋淋扛了个女子回来,不敢多看,上来禀报:“已按您的吩咐派好人手,封锁了一切交通道路。”
  “好。”佐尔板着脸,径自走进房间,把颜夕放在床上。才叫人去取热水、干净衣裳,并准备了壶烧酒。
  他匆匆换了身衣服,坐在床边,亲自帮她擦干身体,又用烧酒抹在手心,摩擦她被水浸得冰冷的四肢。
  期间丹珠想进来帮忙,却见他正取了两根丝带把颜夕双手绑在床架上,大惑不解地抬起头,迎面一双冷酷愤怒的紫眸,她猛吃了一惊,完全被吓到,忙又垂首退了出去。
  佐尔赌气似地,低头狠搓揉她肌肤,以至于颜夕醒来时身上皮肤已被擦得嫣红,隐隐地痛。
  她睁开眼,看了看手上丝带,苦笑:“你这是干什么?准备这一辈子就这么绑住我了吗?”
  “不会,等我们回了子王府就好。”
  “佐尔,”她叹气,“我很累,不想再和你吵架。”
  “那就免开尊口,我还有别的事,你先睡吧。”他索性置之不理,为她盖了床锦被,自己大跨步走出去。
  颜夕哭笑不得,只得闷在床上,累了一个晚上,此时碰到柔软舒适的床褥枕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一直睡到中午时分,房外传来脚步声,丹珠怯怯地走进来,见颜夕慢慢睁开眼,小心翼翼道:“子王吩咐我来服侍王妃。”
  她取来了食物与水,用靠枕垫起颜夕的背,扶她坐起来。
  颜夕道:“不必麻烦,我不饿。”又问,“子王现在在哪里?”
  “禀王妃,自早上起子王一直在厢房与客人说话。”
  “哦?”颜夕大惑不解,想不通他竟然不抓紧时机围剿嘉瑞公子。
  此时,丹珠已端起杯红色的酒汁,凑到她唇边,劝:“王妃,您喝一口吧。”
  她似乎有些为难,脸色微红。
  颜夕一闻酒味已立刻明白,长叹:“好一杯香甜可口的迷魂酒,果然比丝带更有用多了!”
  “对不起,王妃。”丹珠跪下来,“这完全是子王的吩咐。”
  “我不会喝的,除非他自己来灌我。”颜夕怒,“去,把子王叫来,我要话对他说。”
  侍女左右为难,看了她铁青的脸色,到底一溜烟地奔了出去。
  佐尔再进房时脸色并不比颜夕好多少,凝重万分,阴沉沉地看了她,道:“不要再说离开我的话,夕,除非是我死了,否则提也不要提。”
  他边说边在床沿坐下来,搂住她腰间,把头埋到她怀里去。
  颜夕被他抱得心痛,鼻间一阵酸楚,柔声道:“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佐尔,我不想再看王的面色,被人提醒没有子嗣,也不想与你再为了永乐侯争吵。”
  “好!”出乎意料,他极其爽快道,“这三点我保证都能做得到!”
  “胡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她恼了,怒,“你究竟想干什么?若是再这么一意孤行,不如一刀杀了我,再把尸体带回去,这样大家都省心!”
  佐尔这才抬了头,紫色的双眸像两粒紫水晶,阴郁华美,凝视她,一字一字道:“夕,如果我答应你不再回子王府呢?我们相伴到老,永远没有人会来责怪你的出身,逼你生孩子,再没有人提到永乐侯三个字!”
  “什么?”颜夕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他的眼,认真、肯定、明明白白,不由渐渐脸色苍白,道,“佐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嘉瑞公子做了什么?你刚才是在和哪个客人说话?”
  “我方才接见了一位中原节度使。”
  “呀!”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夕,嘉瑞公子计高一筹,双管齐下,他派人去中原散布消息,现在来使要求常德侯,他知道常德侯在我手里,逼我把他交出来。”

  十九

  “你要把常德侯交出去?他现在对你误会至深,若是就这样让他走,你岂不是永远没有辩白的机会?”
  “是,所以我已将一切罪名担下,免得因此连累到王与西域。”
  他说得极其郑重,眼神至真至诚,不由颜夕不相信,她呆呆地,倒吸一口冷气,左思右想,心乱如麻。
  “佐尔,出了这种事情,王会把你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顶多革掉子王封号遣到边陲养马去而已。”
  “什么?”颜夕瞪大眼,把他上上下下看一遍,佐尔则无辜地与她对视。
  “呸,你是不是在故意逗我?”她涨红脸,“佐尔,别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唉,傻瓜。”他叹气,重新埋头到她怀里去,轻轻说,“你都要离开我了,我怎么会有心情开玩笑。”
  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帮她解开手上丝带,“现在开始,我会跟着你到天涯海角,你别想再甩掉我。”
  颜夕手脚冰冷,杌陧不安,只是不敢相信,于是捧了他脸端在面前细细看,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认输去养马?”
  “怎么会?”佐尔摇头,“虽然我不在乎自己是子王还是个马夫,可总不能让你一齐吃苦受罪……”一眼憋见颜夕脸色大变,忙伸手抱住她,“夕,你怎么了?”
  “你……”她欲言又止。
  佐尔脑中灵光一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苦笑:“你是怕我像永乐侯一样受不了失势的打击吧?夕,我早说过,对于我,面子地位都不算什么。”
  他让她靠在肩上,轻轻道:“你看,这算不算报应,当年我与柳织言联手搬倒永乐侯,不过一年,他便阴魂不散,找了替身置我于绝境。”
  “也许是我命盘不好,或许我天生克夫相。”
  “不许胡说。”他伸手竖在她唇上。
  颜夕紧紧拥住他,愁肠百结,倒把离开的心思抛掉一半,翻过来覆过去考虑半天,又问他,“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佐尔,你为什么不派人去拦阻嘉瑞公子?只要拿下他,常德侯自然会相信你。”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那个节度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紧要关头出现,一大早拖住我不放,嘉瑞公子得了这个大好喘息之机,只怕早带人离开了镇子。”
  他皱起眉头,叹:“嘉瑞公子本来没有想到你会逃出,而我却没有料到节度使会来,大家都有疏漏之处,需各退一步调度打理。”
  他拍拍手站起来,笑:“也好,太容易到手的猎物都是废物,永乐侯之后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好对手,想不到这个冒牌货倒也有几分颜色,夕,要不要赌一把,看我和他之间究竟最后谁会赢?”
  有的人天生不会埋怨自责,务实、勇猛、百无禁忌,佐尔的低落与挫败从来如夏雨冬雷,不过一瞬间的阴郁,这些话后,他又重新打起精神,向颜夕眨眨眼,笑:“放心,这个世上还没有我斗不过的人。”
  颜夕却没有他这么乐观,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一把掀开锦被下了床。
  “咦,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找嘉瑞公子。”
  “什么?”他瞪她一眼,“你疯啦,再去找他做什么?”
  “放心,我并不是为了他或永乐侯。”颜夕道,“佐尔,擒贼先擒王,若不找到他,你永远没法在王与常德侯面前交差。”
  “是,我明白,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夕,请你不要再离开。”他把一双手掌托在她腰上,正好满满一握,低声道,“不要离开我,这两个多月来我想你想的快发疯,就算现在用王的宝座来换,我也不会让你再走开一步。”
  颜夕被他说得浑身要发软,脸上却是咬牙切齿,“佐尔,你这张嘴真是会骗死人。”
  “那就死在我手里。”他凝视她,“夕,你肯吗?”
  他不让她回答,先俯身过来吻她的唇,温柔的,轻轻地啄,边亲边道:“哪一天你肯把命交在我手上,才是真正的相信依靠我。只是,夕,你天性太过多疑警惕,我只怕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那你呢?”颜夕也叹,“你肯不肯为了我放弃一切心机?如果某天你甘心作一个纯粹的傻子,我才能把命交在你手上。”
  她的口气无比幽怨,佐尔不由停了动作,想一想,说:“我们何不走着瞧。”
  他们当日收拾了行李撤离小镇,佐尔遣所有侍卫先回府,身边只留下莫伦、丹珠并另一个高大腼腆的年轻人,他对颜夕道:“王不久必定会收到我私扣常德侯的消息,若是乖乖听命赶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我要是人站在他面前,却不能为自己解释脱罪,还不如直接找地方养马算了。”
颜夕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眼身后的两男一女,问:“就我们这几个人?佐尔,你准备怎么替自己洗脱?”
  “咦,你怎么又操心了?夕,女人不该想得太多。”他纵马过来拥住她肩头亲一下,避而不答。
  丹珠与莫伦早已看惯他们的亲热动作,转过头只当没看见,倒是另一个年轻人呆一呆,忙低下头去。他手长脚长,面孔却是张长不大的娃娃脸。
  “这是我新收的贴身侍卫路僻西。”佐尔呵呵地笑,看了丹珠,却对颜夕道,“你相不相信夫妻相?”
  虽然与路僻西的订亲并不算秘密,且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丹珠也被他看得满面通红,颜夕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伸手打他一记,难为在这么个困顿的节骨眼上,他居然还有兴趣开玩笑。
  夜里他们宿在一大片草地上,星星点点长满了浅金、粉红、嫩绿的小花,花梗纤细修长,随了风轻摆摇曳,远看如阵阵袅娜的雾影。
  丹珠与路僻西、莫伦合力在平地上支起三只帐篷,佐尔从怀里取出银壶递给颜夕。壶里装满了醇香的美酒,喝一口,很是暖和畅快。
  看着夕阳下仙境般憩静美丽的土地,颜夕暂时放下所有焦虑,柔声说:“佐尔,我们要是能这样隐居该有多好,没有身份、世故、人情困扰,日子本该是这样过的。”
  “好!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哪里都不要去了。”他随着她往下说。
  “开玩笑!”颜夕反而道,“生计哪会有这么简单。”说完立刻发觉症结所在,咬牙把手上鲜花扔到他脸上去。
  佐尔也不避开,张嘴接咬住细细花茎,一边微笑,一边仰卧在草地上,伸展四脚。侧脸时他长睫如小小墨扇,睫尾象扑了金粉,眨动时晶光闪闪。
  颜夕将手上银壶翻来覆去地把玩,心思转动反反复复,她不知不觉颦紧眉头,脑中零零碎碎的疑问,找不到妥帖的答案。
  “夕。”佐尔注意了她半天,终于长叹,“你在想什么?”
  “呀,我在想嘉瑞公子。”她茫然说,又怕他多心,加一句,“我在想怎么能助你化解此事。”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同永乐侯是否相似?”
  “不,他与永乐侯截然不同,他只是个急于求成的孩子,年轻、聪明、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哈,想不到永乐侯魔力至此,过身后仍然引得人极力模仿膜拜。”
  颜夕沉默,她发现似乎无论开头是什么话题,说到底终要与那个名字相通,永乐侯三个字像是被施了咒,跟随如影附骨。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像是隔了皮肤下生出不知名的毒瘤,若要根除,只有切肤剔骨翻开血肉模糊。
  然而,她又意识到,这是佐尔第一次问及嘉瑞公子,逃离出来后,他并没有问过她当初是怎么识破真相,怎么与之周旋,而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又曾经发生了些什么事。
  禁忌是永远不能提及;是不需要首肯的让避;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尴尬。
  她掌心抵了朵淡绿的花,渐渐用力,将它碾在泥土里,有一点点湿,咯叽咯叽细响,若有若无的抗力。
  是不是任何毁灭之前都会有这样的经历,眼泪、呻吟、软弱至无力招架?
  佐尔始终冷眼旁观,突然伸过手,一把将她拉到草地上去。
  “那个嘉瑞公子到底和你说过些什么话?为什么你的模样全变了。”他压住她,不许她坐起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他竟引得你伤心至此,究竟是什么事令你这样颓唐?”
  “我不知道。”颜夕说,风拂过发端,耳旁花草刺得肌肤发痒,“佐尔,或许我本来就很累,经过这事后,愈加感觉疲惫不堪。”
  “这全是废话,只怕你自己想不通,到了哪里都是累。”
  他不等她反驳,伸手捂了她嘴,忽然道:“嘘,你听。”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空中渐渐浮出隐隐的星子,耳旁有枝叶“吡咯吡咯”地响,是丹珠等人燃起了篝火。
  年轻的女孩子快乐而单纯,手上功夫不停,嘴里已开始在唱一支轻快的歌。
  美丽高贵,月光女王
  女王住在高山围绕的地方
  玉手挥洒满天星光
  银花朵朵,夜风清朗……
  歌声甜美清澈,两人一时都沉醉进去,拥抱在一起静静细听,听她翻来覆去地唱,像只清脆可爱的鸟儿鸣叫婉转。
  颜夕听得入神,情不自禁紧紧搂住佐尔的腰,贴在他胸口上轻轻应和。佐尔便低头看她,眼睛含着光,也像是银星闪闪。
  “夕,听着这样美的歌,陪在我的身边,你还会担心吗?”
  “我……”颜夕犹豫,诚然,此刻星光下,在心爱的人怀里她不会害怕、悲观、疲倦,可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将一切照得通亮,她之过去与未来所有沿途荆棘密布,阳光下清晰至无处可藏。
  “我不知道,佐尔。”
  佐尔叹气,将她抱得更用力,“夕,为什么你不肯完全相信我?”
  “我不知道,佐尔,也许从来就没有人教会我什么是相信。”
  丹珠的歌声忽然停了,她似乎在和路僻西说话,二个人叽叽咕咕又笑又闹地吵个不停。
  颜夕侧了头,觉得很凄凉,也不知道是为谁凄凉。
  “佐尔,来西域时我以为从此可以依靠你,可是,却原来还是一场空。”
  “胡说。”他嗤之以鼻,“你当然一定要依靠我,否则要你嫁给我做什么?”
  “唉,”颜夕苦笑,却又听得满怀欢喜,想一想,柔声问:“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佐尔,是不是你知道嘉瑞公子在哪里,一早布置下了人手?”
  “没有。”他想也不想。
  “什么?”颜夕皱眉,推开他,“你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佐尔,才说要我相信你,怎么又不肯说实话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淡淡道:“你不是要我做一个纯粹的傻子吗?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子,不能回子王府,不能求助于中原,单枪匹马去找嘉瑞公子拼命,你不就喜欢这样的我吗?现在,你还肯不肯把命交在我手上?”
  颜夕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呆了半天,勉强笑:“你是在用话逼我?佐尔,这个时候赌气是没用的。”
  “我知道,可我并没有赌气,我只是在赌一记。”他点起她下巴支在眼前,看着她眼睛,“夕,你始终不肯相信我会选择你而不是子王身份,我越是费力说明你越以为我在耍诡计,所以这次我索性什么都不做,咱们空手入虎山,嘉瑞公子不是要我的命吗?我亲自送去给他。”
  他眼眸深深看不出底下心思,颜夕心里渐渐有些发寒。
  “佐尔,我并不想你为我死。”
  “我未必会死,而且若是真有那一天,夕,我一定也把你带走。”他冷冷的,认真的说。
  颜夕忽然想起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西域子王单身潜伏在永乐侯府,以黑水晶片掩盖紫色眼眸,他时时绷紧面孔时精明至冷酷,有一种锋芒毕露的锐利。事隔那么久,居然又看到他那时的模样,这样的警觉如豹,是不是真的因为已身无退路?
  他们一路向西,重新走近玉门关,身后丹珠莫伦路僻西等人纵马轻驰,完全没有任何心事,他们是真心真意地相信佐尔,聪明能干的子王必定不会令任何人失望。
  只有颜夕注意到他眉间一段心事,虽然一路上佐尔依旧笑语连篇,可终究是与以往不同。
  偶尔与她目光相接,他紫色瞳仁像两枚恒古前失落的宝石,蕴藏了无穷个迷团,千万个细枝末节的情怀,可是,他面孔坦白真诚依旧,仿佛在说:“夕,我并没有任何的隐瞒。”
  颜夕不由心烦意乱,她既不希望他另有打算,又盼望他最好还是在骗她,精明强健的子王固然可怕,而放弃身手甘愿冒险的佐尔更令她心惊胆战。
  地势越来越高,他们接近绵延的山脉,佐尔转头向颜夕一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贼寇都爱占山为王?大约是源于心虚,非要找个强大庄严的依靠才能给自己壮胆。”
  “你是说嘉瑞公子一伙藏在山里?”颜夕道,“佐尔,你果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为什么不让人搬兵来围山?”
  “我只是知道他手下常在这一带出没,可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座山。”佐尔苦笑。
  眼眺群山巍峨,他似乎有些感叹,道:“夕,他费尽心机找人把你从我身旁逼走落单,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张护盾王牌,现在你回到我身边,他自然也不能再抛头露面,一定是回到隐秘的地方,这里山势陡峭地形复杂,可攻可守,正是块藏身的宝地。”
  “那么这是在他的地盘,光靠我们这几个人完全不是对手。”
  “是,我明白。”
  他越是避而不答,颜夕便觉得他藏了私,本来,鲁莽、冲动、走一步算一步永远不会与佐尔的处事风格等同。既然他不肯明说,她就只能耐着性子静观其变,哪怕他城府再深再稳,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山脚下驻扎了一片帐篷,是常年往来与西域与中原之间谋利的商旅,见他们三男两女五匹马,身旁只得几件必要行李,眼光里大是好奇。

  二十

  而佐尔的紫眸最引人注目,不过一会立刻被人识出身份,商队队长立刻亲自出来迎接。他是名体格富态面目和善的老人,满面红光声音响亮。
  “尊贵的来客,请问你是哪一位西域贵人?”他在马前毕恭毕敬地向佐尔行礼,身后众人忽啦啦跪了一地。
  “不必多礼,我们夜里赶路时不小心与队伍走散,打扰之处还请队长见谅。”佐尔笑嘻嘻问,“你们是准备出关吗?”
  “托大人洪福,小人姓徐名恒发,是这条路上专做丝绸瓷器的生意人,此次货物已经圆满成交,故在此地歇息一下,不日便要返回中原。”
  “恭喜发财。”佐尔跨下马与他同行,边走边四处打量,兴致极好的样子。
  队长一路把他引至帐篷里,奉上乳酒瓜果,陪在旁边小心说话。
  “不用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借你的地盘休息一下。”佐尔摆摆手,问,“附近有没有其他的商队或居民?”
  “回大人的话,这里地处荒僻,附近再没有其他人。”
  “好。”佐尔只是微笑,还真像个出来散心的富贵闲人,神气活现地在帐篷里住下来,每日与队长聊些东长西短风花雪月。
  到了这个时候,颜夕反而沉下气来,再不发问一个字,任他招摇得意,闲暇时带了丹珠牵马在附近小跑一圈,倒也颇为轻松惬意。
  夜里站在山脚下,风自山侧吹来,整个人就像是要飘飘欲仙,这个时候若是叹气一定也会传出去很远,她才叹了一声,脑后便传来佐尔的笑声。
  “原来你躲在这里,害我找了半天。”他纵马上来搂了她腰,一把提起抱到自己马鞍上,“来,我带你去逛逛。”
  同时向丹珠一挥手,“不必跟来。”
  佐尔在一处湖水旁止住缰绳,颜夕一把推开他跳下马。
  “唉。”佐尔摇头叹,自己也跨下马。
  湖水面积不大,水面清洌平静,是山上雨雪融化后的积水形成,倒映着满天星光月色,秀丽绝伦。
  颜夕在湖边坐下来,凝视呆呆出神。
  “在想什么?”佐尔靠着她坐了,苦笑,“这几天见你不闻不问,我还以为就此会转性听天由命,谁知一转眼又露出这种模样来,夕,有时候我情愿你是个无能且愚蠢的弱女子,离了我半步就活不下去。”
  “好,我愚蠢无能地依靠你。”颜夕瞪他一眼,忍不住,又加几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佐尔,你是早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那商队人马形迹可疑,你是故意带我们住进他们的地盘。”
  “哦?你说说他们哪里可疑了?”
  “既然是中原商旅卖完了货,怎么会不急着匆匆回去,反而在偏僻的地方驻下来,就算此处没有盗贼,这样笃定悠闲也不像话。”
  “不错。”
  “还有,说到歇脚休息,哪里会有比水源旁闭风处更好的地方,离大路也不算远,可他们偏偏选了个四通八达的路口,饮水喂马源头要在一里多外,如此故作麻烦,分明是为了方便探听消息。”
  “哈哈哈,”佐尔不住点头笑,“好,夕,你果然看得够明白。”
  “你果然是故意的。”颜夕被他笑得心头火起,转身过去一把揪起他衣领,喝,“你到底要隐瞒我到什么时候?故意到这些人当中与他们共处,你早知道他们是嘉瑞公子的人是不是?所以已经布下了埋伏,想以我们为诱饵引蛇出洞对不对?”
  佐尔任她捏了衣襟,双眸晶莹秀美,再无平时半丝狡黠玩笑的模样,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有一点点忧伤,摇头道:“不,夕,现在我是一个傻子,我什么事也没有做过。”
  颜夕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指头一松,手从他衣襟上滑下来。她呆住。
  “夕,我说过,我可以去做一个纯粹的傻瓜,为了向所爱的女人证明真心而放下心机,是否你也能因此放弃疑心,如一个普通女人样依赖我?”
  他把她手贴在自己脸上,用唇侧亲吻,叹:“那天你说要离开时,我知道这一切都已成定局,纵然把你捆回子王府,你还是会找机会逃出去,就像当初你刚入西域时从我身边逃走一样,你总有办法为自己谋得活路,找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生存下去,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既佩服又怨恨。”
  说到恨,他突然张嘴在她手上咬一口,狠狠的,用力的,直咬出血来。颜夕毫无防备,被咬得痛叫,她欲夺手回来,可被他死死拉住不放。
  颜夕咬牙,作势要用另一只手打他,手才举起来,佐尔却已低下头去,吻在她的伤口上。
  “我舍不得你离开,也不想你勉强回去,可是那天你把话都说绝了,我们怎么再有可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他用舌尖舔她手上牙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几句话听得颜夕一愣,心头酸楚,手停在半空慢慢放下来。
  “夕,中原节度使来时我的确很发愁,可转念一想,世上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算准算到,总有那么几次,人要靠运气听天命,或许老天可怜我,不但令我脱身事外,更让你回心转意,实在不行,就和你一同死在嘉瑞公子手上,这也是我的命!”
  难得听到精明强健的佐尔说这样的软话,竟比所有甜言蜜语都让人心痛,颜夕傻坐在原地,呆了半天,眼泪流下来,问:“你说得都是真的?你真的没有找人来帮忙?”
  “是,千真万确。”
  “你故意投身到狼群里,是因为想自己证明也能做傻子?”
  “对。”
  颜夕睁大眼睛看牢他,明明景色清丽依旧,她眼前却似有万道火光冲天,引发雷霆万钧,满目白亮至不能视,耳鸣至不能闻,奋力从喉间迸出句子来,却是,“佐尔,你这个笨蛋!”
  谁会相信人精似的子王会做这种蠢事?可他向来光明磊落,从不会在任何人前当面说谎,除非他岔话隐瞒,否则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颜夕此时只能骂,可又大哭出来,扑过去抱住他,“你怎么能这么笨?你以前的聪明能干劲都到哪里去了?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唉,你这个女人!”佐尔抱了她,“我还以为你听了会称赞我呢,或者干脆向我宽衣解带以身相许,谁知你竟然泼口大骂起来,怎么别的女人会做的事你都不会做,而别的女人不会说的话你倒都说得出?我真是服了你了。”
  他抱着她像孩子一样轻拍后背软语哄劝,而颜夕眼泪始终止不住,把他领子处哭湿了一大片。
  “你看,有时候绝路也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大不了嘉瑞公子把我抓去严刑拷打一番,或者干脆杀了我,而他既然一直自认为是永乐侯,想必不会对你不利。”佐尔安慰她。
  “混张!”颜夕听了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喝,“你再敢说一个字!”
  “好好好,那我们一块死。”佐尔好不容易把她按下来,自己好笑又好气,“奇怪,我向来最痛恨人家说死说活,好好的人干嘛要去寻死,今天居然自己也自投死路,可不是这辈子欠你的?”
  他性格开朗,就算是末路也唯有苦笑,颜夕心头更是难过,流泪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佐尔,这一切都是我逼你的,要不是因为我那些话,你本来……”
  “别说这种废话!”他马上制止她,故意板脸道,“不错,到了今天这一步,本来就是你逼我的,从今以后,你这条性命也就是我的了,以后无论何事须听从我的安排,时时刻刻记住今天你亏欠我的话。”
  若在平时,颜夕早一口啐过去了,可她现在浑身发软,紧紧抱住他,颤抖至话也说不出来,思前想后,又痛又恨,哭:“佐尔,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说一个不字。”
  “晚了,你以为我们在这里真是来去自由吗?嘉瑞公子只是不清楚我的来由,不敢轻易下手罢了,等会回去后你若是敢露出半分心虚胆怯的模样,让他看出底细来,我们就会尸骨无存。”
  他扶了她肩头至面前,正色道:“夕,那天在池旁你说了那些话,我知道,你是真的想离开我,这些话藏在你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决心也不是一句话一个想法就能改变了的,既然如此,我们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治病须治根,与嘉瑞公子这一役,胜负无所谓,可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心。”
  “我明白,我知道。”颜夕眼泪流个不停,眼皮红肿,“佐尔,我相信你。”
  “这就好。”见她认输让步,他居然有些得意,“我早说过,咱们走着瞧,夕,别以为你性子倔,若把我惹毛了,我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只是颜夕哪里再会和他计较,当一个人以命相搏,便不再是简单的赌气与倔强,她感动至无话可说,惟命是从。
  “夕,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你能否同样令我满意?”
  “好,我相信你,什么都听你的。”
  “真的?”佐尔忽然唇边一个浅笑,睨她,“我有些怀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反正结果我们能看到。”他微笑地看着她,“夕,我现在把话与你挑明了,是想看到你真的能放下疑心全心全意地相信我,等会回到帐篷后,若是你露出一丝知情或算计的样子,我们的处境便会危险万分。”
  话说得认真肯定,颜夕一怔,道:“好。”
  佐尔怜惜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叹:“一直以来,你早习惯自己保全拼命,对我给予的照顾援手全部不见,而这次我们却要联手做战,在嘉瑞公子眼皮底下共同谋生路。夕,其间只要你有一丝自作主张,或与我生出半分异心,只怕我们从此只能劳燕分飞了。”
  两人手拉手回了帐篷,丹珠莫伦等人已等在帐外,见颜夕脸上潮红似乎有泪迹,以为子王与王妃又争执吵嘴,不敢多问,垂手上来回话:“徐恒发徐大人在帐中等您。”
  徐恒发便是那个商队队长,有一张笑眯眯地善人脸,殷勤万状,一见佐尔进来,立刻弓身施礼到底,“子王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同王妃出去散步?”
  “徐大人不也兴致很好,居然这么晚还等在这里。”
  “是,是。”徐恒发忠厚地应,他年纪已近花甲,容貌平常,身上有股长辈似的慈祥。
  颜夕此时如吃了定心丸,不管他如何做作虚伪,倚在佐尔身边只当不见,眼角都不向别人扫一下。
  “小人做商旅生意已有十年,经年来往中原与西域之间,第一次竟遇到子王王妃这样的贵人,可谓三生有幸,这几日招待粗劣自己也很惭愧,故准备在明日晚间假座三里外的姑墨镇设宴恭迎子王、王妃,以示诚意,今天小人是特地来下请帖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页请柬,双手奉上。
  “哦?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佐尔笑着接过来,看两眼,不过是些诚皇诚惑的话,于是点头,“好,既然徐大人这样认真,我一定会如期赴约。”
  夜静无人时,佐尔贴了颜夕耳根道:“明天这一局可算鸿门宴。”
  “他们是看不出你的来头,特意试探你,如果刚才你推辞说不去,只怕嘉瑞公子的人会立刻冲进来缚人。”颜夕叹气。
  “他们的人一直在暗处伺机而上,只是怕我身后带了大队人马埋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你准备怎么办?”颜夕抱了他,轻轻问,“佐尔,我们既然不能束手待毙,就只能铤而走险了,可是这几个人又能顶到什么时候去?你有没有想办法铺好后路?”
  “我能想什么办法?现在这些人都是虎视眈眈地盯牢我们,一个也走不掉。”
  颜夕当然也想到,可听他说出来,更绝了后路,自己呆了半天,忽然又恨又爱,贴在他颈子上狠狠一口,咒:“算你狠,居然跟我赌气赌到这种地步。”
  佐尔皱眉任她咬了,苦笑:“我不这么做你会放心?还说我狠,你才是那个破釜沉舟的人。”他不等她再咬,立刻覆身盖住她,笑着问,“你说,今晚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会不会?”
  大约天底下只有佐尔一人能把绝路当做儿戏,同时又把儿戏逼到绝路,颜夕被他缠得牙根痒,身上却已酥了一半,只好任他去了。
  第二天清晨,徐恒发便派人送来几套衣裳,他也算办事周到的人,这几日下来,绝不肯露出一丝破绽,十分卖力妥贴。
  黄昏时分,他安排了马车侯在帐外,请子王妃上车,颜夕只得和丹珠一同坐了,佐尔等人各乘一骑,被众人围在当中,向姑墨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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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一路上渐渐树木丰茂人烟稠密,姑墨镇不愧为边陲重镇,别有一番繁荣景象,出入边关的商旅富贾大多在此结聚,所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应俱全。
 徐恒发订的是镇中最大的嘉兰酒庄,门口早有仆奴守侯,见他们远远地来了,挑灯迎接,有人拿来锦登扶颜夕下马车,伶俐的马童垂手等在墙角,等客人一下马,立刻跑来将马牵走。
  佐尔在门口停一停,四下打量一番,笑:“果然好一座繁华古镇,几年前我也曾经来过一次,似乎还还没有这么热闹。”
  “是,是。”到了这个时候,除恒发连话也不敢多说,只是伸手请他们入庄。
  地上铺了迎客的猩红地毡,院内栽培了各种奇花异草,无数纱裙珠环的女子人影幢幢,酒香四溢。穿过前厅偏阁,来到正楼之下。
  抬头,是一栋三层楼宇,檐角铁马叮当,琉璃瓦与麒麟镇,雕梁画栋精致美观。
  徐恒发一指楼上,笑:“子王、王妃,楼上请。”
  到了这个时候,颜夕索性横了心,上前拉了佐尔的手,与他并肩上楼,丹珠莫伦与路僻西却是真不知道会有事情,边走边看,赞不绝口。
  颜夕手心几乎要出汗,然佐尔拉住她,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偶尔用力按一下,给她鼓气。
  “这一栋楼怎么这么冷清?”颜夕忽然问,“闻名遐迩的嘉兰酒庄难道客人这么少?”
  “王妃有所不知,为了表示小人的敬意,今天晚上嘉兰酒庄的主楼小人都包了。”
  “哦。原来如此。”颜夕笑,这一记更是大破绽,要包下鼎鼎大名的嘉兰酒庄主楼三层生意,一个晚上没有三千两的银子是不可能的,而一个穿梭两地贩货的商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只怕他一次往来贩商所赚都不到这个数。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面子上的一层纸将破未破罢了,徐恒发想必得了主子的命令,只须负责把他们带上楼即可。
  楼上布置得到也明净舒适,早有明眸皓齿的女孩子等在楼梯口,娇笑着迎他们入座,玉指纤纤将各色瓜果鲜蔬奉上,徐恒发再三谦虚,才肯在佐尔对面坐下,吩咐人上酒上菜,殷勤万态。
  佐尔始终微笑,像是立定心思要看他怎么把这场戏做下去,连带颜夕也豁出去了,她温顺地倚在他身旁,万事不问。
  酒过三巡后,徐恒发果然作怪,故意将酒洒在衣襟上,起身道歉笑:“请容小人下去更衣。”
  “慢。”佐尔也站了起来,伸伸懒腰道,“坐了这么久怪累的,不如我陪徐大人一齐下楼走走?”不等他发话,已大步上去按了他手臂,道,“顺便烦劳大人带我四处看看,说不定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还要请徐大人向我介绍一番呢。”
  徐恒发还在发怔,已被他扯得向前走,无奈只好苦笑,道:“是,是。”
  佐尔一动,莫伦与路僻西立刻起身跟在后面。
  “你们不用来了,留下在这里陪王妃。”佐尔道。
  “不必。”颜夕忽然发话,她睨了佐尔,却是对莫伦等人道,“王妃坐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倒是子王喜欢新鲜热闹,越是人多越走得快,由你们陪着也省得他眼花迷路。”
  话说得像是吃醋多心,却是别有一层意思,佐尔哪里会不懂,哈哈一笑,过来捏捏她的脸,道:“怕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是生客?告诉你,自玉门关以界,方圆数百里我是全部了如指掌。”
  这话却是说给徐恒发等人听的,果然,他立刻低了头,唯唯诺诺。
  颜夕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嫣然一笑,柔声道:“还是把他们带上吧,你这个人逛起来没完没了,很需要有人在旁边提醒一下。我可不想自己在这里呆坐半天。”
  她也知道佐尔是想把所有人手都留下保护她,可她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全,对敌当前,只得把话说得婉转柔和,眼里看着他,有一丝乞求,佐尔被她求得心软,便不再推辞,带了莫伦路僻西与徐恒发下楼。
  颜夕看他背影去了,心里倒有点酸涩起来,也不理别人,拿了酒壶自斟自饮,旁边有乖巧的侍女马上过来服伺,颜夕却又抛了酒杯,向她一笑,“不必了,我又不想喝醉。”
  侍女一怔,脸上笑得勉强,想不到这位子王妃如此难弄。
  颜夕已站起来,拍拍手,向丹珠道:“凭什么男人可以四处闲逛找乐子,咱们也别傻坐了,去楼下看看吧。”
  “可是……子王会回来的。”丹珠惶恐。
  “怕什么,没有一时半会他们回不来。”颜夕自顾自地下了楼,丹珠无奈,只得碎步跟上。
  她在嘉兰酒庄的主楼里游走,果然整栋楼再无其他人,二楼西侧有间红色房门,颜夕让丹东珠等在楼梯口,自己上去推开门,径自进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有一整排窗户对牢空中一轮圆月,银光洒进窗前,有一人背向门口,立在窗前赏月。
  夏伯或许是个忠心太过的家奴,可他挑选傀儡的眼光实在不错,每次见到嘉瑞公子,颜夕心口像是被人猛击一锤,恨不能把陈年淤血一并吐出来。
  她在黑暗里静静站好一会儿,才关了门,向他走过去。
  “阿夕,你终于来了。”他说。
  颜夕大皱眉头,不知何时,他的称呼又改了回去,想必又自认是永乐侯复生,拿腔作调地当故人了。
  这次她也不纠正他,反而轻轻一笑,道:“来了又怎么样,来了,就会走;走了,又会再来,小侯爷,颜夕从你手上逃走,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嘉瑞公子闻言一震,猛然回头向她,失声道:“你叫我什么?”
  “小侯爷。”颜夕说,又向他微微施了个礼,“你以为你是谁?”
  他呆住,瞪她。
  颜夕好笑,这段日子以来,他与她争执不休,就永乐侯的身份死缠烂打,可现在她承认一切,他反而又不习惯了。
  “你这是玩得哪一着?”他目光闪烁地看住她,冷冷道,“现在你与佐尔都在我手心里,休想再使心机。”
  “是,我们都在你手心里,现在人又分散开来,小侯爷何不立刻派人将我们拿下?该杀的杀,该剐的剐,何必再来以前的一套,以红门为暗号引我来见面?”
  “你和他不同,你是我的人。”
  “哦?这倒也是。”颜夕微笑,“那么侯爷准备怎么办?把我留在身边做祸胎,还是先不杀子王了,干脆把我嫁给他做顺水人情?”
  她索性悠闲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支了头看他,问:“小侯爷,我已经在这里了,佐尔就在楼下某处,你的人怎么还不冲上来?”
  他怔住。
  这样毫无抵抗的敌人,笃定地束手就擒,叫他怎么能轻易相信。
  “哼,你和那只西域狐狸在一起果然学得高深,居然懂得以不动制万动。”
  “未必,如果小侯爷肯赌一记,也许一动得天下也未可知。”
  他哪里肯信,眼光霍霍地在她身上打量,查找细微蛛丝马迹,颜夕大大方方地任他看,毫不在意,同时她也在细细打量他,眉、眼、口、鼻、轮廓,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人?他若是冒充十年前的永乐侯,只怕三个颜夕也看不出真假。
  嘉瑞公子不但有着与永乐侯相似的眉目,连心思也相差无几,他怀疑地皱眉,迟迟不肯下令抓人。
  他越是犹豫,颜夕越是放松,这样放手一搏,在她也是头一遭,反而有种意外的惊喜,比未雨绸缪更为妥贴稳当。
  “阿夕,佐尔的计策有一环用错。”
  “哦?”颜夕挑眉。
  “他必是把一切安排都告诉了你,所以你才这样自信。”嘉瑞公子叹,“用计大忌在于知会当事人,本来一台真假难辩的好戏,太稳操胜券了反而露出机关。”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颜夕皱眉苦笑。
  “你和佐尔怎么会这样乖乖地来嘉兰酒庄?难道真是来送死的?”
  “是,”颜夕干脆道,“正是来送死的,反正我们不死你也不会放过我们,小侯爷,你一会活一会死,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不过是要赌这一口气,现在我们便遂了你的愿,自己走来送到你面前。”
  她瞪住他,突然冷笑一声:“死有什么可怕,这年头死而复生人又不是没有,或者我们也能试一试。”
  她越是这么说,嘉瑞公子反而越摸不到路数,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月光下他与她冷冷对视,大家都含了一股愤愤之气,他背光时脸上细节全隐而不见,徒留下张线条流丽的轮廓,熟悉如以往无数夜中的梦魇,连表情也是分毫不差。
  “小侯爷,你恨我吗?”颜夕突然问。
  许多年以前,那人也问过她相同的一句话,想及彼时自己的回答,颜夕觉得有些怅然,可惜的是,她不能再问他相同的话,她只是对了一只精美的赝品,聊以寄情。
  “那有什么重要?你若不在乎,恨与不恨便都是惘然。”
  他口气中居然有一丝幽怨,像足当年回答问题的颜夕,再配合他酷似永乐侯的容貌,倒叫颜夕心头恍惚,不知是坠到了哪一轮旧世里。
  她觉得喉头发渴,干涩到不能吐字。
  房间里很安静,沉默如埋着人的呼吸,心跳极慢,嘉瑞公子的声音低稳有力,在坟墓般的空气里幽幽说:“阿夕,其实自你离开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颜夕纹丝不动,她甚至没有叹息。
  人是最热情与绝情的怪物,雀跃与流血,各自为了各自的原因,其间无法触及灵魂的人与事,还可对之以沉默。
  而她早已过了姹紫嫣红的十八岁,花期之后,便学会看枝与叶经络分明根须牵连。
  果然,嘉瑞公子又说:“这句是永乐侯的原话。”
  只一瞬间,颜夕突然深深呼吸,鼻息沉沉,如闻到泥土的腥闷气,心跳亦加速跳动,有泪珠盈于长睫。
  “他始终没有忘记你。阿夕,你可曾忘记过他?”不知何时,他已走过来,立在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
  “阿夕,你并不知道,永乐侯曾为你作画数十幅,那次在西域王宫你看到的那幅不过是其中之一。”
  颜夕仍然没有动,可胸口前像是现出只血洞,自顾自汩汩流淌,里面分明是含了眼泪,只有眼泪才会酸,不仅仅是痛。
  她睁大眼,听他慢慢往下说:“我没有骗你,他第一次送你去嫁金越时心里十分坦然自若,并不觉得什么不妥。而第二次把你送给柳世子时,他只是想借此打击惩罚你一下,他并不想让你真正去做妾。阿夕,永乐侯曾一次次将你抛出去,可每一次都被余劲伤到,他渐渐开始抛不开你。”
  真相为何物,如红花之九月,如仲夏之骄阳,等待只是捂酵气息,为各种痛楚与缠绵培养情绪。
  她有一段时间的失明、失觉、失声,灵魂在十八岁里醒来,她想起,之前所有的一切矛盾恩怨。
  这段孽缘中,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人受难,原来煎熬是相生相姘,同时在那个人心上留下痕迹。
  颜夕渐渐脱力,嘉瑞公子必须扶住她,才不会跌倒在地。
  “阿夕,你明白了吗?他心里有你,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他拥住她身体蛊语般地说,“为什么我要出现?是因为他对你余情未了,他要我来替他陪你,把未做完的事结束。”
  颜夕立稳了,又开始发抖。
  “为了你,我可以和佐尔拼命,就算这次他布下机关重重,我也要从他手上把你抢回来,你是属于永乐侯的,永生永世。”
  边陲古镇的风声呜咽,无数只鬼在轻吟低唱,颜夕额上一层潮汗,听有人在门外敲击门板,轻轻叫:“王妃,你……你还在吗?”
  这声呼唤像是召魂符一般,颜夕顿时魂魄归位,她用力推开嘉瑞公子,叹:“既然如此,想不想听我的一句心里话?小侯爷,你早该死了,而且再也不要活过来。”
  “什么?”他意外。
  “小侯爷,你心狠手辣了一辈子,怎么功亏一篑,竟让一个小小奴婢最终得意?我记得你曾说过,受缚被制的柳若坚绝对不会是永乐侯。”
  “你这是什么话?”他面色突然苍白,瞪住她,“你不相信我的话?这是他手札中仔细写清的,你不信?我可以……”
  “嘉瑞公子,你毕竟不是永乐侯,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永乐侯。”
  颜夕哭起来,却又在笑,指了他,“嘉瑞公子,你长得像他又有何用?永乐侯的傲骨一分也长不到你身上,或许当年他真是对我动了情,但他情愿去死,也不会把这样的败局透露给我一个字,可惜你竟不明白,永乐侯这三个字存留在世上多一天也是种亵渎。”
  有的人,不是不会爱,而是永远不去接触,不肯承认,从不发生,就无法释放解脱。
  永乐侯最最可怕之处,不是因为没有感情,而是他永远懂得控制感情,情愿双双身受雪刃,也要看着对手流血呻吟。

  二十二

  她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关于死的概念,有时需要人费很长时间去消化,而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人果然是死了,哪怕再找一具相似的肉身,也无法挽回这种定数。
  “你到底在说什么?”嘉瑞公子被她哭得心虚,皱眉,“难道你不想得到他?阿夕,你痴情了这些年,就不想要回报?”
  颜夕本来低头垂泪,听了这话却又抬脸看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不错,我痴心了这些年,所以你就想回报我,对吗?嘉瑞公子,你以为你能回报我多少呢?”
  他怔住。
  “请问你是要以哪一种方式回报我?永乐侯还是嘉瑞公子?”
  眼看他语塞,她却越来越迫得急,紧紧盯住他,道:“你以为自己能做永乐侯吗?不错,你和他长得很像,举止口吻也学了七八分,你知道他以前所有的旧事,你甚至知道我的旧事,可是,你学不到他的傲慢,永乐侯之傲,不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他骨子里绝情绝义,不光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了,毕竟她才是最懂他的,或许自她走后是夏伯在身旁寸步不离,或许嘉瑞公子在无数个夜里攥了他的手札信笺字字斟酌,可她曾与他斗勇斗智,以血肉相拼,那种知根知基的感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明白。
  嘉瑞公子被她问得呆住,脸上眉目浮动,若仔细看,会发现面皮轻轻抖动,像是要与底下骨肉分离开来。
  不知不觉,他踉跄倒退,把后背抵在墙边长案上,勉强镇定道:“我毕竟不是永乐侯……”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是永乐侯了?”颜夕踏上一步,她已停止落泪,眼角晶莹,似噙了碎刀断剑,齐齐射向他,问,“既然你不是永乐侯,没有他的深仇大恨,请问你为何还要为难我,与西域子王作战?”
  “我……我………”嘉瑞公子突然口舌艰涩到不能说出一个字。
  “无论做任何事都要一个必需的理由,这是永乐侯终身的行为准则,公子,你千方百计的定下这些计策,步步紧逼,到底目的是为了什么?”
  “永乐侯的目的便是我的目的……”
  “你并不是永乐侯,你又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颜夕立在他面前,靠得很近,月光洒在她脸上,有种沉淀的悲哀。
  “我……”嘉瑞公子再次张口结舌,他本是玻璃心肝的一个人,可一直以来自陷于永乐侯阴影之下,分不清自我。可今天颜夕居然戳穿他学的只是永乐侯皮毛,根本与本尊差之千里,犹如上楼时被人一记抽了楼梯,唯有呆呆立在高处,彷徨无法着地。
  这一刻,他像是变得很低很低,眼底露出慌乱,颜夕看准时机,轻轻说:“公子,我知道你看了永乐侯许多私密的东西,可是你不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把私密公之于众,当你把他的心事告诉我时,你便成了永乐侯的叛徒。”
  她知道这话说得很重,所以声音份外的轻柔,自己去捧了他的脸,与他的目光相对。
  “你做永远不成永乐侯了,可是现在你还能做回嘉瑞公子吗?”
  嘉瑞公子额角涔涔汗下,脑中一片混乱,他不过是个热血少年,因为聪明机敏过于自负,以至于入了迷道而不自知,此时犹如被人掐了七寸,血淋淋抽出一段拗筋。
  “哆哆哆”有人在门外轻扣门板。
  夏伯沉声问:“公子,我能进来吗?”
  嘉瑞公子哪里还说得出话。
  颜夕却微微一笑,应:“请进。”
  于是夏伯推开房门进来,他目光凌厉至闪光,狠狠瞪着她。
  颜夕双手仍在嘉瑞公子颊旁,看得夏伯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然后她却不在乎,一根手指也不动,依旧微笑,说:“不要我说明了吧,刚才丹珠扣门时你就立在那里,夏伯,你怎么还没有改掉偷听的习惯?”
  “哼。”
  “夏伯,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听偷看,就像那天晚上永乐侯死时一样,既然你那么不希望他死,为什么当时不冲进来制止?”
  夏伯不说话,他始终咬牙切齿地沉默。
  “那是因为你知道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永乐侯的走,他下定的决心,没有人能够改变,是不是?”
  “是。”虽然不情愿,夏伯还是点头,他把两只拳头关节捏得咯咯响,看上去像是恨不能一刀杀了她。
  “所以你就找来了嘉瑞公子,可是夏伯,你毕竟是制了一件赝品,虽然他有永乐侯的脸,虽然你划伤他的胸膛以掩盖红痣,可这样的一个永乐侯,是借了嘉瑞公子的身体夏伯的目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夏伯,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事,其实是对永乐侯的忤逆?”
  “住口,你才是大逆不道无耻犯上的贱人!”老人终于按捺不住,他拔出手上佩刀,冲过来向她迎面就砍,边砍边喝,“杀了你和那个西域蛮子,我去地下见侯爷时才算是有交待。”
  颜夕立刻闪身躲避,她在局促狭小的空间里拧身招架,叹:“你有这个本事杀我们吗?夏伯,就算你能杀我们,到了地下,只怕永乐侯会先追究你泄露他私隐的罪过。”
  “我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侯爷,他要杀要剐我全受之无怨!”
  永乐侯府中,夏伯的武功并不算上乘,这一年多在西域黄沙险滩中奔波,身手比以往更失了力道,虽然此时持了兵器,竟也不能将颜夕血溅当场。
  急怒中他更是出招散乱,只能转头向嘉瑞公子喝:“还不来助我杀了这个贱人?”
  嘉瑞公子本来呆在原地,被他一声叫醒,抬头,立刻伸手过来,一掌直击,却不是向颜夕,而是向夏伯。
  “你疯了?”夏伯眼见不好,立刻抽身而出,持刀立在墙角,瞪他,“你这算干什么?”
  “不要杀她,永乐侯说过,有他活着一天,颜夕便必须陪他在这世上一天。”他说。
  “可是侯爷已经死了!”夏伯听得几乎要吐血。
  “他……死了?那我是谁?”嘉瑞公子茫然,“我活着,她便不能死。”
  他说得口气十分诚挚,认真地看了颜夕与夏伯,道:“你可以去杀佐尔,但颜夕不能死,有我在世上一天,她必须同在。”
  颜夕相信他这话是真心的,可是,并不是通过他的心,而是爬出腥土穿过了坟墓的永乐侯的话,她凝视着他,眼神越来越悲哀。一年以前,他必定也是个俊秀翩然的佳公子,彼时他未必知道永乐侯是谁,可当人把永乐侯的书信手札塞在他手里,那一刻起,他便迷上了一只鬼魂,努力忘却自我。
  她同情的目光落到夏伯眼中却是引诱,而嘉瑞公子的话更引得他暴跳如雷,用刀尖一点他,泼口大骂:“你果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赝品,枉我动足脑筋把你从海上救出来,助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到头来你反而为了这贱人逆反我,裘嘉瑞!你这脱不了海上反骨的贱胎,烂泥扶不上墙!”
  几句话颜夕豁然开朗,原来裘嘉瑞真是自海上而来,听说海域总有盗贼出没,杀人掠货刀上舔血生涯,想不到面目清秀的裘嘉瑞竟然是这种出身。
  被揭露来历,嘉瑞公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立在一旁,迎了颜夕的目光,惨然一笑,道:“不错,我不是永乐侯,我只是个穷凶极恶的海盗。”
  他眉目依旧秀雅万分,可颜夕突然想起他胸口上伤痕斑斑,未必是为了假扮小侯爷才划上的。她深深叹气,问:“你是不是极其讨厌海上生涯,不想做原来的那个裘嘉瑞?”
  他一震,闭了嘴。
  怪不得他这样投入地自欺欺人,他厌恶当海盗的裘嘉瑞,渴望做高高在上的永乐侯。
  多可悲,比自恋更不堪的是自弃,他拼命想脱却过去,钻入别人的向躯壳躲避。
  在他身上,颜夕分明感觉到另一种痛苦,不尖锐,冰凉、缓慢、渐渐侵蚀至无法呼吸,于灯红酒绿骄阳红花下不可洞查之痛。
  她忽然叹气,不去看他,只是转头向夏伯,说:“你害了他,没有你他还是他自己,可当你找到他之后,永乐侯没有复生,裘嘉瑞却死了一半。”
  夏伯怒气冲冲并听不进去,这倔强执着的老人眼珠都红了,喝:“管他是谁,我等了这一年多,我只要为侯爷报仇,裘嘉瑞,如果你身上还有半分永乐侯的血性,就快些下令命人把这对狗男女拿下,只有杀了这两个人,我才能闭眼去地下见候爷。”
  他不住地喝叫,然嘉瑞公子充耳不闻,他只是看了颜夕,道:“你是否曾相信过我是永乐侯?”
  颜夕想了想,说:“是。”
  果然,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叹:“总算我还是有几分像他,其实我这样费心地钻研他,是因为这一年多我看遍他的手迹,我见到他所有的心思与痛苦,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这样暴烈行事,杀最亲近的人,送走最心爱的女人,他大刀阔斧至狂傲不羁,在他面前,所有的痛苦都成了种痛快,我佩服他,想做似他那样的人。”
  “何必呢?”颜夕摇头,“公子,做违背本性的事也是种痛苦,你这样勉强自己成为另一个人,这样的痛快毫无意义。”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似一个缺少管教的小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事,但不晓得该怎么纠正或重新来,便找了个看似最风光的人物当榜样,彻头彻尾改变原来的自己。
  月色西沉,照在嘉瑞公子脸上,他皱着眉头,呼吸急促,哪里还有半分永乐侯儒雅笃定的模样,颜夕深深叹气,说:“公子,不要再做傻事了,你还有机会做回自己,你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住嘴!”夏伯猛然喝止,他怕她会说动嘉瑞,跺跺脚,索性再不理会别人,自己抽刀又砍,边砍边叫,“来人,来人……”
  一年多的等待,已把他逼到疯狂边缘,眼见这一双男女祸首齐在眼前,他再也顾不得嘉瑞公子作为永乐侯的身份,自己下令行动了。
  颜夕奋力招架,耳听楼下脚步纷乱,有人正往上赶冲,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稳住了嘉瑞公子却管不住夏伯,又牵挂佐尔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打斗中灵机一动,顺手褪了身上罩袍,挥在手中似一条长链,立刻,夏伯处于下风,一不留神刀被袍子卷住,束手束脚地向后退去,颜夕随即转身,向嘉瑞公子奔去。
  这一段时间,嘉瑞公子呆立在墙角,脸上汗涔涔的,面色苍白如纸,垂头向某处出神。
  夏伯眼见不妙,急得眼也红了,大喊:“裘嘉瑞,你还愣着干什么……”
  有人已从门外冲入,凌昭华与红茵带了几名侍卫执剑佩刀地向颜夕入扑过去。
  颜夕想也不想,奋力而上,右臂勾了裘嘉瑞的脖子,同时,左手拔了手上长钗,抵在他颈上。一记得手后,这才喘出气来,喝:“都住手!”
  众人全部凝了身形,不知如何是好,齐齐呆住。
  “不要理会他,去把这个女人杀了。”夏伯喝,将绕在刀上的长袍甩了,踏步过来要劈。
  红茵提了长剑,格手上来,在前空中把刀接住,另一手也拔了发上长钗,向夏伯面门处点刺,逼得他退到角落去。
  夏伯骂,“你这是在做什么?”
  红茵不回答,她一双秀美的丹凤眼看了看裘嘉瑞,又扫扫颜夕。只是问:“公子?你要紧吗?”
  颜夕忽然苦笑:“夏伯,给红姑娘置这身行头的是你吗?居然连这支鎏金钗也分毫不差,看来你不但造了一个永乐侯,还想再造一个颜夕出来。”
  “呸!我怎么会再去造一个似你这样的贱人,我是恨不得把你锉骨扬灰了才好。”
  “哦?”颜夕叹气,向裘嘉瑞道,“那么是你又造了一个颜夕,对不对?”
  嘉瑞公子始终立在原地,一言不发,颜夕的钗尖顶着他的颈上,冰凉锋利的钗尖是种特制的四棱武器,只略略一动便要将肌肤割出血口。他一并视若不见,面无表情。
  “来人,先把这女人拿下再说。”夏伯又一次命令。
  有侍卫举步欲动,可被红茵与凌昭华提剑阻止。
  “你们是不是都想造反?”夏伯这才怕了,提刀的手气得簌簌发抖。
  颜夕手心也渗出汗,本来,嘉瑞公子明则身份显贵,却是一个傀儡,夏伯虽然身为下人,却是整桩事的幕后主谋,平时手下的人想必是听从夏伯的更多一些。
  可红茵对嘉瑞公子痴心一片,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被伤,投鼠忌器,夏伯或许肯拼了这个傀儡的命去给永乐侯报仇,红茵却舍不了他一根毫毛。
  果然,只见她上前一步,道:“颜姑娘,有话好商量。子王现在也在我们手里,你若敢伤了公子一根头发,只怕子王也要流血伤身。”
  “你们捉了佐尔?”颜夕睁大眼睛,有点不可思议。
  “这个镇上全部都是我们的人,你以为子王带了两个随从能逃到哪里去?”
  “那正好,就请姑娘命人把他给我请过来。”颜夕冷笑,毫不理会她的威胁。
  红茵一怔,夏伯突然开口道:“颜夕,我不相信你会杀了嘉瑞公子,你低头看看他这张脸,难道你忍心伤了他?”
  “不错,平日里我也许不会伤害他,但要是为了子王,别说是嘉瑞公子,就是永乐侯本人在此我也毫不心软。”她边说边手上用力,钗头划破嘉瑞公子颈上肌肤,渗出血滴。

  二十三

  嘉瑞公子转头看她,他脖子贴了钗刃,这一转动带出道深深血线,伤口处渗血立刻染红衣襟,他也不觉得疼,深深凝视了颜夕,说:“这些都是你的心里话吗?”
  颜夕被他看得心中不忍,可念及佐尔安危和自身处境,若是脸上露出半分怜惜模样,令夏伯红茵看出她的犹豫,定会命人上来强攻,只怕那时不杀嘉瑞公子也不行了。
  她咬了牙,冷冷回答他:“是,一字不差。”
  “我终于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自尽了,连你也背叛了他,他怎么活得下去。”嘉瑞公子幽幽说,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大痛后的麻木,漠然道,“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暴烈行事,似你这样迷恋他,总会有暗地里通融解释的办法。可是我现在明白了,他只能那么做,人心是最善变的,只有江山屹立不移,他知道绝不能去相信女人。”
  “你……”颜夕被他说得胸中绞痛,手上力道松动,钗头又深了一分。
  嘉瑞公子长长叹气,缓缓转回头去,衣襟上复洒了新血,他连眉头也不皱。
  “你这个贱人,你再敢伤他,我发誓一定杀你。”红茵突然哭出来。她拼命咬着嘴唇,握剑的手上关节捏得雪白,哀声求道:“公子,不要生气,她本来就是个坏女人,世上的女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颜夕连眉锋也不动,她一生中被人骂贱胚烂货不知多少次,早就习惯唇枪舌剑的攻势,虽然这次听得特别心悸,少女甜美娇柔的嗓音简直像是骂进她骨头里,冷嗖嗖刮到脊梁。
  她只是淡淡对红茵道:“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不想嘉瑞公子出事,就去把子王请来,我终是要见了他才会放人。”
  也许这次还是逃不出去,无论如何,只要见到了佐尔,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房间里人人屏息,夏伯虎视眈眈侯在旁边,他恨不能一刀斩过来,是否伤及他人也不顾了,只要把颜夕先杀了,再去找佐尔算帐,至于裘嘉瑞原先提出的种种计策与布局全都置之度外,只要杀了这两人,这一年多才不算白等。
  沉默对峙中,耳听到楼下重又人声鼎沸,喧嚣纷沓,有一队人马朝这个方向赶来,脚步凌乱地踩在楼梯板上,震得楼面簌簌发颤。
  “怎么回事?”夏伯惊惶道。
  有人去门外探看,马上又奔跑回来。
  “楼下来了一群人,看服色是中原的官兵。”
  “胡说,这里是边陲远郊,怎么会有中原来的官兵。”夏伯嘴里喝斥,心里却是有几分明白,他与红茵面面相觑,各自脸上都是惨然。
  果然,有人在房外大声叫:“常德侯在此奉旨捉拿朝廷反贼,所有人不许离开原地半步,若有一丝妄动,小心尔等性命。”
  话声未落,房里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夏伯红茵等人固然焦灼万分,颜夕亦是又喜又忧,不知常德侯为何会无故出现,此时若被他一并拿下,会不会又要引出误会。
  瞬息之间,已有人攻上楼梯,红茵一面指挥人去门口抵挡,一面横了长剑堵在颜夕与夏伯之间,急急道:“颜姑娘,求求你放了公子,今天我们若不逃出去,一齐落在常德侯手里,只怕你和子王也脱不了勾结永乐侯的干系。”
  颜夕被她一声声求得心软,可想一想,立刻回绝:“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若是和你们一齐逃了,才是真正会连累子王。”
  “难道你要把公子交给常德侯?”红茵怒吼。
  “是,不把他交出去,怎么洗脱子王的罪名?”
  嘉瑞公子冷眼旁观,此时忽然一笑,道:“红茵,不要怕,你只管用剑挑她。颜姑娘不会杀我的。”
  他说得不缓不急,口气十分笃定沉稳,却把红茵和颜夕同时吓一跳。
  “可是……”
  “不要犹豫,我命你动手!”嘉瑞公子喝。
  红茵左右为难,一手挽个剑花,作势欲上。
  颜夕心头狂跳,汗水湿了金钗,感觉有些握不住。
  与其说这招是孤注一掷,还不如说是赶尽杀绝。颜夕若狠不下心杀他,一松手便要受嘉瑞公子、红茵与夏伯三人的攻势,若她狠得下心,一钗刺死他,红茵与夏伯也必不会放过她。
  他是做好了准备要和她同归于尽。
  颜夕额上渗出汗珠,而嘉瑞公子侧首看了她,唇上还挂了丝嘲笑,仿佛在说:“今天无论你怎么用强,终是逃不出去,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眼前。”
  他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底下藏了锋芒,颜夕被刺得眼痛,忍不住问:“你何必这样逼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裘嘉瑞,不是永乐侯,况且我自问在道义人情上并不亏欠永乐侯一丝半分。”
  他倒被她问得一怔,想一想,说:“你是他一手所塑的女人,你只能同他在一起。”
  颜夕气得要吐血,裘嘉瑞真真假假,半醒半痴,关键之处永远纠缠不清,她也再没时间和他细细说明,眼角瞟到红茵渐渐用力,剑指偏门,一招抢击过来。电光火石刹那间,颜夕汗毛也竖起来,眼前一片空白,她用力将嘉瑞公子推出去,身子后仰,避到墙角。
  她只剩下一柄金钗作武器,空间局促,哪里抵抗得住夏伯红茵二人的进攻,又失了裘嘉瑞做人质,自忖只有死路一条,便不再费力抵挡寻找出路,把眼一闭,等他们刀剑齐齐砍过来。
  原来人在绝路时,无牵无连,会空虚寂寞到害怕。这种刻骨的恐惧感,并不陌生,譬如那次午夜在风沙肆虐的沙漠里盲走、入关前独.立在孤清冷静的冬日看路人合家团圆,玫雪死时无奈又无助的束手等待。
  这个时候,她只想起一个人,只要有他在身边,心里便不会这样空荡荡寒彻入骨。
  “佐尔!”颜夕终于叫出来,不为求救,只是为了叫给自己听。生命何其简单,一口热气在喉间翻滚涌动,生活也许很凄苦、沉重与荒凉,可有了这口气和那个人,总还有些希望。
  而死亡是黑暗、停滞、凝结、再无意义,在这一刻,她想起以往种种困难与委屈,其实也并不是无法解决,只是活着的人往往以为死是一种解脱,而真正面临死路,又发现一切尚有商榷余地。
  她情不自禁缩起身子,以血肉迎接铁器,本能地团臂在面前招架。
  刀剑破空而来,在耳旁舞成风轮,转眼便会砍入体内,颜夕静等听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可风声至面门处突然绝迹,有人横空出手,将一刀一剑全部接下,一条软鞭卷了红茵与夏伯的兵器,甩了出去弹在墙面上。
  凌昭华手上缠了长鞭,以柔克刚,将众人驱至一旁。
  他手脚利落干脆,动作又出其不意,红茵与夏伯竟然毫无防备,被他逼了个手忙脚乱。
  乘这一乱间,凌昭华已抢身过来,挡在颜夕之前,低声道:“王妃受惊了。”
  颜夕吃惊地张眼看他,这个清秀的少年人并不像是为情所动,他认真地护住她,脸色严肃又理所当然。
  “你到底是谁?”
  这话不光是颜夕,连红茵与夏伯都欲冲口而出,可终究是嘉瑞公子问出来,他此时已站稳脚步,双手一伸,先将红茵等人阻住。
  “公子,我是凌昭华。”少年微笑,露出几分老练,以往的青涩表情全部隐而不见。
  “你是西域子王还是常德侯的手下?”
  “在下是官府中人。”此时后缓将至,凌昭华再不顾虑身份,朗声道,“一年前闻永乐侯余党在塞外出没,招兵买马,侯爷便命我赶至此处隐身,伺机查探真假。”
  “常德侯一早知道了真相?”颜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在下处身边陲,一直不方便与官家联系,若不是王妃与子王身入险地,外围警戒松散,只怕在下永远不能把这个真相告知侯爷。”
  “原来是你引来了官兵!”夏伯眼见大势已去,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内奸外贼全齐全了,好一出十面埋伏,今天我是不要活了,你这贱人也休想逃过去。”
  他自知至此后将永无机会杀颜夕与佐尔,下定决心手刃其一也好,提刀拼命狂砍。
  凌昭华自然挺身相迎,楼下也正兵戎相见,把楼梯口堵塞了一片,混乱中他怕颜夕出事,向她叮嘱道:“王妃小心。”
  颜夕说不出话来,对面红茵提剑瞪着她,此时侯到空隙,立刻狠狠斜刺。
  她与颜夕几次交手,剑法走得也是毒辣繁复一路,是永乐侯遗留下的剑术心法,颜夕多年懒于习练,在轻捷灵动上又差了一筹,哪里比得过。
  避过几剑后,颜夕暗暗叫苦,红茵步步紧逼招招夺命,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几次扫过来,人躲过了,却被削到衣衫发角,大为狼狈。
  正自奋力闪避,未料身后忽然又起劲风,她紧靠了窗台,听脑后呼呼出声,有人竟腾跃跨进窗来。
  颜夕额角迸出冷汗,一边用眼风扫着红茵,一边扭头去看身后,黑压压的一个人影,苍促间也看不出容貌,一时腹背同时受敌,她惊得脚跟也发软。无奈中,只得拧身欲向旁窜开。
  可动作才一半,腰间已多了条手臂,强健有力如铁箍似围上来,同时有人贴上来,轻轻道:“别怕,阿夕,是我。”
  颜夕一怔,眼泪随即落下,放松下全身力气,向后倒去,有佐尔在,他总会扶住她的。
  果然,他抱住她,似一张温暖坚实的网,妥贴地牢牢罩住。
  “我是不是来晚了?你有没有受伤?”他清郎气息拂到她耳根,痒痒的,颜夕突然失声痛哭,有人牵挂与爱护竟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为何她以前从不自觉?
  见她激动,佐尔便不再说话,一手稳稳地拥住她身体,一手已护在面前,冷冷看着对面红茵。
  他手上并没有任何利器,可在那样坚定果断的目光下,红茵心头发寒,不敢再动一个手指。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嘉瑞公子,你难道还想逃出去?”佐尔不理别人,只对裘嘉瑞道,“常德侯的人马上就要冲上来,你的手下只怕抵挡不了多长时间。”
  “我并不想逃走。”裘嘉瑞静静地站在原地,他面目安然至秀丽无伦,仿佛任何事都已无关痛痒。
  他只是问颜夕:“刚才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是裘嘉瑞,不是永乐侯,你的生死本来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杀你?”
  他闻言忽然有了表情,从眉心绽出深深竖纹,像是平整光滑的水面裂开缝,将所有汹涌挣扎源源吐出。
  “我……和你无关?”他吃力问,面上惨白。
  “是,公子,你是你,我是我,永乐侯已死,我们并没有什么联系。”
  他终于摇摇欲坠起来,红茵抢步过去扶住,那头凌昭华已一鞭抽在夏伯手上,把他的刀震飞。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停了动作,听楼下厮杀声不绝,夏伯手下渐渐招架无力,往楼上挤退。
  裘嘉瑞身形高大,红茵单手支撑不住,她把心一横,弃了长剑,用双手抱住他腰际,道:“公子,你不要紧吗?别担心,还有红茵在这里。”
  女孩子娇嫩婉转的口音在满耳兵戈相交声下显得奇突异常,裘嘉瑞茫然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颜夕长叹,道:“公子,能否再听我几句话?”
  “你还想说什么恶毒的话语?你这个坏女人,难道你非要见他像永乐侯一样死了才甘心?”红茵怒斥,她自己泪如雨下,万分心痛。
  “不,我只是想说几句实话。”颜夕摇头,伸手过去环住腰上佐尔的手,他的面颊就贴在她腮旁,这令她有种安全的倦怠感。
  “公子,这些日子过来,我知道你和永乐侯并不是一样的脾性,或许你并不想要那种万人仰望俯首甘拜的地位,你之所以想成为永乐侯,只是希望有人能关注你,一切围绕以你为重要。”
  她停了停,看裘嘉瑞面色白里透红,涌出血色,他咬了嘴唇,露出几分倔强。
  “公子,或者你羡慕永乐侯的,不是千军万马的气势或雷厉风行的手段,只是有女子牵挂和手下效忠,想必你以前颇经历了些寂寞的日子,所以迫切地想抓住身边的人,好证明自己确实存在……”
  “胡说!”裘嘉瑞暴喝,他洁白的额角发线浓黑,此时生出条曲曲青筋,突突轻跳。
  “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辞,你不必当真。”颜夕知道他自尊心极强,便不再明说,柔声道,“你只是个事外人,因一念之差入了这趟混水,其实,你可以选择不走这条路,永乐侯的死路并不适合裘嘉瑞。”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我从这里逃出去,继续苟且偷生?”
  “公子,你怎么还不明白,裘嘉瑞并非朝廷钦犯,他本来可以在任何地方正大光明的生活。”
  “笃笃笃”有人往打开的房门内发了数枚铁蒺藜,全部钉在青石地板上。
  “凌公子,麻烦你去门外说一声,犯人已经全部束手就擒,令他们住手吧?”佐尔道。
  凌昭华怔一怔,看了看墙角里满手鲜血受伤的夏伯,又看了看佐尔,终于道:“好。”
  他出了门,向楼梯口处喝:“裘嘉瑞夏伯等一众主犯业已受缚待法,余犯速放下兵刃武器,或许还可有一条生路。”
  楼外立刻大乱,人声喧哗如一锅沸粥。

  二十四

  借凌昭华在外收拾残局,颜夕急急对裘嘉瑞道:“公子,你难道还不明白?至此绝路时刻,还有女子肯陪在你身边,痴情忠贞不离不弃,在这一点上,已胜过永乐侯许多。”
  他一震,方才醒了,转头看红茵,后者顿时泪流满面,呜咽语塞。
  “你……”他说,又止,神色有些惭愧。
  “佐尔,我们放他们走吧。”颜夕瞧准时机,轻轻道,“对于常德侯来说,裘嘉瑞毫无用处,可对于我来说,他身上系了两条命。”
  “好。”
  “真的不要紧?”这么干脆爽快,颜夕反而有些吃不准,“不会令你得罪常德侯吧?”
  “得罪了也无所谓。” 佐尔扬眉一笑,“我方才把你一个人留在楼里,几乎出事,现在自然要拍拍你的马屁。”
  “去你的。”颜夕咬牙要打,手在半空中,忽然柔软下来,抚在他脸上,轻声问,“你刚才去了哪里?怎么是从窗口进来的?”
  “我和徐恒发去了院里,找机会把他劈晕,可是楼下全是他们的耳目,我只好让莫伦和路僻西引开旁人,自己去换了套衣服潜回楼里找你。”
  他一眼瞥见她眼角泪痕,皱皱眉,帮她擦干,道,“先别多问了,既然要放人,就须快走,等会凌昭华上来了只怕会走不脱。”
  “从哪里走?”
  “我从哪里来,他们就从哪里走。”
  裘瑞嘉临走时欲语还休,他仿佛正一点点自永乐侯的影子里脱出来,些许小小细节、手势、表情,矛盾的、勉强的,可还是从窗口处走了。
  倒是红茵转身向颜夕答谢,她轻轻说:“王妃,那一天晚上你同我说的话,我……还是做不到。”
  颜夕要想一想,才明白她所说的,是她永远无法忤逆裘嘉瑞,无法似颜夕脱离永乐侯似的离开嘉瑞公子。
  她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想来每一个人总有各自的命,狠不下心便只能委屈忍气,但似红茵那样的痴情,未尝也不是种福分。或许,爱一个人本身便种是福气,只是颜夕更执着犀利,非要寻出其后根源因果。
  她转了头,看住夏伯。
  夏伯手上一滩血,犹自滴个不停,他眼中有困兽之色,狰狞绝望。
  “你好厉害,能做笑脸的便放手段做人情,不能做笑脸的就斩草除根,颜夕,不要废话,你一刀杀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杀你?难道我就是这么个魔女罗刹?”颜夕苦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你若放了我,我还是会再寻人手,杀你报仇。”
  “那也好,夏伯,至少你还有活下去的理由。”颜夕让开路,指了窗口给他。
  夏伯也走了,哪有人真肯舍得下这条命,除了永乐侯柳若坚,颜夕不记得再见过谁轻抛生死,而永乐侯,天下只有一个。
  凌照华再进房时已是空荡荡,佐尔自顾自拥了颜夕,淡淡道:“我最厌烦以一对三,既然常德侯的人马都在楼下,想来这几个犯人应该拿得下。”
  凌昭华听了气结,此时外面嘉瑞公子手下四散逃窜,常德侯人马并不多,哪里能一网打尽,眼睁睁看楼下人影幢幢,再也找不到嘉瑞公子与夏伯。
  而佐尔扶了颜夕下楼,莫伦与路僻西已找到丹珠,一同寻过来,叉手向他回话。
  “无妨,我们走吧。”他护了颜夕出院。
  在大门处有一队官兵把守堵拦,把店主、小二、厨子同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子赶在墙角盘问,嘉兰酒庄下有大批歌妓艺人,官兵借盘查机会东摸西摸吃豆腐。
  “子王——”人群里有人高声叫,是名体态风流的女子,容貌艳丽身形高大,肤色白腻如上好羊脂玉。
  她妖妖娆娆一双美目,斜斜一个媚眼,笑:“换了衣服就走人了?对老朋友可别这样过河拆桥。”
  佐尔立刻向一个眼色,莫伦忙上去向官兵讨她出来。
  那女子走起路来袅袅若烟,从他们面前经过,上下打量颜夕一遍,又看一眼佐尔,忽地一笑,自转身出了大门。
  颜夕哪里会看不懂,只侧目向佐尔,“子王果然是来过姑墨镇的,怪不得更衣得这么快。”
  佐尔苦笑,解释:“以前……”
  “算了。”颜夕伸手捂了他的嘴,挑眉道,“佐尔,不要说以前,以前我们俩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句话说得可算柔媚万分,且,意味深长。
佐尔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他再抬起头,见常德侯正急匆匆赶来,一见他们,劈头问:“那个假冒永乐侯在哪里?”
  佐尔理也不理,拉了颜夕径自而去,走得很远,仍可听到身后有人气急败坏的喊:“佐尔?你难道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你怕不怕夏伯卷土重来?”佐尔却问颜夕。
  “怕,但又不怕。”她轻轻笑,在他手心捏一捏,盈盈道,“反正有你在这里,无论是谁来了,你自然会帮我对付他们。”
  “裘嘉瑞红茵回来也不怕?”
  “他们不会回来了,方才我见他走的那一刻,就明白,他不会再回来,只要他想活下去,永乐侯之路就已经断了,他自己也说过,一个苟且偷生的人不配再当永乐侯。”
  “你以为他会和红茵在一起?”
  “我不知道,佐尔,各人自有缘份,得到什么放弃什么全靠自己的能力,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颜夕把头靠放在佐尔肩上,轻轻说:“裘嘉瑞怎么样,红茵又怎么样,本来与我无关,我现在要做的,是乖乖回你的子王府,老起脸皮面对王的嘲笑,你猜,这次他会怎么对付我?”
  几句话说得佐尔恻然,他轻抚她发顶,叹:“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家,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他说到做到,立刻要了马车赶回子王府。到达后衣服也不换,携颜夕之手一同入宫见苏塔里。
  隔了几个月,苏塔里又见到颜夕,他早听人将一切事情禀明,乍见颜夕清减许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倒也有几分佩服,表面仍是冷淡,明知故问道:“子王妃这是从哪里来?”
  “我们直说吧。”佐尔踏上一步,直截了当道,“王,我是来为子王妃请功的。”
  “她有何功?”
  “此次得以擒住永乐侯余党,为我洗脱罪名,全靠子王妃身入贼穴以命相搏,难道王还不该赏赐她?”
  苏塔里无话可辩,沉下脸道:“你要我怎么赏她?她想要什么?珠宝还是封号?”
  “我只求王能顾及她的尊严,颜夕是我明媒正娶的子王妃,以后众人面前,无论里外,请王以礼相待,决不该有半分轻谩。”
  “胡说!似她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我自问已经做到礼数周全。”苏塔里大怒,跳起来,手指颜夕,“佐尔,你还是痴迷不悟,这样随遇而嫁的女子,惯于巧言令色媚惑男人,枉你聪明一世,却毁在个狐女子手上。”
  西域人怒气上来说话毫不顾及,当着颜夕的面,苏塔里问佐尔:“这女人究竟是哪里妙趣了?竟招得你神魂颠倒,连体面子嗣也不顾……”
  佐尔终于光火,他也不吵闹,猛然抬手,将苏塔里面前长案兜身掀起,桌子直飞出去,砸在厅柱上,碎木四溅。
  侍女们纷纷逃散,尖声惊叫,侍卫手持长枪,无可奈何地见子王与王翻脸动手。
  “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杀我?”苏塔里又惊又痛,声音颤抖。
  “不,王,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来辞行。”佐尔伸手拉过颜夕,淡淡道,“不错,今天我确是来向你请功的,可是这事决没有商量余地,如果你肯,自然一切好说,如果你不肯,那就请始恕我无情,西域将不再有子王。”
  话说完,也不等苏塔里反应,拉了颜夕转身就走。
  “给我拦住!”
  侍卫立刻架起长枪,把去路阻了。
  “佐尔,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吧,你真愿意为了她不做子王?”
  “是。”
  苏塔里眯了眼,仔细打量佐尔,忽然冷笑,使眼色叫众人退后,“让他走,少了一个子王,我还真不怕。”他咬牙看佐尔头也不回地带颜夕走了。
  出了宫,佐尔向颜夕眨眼笑:“现在我是平民百姓了,你肯不肯和我吃苦?”
  颜夕脸色苍白,看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今天起我们便要在草原上讨生活,像那些牧马人一样,如果你敢不照我的话去做事,我会像那些粗胚一样把你团到腿上去打屁股。”
  “……”
  “咦,你怎么哑了?”
  颜夕含了泪,捂住嘴才不让自己哭出来。
  “唉,一听说要过苦日子就急成这样,你果然有些爱慕虚荣。”他抱了她在怀里,轻拍后背。
  当苏塔里的人再找到他们时,佐尔与颜夕已在一处游牧人聚集的帐篷里住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过得十分惬意自在。
  脱下了子王锦衣,佐尔居然养得一手好马,他办事迅捷主意十拿九准,又有一双身份蹊跷的紫眸,很快便得到队长尊重,另分了一只帐篷独居,颜夕日日坐在帐中缝补洗煮,自已也觉得立时三分贤惠逼人起来。
  然而她心里还是明白的,所以三个多月后,当苏塔里的使差立在门外,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表情。淡淡看一眼,安静地转身去帐里叫佐尔出来。
  两人在帐外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半晌后,佐尔施施然回来,使差则垂头丧气的上马走了。
  “你看,我心意多么坚定,稳如磐石无坚不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佐尔,这叫欲擒故纵,当王终于肯退第一步,第二步也就不会显得太丢脸。”
  说话时颜夕在煮汤,掌着长勺笑嘻嘻道:“刚来时我偷偷和自己打了个赌,王的使差究竟会什么时候到?三个月还是半年?我只是错估了王的耐心,我赌的是半年。”
  佐尔苦笑,摇头:“夕,你真是改不了的旧毛病,还是那么精明客观,看人一眼到底。都说女人爱上男人后会变成瞎子,你难道就不能为我甘心毁掉一目?”
  “不,我已经瞎了,佐尔,只是我是先明后盲,不若某些女人,也许从未有明的机会。”
  她舀了勺热汤喂他先尝,问:“香不香?”
  “香!非常香!”佐尔无比坚决果断,过了一会,又非常小心谨慎,讨好乖巧,柔声问,“你能不能再换个做法?更加美味、精细、复杂的烹饪方式?”
  任他再花言巧语也没有用,颜夕闻言立刻板起脸,没好气道:“你这是在赚我的汤不好喝?佐尔,这些天我手上只有羊肉与牛肉两种食物,除了盐与醋,再无第三种调味料,你以为我是谁?千手观音?玉女下凡?”
  她敲着锅盖“梆梆”响,喝:“废话少说,只有这一种汤,不喜欢喝还可以饿肚子。”
  嘴上说得响亮凶恶,晚饭后佐尔看她走出帐外,回来时手上一只瓷瓶。
  “这是什么?你耳上的白玉扣又到哪里去了?”
  “佐尔,我找到宝了,方才我去了隔壁商队,居然换到一瓶楜椒。”
  颜夕得意洋洋地把瓷瓶打开给他嗅,欢天喜地道:“这下我就可以做牛肉酥啦。”
  佐尔不响,只是眼睛明亮地看了她。
  “夕,瞎了的人鼻子会特别好,看来你果然是快盲了。”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叹:“真矛盾,我明明极其讨厌这里的食物与风沙,可又舍不得离开,很想继续这样过日子。”
  “你还有时间享受这种苦日子。”颜夕轻笑,“王的使差这一走,只怕还要再等些时候回来,或许王的耐心很差,可尊严威如山,逼得他非要再磨蹭些时间才能放得下。”
  她没有料错,这一等又是三个月。苏塔里忽然称病卧床,派人来命佐尔回宫。
  坐在急驰的马车里,颜夕喃喃道:“原来我真是玉女下凡,我早说过要等半年的。”
  车厢里铺了彩色柔软的毡子,佐尔倦了,倚在一角闭目养神,他年轻挺秀的轮廓在窗下金色阳光下焕出光泽, 那里睫尖上似扑了层金粉,在阳光下融融闪烁。
  颜夕忍不住,伸手去触他长长的眼睫。
  这一瞬间,她分明感到了快乐。
  此刻,顺着风的方向,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而这么些年,从此地奔至彼地,从这里颠簸到那里,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有家可回,回顾先前的记忆,无数纷乱、错误、坎坷、迷茫,以至于每次停下来,总觉悲哀多过疲惫,再美好温润的阳光晒在身上,也有些毒辣闷热。
  嘉瑞公子说:“颜姑娘,你似那种漫生的蔷薇,顽强、坚韧、不羁、无往而不达。”
  可是如果有一片美丽花园,没有一个女人会甘心做带刺的野花,或许名字轻薄叫做浪迹玫瑰,底下却也有条坚实的根,深扎在原地。
  她止不住地要微笑,低头到佐尔肩旁,倚在他身上。

前途是什么,后路又是什么,罢罢罢,一概置之不理,现在,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受困扰、安静、愚钝、他的妻。

(颜夕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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