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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christecn

亦舒语录分享(含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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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是文明落後,女性越囂張跋扈,等地位真正同異性一樣,才會忘記處處表現優越。

· 千萬別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續一生一世,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會得失望。

· 有利可圖,關係一定固若金湯,無謂自作多情。

· 但凡兩女一男,或是兩男一女,無論關係如何,看在旁人眼中,總是爭風喝醋,撇開旁人不理,也總是尷尬相。

· 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曉得愛情是什麽回事。

· 女人的時價朝晚不同,視她們身邊男人的身份貴賤而定。

· “ 失戀。”
  “不要緊,那人配不起你。”
  “你又沒見過他,你怎麽知道。”
  “噫,無論他是誰,我們一定要那樣想,豈可泄氣,焉能妄自菲薄。”

· 喜歡就是喜歡,絕非同情、感激、憐憫或是友好其他因素。

· 應該慶倖你曾經一度擁有過。曾經深愛過是非常寶貴的經驗。真的,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 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願意犧牲爲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
  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

· 作女人是難的,默默無聞做個妻子,遲早變男人口中“我太太不瞭解我”,掙扎的有名有姓,又被人橫加污辱。

· 如今的社會,什麽是可*的呢?別告訴我是感情。

· 我愛她,與她何干?我爲什麽要告訴她?沒有這個必要。我還是玩石擲鉛筆。”

  “愛一個人,應該告訴她。”
  “告訴她有什麽用?她若是明白,你不說她也感覺得到,這年頭,誰是傻子?

  愛情不是競跑,不是考試,盡了力也沒有用。

· 失手摔了茶杯,一陣輕輕的碎裂,我心碎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心是會碎的嗎?
  在醫學來說是不可能的,心是軟體,不會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會裂開。

· 愛人尚有一種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淨得沈悶。

· 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美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反應快並非她的目標,許多時候,她爲自己肯吃啞巴虧而驕傲。

· 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癒合,無恨無痕。

· 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 嫁一個好的男人是很難了,有些男人還是很好的。他們有能力,而且負責任,有肩格。
  可是十之八九他們已是別人的丈夫。

·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徵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氣承擔責任,愛護婦孺,
  有捨己爲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 這是正確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 紅的燈,綠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陽出來,我從不在晚上做任何決定。

· 可是褪了色的紅顔總還有一個美麗的影子。

· 通常吸引男人的是這種冷漠,但是男人終於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沒才幹的女人*嫁人過活,
  有本事的女人*自己過活,到底是用別人的錢比較方便。

· 對男人,瀟灑是金錢換來的,對於女人,瀟灑是血淚換來的。總是要換。

· 但是男人與女人的距離如果不拉近,就一定遠得看不見。女人與女人的距離則一定要遠,遠得看不見最好。

· 男人!當你要求一個女人像女人的時候,問問你自己有幾成像男人!

· 或者我一輩子要在這裏渡過,但是我們的一輩子總得在某處渡過,是不是?

· 不,是因爲我沒有愛上你,愛情本身是一種巨大的力量,爲了愛情,女人們可以緊衣縮食,
  但是爲了結婚……你覺得有這種必要嗎?

·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維持了我的生計,我必需尊重工作。

· 人爲感情煩惱永遠是不值得原諒的。

· 是的,我還是對生命抱有熱愛,我什麽也沒有得到,但是我呼吸著空氣,喝著水,享受著自由
  ——事情可以更糟糕,我要感激上帝。

· 文人講究氣節,做牆頭草,恐怕要遭歷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新,都不管用。

· 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它會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恥、最後崩潰著哭出來。

· 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樂因素是自由自在,
  一個國家也不用發展到最繁華先進,最重要是它是一個自由的國度。

· 環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簡。

· “世上甚多傳奇。”
  “長得美,叫傳奇,長得不美,叫坎坷。”

· 如果是我的錯,我不原諒自己,還有誰原諒我?如果這不是我的錯,我更沒有理由責怪自己,
  我們都還年輕,尚有大把日子要過,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哪有時間緬懷過去。

  男人就是這一點賤,對牢他的時候當你透明,走遠點又追上來,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 比女朋友另覓新歡更慘的事是女朋友心懷宏志。

· 子女變阿飛固然可怕,更令人寢食難安的是子女太有志向,像跑到馬達加斯加去研究利馬猿之類。

· 愛一個人,老覺得他笨,非得處處照顧他不可,而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
  肯定他聰明伶俐,佔盡便宜,不勞任何人操心。

· 不,她錯在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否則,錯了可以挽回,改過,重頭再來。

· 我這一生不會倚賴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懇求時間、金錢及憐憫。

· 她聰敏、理智、能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建築師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夠大事化小,
  冷靜心理,無論多大壓力都不轉嫁下屬,確是人才。

· 這世上可能根本沒有真心的人,非揀選不可,只得在所有的虛情假意中略挑有真實感的那個,真可悲。

· 人生最長遠永恆關係不過是父子母女。

· 時間治療一切傷痕,別人已經傷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懲罰自己。

·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萬不要難為自己。

· 「車小姐,你對出來打天下年輕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車安真毫不猶疑地答:「任何時間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幹。」
  「謝謝,她們應該如何處理感情生活?」
  「隨遇而安。」
  「最後一個問題:如何爭取男女平等?」
  車安真笑:「男女本來十分平等,你若沒有企圖,他又如何乘虛而入。」
  惠顏歎氣:「我明白了,你總不能要求別人養活你之餘,還尊重你。」

· 「我們想尋找的,其實不過是失去的歲月。」
  「那歲月一定美好。」
  「既然已經失去,當然是舉世無雙的良辰美景。」

· 一個人走不開,不過因爲他不想走開,一個人失約,乃因他不想赴的,一切藉口均廢話,
  少女口中的“媽媽不准”,以及男人推搪“妻子癡纏”之類,都是用以掩飾不願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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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7 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亦舒迷这样说:
我心目中的男人,要具备这样的素质:第一是智慧。注意是生活的智慧,不是聪明!第二是勇气,是坚韧不拔的面对生活的勇气;第三是热情,对生活的热情!第四就是健康,我喜欢荷尔蒙高的男性!


偶把这个作为对自己的要求,因为终于发现,原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本身。为着不被生活打倒,非得积聚全部力气,努力拼搏才行。生活的智慧胜过小聪明多多,被人说聪明,不喜反惊,说明尚需修炼$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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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7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christecn 于 2008-1-27 15:13 发表
一个亦舒迷这样说:
我心目中的男人,要具备这样的素质:第一是智慧。注意是生活的智慧,不是聪明!第二是勇气,是坚韧不拔的面对生活的勇气;第三是热情,对生活的热情!第四就是健康,我喜欢荷尔蒙高的男性!


偶把这个作为对自己的要求,因为终于发现,原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本身。为着不被生活打倒,非得积聚全部力气,努力拼搏才行。生活的智慧胜过小聪明多多,被人说聪明,不喜反惊,说明尚需修炼


大智若愚。
很喜欢。$送花$ $送花$ $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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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7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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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放两个短篇上来

妻子与情人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蝴蝶吻》

  我換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褲的,那是我的常服,后來一想。不好,太隨便了,又換了襲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紗的料子,其實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換了下來。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該穿什么才好,終于取出一件真絲的云頭唐裝短打,又覺流气,尤其是那五粒金葉子的套鈕……我想了半天,竟沒有半件可以見客的衣裳,一柜子一柜子的衣服,全是用來看電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電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畫畫与做陶瓷,賣給一家畫廊維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与短褲。
  終于我揀了一件兩百年沒穿過的襯衫,藍白花的,配一條淡藍白褲子。涼鞋倒是新買的,一點點金色。我想化妝。但是我這個人有一張奇怪的險,一化妝就艷,不化財就像個童子軍,對于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覺得任何在街上走過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從小到大只有一個男孩子說過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說笑話,我也跟著笑了,他忽然說:“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養的人就是這樣。”我听了并不高興,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時候覺得我有多丑,但是他所認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廳里半紅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賞能力不一樣。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畫畫,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銷路卻很好,我不知道誰是買主.但是我感激他們,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約會少了一點。
  今天我赴約,是去見我情人的妻子。
  實際來說,孫根本不是我的情人。應該怎么說呢?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我們在白天很少見面,他有時候來電話,有時候不來。有時候我們去看電影,我請他,有時候他也請我。他并不是一個好伴,他長得不帥,很有點脾气,為了我一句重話,常常三天不見面,他就是個那樣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個优點,在我們約會第三次的時候,他便說:“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所以我只能与你維持朋友關系。”
  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太太与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變得很奇怪,我開始依賴他,一兩天見不到他,我會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發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夠用想像我的女朋友們見了孫會怎么想,這么普通的一個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并不困難,各式各樣的形狀,各式各樣的香味。而他……那么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間還是寂寞的,他在夜間陪我說話,多數是听我說話,他說他喜歡听。我告訴他畢加索有個女儿叫柏隆瑪,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畢加索畫過很多很多的鴿子。他仿佛喜歡听。去了東京回來,我告訴他關于語言不通的笑話,從巴里島回來,我又告訴他土人織的布有多么美麗,他也都仿佛喜歡听。
  他只是一個听眾,他不大疲倦,他是一個失敗的商人,自從生意失敗之后,他妻子開始對他冷言冷語,并且上街打麻將通宵不回,他就有了离婚的念頭。他說得并不多,但是把這一句那一句湊起來,也就离事實不遠了。他自然是一個心腸硬而且不能負責任到底的男人,否則字典里不會有“离婚”兩字。
  而我,我說過,我不過需要一個听眾,而熟的听眾永遠比陌生的听眾好。孫對我很遷就,或是說不大關心,他認為藝術家的本質原該如此。而我是不是藝術家呢?我很怀疑。但是為了孫,我會推掉女朋友的約會而等他的電話,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當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說我的工作忙,她們都相信了。她們不知道有孫這個人,即使知道了她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長得實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們這一條線上的人。他也并不懂得我。
  但是找們在一起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不愿意出來,還是我懇求他的——“出來吧。”“我要寫几封信。”“不見得要寫到晚上十二點吧?”“那么十一點打電話給我。”“我有點累,你家住在淺水灣。我的車子又賣掉了,而且你堅持一切客人必須要在兩點鐘之前离開。”我笑,他有時候像個被寵坏的孩子,無緣無故的被寵坏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無限度的利用著這個机會。
  有時候他電話來了,說是累,還真累,我就會大方的說:“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見。”有時候明天也不一定見得到,可是也就這么敷衍看,我從來不告訴他,我心里面其實很想見到他。這种朋友,有沒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現在這种時代,一個男人要是自愛,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愛,要是不自愛,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說是妻子。女人也一樣,人都一樣。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么想,他的妻子認為只要天下間像我這种坏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么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么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面。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么辦?你怎么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种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說:“假如我是你,我馬上离婚,這种丈夫要來干什么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問。
  我說:“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听懂,然后就開始訴說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著,非常的禮貌。對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說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听眾,這個年頭找,一個听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愿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后她說:“我要見你。”
  我淡然說:“我長得丑,而且沒有什么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后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說:“我不大喜歡這么复雜的關系,而且我長得丑。”
  “讓我見見你,那么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著我哭,于是我說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說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說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价錢的貨物。
  牛奶杯的表面積了一層皮。這种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后,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只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听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么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說:“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面吧!”
  我記得我溫和的說“好”便离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听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覺,只是無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面孔常常給人一种“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于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并不討厭孫,他并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里。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离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里只有一個你。
  你心里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他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孫,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著,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面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著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里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里,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我緩緩的問,“誰?”
  紗門輕輕的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背著光,我再問“誰?”她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來,地說:“我是孫太太。”
  我并沒有站起,也沒有惊訝,她決定要見我,后來改變了主意,又再后來她又決定找上門來,這么遠的路,這么熱的天。這個女人或者從來沒有看過費茲招羅的“大亨小傳”,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張很端正的臉,屬于百分之一百中國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細,我不喜歡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頭發也梳得蠻時髦的。
  我很禮貌的問:“你要喝冰茶嗎?對皮膚很好。”
  她看著我。她然后說:“你竟長得這么美麗。”
  我惊訝,我抬起頭,手上的冰茶潑了不少出來,我怔怔的看著她。我們兩人竟同時的覺得對方美麗。好笑的是,孫只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男人。
  “孫先生好嗎?”我問。
  我站在瓷盆前沖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頭,“我……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我就活在這個小地方,長大在這個小地方。從外頭回來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其實一顆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輕輕的說:“走遍大江南北一點用也沒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緊,被自己造的茧縛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沒有用的。”
  “你們才有資格說這种話,就像有錢的才可以說錢有什么用呢?”
  她說話很有紋路,配孫是綽綽有余了。孫与我又是什么關系呢?難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嗎?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會喜歡我丈夫的?”她忽然問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說:“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世界上不錯的男人很多。”她開始尖銳。
  “對不起,我剛巧碰見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來,她說:“開頭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舞女,或是一個歌女的名字——張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們只是沒得到留學法國的机會,各人的命運不一樣。”
  “但是你是不一樣的,我今日見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勾引別人的丈夫?”
  “我認為你思想上根本的錯誤。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雙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點,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點。”
  “你怎么會看得上他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他其實沒有見過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過是這么多。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挑他,當時我与一個十分可愛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個成名的商人。”她維護著丈夫。
  我啞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對他那么好,你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為什么?”
  “你會不會搓麻將?”我問。
  “會。”
  “我不會。我的時間太多,無法打發,你明白嗎?我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圖報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經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無論是誰,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誰都一樣
  我剛巧在不如意的時候碰見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說。那种恨意又來了。
  “你為什么要見我?他不再愛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會去找別的女人,
  “你要每一個都看遍嗎?那多累,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夠,你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我說:“上次我只不過失去一個泛泛之交,我体重輕了十磅,當然明白。但是這個男人至今還認為我瀟洒,那已經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現在像一只肥貓。”我說。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維護起我來。她是一個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們都是這個樣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對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壯健得多了。
  我把顏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著她。
  她長得不錯,但是孫盡管太普通,孫對我也很不錯,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對我說的是假話,是真話,我不介意。我并沒有要与他相處一輩子,但是我确實是待他以誠,再誠了沒有了,他說十點鐘找電話來,我半點半就設法自女友的飯局沈出來回家等電話鈴響,也許等得到,也許等不到,我不會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比他更好的人,就是這么簡單。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樣吧?
  她問我:“巴黎美不美?”
  我點點頭,“美。”
  “你去過很多地方?”她低著頭問。
  “該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沒去過,深以為憾。”
  “你交際圈子一定很廣?朋友一定很多?”
  “我沒有朋友,”我溫和的說:“孫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說過,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經有遇一個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樂,分享憂慮,分享金錢,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來也有討得我歡心的男人,然而也不過像洋娃娃、小貓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頂難過的,就像失去了還未曾玩膩的玩具,惆悵不已,頗為思念,如此罷了。”
  “孫是什么?”她問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個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個男人可不可以?”她問。
  “你為什么不問他:另外找個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說:“他不會為我死,我死了他馬上再有情婦,說不定他現在就有第三個第四個惰婦。”
  “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會做別人的情婦?”
  “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把畫筆敲著桌子:“我說過了,我已經說明白了。”
  “那么,你為什么——”
  “孫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讓我們吃些點心,不再問為什么了。”
  我拉開烤箱,里面的面包剛剛好。我把無鹽白脫拿出來,開了一瓶“普宜費寶”紅酒,倒了兩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餓了,我得吃東西。
  “那是你的晚飯?”她問。
  我點點頭。
  “孫也喜歡吃?”
  “我沒有問,我不知道,我很少問問題,”我說:“我很少問:你愛不愛我,我從來不問: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在哪里,更不問:我們能相處多久,也一向不問:為什么別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錢,我花不到?我已經多年沒有問問題了。”
  她几乎拿我沒奈何,只是直直的看著我。
  “我求你放棄孫,則使他碰見別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個,再也沒有了。”
  “那是不對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這樣的人,其實我是一毛錢一打。至于孫,”我喝了一口紅酒,“如果我答應你以后再不見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對他習慣了,我有點喜歡他——”
  “他也不過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對的,玩具大半很美麗,他并不美麗,他离美麗太遠,他只是一個听眾,我也是他的听眾。你可以告訴他,這話是我說的。”
  “我沒与他說話已經有一年了,他進進出出,每當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門去,目從生意失敗后……”
  我喝我的紅酒。我又何必對她說,我听人冢講,自從孫生意失敗沒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頭發也染黃了,眉毛也剃了、留孫一個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孫也出去玩,她驀然發覺她到底是個三十歲的婦人,机會無多,想在她身上撈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頭,已經遲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紅酒。女人呀,當丈夫在身邊的時候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現在跑來看丈夫的惰婦,為什么?有人以前問我為什么沒有与舊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個禮拜有七日,他要做賈寶玉,輪到三天是我的,已經要去還愿了,還有那四天怎么過,不加拉倒算數。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電話鈴一直沉默看。孫沒有打過來,因為事業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個很多心的男人,連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點同情心,說話要婉轉地,兜著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沒沒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約會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間我想約見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還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見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她說,“我看不懂這些作品……”“
  我說:“為了生活,你知道。”
  “他說:當你穿白色的時候像一塊玉似的。”
  “他說過嗎?”我微笑,他真的這么說過。听上去還是很舒服的,盡管是假的,听上去還是很舒服的,盡管听不同的人說過那么多次了,還是蠻舒服的。
  “他喜歡你的畫嗎?”
  “我沒給他看周。”
  “你們談些什么?”
  “談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難,人心如何的險惡,婚姻的利与弊,談我們的過去,就是沒有將來。說到太空人是這么的偉大,說到太陽的黑點,達文西的畫,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惡劣,用武士刀砍入應該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個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還告訴他,九月底我將嫁一個絕對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結婚了?”孫太太惊喜的問。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馬上走過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說:“他好英俊啊!”抬起頭來,臉色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說。
  “你為什么不早說?”孫太太有一万個為什么。
  “因為你沒有問。”
  “孫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問。”我說。
  “你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問。
  “他怎么會知道?”我問:“你會告訴他嗎?他現在在做和尚嗎。恐怕也不會,九月底我將飛八千五百哩去見他,然后在倫敦注冊,巴黎蜜月,再回來住。你很安全,孫太太,你必須停止打電話給你丈夫的情人,沒有一輩子的情人,或者你應該……我不能多管閒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訴我我該怎么做?”她渴望地問,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如果他心中已沒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遠遠的。”
  我打開了無線電,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夢里
  問此情何時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卻又想起你……”
  “你會想孫嗎?”孫太太問。
  “會,常常,我很喜歡他,”或者是吃太飽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覺得天气熱。我額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畢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電話鈴聲會響,聲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夢,我的夢中另外有人,永遠是同一個人。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個棄婦,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棄婦,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這的确是事實。
  我縮在角落里。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說笑,但是我不肯動,我要等孫的電話。不不,我決不愛他,這只是一种倚賴,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還有那种吸引力,就是如此簡單,我愿意天天見到他,直到有第二個男人出現為止。妻子与惰人都一樣,我恐懼沒有安會感,我實在是恐懼。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說。
  “孫并不能為你解除寂寞。”她想著說:“為了他,我變成了潑婦,到處去為他吵架,得罪人。也許他希望的也就是這樣,是不是?他得到了滿足,有几個女人在為他爭風吃醋,他的希望只有這么一點點,我為什么要滿足他的欲望?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干脆跟他离婚也算了,罷罷罷——說不定他還會因此想到我的一點點好處,我這樣死纏看他,縛得住他的人,可縛不住他的心,何況是連人都縛不住。謝謝你,我回去跟他离婚,我馬上簽名蓋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對我是厭倦了,再也沒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來,她与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開一個笑容,“我會帶著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后,他會怎么樣?我走了,你結婚去了。”
  “所以嘛,我說的,你心中還有他,我沒有想到過他九月后會怎么樣。他會再找個女人吧。”
  “憑他?”孫太太俏皮起來,“人的運气不常常永遠是那么好的,他碰見了我,与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說我品性再坏,配他還是綽綽有余。他又碰見了你,那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謝你把我抬舉得這么高,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只是……他的電話常常不來,該來的時候不來。”我笑。
  “你在等他的電話?”孫太太不置信。
  我點點頭,汗流得更舒暢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損失他不會知道。”
  “既然他的損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損失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孫太太取起紅酒一飲而盡。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輛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路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但還是把她送出了市區。
  回到家我覺得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很費了,都黃昏了。孫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聯絡到朋友,約他們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則妻子与情人還有什么分別。況且他還不是入我夢的人,不不,不是。
  我開始重新化妝,心里面想該穿什么服裝,這次可以隨心所欲點,愛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
  但是無線電中還是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离又何必長相憶……”
  孫喜歡欺人。
  但是我并沒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与情人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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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妻会-亦舒

丘巧儿听完电话之後,脸色都变了,一脚踢过去,把原本搁在椅边的公事包直拨到门角。
  同事王玉琴刚刚走进来,险些中招,吓一跳,连忙劝道:“生谁的气,没有益处,心情老是欠佳,容易老。”
  巧儿叹口气。“找我什麽事?”
  “秋分生日,合份子送件礼物如何?”
  巧儿坐下来。“例牌银相架一只好了。”
  “上次每人夹了两千元,有人嫌贵。”
  巧儿不再表示意见,走到窗前去看风景,双手绕在胸前,一言不发。
  玉琴劝道:“你也算得好了,年纪轻轻,工作上扶摇直上,经济独立,去年又让你嫁得如意郎君,还有什麽不满意?”
  巧儿转过身子来。“讨厌。”
  “谁讨厌?”
  “整个环境。”
  玉琴看著她,似笑非笑。“可见人心总会不满足。”
  “他的另一头家烦极了。”
  这回子连玉琴都不服。“你一早知道何子超有妻子儿女,是你把他抢过来,现又抱怨。”
  巧儿一听这话,双眼睁得圆滚滚,厉声说:“连你都这样讲,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子超离婚後三年我才认识他,我不是第三者,我并无离间人家夫妻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一对子女。”
  “我不知道他愿意花那麽多时间在子女身上。”
  玉琴冷笑。“现在他又有一个家了,有你这位能干的後妻把生活打点得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没一点纰漏,他松弛下来,还不把握机会表示他是个好父亲?”
  巧儿忽然笑了,玉琴分析得真好,这样聪明,所以至今还是独身。
  “来,别怨,下了班,我介绍你入一个会。”
  “什麽会?”
  “你来了便知道。”
  巧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电话,正是何子超说今晚要替子女补习功课,藉口要到深夜方返。
  巧儿自重才不会同那对小孩争宠,可是最近何子超益发利用巧儿大方这个弱点,三日两头待在前妻处不回。
  “真不知当初为何离婚,”巧儿咕哝。“在那边累了回来,在我处吃罢晚饭呼呼入睡,好不舒服。”
  玉琴笑。“可见世上无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巧儿说:“做前妻太划算,孩子、房子、车子都判在她名下,还到处诉苦遇人不淑。”
  玉琴缓缓抬起头来。“巧儿,做人呢?良心要放当中,你要的是人,给了你人,还要怎麽样。”
  “是是是,你们都同情弱者。”
  “助强扶弱嘛。”
  巧儿自嘲。“可是,你看我是个失败的胜利者。”
  “不要紧,有人比你更不幸。”
  “谁?”
  “下了班我介绍给你认识。”玉琴还是老话一句。
  巧儿好奇心炽,决定跟玉琴去看个究竟。
  玉琴载著巧儿把车直驶上山顶。
  巧儿笑。“比我更失败的人就住在山上?”
  “是。”
  “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按铃,就有女佣开门,巧儿看到一个十分雅致宽大的客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一脸笑容迎出来。
  “欢迎欢迎,我是刘瑛琪。”
  巧儿彷佛听过这个名字,可惜都会中出锋头的名媛实在太多,一时搞不清楚她究竟做哪一行属哪一门派。
  刘瑛琪非常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苦水大会。”
  巧儿骇笑。“你还有什麽苦水?”
  没想到刘女士率直到极点,开门见山道:“这座公寓是我的嫁妆,我丈夫现在跟我住在这里。”
  啊!
  “我负担他,他的前妻及子女则由他负担,你明白吗?”
  巧儿愕住,又一个尽责的前夫。
  刘女士苦笑。“若果没有同道中人说说笑笑解解闷,真会气死。”
  巧儿颔首。”我明白了,这叫後妻会。“
  “是呀!前妻们总以为後妻得宠,无限风光,她们坐下来,咬牙切齿,怨言没完没
  巧儿接上去:“我们也应有发言机会。”
  “是。”
  巧儿奇道:“可是玉琴没结过婚。”
  “她比较客观,她是仲裁。”
  刘瑛琪斟一杯苦艾酒给她。
  巧儿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幽默的会所。
  只听得刘瑛琪说:“会员陆续会来,巧儿,告诉我,你有什麽难题?”
  巧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直至他变成一个前夫。”
  刘瑛琪笑了。“他们真是奇怪的动物。”
  巧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饮尽手中的苦艾酒。
  玉琴在露台看风景。“这里景色真好。”
  刘瑛琪笑笑。“屋宽不如心宽。”
  巧儿说:“请恕我大胆问一句,他的孩子有到过这里吗?”
  刘瑛琪要隔一会儿才答:“不,我有底线,不是不大方,而是总得有个私人地方,我的宽大让步,已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
  巧儿点头。“是,总不能让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也是我的坚持,何必伪装真正可以爱屋及乌,我丈夫那八岁女儿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子,说话之前,先皱一皱眉头,才同你讲条件,我见了实在有点怕。”
  刘瑛琪笑。“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弟妹。”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笑了。
  “嫁有前科的男人真吃苦,不但要对他父母弟妹有礼,还得对他前妻子女客客气气。”
  “考工夫。”
  才说著,客人便陆续到了,巧儿十分诧异,没想到有那麽多同道中人,全住一艘船上。
  她们且都年轻漂亮,有高尚职业。
  一位高小姐说:“经济条件欠佳者不宜做人後妻。”
  玉琴果然出来做仲裁讲公道话:“也有些富有的男士是结婚专家。”
  大家哄然而笑。
  慵人取出丰富食物,巧儿突觉这个聚会有心理治疗作用,十分有用。
  “谁发明的?功德无量。”
  “不是免费的呵,入会费一万,每次聚会五百。”
  巧儿立刻取出支票簿。“不算贵。”
  “费用存入一个户口,有谁需要帮助,就往那里挪。”
  巧儿佩服。“太好了。”
  “此刻共有会员五十名。”
  “那麽多!”
  “开起周年大会来,阵仗可大著呢!你想想,近年统计,每八对已婚夫妇,有一对会离婚。”
  “比起美国,已经好得多,”巧儿无限感慨。“美国离婚率是四比一。”
  玉琴问:“不结婚行吗?”
  “我不妨坦白回答你:不大好,无论你事业多麽成功,财产多麽丰厚,相识又遍天下,可是总有午夜梦浚寂寞凄清的时候。”
  “我一向睡得很好。”
  “那麽,一个人总会遭遇重大抉择吧,伴侣可以帮到你。”
  玉琴说:“有些男人一生不知所云。”
  “那样的人世上不多,你放心,至多碰到一次。”
  “一次已经够惨。”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巧儿今日虽与丈夫闹意见,却不觉气恼。
  聚会两星期一次,无论什麽私人问题都可以提出讨论,只有一个戒条:听到什麽,不可外传。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何子超已经回来。
  他抬起头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巧儿看著他,心底有点悲哀,她知道当初心底的一丝爱,此刻已被生活蛀蚀得荡然无存。
  她不想多说。“与一班女友聚会。”
  何子超咳嗽一声。“敏敏他们已考完试……”
  巧儿没听进去,礼貌地待他说完,才答:“我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子超却自顾自问:“订了暑假的船票没有?”
  “正在打听哪艘船好。”
  “水晶号贵是贵些,可是人人说物超所值。”
  “我去问问。”
  “敏敏与小康也想去。”
  巧儿霍一声站起来。“那也好,一房三人可以便宜些。”
  “咦,明明四人。”
  “他们的母亲也去吗?”
  “巧儿,你瞎搞什麽?我、你,与两个孩子呀!”
  “对不起,我很怕与陌生人挤一舱内。”
  “又与孩子们争风吃醋了!”
  “何子超,”巧儿忽然拉下脸来。“别再把这顶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再不怕这莫须有罪名,我有权选择与什麽人度假,不用废话。”
  “喂喂喂,你讲不讲道理。”
  没与她结婚之前,他住母亲家,三年也不会同孩子出外旅游一次,忽然之间得了个免费保姆,动辄要做好父亲,巧儿实在受不了。
  她转过头来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他们是我子女。”
  “你尽情照顾他们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金钱。”
  “当初讲好。”
  巧儿简单地说:“我後悔了,我决定退出。”
  何子超噤声。
  那天晚上巧儿想,或许她们前妻也有一个会所,把丈夫的後妻视作狐精。
  可是大部分前妻是胜利者,她们占取了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月,馀生又可收赡养费过活。
  也许,她们开会的时候会凄厉地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深夜,何子超去敲书房门,发觉巧儿已在长沙发上睡著,他只得一个人返回寝室。
  她不满已经很久,但是他分身乏术,不但子女追住他,老父老母也盼望他多多出现陪伴他们。
  长期盼望巧儿谅解是不切实际的事。
  第二次聚会地点是一间著名的会所。
  一位胡女士幽幽地说出她的苦衷。
  “丈夫须付出大量赡养费,现在,他前妻不用工作,并且雇有保姆,可是我得一直做下去,不知道几时才有勇气怀孕。”
  巧儿举手。“我的情况一模一样。”
  有人说:“可是你们一早知道情况会这样坏。”
  胡女士与巧儿异口同声说:“才没想到会如此糟糕。”
  胡女士说:“最离谱的是,他前妻还有同居男朋友。”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笔糊涂账。
  “那一边生活优悠,我这一边早出晚归,忙得见面时间也无,每月薪水自动转账到那边去。”
  另一位女士说:“假如他对你好,那也算了。”
  有人冷笑一声。
  大家眼光连忙转到声音那边去。
  “连结婚都得悄悄地在外国举行,怕有人来闹,是我第一次结婚呢,一点场面也无。”
  大家忙问:“谁会来闹?”
  “还有谁,该人冒充富家千金,实则是某种职业女性,後来学做小生意,交际网广阔,忽然生下子女,寻求自我去了,可是听到前夫要结婚,又吵闹起来。”
  巧儿发表意见。“从前,一个女子生活中最难应付的荆棘是家姑与妯娌,现在却是丈夫的前妻。”
  大家起立鼓掌。
  临别之际她们彼此叮嘱要好好照顾自己。
  刘瑛琪过来问候。“好吗?”
  “不大好。”巧儿据实回答。
  “以你的聪明才智,烦事当可迎刃而解。”
  “我想恢复独身。”
  刘瑛琪笑了。“那我们可留你不住,你会变成前妻,得去参加前妻俱乐部了。”
  巧儿苦笑。
  刘瑛琪十分了解。“他已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
  巧儿答:“我也变太多,现在我精明老练,我不打算把时间与金钱继续投资在他身上。”
  刘瑛琪想一想。“金钱还可以,时间才最宝贵。”
  这已经是给了巧儿忠告。
  那天回到家里,发觉何子超在房里睡觉,他的女儿敏敏在客厅里做功课,一身香气,分明擅自借用了继母的香水。
  巧儿假装不知道,客气地问:“要吃点心吗?”
  那小女孩十分难侍候,只是冷淡地应一声。
  巧儿暗暗好笑,如此装腔作势,分明不是聪明人,她也懒得与小孩计较。
  她做了热巧克力,切开奶油蛋糕,敏敏吃得特别多。
  何子超听见声响醒来,讪讪道:“我实在累了,又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去,只得把她带回来。”
  一开头便说好,她这裹不招呼孩子,何子超多次毁约。
  巧儿觉得他也可怜。
  何子超说:“敏敏外婆有事,她母亲过去帮忙。”
  他还是她们家的好女婿,真奇怪,如此长情,实属少有。
  “不知敏敏可否在此住几天?”
  巧儿轻轻说:“我搬到玉琴家去暂住如何?”
  “巧儿,如果你爱我的话——”
  巧儿截止他。“何子超,那也不表示你可以无止境得寸进尺,我有底线,我不擅照顾孩子,你的负担,你自己背。”
  “夫妻应分担忧虑。”
  “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忧虑,我不认识你前任岳母,我不关心她家的事。”
  “丘巧儿,你太不体谅我了。”
  那小女孩忽然哭泣。
  巧儿叹口气,取过外套,离家出走。
  她到玉琴家去,一进门便躺下。“有人找我,只说我已经死了。”
  玉琴什麽都没问。
  第二天是星期日。
  玉琴斟一大杯橘子汁给好友。“要不要回去讲和?”
  巧儿扬扬手。“星期天他上午见父母,下午见子女,我没分。”
  “这就不对了,你也只得一个星期天。”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过妥协,我走了多好,敏敏可以在我家小住。”
  玉琴挺幽默。“可是,你走了,谁付房租呢?他们父女又住何处呢?”
  “真是,最近一连四个月都是我付租,不吭一声,是我够笨。”
  “你们房子并非自置?”玉琴大吃一惊。
  “三万五一个月,连家具,租了一年了。”
  “这样每个月把租金丢下实在不值,不如分期付款买一层。”
  “我也想过。”
  “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可是这样?”
  巧儿苦笑。
  “巧儿,人没几年好光景,钱花清了不一定赚得回来,你我不是有妆奁的女子,凡事要自己小、心打算。”
  “玉琴,我想分手,他那边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帮他白填限。”
  “他对你怎麽样?”人不能事事讲钱。
  “十分普通。”
  “你必须知道,一旦离婚,你的身价大不如前。”
  巧儿嗤一声笑。“我当我自己是个无价宝不就行了。”
  玉琴叹息。“後妻不好做。”
  巧儿不语。
  玉琴问:“当初他什麽地方吸引你?”
  巧儿不愿再提,反问:“有什麽地方可去?”
  “陪老板娘打牌,你肯不肯?”
  怪不得你升得比谁都快。”
  巧儿跟了去。
  屈太太手戴翡翠马鞍戒指,正叫佣人斟冰糖燕窝出来招呼客人,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十分高兴。
  “搭子来了。”她欢呼。
  她们打的是长途赛,当中有哪位太太累了,想去补妆、打电话,甚至小睡,便由玉琴或巧儿补上代打一会儿,输赢自然不关替手的事。不过,说也奇怪,太太们打得很小,搓一日一夜不过千把元上落。
  看样子是纯消遣,子女大了,各有家庭,丈夫仍然忙事业,除出牌桌,没有事可以安慰她们。
  “巧儿,过来,坐我背後,看我自摸满贯。”
  巧儿笑嘻嘻过去。
  “你们两个真乖,这年头独身女不乌搞的真不多。”
  “屈太太,”玉琴连忙说。“巧儿已经正式结婚。”
  屈太太颔首。“那更好,样样要正式,你说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是邪魔妖怪。”
  其馀三位太太掩嘴笑起来。“屈太太,又在指桑骂槐。”
  屈太太叹声气。“你打开那些娱乐杂志看看,一个个穿得古灵精怪暴露肉酸,连上了年纪的人也模仿呢,看上去只觉像倩女幽魂戏里的姥姥。”
  巧儿骇笑。
  屈太太作出结论。“那些人神经有问题。”
  巧儿走到长窗前去看风景。
  只见一辆白色的欧洲跑车驶到门前停下,一个年轻人下车来,发觉有人在露台上看他,抬起头,咧齿笑了笑。
  巧儿一怔,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那般灿烂的笑容,只有无忧无虑、前程在握、享受人生的人才有那样阳光般的笑脸,这一定是其中一位小屈先生。
  巧儿自叹弗如,结婚,本来想找个伴分担生活上压力,现在才发觉烦恼加倍,都在她一人身上。
  玉琴看到巧儿表情落寞,过来陪她。
  屈太太说:“觉得闷呢,到室内泳池游两圈,要不到花园走走。”
  “巧儿有点不舒服,我先陪她回去。”
  “那你赶快回来。”
  “那自然。”玉琴大声答应。
  玉琴在车上向巧儿笑笑。“回家去吧,你与何子超缘分未尽。”
  “你也信这套?”
  “怎麽不信,一旦缘尽,毫不考虑,头也不回就走,这种例子我见得多。”
  “他这人没什麽优点。”
  “巧儿,人再优秀,倘若不爱你,又有什麽用?”
  “他爱我吗?”巧儿反问。
  玉琴答:“假使你在路上跌倒,他可会来扶你?”
  巧儿答:“废话,陌生人都会见义勇为啦。”
  玉琴冷笑。“陌生人,你倒想。”
  车子返回王家,她们看到何子超站在停车场等。
  玉琴轻轻说:“这是世上唯一肯扶你的人。”
  巧儿问好友:“你呢,你不帮我?”
  玉琴至坦白。“我自顾不暇,吃顿饭,送件礼,那是可以的,多则免谈。”她把车驶走。
  巧儿觉得荒凉,根本是事实。
  她下了车,何子超向她走来,笑嘻嘻,一副赔罪的样子。
  巧儿问:“你怎麽会有空?”
  “都用不著我。”
  “於是才轮到我。”
  何子超仍然赔笑。“我们不如到海滩逛逛。”
  “家里如果没人,我想回去打个盹才真。”
  “敏敏早就走了,她去姑母家暂住。”
  巧儿僵住。“可别说由我把她逼走。”
  “你也没有留她。”
  巧儿愠道:“何子超,你就让我在口舌上占点便宜可好?委屈一点,你也不痛不痒。”
  “是我不会做人,对不起。”
  巧儿沈默
  他把车驶到沙滩,买一个冰淇淋,自己吃起来,似自言自语:“我早警告过你,有过去的男人不好相处。”
  巧儿叹口气。是,他曾叫她考虑清楚,因为无论如何,他必须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与生活开销,直到他们大学毕业。
  是她丘巧儿心甘情愿应允。
  “最近,”何子超说。“我参加了一个会所。”
  巧儿讶异。“是什麽性质的会,打桥牌还是玩扑克?”
  何子超笑笑。“去过一次,只觉精神爽利。”
  巧儿起了疑心。“是冶游会?”
  “不不,朋友中有心理医生,这个会,由他主办,叫做《应有此报会》。”
  巧儿不由得笑出来。“什麽?”
  “结婚两次以上的男人才有资格参加,大家喝杯啤酒诉诉苦,玩两手牌打一局桌球,别担心,十分健康。”
  他们也有这种会!
  “根本一个人结两次婚是自讨苦吃。”
  巧儿问:“你後悔?”
  “不,我怕有人後悔。”
  巧儿不作表示。
  “会员中有一位会计师,他建议我们慎重分配时间,以免任何一方不高兴。”
  “他建议由谁得到最多?”
  “孩子比大人重要。”
  巧儿点点头。
  “後妻比前妻重要。”
  说得也好。
  “同时,也有人劝喻大家尽量忍耐,否则再来一个第三春,那真是要老命。”
  巧儿骇笑。“谁那麽幽默?”
  有“空介绍你认识邓律师,他正在办第二次离婚手续,据说神经几乎错乱。”
  巧儿笑得流泪,原来男人也有苦经。
  “巧儿,我们再努力一下如何?”
  巧儿吁出一口气。
  “孩子们很快长大,到时,请他们来住也不屑,求他们陪我们也不耐烦,克难时期一过,一切好办,忍耐一下好不好?”
  巧儿看着远方。
  “还有,邓律师忠告,千万别控诉後妻与前妻子女争风喝醋,这是头项戒条。”
  巧儿看著大海,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她取笑她自己,恐怕迟早有资格出任後妻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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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归宿写照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老姐,你也算不错了,虽然落了形,总还算美女。”
  “我以前也还不止这样。”她用手撑着头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领,只得叹一口气。
  我很不忍她动脑筋,女人一结婚,名正言顺的脑筋生锈,现在忽然之间想起这么重大的难题来,旁人难免心疼。
  我说:“你也够忙的了,别想那么多。”
  姐姐侧侧头,又叹口气:“那么你星期六来吃饭吧!”
  “姐姐,你让我去熨皱了头发服侍男人,我是不会快乐的。”
  “别说你,连我都不快乐了。”她闷道。
  周末却快活地来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较鲜艳,感觉上却很折辱,像是跳楼货,来不及的装扮一下,多多伪饰,但求能够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无对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许他们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啧啧啧,这样你虞我诈,太难了。
  姐夫的同学老曾老陈老李,全部连背都驼了,伊们要是有儿子,不妨介绍给我跳舞看电影,不是我骨头轻,我自问还没差到那种地步,要跟脏老头子来往。
  吃了饭他们在客厅聊天,我情愿帮佣人洗碗。
  连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手头没有好货色”。白白浪费我的一身妆扮,本钱还真不少呢!
  我端茶出去时听见姐夫在通电话,我搁下茶,听见他说:“……好,你马上拿来,我们研究一下,不好意思,我太太请客,此刻走不开。”
  “是谁呀?”姐姐问:“别像上次,妖妖娆娆的跑了一个艳女上来商量什么公事。”
  姐夫说:“这次是个男生,不见得有人会为我女扮男装,你这个醋娘子看清楚好了。”
  真难为他们结缡十载还打情骂俏的,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个中年老生坐着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毕露,刚欲告辞,门铃一响,女佣打开门,进来一个美男,风度翩翩,一脸孤傲相,哗,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缘到了,我若不把这个男人追到手,也枉为人了,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对先生”吗?
  他并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视若无睹的跟姐夫进书房去谈公事了,他手中拿着一大卷图则。
  我拉住姐姐问:“他是谁?他是谁?”
  姐姐沉吟道:“我没见过。”
  “这个人结了婚没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听。”她匆匆奔进书房。
  姐姐即是姐姐,还有谁肯为我做这种事?被她损几句也是应该的。
  我心急地等在门口。
  过了十分钟姐姐出来,轻轻掩上门,召我到一边,她说:“你眼光不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替你打听过了,竟是个单身汉,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极高尚能干的一个人,就看你自
  己有没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干,十分钟就把人家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么追他?”我问老姐。
  “你这个人真滑稽,你念书念昏了头?连女人的天性都忘了?这是天生的本事,等于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这边也傻了眼,可是我觉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却挺困难。
  “还在这里等什么?快进书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还得把这三个小老头打发走呢!”
  “我帮你打发小老头。”我满头汗。
  “去你的,勇敢一点。”她打开了门,把我往书房内一塞,马上关了门。
  我是猛冲进书房的,好不容易煞住了脚,只好把双手放在背后,强笑一番。
  姐夫与他正研究图则,他抬起头来,这个人,只穿着普通的衬衫长裤,不知怎地,面如冠玉,神情气朗,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幸亏姐夫说:“梁,这是我小姨绯绯。”
  他立即礼貌的站进来,双目与我平视。
  我说:“呵,梁先生,不客气,不客气。”我变成小学生般,双手放在背后,竟取不出来。
  他温和的微笑,像是对我立刻发生了好感,我想到姐姐叫我施展女人天性的本能,真不知如何是好,仍然面孔发红的对牢他。
  连姐夫都觉得了,他说:“梁,我老妻的点心还不错,我们用一点再谈。”他也来帮忙。
  梁君答:“啊好。”是这么随和。
  出到客厅,真是奇迹,姐姐已然把曾陈李三位赶跑了,我从来没有觉得姐姐的客厅有这么清爽过。
  梁君客套的问:“孩子们呢?”
  姐姐连忙说:“梁先生也喜欢孩子?他们顽皮得很,现在房里温习。”
  梁君微笑。
  姐姐令女佣端出点心,我忙着招呼,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不禁更加汗颜,双手直发抖,真是窝囊。
  姐姐开口,“我这妹妹非常无聊,闲来没事,也就是逗一班外甥玩耍,难得梁先生也喜欢孩子。”推销得太努力,使我更觉得危危乎,活脱脱是个待嫁的老姑婆。
  这一急,我更连话都懒得说,怕多讲多错。
  但是梁君落落大方,气氛并没有太过紧张,用过点心,他又钻进姐姐的书房。
  末了他办完事告辞,姐夫跟我说:“绯绯,打铁趁热,我约了他后天再来,你也就走一趟吧。”
  我紧紧抱住姐姐,感动得几乎落泪。
  若果没有这个能干的姐姐,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对象。
  当然若果男女双方没有缘份的话,任凭月老他亲身下凡来煽大葵扇,也不会成功,我之所以兴致勃勃,不外是因为觉得梁君对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女人对于这种感觉是敏感的。
  姐夫第二天就说了:“老梁来问我你名花有主不曾,看样子你们两厢情愿呢,这敢情好,他是王老五,家里催他结婚已有十多年,他说他喜欢你的气质,你们做做朋友,多谈谈。”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姐姐那老派女人的伎俩益发使出来,“你要自己加把力,知道没有,千万别告诉人家你身居要职,月入过万之类,好男人才不在乎老婆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不打算吃软饭,你赚多少不关他的事。”
  “是。”我敬礼。
  “身上喷点香水,扑点粉,三十岁的人了,不装扮一下,也就像三十岁。”
  “啊是,遵旨。”
  “穿件旗袍吧,”她替我出主意,“婀娜一点。”
  我倒是新做了旗袍,不是她提出来,倒忘了。
  我们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大事已定”的感觉,我镇静得多,坐在姐姐身后,也不说什么话。
  晚饭过后,姐姐说:“你们出去走走,去看场电影。”
  我站起来,梁君说:“我会送绯绯回去。”
  姐夫笑道:“她明天还要上班呢。”
  “知道。”梁君也笑。
  我俩并没有去看电影,我们在门口散步。
  谈到很多有趣的问题,颇有想见恨晚的情操,有说不完的事情。
  当夜天气出奇的清凉,天公仿佛故意作美,因此我们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到他送回家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
  我与他在门前分手,加把劲说:“记得再约我。”生怕他一回到家就忘了我。
  他微笑的点点头。
  他有一股很特别的书卷气,是其他男人所欠缺的,那夜我没有睡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一见钟情,但是却肯定了一千个旨趣相投的女友,也不及一个梁某人。像姐姐这种孤陋寡闻的小女人,有进修直觉灵敏,可敬可佩,我们这些自以为摩登的时代女性,兜了一大个圈子,还不是回到原来的地方,真令人怅惘。
  我等着他的电话,心中挂牵。
  等到他的电话来,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就身不由主了。他也结结巴巴,要求与我晚餐,我爽快的应允,把浪漫的情节留给小说吧,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跟着姐姐报告行踪,她回来我:“你一个人在外国那么年,你的事大家也不清楚,到底过去有没有男朋友?”
  “有当然是有,可是分了手也不觉痛痒,可见不是真的,这一次大大不同。”
  “我相信梁君的情形也一样,他过去的事,若他要告诉你,你尽管听着,他若不说,你千万别问,知道吗?”姐姐叮嘱。
  “得了,这点你放心,我到底不是十八岁的小妞,他过去的事,不关我事。”
  “我最怕你们新女性,事事要摊开来说,弄得反脸为止,保存一点秘密,又不是欺压拐骗,也可以存点忠厚。”姐姐又老劝。
  “都知道了。”我握紧她的手。
  “遇到梁君是你的福气,别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本来但凡是过得去的男人都是归宿,别说是他了,你别以为自己具条件,告诉你,有条件的女人多得很,一个个还不是在家干坐着发呆。”
  老姐又来了。
  梁君后来就把我往公众场所带,见过双方父母,大家都很满意。就差最后一关,他不提,叫我怎么说?
  人家都讲,男女走了半年左右,是求婚最佳时间,要不就是一年内,拖久了,大家都牛皮斗牛皮,也不想再结婚。
  时间过得很快,咱们在一起,很快就六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风,我疏远了许多朋友,时间专门用在他一个身上,而他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的了解,绝对可以结为夫妇。
  姐姐叫我问他,我坚决不肯。“迂腐”是姐姐给我的评语。
  他人这么老实,就算由我提出来,他也不应嘲笑我,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问得很笨,“结婚是否需要很多钱?”
  他微笑,“你是一个很浪费的新娘吗?”
  “并不。”
  “那么,我们结婚吧。”
  我愕然,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了求婚这项手续。
  姐姐对这点也有意见:“但凡买了鲜花钻戒上门去跪着求婚的,很少有成功的希望,我与你姐夫之间,也是这样说说就成就了。”
  我笑说:“我也不要求大排筵席披着婚纱上教堂,都老了。”
  姐姐说:“至少你现在可以公然认老。”
  我也忍不住微笑,是,现在可以公然认老、认丑、认无德无能、认一切一切──结婚就有这个好处,因为只要丈夫喜欢,其他人的意见,根本不可算是意见。
  我很窝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我们是旅行结婚的,婚后回来,他与我将各人自置的小公寓卖掉,合买一层大的,准备大展拳脚,生儿育女,我呢,打算省着点过,从此退出江湖,隐名埋姓做个主妇,静静过活。
  他对于我肯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深觉诧异与满意,因此更加爱护我。从认识他到如今,一共十个月,我安然渡过三十岁生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今我也上班,但忽然有恃无恐起来,敢作敢为,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朝气十足,据理力争,一切都没有那么在乎,精神松弛得多。
  梁说:“第一次见到你,真觉得你象个男孩子。”
  我们老把第一次见面的过程拿出来重温,无限温馨,毫无疑问,我俩是一见钟情的最佳例子。
  婚后我越来越象个女人,也越来越象姐姐。
  闲时约女朋友出来吃饭,我说的话,都是姐姐一度说过的。
  我会问:“怎么,南施/琳达/美丽/菁菁/你们不打算找个对象吗?”
  她们问我:“结婚好不好?”
  我通常回答:“好极了。”真的是好。
  一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很犀利地参与这一项战争,我很幸运,得来全不费功夫。
  结婚是真的好,我的说话渐渐不那么激烈,很温和地道着家常,最近唯一吃重的嗜好是替人做媒。
  本来应当记得俗云:“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但是我忍不住要将我的女朋友介绍给梁君的男朋友,好此不疲。
  为什么不呢,那么多好的男孩子,完全结识不到适当的女孩子,我从中拉隆一下,便有说不出的效果,简直是一项德政。
  我的那些女友,性格强当然不在话下,断然不肯委曲自己来迁就男人,但都被我狠狠的教训。
  我说:“到你们六十岁的时候,告老在家,有再多的自我管什么用?日子怎么捱?牡丹再好,也需绿叶扶持,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思想再不搅通,一个个到三十岁哭还来不及,事业有
  成又如何?事业会叫你妈妈?你做梦。”
  她们听得张大了嘴,几乎没立即写悔过书。
  事实如此,你告诉我,谁不怕嫁不掉,我佩服她,称她为真正的女强人,拜她。我做媒做得成绩斐然,女人到了三十岁,社会压力大了,自然要结婚,看见好的男人,为了要霸住他,当然也结婚。
  这条路不是好走的路,不知通向那里,道路上又充满了荆棘,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个归宿,不管如何,两个人走好过一个人走。
  怎么可以没有头家呢?孩子也自然是必须的,数千年来女人都以孩子作武器与帮手,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
  我打算有很多很多孩子,象姐姐一样,三个儿子。
  得到归宿之后,也觉得惭愧,读了两张文凭,一点作用也没有,结果那些论调还不是跟姐姐一样,遗憾之余,我觉得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也怨不得那么多。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梁君那张圆圆的脸,我耸耸肩,认为牺牲一点是值得的。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惧。
  寄语所有伟大的女性,丈夫不能不嫁,嫁了再干事业,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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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愿望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夜已深,这一带街道治安并不好,可是装扮艳丽的区少芬却丝毫不介意,她挥舞着晚装手袋的肩带,嘴里哼着歌,高跟鞋在行人路上敲出阁阁阁有节奏的响声。
  她喝多了几杯,不,没有醉,但是有点亢奋,今天是她荣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帮她庆祝,呵,终于跳出火坑了,区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灯光,是卖水果的摊档吗,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脚步,走近,区少芬诧异,只见巷口放着一块招牌,用红漆大字写着:许愿内进,费用全免。
  这是什么玩意儿?
  区少芬朝巷内张望,看到另外有一盏灯挂在一间铺位门口,铺内似有人影,区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着垃圾杂物,走进巷子。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到一个老扫人独自坐在张桌子面前,区少芬恍然大悟,原来是算命档摊,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盘。
  她笑笑,刚欲离去,那相貌不扬的老妇抬起头来,区少芬却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许愿?”
  少芬大奇,“许愿,许什么愿?”
  老妇笑笑,那笑容诡秘,有股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小姐,许愿,即是你把愿望说出来,我帮你成全。”
  少芬睁大眼睛,“你是帮人达成愿望的神仙?”就凭这个档摊?真是意外。
  老妇摇头,“不,神仙予人愿望,毫无条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许愿人必需拿一些东西来与我交换。”
  这时,少芬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闲言大乐,笑说:“这倒是很公平。”
  老妇也笑,“不过,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伤天害理,余者,什么都可以交换。”
  少芬颔首,好,反正有空,就来玩它一铺,她清心直说:“我愿青春常驻,永不衰老,活到八十岁,也就是我目前的样子。”
  老妇点点头,温和地说:“我明白,那,”她双目突发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来换。”
  少芬听了这话一愣,忽然轰然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举起双手,“我自动弃权。”
  老妇问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岁就到夜总会伴舞,今年廿五岁,已经升为领
  班,昨日才带了两位十五岁的小姐下海,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价卖给社会,无货再与你交换。”
  老妇叹息,“你总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耸耸肩,“看来,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样逐日衰老,鸡皮鹤发,在所难免。”
  老妇像是很欣赏她的坦率,“你第二个愿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飞快说:“发财之道,我想要三亿横财。”
  老妇语气挪揄:“够了吗?那,你要以肉体来换。”
  少芬呵哈一声,正中下怀,“多年来我就是靠这具皮囊谋生,如今宝刀未老。”
  她骄傲地站起来,挺胸、收腹,双手撑着腰,在老妇跟前转一个圈,好让对方把货版看个清楚。
  谁知老妇才看一眼,就嗤一声笑出来。
  少芬微愠质问:“笑什么?”
  老妇掩着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纯的身体,柔软、温暖,原封不动。”
  少芬并不笨,闻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现今哪有夭生丽质,统统借助手术刀,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修修补补,整顿仪容,骤眼看上去也就是个美女。”
  老妇相当固执,“不,你的躯体不合规格。”
  少芬不服气,“那你这档摊永远做不到生意!”
  老妇叹口气。“也许我要同管理阶层反映这个事实,否则,门市部要吃西北风。”
  少芬不禁笑出来,没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妇又问:“你那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头沉哦,半晌才轻声说:“我向往爱情,活了那么久,经历如许多,却从未尝过男欢女爱滋味,盼你成全。”
  老妇缓缓点头,“你可以达到这个愿望。”
  少芬大喜,“拿什么换?”
  老妇看着她,眼珠里宝光流转,嘴里吐出二字:“自由。”
  “什么?”少芬吃惊。
  “你听见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双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别看我干的是卑微的货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闲来与姐妹们搓几圈牌,逛逛时装店、买几件首饰,还有,我有选客的自由,太猥琐的可予拒绝。还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还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来换任何东西。”
  老妇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可是你说你向往爱情。”
  “唷,向往归向往,”少芬骇笑,“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可不干,今夜我刚为自己赎身,我已辞职不干,自明日起,我将是一片花店的老板娘,我已脱离火坑,怎么可以再跳到油锅里?不不!”她把双手乱摇。
  老妇挥挥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条件苛刻。”
  老妇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温柔的说:“我想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终在泥淖里,我仍自爱。”
  天渐渐亮了。
  少芬向老妇道别,临走时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妇笑不可抑,挥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兴隆。”
  少芬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你身上,我学了很多。”
  少芬离开那条巷子,哼着歌,舞动手袋,是呀,她也许一辈子得不到她的愿望,可是她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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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者的故事  作者:亦舒

姊夫有了外遇。
  这一句话本身有千钧力量,可以写一本小说。
  是的,姊夫有了外遇。
  我这个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左右为难。
  朋友问我:“你帮姊夫还是帮姊姊?”
  我说:“我搬出去住。”
  谁要管别人家里的事。即使是姊姊,也还是外人,受过教育的人永远不理会别人的事。我一向明哲保身,一问摇头三不知,安份守己。
  整件事是这样的:
  那日姊夫清晨回来,约一点半左右,姊姊一只拖鞋扔过去,开始哭,两个外甥都被吵醒,我假装啥子也没听见,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真难为情,跟人家夫妻一起住,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来,姊姊、水远是火爆脾气。
  男人这样事。他要不走,赶也赶不走,他要是决定走,女人拿个烙印在他背上熨个记号,他还是跑掉了。我看准姊夫这样的人,是玩都玩不起来的那种男人,姊姊许是因生活发腻,兴风作浪,换换口味。
  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天姊姊红肿着眼睛跟我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
  我冷冷地说:“你已不得是真的!这些年来疑心生晤鬼,每隔三两年吵*次,你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之但次是真的,他承认了。”姊姊哭。
  我稀罕起来。“他?真的。”
  “是。你没见他最近三日两头迟回雩.星期日下午借个阴头,影子都不见,我就疑心,警告他好几次,他都不理,昨天闹大了,他承认外头有女人!”
  我仍是不相信。“真的?”我问:“姊夫肯离婚吗?”
  “他说他不会离婚。”姊姊愤怒地,“他敢!这些年来──”
  我说:“这不行了?”
  “不行!我可不放过他………”
  我摇摇头,坐下来,“你损失了什么?你为什么还要难为他?”我问到姊姊鼻子上去。
  她一怔,马上说:“反正我不会放过他,我要好好的拷问他,这狐狸精是怎么勾引他的,要他保证以后不得再犯,要他认错。”
  不不不。姊姊。夫妻关系不是这样的。不不不。我心中叹息,不是这样。丈夫不是奴隶,丈夫不是附属品,丈夫并没有义务一辈子爱他发妻,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他有权变心,如果他认为目前的生活不再适合他!不再令他快乐,他可以自由离去。
  正如做妻子的一样,如果一个女人认为若干年后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她不愿意再逗留在厨房里一辈子!她的生命没有人可以代她作主。
  听上去实在是很残忍,但是我们活在廿世纪末,必须要接受这个新的观点。
  但姊姊是不会明白的,姊姊永远不会。
  见到姊夫,他很有愧意,沉默着。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漂亮吗?”
  他点点头。
  我说:“一个有妇之夫并没有资格追求女孩子。如果你有诚意,该离了婚才去追。如果你真爱她,牺牲值得。爱情倒是真正存在的,不多久之前,曾有一个男人,为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了他的皇国─‘敢问世间,情为何物,真叫人生死相许’,你并不爱她。”
  姊夫虚弱的说:“我想清楚了。我还是爱你的姊姊。”
  “不,”我摇摇头,“你并不爱姊姊,很久很久之前也许。但不是今天,如果你爱我的姊姊,你不会把眼光投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
  姊夫的声音更低,“我不是回到你姊姊身边了吗?”
  “唔,你的身体是在她身边。幸亏姊姊的要求也不过如此。换了是我,要不我得到丈夫的全部,要不什么也不要──他可以自由自在的走。”
  “你做得到?”姊夫问。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必须这么做,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们可以为爱情牺牲,但为什么要为一具男人的肉体委曲求全?”我看看他:“我的姊夫,你做了两件错事:(一)勾引别的女人。(二)又回到姊姊身边。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我错了。”
  我笑笑,“你一句‘我错了’,两个女人的心因此而碎,这种错倒是划得来。”
  “我应该怎么办?”他抬头问我。
  “你不是已经办了吗?浪子回头,狐狸精被斗垮斗臭,又有三两个太平年可遇。”
  “别挖苦我。”
  “别人挖苦你几句,你就受不了,”我笑,“人家的心碎了,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姊夫沉默了,然而男人的痛苦不过是男人的痛苦,抬头间便忘得一干二净。
  男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姊夫说:“王玫瑰。”
  叫王玫瑰的人并不多.我一怔。我问:“念香港大学历史系的?后来在伦敦大学补过一张文凭?”
  “你怎么知道?”姊夫诧异。
  “我怎么知道?”我撑着桌子,“我是她小学跟中学同学!”
  “这么小的世界!”他惊叹。
  我很狐疑,“可是玫瑰不是那种女人。她不是那种跟男人夹缠不清的女人,她提得起放得下,她非常勇敢的,她──”
  姊夫的目光使我停止说话。
  我说:“我要去看玫瑰。”
  “别去,她现在很不好过。”姊夫阻止我。
  “你管不着,”我生气地说:“你回家去做你的好丈夫好父亲,去!去!你老婆在打麻将,去接她回家。你儿子要你陪着踢足球玩大富翁游戏,去!”
  我一转头就走了。
  我很容易的找到玫瑰。
  她并不是很伤心,到底都廿多岁的人,有什么事也能沉着的应付。她在抽烟,抽得很深很厉害,手中抱只烟灰缸,见到我似觉是意料中事。
  “呵,你终于来了。”她笑笑,“大家都要来参观狐狸精,请进来坐,当是你自己的家一样,你姊姊也来过,也喝过我泡的茶。”
  “你是几时知道他是我姊夫?”我问。
  “最近。”她坐下来,舒舒坦坦的抽烟。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
  “──美满的小家庭被不良的第三者离间,欲加以破坏,幸亏被怀女人引诱的丈夫天良发现,回头是岸,与那贤妻重修旧好,既往不咎。”
  “那是表面的故事,真相如何?”她抬起眉毛,“真相是他们俩重修旧好,谁还理狐狸精是悲是喜,反正她十恶不赦,罪有应得。”
  我问:“也不是这个,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可知道他有妻子?”
  玫瑰笑笑,“你猜呢?”
  “他向你说谎。”我早知道姊夫这种人。
  “他说离婚已经七年了。”
  “七年?他老婆是我姊姊,两个人天天同桌吃饭,同床睡觉。”
  玫瑰耸耸肩,“后来你姊姊也跟我说了,他当着她睑说永远爱她……”
  “你没有跟我姊姊谈条件?”我骇然问。
  “啊,我一个伦敦大学的毕业生,阴沟里翻了船,我还作弃妇状哭哭啼啼呢,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我还把你姊夫说过的故事重复一次?”
  “他编了个什么样的故事?”我问。
  玫瑰按熄烟。“我不想重复。”
  “能叫你相信的故事一定是好故事。”我说
  她点点头。
  “真看不出来!”我惊叹,“真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他与姊姊结婚多久了!一点点迹象都没有。”
  玫瑰笑一笑。
  我问:“你爱地吗?”
  她点点头。
  我心头像中了一拳。
  “我会好起来的,”她说:“别担心。”她倒过来安慰我,“一下子就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大吵一顿?只为了自尊?”我问:“你有那么骄傲?”
  玫瑰不肯回答。
  我回去找姊夫。
  “你这个卑鄙的人!”我厌憎的说。
  他不出声。真划得来,人财不失,现在又是好丈夫好父亲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说:“一个人不可以这样子走出去不负责任地行骗。法律上你没有犯刑事案,但是我希望你晚上睡不着!人家实在是很爱你的!”
  他还是不出声。
  于是姊姊照常搓麻将,眉飞色舞地诉说着她(爱情)战胜的经过。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女人,我搬了出来住。
  我不能去告诉姊姊!最可怜的可怜虫是你,不是别人。这也行不通,她决不相信她是可怜的,愚昧的人活在他愚昧的世界里,谁说他不是如鱼得水。丈夫不是回到她身边去了吗,每天六点钟不是准时回家吃晚饭吗,他们不是可以安然地白头偕老吗,她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第二次见到玫瑰,她缓缓的说:“……也不是要嫁给你姊夫,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谈得来……绝不是要结婚,我是这么寂寞,身边没有一个人,周末的夜晚,室内空洞…要上街也天天有得去,但是我不想去跳舞喝酒,我只想身边有个人听我说话,说话给我听,结果你姊夫来了…其实并不是要嫁他。”
  我默默的听,默默的叹息,她内心非常空虚,他利用了她,然而利害关系一来,他离开她。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诚意。
  他在家是大少爷,有情人、有房子、有孩子,离开妻子,他那可怜的收入起码少掉一大半,做人哪儿有这么舒服,为玫瑰?不如为自己,街上的女人多着,同必为区区的小事而牺牲他日后的幸福,他妻子又不是不原谅他,他再也没理由不猖狂放胆去做。
  这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姊姊常常说:“他不怕我?哼,谁跟他捱半世?他不告诉我他爱我,那还不行,还得当着那女人的面孔说。”
  我问姊姊,“你现在很快乐?”
  她得意洋洋地笑,是有这种人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身上。然而我原谅她,她不知道有更好的事可做。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外边一晃眼住了七个月。
  这七个月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安逸地独自生活与工作,但是没有男朋友。我对男人起了戒心,有时倏男孩子约我吃饭,我会想,他是真诚约我?抑或是络别人约不到,所以现在来找我?我是否他的代替品,他是否在说故事?
  姐夫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给我的无形压力有多深。我很明白,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谎言专家,但是我怎么分辨?我怎么知道谁是骗子谁不是?
  就在周年的当儿,姊姊又开始呼天抢地的找着我。
  那一日我刚刚下班回到家,还没有打开门,电话铃不住的响,震天价般,一直响到我抢着去听为止。
  那头大哭声:“妹妹!”
  又有什么事?
  “不得了,你快来,你快来救我!”她大嚷大叫。
  我觉得她好戏剧化,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我不得不问:“什么事?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她说:“你姊夫要跟我离婚!他要跟我离婚,”
  “又”?次数太多了,我淡淡的说:“恐怕是这阵子你麻将搓多了,他吓你的,你把那狐狸精找来,打她一顿,啥事也没有,姊夫还不是乖乖被你牵着鼻子回家。”
  他们夫妻俩,生活太平静,又喜刺激,过阵子便找个不幸的第三者来当牺牲品,以便证明他俩夫妻恩爱如昔。
  姊姊哭诉,“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她把我打了。”
  “什么事?”我问。
  “她打我!我被那娼妇打了!”她哭诉:“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动不动打人,人家自然还手,你怪得了谁?老姊,你简直像个泼妇,动不动伸手就打,老公又不是狗,你捏着棍子打死了他,他心不服又如何?”
  “这么些年来,我陪着他捱,爹娘剩给我的那份钱,我贴了多少进去!他竟拿着我的钞票去贴女人!一打一打的玫瑰花,法国丝巾,日日陪人家吃午餐──”
  姊姊就是这样,贴是贴了,可是贴得不爽快,贴了又怨,对姊夫一点面子都不给,爱骂爱打,粗鲁之极,姊夫压抑过度,又离不了她,只好到外边去发泄。
  婚姻维持着,说是说为了孩子!可是自己人都知道是为了钱,姊夫那三千港元收入,跑到什么地方去有这种享受?姊姊用他的私蓄请佣人,买汽车,她自己也省吃省用,妹夫那三千元简直等于别人九千元般的享受,他离得了她?如果他现在真赚九千,他不要玫瑰?别说结婚十三年,三十年又如何。
  我是老姊,早在玫瑰事件就离了婚,还等今天!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一件脏,两件秽,他放横了心,反正捱打也捱惯了,老姊拉直声音叫,他当她唱歌。
  这种家庭,两个孩子考试长期不及格……玫瑰并不知道这些内幕,若知道了,开香槟也来不及,嫁姊夫这种男人?自然,他“爱”姊姊,因为他没有能力爱其他的女人。
  姚姊在电话里哭诉又哭诉。
  我叹口气。
  我答应他去看姊夫,听听他有什么好说的。妹夫在写字楼里,我约地去喝咖啡。
  他说:“我决定离婚了,反正我光身走出来,什么也不理,什么也不带走。”
  我说;“既然你有那么大的勇气,玫瑰那时候,为什么你不讲?”
  “玫瑰?”他沉默了一会儿,“玫瑰不同,像我这种人,配不起玫瑰。我带着那份薪水过去,难道养得活她一只手指?况且我有两个孩子,总得付一点瞻养费。她的人格,她的学识,都是我尊重的,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底子,我喜欢玫瑰,虽然开头没有诚意,但后来……”
  我看着姊夫,他渐渐低下头去。
  “现在这女人呢?”我问。
  “是个过气歌女。”
  我笑,“女人们喜欢你什么?”
  “我不能再与你姊姊相处下去,她要付我三千元一月把我养下来,我到底还是个男人,她甚至不让我上街,整日整夜的钉着我,我真觉得没滋味。自从玫瑰之后,她日日夜夜地吵,我受不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
  “是,我何尝不可怜,她牺牲十三年,我又何尝不是十三年,难道我的日子不是日子,男人也是人。”
  “她不会放过你的,”我说:“她也不会放过那第三者,你知道你老婆,她毕生事业是缠死你,标准的拼命三郎,你当心点。”
  “大不了给她刺一刀。”姊夫并不在乎。
  “那歌女有什么好?”我问。
  姊夫迟疑一下,“她资助我开一间旅行公司。”
  呵,姊夫一辈子是这个样子。
  我摇摇头。沉默着。
  过一阵子,他问我:“玫瑰,你有看见玫瑰吗?”
  “没有。”我说。
  “她好吗?”妹夫问。
  “我不知道,但是她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念她。”
  “你想想你那间旅行社吧。”我没好气的说。姊姊与姊夫,简直是一对活宝。
  但是我还是去看了玫瑰,玫瑰正在洗头,来开门时额角带着亮晶晶的水珠,漂亮得如出水芙蓉,气色红润,我忍不住拥抱她。
  “喂,喂,怎么了?”她笑问。
  “你在恋爱?”我问:“这么美。”
  “没有,谁还恋爱,怕都怕死了。”她吐吐舌头。
  但是她的神情是愉快的,她已经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很代她高兴,拉看她的手坐下来。
  “你这么久没来看我。”玫瑰说。
  “我不好意思。”我据实说。
  “为那件事?”她笑笑,“我早忘了。”
  “你不恨他?”我问。
  “你姊夫?不不,我怎么会恨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
  “真的,他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曾经很快乐很快乐,”玫瑰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好。”
  “好?”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放点良心出来。”
  “他的确对我温柔体贴,尽足他力量帮助我,送花送糖。我相信他爱我,女人对这种事很敏感,尽管男人说爱爱爱,如果他没有真心,女人还是感触得到。你姊夫,他虽然后来跟你姊姊说只是玩我,我却深信他爱我。那时候我在酒店做事,无聊起来,喜欢嚼口香糖,他一打一打的买给我。不是口香糖本身的价值,而是他留意到,他费神去买了来。”
  我呆呆的听着。
  玫瑰说着我姊夫的时候,脸色是那么温柔。一点怒气也没有,他骗她,他使她失望悲伤,然而她从头到尾不怪他。我开始觉得玫瑰的光辉。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极之享受,他到我小公寓来喝杯酒,看点电视,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很多人误会了,不长久的事并不丑陋。看这只金表:是他留给我的纪念的,我不会忘记他,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有诚意的最好的。”
  我的心如刀割,“我不相信!”
  “是真的。”玫瑰放下头上的毛巾,用梳子梳通头发。她的头发短得多了,额外清爽。
  “剪了头发?”我问。
  “那时你姊姊是短头发,所以我留长。现在还有什么留恋?短点容易打理。”
  “你真爱他,是不是?”我问。
  “我同情他,这么凶的妻子,那夜在我家开谈判,当着我的脸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手势那么熟──她还问我:‘你要不要打他?’吓得我。”
  “姊姊就是这点不好。”
  “如果她原谅他,应该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只眼开只眼闭,如果她不爱他,应该离开他。”
  “玫瑰,人的观点是不一样的,我姊姊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她的知识情意结永远到达不了你那个水准,你不能要求每个女人跟你一样。”
  玫瑰笑,“但是我努力我用功。”
  “我很高兴你恢复过来,”我说:“原谅我姊姊,她是那种到如今还穿厚底鞋喇叭裤的中年女人,配我姊夫是一对。”
  她说:“你姊夫是一个极端聪明的男人,非常想向上爬,可惜出身不好,读书的机会不多,工作的机缘也未见佳,家庭生活没能满足他的个性,当年辛苦追求一个所谓千金小姐,可惜岳冢并没给他多大帮助,妻子仗势欺人,他实在压抑过度,一个可怜的小人物。我从来未见过比他更不快乐的人,只有如此不幸的人才会走极端,出来编一大堆放事骗女人来挽回一点点自尊。我很相信我给过他快乐与满足。”
  我听完呆半晌,然后说:“我走了。”
  “有空来看我。”玫瑰送出门。
  走到路上,天蒙蒙下雨,一片灰色,不是不像我的心情。
  我很难过。我从不知道姊夫是个自卑的小人物,经过玫瑰的分析,我才明白过来,恐怕姊夫自身也不知道。世上原没有正派反派之分,我们都戴着面具做人,面具戴上除下,一时白脸一时红睑,时忠时奸,过了一辈子。
  不知是哪家店铺,开着无线电,播看一曲英文流行曲:“我要拥抱你至死
  直至潮水不再升起。”
  可是连玫瑰现在都忘记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现在她以一个心理学家那般的心平气和来分析一段感情,我茫然的想,上帝令时间使我们忘记创伤,过些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大家依样葫芦的活下去,眼睛鼻子一样都不缺。
  可是老姊现在惨了,生活实在不好过,拖着两个孩子,成日呼天抢地。
  我训她,“没有男人你还是得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缺乏力量,非常痛苦,你可以去死,服山埃只需七秒钟,人死灯减,什么麻烦也结束,你放心,孩子们一样会长大,太阳一样升起来,凭什么你以为就你没男人不行?”
  “你…一点亲情都没有!你──”
  她开始摔东西,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她。
  她永远不检讨自身,这是她的毛病。“廿一年──”这是她的口头禅,她的时间是时间,特别值钱,别人的时间不是时间。
  姊姊硬拉我去见那歌女。
  我劝她,“没有什么好见的,一定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比你有型,你见了她什么好处?”
  “我不看她不心死,”
  “你看见她就心死了?”我反问:“有这种必要?”
  “他离不了我,那时候连女大学生他都可以放过,他爱我──”
  “你晓得什么是爱?”我反问。
  “我嫁了给他!”
  “嫁给他就是爱他?”我又反问。
  “我整个人跟着地,我跟了他十六年,我为他养儿育女,含辛茹苦──”
  “你都是为他做的?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姊姊,你用用脑子,一切都是两个人共享的,现在他走了,唯一的法子是鼓起勇气活下去,改变生活习惯,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世上又不是你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听我的,好好活下去,你又有孩子又有钱,还是比许多女人强多了。”
  她仍是哭。
  我离开她的家。她总会活下去的,再要找男朋友就难,她那个样子,她那种程度,她那类脾气。
  姊姊最后说:“我情愿他跟玫瑰好!”
  那个时候她可不是那么想。姊姊去找姊夫,那歌女连门都不开给她,她也没法子,回来重新哭。想当年他们两夫妻在玫瑰家冲出冲进,她一巴掌一巴掌掴打着姊夫逼他走,何等威风,我可以想像到姊姊以她那典型泼妇的姿态向玫瑰说:“你叫他跟你呀!你对他说呀!他会要你吗?”然后胜利的走了。
  我知道玫瑰这种女孩子。她“吃苦”的定义是坐日本汽车、吃小馆子,不去扶轮会舞宴。不让她戴金劳力士表?那不行,不让她到丽花去剪头发?那不行。玫瑰最大的难处不过是感情上略不如意,姊夫也很明白,他真光着身子过去,玫瑰一天也不能收留他。
  玫瑰岂能一天煮三顿饭,为他洗衣服熨手帕收拾床铺,玫瑰天生是一盘花,摆着瞧的,烟一薰,说不定也就变成老姊这个模样。
  姊夫是真聪明,他的选择完全正确,直到他遇见更好的饭票,他离开老姊。他治得了老姊,也治得了那垂老的歌女,可是玫瑰──
  姊夫说:“玫瑰是另外一种动物。你见过她穿银狐在街上走的样子?再寂寞也还是一头豹子,特别的气质,我凭什么与她一起走?我不配。”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玫瑰直说我姊夫对她好。他太了解自身,文明白玫瑰,他欣赏到她,她报他知遇之恩,就是这么简单。
  爱情。
  爱情是太太奢侈的事,我们谁也不懂爱情,因此大家都活得妥妥当当的。
  你知道还有什么第三者的故事吗?说给我听听。故事大纲、永远是两男一女,或是两女一男,但正如一切故事,总还有里子,总还有别情,把内容分析一下,告诉我。
  玫瑰说:“我真正的得到过他,即使是一刹那,胜过平凡的婚姻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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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8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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