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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e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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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最新散文集《不二心》

安慰
十多年不见的友人寄信来，回邮地址仍是肇辉台，看到十分安慰，舒坦整个下午。
他仍然住在老地方，那宽敞的一梯一伙旧公寓房子，有一段日子，时时探访，吃鹅肝酱夹饼干与大闸蟹，主要是天南地北闲聊。
世事激烈变迁，尤其是最近几年，物是人非，像海啸般，整个环境似滚桶般翻了一番，十分可怕。
看到老地址，即时领悟到友人无恙安全，依然故我，多么高兴。
我亦是老样子，比起从前，不多，也不少，发牢骚，睡懒觉，教功课，学问精进，已升上第九班，现随小女学习法语。
原来，一成不变是那样愉快的事，怪不得中国传说里，有种可怕的鬼叫无常，又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可见，变幻诸多，并非好事。
一般人都至怕搬家，一层层搬上去，还算是开心事，一间间往下搬，不是滋味。
除出知识及涵养，一切如旧是最理想情况。
一些旧知，不但是地址，连人都音讯全无，通行亦不闻不问。

厌倦中年
自二十世纪中叶开始，人类平均寿命渐长，到了今日，如无意外，可活至八十岁。
自三十五岁开始，我已开始梳髻，自视中年人，照旧时规矩，像家母那辈，过几年，名正言顺，可升为老年。
为什么不是：家母五十岁那年，倪匡已经买下人参寓房子给她住，她有病，由倪震陪伴出入诊所，长孙稍后忙事业，转由书航侍候，子子孙孙每日唯唯诺诺听她发牢骚，不敢有误。
记忆中老年并非坏事，可是，一代不如一代，我辈能随意认老吗，非得一路扮演壮年，在中年平原上一直走到抽筋。
于是五六甚至近七字头仍充中年，别人怎么想不得而知，我个人真的累得发昏。
头一个举手，老就老吧：写稿、教功课、阅书报、睡懒觉，退役了。
对友人说：从此之后，与我说话，要加“您老人家”四字，有酒食，我先馔，有事，后生服其劳。
正想得美美，忽然听见女儿大叫：“Earth to mom, Earth to mom,快帮我找笔记。”
想做老人也讲福气。

我朋友说
《美国偶像》是一个歌唱比赛节目，许多参赛者五音不全，唱得比哭还难听，可是遭评判淘汰之际，不会少会委屈地说：“她们都说我声线美妙”，“谁？”“我的朋友”。
呵，这些朋友，真应拿去枪毙可是。
－－“她们妒忌你，因为你长得太美。”
“你那么善良，才遭欺压，那些人坏，所以步步高升。”
“曲和高寡，是他们不识货。”
有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君子爱人以德，朋友之间还是老实点好，虽云忠言逆耳，也不要太违背良心：“张小姐是美人吗”，“过得去啦”，李嘉欣和陈慧琳肯定更为青春美貌。
社会自有准则定论，朋友之间酒足饭饱调笑扯淡无可厚非，却不可互相陷害。
必要时需压低声线说：“喂，你在出丑，继续下去，后果堪虞”，他接受，固然上上大吉，若果他一意孤行，“他们都说你妒忌我”，那就割席好了。
友人一次问：“我长得年轻，像三十岁吗”，“不，令郎才是三十岁。”

探测器
浩根探测器飞往土星，拍摄土卫鞑坦，映像传返地球，天文物理学家为之雀跃：“将来，人类可能移居鞑坦。”地球蚁民连忙说：“谢谢，但是太远，又那么冷”，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最著名的太阳系探测器，是去到火星的威京一与二号，及航行者一与二号，它俩成功地把气体行星的实貌传真回来：木星的大红斑，土星的光环，天王星最古怪，直竖自转……
先驱者探测器现已飞离太阳系七亿多里，二亿年后可抵达金牛星座。
它们形状各异，小巧玲珑，造型同科幻电影中道具相似。
不知如何，竟有这样能耐，默默朝无限宇宙飞去，毫无怨言，承受黑暗太空的寂寞，完成工作有。
有一套科幻片，假设航行者探测器搜集了宇宙无限能力及智慧，它活转来，返因地球，要寻找它的创造主。
当实验室人员挺身而出，说“我们创造你”，航行者不能置信，大发雷霆：什么，是你们这班软弱无能的人类？
这里边，好似有点哲理。

苦差
也许，人家只是没有时间，而不是想患上什么高雅孤寡的心理病。
主妇天未亮六时就得起来准备孩子上学，书包午餐体育用品雨具，统统带齐，开车出门，遇到风雪，步步为营，家长会，选科，填表，教功课，应付测验考试，晚晚做到十点。
听到电话响，都苦笑，请先留言吧，对不起，正在做晚餐呢。
有好心的友人劝说：“不如送往寄宿学校，可匀出私人时间。”
又有更好心的友人说：“谁敢再提寄宿学校，马上绝交。”
家长们在校门口碰到，招呼一声，又匆匆分手各自忙去，谁也没空搓牌喝茶聊天。
物以类聚，苦笑着与老友说：“你我无能，做一点点家务，手忙脚乱，又拣亲力亲为，故此做到脚软。”“不同你说了，下午三点还没阅早报呢。”可见是难兄难弟。
也不能尽赖家人，这是私人选择，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不爱
人们时时猜测，张与李为何分手，议论纷纷，疑点多多，一定是生意失败，聚少离多，性格不合，外界引诱太强，还有，女方事业比对方成功等。
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再相爱。
记者问一们先生，挑女友有什么准则，他不收思索答：“要爱我，否则，条件再好，有什么用。”
这可算金玉良言，历年来结识不少名人，有些才气纵横，有些聪敏美丽，可是，他们根本不屑同次一级的人做朋友，不爱我们，条件优秀，有什么用。
小男生发奋图强，努力向上，企图做到最好，可是，女友仍有抱怨，去信爱情信箱：“我知道她也是为我好”…….信箱主人答：“不，她只是不那么爱你。”
少女在家等电话，这样自我开解：“他忙，考试完毕，陪父母回老家探亲之后，就会找我”，不，小姐，他只是不爱你。
我们知道有医科生在零下三十度乘十小时长途公路车去见女友一面然后赶回学校大考的故事，因为他爱她。
因为不爱，才会想到个人利益，才会觉得不值，才会不耐烦、抱怨、分手。

知道
友人经过停车场，听见两个少女抱怨：“生命无意义。”
她想一想，这样同陌生小男生说：“不许说生命无意义，或许是，你又怎么知道：要乐观努力对付生活。”
说完，她才把车驶走，留下两个愕然的年轻人。
许多成年人更心灰意懒：“写作没前途”，所以他一直没有写，其实他无从知道前程如何，因为他不愿尝试。不
“毕业等于失业”，“到了外国亦只做二等公民”，“升级早有内定”……全部是酸溜溜丧气话，不如省下牢骚努力发奋，亲身经历。
经一事长一智，成功失败，不是问题，到了八十岁，才学所罗门王说：“生命空虚”未迟。
家有奥林匹克十码暖水泳池是否一种负担，不知道，有一日拥有这座设备，才可作出公平评价。
这是励志吗，不不不，言过其行，总不大好，如此而已。
名与利是否转眼成空，我不知道，所以盼望，尽力而为，也许有日得到，舍得嗤之以鼻，著书立论，证明名利虚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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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最新散文集《不二心》

回不改其乐
夫子这样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回不改其乐”。
颜回表面气节关键不是在吃得简单，住得破烂，而在“不改其乐”。
－－路既然是他自愿选择，无论如何，他很高兴，他一句怨言也无，他快快乐乐上路。
他的同学子贡炒期货，长袖善舞，也很照顾他，可是颜回从无妨羡，也不批评他人作风，这才是颜回值得尊重之处。
谁不会一箪食一瓢饮，很多人时间一久，便苦水连篇：什么他不擅长宣传，他不懂媚俗，故此怀才不遇，还有社会照应不足，官商勾结，艺术无路可走，题目越扯越远，帽子越来越大，为他时运不济解释。
喂。
社会并无包养任何一条路，每条路都是由人一步步走出来。
颜回头发早白，稍后罹病，早死，夫子十分伤心，可是，他求仁得仁。
许愿时要小心，愿望可能真会实现。

高贵的人
众多相识之中，总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什么都会，可惜没有收入。
他特别会吃会喝，比起他，我们只是吃薯仔的人，他又擅长衣饰配搭，最名贵的衣裳也穿得潇洒平常，他品味高贵，一般公寓的间隔他嗤之以鼻，他的嗜好是收集西班牙妇妇髻上那管古董玳瑁梳子之类。
大家崇拜了他大约二十年，忍受她的调侃揶揄，然后忽然发觉，他不会做事，亦无入息，从来没有正经工作。
比他笨的人，统统已经成家立室，养儿育女，生活扎实，事业也稍见成绩，可是他却依然故我，一嘴张乞今无故，巡回演讲，题目越发深奥，几乎与人间脱离关系。
那即是说，假使有人把愿意把大量现款存进他的银行户口，他就活了，他是全世界最懂得生活的人。
他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大家都乐意听他说别墅最好盖在意大利阿玛菲山崖看牢大海，城市公寓要选纽约中英公园对面……
凡人一边听一边咬三文治一边计算够不够时间自学校接了孩子们往添置球衣球鞋，本季大减价最低至三折。

社会
有人的地方，就是一个社会，一间中学千余学生，当然可算小型社会，于是，物以类聚，分门别类。
书虫当然都成为好朋友，上下课絮絮说着分数，比较成绩，倾诉将来到哪科进修，一早目标分明。
运动健将也全坐在一起，兴奋讨论下月到何处比赛，倘若抡元，可获奖学金云云。
那么还有一班时髦女，流行什么穿什么，甘心做时装牺牲者：去年是短裙低腰，今年改穿民族服，印度衬衫长裙拖地，花枝招展。
每一种人都不会寂寂。
完全找不到归宿可怎么办？别愁，可以开始吸烟，每间中学都有一个角落可以躲着吸烟，共同话题多得很，也无毋须什么条件，一烟在手，即可埋堆。
一旦定型，也很难转变，荣誉榜上老是那十来廿个学生，老师心中有数。
交不出功课的籍口也千年不变：“忘记打印”，“被狗吃掉”，老生常谈。
同成年人世界没什么不同，永远有一组人光说不作，又有一班人只做不说，各适其适。

一生一世
有一本小书，叫《女孩身体手册》－如何照片你的身体，母女视为金科玉律，读了十年，遇到疑问，仍然请教此书。
目录如下：抬起头－－头发、耳、眼、嘴、牙齿、脸、青春痘、晒太阳、皮肤。举起手：手、腋窝、胸、胸围、乳房。大变化：经期、发育、卫生……
所有女孩应用常识，都在小册子里，图文并茂，毫不隐瞒，以亲爱简单文字，鼓励少年安然度过青春期，并且予她们自尊，劝勉有加。
多么可怕的十年，幼儿忽然成长变为大人，双脚每隔几个月便大一个号码，胸部鼓起，腋下长毛，内部流血，真应妥善辅导，这本书由美国女孩图书公司发行，与莎翁名著一般生要，最好八岁熟读。
华裔注重修为，属灵，往往忽略活生生需索变化无穷的肉体。
这一具躯体，自小到老，人人要用一世，非得自小善加照顾不可。
到了中老年，维修保养，医疗养生，更不可缺少，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这便是唯一一生一世的事。

你不想知道
问友人：“令郎功课如此优秀，是天才生吗，请问如何教导？”
她想一想，轻轻答：“你不会想知道。”
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欲言还休，说来作甚，轻轻带过。
三十年婚姻生活如何维持？“你难以想像”，不是三方两语可以交待，牺牲到贴地也无人同情，不如不说，You have no idea,You don’t want to know，成为最佳解释。
生活从来不容易，留言斗后，目的是全程做得好，看看，为着观众？不不不，为了自身舒适健康，其中挣扎，多说无益。
我们也会纳罕：“王太太，你体重二十年不恋，如何做到？”
王夫人忽然泪盈于睫，这是女子一生苦功，忽获认同，悲从中来，又不能说：“廿年来从没吃饱”，那会遭人耻笑，也只得把宝贵经验藏心中。
都学会忍耐美德，因为一切是自取自愿，付出代价，份属应该。
一位陪子女温习欧洲历史的家长说，整晚梦见拿破仑与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大战，多惨。

世上无易事
从前，长辈时常教训小的们：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今日，我们警告孩子们，天下无易事，不过，始终还是有志者事竟成。
“西文好似较法文容易”，“电影系比法律系有趣”，“早点结婚在家胜过在外工作”，“为高薪抑或为兴趣工作”？
经验告诉我们：无论是何种选择，都一样困艰辛，上主早已计算妥当，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公司总裁，都一样困难艰辛，日子都不好过。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心平气和，也就不必抱怨选错科目，拣错对象，或是挑错了手袋颜色。
凡事有辣有不辣，针无两头利，一件包裹打开，酸甜苦辣整套奉上，没得更换，非照单全收不可，里边有许多苦干，却少了欢笑？那是一定的，不用再浪费时间嗟叹寻觅。
“好深的题目！”对，他们永远不会出浅题，每一条题目，都用来刁难学生，这是他们的工作。
而我们每个人，都是终生学生。
今日又有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没，每天晚上，熄灯时，都觉得丰功伟绩，又过了一关

计划
老人除却健忘、体衰、多话，还有一些奇怪征状。
多疑是一项很难应付的心态，老觉得有人会加害他们：食物有毒药、丸不对劲，时时心惊肉跳。
然后，对垃圾废物产生特殊感情，不舍得扔东西，叫家人烦恼。
接着，喜欢搓揉肚、打噎、剔牙、擦眼角、发脾气、摆架子。
每个人身边都有老人，看了几十年，心中有数：只要他们做的，我们不做，或是减少大半，也就是个成功老人。
不可明知故犯，年纪大了，更加要注意卫生仪容，一直记得大导演大卫连九十岁时还穿雪白笔挺衬衫，还有指挥家卡拉扬老年时的大红毛衣。
绝对不能邋遢，还有，成年之后，在任何阶段，必须经济独立。
要打心底笑出来，闲时至多与孩子们说：报章杂志上刊载的名人，我也认识，有兴趣听他拉的逸事吗。
做一个健康有积蓄的老人，得从中年开始计划。
你四十岁了吗，好准备了。

FU钱
美丽的非裔美籍模特儿泰拉彭斯说：“家母教我一定要有FU钱－－你对我坏？FU，我有积蓄，我立刻走！”
读者看了大笑到落下眼泪，这就是我们说了几十年的女子必须经济独立，然后，女性才有资格追求爱情、事业、自由、家庭……以及所有选择。
娱乐版面刊登许多婚变消息，常常有年轻貌美的弃妇含着眼泪说：“我仍然是李太太”，使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伍太，或是王太，或是周太，还有什么好做，记者已把他与外遇的照片清晰刊登，为何还恋恋不舍。
到了这种地步，真该说声FU，拂袖而去，人的忍耐能力有限度，人也必须维持某一程度尊严，不自爱，谁来爱你。
忍耐、毅力、坚持……都应该用在学问或是工作上：做得不好，再次尝试，九十分不够，下次试跳一百分，忍辱负重，挑灯夜战，在所不计。
那人已经不回家了，让他去，尊重他的意愿，不必诅咒他，也不用说祝福他，立刻结束关系。
美女泰拉的母亲也美妈，为着经济不能独立，痛苦地留在破碎家庭数十年，泰拉发誓要有人身自由。

不做不错
友人沮丧：“十多年来，什么也没做…….”
立刻鼓励他：“你以为什么也没做那么容易？多做多错，斧底抽薪，不做不错，这些日子，你话也没多说一句，完全没错。”
这是真的，瞎七搭八，什么都做，通世界乱跑，今日做生意，明天走单帮，乱七八糟，六国贩骆驼，有事没事，召开记者会，送上律师信，痛陈我是人非，那叫做了事吗。
难怪老子要提倡无为。
才疏学浅，又略有自知之明，什么都不做是为上着：讲座、评判、签名……免了吧，自成自写好功课是正经，读报知道有人猛龙过江，集会中讲足三小时，不禁骇笑，三小时！说什么？莫非是梁祝恨史。
物以类聚，专与不大做事的家长来往：“孩子大了，他们上学便打个中觉”，“是呀，最近几个电视剧糟透，无事可做”，“夏季衣服还未收起，懒得要命”，“怕什么，过几个月又会热，哈哈哈”。
想像中只有十八廿二，或廿八三十二的人才有力气、精神、以及许多话要说，更多的事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