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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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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随心屿 于 2009-8-8 23:26 编辑

8.微露


“你以为,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隽反问:“你回到南朝,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一条鱼、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闭目不理他,惟下颌依旧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九哥?”宗隽继续说,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与你所说的九哥一样?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狼狈之极,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东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不惜手刃自己亲兵;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中途宿于钱塘江边,被潮声惊醒,还以为金军逼近,一跃而起就想跑;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一连数月不敢登陆,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每每听你提起他,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刻意强调了“丧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睑微颤,咬紧下唇,但仍不发一言,冷着脸不作回应。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对赵构的攻讦,便一哂低首,俯身紧盯她,等她睁开双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贬号称臣,要求和议。”

“和议!”柔福果然一惊睁目,怒道:“你胡说!”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郑重道:“我没有骗你,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当然,郎主并未答应,下令留下宋使,继续进兵伐宋,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

柔福怔怔地看宗隽,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宗隽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再轻抚她的脸:“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与其彼时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顷,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引到唇边,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双唇温暖,给他柔和的触感,她亦低眉顺目,少有的态度。宗隽颇喜悦,又含笑道:“这样多好……”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肉,鲜血一涌而出。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应声倒地,却又立即撑坐起来,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侧目看他,又是冷笑。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欲给宗隽包扎伤处,宗隽大力推开,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惨白无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她始终坚持不动。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交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

而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振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欲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所。”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

宗隽皱眉欲逼问,赵楷忽大咳起来,未几咯出一口鲜血,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未再逼迫他,起身离去之前,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

离开此地,暂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只余赵楷一语:“她真的走了。”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某处割裂。惟举目观浮云,怅然想,倘能飞身入云霄,当可再见她身影。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回到府中,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见除了身上衣服,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搁于枕上。他拾起,握于手心,感觉她留于其上的,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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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9.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柔福,那经年的往事。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或空濛云水的天地,她带着倔强神色掠过,素白裙袂如冷焰飘舞。但在南宋宫中,他仅用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将此间情由一笔带过:“她曾为我所得。她的小脚是我解开的。后来我又纳了她的幼妹金儿。金儿一时不慎,误饮鸩酒身亡。她迁怒于我,想尽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后,让她得逞。”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宗隽一笑:“难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

赵构立时侧首,恢复了淡漠语气:“不必。”

宗隽道:“那就到此为止。若日后事成,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复又转视月下寒梅,笑道:“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若亲聆陛下提及,当真三生有幸。”

赵构亦应得客气:“阁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晓,必言无不尽。”

宗隽落座,手指轻击面前杯盏,说:“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说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

“这有何难?”赵构淡然一笑,当即应承,命宫人取来茶具,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手势纯熟,不由啧啧称奇,对他茶艺多有赞誉。赵构以谦词应对,两人不时相对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随后品茶闲谈,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适才那块玉佩,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

“当然。”赵构平静答道:“否则朕也请不动她。”

宗隽再问:“那么,这玉佩现在她手中?”

赵构颔首,微笑反问:“陈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贵异常?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盒以交换?”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一摆手,笑说:“区区一件玩物而已,长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所以颇重视,其实并不值多少钱,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宗隽岂敢以此易陛下珠宝!”

赵构不语,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宗隽告辞,赵构起身相送。宗隽已走至室外,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他却很踌躇,缓步走到宗隽身边,思量许久才低声问:“朕的母后……如今还好么?”

“很好。”宗隽回答:“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陛下应该知道。”

赵构默然。宗隽顿了顿,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这些年,你又添了两个弟弟。”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须臾,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不失礼数地道谢:“多谢。”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

宗隽再次告辞,赵构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在宗隽临行前,赵构浅笑嘱咐:“夜来风急,陈王阁下一路小心。”

宗隽呵呵一笑,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提高以示赵构,加重了语气说:“宗隽自身不足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这半壁江山。所以,自会小心。”

赵构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展开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淤血的痕迹——宗隽向他说“恭喜”之语后,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几欲将其捏为齑粉。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当时并无觉察。

他重回阁中,坐着凝视玉佩良久,再谨慎收好。召来内侍省押班,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命押班将其捕下,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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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10.权术


宗隽回到上京那日天降大雪。为求速达宗隽没有乘车,驭千里驹疾驰而来,入城时已是深夜,鹅片般雪花仍无休止地漫天飞舞,马每行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约半尺的蹄印。

刚近城门,便见一人策马静立于城楼下,身形高胖,沉着脸手按在佩刀上,隐含怒意,可见等了很久,帽上肩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见到宗隽,他便扬声道:“你可回来了!”

宗隽引马过去,朝他一拱手:“宗磐,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宗磐不悦道:“怎的你这次出使也不先跟我商量?你一走宗幹就更不老实,趁机教唆皇帝小子罢免了好几个我们的人。今日我又得到消息,他拟了一份擢升官员的名单,自然大多是他的人,而那小子居然也同意,写下圣旨明日就要在朝上宣读。”

宗隽笑道:“这次出使我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看看南朝风物,临走前一天才决定,故而未与你商量。皇帝如此做,是否是你最近惹他不高兴了?”

宗磐忍不住低声嘀咕着咒骂几句,一壁领着宗隽入城一壁怒道:“那小子越来越过分!上次他说我带佩刀入宫不好,我就不带了,已经够给他面子,哪知他得寸进尺。前几日我不过是当着他面又骂了宗幹几句,他就差点跟我翻脸。他娘的,刀也不许带,人也不许骂,干脆让我给他做孙子好了!”

宗隽摇摇头道:“他吃软不吃硬,一向要哄的。你若面带微笑好好跟他说,你的话他就能听进去。”

“未必!”宗磐断然反对,“这小子做了几年皇帝,本事不大,皇帝脾气却学到不少,固执着呢,若他决定的事你不同意,他就拉拢别人,变着法儿跟你作对。”

宗隽想了想,也颔首:“这孩子像是越来越有主意了……也许的确该适时对他强硬些。”

两人并肩策马一路聊,其间多是宗磐向宗隽抱怨完颜亶为人行事,宗隽沉吟着,偶而应对几句。走到大道路口,宗磐一指皇宫方向:“你快入宫押下他的圣旨,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现下我的话他不听,今晚我要进宫他竟不让宫城守卫给我开门。我一气之下便跑到城门等你,因听说你今日回来,都等了大半宿,你可一定要去教训教训他,为我出口恶气。”

宗隽一笑:“好。”

于是宗磐与他道别,走向另一大道,策马回府。宗隽含笑看他远去,心想此人虽手握重权,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仍像一枚一触即发的大爆竹,粗暴而简单。

他与宗磐的心结缘于柔福,也因“柔福”而解。

柔福南归那年冬,宗隽的家臣在上京的贫民窟里见到一名容貌酷似柔福的宋女,大喜之下立即带回去,献宝一样献给宗隽。

那女子名叫李静善,原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了上京。宗隽留她在身边,着意调教,锦衣玉食地供着,最后却未纳为自己姬妾,而是把她送给了宗磐。宗磐一见颇喜,也就收下,对宗隽态度有所缓和。后来收集容貌与柔福有一点相似的女子成了宗隽的习惯,从上京到东京,多年下来找到十余位。天眷元年宗隽奉旨入朝,完颜亶原意是想让他与异母兄宗幹联手,牵制骄横跋扈的宗磐,进他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封陈王,但宗隽一待封王拜相后即主动拜访宗磐,带着貌似柔福的十位女子。那些女子在宗磐面前盈盈一舞,看得宗磐如痴如醉,又兼宗隽悉心奉承,宗磐遂与其一笑泯恩仇,豪饮欢宴,通宵达旦。

宗磐随即沦为宗隽与宗幹较量的棋子。

有能力与宗幹对抗这天,宗隽已经等了很多年。

当年为使完颜亶顺利成为皇储谙班勃极烈,宗隽教他拉拢最有权势的国相宗翰。果然在完颜亶劝完颜晟赐宗翰免罪券书后,宗翰从此全力扶持完颜亶。天会八年,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薨,完颜晟有意立自己儿子宗磐为新皇储,宗翰明里暗中都反对。两年后,宗翰联同完颜希尹与宗幹一齐入宫再三力劝完颜晟立完颜亶。完颜晟虽不情愿,但见三人都是重臣,以兄终弟及祖制相逼,义不可夺,也就只好勉强答应,宣布以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但同时也封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与国论左勃极烈宗幹、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宗翰同为辅政大臣。

天会十三年,完颜晟病逝,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有功于新帝的宗翰权势如日中天,朝政完全由其掌控。十六七岁的小皇帝不甘心做傀儡,悄悄以书信求助于已升为东京留守的宗隽。在宗隽授意下,完颜亶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幹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这样宗翰表面上是加官进爵,但兵权已于无形中被削去,而宗磐、宗幹也分去了他几分政权。以西京留守高庆裔为首的宗翰的心腹也被调入朝中,为完颜亶牵制。

因宗翰阻挠完颜晟立宗磐为皇储,宗磐一直深恨宗翰,也欲将其拉下马。天会十五年,宗隽暗中向与宗磐联手的挞懒献了一个给予宗翰沉重打击的计策。密告完颜亶,请他细查高庆裔财务。这是个很好定罪的方式,凡位高权重的大臣少有完全廉洁者,高庆裔也不例外,要查总能查出纰漏。不久后,完颜亶以贪污罪将高庆裔下狱,并下令枭首处决。

宗翰激愤不已,然此时才惊觉,自己手无兵柄,又受宗磐、宗幹挟制,竟无力回天了。无奈之下只得面见完颜亶恳求:“若陛下放过高庆裔,赦免其死罪,臣情愿免官为民。”

完颜亶只一笑,和言道:“太保请回,安心在府中静待佳音。”

宗翰等到的“佳音”是完颜亶命令提前处决高庆裔,及他另两大心腹山西路转运使刘思与肃州防御使李兴麟分别被处死与免官的消息。

高庆裔临刑前,宗翰前往刑场哭别。高庆裔朝宗翰跪泣道:“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宗翰亦相对呜咽,眼睁睁地瞧着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心腹被枭首示众。

高庆裔的别语是宗翰最后的祸端。

那时宗隽回京述职,觐见完颜亶。完颜亶大喜,与他密谈,对高庆裔那句话多有疑虑:“依八叔之见,他这话是何意?”

宗隽眼皮都没抬,转着几上杯盏说:“显而易见,高庆裔曾劝宗翰谋反,当时宗翰尚有顾忌,因此才没答应。”

一听“谋反”二字,完颜亶脸色便冷了,阴狠眼神一闪而过。

宗隽佯装未见,等到他再度发问:“八叔,现在我该怎样处置宗翰?”

“宗翰持掌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宗隽浅笑着看完颜亶,吐出最后两个字:“可杀。”

完颜亶遂立即下令暗中将宗翰捕来囚禁,却顾及群臣反应,一时未治他罪。

某夜,宗隽步入牢狱,走到被囚的宗翰面前,衔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负手看他:“太保日后于九泉之下遇见我二哥,请代我向他问好。”

蓬头垢面的宗翰睁着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宗隽,原来是你!你以为是我害了你二哥,所以唆摆着完颜亶那小儿这样害我!”

宗隽扬了扬眉,不置一辞。

宗翰连连摆首:“不是我……虽然那时我跟你二哥屡有争斗,但私下加害的手段我是不屑去做的……”

“的确不是你做的,但你明知道有人想害他,却没有救他。”宗隽朝惊诧的宗翰附身,“说,那人是谁?”

宗翰呆呆地看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谁,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让这个人一直身处暗处,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刀!”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么?”宗隽冷笑,“当年那医官,是宗幹的人。”

宗翰双目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宗隽道:“经过这么多年,以前不明白的事想也想明白了,尤其在害我二哥的人终于忍不住,向权势伸出了爪子的时候。”

宗翰怒道:“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耀武扬威么?”

宗隽一哂:“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言罢含笑朝牢狱门外走去。去掉了宗翰这个障碍,从今以后他可以集中精力,与宗幹较量。

“滚,躲在别人身后玩弄权术的小人!”宗翰指他背影怒斥:“你以为你是在为你二哥报仇么?不!你只是在借报仇之名掩饰你不可告人的野心!若你二哥活到今日,处于我的地位,一样会被你算计!可你别太得意,阴险狡诈的豺狼,终有一天也会玩火自焚,被别的野兽撕碎!”

从那时起,宗翰痛骂不绝,也不进食,只频频索酒来喝,不久后绝食纵饮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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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11.孤鸮


行至皇宫正门前,宗隽勒马而立,一扫门外卫士:“开门。”

他刚从外归来,未穿朝服,守卫是新兵卒,并不认得他,见他这般态度不由大怒:“哪来的贱民如此嚣张?你道皇宫是你家菜园子,想进就进?何况天色已晚,宫门早已关闭,若非圣上下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

宗隽冷道:“我有要事面圣,请即刻开门,为我通报。”

那卫士喝道:“面圣?有鱼符么?”

宗隽回答:“事发突然,玉鱼尚在府中,未及佩戴。”

完颜亶即位后仿南朝制度,命亲王官员佩鱼作为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其中亲王着玉带,佩玉鱼。

“玉鱼?”卫士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宗隽,显然不信他是亲王,嘿嘿冷笑:“你有玉鱼,我还有佩玉双鱼袋呢!”

佩玉双鱼袋是皇太子信符。宗隽闻言引马靠近他,垂目道:“是么……”

话音未落便见他手起刀落,血光一闪,那卫士还未来得及呼喊已人头落地。

周围卫士立时沸腾起来,拔刀持矛将宗隽团团围住。城楼上禁卫官听见喧哗声也匆匆从内奔出,怒喝:“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禁……”一个“宫”字尚未出口已看清宗隽面容,顿时气馁,讷讷道:“原来是陈王爷……”

宗隽一笑,引刀还鞘,再瞥了瞥包围自己的禁卫,禁卫官会意,立即挥手命他们退去,宗隽这才缓缓道:“我有事面圣,烦请大人为我开门,并通报圣上,请他前往书阁。”

禁卫官答应,立即照办。待门开后宗隽也不下马,直接策马入内,禁卫官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宗隽身影消失,有位兵卒低声道:“陈王爷既不下马又佩刀入宫,不是有违圣命么?”

禁卫官叹了口气,说:“他现在是皇帝跟前红人,连圣上都让他三分……这架势,像极了风光时的国相。”


宗隽先到书阁中坐下,等了片刻,完颜亶才仓促赶到。像是从梦中惊醒,他衣冠不整,连淡黄袍上的乌犀带都未系好,走得也急了,微微有些气喘,面色泛红。

宗隽起身欲行跪拜礼,完颜亶忙双手挽住:“八叔免礼。”

宗隽也不坚持,顺势平身,在完颜亶示意下坐下,两人开始相对寒暄。在心不在焉地略问了几句南朝形势与风土人情后,完颜亶终于问他:“八叔今晚匆忙入宫,所为何事?”

“听说,陛下欲擢升一批官员,圣旨已拟定。任命重臣,事关江山社稷,臣既食君之禄,不敢不闻不问。陛下诏书可否赐臣一观?”宗隽语气温和,含礼貌的期待微笑着看完颜亶,那态度令完颜亶好生为难。

迟疑了许久,完颜亶才伸手从案上取过一卷诏书,递给宗隽。

展开一看,果见诏书上所列的官员全是宗幹与宗弼的亲信党羽。这二十岁的青年皇帝竟也学会了平衡官员党派势力,想借宗幹宗弼来牵制宗磐、挞懒与宗隽自己。宗隽却也面不改色,对完颜亶道:“陛下似乎有欠斟酌,这些人选未必个个合适。”

“哦?”完颜亶朝他微微欠身,“八叔觉得,有何不妥?”

宗隽逐一指诏书上名字,仍旧和颜悦色地说:“乌伦固是宗翰旧党,当年及时投靠宗幹才躲过株连,然这等不义之人岂堪重用?阿离速任韩州守臣期间其女竟与宋俘赵楷私通,教女无方至此,又怎能管束麾下将士?宗幹之子完颜亮才十七岁,既无军功,封他为奉国上将军如何能服众?若陛下一意孤行,必惹群臣非议,说陛下徇私……”

完颜亶也不反驳,只垂首仔细聆听。待宗隽把名单中几乎每人都批了一遍,又略介绍了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选,完颜亶还是一言不发,宗隽搁下诏书,没再继续说什么,阁中便有一阵难堪的沉默。

也因这静寂,外间的声音变得分明,两人忽然都听见,有女子哭喊声隐隐从后宫传来。

完颜亶略有些变色,唤阁外宫女进来吩咐:“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宫女领命而去,须臾回来禀报:“皇后说徒单夫人未经她许可擅自侍寝,有违宫规,正在责罚她呢。”

完颜亶顿觉尴尬。徒单氏哭得越来越凄惨,完颜亶暗瞟宗隽神色,貌甚不安。

他的皇后裴满氏骄奢无度,性子极烈,掌控后宫手段强硬,连完颜亶都不放在眼里,而完颜亶竟也似对她颇为忌惮,以至皇帝惧内成了朝中一大笑话。

连后宫都无法驾驭,何以驾驭天下?宗隽在心底笑,然而并未流露在脸上,见完颜亶坐立不安,便建议道:“陛下去看看罢,臣在这里等。”

完颜亶当即站起,道:“八叔稍候,朕去去就来。”

他的介入似乎并未起什么作用,待他回来时,后宫的哭声仍在继续。

带有一丝恼怒,却还是无可奈何,完颜亶回书阁坐下,眉头皱了起来。

宗隽薄露笑意,也不提后宫之事,直接把一份自己刚才新拟的诏书递至完颜亶面前,轻描淡写地说:“陛下日理万机,修改诏书这等琐事就不必做了,臣愿为陛下分忧,已将诏书改好,请陛下过目。”

完颜亶惊讶地接过,但见诏书上官爵仍是那些官爵,可官员名字大多都已改过,如此一来,擢升的人几乎都变为了宗隽与宗磐的党羽。

他把诏书朝案上一抛,冷道:“朕何时说过请八叔修改诏书?”

宗隽故作讶异状:“陛下不同意为臣意见么?那适才为何不说?臣见陛下不语,还道陛下默许,因此才斗胆改了诏书。”

完颜亶看看御案与宗隽身侧,不见起初诏书,便问宗隽:“原来的诏书呢?”

宗隽若无其事地答:“方才臣想再看一遍,怎奈阁中光线晦暗,臣便借烛光细看,不想诏书为烛火点燃,臣抢救不及,已然烧毁。”

完颜亶又是一阵沉默。在宗隽无言凝视下,他终于又展开了宗隽新拟的诏书,细看一遍,然后在上面加了玺印。

宗隽才又一笑,欠身道:“陛下英明。”

完颜亶看着他,叹道:“八叔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来行事无不为朕着想,这一次,必然也是对的。”

宗隽微笑道:“臣一片苦心,陛下明白就好。”

“八叔,但有件事朕始终不明白……”完颜亶思忖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以前不是说宗磐暴戾,一直与他少有往来而与宗幹较为亲近么?为何如今对他们态度全然转变?”

“陛下,”宗隽站直,朝完颜亶躬身:“会吼叫的猛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声无息接近你,在你不设防时咬你一口的豺狼。”

完颜亶与他相视良久,忽地微微一笑:“谢谢八叔,我想我懂了。”

宗隽含笑告辞,完颜亶亲送他至书阁外,待宗隽再次道别时,他低头看宗隽佩刀,犹豫着问:“八叔下次入宫可否不带佩刀?”

佩刀上犹有宗隽所杀卫士的血,使完颜亶目中蒙上一层明显的惊恐。宗隽笑了笑,颔首道:“因我刚出使归来,未回府解刀,所以匆忙之下带刀入内。请陛下恕罪,下次必不再犯。”

完颜亶像是舒了口气:“那就好。”

宗隽与他别过,在他注视下上马出宫,心道这孩子挺奇怪,有时很聪明,有时又显得很懦弱,既惧内又惧刀,小时的胆识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他不知,一待他转身,完颜亶胆怯神情瞬间退去,冰冷着脸换了阴鸷眼色盯着他,宛如林间孤鸮,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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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12.幽影


驭马回府,已至三更。转过最后一处街角,只见王府正门半敞,数盏灯笼的橙色光晕散落在白雪上,一位女子静静立于点滴更漏声中,团衫后裾曳地尺余,淡青襜裙如雪莲花开。

看见他,她便微微笑,还立于原地,等他走近。

他在门前下马,问:“你在等我?”

她浅笑低首:“我听见马蹄声。”

但觉心中一暖,他一手牵马,一手揽住了她细如弱柳的腰,声音不由变得异常温和:“我们进去,串珠。”

天会十四年,太皇太后纥石烈氏崩,这位贤德睿智的妇人在历经一世风雨后寿终正寝于庆元宫。临终前她曾对守在病榻前的宗隽说:“那些南朝帝姬大多心存怨念,都是不祥之人。跟你有关的那三位,贤福死了,宁福和柔福走了,这很好。死了的,你不必多想;走了的,你不要再找。无论柔福宁福,若此生不再见面,对你来说才是福。”

那时认为要再见她们希望渺茫,宗隽便只一笑而过:“母亲多虑了,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们。”

却没料到,后来他既见到了柔福,更纳了宁福。

宁福是他意外捡回来的。

天眷元年宗隽从东京回朝,虽与宗磐深交,但从没与宗幹扯破脸当众起冲突,二人虽私下争斗得紧,面子上却都还过得去,一见面照旧拥抱寒暄,状甚亲热。宗隽回京后,拜访宗磐之余也不忘前往宗幹府问候长兄,那日一去,便遇见了宁福。

进到宗幹府内,见宗幹手持马鞭一脸怒色地坐在厅中,他的儿子完颜亮跪在他面前,身上衣袍破裂几处,显然是被宗幹打的。

“我这儿子不争气,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这倒也罢了,我懒得说他,不想他越发混帐,近日竟从燕京买了个命中克夫的扫帚星回来。”宗幹指着儿子向宗隽解释:“我听人说,那女人在夏国时就克死了四个丈夫,每人都不得好死,今年被卖到燕京,纳她的人没过几天便暴病而亡。从此无人再敢买她,谁知这畜生不信邪,硬把她买了回来悄悄藏在家中,我今日才知此事,所以教训他,倒叫八弟看笑话了。”

完颜亮是个纨绔子弟,平时爱附庸风雅,在完颜亶倡导下穿汉服,习汉文,作汉诗,学汉礼仪,也自诩风流,常拈花惹草。宗隽不觉奇怪,但笑道:“阿亮年少气盛,这种事是难免的,过一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大哥不必动怒。”

完颜亮闻言不满,嘟囔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好色。她生得又不美,只因她是南朝帝姬,我才买她回来,让她教我清玩雅趣之事。”

南朝帝姬?宗隽一愣,随即又想起宗幹方才提过这女子是从西夏转卖过来的,便问宗幹:“可否让我见见这女子?”

宗幹同意,命家奴带女子出来。

还是苍白的脸色,细瘦的身材。他一眼认出了阔别十一年的宁福帝姬。

她抬目看他,目光依然柔和安宁,看上去清澈、柔弱而无害,虽然眉宇间隐约有沧桑的痕迹,却令她多了一层少妇的风韵。

她亦认出了他,朝他恬淡微笑。如和风细雨拂面,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对完颜亮说:“把她转让给我好么?”

他以百金的代价易她回来。自己也难以解释这行为,那种感觉类似偶然看见多年前丢弃的东西,忽然觉得此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捡回来也是好的。

“这些年,你怎么活过来的?”宗隽后来问她,“你那么柔弱,我以为你不会坚持多久。”

“像杂草一样活着。”宁福微笑答,语气平静得好似她所说的只是他人的命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宗隽又问:“是不是你心中还有希望,想找到你母亲?”

宁福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我还能再见到母亲。从父亲砸碎母亲求子的神坛时起,我的心中就再没有希望。希望,只是用来骗二十姐活下去的东西。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已过了想死的时候,以后就不再想死了。”

她成了他新的姬妾。他对她之前五个丈夫的诡异死因不是不心存疑惑,起初与她同寝都不会深眠,眼睛虽闭上,却仍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倒似乎真的想获得安稳的生活,在他庇护下宁静度日,白天低眉顺目,夜晚婉然承欢,没有一丝异动。过了数月,宗隽终于放下心来,认定纳她是个正确的选择,心情浮躁的时候看看她温婉神情,心中也会觉得安宁。

这夜归来,宗隽在宁福亲自服侍下洗浴。水温微凉的时候,她用木瓢一次次反复往桶里加热水。水又渐渐变得暖和,融合了香料芬芳的蒸汽袅袅升起,宗隽有些昏昏欲睡,那感觉却奇异地舒适。宁福伸手入水中试探温度,他轻轻捉住,引到唇边吻了吻。她手指略有一颤,但旋即恢复常态,镇静地从他手中滑出,继续做着加水的动作。

深夜缠绵之后,他伸开手臂,让她以臂为枕,躺在自己怀里。她亦乖巧地侧身挨近他半蜷着身子睡。他徐徐抚摸她身体,低声道:“串珠,我可以摸到你骨头。”

她在他怀中淡淡笑:“王爷又在笑串珠枯瘦。”

他说:“不是。我是指心里的骨头……那是你跟你姐姐唯一相似之处。”

她轻声补充:“也是王爷留我在身边的原因。”

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后一叹:“串珠,你很好,但不要时常提醒我你很聪明。”

他放开她,沉沉睡去。她却一直没阖眼,时而望向窗外,时而转视身边的男人。

少顷,有人影落在窗纱上,那人一叩窗棂,随即一闪而过。

“王爷。”宁福轻轻唤了声宗隽,见他并无反应,以手背轻搁于他眼皮上,也没感到一丝动静,确认他确已熟睡,才披衣而起,仔细穿好团衫襜裙,缓步出门。

转至夜阑无人的后苑,阴影陆离的大树下,神秘人影终于现身。那是个着金国服饰、剃发髡首的男子,但宁福却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写着汉字的书信。

待宁福借着微弱月光浏览完那封颇长的信,男子又递给她一个木匣。

宁福打开,里面是一块莹润的玉佩。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海东青与孤雁的形象栩栩如生。

沉吟良久,宁福终于点了点头,那男子如释重负,立即跃上墙头消失无踪。

收好玉佩与信件,宁福单薄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夜风中寒枝轻曳的庭院。隐蔽的后苑小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停着等她。

她悄无声息地上车,马车启动,逐渐加速,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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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13.延桂


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议和条件,于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强调“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 。随后大赦天下,再委议和功臣王伦重任,赐同进士出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开封,与完颜宗弼交割地界,收回东、西、南三京与河南、陕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赵构亦下令大兴土木于大内,改建旧承庆院为皇太后宫室。

而这年正月,金主完颜亶也任命左丞相陈王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至此,宗隽与宗磐、挞懒一派权倾朝野。

三月丁亥,赵构封婴茀养子璩为崇国公。宫中人说,这是顾及婴茀才格外施恩。璩个性活泼,略显轻浮,赵构不甚喜欢,倒是婴茀,多年来尽心服侍赵构,温婉和顺,无可指摘。这些年赵构不常宿于妃嫔处,若有,十有###是去婴茀宫中。婴茀在诸妃中名分最低,但却是最受赵构眷顾的。

在进封璩之前,赵构曾先告之婴茀,婴茀颇惶恐,跪下乞求赵构收回成命:“臣妾教子无方,璩太过顽皮,不若瑗稳重,如今倘进封国公与瑗并列,我母子岂不遭世人耻笑!请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导璩,待过几年再封不迟。”

赵构却置之不理,但说:“你勿须多虑,璩也不差瑗许多。”次日便正式下诏进封璩。

赵璩受封后着国公服色入内拜谢,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贤妃忽来了兴致,拉璩与建国公赵瑗并肩而立,朝张婕妤笑道:“这俩兄弟一样仪表堂堂,个头也一般无二,如今连官儿都一样了,让人不知疼哪个好,要偏心也难呢!”

张婕妤也引着团扇笑,应道:“这有什么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从来都是一样疼的。”

婴茀亦含笑连连颔首:“张姐姐说的是。”

过了几日,禁中杏花盛放,赵构召诸宫眷于芳春堂赏花,柔福已出宫回公主宅,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宫,此次就没来,而潘贤妃与婴茀皆早早到来,惟张婕妤姗姗来迟。最后来了,再三告罪,解释道:“适才路过福国长公主以前所居的宫院,无意窥见一宫女偷闲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本欲进去呵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此女容貌与长主倒有几分相似,那秋千也荡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画似的,竟让我呆看了半晌,终究没忍心入内惊吓她。就因看她,忘了时辰,请官家责罚。”

婴茀一听之下即转顾赵构,而他久久未语,只凝视面前花树,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婴茀忙陪笑道:“张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宽厚,从不因此等小事责罚我们。”

赵构也才开口,赐张婕妤坐,继续与诸妃饮酒赏花,亦不就张婕妤言语问下去。

次日,那宫女竟又在柔福宫院荡秋千,玩了许久,偶尔转眸,才触及一道于一隅注视她的目光。她瞬间辩出那高贵的服色,吓得立即从秋千上惊跳下来,俯身跪下请安。

赵构冷冷垂目视她,问:“你是谁?”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埋头低声答道:“奴婢姓韩,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宫的宫女……”

三月乙巳,赵构封韩秋夕为“红霞帔”。

这是宋宫少见的异事,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浪,因赵构已十数年未再册封任何妃嫔。“红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内命妇之列,远不可与几位长年相伴赵构的妃嫔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此女曾为皇帝侍寝。

关于皇帝对韩秋夕的“临幸”有多种秘闻在悄悄流传。有人说官家多年来一直暗中求医问药,想必初见成效,也有人说他纳秋夕是出于一位太平皇帝应有的,充实后宫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从本质上说与其他妃嫔并无不同。

“张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迹象?”潘贤妃亦私下询问张婕妤。

“我怎么知道?”张婕妤面对如此暧昧的话题竟然笑得很明朗,“这,姐姐应该问吴妹妹才是!”

而婴茀人前人后都未就此说一个字,只是对赵构新纳的秋夕极好,嘘寒问暖,关爱入微,即便赵构常命秋夕侍寝,她亦毫无妒色。


柔福既不愿主动入宫请安,赵构也不常召她,倒是赵瑗隔个三五日必会赴公主宅见姑姑,赵构偶尔会问他一些柔福的近况,柔福却不会向他打听赵构之事,赵瑗有时自己提及,柔福也只问与国事有关的。

某日赵瑗在公主宅见到一册《贞观政要》,不禁双目一亮,问柔福:“姑姑也看此书?”

柔福点头,和言反问:“你也在看么?”

“是。”赵瑗回答。他这年十四岁,但少年老成,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去年已看过,这几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数遍,说如今那蛮夷金主都已将此书背得烂熟于心,并颇有心得,我这大宋皇子岂可不细细研读。”

“颇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赵瑗说:“数日前父皇在资善堂看我念书,忽有王伦从东京遣的使者匆匆赶来呈上密函。那使者还低声向父皇禀奏详情,像是很忧虑。但父皇听后神色未改,随意嘱咐了使者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父皇走至我面前,将密函展开让我看,微笑着说:‘那蛮夷金主竟能将《贞观政要》学得这样好,瑗,你须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见信笺上写的是金主完颜亶与翰林学士韩昉的一段对答。”

柔福当即追问:“他们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谈用人治国之道,我也不尽明白,不过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记了下来。”赵瑗想了想,将那段对话大意说出:“六月己未,金主对侍臣说:‘朕常看《贞观政要》,见其君臣言论,深感其妙,大可借鉴用以治国。’韩昉应道:‘这皆因唐太宗先以温颜下问,房玄龄、杜如晦竭忠尽诚,珠联璧合地辅佐,才成就贞观之治。这书虽简,足以为法。’金主问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贤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韩昉答说:‘唐自太宗以后,唯明皇、宪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无终,初期因为得位艰难,任用姚崇、宋璟这样的良臣,惟正是行,所以才有开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后招致天宝之乱。假如能谨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终,则贞观之风亦不难追。’金主听后连连称善,又问:‘那周成王呢?’韩昉说:‘周成王也是古之贤君。’金主便道:‘成王虽贤,也要靠周公辅佐之力。后世疑周公杀其手足,在朕看来,若为社稷大计,也不算错。’”

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余岁了罢……”再顾赵瑗,问:“完颜亶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作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惟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罢。”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罢。”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暇容颜上流转。

“杀他的,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亶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亶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亶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宫监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身无佩刀,且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亶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亶。”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亶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亶,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亶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亶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亶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亶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亶,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罢。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宗隽政敌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除了……”

除了宁福帝姬赵串珠,因举报谋逆之事有功,她被完颜亶封为夫人。赵构顿了顿,没有跟柔福说出此事,随后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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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


1.翠寒


赵构怒。

一册奏折被他猛抛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剑,振腕朝天挥舞,剑影闪过,奏折化作纸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垂手提剑,视一地纸屑,冷笑。

这纸屑上原本承载着名将岳飞关于立储的建议:“今欲恢复,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复仇之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请求赵构早立储君以“正国本”,而这一次,绍兴十年的夏天,赵构终觉忍无可忍。

诛杀宗隽、宗磐时,因挞懒兵权在握,完颜亶以他是立过大功的贵族为由暂不问罪,只令他离朝任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挞懒到燕京后,愈加骄肆不法,又与翼王鹘懒谋反,最终还是被完颜亶下诏诛杀。由此金国军政大权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战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伦亦被金扣押。绍兴十年五月丙子,完颜亶正式撕毁以前和议,下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金以宗弼为都元帅再次大举南侵,分川陕、两淮与京西三路攻宋,仅一月之间便夺回了之前还宋的河南、陕西地。

赵构急召诸将应对,以吴璘节制陕西诸路兵马主战川陕,以韩世忠与张俊攻守东路,最主要的中路战场,则由岳飞、刘锜领军,与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对抗。

岳飞率军御敌之时,趁机呈上此密奏,再次将立储之事与抗金复国大计相联系,请赵构借立储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设法扰乱宋内政之可乘之机。

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罢,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进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袅娜,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细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时无法猜到哪件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慑人,自己更不敢胡乱分辩,只得长跪请罪,口中嗫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赵构再侧目看婴茀,道:“抱歉,误伤了你。”示意宫人过来扶她。

婴茀轻轻推却宫人的搀扶,叩首,垂目,无比谦卑恭谨的态度:“臣妾与张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为姐姐受罚。何况臣妾愚钝,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处而不自知。虽官家大度,每每不与臣妾计较,但长此以往,倒恐会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对臣妾略施惩戒,于臣妾实是幸事。”

听了这席话,赵构容色才略微缓和,徐徐伸手亲自将她扶起,道:“快包扎好伤口,血流了这许多,脸都白了。”

待婴茀伤口处理妥当,赵构吩咐宫人送她回去,自己随即也离开,始终长跪于地的张婕妤泪才涌出,悲从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赵瑗惊闻此事后立即赶来请张婕妤回去,张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长跪请罪,若无你爹爹之命,断不敢私自回去。”

赵瑗遂除外服跪于赵构寝宫前为母谢罪,赵构命人请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长跪于阶前代母亲请罪,请父皇责罚瑗,让母亲回去歇息。”

良久,殿内才传来赵构冷淡的声音:“都回去罢。此事与你无关。”

由此,除了岳飞无人再敢提跟立储有关的任何事,就连以往宫眷们常爱谈论的,瑗与璩的比较都成了禁忌的话题。

张婕妤经此一事,心情郁结难以释怀,不若往常那般爱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赵构似略感愧疚,于绍兴十年十二月乙未进封她为婉仪,但同时也进封了吴才人,连品阶名称都一样,也是婉仪。

宋内命妇分为五品:一、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二、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贵人。

这次进封,张婕妤只进一品,而吴才人则升了三品,从此二人并列,于张婕妤来说,倒是明升暗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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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2.和议


绍兴十一年春,某日赵构召秦桧等重臣入禁中赏花赐宴,以往这类事赵瑗都会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独自来柔福宅中。

柔福问他:“你爹爹赐宴众臣,你何以不去?”

赵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见秦桧。”他从小在赵构膝下长大,亦逐渐学会遇事不露喜愠之色,但现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现一脸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厌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如今多见一眼也不愿?”

赵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说出原因:“我听见他与父皇密议,说接到完颜宗弼手书,宗弼告诉他议和条件:‘必杀岳飞,而后和议可成。’”

“岳飞……”柔福沉吟,问:“他如今是否还是一心北伐,议迎二帝?”

“是,”赵瑗颔首说:“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父皇命张俊、杨沂中、刘锜迎敌,并命岳飞领兵东援,岳飞没立即赶到,金军是被杨沂中、刘锜与张俊的部将王德击退的。待杨沂中、刘锜还军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将回师攻陷毫州,重创杨沂中与王德的援军。岳飞这次闻讯后驰援,而金军已安然渡淮北上。为命岳飞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亲札十三次,但他这两次都没及时赶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问:“岳飞可有说迟去的原因?”

“说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军缺乏粮草。”赵瑗叹了口气:“但朝中大臣都说,他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颇有怨气,所以……”

绍兴十年,岳飞率岳家军与宗弼大军交锋多有胜迹。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阵迎击金骑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将拽着金兵大砍大劈,金军尸横遍野,宗弼不得已转战颍昌。岳飞料到他有此着,先命岳云驰援,再次击败宗弼骑兵三万。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处的朱仙镇驻军十万,欲阻岳飞进军,不想岳飞只先遣五百铁骑为前哨便已搅乱金军阵势,岳飞再挺枪跃马,驰入金军阵内,众将奋勇向前,金兵十毙六七,全面溃败,宗弼匆匆驰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义军纷纷响应,捷报频传,岳飞也准备召谕诸将,整装出发乘胜追击,豪言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但赵构与秦桧意在议和,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前秦桧已先致书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刘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飞见诸将已奉命后撤,自己坚持下去不免陷入孤军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领命班师,然心中悲愤,班师前向东再拜,泣道:“十载功劳,一旦废弃,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性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情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性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交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秦桧既得宗弼之信,便极力营谋,必欲置岳飞于死地。先提拔其党羽万俟禼为右谏议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违诏旨,不以时发”;又称其淮东视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另不忘隐约暗示之前岳飞撂担子上庐山一事,“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赵构倒未立即就此表态,但岳飞遭此弹劾,既难忍受亦意识到处境堪忧,次月便累表请罢枢柄,赵构很快准奏,罢去他枢密副使之职,改任他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岳飞改任宫观闲职后,秦桧再无顾忌,与张俊密谋,欲重金悬赏,诱岳飞部将告发岳飞过失,却无人应命。后张俊又听说岳飞曾因故欲斩部将统制王贵,且屡加刑杖,便劝王贵对岳飞加以攻讦。王贵一听连连摆首,道:“大将手握兵权,总不免以赏罚使人,若以此为怨,将怨不胜怨了。”但张俊并不就此作罢,改以私事要挟,终令王贵胆怯,勉强就范。

随后张俊又买通屡受张宪抑制的副统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副都统制张宪,诬陷其在岳飞交出兵权后欲裹挟岳家军离去,以此威逼朝廷还兵于岳飞。王贵将王俊状词呈交镇江枢府,张俊接了,即遣王贵将张宪捕来,亲自审讯。

张宪自不肯认罪,连声喊冤,虽经张俊严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终坚持:“宪宁受死,不敢虚供。”张俊遂自造一纸口供,送交秦桧上报朝廷,诬指张宪与岳飞勾结谋反。

十月,赵构下旨,将少保岳飞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狱,并设用以查办谋反大案的“诏狱”审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讯问。

岳飞受审并不多言,只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随即解衣露背,请何周二人审视。两人一看,但见他背上刺着深入肤理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何铸与周三畏不禁亦对岳飞心生敬意,向秦桧力辩其无罪。秦桧不悦,道:“此乃圣上之意,尔等岂敢不从!”

何铸叹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飞,实乃强敌未灭,无故杀一大将,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长计!”

言罢,何周二人请辞离去。秦桧便改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桧心腹,又素与飞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对岳飞几番酷刑拷打,但始终不能迫其认罪,到最后,岳飞只在狱案上愤然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年岁末,赵瑗忽夜驰快马至柔福府,下马后急奔入内找到柔福,喘着气说:“姑姑,你救救岳少保罢,他要被赐死了!”

柔福站起身,睁目道:“他,决定了?”

“是秦桧。”赵瑗忿然,“经他授意,岳少保被处以谋反罪。许多朝臣都上书营救,连太傅韩世忠也挺身而出,质问秦桧有何谋反罪证。秦桧亦只能支吾道:‘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据理力争,但秦桧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听到这里,柔福低垂双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飞死的,倒不是秦桧。”

赵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谁,却又不敢接话,只好继续说:“昨日建州布衣刘允升汇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诉岳飞冤情,今日秦桧得讯后连夜入宫,那时父皇正在资善堂教我习字,秦桧竟也不避我,径直对父皇说:‘擒虎易,纵虎难,岳飞一案久悬未决,恐生他变,请陛下速作决定。’父皇想了想,说:‘那就赐死罢。’说完挥袖命秦桧退出,继续从容挥毫,又过半个时辰才回寝宫。我一待父皇离开便策马来找姑姑。请姑姑入宫见父皇,为岳少保求情罢。”

“我?”柔福不由浅笑,问他:“你以为,我救得了你父皇决心要杀的人?”

“若世间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赵瑗双目闪亮,仍是蕴满希望的模样,“我记得绍兴八年,姑姑曾说服过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们的册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错了,瑗。”柔福摇摇头,语调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无计可消的悲哀,“我无法改变他……我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他。”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赵构下旨,岳飞以毒酒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前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明年将庆皇太后六十三岁寿辰,虽非大寿,但因是太后回銮后首庆生辰,务必隆重,一切应早作准备。”赵构特意强调。

承旨官之前便细查过相应资料,太后年岁自然已熟记于心,但此刻听赵构这般说,倒愣了愣,讷讷道:“据宫中籍册记载,皇太后生于哲宗元祐五年,明年应是五十三岁……”

“放肆!”赵构立时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亲娘,难道朕会记错母亲年庚?皇太后生于神宗元丰三年,明年正是六十三岁!宫中籍册历经战乱必有纰漏,但此等大事岂可出错,还不快通审一遍,将错处统统修正!”

承旨官惧而伏地谢罪,忙唯唯诺诺地领了旨,出去后立即着人通审籍册,将皇太后韦氏的年龄改大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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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伤春


绍兴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赵构下诏命建国公瑗出宫就外第。

赵瑗时年十六,在宫外的府邸赵构早为他备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张婉仪便缠绵病榻,过了年仍不见好,赵瑗忧心如焚,跪请赵构许他继续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宫。赵构答应,让他再留居宫中两月。

张婉仪病得不轻,听说瑗将离宫别居更是忧伤,病势日趋沉重。赵瑗每日侍侯于她病榻边,不敢擅离,到后来见母亲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陪护。

婴茀亦每日都会至张婉仪处探望。某日来时,见张婉仪昏昏沉沉地兀自躺着,而赵瑗疲惫之极,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轻叹了一声,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亲自为赵瑗盖上。

赵瑗却立时惊醒,马上起身向她行礼。

婴茀微笑道:“大哥事母至孝,中外称颂。然亦应仔细身体,若因过于劳累也病倒了,你母亲看见不知将多伤心,痊愈之期只怕倒会因此延后。”

随即转首命宫人:“送建国公回宫歇息。”

赵瑗并不欲走,启唇想自请留下,婴茀却又轻拍他肩,将他止住,压低声音和颜道:“这些天你为照顾母亲都未去资善堂,可知你爹爹又为你请了两位先生,天天在那候着等你相见呢。孝顺自是应该,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许会觉你有失尊师之道,虽一定不会说,可心里必是不悦的。何况你爹爹对你寄望颇深,若见你因家事耽搁了学业,自不免会有些失望。”

她用词甚斟酌,提及赵构亦只是轻描淡写,但一听她这般说,赵构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赵瑗心头,微微一凛,又凝视张婉仪,是去是留,颇感踌躇。

婴茀知他心忧母亲,劝慰道:“你先回去稍事休息,再往资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见过先生便可回来,费不了多少工夫。这里有我在,大哥但可宽心,你母亲不会有事。”

赵瑗思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婴茀便含笑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门,看他眼神颇慈爱,宛若张婉仪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资善堂,见赵构赫然坐于其中,看到瑗进来,他笑了笑,说:“你终于来了。”

来不及分辨这和颜悦色的话语中是否有隐藏的情绪,赵瑗即低垂着头走至赵构面前郑重行礼。

赵构端然受了,再一指两侧,依旧平和地吩咐:“见过你的新先生,枢密院编修官赵卫,大理寺直钱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们将入你府中为你授课。”

赵瑗依言向两位先生一一见礼,又坐下与他们闲谈了一个多时辰,待赵构走后才敢回去。赵构自始至终态度温和平静,甚至对瑗还屡加赞誉,但瑗起身时察觉,内里的一层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润。

回到张婉仪宫,果见婴茀为母亲奉药进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热水进来,转侧间看见赵瑗,轻声道:“大哥请在外等等,我为你母亲擦身。”

赵瑗愕然道:“这种事,婉仪亦要亲为?”

婴茀颔首,浅笑说:“那些下人手重。”

赵瑗无语退下,口中虽未说什么,心下却是万分感激。

以后几日,赵瑗不敢辍学,白天会去资善堂读书,而婴茀也日日守在张婉仪宫中悉心照料,事事亲为,人见皆赞其贤良。

但张婉仪的病却越发重了,一日瘦过一日,到最后几乎只剩一把枯骨,连话也无力说。

二月庚午,御医宣布已无力回天,张婉仪已值弥留之际。

赵瑗跪于母亲床前,恐母亲听见难过,亦不放声哭,咬着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泪止不住地连串滴落。

婴茀则坐于床畔,双手紧握张婉仪之手,一壁饮泣一壁历数她美德优点,潘贤妃立于一侧旁观,想起这些年与张婉仪相处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时摇头叹息。

张婉仪的手忽然微动,似想自婴茀掌中抽出,双唇也轻颤,喉中发出模糊的、单音节的声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赵瑗忙靠近,问:“妈妈,我在这里。”

张婉仪轻抚他面庞,徐缓地,勉强睁目想看他,未及看清,两行清泪却已先流下。

“瑗,瑗……”现时她所有的精神仅可供她唤出爱子的名字,欲再说什么,已力不从心。

“张姐姐无须担心,婴茀会为你照顾瑗。”婴茀再次捉住她手,握着,俯身,以便让她听得更清楚,目光诚挚:“日后我必将瑗视同己出,让他与璩同处,决不偏心,虽有一食亦必均之。”

张婉仪似很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发颤,像是要喘气又喘不出来,最后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婴茀,吐出一字:“你……”随即一切静止,一缕魂魄未待这一语终结便消散于二月庚午渐深的暝色中。

赵构已散朝归来,立于门边不知看了多时,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轻阖上张婉仪未瞑的双目。

因张婉仪薨,赵构辍视朝二日,追赠张婉仪为贤妃,葬其于城外延寿院。同时让赵瑗认婴茀为母,在未出宫之前搬去与璩同住。婴茀对瑗关爱有加,俨然是慈母模样。

二月丁丑,赵构以保庆军节度使、建国公瑗为检校少保、进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赵瑗出宫就外第。


金主许归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金遣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护送皇太后归宋。

赵构得讯后立即封赏韦氏族人,自韦氏曾祖以下皆获追封,韦氏弟韦渊也被封为平乐郡王。

婴茀也更为忙碌,亲自打理慈宁宫增修、装饰等事宜。赵构偶尔入内视察,但见室内物事陈设都似曾相识,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内园圃内种的花与昔日母亲在汴京宫中的颇为相似,不由诧异,问婴茀:“你往日不曾侍奉过母后,何以对她宫中物事如此熟悉?”

婴茀答道:“慈宁宫将为母后所居,臣妾岂敢怠慢。故寻了些服侍过母后的汴京旧宫人为臣妾讲述昔日母后宫中陈设。韦郡王家诰命夫人偶尔入宫来,臣妾也曾请教于她。”

赵构便笑笑,说:“甚好。这类事也须你这样的细心人来做。”

四月己巳,赵构进封婉仪吴婴茀为贵妃。

因母后将归,赵构心情渐好,宫内也多了些喜乐气氛,但这样的情形并未延续多少天。这月辛巳,知盱眙县宋肇上书,称得泗州报讯,赵构发妻、皇后邢氏已于绍兴九年六月崩于金国。当时金人秘不发丧,直到韦太后将归,才请求金主许其偕邢氏梓宫同归。金主答允,故韦太后带回来的将是一帝二后的梓宫。

皇后邢氏。那淡出赵构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长久以来有意回避的记忆,她的身上,凝结着太多他害怕触及的苦难。而此刻他危坐于朝堂之上,听着官员的奏报,无可逃匿,惟有任她身影重又飘落于心间。

新婚燕尔,她眉色淡远,在他凝视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娇羞。红罗裙下,她悄隐金莲,却不知道她纤小的玉足可牵动他心底隐秘的柔情。乱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赠她的金环,请使者转告他:“愿如此环,早得相见。”但此后一别经年,她终于,在他的绝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记忆。他们之间缺失的岁月锁住了她的年华,他也拒绝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丽,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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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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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銮


七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仁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国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强,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

母子相见,韦太后不待赵构行完全礼已自龙舆中出来,握起儿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无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会,恍如隔世,深恐犹在梦中。”

与赵构相对落泪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灵柩,道:“可怜你那贤后已弃你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赵构闻言越发感伤,走至邢后柩前,抚着棺木黯然饮泣。婴茀见状,默然转目看秦桧一眼,秦桧会意,上前劝赵构道:“生禄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还朝,普天同庆,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

赵构这才拭泪,略整容色,再命婴茀带瑗、璩过来,跪下向太后请安。

韦太后听婴茀自称“贵妃吴氏”,知她是赵构嫔妃,见跪于自己面前的这俩哥儿模样都清秀俊伟,年纪又都是十几岁光景,便认定是赵构亲生皇子,心下喜悦,尚未等瑗与璩开口请安就笑对婴茀道:“这俩哥儿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

婴茀微觉尴尬,但还是以实情相告:“臣妾无福,未能诞下官家皇子。大哥与二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选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韦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婴茀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婴茀自然心知太后欲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婴茀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娘娘回銮。娘娘千岁!娘娘万福!”

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福。”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婴茀:“这位哥儿叫什么?”

婴茀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福国长公主的闺名是一个字。”

韦太后怔了怔:“福国长公主?”

婴茀微笑解释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归后,官家加恩进封为福国长公主。长公主今日本也要前来迎接太后的,无奈这几日病重,实不能下榻,故此请臣妾代为向母后道贺,说一待身体好转即入宫拜见母后。”

犹如骤然霜降,韦太后脸立时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众人平身,转身回龙舆坐下,说:“回去罢。”

赵构遂号令起驾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宫而行。此时忽然看见,在三梓宫后,尚有一小棺木,其外无任何文饰或灵牌,看不出是谁的灵柩。

于是回问太后:“梓宫后的灵柩亦是宗亲的么?”

韦太后未答,依旧沉着脸道:“待回宫后再细说。”


回到临安宫中,赵构设宴庆祝太后回銮,并邀此次护送太后归国的金使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赴宴。韦太后却说旅途劳顿,有些疲惫,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赵构独对金使,略说了些致谢的话,刘祹、高居安与赵构时有对答,惟完颜宗贤异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饮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话就再未发一言。赵构偶尔斜目瞟他,却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待金使回使馆后,赵构再命于内殿中设家宴,这次韦太后才款款出来,婴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赐坐,自己才也坐下。

虽只是家宴,礼数却依足了帝后圣节模式,行酒九盏,并杂以歌舞杂剧,宫眷们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和乐。行第七盏酒时,婴茀亲为韦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肠”,赵构从旁解释说:“贵妃听闻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厨学了,今日亲手做的。请母后尝尝,可还似昔日味道。”

韦太后略尝了尝,点头微笑:“好,好……”此时近看婴茀,忽然蹙眉,盯着她瞧了好一阵,才问:“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们以前在汴京见过么?”

婴茀浅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宫人,母后也许曾在宫中见过,只恨臣妾福薄,当时无缘服侍母后。”

韦太后自己倒逐渐想起了,停了停,再问:“是龙德宫么?”

她记得,自己是在龙德宫遇见面前的女子的。当时她的身份还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个微不足道、不受宠爱的后宫嫔妃。为了请太上皇劝赵桓收回派赵构出使金营的成命,她伏在赵佶足下哭得涕泪俱下、花钿委地。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过人,而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道满含厌恶意味的眼神……那时,这个吴婴茀应该在罢?自己离去时,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钿,追来奉还的。

这是段不快的记忆,那么不巧,目击自己彼时的窘态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儿媳。

她最后的话似问得漫不经心,但适才的笑意已自唇边消散。

但听婴茀应道:“母后恕罪,臣妾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阁中做事,甚少出门,母后若见过臣妾,想来应是在宫中节庆宴集时。”

韦太后却又是一惊:“你服侍过柔福帝姬?”

婴茀颔首,轻声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过帝姬……但未过多少时日便遇靖康之变。臣妾流离于乱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随侍至今。”

韦太后听后只“嗯”了一声,再不多言。婴茀与赵构对视一眼,二人均感觉到了在太后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悦之色。赵构还道是柔福之前未随驾迎接太后,现又未入宫道贺,故此太后不免有气,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释,便另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指着殿内宫烛问太后:“此烛可还能惬圣意么?”

此烛非比寻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当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间,国中富庶,宫中用度极尽豪奢。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便命人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夜里列两行,洋洋数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绝天下。而赵构南渡之后,国力远不如前,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将归,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婴茀才建议道:“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太后闻香必感欣喜。”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但香料有限,最后所得不多,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她仍恍若未闻,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

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枝,诸妃阁中也如此。”

言罢起身更衣。赵构待她走远,才涩涩地苦笑一下,对婴茀说:“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母子二人秉烛长谈,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木,便问是谁灵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韦太后答道,话语犹带哭音。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再问:“母后说是谁的?”

“是柔福帝姬的。”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点拭泪眼,再正色对赵构说:“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颜子”。

赵构低首缄默良久,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韦太后扬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诸事皆知,无须回避。”

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后随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带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让她留下,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母后是说,南归的瑗瑗,如今的福国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韦太后深颔首,向杨氏以目示意,杨氏遂对赵构说:“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过了几年,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以此讨好宗磐,诱其与他谋反。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天可怜见,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把她接到身边照料,才渐渐好了。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乐意撮合,她便嫁给了徐还。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她又患了病,于去年薨于五国城,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但往日并不常相见,未必认得,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骗取富贵。”

赵构凝视宫烛焰火,此刻淡说一句:“哪有人会如此相似?”

韦太后倒讶异了:“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赵构仓促一浅笑,道:“我与柔福自然不熟,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见了都说是真。”

杨氏叹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罢。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甚至,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若她是真,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

“但……”赵构沉吟道:“她举止作派倒是颇似帝姬……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

“她说了什么?”韦太后当即抬目问,“旧事……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

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道:“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怕惹她伤心。”

韦太后点头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

杨氏亦随之附和:“即便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罢了。”

赵构默然不接话,杨氏便又继续说:“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视她一如亲生女,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并另行追封,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

赵构并未立即应承,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事关重大,请母后稍待时日,等臣想出处置良策再作打算。”

韦太后叹叹气,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听朝宜早起,否则,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

赵构施礼后退出。宫烛焰火摇曳,牵得他身影幽长,觉有一丝烦闷,他一挥广袖,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

最后,他只遗一语,给窥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为大行皇后发丧。”

回到寝宫,本着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锁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环的匣子。岂料,打开,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一夜,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寻了一处临水的楼阁,黯然独坐,一杯杯地豪饮。

听说他醉了,婴茀来寻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楼,看见如他这般伏案而眠的,一个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以目光轻抚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视姿态看的五官,听槛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宁,浮上心来的事暖如春风。模糊地想,待他醒来,他会否也对她温柔地笑,说:“婴茀,是你。”

他一声梦呓,似叹了叹气,身体也微动,却毕竟未醒。这样睡久了会伤身,婴茀便去扶他,欲将他搀回榻上睡。刚托起他一侧手臂,便感觉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质的东西。

她认得它,那曾见过的木匣。建炎三年扬州事变,他匆匆乘马逃出,分明已离开行宫,却又冒险半道折回,为的就是去取这原本未带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让他罔顾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开之前,她是真的有一丝犹豫,因为莫可名状的恐惧。

终于还是开启了它,她敌不过心底关于谜底的渴求。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居然,只是哑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觉化作云淡风轻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环。金环的故事早已被当作帝后的悲情传说在后宫里流传,她不觉陌生,也不会为此惊异或妒忌。

此刻她凝视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银铃,她也曾见过,这当年系于柔福帝姬绣鞋上的银铃。

银铃系于小脚绣鞋后跟上,娇俏可爱,帝姬穿着,一走路就叮当作响。“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难了。”太上皇后看见满意地笑。

但有一天,银铃消失不见。她问:“帝姬,你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

将木匣原样合上,依旧搁在赵构衣袖下,在做这个动作时,婴茀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点晶莹的光。

又默然坐了许久才起身独自离去,临行前低声嘱咐一旁侍守的宫女:“一会儿唤醒官家,请他饮解酒汤后送他回寝殿歇息。无须告诉他我曾来过。”

这幽凉静美的春夜,因这木匣突兀的出现而变得尴尬与危险。大宋皇朝新晋的贵妃无意中窥见,她至高无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伤下,哀悼他无望而隐秘的爱情。

所以她不可让他知道,她曾来过,她曾看见。她将继续把一切隐藏,一如他隐藏他的木匣。

贵妃婴茀又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在宫中为皇后举丧的相应事宜,大概这是项繁琐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终于大病一场。

那日赵构来看她,坐于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跟她说:“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随,相同劳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归,虚中宫以待十五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嫔御之列,与潘贤妃、韩秋夕等人同处,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回銮,朕会请太后懿旨,选你为后。”

婴茀一惊,虽尚处病中仍坚持起身朝赵构再拜,含泪道:“母后远处北方,臣妾缺于定省,惟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时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泪下。至于选后之事,臣妾惶恐,实不敢存此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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