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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christecn

亦舒语录分享(含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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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31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前有一只粉蝶>>
在两个女人面前,男人一定要容忍,一个是孕育他的母亲,另一个是为他孕育儿女的妻子,在她们之间,不必是好汉。


今天看到这句话,决定牢牢记住,将来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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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31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愈是运气不好,愈要沉住气默默振作,静静熬过去,切勿扰攘,制造笑柄,留下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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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3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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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星期日 ——选自《蝴蝶吻》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个星期,病完之后,吊儿郎当,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到最近这几天,忽然也想开了,跟着邦这些日子,我开心过吗?他那种幼稚,那种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欢说谎给自己听,说久了,连他自己就相信了,这样的男人,要是他爱我,一切缺点不成问题,但是他并不爱我。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个怨妇。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没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样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电话本子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邦的,她自杀在旅馆里。一个大学生,与一个酒吧女的死法没有两样,同样是过量的安眠药,同样是旅馆侍应生发现了她躺在床上,穿着费奥路昔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满满的血迹,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说:“我们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终于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缓缓的哭,那种绝望的哭,我恐怕她会从露台上跳下去,我问她:‘我送你回家好吗?’她又哭了一阵,收拾东西回去了。她没有与我联络。”
  “是吗?也许她打过四百次电话,而你在咖啡厅喝茶,也许来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无法不挂断了电话,我所知道的是你没有与她联络。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把她看腻了。”
  “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议。
  “自然。你可以怪社会,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会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万套理由来为自己解释,谁知道呢?全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并不是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对人生已经厌倦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
  “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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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6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情之死    亦舒



  我醒来是因为钟点女工开始在客厅用吸尘机。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个额头是酸痛的。电视又开始操作,昨夜忘记关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脚走到厨房去取牛奶喝,坐在万脚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一定会跟俊东离婚。不离也没有用,他要离开我,他已三天没回来了。我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爱我。
  我取过镇静剂吞一枚,我的一日又开始沉闷。
  我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回忆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狭小的厅房,简陋的家具,老父喉咙呛咳,然后进洗手间吐痰,一只破旧的无线电永远开在那里叫,关掉无线电开电视,下午二点着到半夜雨点。
  世界是那么悲惨,人生是那么悲惨,并不是老人的错,是……社会的错。
  不,我不会回去与他们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东与我摊牌,我说:“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做搬了出去。
  我的头很痛,连忙拿过两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奶是几时喝光的。我写好一张杂物单,拨电话到附近的铺子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女佣问:“太太。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谢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须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还有一份职业,还不太老,谁知道,或者还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爱俊东。
  被迫离开一个人像是涯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泊泊的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来,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么办呢。
  电话铃叫,我的手正按在话筒上,拿起来听。
  妈妈的声音:“阿囱呀,你千万不能离婚……”
  我马上放下话筒。
  她在劝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远帮不了我,她永远只在旁边摇旗吶喊;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我不介意她没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厌恶她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叹一口气。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电话铃又向。
  “喂。”
  “囱囱?”那边间。
  “是。”
  “我是表姐。”
  “哈啰。”
  “怎么,我可以来看你吗?”
  “有这个必要吗?离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说。
  “不过是日常探访而已,别多心。”她问:“你一直在家吗?”“在,你可以来。不过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会逗留太久。你喜欢吃什么?”
  “吃不下。”我挂电话。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蜡。有节奏,缓慢地。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关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脱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
  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
  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它的秘书来听实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我说:“你来的时候,一定像看到个吸血肛尸。”我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他说:“你失去知觉一天两夜,现在已是星期一早晨。为什么不当心身体?大家都不好过。你母亲呼天抢地的来看过你。”我非常惭愧,母亲一直丢我的脸,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尽量平静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隔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与我吵架?”我虚弱的问:“你觉得有必要吗?”“数我的不是好了,骂我,打我。”“那会使你心安理得?”“你偏偏不让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我还是不会跟你吵架的。”我说:“我爱你。”“没有用。”他说:“我不再爱你。”“我知道。”我着看墙上的钟,“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应该很忙。”“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没有必要。我能够走路。谢谢你,俊东,给你麻烦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了。护士来为我打针。她说。“那是件男朋友吗?他对你很好,担心得不得了。”
  我转过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时他来接我,带来屋子的锁匙还我。
  他说:“你几时方便,我们到律师处去签字分居。还有,房子转名到你户下。”
  “是。”我说。
  他凝视我,“你好象很驯服,为什么这样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往你头上摔,你还是要与我离婚的,我还是省下精力好一点。”
  他问:“你不恨我?”
  “不,我仍爱你。”
  “你不会报复?”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报复?有什么好处?”
  “无论你多么乖,我还是不会再爱你,你不如大闹一顿,出一口气”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有气要出。”
  “我不相信。”他摇头。
  “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当心身体,医生为你输过三磅血,以后严禁阿司匹林,记住。”
  “谢谢。”
  他发作,“你不要这么礼貌好不好?”他咆吼,“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它妇人一样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当一个男人不再爱它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辽是错。
  我闭上嘴巴。
  他送我到门口。“我不进来了。”他说。
  我说:“明天下午雨点,我们到律师处去。”
  他说:“好。”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锁匙说:“抹灰要当心仔细,一切都要干净。”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
  打电话回公司,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
  表姐说:“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你有地方可住,无后顾之忧。”
  对。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中气倒还十足,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总比我那个好……袖手好闲,每帧饭要喝啤酒,我付账还不够,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那副德性,要我养他哪,说他几句,干脆不回来睡,结果离掉了,真痛快,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她畅快的笑。
  我微笑问:“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
  “我妈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岁,懂得屁,老妈不了解,尚个天翻地里,于是索性下嫁,若老妈拿我怎么样!”
  我笑,“结果谁也没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怎么也飞不掉……大概现在午夜梦回,还是很后悔的。
  我抬起头,“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表情空洞,随即低下头来。
  “我不后悔嫁他。”我说:“他曾经非常爱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很重要。”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
  我们签妥分居书。他谢我予他的方便,我静默的离开他。
  他母亲来探访我,颇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我用心地招呼她,茶与点心,茶与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老人们,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我不是等他回来,有什么必要换装修?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不再有前途。
  日复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太迟,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苦涩地想,时光一去不复回,再也不是十九岁。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小姐,进来看看吗?”
  我缓缓摇头。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节,几乎一样的地点,俊东向我搭讪成功,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后,他又去选别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见俊东,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我看着他们进来。她并不太年轻,皮肤很好,腿很长,衣饰非常入时。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长裤,一双球鞋,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视他,目光再也不肯离开。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她坐得他很近,几乎寸步不离,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开他目光:为免使他尴尬,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说:“为什底我们走?应该是他们走!”
  我只是微笑,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
  但是一转头,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我呆住了。
  他温柔的问我:“走了?”
  我手足无措,点点头,“是。”
  他问:“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关心得像老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壤,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弩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agreet thr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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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8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猫型人      亦舒


开学第一天,就看见她了。
  毕竟理工学院的女生不是那幺多。
  她穿红毛衣,齐膝裙,一双白球鞋,面孔上有一般少见的心平气和。
  很少见到宁静的面孔了,她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的样子。
  现代人多数是憔悴的、焦急的、匆匆忙忙,早已忘记享受生活。
  现代的都市人每做一样事,起码要有三四个目的,企图这样,企图那样,渐渐相
由心生,面孔都丑陋起来。
  但她不一样,五官并不见得很美,不过看上去舒服,就是因为她宁静的姿态。
  一眼就喜欢她了。
  我在家有个绰号叫“慢王”,妹妹是火车头,自小与我吵,因为我什幺都比她慢
三拍,她受不了我。
  我也受不了她。幼时,一起活动的机会很多,像上学、去教堂、看电影,都得一
块儿,她为此非常不耐烦,时时抱怨。
  现在长大了,各自为政,但一见面,她仍然骂我。
  “怎幺搅的?穿件外套都要十五分钟。”
  “到楼下寄封信,是四十五分钟。”
  有一次她催我催得慌,下得楼来站在门口,我发觉脚上仍然穿著拖鞋,我顿时怪
叫起来。结果我们还是分两路出发。
  妹妹老说:“你以为他(指我)早睡了吗?过了三个钟头,发觉他在抽烟呷茶听
音乐。”恨得牙痒痒的。
  我认为她不会享福。
  做人嘛,既来之则安之,一直冲也无处可去,不如慢慢走,慢工出细货。
  妹妹很不明白这个道理。
  许多人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当我看到一张这幺平静舒坦的面孔,我忍不住就想:她是不是我的同类呢?
  我太高兴了。
  我暗暗注视她。
  她打开书本的时候都是慢吞吞的,很娴静。我心更定,看来是同道中人。
  她仿佛在戒香烟阶段,因我见她嚼口香糖。
  下课的时候,她从从容容的拾起书本,出门去。
  在校园,也见过她。
  她有一部脚踏车,四排档,大轮子,背后有一只铁丝网篮子,载她上学放学。
  永远优优悠悠。
  最欣赏她这一点。
  今年廿五岁了,还巧遇到这幺合心意的女孩子。
  朋友们说:“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怎幺会看上她?”
  “沉瑛?不见得出色呀,蛮有气质就是了。但大学里有气质的女孩是很多的。”
  “人还清秀。”
  总之没有给她一百分,或是九十分。
  换句话说,没有人为她惊艳。
  除了我。
  够了够了,否则竞争老太多,我又会退缩,我是最不爱趁热闹的一个人。
  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
  上午的课,她早来,我亦早到。大家到课室门口相遇,晚秋的阳光特别可贵,影
树羽状之叶子已落得七七八八,细细碎碎撒在我们脚跟下。
  她很不经意的抬起眼看我一下,哗,眼神真美。
  我立刻搭讪的说:“这种天气,最好是喝露天咖啡。”
  她闲闲的说:“山顶不是有一家?”
  “不知你下午四时有没有空?”
  “刚放学。”她微笑着。
  我的心微微被吊了起来,好抑或不好呢?
  “好吧。”她在适当时候作出决定。
  “谢谢你答应我。”我放下了心。
  她侧侧头。
  下午四时我开车接她上山。她的那部脚踏车可以折拢,放进行李箱。
  两个人都很静默,我使出我那慢吞吞的看家本领,上山时认错路,兜了近半小时。
  我暗暗注视沈瑛白哲的面孔,看她可有露出不耐烦之神色。
  并没有,她侧身观看窗外的风景,什幺也没说。
  到了山顶,我们虽然肩并肩走到咖啡室,也没有什幺可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并不迫切地要表现自己。
  我们两人对牢,缓缓地喝啤酒。
  不知恁地,那杯啤酒有点暖,大概是没搁在冰箱里太久的缘故,但是我们两人都
没有埋怨。
  我们的生命由时间组成,所以非得好好享受时间不可。
  沉瑛懂此道,我也懂。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
  然后结账。我们两个人合骑一辆脚踏车,我坐在车后那只篮子里,双腿荡来荡去,
在山顶那条小径兜了个圈子。
  我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郊游。
  太乐了。
  沉瑛是最佳拍挡。
  就这幺简单的上一次山顶,就消磨了好几个小时。
  我们并没有再继续下去,搅得精疲力尽。我们下了山就道别,各自回家休息。
  我躺在床上,非常窝心,安乐地回忆刚才的情景。
  妹妹问我为啥这样开心,我说了原委。
  她掩住嘴,“真的,真有人受得了你?”
  我白她一眼。
  “你遇到了同道中人?她也是慢镜头式的人?不能置信。”
  我慢吞吞的说:“不信拉倒。”
  “有没有机会?”
  “现在还不知道。”
  “真结了婚,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慢小宝,那才有趣呢,一瓶牛奶喝三小时,看
你们怎幺办。”
  “慢小宝?那幺好,”我向往的说:“睡醒了并不哭闹,只是睁大眼睛静候爸妈
来抱他,多好。”
  妹妹既好气又好笑,“想得那幺厉害,你十划有一撇了没有呢?”
  “还没有。”
  “那幺努力吧。”
  “不要紧,有我的总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强求。”
  “这个人!告诉你,手快有,手慢无。”
  “抢?我不流行这样。”我说:“我最不爱同人争。”
  “你自己仔细吧。”妹妹没我这幺好气。
  她出去我乐得清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听一整天的音乐都不会闷。
  我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功课是越来越紧了,念硕士最后一关头,相当吃重,有一个知情识趣的女伴,当
可松弛一下神经。
  我伸伸懒腰。
  妈妈会说:“这个孩子许是猫变的,圆头圆脑,又懒,幸亏读书用功。”
  妹妹说:“连怕洗澡的习惯都像只猫。”
  这形容很对,沉瑛在太阳底下闲坐的时候,也像只猫,我们是猫型人。
  哈哈哈哈。
  太美妙矣。
  经过这次约会,再在学校看到沉瑛,便似同她有种默契。
  大家也没有故意作出亲热之状,也没多说什幺话,但感觉非常好。
  下课的时候我朝她笑一笑。
  见她没有反对,我跟在她后走。
  我说:“难得的好音乐会,你要不要听?”
  “什幺乐器?”
  “梵哑铃。”
  “你喜欢哪个大师?”
  “奚菲兹。”
  “这次谁表演?”
  “重阳庆子。”
  “不错。买了票没有?”
  “马上去。”
  “买两张,”她微笑,“八时正我在门口等你。”
  我说:“我来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务处可以查得到。”
  “我说你知。”说了地址。
  就这幺简单。
  这是我的福气。有没有见过一种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种?
  沉瑛不是这样的。
  她家住旧房子,我到的时候,她自露台出来,已换妥衣服,但是还穿著双缎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发,叫我坐。
  佣人斟上茶。
  沉瑛等闲不开口说话,但有时候言语不重要,无声胜有声。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她用一只手撑着头,一头乌亮的黑发垂在脸畔,有一条走到眼睛里去了,我替她
轻轻取出。
  她双眼溅出无限笑意。
  我心充满快意。
  然后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们一起出门。
  音乐会无暇可击。沉瑛的音乐造诣也非常惊人的深。
  我们为同一节音乐赞叹,又为同一段拍子皱眉。
  我开始觉得大事已经定了。
  那日散了音乐会,我们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天气还很热,我们喝了杯好的白酒,
吃海鲜沙律,人与酒同样的美妙,我感动得很。
  我放下心来。
  照这样的进展,两年后我们可以结婚了。
  妹妹不赞成这个说法。“两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个月,何其匆匆。”
  “太了解就结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说:”这是哪一家的说法?当然越了解越好,万一不对头,亦可以即
刻分手,难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时才后悔?“
  妈妈问:“几时带她回来看看?”
  “时候还没有到。”
  “懒猫。”
  我咕咕的笑。
  “这孩子自小便这样,他祖母说抱着他犹如抱着一只小肥猫,极温柔可爱的。”
  妹妹加一句:“谁知长大了这幺惫懒!”
  我仍然不动气。
  我的心很充实很满足。
  不知道她有没有约会其它的人,大概是没有,不然怎幺我一开声她就有空了?
  妹妹问:“两个人都这幺慢,将来家务谁做?”
  我说:“请一个勤快的佣人。”
  “好算盘。什幺时候结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说。”
  “哗,有没有弄错?还要等多久?”妹妹嚷。
  “两年。今年我拿硕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谈婚姻大事。”
  “挺有计划的。”妈妈微笑。
  “当然,”我洋洋得意,瞄妹妹一眼,“难道像她?没头的苍蝇似。”
  妹妹作势来打我。
  我膀子上着实捱了几下,哈哈的笑。
  我并不是没有火气的人。
  我肯定懂得保护自己,小事胡涂点无所谓,像看电影,我肯定不会轧在第一天第
一场去看,甚至于看不到也无所谓,但大事我是很精明的。
  我悠然想,我有我的原则。
  妹妹问:“她叫什幺?叫沉瑛?让我去打听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千万不要。”我说。
  “为什幺?”
  “我从来不信别人所说,我只信自己的感觉。”
  妹妹沉默,“对,”她第一次不与我抬杠,“你说得对。”
  我解释,“这年头谁没有仇人?小至阁下戴了一只他人负坦不起的金表,就被骂
足三个月。谁也不知道谁在几时得罪了人。正经人当然不肯乱发表意见,七嘴八舌之
人有大把话要说,你听还是不听?”
  妹妹点点头。
  “大家廿多岁的人了,总有点过去,有什幺好调查的。”
  “你在恋爱了,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会这幺说。”
  “是吗?”我不以为然,“这是我一向的宗旨。”
  “一个人宗旨太多便变得不合群。”
  “那幺合群干什幺?”我笑起来,“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你不知道吗?”就
似一只猫。
  “怪物。”
  我点点头,“以前还有资格做猫,现在只好做怪物了。”
  妹妹出去了,房门关得老晌。
  我耸耸肩。
  沉瑛那幺有气质的人,想来又会有什幺过去?
  有什幺过去又有什幺重要?
  所以我们对白中,一向没有“告诉我关于你自己”这类句子,我们之间对白并不
多。
  对白不重要。
  第三次约会,是我生日。
  我没有通知她是什幺日子,一约她,她马上答应,她从来不刁难我,这真应该记
三个大功。
  但是坐在晚餐桌子上,她却递上礼物。
  我跳起来,“你怎幺知道?”
  她慢条斯理的答:“山人自有妙计。”
  “奇怪,你怎幺会知道?”
  她微笑,不愿透露更多。
  “谢谢你。”我说:“是什幺礼物可以拆开吗?”
  “请便。”
  我拆开一看,是条黑色鳄鱼皮皮带。
  我吃一惊,连忙说:“太名贵了,谢谢你,怎幺如此花费?”
  “可以用十年。”
  “我一直想一只条这样沉实的皮带,可是老不舍得。”
  “很高兴你喜欢,生辰快乐。”
  我忽然说:“我的确很快乐。”
  她缓缓的展开一个笑容,哗,灿如芙蓉。
  我完全爱上了她。
  连她的打扮都喜欢,永远是松松动动的衣裳,没有紧张曲折的首饰,连化妆都是
淡淡地。她喜欢擦一只比较深色的唇膏,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化妆品,配她白晰的皮肤,
整张面孔有五十年代复古的清新味道。
  眼睛完全是自然的双眼皮,长长的眼纹,长长的睫毛,很动人。
  我没想到女猫型人会这幺美。
  照说,慢性子的人应该胖胖,但是她不是,她相当瘦,更加清秀。
  这女郎是我所想所求。
  我想我们有缘份在一起。
  那夜我送她到家门。
  她忽然说:“以后多叫我出来。”
  “是,我会。”我立刻说。
  步伐也仿佛快起来。
  猫有时候身手异常敏捷,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免。
  我们很快成为一对。
  同学甲诧异说:“沉瑛据说是出名的急性子,怎幺会跟小鲁在一起?小鲁三年的
时间只折作一年用。”
  我拉住同学甲,“你说什幺?沉瑛急性子?”
  “可不是,”他说:“我的表弟与她是中学同学,她是火爆脾气,拍桌子跟老师
吵架都试过,像只指天椒。”
  我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
  “她?”我作掩嘴葫芦。
  沉瑛?她会得拍桌子发脾气。
  我绝不相信,她才不会这幺做,她要是有气力,也留着暖一暖胃。
  她决不是为小事发脾气的人。我可以做她发言人否认这一点。
  她与我一样小事懒理,大事,安静处理。况且,有什幺事是值得大跳大叫的呢?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何苦出丑给别人看。
  她是个聪明人,我绝对有信心。
  也许念中学时年轻,有时候忍不住会发一次脾气,就被人家永志在心。
  做人便是这样,因为人同此心,只记得别人的坏处,不记得别人的好处。只要有
一次坏形状被人记住,立刻十恶不赦,同样的错误,若是人家犯,那还得了,简直要
清算她的祖宗,发生在自身身上,却一定是社会可以原谅的。
  这种小事,我并不打算向沉瑛提及。
  我一耸肩就把谣言耸掉,一干二净。
  我也是猫型人的另一特色,不把闲事记在心中。
  我与沉瑛的感情随着日子,又进一步。
  现在我们一星期约见两三次面,只要相对一会儿,便无限满足。追随肉欲主义的
人觉得我们错过了人间最美好的事,毫无疑问,但我们并不急于这些。
  “天下有他们这样的人!”妹妹嚷嚷:“两个人也不拉手,也不说话,也没有痴
痴的相望,只会过些时候微微一笑,我的天,这怎幺可以?”
  我看她一眼。
  “你们几时拉手,再隔半年?几时接吻?又隔半年?几时入洞房?又是半年?”
  我笑:“时间算得刚刚好。”
  “你这人!”妹妹老话一句。
  这样才有意思,慢慢来。
  妈妈却被感动,她赞成的说:“以前咱们也是一这样子。”
  “以前,以前才刺激呢,”妹妹呶呶嘴,“一见面就进洞房,盲婚。”
  我笑。
  “可是后来文明结婚,”妈妈说:“男女也见面的。”
  “是吗?还不是表哥表妹,自小一起长大,一点新奇也没有,所以感情似温吞
水。”
  妈妈瞪妹妹一眼,“你打算怎幺样?莫不是干柴烈火,统统一起来?”
  我大笑。
  “我情愿现在的男女都像沈小姐与你哥哥,斯斯文文,那我们大人也可以松口气。
有时候在公共交通工具看见那些欲火焚身的少男少女,扭在一起哼哼唧唧,哎呀!真
受不了。”
  “妈妈是老古董,不过时下年轻人的姿态也甚为难看,怪不得她眼痛。”
  所以,猫型人对于重整道德,亦有贡献。
  我们真的不大拉手。
  沉瑛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
  我也是。
  有时候我们会绕一下手臂,把自己的手插在自己的口袋中,我们的衣服,包括外
套与裤子,都有口袋。
  就在这段时间内,我拿到硕士学位,申请到念博士,而沈瑛也开始她第二年的功
课。
  她写论文并不紧张,第一年进行得很好。猫型人通常努力读书,因为够耐力,有
长心。
  我偷偷的问她:“沉瑛,结婚需要很多钱吗?”
  她看我一眼,“不见得吧,结婚又不是请客吃饭。”
  “那为什幺有人大宴亲朋?”
  “有些喜欢热闹。”她微笑。
  “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我得其所哉。
  “你父母呢?”
  她亦摇摇头。
  “那幺,有什幺条件才可结婚呢?”
  “经济独立成熟,性格自立成熟。”
  “你觉得我怎幺样?”
  她很镇静,看我一眼,说道:“差一点点,过一两年就堪称有十足的条件了。”
  我说:“毕了业,我会找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做。但我不会发财。也许可以买一辆
平治,但不是劳斯莱斯,可以拥有五百平方米的公寓,但不是白色的滨海别墅,你说
如何?”
  “可以了。”她仍然微笑,但有些喜气洋洋的。
  “那幺,我的心就安乐了。”
  我并没有说为什幺我的心会安乐,想来她是明白的。我有一丝心急,还要等一年
多哪,真是生平第一次心急,以往什幺事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幺了不起,
我总是眉毛都不挑一挑,但这一次,我的心就躁了。
  沈瑛真是聪明女,她大约是看出我的心事,她握住我的手摇一摇。
  “不要急。”她说。
  我原是怕她急,所以自己才急,女孩子的青春有限,怎幺可以一年两年这样等下
去,如今见她反而劝我不要急,我松一口气,所以也不急了。
  她轻轻说:“我还要一年才可以读完硕士。”
  我感激地将她的手贴在面孔边,良久良久。
  她的手不冷不热,如一块象牙,贴在面孔上,非常舒服。
  我知道在人生道路上,我不再会寂寞。
  那日回家,我蜷缩在床上,偷偷哭了一场。
  有时候太关心了,也会哭起来。
  第二天,看到沉瑛,她眼泡肿肿的。
  我讶异,“眼睛怎幺了?”
  她羞涩的说:“昨日哭了一夜。”
  “为什幺?”我问。莫非同我一样。
  她答:“世上最难找的是终身伴侣,如今不花吹灰之力找到,太高兴,忍不住哭
泣起来。”
  我说:“我也一样。”
  她向我看来,我忽然拥抱她。
  妹妹说:“到现在可以带她回来了吧?”
  “可以了。”我说:“妈妈,我明天叫沉瑛来吃饭。”
  “要准备什幺菜?”
  “什幺菜都可以。”
  沉瑛来了,穿著一件松身的旗袍,妈妈一眼就喜欢她。我们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事后妹妹说:“真令人赞叹,想不出有什幺衣服见伯母会得好过她那件旗袍,端
庄美丽兼有,不得了。”
  我笑,“那幺轮到你去见伯母的时候,你也做一件那样的旗袍吧。”
  “我一定会得请教沈小姐。”
  妹妹问:“妈妈,有没有发觉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很像,都是圆圆扁扁的。”
  妈妈笑,“人家沈小姐的鼻粱高多了。”
  一家人都开心。
  妈妈又补了句:“像小鲁子这样子恋爱,用心又用脑,多好,既甜蜜又开心,又
不叫家长担忧。”
  有些人不这样,有些人爱得欲仙欲死,像做一台京戏,喧闹不堪,一下子离,一
下子合,一下子爱,一下子恨。
  我们不同,我们的恋爱是宁静的理智的,光明的。
  也许我们太幸运,也许不是每个人的恋爱都可以像我这般不劳而获。
  “不过,”妹妹说:“像猫一样,哥哥看中了猎物,绝不放松。”
  猎物?不是这样的。
  唉,怎幺样才说得清楚呢,那一日,到学校,第一眼看到沉瑛,就知道她是我同
道中人。
  我是先天性的猫型人。
  而她,相信是后天性的,我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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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8 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千零一妙方》
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乃因为他不想赴约。一切借口均属废话,都是用以掩饰不愿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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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5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冤枉的人——选自《表演》

他们说我对谭致中有偏见。
  当然。
  他跟小妹谈恋爱,一年后小妹刚准备跟他讨论婚嫁的问题,他居然有胆子说双方还没有太多的了解,大家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小妹如遇晴天霹雳,整个人都震呆了,年轻人一时想不开,便决定离开香港到外国读书,无端端给家里增加烦恼。
  都是为了这谭致中。
  现在我们做同事,我还比他高半级,当然要给他脸色看。
  这叫做冤家路窄。
  我丝毫不否认我对他有偏见。
  这种人怎么做大事呢?连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对小妹没有长远计划,就不要给她太多的幻觉,否则就干脆接受她,何必弄得不上不下的。
  小妹长得漂亮,人也活泼,根本是个上上之选。
  老鲁说:“感情这种事,第三者很难了解。”
  我冷笑。“男人总是帮男人。”
  “妳一直都公私分明的。”
  “我对他没有信心,幸亏他不是我的部下。”我斜眼看着他。
  老鲁笑。“妳要我怎么样?把他调走?”
  “非也非也,我不是小人,不过请你当心他。”
  “咱们这里不过是一个公关通讯公司,出得了什么错?没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妳放心吧”
  “这倒是真的,大伙儿坐在此地听听电话、看看报纸、写写新闻稿,谁也错不了,除非欲加之罪。”
  “有什么人会这样做?挡人衣食是很缺德的。再说,阿谭做事不卑不亢,不错。”
  “你喜欢他就好啦。”
  “我来劝妳一声,孝玲,开会时别跟他针锋相对的,同事已在窃窃私议。”
  “生活这么苦闷,给他们一个机会聊聊天,岂非美事?”
  “最怕说得不好听。”老鲁笑说。
  “怎么个不好听?”我疑心起来。
  老鲁努努嘴。“他们说妳同阿谭有点纠葛,大概是追他没有追到之类。”
  “什么?”我气起来。“见鬼。”
  “所以说,何必呢?”老鲁击中要害。
  “你这人!你不过想我放过你那组人。”
  “给我一点面子。”
  “老鲁,我跟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看这个谭某不顺眼。”
  “钱小姐,妳包涵包涵吧!”
  “不行。”
  “真是年少气盛,我叫他来向妳道歉。”
  “是吗?”我又冷笑起来。“他现在怕了吗?那时候我小妹在他楼下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神气?”
  老鲁不悦。“孝玲,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后者……是妳妹子不争气。”
  我默然,老鲁分析得很对。
  我索然无味地说:“算了,不谈这个问题。”
  老鲁摇摇头。“倔强的孝玲。”
  一日我与阿谭在电梯中相遇。
  他故作大方,叫我:“大姊。”
  我立刻反问他:“谁是你大姊?乱叫什么?”
  那时候他来我们家,跟着小妹叫我大姊,没想到他今天还有胆子叫出来。
  他一怔,不出声。
  旁边的同事顿时静下来。
  连我都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算什么呢?当众这样大呼小叫的。
  出了电梯,我回办公室,一整个上午都不舒服。
  对着阿谭,真是痛苦,看样子他不辞职,我可要辞职了。
  下午两点半,他敲门进来。
  我提醒自己,要维持风度。
  他仍然叫我大姊。“希望妳不介意,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妳,以前我也这么叫过,一时改不过口来。”
  我痛恨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模样。
  “有什么事吗?”
  “老鲁说妳对我有点误会,叫我来解释。”
  “有什么误会?”我不承认。
  “会不会是小妹的事?”
  “小妹是我家人,这里是公司,没有牵连。”我板着面孔。
  他微笑。“我同老鲁说,大姊并不是这样的人,果然我没看错。”说得滑不溜手。
  我说:“我还有些工作要赶。”
  “我不会坐太久,大姊,如果妳有空,我想同妳说一下关于小妹那件事,妳一直没听过我的解释。”
  我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呢?谁是谁非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已经分开,她已经抱恨出去,你何苦还争这个意气要向我解释?做个负心汉也不是没面子的事,你还斤斤计较?”
  他低下头想一会儿。“大姊说得对,我走了。”
  他开门离开我的办公室。
  他是个很聪敏的人,当然知道我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给他脸色看,但我又不是他上司,要坚持下去,人家会以为我老姑婆十三点,无缘无故对不相干的男同事使小性子。
  我叹口气。
  我并没有能力替小妹报仇。
  仇?什么仇?连我自己都失笑。老鲁说得对,男女之间的事……唉,我很怅惘。
  小妹也二十多岁了,一次失败,永记心头,再不清醒过来找个对象,恐怕她要步老姊的后尘。
  第二天我恢复正常,听从老鲁的意见,对谭某不那么过火,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老鲁称赞我:“这才乖巧呢!”
  “是,师傅,多谢师傅。”
  “你又耍我了,孝玲,妳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饶人。”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自嘲。
  “找个对象结婚吧!”
  我哑然失笑。“在这里找?”
  小妹回来过暑假,整个人开朗了。我很为她高兴,这一年来,为她花这么多心血和金钱,也是值得的。
  过了没数日,她同我说:“妳在公关处?唉呀,谭致中不是也在那里?”
  “他是新调来的。”
  “真巧。”小妹若无其事地说。
  真要命,她已经痊愈了。能够平静地说起以前恋人的名字,就表示那个人对当事人来说已经不值得留恋,谁会为不相干的人动感情。
  大概是年轻的缘故吧,好得那么快。我才为她抱不平,想替她出口气。
  “他现在同谁走?”小妹问。
  “不知道。”我说老实话。
  “他这个人……”小妹想置评,但半晌没下文,仿佛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
  我很震惊。
  那时候她同他分手,还喝了半杯杀虫剂,吓得我同爸妈浑身发抖。
  短短一年,她竟忘了他。
  小妹自我眼中看出我的意外。她困惑地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那么冲动。”
  我提醒她:“妳一直大叫妳被欺骗。”
  “恐怕是被遗弃的愤怒,我看过专家的报告,他们说失恋最大的打击是被拒绝,失去自尊心及自信心。”
  小妹说下去:“有些人被公司开除也有同样的痛苦感受,大概是与爱情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说:“可是有人为失恋而自杀身亡呢!”
  小妹忽然拉下面孔。“大姊,妳是怎么一回事?妳看不出我高高兴兴的还是怎么的?妳每句话都带刺,妳是想看我哭哭啼啼地继续出丑是不是?”
  我听了这话顿时一口浊气上涌。
  谁受得了她这样含血喷人。
  我与小妹闹翻了。她跟爸妈住,我则自己住。真没想到。
  再看见谭致中,差点发笑出来,我真是多管闲事。
  “大姊,听说小妹回来了?”他很客气地问。
  “是的。她已经恢复旧观。”我说。“难为我还替她担心。”
  “她的确是个冲动的人,很好强。”
  “你们到底是怎么闹翻的?”我问。
  “妳一直不知道?”阿谭有点意外。
  “我一直没问她。”
  “我也不想提了,正如妳说,我何必还要刻意为自己开脱?就算是我的错好了,耽搁她一年宝贵的青春,现在忍耐点也是应该的。”
  我暗暗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大的隐情,只是同人家打听自己妹子的私事,似乎太过火,故此又闭上嘴巴。
  “当初听见她服毒,吓死我了!”阿谭说。“直到她出院,我还睡不好,直至她赴美,才放下心。”
  “我们觉得你在那段时间避而不见,实在太过残忍。”
  “大姊,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决定与她断绝来往,还见面做什么?一见面,少不了又要作出应允。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结婚的。”
  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她问你现在同谁走。”
  阿谭苦笑。“怕了怕了,待我镇定下来再作第二次努力。”
  现在看起来,仿佛丢弃爱人的是小妹,而不是谭致中,什么事都不能单看一方面。我很懊恼,凭我丰富的社会经验,竟也把事情看偏差了,好不羞愧。
  自从那一日,我对谭致中更客气了。
  他们都说我俩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老鲁说:“孝玲,妳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件事妳处理得好极了,根本一个成熟的人处理任何事都应该用这种优雅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妳真有风度。”
  “愧不敢当。”我是真心的。
  本来我存心把小事化大--当事人谁肯承认他那件事是小事?是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致中仿佛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似的。
  终于有一日,他们那一组办事效率高,老板请吃饭以示奖励,我们这一组作陪客,多喝两杯,他与我酒后吐真言。
  “其实我是被冤枉的,大姊。”
  “男子汉大丈夫,偶尔被人误解,何必放在心中,明白的人终究会明白,不明白的人争取他做什么?致中,不用耿耿于怀。”
  他搔搔头皮。“大姊,妳说得真有道理,但这件事,我偏偏放不开。”
  他把我拉到一个比较静的角落。“那么你就说来听听。”
  “大姊,其实令你们家小妹自杀的人,并不是我。”
  “什么?”我呆住。
  “小妹一直同体育健将刘文走,你们知不知道?”
  我张大嘴巴,听也没听过这个人。
  “她同他散了,才与我约会,但不知怎地,两个人一直藕断丝连……”
  “要是真话才好说出来!”我低声喝道。
  “这完全是真的,不信妳问刘文。小妹一直拿我做挡箭牌……”
  “你怎么会那么傻?”我问。
  “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说下去。”
  “她跟刘文有了孩子。”
  “混帐。”我的面色发青。
  致中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苦笑。“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小妹,她却要我想法子。我很生气!觉得她太不自爱,也很同情她,因为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找商量。我们把刘文找出来,他一点责任都不肯负,当日小妹还显得很镇定。”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就在我们家的屋顶下?我与爸妈可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过了三天,小妹就仰药自杀。这件事明明与我无关,当时我十分害怕再卷入漩涡,所以不敢露面,其实小妹不外是想叫我去找刘文,我万没胆子。”他用手捧着头。“而你们家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负心的人吧?”
  “不是你?”我问。
  “绝对不是,事过境迁,我要否认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小妹把我们瞒得好苦!”
  “她女孩子的名誉要紧,找个替罪羔羊也是应该的。”致中苦笑。
  “那个孩子呢?你不是说她怀了孩子?”
  致中惋惜地说:“我相信她作了很适当的处理。”
  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可怕了。
  “大姊,妳不怪我吧?我老想跟妳倾吐一下,”致中说。“否则老像作噩梦似的,现在心头畅快多了。”
  “致中,谢谢你替我们保守秘密。”
  我把小妹约出来面谈,她到我家里来。
  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老实说,事情已经过去。况且与我无关,小妹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说:“原来致中是个好人。”
  小妹说:“真的,他是个好人。”
  “如今好的男孩子很少见了。”
  “妳不觉得他有点乏味?”小妹问。“四平八稳的。”
  我说:“但是他不会令人伤心。”
  小妹一怔。“妳今天约我来,就为了谈论他?”
  “是的。”
  “他有那么重要吗?”小妹失笑。
  “我与致中是同事,”我婉转地说。“说来可笑,但我们之间不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
  小妹一呆,随即笑起来。“那太好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停一停。“我很替妳高兴。”
  “但是爸妈会怎么想?”
  “爸妈?”
  “妈妈尤其不会放过他,她一直以为他对不起妳。”
  小妹低下头。“妳都知道了?”
  “是的。”
  小妹耸耸肩。“也难怪,致中并没答应一辈子替我守密。”
  “我认为他已经很够朋友义气了。”
  “是,我也这么认为。”小妹说。
  “为什么一直瞒着家人?”
  “怕你们大惊小怪。”小妹转变话题。“真的,致中很适合妳,怎么我一直没想起来?”
  我问:“妳应该早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的。”我责怪她。
  “大姊,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当时我都慌了,也很内疚,只希望度过那个难关,也顾不得冤枉了谁,到后来,事情已经过去,妳教我怎么还有勇气掀自己的底?我再也猜不到会有这么巧,谭致中竟做了妳的同事。”小妹苦笑。“现在随便妳发落吧,我相信妳也不会在妈面前说我什么。”
  我叹口气。“那个刘文呢?”
  “谁还理这种人?”小妹很厌恶地说。“当时我实在是小,什么都不懂。”
  一句少不更事推卸多少责任。
  不过这是她的生命,由她自己编排其中的情节,谁管得了她?
  我多说徒然引起她的反感。
  “过去算了。”我说。
  “我知道妳会原谅我的。”她笑。
  我益发敬重致中,他真是个被冤枉的人。
  我们在那次之后,并没有再提及小妹那件事,周末有意无意地约会着。
  本来老想避开他,免得人家说一家子两姊妹都与同一个男人走,颇尴尬的,但仔细一想,不禁失笑,哪顾得那么多?别人要说什么任由他们好了。
  开头跟小妹说的“可能性”,一半是玩笑性质,另一半是为了套她说真话,照现在的情形看来,真的大有可能。
  老鲁啧啧称奇。“只有我敢问妳,孝玲,怎么一回事?”
  我胀红面孔。
  “唉!孝玲,我从来没有见过妳脸红。”
  “一起看看戏、吃顿饭解个闷。”
  “致中是很好的男人,”老鲁说。“我是他上司,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会有幸福的。”
  “说得那么远。”我笑出来。
  “男女有没有前途,凭经验一眼就看得清楚,根本不需要猜测,你们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还有不成的道理?”
  我感喟,人生的奇遇真多。
  “过去的让它过去。”老鲁说。“不闻不问最好。”
  “这个道理我懂得,你放心好了。”我微笑。
  致中问我:“家人晓不晓得我们在约会?”
  “小妹是知道的。”
  “令堂呢?”
  我不出声,我也承认这一关不好过。
  “我看要早说,不然往后她只有更抗拒。”
  我微笑。“我都二十八岁了,父母的意见并不是那么重要。”
  “跟家里闹意见最不好。”
  我也觉得是。
  爸妈宣召我回家的时候,小妹已经回美国。
  我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更是开门见山,我还没坐定,她说问:“这件事是真是假?他们说妳同小妹前头那个人在一起。”
  “慢慢来慢慢来,”我立刻赔笑。“什么人说的?”
  “三姑与六姨亲眼看见的。”
  “妳信?”我问。
  “这种人妳要避得远远的才是,何必教人家看见?说得多难听。”
  “妈,妳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位老太太的嘴巴,要讨好她们那才难呢!什么都要同咱们比,咱们有金她要有银,咱们有绫她们要有缎,噜噜苏苏,一点芝麻绿豆都拿去做题材。前些日子我在升职未升之间,她们不是一天到晚来打听消息,见我房里好玩贴着升官发财的春联,马上说‘唉呀,大妹,妳真想错了心’。她们有什么不说的?一天到晚小事化大,专候着亲戚出丑,听她们的?”我真心自鼻子里哼出来。
  “话虽如此……”
  “小妹谈恋爱,被讥为滥交;我在家坐,被笑为嫁不出去;有空没空,教导咱们做女人之道,多好笑。她们都是最圣德贤良的,她们的丈夫下辈子娶的,仍然会是她们。这种乡下婆子说的话,理它干么?”
  妈笑出来。
  “妳还没回答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谭致中现在是我的同事。”
  “什么?”妈妈大惊失色。
  “同事跟同事少不了有来往。妈,下次有人问妳,妳就冷冷地说:‘没法子,她们大了有她们的天地,不比妳们有本事,把女儿管教得那么好。’六姨的大女儿不是要离婚?”
  “太刻薄了。”
  “同她们还讲厚道,烦不烦?”我笑。
  “大妹,那个谭某不是好人。”妈妈警告我。
  “妈妈,开头我也以为他不是好人,这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小妹为他要生要死……”妈妈不以为然,生气地说:“妳不要学妳小妹,被他迷住才好!”
  “妈妈,有时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事,都要留个余地,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
  “妳要当心。”
  “我当然会当心,都已经二十八岁了。”
  妈妈仍然烦恼得不得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我真不明白妳们姊妹俩,难道都爱听他的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
  但愿谭致中有这么邪恶,但愿他有那么讨人喜欢。
  窃笑起来。
  我们之间走得更近的时候,妈妈更加烦恼,常常叫我回家训话,要阻止我俩在一起。
  我也曾考虑过是否该将小妹的事详尽地告诉她,又不忍伤她的心,我处在夹缝之中,也不好过。
  我写了一封长信,请小妹向妈妈解释。自然,她不必把真相说出来,她只需替致中开脱,我已很满意。
  小妹很爽快,她说她会与妈妈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在等她为我们解开这个结--解铃还须系铃人。
  致中跟我说:“小妹真会那么做?”
  “她答应的。”
  “要一个人自己清算自己,或是认错,真是很困难的。”致中说。“以小妹的性格来说,更难做得到。”
  “这一、两年她成长得很快,”我说:“到底是经过那一番的了。”
  他点点头。
  我问:“后来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刘文?”
  “没有。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像是失了踪,所有的老同学都说没有见过他。”
  我说:“我应不应该叫小妹同妈妈说清楚?到底是往事,而且又是旧疮疤。”
  “她可以说得比较技巧一点。”
  “是的,希望她处理得好。”
  致中说:“我很清楚她的为人,从此以后,她会疏远我们。”
  “这我也知道,她与我都是表面大方、心中颇为记仇的人。妈妈也说得对,我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倔强,非同你来往不可。”
  “因为伴侣很难找,而旁人总有他们的闲话。”
  致中说话总是那么有分寸。
  我一直在等妈妈回心转意。
  直到有一日,我回家吃饭,妈妈突然说:“大妹,原来谭致中是被冤枉的。”
  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顿时笑容满脸。
  “小妹写了信来,她说当初害她的人根本不是谭致中。”
  我有点紧张。“那是谁?”
  “是另外一个男同学。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坏人,谭致中不过是个替死鬼。”
  我笑。“这件事致中也同我说过。”
  “会不会是你们串通了来讨我欢喜?”母亲不太相信。“明明是谭致中,那时小妹一直同他走。”
  “但小妹承认她的男朋友多。”
  “可怜的阿谭。”妈妈有些不安。“不知被我在心中暗暗咒骂了多少次。”
  “妳此刻对他好一点不就得了?”
  “小妹还说,她和阿谭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妈妈用手撑着头。“我真的弄不明白。”
  我笑。“我想小妹自己也弄不明白。”
  “妳呢?妳有没有同别的人走?趁早说出来,免得谭致中又被人冤枉!”
  “妈,妳怎么狗嘴长不出象牙来。”
  她也笑了。
  事情得到很圆满的解决,我写信向小妹道谢。
  小妹回信:“……妳猜我在此地碰见谁?刘文!妳说有多巧。我们见了面,我痛责他在我最危急的时候离开我,他向我忏悔。我原本想恨他,但想到自己也得负一半责任,顿时不敢向他扔石头。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自己也不敢说,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大姊……真的有很多事是不能事先预料的。”
  我把信给致中看了。
  他说:“这下子什么都水落石出了,原来刘文也去了美国。”
  “本席正式宣判你无罪。”我说。
  “谢谢大人。”他说。
  我们在稍后订婚,妈妈对他特别好,因为一家人都冤枉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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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5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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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偷窥》

  深夜,张家敏在公路上超速飞车,嘴里边喃喃抱怨:“工作时间之长,好比白领加舞女,真累死人。”一边看表板上的钟,算一算,假使在半小时内回到家中,还可以睡四小时,真没想到做广告这行会这么累。
  正在此际,忽然强光一闪,她愣住,是缉捕快车的雷达吗,可能系最新装置,放光线特强。
  接着,她发觉车子处于胶着状态,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有一条非常非常有力的巨型橡筋,钩住了数千磅重的房车,使她踩尽油门,也不能往前进。
  张家敏先是错愕,然后惊恐莫名,她究竟遇到了什么?
  还未能了解发生了何事,房车四轮已渐渐离地,往山坡下移去,张家敏用力握住驾驶软盘,额角开始滴汗,到这个时候,她反而镇定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是怎么一回事,车子在斜坡停下,引擎经已熄灭,张家敏把自己锁在车厢里。
  她抬起头看,四处静寂一片,山坡下万家灯火闪烁,如身边有个男伴,还真是谈情的好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强光又闪了闪,家敏用手挡了挡光线,她听到柔丝似声音钻进车厢:“你是女子不是?”
  家敏啼笑皆非,她自问样貌娟秀,身段出众,只要是人都看出她是名出色的女子,莫非,家敏打一个冷颤,此君不是人?
  家敏大喝一声:“你是谁?”
  “你放心,我也是女性,并且性情祥和,不会伤害你。”
  家敏立刻说:“那么何以把我抢劫到此地,马上放我走。”
  那声音沉默一会儿才继续:“你的胆子比较大,有好几个人,当我问他们是男是女之际,已经惊怖莫名晕厥过去。”
  “那你拿他们怎么样?”
  声音无奈,“只得放他们走呀。”
  早知装景。“你想怎么样?”
  “我有一事讨教。”语气十分诚恳。
  这真是怪事,家敏说:“请讲,”又忍不住补一句:“你能不能亮相?”
  那声音轻盈地笑起来,笑声十分悦耳:“小姐,你胆识过人,我十分钦佩,我来自二十八宿中之心宿,外貌与你大不相同,面对面,恐怕你不能接受我的外貌。”
  家敏张大了嘴。
  外星人,她遇上了外星人!
  公路上一夜有无数车子驶过,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是走了什么运!
  这些年来,她在无数报章杂志电视节目中看过地球人遭外星高级生物据劫之事,她一直维持客观,不完全相信,也不完全不信,今天,叫她遇上了。
  家敏唯有冷静地说:“不要伤害我。”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我只不过想你解答一个问题。”
  家敏干笑一声,“以你们的智慧与能力,还有什么疑难?”
  “我想请教,怎么样才可以得到十全十美的爱情?”
  家敏瞪大双目,冲口而出:“怎么会来问我们?”
  那把声音充满憧憬,陶醉地说:“地球人最懂得享受男欢女爱,女性尤其深谙笼给异性之道,她们温柔、驯服、体贴,使异性死心塌地爱惜保护她们,我们心宿的女性太羡慕了,故此派我前来学习。”
  家敏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请告诉我,是什么技巧合得地球男性着迷?是你们那精湛的烹饪技巧,抑或某一种修饰装扮,还是纯粹幸运?你们到底如何俘虏异性?”
  家敏忽然轰然大笑,冒着得罪激怒外星人之险,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那声音充满疑惑,“有何可笑?”
  家敏长叹一声,“你从何处得来上述资料?”
  “从你们的书籍上的记载呀。”
  “什么书!”
  声音说了一个名字,“是他的著作。”
  家敏惊呼:“全世界那么多有益有建设性的著作你们不读,却偏去看那种最无聊肤浅的爱情小说,活该有这种误会!”
  声音旁徨失措,“我们错了?”
  “恕我打破你的美梦,地球上并没有完美的爱情,事实上地球人的感情生活千疮百孔,几近崩溃,地球新女性已不奢望异性痛惜,早把所有责任揽到肩膀上,自力更生,庄敬自强。”
  声音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家敏苦笑,“我骗你作甚?以我为例,除了努力事业,已不作他想,市面上好的异性已卖少见少,可遇不可求。”
  声音不服,“你是最不幸的一个吧。”
  家敏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继续做抽样调查,听听别的个案。”
  对方噤声。
  “你叫地球上的爱情小说欺骗了,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某些伤心寂寞的夜晚,我也曾经在那些幻想故事里寻找慰藉。”
  “我以为只有心宿的女性身兼数职,感情生活又不如意,所以才来到地球讨教……”声音黯然。
  “来错地方啦,到银河系别的星球去讨教吧,如果找得到秘方,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好使我得益。”
  家敏又看到那一股强光,这一次,它渐渐远去。
  家敏没动,她独自坐在车中,无比寂寞,看看钟,今晚恐怕要捱通宵,她取出手袋中无线电话,拨紧急号码。
  “我车子失事,堕落在夕涌大道第三个出口斜坡处,请速来救,不,我没有受伤,是,我会维持镇静。”
  家敏下车,抬起头,看到一天空的星。
  全宇宙的女性大概都在寻找理想的感情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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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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